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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9 01: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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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醫聖記

【作者概要】:董南鄉,男,起點中文網簽約作者。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中醫名家穿越古代,成了落魄門第的少爺,是個讀書人。

  兄長讀書掏空了家底,為了生計,就從赤腳大夫做起吧……

【其他作品】:《重生大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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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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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提水

  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

  望縣是兩浙路東邊的小縣城,臨近寧波府,歷史悠久,安靜富庶,百姓安居樂業。

  望縣城郊,有條不寬的河,叫玉苑河,直通東海。沿河兩岸,種滿了垂柳。柳絛半垂,隨風款擺。楊柳始發新枝芽,鵝黃嫩葉若輕煙。

  晨曦熹微,玉苑河上籠罩了一層寒潮。

  迷蒙曙色中,勤勞的人們已經開始出門,河邊人聲稀朗,有人洗衣,有人汲水,河堤上漸漸熱鬧起來。

  陳璟提著兩隻水桶,在玉苑河裡打水。

  望縣是江南水鄉,不流行打水井,百姓皆是臨河吃水。半年前陳璟穿越而來,看到這一幕心下戚戚:這條河,又洗菜洗衣,又洗馬桶,又吃水,多麼不衛生啊!

  這個年代的人們,沒有衛生這個概念。

  半年後,陳璟就淡然了,接受了這一生活方式。

  他提了兩趟水,天就漸漸亮了。

  朝陽從柳梢頭悄悄探出了臉,胭紅璀璨,將波光粼粼的河面鋪滿,這條河頓時就似蒙上了一層錦緞,旖旎妖嬈。

  「老先生,早。」陳璟提了水上岸,又碰到了這位老先生,就停下腳步和他打了聲招呼。

  半個月來,這位老先生,每次清晨都帶著一名小廝兒,都要到河邊散步。

  陳璟也是每日提水。

  天天都碰到。有時候很早,或者天氣不好,整個河堤就他們倆,陳璟禮貌性沖這位老先生笑笑。他手裡提著兩桶水,也沒有力氣停下來說別的話,怕泄了氣就提不動,每每只是微笑就擦肩而過。

  今天,陳璟的嫂子要帶著孩子去娘家,家裡不需要那麼多水,提完這趟就可以結束,故而陳璟見老先生朝這邊來,就主動放下水桶,和他打了聲招呼。

  老先生微微一愣。

  而後,他溫雅微笑:「小郎君,早啊。」

  老先生叫楊之舟,正月才從京裡回到桑梓之地望縣。從前玉苑河並不是這個樣子。五十年前,河邊不遠處,有好幾家房舍,楊之舟的祖宅就在其中。

  五十年前,連日暴雨,玉苑河泛起了水患,把附近房舍淹沒,還引起了瘟疫。從那之後,官府築起了高高的河堤,再也沒有房舍。

  這條河堤,承載了楊之舟的童年。小時候,他也是天未亮就醒來,看著母親在河邊洗衣、洗米、汲水。人年紀大了,童年的記憶似河水氾濫。

  所以,楊之舟每日都要到這河邊,尋找從前的影子。

  一連半個月,他每天都遇到這位提水的青年人。

  這提水的青年人,大約十六七歲,個子偏高,身量頎長,卻消瘦單薄。他身上穿著綢布直裰,雖然半舊了,也看得出不是僕役。

  這青年人是個讀書人的打扮。

  在這個年代,讀書人是有格調的。

  像提水這種粗活,要麼是家裡的小廝做。若是家境稍微差些,沒有小廝,也該是丫鬟,再不濟也是女眷。

  讀書是件昂貴的事,真正的貧寒人家,是讀不起書的。能是個讀書人,至少有點家底。

  有點家底的讀書人,不可能沒有女眷、沒有僕役,為什麼要親自提水……

  楊之舟有點不太明白。

  這青年每次都沖楊之舟微笑,一開始楊之舟也愣了下:這是什麼意思?若是有意結識,停下來作揖行禮才對;若是陌生人,何必沖人家笑?

  漸漸的,楊之舟也懶得苛責。

  他年紀大了,歷經繁華,把人世看了個透,不拘泥這些小節。

  「晚生陳璟。多次見老先生在河邊散步,不冷嗎?」陳璟笑著問。早春的河邊,風是寒的,吹得袖底發涼。

  不冷嗎?

  誰第一次問候,開場就問這個啊?

  楊之舟心裡挺無奈,覺得這年輕人不按常理出牌,但還是溫和笑道:「並不冷。」禮數周到,客氣又疏遠。

  「那行,您慢慢散步,我回去了。」陳璟見老先生有點戒備,知道多談下去,人家會以為他心懷不軌,就重新提起水桶,錯身而過。

  楊之舟微訝。

  他望著陳璟遠去的背影,沉默了一瞬。比起半個月前的搖搖晃晃,陳璟現在提水的身姿要穩得多了。

  楊之舟搖頭笑了笑。

  接下來的幾日,他依舊到河邊散步,依舊會碰到早起提水的陳璟。

  陳璟每日都要提十趟。那兩條細胳膊,竟能穩穩的提動兩大桶水,著實不容易。

  「老先生,早啊。」陳璟每次微笑著,就是這麼一句,然後提著水桶,飛速從楊之舟身邊擦肩而過。

  楊之舟失笑。

  跟著的小廝就看不過眼了,低聲嘀咕說:「老爺,那位郎君真是不通禮數。」

  「還好……」楊之舟道,「年輕人嘛,一板一眼也無趣,那位郎君挺不錯的。」

  又過了幾日,就到了三月,天氣逐漸暖和。

  楊之舟再去散步的時候,多帶了個小廝,讓小廝拎著棋枰和棋子,就在河邊的石桌石椅,擺起了棋局。

  路過的人,有人會和他下一盤。

  陳璟提最後一趟水的時候,也會停下來看看。有時候沒人,陳璟也陪著楊之舟下棋,殺三盤再回去。

  「……六歲那年就沒了父母。我們家人丁不旺。我大哥之下,有五個孩子都夭折了,我是第七個,好不容易養活的。我大哥比我大十二歲,像父親一般教導養育我。他早年中了舉。兩年前進京參加春闈,落第了,就沒有回來,不知去向。這兩年,音訊全無。」下棋的時候,楊之舟問起陳璟是誰家的,家裡有些什麼人之類的,就是普通寒暄。

  陳璟就照實說了。

  相處了一個多月,楊之舟覺得陳璟是個很實在的孩子,有什麼說什麼,從不花哨。

  「家裡有嫂子,一個八歲的侄兒,一個六歲的侄女,還有個丫鬟。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粗活自然我做。」楊之舟又問陳璟為什麼提水,陳璟如實說。

  楊之舟又笑笑。

  粗活自然是我做……

  陳璟說得很理所當然。

  雖然陳璟的行為,不像個讀書人,沒有讀書人的高雅。但是陳璟的態度,讓楊之舟很喜歡。陳璟的言辭裡,沒有半分怨懟。年紀輕輕這般磨難,心高氣傲的年紀能心平氣和,實屬難得。

  這比什麼讀書人的姿態更難得。

  「你兄長,總會回來。」楊之舟安慰陳璟。

  「是啊,我也是這樣對我嫂子說。」陳璟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楊之舟又是一笑。

  「這話雖粗俗,卻不無道理。」楊之舟贊道。

  陳璟笑笑。

  下完一盤,贏了楊之舟五目,陳璟拎了水桶回家。一個早晨,就這樣過去了。

  等陳璟走了,楊之舟看著棋枰,倏然怔了下。

  不對啊。

  陳璟下棋,每天都只下三盤。頭兩盤,他都是輸,但是輸得不多。到了第三盤,他必然會把前兩盤輸的目數贏回來。

  次次如此!

  已經好幾天了,不可能都是巧合的。

  楊之舟望著棋枰,蹙眉良久。

  楊之舟不算是圍棋高手。他年輕的時候追求功名,苦讀經書,二十歲那年中舉,而後的春闈,落榜三次,直到三十二歲才中了進士。

  前半生,老天爺都在折磨他,讓他歷經各種磨難。好在並未辜負他。他中了進士,以後的仕途,簡直順利平坦。好幾次朝中風雲詭譎,他都選擇對了主子,這是他的運氣。

  所以說,他的一生,都在讀書、做官、做高官,有目標有追求。

  圍棋,作為琴棋書畫四藝之一,士大夫自然都會。但這種風雅消遣的東西,楊之舟沒時間深究,也不太喜歡。

  現在告老還鄉,楊之舟下棋也是打發日子。每次下棋,與其說在下棋,不如說他在觀察下棋的人。哪怕是販夫走卒對弈,楊之舟也喜歡揣摩對方的心思。

  對人,楊之舟更有興趣。

  就是這樣,他一直在忽略正真的棋盤,仗著自己心思縝密、心算卓越,一心二用也能應付普通人,直到了今天才感覺陳璟的棋藝不對勁。

  陳璟的棋風穩健,攻勢不兇猛,若細水長流,讓人很難特意為他的棋風驚歎,而且他一開始就輸,也符合世人對年輕人的理解。

  等對弈的人發現了不對勁時,陳璟已經贏了……

  起了這個疑心,第二天再遇到陳璟的時候,楊之舟特意留意他的佈局走位。

  他們下的是敵手棋,楊之舟執白先行,棋局也是世面上最常見的。

  半局下來,楊之舟就發現,整個棋局都在陳璟的掌控之中。

  他打起了精神,全心應對,最後贏了陳璟兩目半。等收官的時候,楊之舟又發現,還是不對啊,這並不是他想贏的局面,而是陳璟想讓他贏的局面。

  在圍棋裡,哪怕楊之舟再努力兇悍,到了收官時才發現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全在對方的牽控之下。

  楊之舟收子,笑了笑,道:「不下了。勢力懸殊太大,著實無趣。」

  「吹牛啊。」陳璟笑道,「不過贏了我兩目半,就說實力懸殊,老爺子耍賴。」

  楊之舟哈哈笑,道:「老朽是說,小友深藏不露,棋藝甚高,老朽甘拜下風啊。」

  陳璟就知道已經被對方看出了端倪。

  他笑笑,也不解釋什麼。

  他也沒打算瞞多久。這位楊老先生有雙特別明亮的眼睛,似能把人心看透,被他看出破綻是遲早之事。

  兩人從一聲「早啊」到現在的下棋,已經一個多月。楊老先生對陳璟的稱呼,從最初的「小郎君」,已經上升到了「小友」。

  「小友這棋藝,師從哪位高人?」楊之舟問陳璟。

  陳璟起身,笑道:「家裡有棋譜,自己琢磨的。老先生,我要回去了。」頓了頓,陳璟又道,「您稱呼我一聲小友,我也不該藏掖。我不但研讀棋譜,還研讀醫書。您那兩臂作痛的毛病,已經有些時日了。從前我不知是否觸忌諱,不好冒昧提及。如今再看您的面色,拖下來總是不妥,還是尋個大夫仔細吃幾劑藥就好。只是小疾,您不必諱疾忌醫。」

  說罷,陳璟拎了水桶,腳步如飛回家了。

  比如兩個月前的搖搖晃晃,他現在拎兩桶水輕鬆極了。

  楊之舟卻愣在那裡。

  他的眸光,一時間陰晦不明,手不由自主攏了胳膊。朝霞璀璨,似在陳璟身上,渡了層金邊,讓他那單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高大結實。

  楊之舟唇角,泛起幾縷微笑。

  「哈,多少年沒遇到這樣的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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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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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兄弟

  對於現在的生活,陳璟覺得還不錯。談不上悠閒,但是安靜。

  家裡安靜,城市安靜,心裡安靜。

  半年前,陳璟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中醫。

  陳璟生於中醫世家。他祖父是清末太醫院院判,他父親是一代御醫,他自己拜了兩個師父,同樣是杏林界翹楚。他從十歲學醫,十八歲開始懸壺京師,三十歲成為國家元首的御醫,再後來執掌衛生部,他的生活忙忙碌碌。

  有點疲憊,有點目標都實現了之後的虛空。

  三十五歲生日剛過完的時候,他出差的飛機失事了。

  在失事的那個瞬間,撞斷了空間連接,陳璟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古代,變成了十六歲的古代青年。

  現在到底是歷史上什麼年代,陳璟至今不知。他通過觀察和打聽,瞭解到現在的朝代國號「梁」,年號「邵寧」。

  今年是邵寧六年。

  中國歷史上,南北朝有個蕭氏王朝,國號為梁。可是現在,又不是南北朝。

  如今大江南北統一,經濟繁榮富裕,天下休徵祥瑞。皇族也不姓蕭,而是姓夏。

  夏氏梁國!

  當初剛剛穿越來,打聽到這些的時候,只覺天雷滾滾,陳璟都懵了,心想玩我呢?

  後來又想,他一個穿越人士,講什麼歷史!也許,他已經死了,現在生活的時空,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他意識裡的虛空。

  這麼一安慰自己,陳璟也豁然了。

  再後來,他讀了些史書,發現秦漢是有的,三國也是有的。但是南北朝沒有,後面的唐、宋也沒有。

  有科舉制度,也有了重文輕武,那和宋朝差不多的。

  但是,有一點又和宋朝完全不同:宋朝三年一次的春闈,每次錄取的進士,大概有四百多人;而現在,每三年一次的取士,最多錄取五十人,這一點,像是唐朝的科舉制。

  因為每科取士很少,這讓科考變得艱難萬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讓讀書成了件成本非常高的事。

  沒有家底的人家,是不會妄圖走讀書這條路的。

  總之,這個時代有點像唐,也有點像宋。更像是這兩個大時代的融合,是個歷史上不存在的時代。

  「二弟,今天回來得早。」陳璟提了水桶進門,他的大嫂李氏和丫鬟清筠在院子裡晾衣裳,和他打招呼。

  現在這個時空,嫂子稱呼小叔子,應該叫「叔叔」,其他人家都是這麼叫的。

  但是,他的大嫂一直叫他「二弟」,像姐姐一樣。

  大嫂嫁過來的時候,陳璟才六歲。半年後,病重的母親去世,大嫂當家,把陳璟當自己孩子般撫育。

  「和一位老先生下棋,結果人家說我耍賴,不跟我下,就早回來了。」陳璟笑著,把水都倒入大水缸裡。

  院子裡的三口大水缸,都已經填滿了。

  「噗,旌忠巷的三老爺跟您下棋,都輸得吹鬍子瞪眼,什麼老先生更不是您的對手,誰還跟您下?」大丫鬟清筠在一旁笑道。

  清筠是大嫂陪房乳娘的女兒,五歲就跟著大嫂嫁到了陳家。

  後來,因為大哥讀書,家裡除了田地沒有其他的進項,負擔不起,大嫂就把陪嫁的下人都賣了,補貼家用。

  最後只剩下清筠。

  一來,清筠是大嫂乳娘的女兒,就等於是大嫂的乳妹。這個時代,乳娘在主子們心中的地位很高;二來,清筠從小就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眉目清雋秀美,大嫂一直想著把她留給大哥做側室,替大哥開枝散葉。

  今年十五歲的清筠,和陳璟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因為她將來會是哥哥的側室,陳璟也素來敬重她,不敢當她是下人使喚。

  「三叔那人,棋藝差強人意。」陳璟笑道。

  他口中的三叔,並不是他的親叔叔,而是堂叔。

  陳璟的家族,三服內的兄弟,分成兩支:一支住在旌忠巷,一支住在七彎巷,他們共有一個曾祖父。

  陳璟就是七彎巷陳氏。

  旌忠巷那邊,人丁繁盛,和陳璟一輩的孩子,零零總總有近三十人。而七彎巷,只有陳璟和哥哥陳璋。

  現在哥哥陳璋還下落不明。

  所以說,旌忠巷的繁華和七彎巷的落寞,簡直是鮮明對比。

  旌忠巷的祖父,是陳璟祖父的親哥哥,現在還健在,已經八十歲高齡了,身體健朗。

  在古達醫療條件下,能活到八十歲的耄耋之年,是非常罕見的。

  「哎呀,我都糊塗了。」大嫂突然停止了手裡的活,微微蹙眉,「後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壽誕……」

  伯祖父,就是住在旌忠巷的那位祖父了。

  清筠秀美臉上,也輕輕蒙了層愁雲。

  氣氛猛然一窒。

  陳璟看在眼裡,問:「大嫂,咱們出不起壽禮嗎?」這半年來,陳璟看得出這個家裡的窘迫。

  聽說哥哥念書,花了很多錢。特別是哥哥進京趕考,幾乎拿走了家裡所以的財產。這兩年,都是大嫂偷偷變賣自己的陪嫁和首飾度日。

  而旌忠巷那邊,不僅僅人口多,還特別富足。若是送去的禮物不貴重,定要被人挑剔。

  一個家族,也是會挑軟柿子捏的。

  大嫂是個要強的人。

  聽了陳璟的話,大嫂咬唇不語。而後,她勉強一笑,道:「也不是出不起,只是還沒有準備,不知可來得及,只有兩天了。我都忘到了腦後,這記性……」

  她匆匆和清筠把衣裳曬了,主僕兩人進屋,關門商量去了。

  陳璟則把院子清掃了一遍。

  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是在七彎巷尾一處小院子。院子有三間正房,帶著四間小耳房。

  大嫂住在東邊正房,清筠歇在大嫂房間的腳踏上,給大嫂作伴。

  侄兒和侄女住東邊小耳房,陳璟住西邊小耳房。

  將院子收拾乾淨,陳璟進屋看書。

  家裡有不少的書,都是哥哥的。

  這些書,每一本都非常昂貴。

  大嫂為了哥哥念書,幾乎是傾其所有。

  哥哥的書房裡,也有幾本醫書。陳璟就拿了《金匱要略》來打發光陰,雖然這本書早已背熟。

  坐下來,陳璟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了。

  這個年代的男人,一旦走了讀書這條路,就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求功名。家裡的庶務,都交給女人。

  但是陳璟做不到心安理得。

  如今家裡沒錢,居然是兩個女人去想辦法,這讓陳璟的心,一刻也難安。籌錢這種事,應該是男人的本分啊。

  三個月前,陳璟就看得出這個家裡生活不富裕,想出去看看能有什麼做的。畢竟,他沒有想考功名,更不想整日在家吃閒飯。

  他有一身醫術,可以去藥堂坐館。

  結果,大嫂跪下來哭,說她沒有盡好本分,才讓小叔子放棄讀書,想去做下賤的活,她對不起陳家的列祖列宗。

  陳璟著實下了一跳。

  然後,就正好趕上了過年,田莊上送了租子來,生活寬裕了很多,陳璟也就沒有再明確提及去賺錢的事。

  況且,現在家裡不是沒有柴米油鹽,只是沒有送禮的貴重物品。若是因為這個,去和大嫂說掙錢的話,大嫂大概又要哭了。

  在大嫂看來,男兒說出去賺錢,簡直是自甘墮落,往下流走。畢竟,士農工商,商在四民之末。

  或者說,這是現在的主流觀念吧?

  傍晚時分,侄兒侄女從族學回來。

  陳氏有自己的族學,是旌忠巷那邊辦的。

  伯祖父開了個幼學和族學,聘了兩位夫子,教陳氏子弟讀書。

  陳氏這兩支,旌忠巷和七彎巷,十歲以下、五歲以上不分男女,都要去幼學念書。

  十歲以後,男子繼續念族學,或者去官府辦的社學;女子則回家,跟著母親學針黹紅女,待嫁閨中。

  陳璟的侄兒八歲,侄女六歲,他們都在幼學裡。

  「娘,後天是曾伯祖父的壽誕,學裡沐休,咱們也能去旌忠巷玩嗎?」侄女問大嫂。

  大嫂笑笑,摸了摸小侄女的頭:「你二叔和你哥哥去,咱們不去……」

  陳璟想,大嫂應該不準備送重禮。因為送得禮物輕,闔家都去吃酒,怕那邊旌忠巷陳氏眾人白眼。

  陳璟和侄兒是男丁,他們是必須出席的。

  「……哦。」侄女小臉立馬懨了,興致頓時被破壞。但是她沒有像其他小女孩那樣,哭鬧著追問為什麼不能去,而是乖乖點頭,對母親的話沒有任何置疑。

  侄兒和侄女乖得叫人心疼。

  這都是大嫂教育得當。

  陳璟吃飯的時候,沒怎麼開口。

  晚膳過後,清筠收拾碗筷,又服侍侄兒侄女歇息。

  次日,大嫂帶著清筠出門,中午回來,後面還跟著鋪子裡的小夥計,是送貨的。

  大嫂買了一座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

  現在,琉璃尚未規模化生產,是非常昂貴的。這座楠木琉璃屏風,應該要幾十兩銀子。

  陳璟看了眼店夥計送過來的屏風,又看了眼大嫂,沒說話。他還以為大嫂不準備送重禮,沒想到大嫂這麼大手筆。

  李氏則不以為意。

  李氏不怕花錢,她只怕旌忠巷的陳氏看輕了陳璟兄弟,所以賣了兩隻玉鐲,換了這屏風。

  那兩隻玉鐲,是她出嫁時,她娘家祖母送給她的添箱之物,她原本打算留給她女兒的,是她李家的傳家寶。為了陳家,賣了就賣了,李氏也不覺得可惜。

  反正,她現在是陳家的媳婦。

  當天下午,屏風就先送到了旌忠巷。

  第二天,陳璟早起,先去把水提了。

  楊之舟依舊在河堤散步。

  兩人隨意說了幾句話。

  見楊之舟臉色,兩臂作痛的症狀應該沒有半分輕減。好在,這病並不危急性命,也不是很痛苦。

  陳璟提醒了一次,楊之舟沒有當回事,足見不信任陳璟。

  本著醫者本能,陳璟又道:「老先生,還沒有請大夫看病?」

  楊之舟只是微笑:「多謝小友關心……」卻不提看病的事。

  人上了年紀,都有點諱疾忌醫,這個不能硬逼。

  因為楊之舟這病,不關乎生死,陳璟也不好強求,只是笑笑,和楊之舟作辭,回了七彎巷。

  大嫂早已替他準備好了今日赴宴的衣裳。

  陳璟更衣,帶著侄兒陳文恭,去了旌忠巷。

  旌忠巷不同於七彎巷的寒酸。旌忠巷是一條寬闊乾淨的巷子,只住了伯祖父一家人。

  高高的門樓上,「陳府」二字銀鉤鐵畫。

  大嫂臨時雇來的馬車,在門樓停下,陳璟牽著侄兒的手,下了馬車。

  陳氏的門樓,磨磚對縫的院牆下,朱紅色大門掩在門簷下;門樓之後,就是兩排四間門房,有小廝來往迎客。

  看到陳璟和陳文恭,小廝迎上來:「二爺,大少爺,快請……」

  陳璟頷首,牽著侄兒往裡走。

  「咦,那不是央及嗎?」身後,突然有人道,然後大聲喊陳璟,「央及!」

  陳璟在族學裡念書的時候,取了個表字,叫「央及」。

  聽到有人喊他,陳璟站定了腳步。

  只見一個身穿寶藍色雲紋團花湖綢直裰的冠玉公子哥,被一群人擁簇著,正往這邊來。

  待看清喊他的人,陳璟叫了聲:「七哥。」

  這人,是旌忠巷陳氏「玉」字輩子弟中的老七,比陳璟大兩個月。陳璟也是「玉」字輩,但是他和他親哥哥不參與旌忠巷陳氏的排行。

  陳七叫陳瑜,字末人,是大伯最小的兒子。

  旌忠巷的大堂伯,今年六十二歲。他四十歲那年,得了一美婢,寵愛非常,立了側室,沒過幾年就生了陳七。

  因為是幼子,不指望他中興門庭,大堂伯很疼愛陳七,簡直是到了寵溺的地步。

  家長寵溺,陳七就養成了紈絝性子。

  「怎麼就你們來了啊?」陳七打量了幾眼陳璟,然後意味深長問他,「你嫂子和清筠怎麼不來?」

  陳璟之所以能穿越,是因為原本的陳璟死了,被陳七打死的。

  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清筠。

  去年過年的時候,大嫂帶著清筠過來,給大伯母拜年,陳七正好撞見了。

  清筠的容貌,在女子中算佼佼者。清筠身量修長婀娜,一頭濃郁烏黑的青絲,膚白勝雪,眼綻秋波,唇似點殷,貞靜裡透出幾分嬌媚,陳七一眼相中,吵著討要清筠去做小妾。

  清筠是陳璟哥哥的通房丫頭,這個陳氏合族都知道。只有陳七那種被寵得無法無天的人才敢開口討要。

  大伯母罵了陳七一頓,說他不懂事。

  哪裡知道,陳七不依不饒,多次上門挑事。

  陳璟的大嫂也幾次去大伯和大伯母跟前告狀。

  大伯捨不得下狠心去管,大伯母就更加不好多管,畢竟不是她肚子裡出來的孩子。

  八月中秋,旌忠巷這邊給大嫂和陳璟送中秋禮,陳七又藉故上門。

  從前的陳璟,是個悶葫蘆,但是心裡容不得不平。見陳七總是來騷擾他哥哥的通房,一生氣就拿起榔槌要打陳七。

  可憐他一個讀書人,又正在發育,胳膊腿修長卻瘦得厲害,哪裡打得過結實的陳七?

  反而被陳七敲了兩榔槌,暈死過去。

  事後,大嫂跑去家廟哭,說再不管陳七,她就一頭撞死在家廟。最終驚動了伯祖父,才給陳七下了禁令,不准他再踏入七彎巷一步。

  陳七第一次動手傷人,當即把陳璟打得斷了氣,也嚇得不輕。自那之後,他果然沒有再往七彎巷。

  後來陳璟又活過來了,陳七也松了口氣。

  因為這件事,陳七受罰,一直歸咎是陳璟害的,陳七和陳璟也算結了仇。

  此刻,陳七身後跟著門客和小廝,顧及身份,他是不會公然對陳璟口出粗語。

  但是他討厭陳璟,看到陳璟,就要故意用輕薄的話語提到清筠,來激怒陳璟。

  「只有我和文恭來了。」陳璟笑笑,對陳七話裡話外的挑釁視若不見,也不提清筠,只是道,「七哥最近滿面紅光,這是喜事臨門的徵兆。早有耳聞,七哥在追求惜文姑娘,是不是已經做了入幕之賓啊?」

  惜文姑娘是名妓。

  這年頭的青樓,格調是非常高的。簡單的說,高檔青樓賣得不是性,而是愛情和風雅。

  青樓外有棋樓。

  想要進青樓,需得在棋樓留詩。若是詩作被姑娘看中了,才有資格進入青樓,然後打點老鴇和龜奴錢財無數,最後才有資格見姑娘一面。

  見得到,不代表能睡得到。

  想要做入幕之賓,除了文采,還需要大把的金錢。總之,追名妓的成本非常高,比娶個媳婦貴多了,偏偏那些公子哥樂此不疲。

  陳七早年就在追求惜文姑娘,只可惜人家既看不上陳氏的門第和家財,也看不上陳七的詩才,遲遲不肯見一面。

  這件事,是陳七的心頭痛,是陳七的忌諱,最好不要當面提起,陳氏子弟都知道,陳璟也聽說過。

  陳璟是故意踩陳七的痛腳。

  這話一問出口,陳七臉色驟變。

  陳璟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陳七是很想打陳璟一頓的,讓這小子嘴賤!

  但是,陳氏家訓,禁止子弟相互鬥毆,而且今天是祖父的壽誕。今天誰敢鬧事,去家廟罰跪是輕的,只怕會被禁足三個月。

  陳七是野馬一樣的性子,最怕禁足了。

  上次敲了陳璟兩榔槌,陳七就跪了一天的家廟,禁足半個月,至今記憶猶新。

  陳七被陳璟踩了一腳,陰沉冷笑了下,心裡恨得牙癢癢,臉上卻堆起假笑:「什麼滿面紅光?央及別打趣哥哥。」然後就上前,親熱摟了陳璟的肩頭,拉著陳璟往裡走,說起家常,「最近讀什麼書?」

  他說話的時候,手在捏陳璟的肩膀,幾乎要把陳璟的肩膀捏碎。

  陳七的手很有力氣。

  陳璟好似不知道疼,笑著道:「最近在讀《傷寒論》。」

  「哦,醫書啊。」陳七的手,捏得更重,想要把陳璟的肩膀捏爛才能出一口氣,「可有收穫?」

  「有點收穫。」陳璟道,表情依舊不變。

  他好像感覺不到痛。

  陳七還在使勁掐他,陳璟覺得好笑,手也在陳七腰間,狠狠掐了下。

  陳璟的手,出得快,收得也快。

  陳七隻感覺,一股子強烈的刺痛,猝不及防的襲來,他「啊」的一聲,失聲呼痛,彎下了腰。

  「七少爺,怎麼了?」

  「七少爺,哪裡不舒服?」

  身後的門客見陳七和陳璟勾肩搭背,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就遠遠跟著。陳璟倒是如常,陳七卻疼得彎下了腰。

  七少爺威風凜凜,怎麼會在文弱的陳璟面前吃虧?

  「七哥,你怎麼了?」陳璟也似茫然不知,問陳七。

  陳七滿眸怒焰,那股子邪門的疼痛,沿著腰際,傳遍了全身,真是怪事,掐一下怎麼這樣痛?他捂住被陳璟掐的地方,額頭沁出了汗。

  跟著他的小廝和門客們都圍上來,反而把陳璟擠到了外面。

  陳璟就笑笑,不管陳七,繼續往裡走。

  直到陳七看不到的地方,陳璟才輕輕揉了揉肩頭。

  他的肩頭,青了一塊。陳七的手,是真的很有力氣。陳璟輕輕揉了幾下,疼痛並未緩解,陳璟也就算了,帶著侄兒,去了正廳赴宴。

  陳七那邊,疼了半晌,才緩過神來。

  等他緩過神時,陳璟已經不見了。

  「混帳,老子弄死你!」陳七在心裡想。面對眾人的關切,陳七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遲遲吐了句沒事,心裡卻恨得怒焰洶洶。

  這啞巴虧吃的……

  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多虧啊,必須討回來,那個陳璟,真是太可惡了!

  陳七在心裡咆哮。

  疼,這邪門的疼……

  他又吸了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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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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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叔

  陳府的壽宴,設在外院的船廳。

  陳璟和侄兒到的時候,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客人。今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大壽,望縣稍有頭臉的人家,都來捧場了。

  這樣福瑞的壽宴,總有人想沾沾福氣。

  迎客的,是玉字輩排行第二的堂兄,學名叫陳瑛。陳瑛和陳七是同一個房頭的兄弟。

  「二哥。」陳璟上前,和陳二見禮。

  「央及來了?」陳瑛謙謙君子,笑容倜儻。旌忠巷玉字輩的孩子裡,陳二生得最是英俊不凡,「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開席。」

  陳璟道是,帶著侄兒尋了個地方,就坐下喝茶了。

  船廳的左邊,搭了檯子。

  這個時代,還沒有京劇越劇等正規的戲曲。檯子上也是劇,卻是雜劇,有點類似宋代的那個雜劇,包括歌舞、調笑、雜技等。

  來賓看得津津有味,陳璟卻覺得略有遺憾。

  他不算戲迷,卻也愛聽戲。平日裡得閒,總有去戲院坐坐。

  後代的昆曲,鑼鼓鏗鏘,旌旗漫捲,臺上佳人拋水袖、回流眄,穠麗嫵媚,勾人魂魄,依依呀呀的唱腔,讓人骨頭裡都酥了。

  那樣的戲曲,才令人回味。

  這個年代的雜劇,沒什麼底蘊,完全沒法子比。

  看了片刻,陳璟就挪開了目光,轉而看船廳裡的人。

  旌忠巷陳氏的堂兄弟,除了比較英俊的陳二和比較紈絝的陳七印象深刻,其他人連臉熟都做不到。

  滿場全是陌生人啊。

  「央及……」一個穿著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刻絲直裰的男人,有氣無力喊了聲陳璟的名字。

  陳璟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循聲望去,饒是陳璟自負淡然,也駭得一時無語。

  「三叔,您……」陳璟轉臉,看到擠到他鄰座的男人,頓時語塞,半天不知該說什麼。

  這人是他的三堂叔。

  每年除夕的時候,陳氏要祭祖。祭祖之後,大家吃個團圓飯。去年除夕,陳璟第一次參與陳氏祭祖。

  飯後,大家消遣說話。

  三堂叔新得了一張棋枰,拿出來顯擺。

  那是一張碾玉棋枰,三叔花了五十兩銀子買回來的。棋枰的確很漂亮,愛下棋的人看了都會動心。

  既然有了棋枰,大家就提議下一盤。

  三叔的棋藝,在陳氏家族是公認無敵的。大家一個個敗在他手下。

  陳璟一直在旁邊看。不知誰使壞,推陳璟:「央及也去領教一盤……」大概是覺得陳璟又悶又傻,只會讀死書,不會下棋,想看他出醜,找點樂趣吧。

  「來,央及也來,三叔讓你十子。」三叔呵呵笑著。

  三叔是個很和藹的人,小輩們都喜歡他。

  他倒不是想為難陳璟,而是沒見過陳璟下棋,有點好奇這孩子資質如何。陳家眾人的棋藝怎樣,三叔都知曉。

  陳璟推卻不過,只得陪著下了一盤。

  很快,他就把陳家公認的棋聖三堂叔殺得片甲不留,三叔和圍觀的眾人當時都傻眼了。

  「三叔,您的棋藝差強人意嘛。」陳璟如實說。

  從此,這位三叔只要有機會,就要纏著陳璟,讓陳璟陪他下棋。每次,陳璟都要把他虐的死去活來,然後他哇哇叫,說陳璟使詐。

  饒是這般,下次他還是要找陳璟下。

  陳璟覺得,三叔有點自虐症。

  玩笑歸玩笑,三叔是個很好的人,沒有長輩的威嚴,也不輕浮,很親切。他的棋藝,在普通人裡,算是高超的,只可惜遇上了陳璟。

  三叔心寬體胖,慈顏善目。

  可是,現在陳璟看到的,是什麼啊?

  「三叔,您……您這是腹瀉吧?」陳璟頓了頓,理了下心緒,仔細瞧了瞧三叔的面相,才道。

  坐在陳璟身邊的三叔,臉色蠟黃,消瘦單薄,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半個月前,陳璟還跟他下棋了呢。半個月不見,一個比較喜歡的長輩突然暴瘦成這樣,陳璟覺得觸目驚心。

  「是啊。」三叔有氣無力,眉宇緊皺,「宴席什麼時候開始啊?我特意來給老爺子賀壽……」

  說著話兒,他肚子一頓咕隆咕隆作響。

  他哎喲一聲,捂住肚子快步起身跑了。可能是來不及,已經拉在褲子上了,陳璟隱約聞到了一股子寫出來的糞味。

  才坐下來,又要跑去拉,說明他這腹瀉情況很嚴重。

  陳璟望著三叔遠去的方向,輕微蹙眉。

  大約過了一刻鐘,三叔重新換了件直裰,由小廝攙扶著,慢慢往這邊走來。他尋了個就近的位置坐下。

  「文恭,你自己坐,我去三叔祖那邊。」陳璟對身邊的侄兒道。

  他的侄兒並不怕人,點點頭說。

  陳璟起身,挪到了三叔身邊。

  三叔勉強沖陳璟露出一個笑容,有點尷尬。

  「三叔,我給您搭搭脈。」陳璟道,「我之前看過幾本藥書,學了點本事。」

  「呵,你小子無所不能啊。」三叔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是把手伸出來,給陳璟把脈。

  他大約是哄孩子玩。

  陳璟認真搭脈。

  正在這時,伯祖父進來了。

  祝壽正式開始。

  三叔和他的兄弟們,需要站在前面,輪流給老爺子磕頭。

  三叔就輕輕拍了下陳璟的肩膀,收回了手:「回頭再搭吧,三叔要先過去了……」

  他站起身的時候,肚子又是一陣咕隆作響。他痛苦的夾了下臀部,似乎在忍受奔騰之勢。

  這才一會兒功夫啊。

  三叔忍受著想要腹瀉的痛苦,慢慢走到了兄弟那邊,等著給老爺子磕頭。

  「老三沒事吧?」

  「三弟,你的病還沒好?」

  「老三,若是不舒服,先回去吧,下次再給爹磕頭……」

  三叔的兄弟們,輪流說了幾句。

  陳璟不知道三叔生病的事。這件事,跟陳璟他們七彎巷沒關係,也沒人特意去通知他們。

  但旌忠巷陳氏的其他人都知曉。

  老三腹瀉浹旬,換了三位大夫都不濟,人一下子暴瘦。看到他艱難站在那裡,大家都關切。

  老爺子也看了三叔好幾眼。

  「沒事……」三叔咬牙,回答了一句。

  兒子輩站好了之後,孫子輩和重孫輩也要上前排隊,排在兒子輩後面。

  陳璟不屬￿旌忠巷陳氏,但是他又姓陳。所以,他很識相,沒有往前擠,而是領著侄兒陳文恭,排在了孫子輩的末位。

  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三叔。

  他看到好幾次,三叔用力的忸怩幾下身子。

  三叔在控制不讓自己泄糞。

  大家站妥,焚了香案,就正式給老爺子賀壽。

  大堂伯先上前,給伯祖父跪下磕頭,抛磚引玉,說了些普通的祝壽話:「祝父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天倫……」

  「噗……」大堂伯的話尚未說完,大家就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放屁聲。

  然後,整個船廳裡臭氣熏天。

  再然後,就是哐當一聲,有人倒地。

  「三叔!」有小輩大喊。

  三叔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當場脫糞,導致暈迷。

  船廳裡除了陳家子弟,還有賓客。

  一時間,大家都亂了,紛紛捂住了口鼻,蹙眉想往外走。

  這場壽宴,被毀滅殆盡。

  三叔的兒子、玉字輩排行第四的陳琳上前,大喊:「父親,父親!」

  「愣著做什麼,把老三扛回去。」老爺子見大家亂作一團,六神無主的,氣得大吼。

  都這樣了,是人重要,還是壽宴重要?這些小輩,居然愣著難以抉擇!這讓老太爺很是失望。

  陳琳連忙道是,連忙抱起了他父親往回跑。

  有人跟著一起去。

  陳璟想了想,跟著三房的人一起去了。

  陳七一直在留意陳璟,想找個茬兒,把方才在門口的仇報了。

  看到陳璟跟著三房的人走了,而船廳裡,大房的人已經在安排賓客移步別處,沒有陳七什麼事,陳七就招呼了平素總跟著他身後的陳琦和陳琨,一起去三房看看熱鬧。

  陳琦和陳琨是雙生子,今年十四歲,都是四房的孩子,平素很巴結陳七。四房的四叔早年吃喝嫖賭,揮霍無度。後來,四叔幫著大伯處理家裡的庶務,居然敢挪動公帳上的錢,被告發之後,狠打了一頓,從此祭祀的時候不准他參加。

  四房的孩子,也矮了一頭,只得拼命巴結大房,巴結大老爺喜歡的小兒子陳七。

  陳琦在玉字輩排行第十,陳琨排行第十一。

  兄弟三很快到了三房。

  不僅僅陳七和陳十、陳十一來了,也有其他兄弟和叔伯來了。

  三叔臥房外的梢間裡,擠滿了人。

  陳七眼光一掃,二叔、五叔、六叔、三哥、六哥、八弟、九弟,全部在場;還有兩位大夫,其中一位叫徐逸,是常往陳家行走的,醫術高超。

  陳璟也在,站在二叔身後,毫不起眼。

  三叔被陳四兄弟抱下去淨身更衣。

  很快,陳四兄弟抬了三叔出來,放在床榻。

  「……今日攪了老爺子的壽宴。早知這般不堪,真不該去的。也是這孝心作怪。」三叔自責,對幾位兄弟和侄兒們說道。

  二叔安慰他:「孝心是無錯的。你生病多時,原是我們疏忽了問候。現在也別多想壽宴之事,大哥會一力安排。老爺子說了,你只需養好病,就是最大的孝順,也是他今年壽誕唯一所盼的。」

  老爺子說這話,就為了堵住陳家眾人悠悠之口,讓他們不敢說什麼抱怨之語。

  「比起攪了壽宴,今日三叔的醜事,要傳遍瞭望縣,更丟人現眼嘍。」站在一旁的陳七心想。

  那些賓客,出去肯定要亂嚼舌根的,誰不喜歡說人家閒話呢?

  好在,三叔平素也不在乎這些。

  陳氏三叔,往日就是個特立獨行、不在意外人眼光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因為陳璟會下棋,就整日跑去纏著侄兒討教。

  「徐大夫,請您問診吧。」二叔說罷,就看了眼徐逸,讓徐逸上前診斷,也同時看了眼人群。

  屋子裡的人,立馬鴉雀無聲。

  徐逸道是,上前診脈。

  陳家三老爺這病,棘手啊,徐逸在心裡默默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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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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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用藥

  陳家三老爺大瀉十日,大便如水般向下傾注,自己都無法控制,各種辦法試過,絲毫無用,這讓行醫了數十年的徐逸感到頭疼不已。

  他行醫這幾十年,頭一次遇到這種無法阻止控制的腹瀉,這樣的暴泄。

  陳家三老爺從前有點胖,頗有派頭,現在瘦得皮包骨。

  因為治不好,徐逸也請了自己三位好友,一同辯證。

  各種思路都想了:像清利、峻攻、溫脾、固澀、溫腎等治療腹瀉的辦法,全部試了一遍。

  什麼白頭翁湯、葛根湯、胡柴白芍湯等古今治療腹瀉的要,也全部用了一遍。

  都沒用,全部沒用!

  徐逸有點江郎才盡了。

  他一邊給陳家三老爺診脈,心思一刻不停。

  陳家三老爺躺下的時候,呼吸有點急促,這是這兩天才添的症狀。

  「三老爺,您這氣急短促,是這兩天才有的嗎?」徐逸問。

  陳家三老爺點點頭。

  徐逸就不再說什麼。

  片刻,他收手。

  「怎樣?」陳家二老爺急忙問。

  「濕盛則濡泄。從前我等診斷,只想著腹瀉定是濕盛有熱,而且跟大腸相關,所用劑藥,皆是在大腸。如今在看,三老爺氣急短促,只怕是肺有熱啊。」徐逸慢悠悠道。

  他是突然想到了這點,終於松了口氣。

  他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病因。

  「肺熱?」陳家眾人,包括陳三老爺都懵了下來。

  腹瀉,乃是腸胃的緣故,關肺什麼事?

  這位大夫是不是窮途末路,胡扯一氣啊!

  陳家二老爺臉色不怎麼好,沒有接話。

  徐逸把眾人的眼色看了個遍,道:「肺與大腸相表裡,肺若是有熱,就會下移大腸。大腸受肺的餘熱,才會暴泄不止。從前治病,都是本末倒置,導致病情反復,至今未愈。」

  肺與大腸相表裡……

  陳家眾人聽了徐逸的話,覺得頭頭是道。他們不曾學醫,聽不出這話有什麼不妥。

  幾個人相視一眼。

  床上的陳三老爺,已經連睜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陳家眾人不能耽誤他的醫治。

  「徐大夫,用什麼藥?」陳家二老爺問,「這次,能好了吧?若是好不了……」

  「二老爺放心,定然能好!」徐逸自信滿滿道。

  給病家看病,大夫如果猶豫不決,病家也沒有信心。

  一旦沒有信心,這病就難治了。

  所以,只要能確診,徐逸都會很確定的告訴病家,應該如何醫治,讓病家覺得他胸有成竹,這病十拿九穩,病家的心也定了,病也好得快。

  憑藉這個技巧,徐逸在望縣名氣最盛。

  「……麻杏石甘湯,吃上三劑,這腹瀉就能止住。」徐逸見陳家眾人眼底還有點不相信,又保證道。

  麻杏石甘湯是辛涼宣洩,清肺平喘的。只要把肺熱去了,肺熱不再下迫大腸,大腸暴泄也能止住。

  這味藥,有點險峻呢。

  「既如此,全仗徐大夫妙手回春了。」陳家二老爺道。

  他也不懂醫理,不知該說什麼。病總是要治的,不能任由老三這樣啊。

  「不妥!」陳家二老爺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一聲。因為在二老爺正身後,二老爺不防備,差點唬了一跳。

  大家都循聲望去。

  說話的,是陳璟。

  陳七頓時就精神了。

  不妥。

  這小子居然說不妥!

  你懂什麼醫理藥理,居然在老大夫面前說不妥!

  「這位……」徐逸常在陳家行走,陳家大部分的老爺少爺,他都認識的。陳璟站在陳家眾人當眾,應該是個主子,但是徐逸沒見過他,一時間也懵了下。

  「這是陳璟陳央及,七彎巷那邊的,他哥哥可是個舉人老爺。」陳七忙跳出來,笑著解釋道,「徐大夫不認識他?」

  因為朝廷取士少,所以科考特別難。

  陳璟的哥哥中了舉人,是很醒目的,望縣無人不知。當然,陳璟的哥哥春闈落第,然後音訊全無,望縣同樣無人不知。他們私下裡猜測,陳璟的哥哥是想不開,尋死了。

  「原來是央及少爺。」徐逸道。

  陳璟不參與旌忠巷的排行,徐逸也不知該稱呼他為幾少爺,只得直呼了他的名字。

  「徐大夫,二叔,你們不知道吧,央及是學過醫書的。」陳七上前,一把將陳璟從二老爺身後拉了出來,「他方才還跟我說,他的醫術,整個望縣,甚至整個兩浙路,都無人能及。」

  「呵……」人群裡不知是誰在嗤笑。

  這種話都敢說,臉皮怎麼這樣厚呢?

  陳家二老爺蹙蹙眉頭,心想七彎巷那邊的孩子,果然是沒人教嗎,怎麼如此狂妄?

  丟陳氏的臉!

  「是不是,央及?」陳七造謠完,還問陳璟。

  陳璟笑笑,道:「差不多吧……」

  「哈……」陳七幾乎笑出聲。

  真是不要臉啊,給你築個高臺,你還真敢爬上去,等會兒下得來嗎?

  徐逸大夫臉上就浮起幾分不快。年輕人不懂事,口出狂言,總叫人不喜。徐逸是大夫,被一個小孩子說不如他,心裡自然不舒服。

  「哎喲!」床上的三叔,又腹痛如絞,控制不住了,想要去如廁。但是他頭暈眼花,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爬起來了。

  他的兒子陳琳連忙把父親抱去如廁。

  陳三老爺每隔一刻鐘就要去通泄一番,痛苦萬分。

  這次傾泄的,仍是水一樣的東西。

  等三叔如廁回來,徐逸和陳璟就徹底杠上了。

  陳七又在一旁煽風點火,想讓陳璟和徐逸鬥一鬥。看陳七的樣子,是想幫陳璟博得世人的認可。

  其實,他是把陳璟推到火架上。

  「旁的不說,光說我三叔那脈象,脈微欲絕,脈息幾乎快摸不到了,只剩下最後一口陽氣,您不給他暖中回陽,反而給他麻杏石甘湯這種清泄的藥。這一碗藥下去,我三叔最後一口陽氣也要斷了,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陳璟對徐逸道。

  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嘛。

  陳七在一旁聽了,心裡頓了下:這小子不會真的通醫術吧?

  不可能不可能,他才多大啊?沒聽說過醫術也能無師自通的。這小子從來沒有拜過師,以前一直在族學裡念死書,是個書呆子,這點陳七知道。

  他肯定是胡說八道,陳七心想。

  想到這裡,陳七更加高興了。

  他今天,就要讓陳璟在陳氏眾人面前,丟盡顏面,從此旌忠巷陳氏,禁止陳璟入內,就像祖父不准他陳七去七彎巷一樣。

  哼,我不能去你家,你也別想來我家,這樣才公平。

  我今日就要毀了你!

  陳七心裡這樣想著,就越發得意。

  「胡說八道!」那邊,徐逸發火了。

  看看,看看,人老大夫說了,是胡說八道,這小子果然是胡扯的。陳七的一顆心,也歸位了,他笑得越發從容。

  「徐大夫,不如讓央及也給三叔診個脈吧。」陳七在一旁煽風點火,把徐逸和陳璟的關係挑撥到最緊張。

  「胡鬧!」徐逸氣得吹鬍子瞪眼。

  「徐大夫,別生氣啊,就讓央及兄看看嘛。您不會怕自己技不如個孩子,就故意打壓央及兄吧?」陳十終於看出了陳七的意思,跟著幫腔。

  「徐大夫,您連小孩子都怕,不給診脈?嘖嘖,您不會是個欺世盜名吧?」陳十一說。

  徐逸臉色霎時鐵青。

  他狠狠剮了眼陳璟。

  而其他人,也看得出了陳七的意圖,卻沒有吱聲,他們都知道陳七和七彎巷有過節。

  他們都看了眼陳家二老爺,如果二老爺不滿,他們可能會勸說幾分。而二老爺,此刻面無表情。二老爺都不表態,其他人就更加可以裝聾作啞,任由陳七攪事。

  而陳家二老爺,最清楚陳七這位侄兒的。

  陳七是大老爺的寶貝兒子,大老爺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今天若是不給陳七面子,大老爺那邊,二老爺也不好交代。

  況且,大夫嘛,就是要有底氣,如果被小孩子為難到了,以後誰還信任他?

  這也是考驗徐逸的時候。

  至於陳璟,什麼情況,陳二老爺現在都沒有看明白。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素日寡言的年輕人現在跳出來是什麼用意。

  想出風頭?

  醫術這種事,他一個外行人能出什麼風頭?

  蠢貨!

  陳二老爺想了想,最後只能用蠢貨二字形容陳璟。

  他們這邊在起哄,那邊三老爺又被兒子抱去如廁。一會兒功夫,都兩次了,這腹瀉也太嚴重了。

  估計三老爺是熬不過這劫了!

  「不用診脈,我方才在宴席上已經診過了……」陳璟在眾人裡,是最平靜的,「一味藥,磨碎熬煮,就能治好三叔!」

  「聽到沒,聽到沒,一味藥呢!」陳七很興奮,對徐逸道,「徐大夫,你一味藥能治好我三叔嗎?」

  徐逸被這麼問到了臉上,臉色鐵青轉漲紅,似開了顏料鋪子。若是旁人,他也能呵斥一番。但是陳七少爺啊,徐逸也不敢,只得忍氣吞聲。他的怒氣,就都轉到了陳璟身上。

  「一味藥?」徐逸氣得哼哼,「好大的口氣!」

  「哼,醫術好,才能大口氣!」陳七好似和陳璟同仇敵愾,怒視徐逸,「央及,快告訴徐大夫,你用一味什麼藥?讓這位老庸醫開開眼界!」

  「央及少爺,老朽的確想開開眼界!」徐逸咬牙切齒道。

  他恨不能扇死這年輕人。

  不知天高地厚。

  「一味車前子,磨成細末,熬煮出來,再用米湯送下,三叔這腹瀉,立馬就能止住。」陳璟道。

  「呵!」徐逸冷笑不止,「車前子,利尿之用!令叔父腹瀉不止,人都要熬幹了,央及少爺怕令叔父受的苦難少了,所以要給他添個利尿!」

  有人偷笑。

  其實剛剛,不少人有點期待的。

  他們不知道陳璟的底細。見他一臉淡然,居然被唬住了,還信以為真,猜測他可能真的深藏不露,期待他能說出個驚天動地的方子。

  直到此刻,大家都無奈搖搖頭。

  這陳璟,今天是瘋了嗎?

  平時他好像挺穩重的。

  今天是被陳七刺激狠了,喪心病狂了嗎?

  「你怎麼誣陷央及!」陳七又笑道,「老大夫,你藥箱裡,帶了車前子嗎?快拿出來,讓三叔服下。等三叔好了,你就知道央及的厲害,是不是,央及?」

  拿出來啊,趕緊給三叔服下啊。

  等沒用的時候,看老子怎麼踩死陳璟這孫子!

  若是治死了三叔,就更好了,正好送官,讓你孫子死在牢裡。把你們七彎巷都送官,以後清筠就歸我了呢!

  哈哈,陳七在心裡大笑不止。

  徐逸也從未沒受過這樣的刺激,心裡承受能力比較差,被陳七牽著鼻子走,果然從藥箱裡,甩出車前子。

  「這不是胡鬧嘛!」陳二老爺見他們越來越過分,居然把治病當成賭氣,知道不能在任由他們鬧下去了。

  特別是徐逸,還是這老大夫,居然也沉不住氣,被孩子說了兩句就急了!

  若是出了人命,陳二老爺少不得要受責罰。今日,他是這裡坐鎮的,他需得負責。

  「末人,央及,你們都出去!」陳二老爺冷了臉,呵斥道。

  陳七陳瑜,字末人。

  「二叔,我出去不要緊啊,央及怎麼能出去?三叔這病,還治不治了?您不盼著三叔好?」陳七把矛頭又轉向了陳二老爺。

  這話,讓陳二老爺也氣了個倒仰。

  「混帳!」陳二老爺發火,「你這般挑撥,意欲何為?滾出去,否則我叫了你父親來!」

  「叫我父親來,我也是這話!」陳七一步不讓,根本不把二叔放在眼裡,「央及的醫術,整個兩浙路都無人能及呢,你們居然不讓他給三叔看病,這是要害死三叔啊!」

  陳二老爺也氣得青了臉。

  「誰說央及有醫術!」陳二老爺呵斥,又盯著陳璟,恨不能把這孩子也打一頓,讓他胡鬧。

  敢說這樣的大話,簡直不知死活!

  「他自己說的。」陳七指了陳璟,「你問他啊!」

  陳二老爺就狠狠瞪著陳璟。

  「二伯,三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我這方子,保證藥到病除。」陳璟看著陳二老爺的熊熊怒焰,依舊不見情緒起伏,淡淡道,「若不是三叔病情危急,我也不敢這般冒昧。這樣吧,我同三叔說幾句話,您看如何?」

  狂妄!

  陳七就喜歡這狂妄!

  陳璟已經順著陳七給他豎起的杆子,越爬越高了。

  梢間和臥房,只隔了一道簾幕,外面的爭吵,陳三老爺在裡頭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他們爭執這過程中,陳三老爺又拉了三回,都是拉光水。

  最開始,陳璟說陳三老爺脈微欲絕,只剩下一口陽氣,陳三老爺覺得正是如此。徐逸還說有熱,陳三老爺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的熱。

  他是真的怕了。

  再拉幾回,他就要虛脫而亡。

  他現在,不敢吃東西,不敢喝水。不管吃什麼、喝什麼,立馬就要拉出去。拉的過程,比吃的過程痛苦多了,他寧願不吃。

  他都好幾天滴米未進。這種情況下,徐逸還要給他傾瀉,他怕是扛不住啊!

  「你……你去請你二伯和央及進來。」陳三老爺拼了一口氣,對兒子陳琳道。

  陳琳是個沒主見的人。

  他道是,立馬出來。

  陳二老爺和陳璟就掀起簾幕,進到了臥房。

  臥房能聽到梢間說話,自然,梢間也能聽到臥房的聲音。

  陳七在外面側耳傾聽。他真怕三叔不同意讓陳璟整治,否則今天他這局,就白設了,也浪費了這麼多口水。

  結果,陳七聽到他三叔有氣無力道:「……就用央及的方子吧……央及這小子,自己買了本棋譜,就學得了無人能及的棋藝……醫術,還能比棋藝難?央及說他自己看透了書,他就是看透了的,我相信央及……」

  切!

  明明是陳七希望的結果,但是聽到這裡,陳七仍是覺得不爽:哼,相信央及!等他治死了你,你就去閻王跟前哭吧。

  「二伯,我這方子呢,雖然看起不起眼,卻絕對有效。現在,我怎麼解釋,也能給人反駁的機會。聞言不如眼見,讓三叔喝下去,試試看。二伯,您看,米湯是無毒的,車前子更不會傾瀉,就一味藥,喝下去怕什麼?」陳璟見二伯還在蹙眉,就轉而對他道。

  陳二老爺還是不放心。

  但是,老三自己說相信陳璟的,眾多兄弟和子侄都聽到了。哪怕他死了,也是陳璟的責任,就和陳二老爺沒關係。

  摘清了關係,陳三是不是被治死,陳二老爺就沒有那麼關心了。

  「好吧……」陳二老爺終於答應了。

  陳七在外面聽到了,也是開心非常。

  他挖了個坑,陳央及那小子使勁往裡跳,攔都攔不住。現在,他終於跳進來了,陳七準備埋土了!

  舒坦呐!

  等陳二老爺和陳璟從臥室出來,陳七就跟著陳璟。

  「快,去廚房要了米湯……」陳七很殷勤。

  陳璟道了句謝謝,就開始磨車前子。

  其他人,都在等結果。

  徐逸也沒有走。他受了這麼大侮辱,不等個結果,他怎麼甘心?

  車前子磨好了,陳璟去煎藥,陳七跟著他。

  「央及,你若是治好了三叔,我送你一份大禮!」陳璟在廚房煎藥的時候,陳七湊在一旁,笑著哄道,「你想要什麼?」

  陳璟認真想了下,道:「以後,你見到我,就作三個揖,畢恭畢敬吧!」

  這是要陳七尊重他。

  「好,沒問題。」陳七哈哈笑道,一臉奸計得逞的模樣,「若是沒治好,你可敢接受懲罰?」

  「自然了。」陳璟道。

  「那好,若是治不好,你就掛一塊‘吾乃狗’的牌匾,脫光上衣,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如何?」陳七笑著道。

  陳璟看了眼陳七,笑了笑,道:「好,一言為定!」

  等陳璟熬好了藥,從小廚房回到梢間的時候,陳七跟在他身後,一臉的笑。他沒有跟著陳璟進臥室,而是招呼了陳十和陳十一,跟他們耳語幾句。

  陳十和陳十一滿臉壞笑,快步跑了出去,好似去辦什麼事。

  「他們要幹嘛?」有人看見了,悄聲嘀咕。

  「捉弄人唄。」另一位堂兄回答,「末人這是要整死央及……」

  臥室裡,三叔就著米湯,把車前子藥湯喝了下去。

  三叔的兒子陳琳有點緊張。

  陳二老爺也緊張,真怕治死了。

  陳璟倒悠然。

  其他人也在等結果。

  陳七則很得意,一直在笑。

  徐逸也是冷笑:車前子、米湯,呵呵,要是治病這麼容易,還要大夫做什麼?愚昧。這戶人家,仗著有錢就這般欺負大夫,哼!沒有大夫,錢能買到命嗎?

  梢間的眾人各懷心思,臥室的眾人也是情緒各異。

  時間慢慢流逝。

  很快,一刻鐘就過去了。

  梢間裡,有人沉不住氣,低聲道:「一刻鐘了,三叔沒有去拉,這是好了嗎?」

  陳七依舊微笑。

  一刻鐘就知道是不是好了?可笑呢。

  然後,半個時辰過去了。

  徐逸先坐不住了。

  陳三老爺這病,一直都是徐逸看的。自從發病,陳三老爺吃什麼,立馬拉什麼,甚是拉光水;不吃的東西,最多也撐不過半個時辰,就要去拉一次。

  如今半個時辰過去了,臥室裡居然沒有動靜!

  陳七卻不知道,他依舊在幻想美好的場景:掛著‘吾乃狗’的牌子,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哈哈,想想就好開心!

  這時,陳十已經回來了,一臉壞笑跟陳七耳語:牌子做好了。

  陳七眉眼飛揚,開心極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徐逸坐不住了。

  一個半時辰過去了,陳七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了。雖然他不停安慰自己,仍是感覺有點棘手。

  兩個時辰過去了,陳二老爺終於從臥房出來。

  眾人立馬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沒想到,央及的確醫術高超,老三已經不拉了,睡著了!」陳二老爺笑著道。

  哐當一聲,陳七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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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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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詢問

  陳七臉色煞白!

  他是萬萬難以置信的!

  「好……好了?」陳七艱難從地上爬起來。

  他這麼一摔,把大家的目光都引了過來。看著他爬起來,一家子兄弟叔伯,也沒人上前幫忙。

  他平素在家裡就霸道,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

  「都散了吧!」陳二老爺不理會呆若木雞的徐逸大夫和臉色慘白的陳七,對眾人道,「別在這裡吵了老三歇息。」

  然後他又對陳璟道,「央及,你伯祖父等著我遞信,我先去了。你留下來,照看你三叔一二。若是病情起了反復,再派人告訴我們……」

  「不會有反復的。」陳璟保證道,「二伯,你放心忙去吧。」

  陳二老爺點點頭。他又交代了幾句三老爺的兒子陳四。

  然後,他就領著眾人走了。

  臨走前,陳二老爺看了眼徐逸和另一位大夫,想說什麼,最終話到嘴巴又咽了下去,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錯肩而過。

  徐逸和另一位大夫立馬臉上火燒火燎的。

  那眼神,比打他們一巴掌還痛!

  徐逸的唇色都白了。

  陳家眾人,隨著陳二老爺散了出去,陳璟也轉身進了臥室,梢間裡就只剩下了陳七和徐逸等人。

  「徐兄,咱們回吧?」徐逸同來的大夫勸徐逸。

  徐逸回神,頓了半晌才道:「我想不通,我要親口問問央及少爺……」

  同來的大夫拉住了徐逸,悄聲道:「下次再問吧,人又不會跑。咱們還是先走吧。」

  徐逸給陳三老爺治了十天,讓陳三老爺暴瘦,差點把人給治死了。

  結果,陳璟一味藥,用米湯松下,陳三老爺的暴泄就止住了。

  這說明什麼?

  說明徐逸無能啊!

  如果陳璟也是用很難的方子,這話就另說了!陳璟用了這麼簡單的方子,讓陳家上下怎麼想?

  等陳家人回味過來,侮辱一番徐逸,豈不是乞討沒趣?

  若這件事再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在望縣行走啊?丟人不丟人?

  趁著人家現在準備留幾分薄面,還是趕緊撤吧。

  「不行,我定要問問。」徐逸不肯走,很固執。

  他想不通。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位車前子就治好了陳三老爺?

  車前子,多麼普通的藥,徐逸能把車前子的藥性一一背出來:性味甘寒,入腎、膀胱、肝、肺經,清肝明目、利水通淋、清熱化痰。

  到底是那個功能,能治好腹瀉?

  完全跟腹瀉扯不上關係!

  徐逸想不通。

  他從醫一輩子,對醫學入迷。這次,他又辛苦鑽研陳三老爺的病,一籌莫展時,被一位車前子治好了。若是不知道緣故,徐逸只怕是吃不下也睡不著了!

  「徐兄,那位少爺住在七彎巷。您若是真想問,改日我陪你登門。現在,還是趕緊走吧?」友人再三勸。

  徐逸看了眼臥室,陳璟還沒有出來的意思,徐逸也不好貿然闖進去,只得咬牙作罷,跟著友人一起,離開了陳家。

  陳七也從三房出來。

  他依舊鐵青著臉。

  他一點也不想在這個家裡呆了,狠狠把腳邊一顆石子踢得遠遠的,陳七轉身就往外走,想出去透透氣。

  遠遠的,陳十和陳十一兄弟倆高高興興的來了。

  他們手裡,拿了那塊牌子,是陳七吩咐他們去做的。

  瞧見陳七,兄弟倆還沒有看清陳七的表情,就愉快招呼:「七哥,七哥,快看看這塊牌子!」

  「吾乃狗」這三個字,是很粗俗的。

  這是世間俚語,若是讓家裡長輩看到,定然要罵陳七的。

  陳七真是想盡了辦法想整陳璟。

  他當時想得很美好。

  可是現在看到這塊牌子,他覺得刺目剮心!

  「七哥,你看,做得如何?有點重,等央及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勒斷他的脖子!」陳十沒有留意到陳七不正常的臉色,笑著把牌子舉給陳七看。

  陳七一肚子火,又碰到這麼個二貨兄弟,惱羞成怒,狠狠摑了陳十個耳光。

  陳十被他打得懵了,牌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半晌沒有回神。

  一旁的陳十一不由縮了縮肩頭,不著痕跡後退了半步。

  「做得好,的確做得好!」陳七面目猙獰咆哮,「你給老子掛著,要是取下來,我就把你頭扭斷,聽到了未?」

  他胡亂從地上撿起了牌子,不由分說套在了陳十脖子上。

  陳十捂著臉,眼裡就泛起了淚花。到底只是十四歲的孩子,又茫然又委屈,被陳七打了一巴掌,又被陳七粗暴的掛上了這塊惡俗恥辱的牌子,眼淚都擠出來了。

  「哭,你敢哭!」陳七越瞧越氣,滿腹的怒氣都在陳十和陳十一身上,「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一點小事辦不好,要爾等何用,還不如都拉去喂了狗……」

  他氣得臉通紅。

  陳十一見這樣,仍是不知道何事,見陳七這樣打罵他的胞兄,鼓起勇氣,低聲道:「七哥,要是這牌子做得不好,我們再去做……」

  「啪!」

  陳十一話沒有說完,也被陳七反手扇了一個巴掌。

  「做做做!你這麼喜歡這牌子,好啊,再去做一個,你也掛著,你們四房一人掛一個!」陳七咆哮。

  陳十一低了頭,不敢接話。

  「末人!」身後一聲厲喝,喊了陳七的字,打斷了陳七對兩個堂弟的打罵。

  聽到聲音,陳七後背一涼,頭皮發緊。

  他站著沒敢回頭。

  「鬧什麼?」說話者快步上前,看到情況,濃眉緊擰。

  陳十掛著那塊粗俗牌子,又捂著紅腫的臉,無聲哭得可憐,陳十一臉上也有五個清晰的指印。

  「二哥。」

  「二哥……」

  「二哥……」

  來者是陳瑛,旌忠巷玉字輩排行第二,字訪裡,是陳大老爺的嫡子,深得陳大老爺和陳老太爺的喜歡。

  因為陳氏玉字輩的長子夭折,所以行二的陳瑛是長孫,是未來家族的繼承人。

  陳瑛沉穩練達,聰慧能幹,這是他比較突出的優點。

  而他最突出的有點,是生得美,讓人見之難忘。他遺傳了他母親的容貌,一頭濃密烏黑青絲,一雙明亮嫵媚丹鳳眼,眉梢斜飛入鬢;橢圓的臉,精緻似畫,鼻樑筆挺,唇峰微薄;下頜曲線堅毅,美卻不失剛毅,沒有嫵媚。

  今年已經三十三歲的陳瑛,因為養尊處優,臉上沒有半點歲月痕跡。

  陳瑛掃了眼這三個弟弟,然後看到了陳十脖子上的牌子,聲音頓時就冷了:「取下來!」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這牌子是怎麼回事,是誰讓做的,為什麼要做等等。根據他對兄弟們的瞭解,陳瑛一眼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是不會在陳十和陳十一面前,數落陳七的不是。畢竟,陳七才是和陳瑛一個房頭的兄弟。

  陳十如臨大赦,立馬把這塊牌子丟了。

  陳七不甘心,瞪了陳十一眼。

  陳十嚇得低垂了腦袋。

  「末人,祖父找你,跟我去松鶴堂。」陳瑛不理會陳十和陳十一紅腫的臉,轉身對陳七道。

  陳七恭敬道是,也低垂著腦袋,不見半點囂張,乖乖跟著陳二去了祖父的院子松鶴堂,溫順極了。

  心裡有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祖父找他等,陳七都忍住不敢問。

  對於他父親,陳七是不怕的。這個家裡,他唯一怕的,就是二哥和祖父。在二哥面前,他似避貓鼠兒般,恭恭敬敬,不見平的蠻橫和紈絝。

  兄弟倆很快就到了松鶴堂。

  陳大老爺和陳二老爺也在。

  祖父坐在正位,表情肅穆威嚴,陳大老爺和陳二老爺就畢恭畢敬的。

  「祖父,父親,二叔……」陳二和陳七進來,一一問話。

  老太爺微微抬了抬手,讓兄弟倆噤聲,卻並沒有招呼他們坐。

  兄弟倆就不敢造次,站在一旁。

  「……你接著說。」陳老太爺看了眼陳二老爺,讓他繼續剛剛的話題,沒有理會兩個孫兒。

  陳二老爺道是,又接著說起來:「……央及一再保證,說那藥溫和,絕不是什麼虎狼之藥。一味車前子,用米湯送下。米湯也是溫和滋養的。老三病得急了,跟我說,他想吃央及的藥。

  我想著,老三好似和央及走得挺近,他們叔侄感情好,他應該更知道央及的底細。所以,我就同意讓央及用藥。

  著實奇怪,那藥用下去,老三的腹瀉立馬就止了,見效簡直驚人,跟靈丹妙藥一般。我想著父親和大哥還在等消息,等老三那邊睡下,就急急過來回稟了……」

  陳大老爺聽完,松了口氣,道:「這是老三的造化。他病了這些日子,我瞧著夠懸,還以為他命數已至。如今撿回了條命,都是祖宗保佑。」

  陳老太爺卻沉默一瞬。

  「這世上,可沒有靈丹妙藥!」陳老太爺道,「央及那小子,定然使了什麼法兒。去請了央及來,我問問他。」

  陳七聽到這話,不由暗暗收緊了袖底的手。

  他真怕陳璟把他捧殺陳璟的事說出來。

  陳璟可能不明白陳七在三房的用意,但是老太爺這樣精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陳七的心思。

  在自家內訌、欺負自家兄弟、不顧叔父生病的死活,隨便哪一條拉出來,都夠禁足三個月的!

  陳七心裡兜兜轉轉的,那邊,陳二老爺已經吩咐小廝兒,去三房看看情況。若是三老爺還在睡覺,就讓央及先過來。

  很快,陳璟到了松鶴堂。

  陳璟先跪下,給老太爺磕頭:「孫兒給伯祖父賀壽,祝伯祖父海屋添籌、耆英望重,天保九如,壽同南山!」

  「好孩子,起身吧。」陳老太爺眉宇間,露出幾分溫和。

  今天因為老三賀壽時發病脫糞,弄得船廳臭氣轟天,大家幫著安頓賓客,重設宴席,又忙著照看老三,直到現在,都沒人正式給老爺子賀壽。

  陳大老爺之前有賀壽,還被打斷了。

  所以,八十大壽第一個完整恭賀的,是陳璟。

  老太爺不由笑了笑。

  他覺得陳璟很心細。

  老太爺喜歡細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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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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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手

  陳璟給伯祖父拜夀之後,伯祖父微微笑了一笑,然後就問起陳璟的診斷和用藥。

  陳璟給三叔用的法子,並非他原創,而是明代《名醫類案》裡的一個記載驗方。

  像三叔那樣的暴泄,很難遇到一次。

  中醫的發展,和其他技藝一樣,也是慢慢累積。累積不夠,有些病就是看不准,這跟醫術高低沒有關係。就像登山,沒有一步步的攀爬,是到不了頂峰的。

  陳璟所接受的教育,是在前人積累的基礎上,所以他等於站在了山峰。而這個時代、整個時代的醫學,都在半山腰。

  等伯祖父問起用藥的原因,雖然他們不通醫理,陳璟還是一一解釋。

  「……三叔那病,就是個腸道失調。

  小腸有泌別清濁的功能。人飲食,至腸胃時,小腸將水穀中的‘清’分出來,再由脾臟輸布全身,而將‘濁’的部分下注大腸;大腸再將水分吸收,剩下的成了大便,排除體外,水分則滲入膀胱從尿排出。

  三叔那暴泄,清濁不分,全部走大腸,故而暴泄不止。我用的車前子,性味甘寒,入腎、膀胱,有利尿的作用。只要小便通利,水濕不走大腸,清濁自分,暴泄就自止了。」陳璟道。

  等他說完,屋子裡的幾個人都愣了一瞬。

  「就這樣簡單?」陳二老爺錯愕。

  陳璟用的方法很簡單,不通醫理的人也明白:他就是用車前子利尿,用利尿來治療暴泄。

  那麼可怕的暴泄,幾乎要了陳三老爺的病,陳璟只是用利尿的方法……

  這若不是治好了,誰也不會相信這番說辭的。

  怪不得治病之前,陳璟一直不解釋他的用藥,只說先試試。這等解釋,沒有事實,是很難叫人信服的。他一旦說出來,大家定然要笑話陳璟大膽狂妄,妄想用這種方法治好暴泄。

  偏偏他治好了!

  這……

  就算事實擺在面前,陳二老爺都覺得難以置信。

  「治病就是這麼回事。」陳璟笑笑,「用藥如用兵,貴在精而不在多。只要對症,再平淡簡單的藥也能出奇制勝。」

  聽到這話,屋子裡又是一靜。

  一直站著的陳七腿都酸了。但是聽到這話,他還是翻了下白眼,心想看把你小子狂妄的。「治病就是那麼回事」,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這種傲視醫學的態度,真的很欠抽啊!

  天下聞名的大夫,才敢這樣說話呢!

  你陳璟不過偶然運氣好,治好了一例,就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央及有奇才……」陳大老爺呵呵笑了,讚賞陳璟。他和陳二老爺一樣,心裡頗為震撼,對這種方法仍是覺得奇怪。

  還真的治好了。

  唉,原來治病也有捷徑啊。

  陳璟這小子,是怎麼找到這捷徑的?

  「好了,你們都去吧。」伯祖父最後開口,「外頭還有賓客,老大你帶著訪裡去待客;老二還去三房,看看情況,老三那兩個兒子一點用也頂不上,你去坐鎮,免得他們婦人孩子的,亂了套。」

  被點名的陳大老爺、陳二老爺和陳二陳瑛都道是,轉身要走。

  陳七就慌了:我呢我呢?不讓我走嗎?

  他連連給父親和二哥使眼色。

  陳大老爺想說點什麼,給老太爺求個情,卻被陳二拉了下,阻止了陳大老爺的求饒。

  老太爺雖然不管事,卻對子弟頗嚴,最討厭兒子們護著孫兒。

  等幾個人出去,老太爺又對陳七道:「末人,你先去西次間稍坐,我還有話問你。」

  陳七都要哭了。

  什麼有話問?您留著單獨責駡我吧。

  罵完之後,估計又要被禁足了!

  他也不敢違逆老太爺,低低道了聲是,乖乖去了西次間等候。

  松鶴堂的正廳,就只剩下陳璟和陳老太爺。

  「央及,你坐下。」老太爺道。

  陳璟從進來就一直站著說話。伯祖父和伯父們面前,輪不到陳璟坐著答話。直到眾人都散去,老太爺才免了虛禮,讓陳璟坐下。

  「是。」陳璟就依言,坐在了方才二伯坐的位置上。

  老太爺已經八十,偏瘦,鬢角花白如雪染。他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看上去比他實際年紀小十來歲。

  別說古代,就是後世醫學那麼發達,在八十歲能有這等健朗,也是非常難得。

  比如大伯父,今年六十二,看著還不如老太爺有精神。

  老太爺眸光炯炯。

  頓了頓,老太爺才說:「央及學了醫術!是哪位高人指點的?」他的語氣非常肯定。

  旁人可能以為陳璟是運氣好,或者碰巧治好了陳三老爺,老太爺卻不這麼認為。

  活了八十歲,治下這份龐大家業,老太爺的眼光依舊不失年輕時的精明犀利。就像陳璟所言,用藥貴在精而不在多。能這麼精准對症用藥,用藥又這般平淡無奇,陳璟的醫術,遠遠高於世人的想像。

  爐火純青的醫術,才能做到化簡單為神奇。

  這等高超醫術,不應該出現在陳璟這樣十六歲的年輕人身上。

  「並沒有人指點。」陳璟道,「家裡有幾本醫書,《黃帝內經》《難經》《金匱要略》等,都是兄長買的。念書累了,我也會讀來消遣,一來二去,就記得個滾瓜爛熟。」

  七彎巷那邊有醫書,這個陳老太爺知曉。

  陳璟的先父母身體很不好。

  他先父一開始還算不錯的,而後竟倏然消瘦,後來就慢慢靠藥罐養著。陳璟的母親,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卻只養活了陳璟和他哥哥陳璋,足見他母親自身是有大問題的。

  父母雙雙臥床的那些日子,陳璟的大哥陳璋心裡也煩躁。大夫說話,時常沒個准,陳璋自負聰明過人,就花錢買了藥書,自己在家裡研讀,想自己來醫治父母。

  可最後,陳璋還沒有讀出個名堂,他父母就去世了。

  父母去世之後,陳璋放下了學醫這條路,安心讀書,次年就中舉。

  陳璋是陳氏玉字輩子弟中,最為傑出的。無奈他生在七彎巷,若是生在旌忠巷,沒有家裡那些瑣事煩心,只怕進學更早。

  而陳璟說,他隨便看看藥書,就能背熟,應該不是假話,從他這次出手治病就可以看出。

  難道這孩子,比他兄長更有天賦?

  怎麼聽聞從陳璟有點呆頭呆腦,不及他哥哥半分聰慧呢?

  陳老太爺自詡看人目光精准,卻也看不出來陳璟話裡的真假。這孩子一派淡然,被陳七刁難不憤怒、治好了老三也不自誇,好似只是做了件隨手之事,沒有半點假裝。

  這份榮辱不驚,讓見多識廣的陳老太爺心裡納罕。

  「……原來央及是自學成才。」陳老太爺笑了笑,然後又微露嚴肅,「學醫,算個出身,到底不如讀書。自從科舉這一制開立一百三十餘年,咱們望縣,總共出了五十名秀才,二十一名舉人,三名進士,算得上聲名顯赫的。」

  一百三十餘年前,才有科舉……

  那這是唐朝嗎?

  陳璟心裡,微微起了點漣漪。

  而後,這點漣漪又快速消去。夏氏梁國,夏氏梁國,這個時空在歷史上不存在,為什麼非要套進自己熟知的歷史裡去?

  他無奈在心底笑了笑。

  科舉制有了一百三十多年,整個望縣出了三名進士,二十一名舉人,這的確是高產!

  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春闈,總共才錄取進士五十人。那是全國的參考人數。

  望縣這個小地方,一百多年能出三位,實屬難得。

  至於那二十一名舉人,其中就有陳璟的哥哥陳璋。

  陳璋是陳氏這幾百年來,第三個舉人。

  足見,這科舉有多難啊?

  偏偏,如此難,大家還趨之若鶩。

  陳老太爺現在說這些,陳璟都能預料到,他接下來要勸陳璟不要走歪路,讀書才是正道。

  果然,陳璟心裡想著,陳老太爺已經開口:「你哥哥是陳氏這一百三十餘年裡,第三位舉人。你是個聰穎過人的孩子,也該好好念書,走科考這條路。像醫者,雖能救人性命,卻也只是奇技淫巧,萬事不由己……」

  這話,算是諄諄教誨。

  他沒有多提陳璟哥哥現在的下落。

  大概,陳家也不願意相信陳璟的哥哥去世。陳家還指望這舉人能中個進士,給家族添增光彩呢。

  陳璟沒有當面反駁老太爺。早已分了家,旌忠巷也管不到七彎巷,陳璟念書還是學醫,老太爺能建議,不能管束。

  所以,陳璟恭從道:「是,孫兒謹記。」

  老太爺就很高興。然後他又道:「……今早你大伯拿了禮單我給瞧,你嫂子送的那扇屏風,價值不菲。你哥哥不在家,你們也該處處節省,不該如此破費的。」

  「這是我們的心意,伯祖父的壽誕,我們還只怕送得寒酸了。」陳璟道。

  陳老太爺又笑笑。

  他沒有說幫助陳璟一家人的話。

  陳家合族都知道,陳璋娶的那位李氏,最是爭強好勝,不肯受人半點恩惠。早就聽聞他們日子拮据,結果老太爺的壽宴,李氏送的禮都快趕上大房的了,特別貴重。

  那等心高氣傲的女人,不能主動去說幫助她,否則就是輕看了她。

  「知道你們孝順。」老太爺道,「時辰也不早,你還沒有吃飯。去前頭吃了飯,早點回去,免你嫂子掛念。」

  陳璟道是。

  他從松鶴堂出來,去了趟三房。

  三叔已經醒了,精神仍是不好。

  拉了那麼久,三叔整個人都虛空了。

  那碗車前子湯用下去之後,解了兩次小便,卻已經不拉了。三房眾人見陳璟又折身回來,三嬸、四嫂、幾位堂妹堂兄堂弟等,少不得客氣一番。

  「煮了車前子就米湯,擱在三叔床前,什麼時候渴了就當水喝。今天就別吃東西了,明早起來,煮點米粥,再煮點蔬菜湯。三叔已經好幾日沒有吃東西,蔬菜湯升胃氣,讓腸胃能正常運轉。吃一兩天米粥和蔬菜湯,就可以正常吃飯了,別太油膩,吃些清淡的。」陳璟一一交代。

  三房的人聽了,認真記下。

  然後,四堂兄去抓藥了。

  「你們都出去吧,我和央及說說話兒。」三叔有氣無力,強打起精神。

  眾女眷就紛紛退出去。

  「且卷,你去大廚房,要份飯菜。你央及哥還沒有用膳。」三叔又對他的第二個兒子說道。

  他的第二子,在陳氏大族裡排行第九,名瑋,字且卷,今年十三歲。

  陳九聽了,恭敬道是,轉身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陳璟和三叔的時候,三叔半坐在床上,聲音虛弱無力氣:「央及,今日多謝你……」

  陳璟笑笑,道:「要不是三叔相信我,我再好的本事也無計可施。三叔不必謝我,原是一家人,豈有見死不救的?」

  三叔欣慰點點頭。

  他是認定陳璟有大才的,從下棋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孩子將來非池中之物。特別是陳璟這份少年老成,簡直叫人咋舌。

  陳三老爺快五十的人,都不能如此淡然。

  他單獨留下陳璟,並非單單道謝。

  「今天末人鬧得過分,我雖連爬起來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卻聽得清楚。」三叔歎了口氣,「你二伯在場,也沒管,你別怪他。你二伯是庶子,素來謹小慎微,不敢多走一步,怕得罪人。等我好了,末人那小子跑不了,三叔替你討回公道。」

  陳璟沒想到三叔是單獨說些句話。

  他笑笑,道:「三叔,您安心養病吧。七哥只是被寵壞了的孩子,我哪裡跟他一般見識?」

  正說著,陳九端了飯菜來。

  陳璟就在三房這邊用了膳,然後找到了他的侄兒陳文恭,一起回了七彎巷。

  他嫂子問他,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陳璟沒提今天看病的事,只是簡單把三叔生病之事說了下。

  ……

  松鶴堂那邊,陳璟走後,陳老太爺把陳七叫進來,問他:「今天在三房,你做了什麼好事?」

  老太爺語氣清冷。

  陳七心裡就打顫。

  他色厲內荏,對下人和兄弟們兇狠,卻不敢在老太爺跟前囂張半分。被老爺子一說,心裡就怯了大半,嚅囁道:「……沒……沒做什麼。他們……他們不相信央及,孫兒還幫著說話了。」

  「呵!」老爺子冷笑了下,「你們兄友弟恭,這很好,我也放心了。」

  用這種冷嘲的語氣,說讚賞的話,叫陳七毛骨悚然。陳七知道老爺子在說反話。

  「往日總教導你要和睦兄弟,如今總算有了出息,聽進去了。」老太爺繼續道,「既這麼有出息,不能總荒廢了你。從明日起,你就跟著我念書,住在松鶴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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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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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已任

  四五天過後,三叔徹底痊癒。

  這件事,除了陳家上下和徐逸那兩位大夫,其他人並不知情。就算出去說,也不會有人相信。

  故而,陳璟的生活沒什麼改變。他的醫術,依舊無人知曉。

  旌忠巷那邊提到陳璟,也只是說:那孩子怎麼就蒙對了?

  他們對陳璟的運氣更加好奇,從未想過陳璟真的有醫術。

  又過了兩天,就到了四月初一。

  到了四月,春漸暮,百花凋零,碎蕊滿地,唯有荼蘼枝頭繁茂,花盛香濃。

  三叔身體恢復了些,親自到七彎巷,請陳璟再給他複診。

  「已經調理得當。這浹旬至半月,還是飲食清淡。」陳璟笑道,「飲食上稍加留心,就不會再犯,三叔寬心。」

  三叔松了口氣。

  病已經確定無礙,三叔心情也好,要和陳璟對弈。

  陳璟見他暴瘦如斯,還有如此興致,就高興答應了。人的心態好,說明他樂觀。只要樂觀,自身的正氣就足,病也好得更快。

  兩人依舊下敵手棋,陳璟執白先行。

  一邊佈局,三叔就同陳璟說了些旌忠巷的閒話,特意提到了陳七:「……末人被老太爺關到了松鶴堂,親自教導他念書,聽說他快要瘋了。」

  說到這裡,三叔哈哈大笑。

  陳七那日在三房,不知輕重,借著三叔的病,準備給陳璟難看,很快就傳到了老太爺的耳朵裡。

  不友兄弟,不敬尊長,這是陳氏家訓裡的大忌。

  老太爺知曉陳七,被陳大老爺寵得緊,是只沒有籠頭的馬,最受不得管束,也最不喜歡讀書。比起責駡訓斥,還不如給他禁足。

  禁足還有期限,而關在松鶴堂念書,是沒有期限的。

  看不到頭的禁足和讀書,幾乎逼瘋了陳七。

  三叔也出了口氣。

  「七哥最怕禁足和念書,伯祖父這次是對症下藥了。」陳璟也笑了。

  說心裡話,他並不記恨陳七。說到底,陳七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思想和心智都還有塑造的可能。他不過是被寵壞了,不懂事,遇到委屈就想報仇,才下套子想害陳璟。

  如果沒有他,陳璟估計也不能順利給三叔用藥。這點來說,陳璟還是感激陳七的,雖然陳七的本意並非幫忙。

  假如能嚴加管束,誰知道陳七將來能不能有番作為?

  孩子嘛,難道要他和一個孩子置氣?況且穿越而來的陳璟,也沒在陳七跟前吃虧。

  若不是陳七打死了從前的陳璟,現在這個從異世而來的靈魂,也許還無處安托呢。

  「可不是?」三叔笑得幸災樂禍,「老大還想去求情,被訪裡勸住了。倒是末人的生母蘇氏,去了松鶴堂,給老太爺磕了三個頭,說多謝老太爺親自管教末人。真沒想到,那個蘇氏還有點見識……」

  訪裡,是陳二陳瑛的字。

  陳二是嫡子,陳七是庶子。陳七不爭氣,也許陳二會更加輕鬆些。有個被父親寵溺又爭氣聰明的庶弟,壓力應該會大點;反而,有個紈絝庶弟,陳二就不需要有什麼擔心。

  這是旌忠巷大房的事,跟陳璟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笑笑,專心和三叔下棋,不多評價。

  三叔的棋力,其實遠在楊之舟老先生之上。但是陳璟對他,從不留情。因為三叔很癡迷圍棋,若是讓他知道有勝利的可能,只會增加他的鬥志,這下棋就沒完沒了。

  唯有對他痛下殺手,三叔才不會一直纏著陳璟。

  果然,兩盤下來,輸得悲慘至極,三叔哎呀哎呀的歎氣,收了棋子,起身回家了。

  因為三叔的來訪,陳璟的嫂子就知道了陳璟在旌忠巷那邊治病的事。

  她看了幾眼陳璟,也沒直接問。

  第二天,大嫂去了趟旌忠巷,給大伯母請安,然後就把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

  這就是陳璟的嫂子,她永遠知道怎麼給予家裡男人最大的尊重,哪怕只是小叔子。

  「你真的治好了三叔的病?」大嫂把事情弄清楚了,回來就問陳璟。

  她臉色有點沉。

  陳璟想到,大嫂多次勸他,以功名為己任。現如今知曉他讀醫書,只怕又有失望,少不得就要勸說一番,讓他從今以後都改了,安心念書等。

  「大嫂,您別生氣。」陳璟在大嫂開口勸說之前,就先解釋,「我不過是湊巧看到了一個案例,和三叔的病症相似。當時,三叔脫糞暈迷,脈微欲絕,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在場的大夫,居然要給三叔用清泄之藥。若是一碗清泄藥下去,三叔的陽氣斷絕,人就再也活不了。我們和旌忠巷,同姓同宗,也該同聲同氣。我不忍見三叔命喪庸醫之手,這才出了頭,給三叔用藥。

  伯祖父也說了我,讓我以後別往這條路上走,要學大哥,好好念書,我已經答應。大嫂,您別擔心。」

  大嫂聽了這話,臉色並未好轉,反而是悠悠落下淚來。

  陳璟不知緣故,心想到底哪句說錯了?

  他暗道今日又少不得被大嫂說一頓,心裡有了準備,卻聽到他大嫂哽咽著說:「早年,你大哥也要學醫,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就是為了治好公婆的病。醫書晦澀,比四書五經還要難,他無法通透,半夜坐在屋子裡哭,說自己不孝,無能為父母延壽。不成想,你大哥刻苦鑽營不成,你倒開了竅。」

  原來哭,不是因為陳璟,而是想到了陳璟的哥哥,想到了早已逝去的公婆,想到了大哥的孝心未籌父母就離世的遺憾。

  陳璟不能體會哥哥為了父母治病學醫的艱辛,他甚至連哥哥和父母都沒有見過。

  他不知從何安慰,只得沉默聽著。

  大嫂感歎了一番,抹了淚,依舊說起了讀書的話:「……咱們家,也不靠手藝吃飯,你是個讀書人。別說先去的公婆,就是你哥哥,若是知曉你在家不好好念書,也該怪我這個做大嫂的沒有督促好你,我怕是要成陳家的罪人了。」

  說著,眼眶又紅了。

  她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大約是看著陳璟著實孝順懂事,非要一味說他讀書是為了祖宗,為了揚名立萬,未必有用。

  所以大嫂換了個思路。

  陳璟挺無奈的,只得一再保證自己好好念書,大嫂才不哭。

  比起她跪下求陳璟讀書,哭已經算輕的了。陳璟立馬答應,很是乾脆,怕大嫂又有下跪什麼的。

  「……二弟有這般決心,大嫂是信任你的。」大嫂見陳璟這般說,破涕為笑,「那些醫書,大嫂幫你收起來。讀書就該一心一意,別讓這些雜書亂了心氣。」

  一副為了陳璟好的口氣。

  陳璟失笑,無奈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他就走進了大嫂的圈套裡。

  大哥留下來的藥書,都是中醫入門的基本功課,陳璟前世十二歲的時候就會背了。

  他拿著看,不過是打發光陰。

  「好,回頭我整理整理,送給大嫂。」陳璟道。

  他果然把幾本書都收拾好,交到了大嫂手裡,大嫂這才舒了口氣。

  那些醫書也是枯燥的。但是沒有了,日子就更加枯燥了。

  接下來的日子,陳璟只得重新拿了本《春秋》看。

  前世,陳璟接受的教育,粗略說來,和這個時空的教育相差並不大。

  他那時候,並沒有讀過正規的小學中學大學等。

  從七歲開始,家裡專門請了個家教,教陳璟認字和寫字。一學就學了三年,練了手毛筆字,把漢字基本上記熟。

  到了十歲,陳璟就背《黃帝內經》《千金方》《金匱要略》等醫書,全部都是古本,豎版無標點。

  祖父是練行書的,陳璟也跟著練了行書。

  這是陳氏家學。

  後來出世行醫,為了適應整個時代,陳璟也學了鋼筆字,也學了英文,可到底不如古書、毛筆來得熟練輕鬆。

  所以到了這個時空,被大嫂逼急了,裝個讀書的樣子,陳璟還是能裝得像模像樣的。

  至於科舉進學,陳璟想都沒有想過。

  他大致是不會再去做官了。

  醫術,他很擅長;官場,他應付不了。前世五六年的官場生涯,讓他徹底認清了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從前為了家族、為了名譽,年輕氣盛的他,不擅長的也要去拼。等死過一次,就發現真的沒必要。人生苦短,還是揚長避短吧。還使勁拼搏,若是哪天功成名又死了呢?

  關於這點,陳璟覺得並不是悲觀,而是已經徹底看透了,也就豁達了。

  大嫂收了陳璟的醫書,陳璟就過起了每天提水、看書、寫字的日子。

  四月初五,早起細雨天色陰晦,雲層將天地收攏,似要下雨。

  陳璟去提水,依舊碰到了楊之舟。

  楊之舟還是沒有去看病。

  作為一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和立場,一句話沒必要三番兩次去勸說。所以,陳璟不再提楊之舟胳膊作痛的話。

  這讓楊之舟覺得很舒服,也更願意把陳璟當個忘年交。

  朋友,有朋友該有的親昵,也有朋友該有的距離。凡事都要有度。

  「……等會兒用了早膳,就去趟明州,可能要一個月左右才回來。」楊之舟對陳璟道。

  明州,就是後世的寧波。

  望縣隸屬明州,是明州下面的小縣城。

  「哦,好的。」陳璟道。

  他沒有打聽楊之舟去明州做什麼。他和楊之舟相處這幾個月,從未主動問及楊之舟身份和家庭。他看得出,楊之舟有點忌諱。

  這次,陳璟依舊沒有多問。他沒有少年人的好奇心。

  楊之舟笑笑,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陳璟進回家了。

  七彎巷是條潮濕狹窄的巷子,陳璟也遇到了鄰居,少不得打聲招呼。快要等門口的時候,下起了濛濛細雨。

  細雨霏霏,將陳家院牆打濕。

  等陳璟到了家,發現家裡來了客人。

  看到來客,陳璟不由納罕,怎麼有點眼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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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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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門

  來客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寶藍色銷金雲玟團花直裰,面容白皙,有點微胖。

  很乾淨整潔的一個人。

  很面熟,似哪裡見過。

  因為陳璟和侄兒年幼,他哥哥又不在家,正經的男客都避嫌,不會輕易登門,除非是嫂子娘家那邊的兄弟;而那些地痞流氓,一來忌憚旌忠巷陳氏,二來忌憚陳璟哥哥的舉人身份,也不會登門。

  所以,家裡一年四季是見不到男客的。

  這人……

  「央及少爺,鄙人徐逸,是東大街徐氏藥鋪的東家。」徐逸見陳璟回來,立馬迎上來。

  他一聲「央及少爺」,陳璟就想起了他。上次在陳家三房,那個給他三叔治病的大夫。

  徐逸長得一張大眾臉,中等身材,五官平淡極了,一杯水潑過就能抹去。當時,他對陳璟似乎挺不客氣的,但是陳璟壓根沒放在心上。

  他這個人,陳璟都沒放在心上,何況他這張不容易被記住的平淡臉?而且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寶藍色直裰,花紋繁複,比較華麗貴重,不似他去問診時的素淨。

  如此這般,陳璟一下子就沒想起他,只覺得面熟。

  「徐大夫……」陳璟也笑了笑,同徐逸見禮。

  「大夫」這個詞用來稱呼醫者,似乎是始於宋朝,而且是專指有官職的醫者。但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後,大家用這個詞來表示對郎中的敬稱,陳璟也就跟著叫了。

  徐逸一直在中堂坐著,陳璟的嫂子沒有露面,只是丫鬟清筠端了杯茶。

  這個年代,風氣是挺開放的,女人不用裹足,出門也無需帶圍帽遮面,故而女人也是能見客,並不像明清那樣有嚴格的閨訓。陳璟的嫂子之所以不出來,是不太喜歡有男客到家裡。

  徐逸也不是讀書人,大嫂不喜歡陳璟和非讀書人來往,怕帶壞了陳璟。

  大嫂比母親還要操心陳璟。

  所以,陳璟的嫂子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在裡屋沒出來。

  徐逸大概也感覺到了主人家不歡迎,有點忐忑,不知該撿那句話說起。

  「您今日來,是想問那個車前子治腹瀉吧?」陳璟開門見山,笑著問徐逸。他想趕緊把話說完,打發徐逸走。

  陳璟家這院子太小了,不分內外院,家裡又沒有成年男主人,真的不方便接待男客。

  「是啊是啊。」徐逸一怔愣,又連忙回答。

  他方才還在心裡盤算著,怎麼開口呢,結果陳璟就先說了。徐逸也不虛套,連忙應下。

  「我在巷子口瞧見了輛黑漆平頭馬車,是您的嗎?」陳璟又問。

  徐逸不解,道:「是啊……」

  陳璟已經起身,笑著道:「您不是徐氏藥鋪的東家嗎?我還沒有去過藥鋪。若是方便,我跟著您去藥鋪瞧瞧,長長見識。我三叔那個醫案,咱們路上慢慢說吧?」

  徐逸也連忙站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陳璟的用意,還是一口氣答應了:「央及少爺請,只是藥鋪簡陋,您別嫌棄。」

  他的態度很恭敬。

  陳璟笑了笑,把徐逸請出去。

  外頭的細雨,漸漸急了,打得花枝亂顫,牆角的荼蘼花瓣落英繽紛。

  「清筠……」陳璟喊清筠。

  清筠忙從裡屋出來。

  「拿兩把傘給我,我同徐大夫出去一趟,晚些時候再回來。」陳璟道。

  清筠道是,很快從裡屋拿了兩把油紙傘,交到陳璟手裡。

  陳璟就和徐逸往外走。

  等陳璟和徐逸出去,清筠忙鎖了院門,折身回到裡屋,把事情告訴了李氏。

  李氏在裡屋做針線,替陳璟和孩子們縫製夏衫,等過了端午節就可以換上。她豎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動靜。

  清筠進來回稟的話,李氏都清楚。

  她貝齒輕輕咬斷線,半晌才歎了口氣,似自言自語道:「央及總是結交不到同齡的朋友,倒是和這些老先生有點來往。他原本就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現又結交這些上了年紀的先生,將來……」

  將來只怕更加暮氣沉沉。

  說罷,李氏又歎了口氣。

  李氏真像是陳璟的母親。母親就是這樣,孩子乖了怕呆慫,孩子調皮又怕學壞,左右為難。自己為難,孩子也為難。

  清筠不懂這些,就沒有接話,默默幫李氏做些邊角活計。

  ……

  雨勢漸急。等陳璟和徐逸到了徐氏藥鋪的時候,已經下成了連珠之勢,地上起了層薄煙。

  陳璟毫無保留,把陳三老爺那個案例,說給了徐逸聽。

  徐逸聽了,連連頷首。

  他早就想去七彎巷,拜會陳璟的。只是,他在等,看看陳三老爺是不是真的徹底痊癒。等他昨天得到了確定的消息,就迫不及待了。

  他剛到陳璟家裡的時候,態度恭敬得有點謙卑。他很想知道陳三老爺那個案例,又想到自己貌似得罪了陳璟,怕陳璟不肯善言相待,故而徐逸放低了姿態。

  等他見陳璟談吐成熟穩重,又知無不言,就明白對方根本沒把上次的恩怨記在心上。

  其實陳璟連徐逸都沒記住,那點小恩怨就更加沒記住了,這個徐逸不知道。

  徐逸還在心裡暗贊陳璟練達,心想:「這孩子年紀小小,沒有少年人的孤傲,反而有種中年人的豁達沉穩,將來只怕會有大出息!」

  他對陳璟刮目相看。

  「……我三叔那個案例,是個特例。」最後,陳璟道,「其實您不必非要知道。像我三叔那種暴泄,以後只怕很難再次遇到。」

  「老朽長了見識。多謝央及少爺。」徐逸仍是道謝。

  陳璟笑笑。

  馬車到了徐氏藥鋪,陳璟就下來坐坐。

  徐氏藥鋪是臨街三間門面。門簷之上,掛著一塊漢白玉的牌匾,銀鉤鐵畫寫著「徐氏藥鋪」四個大字;踏入店堂,只見大堂裡乾淨寬敞,中間有一整排的花梨木櫃檯,櫃檯後面站著掌櫃和幾名藥童。

  掌櫃和藥童身後,是滿滿樹立的藥櫃,足足有兩人高,直延伸到了屋頂處;藥櫃上,有琳琅滿目的小抽屜,上門用鐵牌篆刻了藥材的名字。

  藥香滿屋。

  因為下暴雨,病家並不多,大堂也寬曠,越發顯得青石板地面光潔照人,更加敞亮。

  聞著熟悉的藥香,陳璟慢慢歎了口氣。

  要是穿越到商戶人家,該有多好啊!

  商戶有錢,不會把行醫視為叛逆,陳璟也可以做自己擅長之事,開家這樣的藥鋪。現如今,想到世人還受病痛折磨,而自己有這身技藝,偏偏無法施展,就感暴殄天物。

  陳璟看著這藥鋪,眼裡的羡慕是真的。

  他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好無聊。

  「徐大夫,您這藥鋪真不錯。」陳璟讚賞。

  這藥鋪,的確是徐逸的驕傲。

  徐逸和陳璟不熟,在不熟的人面前,不好表現自己的得意,故而徐逸只是笑笑,道:「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已經快五十年了。到了老朽手裡,還是這個樣子,慚愧慚愧……」

  陳璟也笑笑,反復看了幾回。

  徐逸還把坐堂先生,介紹給陳璟認識。

  「就是……治好了陳三老爺的那位少爺?」坐堂先生約莫五十歲,卻乾瘦枯黃,有點搖搖欲墜之感。他語氣裡,滿是質疑。

  徐逸連連點頭:「就是這位少爺。他是舉人老爺陳璋的親弟弟……」

  比起陳璟,大哥陳璋名氣大很多。說到陳璟,無人知曉,但是陳璋,哪怕是販夫走卒,都聽聞過。

  這就是讀書人的地位。

  陳璟笑了一下,同老先生見禮。

  「我在家讀書煩悶,可否在這裡坐坐,瞧老先生治病?」陳璟問徐逸。

  「……好啊。」徐逸心想,陳璟是不是也想露一手?

  徐逸至今也不知道,陳璟治好了陳三老爺的病,到底是蒙的,還是有真才實學。畢竟,那一味車前子,用得太巧了,又簡單又巧,巧得像亂猜的。

  若是陳璟醫術高超,徐逸想多和他來往,雖然陳璟年紀小,這份沉穩是很討喜的。

  若是欺世盜名,以後還是別打擾陳璟念書了。

  徐逸答應了,陳璟就在徐氏藥鋪晃了半上午。

  雨漸漸停了,病家也越來越多。春夏交替,晝夜氣溫不穩,風寒患者居多。其他的患者,也是見常見病,沒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坐堂先生能應付的。

  陳璟就一上午,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坐在一旁看。

  徐逸看了陳璟好幾眼。

  快到晌午的時候,雨就停了,陳璟告辭:「……要回去吃飯,下午念書,要不然大嫂要說的。」

  徐逸留陳璟用膳,陳璟推辭了。

  「我派馬車送您。」徐逸也不好深留。

  「不必不必。」陳璟道,「我還想在街上走走逛逛。我們來的時候,我算了算時辰,從您這裡走到七彎巷,也不過半個時辰。」

  這倒有點孩子氣。

  徐逸就不強求,親自將陳璟送到了門口。

  看著陳璟的背影,徐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頭笑了笑。

  他回了大堂,正巧沒了病家,坐堂先生也歇了,準備用膳。

  徐逸就跟坐堂先生說起了陳璟:「……車前子那藥,他怕真的是蒙的,他應該不會醫術。看他的樣子,有點呆,不言不語坐一上午,哪有這樣的孩子?若是真有幾分本事,也該在一旁說幾句的。」

  坐堂先生目光深邃。他捋了捋下巴稀疏的鬍子,淡笑道:「那孩子,有本事。沉默坐著就是一上午,這般沉得住氣的年輕人,你見過幾個?你別小看了他。他將來,只怕比他哥哥有出息……」

  坐堂先生倒是很喜歡陳璟,對陳璟的評價也很高。

  徐逸是挺敬重這位坐堂先生的,覺得他看人很准。但是這次,徐逸有點懷疑:陳璟什麼也沒做呢,怎麼就看得出他有出息?

  因為他做了一上午沒說話?

  聽到坐堂先生這麼說,徐逸眉頭微蹙,又往陳璟遠去的方向看了看。

  陳璟早已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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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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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體面

  陳璟來到這個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縣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歡他四處遊蕩的。

  他心裡,是很想看看縣城。五行八作、亭臺樓閣、街景行人,他皆有點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歡他出門,陳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日才有機會。

  雨已經停了。

  驕陽從雲層裡探出頭,雨後天空淡淨幽藍,如琉璃般澄碧;街道兩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水洗刷,深紅淺翠,分外穠豔。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適合郊遊,他想。

  「快,快抓住她!」陳璟走到街角的時候,準備往繞過去,往下一條街轉,突然聽到了紛繁錯雜的腳步聲,和幾個壯年男子的呵斥聲。

  「抓住她呀!」還有女人尖銳的叫嚷聲。

  陳璟心想什麼事,是抓小偷嗎?

  正想著,然後他就被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他算是單薄的。沒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單薄。不如陳璟站得穩,反而被陳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陳璟定睛瞧去,是個穿著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她有頭濃密青絲,似綠稠般披散肩頭,襯托得一張臉賽雪白皙嬌嫩。

  她頭髮披散淩亂,衣衫更是髒皺。

  她身後一個穿著大紅色五福捧壽妝花褙子的中年婦人,帶著幾名壯漢,隨後追了上來。

  那中年婦人打扮得很風塵,穿金戴銀的,一看就是青樓老鴇。

  陳璟看到這裡,以為是青樓跑了妓人,老鴇派人來抓,心裡就有點懊惱,不該撞了這位姑娘。被賣到青樓的,多少身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自己卻斷了人家的路。

  這讓陳璟微感內疚。

  可是兩名壯漢把女子抓起來的時候,女子終於抬起了臉。她並不是看陳璟,也不是看誰,只是不停掙扎,口中胡言亂語。

  女子的雙眸,通紅。沒有焦點。

  這是瘋了的。

  瘋癲的女子被抓住了,使勁叫,叫聲尖銳,又踢又咬。

  「清兒,我的兒啊……」中年婦人上前,心疼道,「你這是要去哪裡?娘帶你去,你要去哪裡都成。可憐的兒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丟了,娘可指望誰啊?」

  語氣裡很是親昵。

  陳璟想,這位姑娘在老鴇那邊,地位很高,老鴇靠她賺錢。

  她現在這半瘋癲模樣,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鵝蛋臉,肌膚白皙似白玉出塵;雙目似杏,鼻樑筆挺,唇微薄,下頜纖柔,五官非常精緻。

  陳璟多瞧了幾眼這位姑娘的面色,就把她的病斷了個七八成。她這病,應該是熱入血室引起的癲狂,認真吃些藥就能好,不是什麼難症。

  見多識廣、有真才實學的郎中,就能治好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陳璟寧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看上去太小,沒人願意相信他。他也不想為了證明自己,去與人爭論。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樣,命懸一線。

  這位姑娘的病,拖個半年都沒事……

  總會有郎中能治好她。

  見沒他什麼事了,陳璟轉身欲走,那位老鴇卻喊他:「這位公子……」

  陳璟站定了腳步。

  老鴇上前,福身給陳璟施了一禮,禮數周到。然後她說:「多謝公子相助,才攔住了小女。」

  「不客氣。」陳璟見四周不少路人停下來,欲有圍觀之勢,道,「你們快走吧,等會兒有人看熱鬧,指指點點對姑娘名聲不好。認真請個大夫,給這位姑娘看病。一點小疾,媽媽無需憂心。」

  老鴇卻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閃。

  而後,她上下打量了陳璟幾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禮,就帶著姑娘離開了。

  大概是陳璟說這位姑娘只是小疾,讓老鴇以為他擅長醫術。然後又見他年輕,不像是有醫術的,自己心裡衡量一番,連句「公子懂醫否」的廢話都沒有問,就轉身離開了。

  陳璟也往前走。

  他滿城裡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家。

  他嫂子只當他在徐氏藥鋪,並未多問。等侄兒侄女下學,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日,陳璟早起提水,就沒有遇到楊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開始看書。因為著實枯燥,陳璟看著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上午。

  光束從窗櫺照進來,將書案鍍上了金邊,輕塵就在光束裡起舞。

  陳璟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不行!」陳璟倏然聽到這句。

  這是清筠的聲音。

  怎麼不行?

  這一聲過後,院子裡又變得靜謐。

  陳璟就走到門口,往正屋看去。大白天的,正屋臥房窗戶緊閉。他嫂子如果做針線,自然要把窗戶開著,這樣光線好。大白天關了窗,自然是要說私密話。

  大嫂一直將陳璟視為孩子,家裡為難之事,從不和陳璟說,只是她一個女人承擔。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說什麼?

  是哥哥出了事嗎?

  陳璟輕輕挪到腳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樹下,側耳傾聽。

  屋子裡的聲音,有點小,若是再近些,就聽得更加清楚。

  陳璟又往窗下挪了幾步。

  他整個人就等於站在了他大嫂窗戶底下偷聽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聲音有點高,還帶著哭腔,「您賣了祭田,旌忠巷那邊豈會輕饒咱們?族規家規,哪一條都是七出之過!老爺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賣祭田?

  過年時收租,陳璟知道這個家裡,有四百畝祭田,那是祖宗留下來,傳家的祖業,那就是家底。不管多麼艱難,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這份家底,就等於守住了灶火,守住了傳承。

  祭田是萬萬不能賣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飯吃,不管什麼年景,總不至於餓死。餓不死,才能子孫綿長。

  大嫂現在居然想賣祭田?

  那些祭田,並不是陳璟祖父、父親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父治下的。當初祖父和旌忠巷的伯祖父分家,分得了那四百畝祭田。

  這件事,一旦見旌忠巷那邊知曉,他們是有權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陳璟的大嫂被休,趕出陳家是輕的,重則被官府杖斃。

  大嫂真是太大膽了!

  家裡已經到了需要賣祭田的地步嗎?

  陳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賣了,只賣三百畝,還留一百畝。我已經托人問過,咱們家的祭田,能賣到五百文一畝。賣三百畝,就能拿到一百五十兩的現銀。有了這筆錢,端午、中秋、過年就都不愁。」大嫂語氣清淡道,「這件事,你無需多言。」

  「太太,婢子還有些首飾,您都拿去賣了吧。」清筠噗通給大嫂跪下,「再不濟,您賣了婢子!」

  「胡說什麼?」大嫂不悅,聲音終於有了點起伏,「你是老爺的屋裡人,賣了你,外頭人怎麼看老爺?咱們陳氏,丟不起這個臉。你且等著,等老爺封了官,少不得你的鳳冠霞帔。」

  「太太,現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凶,聲音也越發大了,「家裡還有些東西能賣的,何必賣祭田?咱們清減了伙食,粗茶淡飯,不能熬過去嗎?」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身邊十幾年了,真是什麼也不懂!」大嫂聲音有點寵溺,「我賣了祭田,難道是為了吃飯?逢年過節,需得下禮,這是一筆大開銷,沒個五十兩打發不了;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襪,都要錦文閣的料子,沒個三十兩也難以打發;過年的時候,需要交祭祖的銀子,每年都是三十兩;還有平日裡,誰有個壽辰、誰家娶媳嫁女,這些瑣碎,四十兩也只能勉強過去。」

  「咱們不下禮!」清筠給大嫂出主意,「逢年過節,咱們裝病躲著;央及和小少爺,都有四季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換新的?再說,就算換新的,為何非要錦文閣的料子?錦文閣的料子,一尺比一畝田還貴!」

  「胡鬧!」大嫂聲音微冷,嚴肅起來,「不做新衣裳?你試試看外頭那些人,會怎麼猜測咱們,央及和文恭出去,誰還看得起他們?世人都是勢利眼,只看衣裳不看人;逢年過節,咱們真的不下禮,從此這臉就不要了,老爺的臉也不要了!寧可餓死,人情往來斷乎省不得!」

  錦文閣並不是望縣最好的布坊,只是個三等的。

  若是七彎巷連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實了旌忠巷那邊的猜測,以為七彎巷真的是窮親戚。一旦知道你窮,所有的人情往來皆會變味。

  陳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來,大嫂是賣了祭田,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僅僅是為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像清筠所說,不做新衣裳能如何;逢年過節不送禮又能如何;送的禮物輕賤,更不會如何。

  清筠永遠無法明白大家族之間那些不言而喻的規則。

  陳璟倒是很懂。

  幾千年後,這些規則並未遺落,反而是很好的遺傳了下去。陳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這些規矩比現在還有殘酷。

  大嫂撐起了的,不是清筠以為的虛榮,而是七彎巷的聲望,是陳璟哥哥的體面。

  體面,往往比吃飽飯更加重要。

  在上流社會,體面比命都重要。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著。也許在架子上,你為了堅持體面,維持尊嚴,過得很辛苦。但是只要你下來,你會更加的辛苦。

  你自己往下游走,別人就會越發踩你!

  陳璟哥哥苦讀經書,換來「七彎巷舉人老爺」這個聲望,縣令尊重他們,望縣的大族也敬重他們,甚至連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欺負他們女人孩子的。

  這就是體面。

  這就是大嫂必須維護的東西!

  你丟了這個體面,你逢年過節穿得不妥當,你送的禮物沒有相應的價值,不能符合世人對舉人老爺家的認知,你就是等於自己把這些體面和尊嚴丟了。

  「……外頭都在猜測,老爺已經沒了。咱們若是往下游走,外人就更會這麼想。老爺好好的,也被他們詛咒壞了。再過些日子,那些祭田就賣不到這個價了,我明日就去,儘早定下來。只要熬過今年和明年春上,京裡就該有消息傳回來。若是老爺再沒有消息,咱們就死心了……」大嫂繼續道。

  明年春上有春闈。

  陳璟的哥哥若是還活著,必然會參加。只要他參加春闈,不管是上榜還是落榜,都會有消息傳回來。

  他若是還活著,以他的身份,大嫂就能從她自己娘家借到錢,把祭田買回來;若是他死了,從此大嫂就關起門,過寡婦的日子,替大哥守寡,陳氏也不會把守寡的女人趕出家門。

  這一切,大嫂全部都打算清楚了。

  家裡值錢的,大嫂都賣光了,如今只剩下祭田了。

  大嫂和清筠還在說什麼,陳璟已經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他腳步輕輕,慢慢又回了自己的小書房。

  只是,他再也看不下去書了。

  他需要錢!

  需要能支撐這個家的錢。

  這個家,不是簡單的家庭。他大嫂的心思,不輸男兒,讓陳璟又慚愧又敬佩。

  約莫過了一刻鐘,正屋的窗櫺推開,大嫂和清筠的話說完了。

  陳璟再坐了半個時辰,他才站起來,換了身乾淨的直裰,對他嫂子道:「我去給三叔複診,再去旌忠巷那邊逛逛,晚些回來。」

  大嫂心中有事,沒心思管陳璟,只是道:「別和兄弟們起了爭執。若是沒人陪你玩,早點回來念書。」

  陳璟道是。

  他從七彎巷出來,徒步往旌忠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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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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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機遇

  陳璟到旌忠巷的時候,正值午時,陽光正媚。樹葉在日照下,層次明暗,陰陽錯落。

  三房在旌忠巷的東南角,可以從東邊的角門直接進入,無需走正門。

  若是走正門,就有點正式拜訪嫌疑,還得去大伯和伯祖父那邊請安,陳璟覺得麻煩。他直接繞過大街,往東邊去了。

  正門口,正巧遇著了一輛馬車駛入。

  跟車的,是三叔的小廝兒。

  三叔剛巧會友回來。

  看到陳璟,三叔驚訝不已,笑著道:「央及,你怎來了?」然後微微凝眉,「是不是我的病……」

  他以為陳璟是來複診的。

  「不是,不是。」陳璟忙打斷三叔,「在家裡看書,著實無聊。我大嫂說,若是沒事也該出門走動,活動活動筋骨。我沒有其他朋友,就想來看看三叔。三叔可要下棋?」

  三叔聽到這話,松了口氣。

  陳璟說他沒什麼朋友可以來往,讓三叔覺得心疼。

  他忙把陳璟請到了家裡。

  三房住的,是一座三進院子。

  外院是三叔和四哥、九弟的書房,以及待客的正廳;進了垂花門,後面是三嬸和堂妹們的出處;再後面,就是四嫂和侄兒們。

  陳璟來,也沒打算進內院,就直接到了三叔的書房。

  三叔有點老頑童脾氣,平素不拘小節。進了書房,他隨意招呼陳璟坐了,有吩咐書童趕緊上茶點,就把自己那副碾玉棋枰搬了出來。

  這還是過年那張棋枰,三叔很少用。

  因為對手不夠格。

  只有陳璟來了,三叔才毫不猶豫拿了出來。

  陳璟笑笑,坐到了三叔對面。兩人先猜枚,定了先後。陳璟猜的單雙,正巧贏了,所以他執白先行。

  這次,他的棋風溫和多了,一開場的佈局,就是流行的棋局。

  三叔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棋局很快就布了起來。

  「三叔,一百五十兩銀子,像在您這裡,能用多久?」陳璟問三叔。

  三叔的心思都在棋盤上。他見陳璟這次攻勢如此溫良,還以為這小子有什麼險招在後頭,所以聚精會神,冷不防陳璟會這麼問他。

  他啊了聲,不明所以。

  陳璟只得又問了一遍。

  「一百五十兩啊?」三叔在心裡算了算,然後說,「要看怎麼用了。若呼朋引伴,在醉霄閣這等酒樓,也不過是一頓飯的錢。若自家用度,不算人情來往,單單衣食住行,像我這個房頭,三四個月的開銷吧。」

  陳璟聽了,眉頭微蹙。

  才三四個月啊……

  他大嫂打算賣了那些祭田,換得一百五十兩銀子,是準備做一年的花銷,而且還包括人情往來。人情往來,是日常花銷中的重頭。

  三叔說,不算人情往來,他們這個房頭,一百五十兩銀子只能撐過三個月。三房的人數,約是七彎巷的三倍。

  那麼,如果是七彎巷,一百五十兩也只夠吃九個月的,還不算人情往來。

  根本不夠啊!

  大嫂如果還有其他東西可以賣,就不會打祭田的主意。所以,賣祭田的銀子花完了,他們就真的山窮水盡了。

  哪怕大嫂真的買了祭田,家裡也撐不過去的。

  「怎麼,你要用錢?」三叔見陳璟久久不落子,鎖眉沉思,就知陳璟是有為難事,詢問道。

  他一個孩子,又不用他管家,他愁什麼錢?

  三叔疑惑看了眼陳璟。

  陳璟回神,笑了笑道:「沒有。我又不結交朋友,呼朋引伴也輪不到我,我需要什麼錢?」

  家裡的庶務,都歸女人管。男人只需要讀書,然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女人會打理好一切的。

  不出面結交朋友,的確沒有要花錢的地方。

  這話,三叔有點不信。

  陳璟笑笑,落下一子。

  三叔的注意力,立馬回到了棋盤上。

  正下著,家丁回來稟道:「三老爺,賀二老爺來了……」

  「延齊來了?」三叔很高興,足見是老朋友登門,「快請他進來。」

  陳璟不知道什麼賀二老爺,自然不好還賴在這裡不走。他起身,對三叔道:「去給伯祖父請安,也該回去。一會兒天色晚了,我嫂子又要擔心。」

  「別走別走,延齊也喜歡下棋,早就聽聞你的棋藝。難得碰到一處,你也煞煞他的威風。」三叔拉著不讓陳璟走。

  陳璟笑,道:「我可不幫您報仇!」

  三叔見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哈哈笑起來,也不計較,只是罵道:「你這小子,精明百般又狡猾多端,往常怎麼沒看出來?」

  陳璟也笑。

  他沒有等三叔送,自己往松鶴堂去了。

  來到旌忠巷,不到伯祖父跟前請安,傳出去少不得說他不懂禮數。

  尚未到松鶴堂,便遇著了陳七。

  陳七穿了件玄色暗紋番西花緙絲直裰,雍容華貴,正帶著他的心腹小廝,快步往外走,似偷偷摸摸要出去。

  陳璟微訝。

  陳七不是被關在松鶴堂念書嗎?看他這幅打扮,是要出去廝混的。

  「七哥!」陳璟故意高聲喊。

  陳七一驚,嚇得往旁邊矮木叢躲了一下,然後到處循聲。看到是陳璟,陳七連忙上前,狠聲道:「你小聲點!」

  半晌驚魂方定,他問陳璟:「你跑來做什麼?」語氣不善。

  「七哥去哪裡?」陳璟沒有回答他,而是笑著問,「你不是在松鶴堂念書?七哥這是要偷跑出去?」

  陳七上次對陳璟動粗,結果吃了大虧,不敢再有動手的念頭了,對陳璟就有了份顧忌。他的確是偷跑出去,恰巧就被陳璟遇上,更怕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嚷了出來,更添了份忌憚。

  陳七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二哥跟祖父求情,讓我跟著二哥念書,早就不在松鶴堂了。你小聲點,只當沒瞧見我,聽到未?」

  因為被關在松鶴堂念書,陳七整日精神恍惚的。

  陳大老爺著實心疼。

  他自己又不敢去求老太爺,就攛掇了陳二去作保,把陳七從松鶴堂接回大房。

  陳二是陳氏下一代的家長,老太爺刻意培養陳二在家族的威望,所以,陳二的面子必須給。老太爺就同意,讓陳七回大房。只是規定,兩個月不許他出門,要安心念書。

  兩個月後老太爺要校考。若是陳七過關,這次的事就算了,以後還是如常。

  回到大房,陳七就自由多了。

  今日陳二的大舅子納妾,陳二喝喜酒去了。陳七就禁不住,想偷偷跑出去。

  「呵呵。」陳璟陰測測笑了笑,「七哥,你不在松鶴堂,並未意味著可以出門吧?」

  「誰說不能出門?」陳七色厲內荏,心裡卻想這小子怎麼一猜一個准?

  「那我問伯祖父去。」陳璟轉身欲走。

  陳七連忙拉住了陳璟的袖子,恨道:「你小子跟我耗上了,是不是?你別真以為我拿你沒法子,不過是念著同族兄弟,對你留情。你敢多嘴,以後別怪我不客氣!」

  「你去哪裡?」陳璟臉色微緩,笑著問,「你帶著我,我便不告狀。」

  陳七是陳氏子弟裡最紈絝的。他身上,有的是錢。他出入的,也是花大錢的地方。

  陳璟要去瞧瞧。

  知道在那裡能花大錢,就知道能從哪裡賺錢。

  陳七去的地方,都是些銷金窟,其他客人非富即貴。如果有機遇,陳璟就能賺到一筆錢,解七彎巷的燃眉之急。

  人的身體,多少有點毛病。只要有點毛病,又相信陳璟,陳璟就能發揮自己的長處。

  陳璟需要有人自願送錢給他。

  「你?」陳七上下打量了幾眼陳璟,一副嫌棄模樣,「就你這身打扮,給我做小廝我都嫌丟人。我去的地方,你這種打扮連門都進不去,別丟我的臉!」

  他怕陳璟露出寒酸模樣。畢竟是族兄弟,陳璟寒酸,陳七也丟份。

  陳七的衣裳,也是半新的直裰。但是非名貴料子,也非名貴做工,時常出入銷金窟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寒酸。

  「我扮作你的小廝,也未嘗不可。」陳璟又笑著道。

  他這麼一說,陳七眼睛微亮。

  陳七當然願意把陳璟當小廝使喚。

  上次的仇,陳七還記著呢。要不然怕祖父,他早就收拾陳璟了。既然陳璟送上門給他羞辱,他豈會放過?

  陳七要去的地方,是婉君閣。那裡,有他的狐朋狗友。等到了地方,陳璟還不是由著他耍?

  想想就覺得挺開心。

  可是,陳璟能這麼傻嗎?

  「……你又想什麼鬼主意?」陳七有點不放心,「你小子最近一肚子壞水。」

  「我能有什麼鬼主意?」陳璟道,「我從來沒去過好玩的地方。我哥哥和大嫂不准許。若是七哥願意帶我去開開眼,我自會感激你。」

  陳七不由眯起了眼睛,有幾分狐狸般狡獪的得意:原來陳央及這小子是猜測到他可能去青樓,心裡發癢,也要去見識見識。

  像陳央及家那樣,是斷乎不會有錢給他去青樓那等地方消遣的。

  原來這小子情竇初開,想女人了!

  陳七幾乎要大笑出聲。

  帶他去,帶他去。等到了地方,看怎麼整死他。

  陳七心裡這樣想著,就點點頭道:「也好,你跟著我去,就說你是我的小廝,不許鬧事,否則我告訴你大嫂!」

  「好。」陳璟道。

  兄弟倆各有目的,丟了小廝,借道三房的院子,從東邊角門溜了出去,往婉君閣去了。

  婉君閣是望縣最有名望的青樓。老鴇叫婉娘,從前是明州的頭牌,顯赫一時。而後,她嫁了富商為妾,搬到望縣。富商年紀大了去世,給婉娘留下一筆錢。

  婉娘被富商的大婦和兒子不容,只得從富商家裡出來,帶著自己從前的私房錢和富商偷偷留給她的錢,開了家青樓,做起從前的營生。

  一開始,婉君閣並沒有什麼名氣。

  直到三年前,名妓惜文聲名鵲起,占了頭牌,從此婉君閣也就風生水起。老鴇婉娘又擅長鑽營,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

  惜文名氣大,地位高,一般人都見不著。

  陳七打了一年多的饑荒,只是遠遠見過惜文彈琴,從未入她的閨閣,不知填了多少銀子,陳氏合族都知道。

  上次陳璟還拿這件事取笑陳七。

  陳七的馬車,很快就到了婉君閣。尚未入夜,婉君閣門口卻是香車寶馬,擠得水泄不通。

  陳璟有點驚訝。

  華燈初上,青樓的生意開始,這才附和常理,可現在才半下午。

  難道現在流行青天白日嫖妓嗎?

  陳七的馬車,遠遠停了,帶著陳璟擠到了門口。

  龜奴認識陳七,淡淡招呼了聲七公子,並不見熱心。陳七是熟客,卻不是貴客。

  陳七也習以為常,直接往裡走。

  有姑娘迎了上來。

  陳七也有自己熟悉的姑娘,直接到她房裡。那姑娘房裡,早已有了三位客人。其中兩位鮮衣公子,神態怡然聽琴,他們和陳七年紀相當。

  另一位,大約五十來歲,微胖,穿著綢布衣裳,神色傲然,帶著幾分不耐煩,表情肅穆。

  琴聲悠長,茗香怡人。

  陳七進來,兩位錦衣公子和稠衫老者都站起來,彼此見禮。

  然後,陳七就把陳璟引薦給他的同伴:「這是我的族弟陳央及,他哥哥是陳璋。」

  聽這口氣,陳七又打算使壞了。說好的小廝,他變卦了,說明他想到了新的法子整陳璟。

  陳璟微微笑了下。

  陳七這人,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稠衫老者看了眼陳璟,就挪開了目光,沒什麼興趣。

  倒是陳七的兩位同伴,眼睛裡冒著促狹,頗有興趣般,打量陳璟。

  陳璟身姿隨意而立,任由他們打量。

  「央及,坐啊。」陳七招呼陳璟。

  陳璟道謝,就坐了下來。

  「這位就是龔大夫。」陳七的一個同伴,對陳七道,「他可是明州聲名赫赫的神醫,我們花了大價錢才請來的。」

  陳璟聽到這裡,看了眼這位龔大夫。

  請個大夫到青樓來,意欲何為?

  「龔大夫,等會兒全仗您妙手回春。」陳七笑著,對龔大夫道。

  龔大夫懶懶道:「陳少爺多禮,老夫盡力而為。」

  「七哥,你生病了嗎?」陳璟問。

  「不是我,是惜文姑娘。」陳七歎了口氣,「聽說病得厲害,都不能說話。婉娘說了,誰能請來大夫,治好惜文了,就將惜文下嫁,婉君閣出嫁資。」

  說到這裡,陳七心裡微微沸騰。

  他終於有機會了。

  哪怕治不好惜文,往她房裡走一遭也好啊。

  「……不是不能說話。我聽說,是瘋了。」一個穿著鴉青色緙絲直裰的同伴,壓低了聲音道,「瘋得披頭散髮往街上跑,還有人見到了。」

  陳璟心裡一動。

  他想到了昨日在街上撞到的那位女子和老鴇。

  不會這般巧吧?

  就說嘛,哪有大白天逛青樓的?原來,他們是來給惜文治病的。

  來的人還真不少。

  惜文的人氣,是挺高的。

  不過,昨日那位媽媽,喊那女子叫「清兒」,並未惜文……

  陳璟心裡兜兜轉轉的,最後也懶得多想。有人生病,他就有機遇。這次,算是趕上了,他不著痕跡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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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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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坐不得

  陳七的兩位朋友,一個高瘦白淨的,姓黃名尚林,字蘭卿;另一個中等身量偏黑的,叫孫敏,表字世一。

  兩人和陳七秉性相似,不喜讀書,愛好玩樂。

  黃家世代經商,很是富足,比陳家和孫家都有錢。但是黃家這些年,沒有人考取過功名,士農工商,商在四民之末,地位偏低。

  孫家也是百年大族,家底豐厚,只是近十幾年子弟多紈絝,也日益墮落,漸漸不見往日風采。

  陳氏、黃氏和孫氏,在望縣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三流門第。比普通百姓有錢,卻又不是那種大富的;出過秀才、舉人等,都沒有進士,沒人做京官,故而永遠不入流。

  這三人以陳七為首。

  鬼主意都是陳七出,他最機靈。

  黃蘭卿是富商之子,有錢,家裡又鼓勵他出來多結交朋友,所以他總是跟在陳七身後出錢。

  孫家門第稍微高於黃家和陳家,孫世一就是陳七和黃蘭卿裝點門庭、拔高自己的。他平日言語不多,跟在陳七和黃蘭卿身後,一副高深莫測模樣,實則是說話沒什麼力度,也就免開尊口。

  說惜文姑娘瘋了的,是黃蘭卿。

  「瘋了?」陳七不相信。

  「也只是傳言,我並未見到惜文姑娘。」黃蘭卿笑道。

  他們說著話兒,小丫鬟斟酒,一旁的姑娘彈奏箏,只是含笑,安靜不開口。

  他們喝酒說話,沒完沒了的,龔大夫臉色就不太好看,打斷陳七和黃蘭卿閒話,問:「幾位郎君,到底幾時瞧病?」

  龔大夫叫龔至離,是明州數得上名號的大夫,家傳醫學。這幾日,望縣總有些才子或者富家公子去明州請郎中,不知何事。

  有人請到龔至離跟前。

  龔至離沒有理會。

  直到黃蘭卿出了大價錢,龔至離才微微心動。等到瞭望縣,發現只是給個小姐瞧病,龔至離心裡添了幾層不快。

  他自己也吃花酒,卻瞧不上望縣的青樓,覺得跌了份。

  在明州,他都是給有頭有臉的老爺太太姑娘們瞧病的。

  給小姐瞧病也罷,居然讓他等候了半個時辰;等這位姓陳的郎君到了之後,他們三人竟只顧閒聊,仍是不提看病之事。

  龔至離恃才傲物,心裡不快再也按捺不住,只得問了。

  「這個……」黃蘭卿看出龔至離不快,賠笑道,「龔大夫別急啊,來,吃酒!」黃蘭卿也沒譜,方才丫鬟來傳了婉娘的意思,等著給惜文看病的大夫不少,估計今天輪不到他們。

  這位龔大夫還不知惜文姑娘多麼金貴。

  黃蘭卿自己給龔至離斟酒。

  黃公子斟酒,龔至離只得吃了。

  「是啊,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啊?」陳七也嘀咕。

  他是最想見惜文的。

  黃蘭卿和孫世一連連給他使眼色,讓他別抱怨。陳七一抱怨,龔大夫心裡就更等不及了。得罪了龔大夫,他轉身一走,他們拿什麼見惜文姑娘啊?

  「陳末人,許久不見啊。」虛掩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俊朗公子站在門口,他冠玉粉面,男生女相,笑呵呵對陳七道。

  他在門口聽到屋子裡說話的聲音,又知道這是陳七常來的房間,就直接推開了門。

  他一點也不尊重陳七,是敵非友,陳璟心裡這樣判斷。

  那人身後,也跟著幾人,個個錦衣華服。

  陳七正好好吃酒聽曲兒,突然這房門被推開,心裡頗為不喜。待看清了門口說話的人,陳七一臉敢怒不敢言,恨恨說了句:「幸會!」

  然後就給孫世一使眼色,讓孫世一去關門,不想和這幾位少年公子打交道。

  陳璟看著好奇。

  原來也有陳七忌憚的人啊。

  「既是幸會,請我吃一杯酒吧。」那少年公子哈哈一笑,輕攏摺扇,已經不請自入。

  他的跟班總共五人,跟著也進來,其中還有位老者,應該也是大夫。

  這位公子也是來給惜文治病的……

  屋子頓時就擁擠不堪。

  這是妓女如闌的閨閣。如闌姿色中上等,也算個嫵媚撩人的,只是她琴藝才學實在普通,那些稍有品位的公子,是不願意捧她的。

  名妓,要色藝雙全。

  連陳七也是追惜文姑娘不得,退而求其次,常年在如闌房裡廝混。

  如闌很有自知之明,故而陳七等人進來,如闌行禮之後就一直默默撫琴,並未多言。

  她這一點,讓陳七喜歡。

  「孟少爺,小閣地方擁擠。陳少爺先來,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之分,恕如闌招待不周,下次再請孟少爺吃酒聽曲兒。」如闌見屋子裡氣氛有點僵,最終停了琴,上前斡旋。

  要是打起來,得罪了兩邊的客人,如闌也要受責罰。

  「下次?」孟少爺吐氣如蘭,聲音溫柔若水,說話總有種脈脈含情的柔情,似戀人喁喁私語對如闌道,「下次,我才不來你這裡吃酒。你請得起我?」

  這般羞辱之語,他仍是說得溫柔,似春風般。

  饒是風月場上老手,見慣了人情冷暖,如闌也面紅耳赤。

  以她的地位,是沒資格請孟公子吃酒的。一語說錯,自取其辱,如闌雙頰滿朝滿飛,輕咬紅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孟燕居,你今兒是挑事的?」陳七原本打算忍讓幾分的。見姓孟的著實過分,這樣直白羞辱如闌,陳七就忍無可忍了。

  如闌是陳七包下的,這樣說如闌,就等於再罵陳七。

  「我挑什麼事?」孟燕居笑眯眯的反問,一副好脾氣模樣。

  他瞅了眼屋子裡的人,一張桌子已經坐滿,然後就對陳璟道,「這位兄弟,勞煩給在下讓給座兒?」

  他認識黃蘭卿和孫世一,知道他們是陳七的跟班,而龔至離有了年紀,孟燕居不至於太造次,畢竟有點修養。

  看了一圈,只有陳璟年紀最小,穿著又最寒酸,以為他是新來的跟班,就趕上了陳璟欺負。

  陳璟回眸,看了眼孟燕居,頓了一會兒,才道:「我這位子,你可坐不得!」

  屋子裡猛然一靜。

  陳七驚訝看著陳璟。他還以為陳璟肯定會沒出息,嚇得立馬把位置讓給孟燕居。

  其他人更是驚訝。

  這窮小子還有幾分骨氣,連孟大公子的面子也不賣?

  呵,不成想,陳末人的跟班,居然比陳末人更加沒有眼色!

  「為何?」孟燕居並不見惱怒,反而饒有趣味看著陳璟。

  孟燕居的眼睛特別嫵媚,似星辰大海般,璀璨灼目,這為他添了很多神采。

  「你若是坐下,必會頭暈、雙肩微感發麻、胃裡欲吐。」陳璟一本正經道。

  「哈哈……」跟著孟燕居的人都笑了起來。

  連孟燕居也感覺好笑。

  他們還以為這孩子能說出什麼驚俗之語。不成想,他居然是詛咒孟燕居。

  這麼拙劣的把戲,是孩子過家家嗎?

  孟燕居跟著的幾個人,笑得前俯後仰。

  陳七這邊,都倍感丟臉。

  就好像陳璟想扇人一巴掌,結果沒扇成,反而被扇了回來。

  丟人啊!

  孫世一輕撫額頭,頭低了下去。

  黃蘭卿看了眼陳七。

  陳七也氣。早知道陳璟這小子這般沒見過世面,就真不該帶他的。他原本是打算自己捉弄陳璟的。

  但是看到陳璟被孟燕居這一幫人羞辱,陳七也憤慨。

  傷的,也是陳七的面子啊!

  「央及,別胡鬧!」陳七呵斥。

  陳璟卻是一臉淡然。

  眾人笑,他沒什麼反應;陳七呵斥,他也安靜。

  「既然如此,我還真想坐坐看。」孟燕居哈哈大笑,拍了拍陳璟的肩膀,「多謝兄弟了,起身相讓吧!」

  陳七狠狠盯著陳璟。

  趕緊讓啊蠢貨。

  比起讓座,陳璟掙扎的表現更丟人,還不如讓孟燕居得意一回。

  陳七也不是第一次在孟燕居面前栽跟頭。

  這些年,陳七和孟燕居多次交手,負多勝少,總是吃虧。但是,他還是頭一次這麼丟臉,都是陳央及的錯。這孩子就是個掃把星。

  「好吧。」陳璟笑笑,果然站起身。

  孟燕居愉快的坐到了陳璟的位置上。

  如闌上前斟酒。

  孟燕居端起來欲飲。

  「這酒也敢喝,不怕下毒?」陳璟站在身後,突然道。

  孟燕居和他的朋友們皆是一怔。

  如闌霎時臉色灰白。

  酒是桌上的,陳七等人方才喝得開心呢。

  連陳七等人也微訝。

  「這酒,不會有毒的。」如闌連忙跪下,磕頭道,「孟少爺明鑒,如闌絕不敢害人。這酒,陳少爺和黃少爺也喝了半壺……」

  微微一愣神,又聽到如闌這般表白,大家就都明白過來:這孩子剛剛詛咒孟燕居,結果沒成功,還是讓了位子,心裡覺得丟人顯眼,不甘心,想垂死掙扎一番。

  很幼稚的孩子!

  殊不知,這樣更丟臉啊。

  孟燕居哈哈大笑。

  他的朋友們也跟著笑。

  陳七恨不能挖個地縫鑽進去。

  黃蘭卿和孫世一也尷尬不已。

  唉,陳七這族弟,怎麼這德行啊?今天被這孩子丟臉丟到家了。

  「你起身吧。」陳璟沒有理會眾人的大笑,也不等陳七等人開口,笑笑對如闌道,「我知道酒裡並沒有毒。我如此說,不過怕是等會兒孟少爺肩膀麻痛發作,賴到酒頭上。到時候,你更加說不清了……」

  額……

  屋子裡眾人皆暴汗!

  這位小兄弟,你還真是不死心啊!

  如闌也是一臉茫然。

  她大概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陳璟到底要幹嘛,如闌也茫然。雖然聽著像為了如闌好,但是怎麼有點不對味兒?

  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這孩子捂住臉不停的說,你的手疼,你的手更疼……

  如闌回味過來,也覺得滿難堪的。

  這位陳少爺,您還是算了,別再說話了,我們都好臊得慌啊。如闌心裡這般想。

  「央及!」陳七整張臉都被陳璟打腫了的感覺,「你先出去,等會兒再進來!」他還本想算計陳璟的。

  結果,陳璟在陳七仇人面前,把陳七的臉丟光了。

  陳七欲哭無淚。

  什麼叫自作自受?這就是啊。

  這現世報……

  「哈哈……」孟燕居覺得有趣極了。陳末人蠢,由著他耍,不成想他還有個更蠢的跟班,好有趣呢。

  孟燕居打算留下陳璟。

  他哈哈笑著,打開了摺扇。

  這麼一打開扇子,只感覺肩頭一陣發麻。那種發麻,從肩頭牽連至胳膊,讓他拿著扇子的手微微顫抖。

  孟燕居霎時臉如白紙,神色全變。

  得意的表情頓時全斂。

  他這麼一驚,頭就一陣炫目發昏。

  「這……」孟燕居錯愕,猛的一拍桌子,起身就抓住了身後的陳璟,「說,你使了什麼妖法?」

  他一起身,頭更暈了,胃裡確有翻滾,想吐吐不出來。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孟燕居如此一變臉,滿屋子遽然靜得落針可聞。

  大家都是出來混的,誰還沒有點眼色?

  孟燕居方才哈哈大笑,然後突然起身抓住了陳璟的衣領,足見剛剛那個瞬間,陳璟對他的詛咒起效了。

  他抓住陳璟的雙手,仍是感覺麻木,就有點輕微顫抖。

  這發抖,眾人皆看在眼裡。

  大家睜大了雙目,難以置信。

  頭暈、反胃,外人感覺不到。但是孟燕居這發抖,卻是實實在在的。

  站著的人,都不著痕跡後退半步;而坐著的幾位,各自把身子往旁邊挪了下。

  「幹什麼,要動手啊?」陳七猛然驚醒,跳起來推搡了孟燕居一把,差點把孟燕居推到,從孟燕居手下救了陳璟。

  孟燕居被陳七推得踉蹌,錯了好幾步才站穩了身形。

  「燕居……」

  「孟少爺……」

  跟著孟燕居的人,也回神,紛紛上前,欲扶住孟燕居。

  孟燕居那張萬年不變的溫和臉,現在分萬難看。

  他滿面黑雲籠罩,指著陳璟問:「你……你用了什麼妖術?你敢用妖術,可是死罪!」

  孟燕居這話,就證實了方才陳璟對他的詛咒,都起效了。

  眾人都驚悚看著陳璟。

  這滿屋子的人,個個是有點家底的,都從小讀聖賢書,對裝神弄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方才陳璟說那些話,他們都笑得要死。

  可是他們的笑容還沒有落下,陳璟的詛咒就起效,任誰都心驚肉跳。

  這些不信鬼神的讀書人,現在都覺得這屋子陰森森的。

  「我說了啊。」陳璟笑道,「我的位子,你坐不得。你記住了嗎?」

  他那笑容,有種俯瞰萬物的高高在上。

  你記住了嗎?

  這種語氣,簡直見孟燕居秒殺到了塵埃呢。

  偏偏孟燕居等人還生氣不起來,只覺得驚悚。

  「不走嗎?」陳璟見他們都愣住,又道,「你們再不走,我就要說,這屋子,你們都待不得了……」

  孟燕居和他的跟班們對視一眼。

  恐怖、憤怒、不解,不甘,全部浮現在他們臉上。

  權衡一番,最後,他們灰溜溜走了。

  「哈哈哈!」陳七在身後,發出難以壓抑的爆笑。

  太他媽的爽了!

  孟燕居也有夾著尾巴逃的那天啊!

  多次交手,陳七哪怕贏了,也是險勝,哪裡像今天,讓孟燕居那龜孫子模樣般的溜走?

  陳七是個沒心沒肺的。

  他只顧看孟燕居的狼狽相,笑得超開心。

  黃蘭卿、孫世一等人卻笑不出來。

  他們也驚悚看著陳璟。

  陳璟看在眼裡,笑著跟他們解釋:「我不會妖法。那位孟少爺,身上有病。我不過是瞧准了時機,他快要發病了,才故意恐嚇他的……」

  「什麼病?」眾人異口同聲問。

  這異口同聲裡,居然包括龔至離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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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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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婉娘

  「什麼病?」幾個人問得異口同聲。

  陳璟失笑。

  而後,他又覺得微訝:陳七他們不通醫理,不知道也罷了,怎麼號稱明州神醫的龔至離也不知道孟燕居什麼病?

  孟燕居面色淡白,鼻准發暗,而雙頰有點不正常的紅潮,這是很典型的面相,不用號脈和看舌苔,陳璟都能估斷他的病。

  陳璟能估斷個八九成,龔至離這種老郎中,最少也能看出三四成的,怎麼他好似全然無知,比陳七他們還要驚訝?

  心裡起了這個疑惑,陳璟心念微微一轉。

  陳璟前世在中醫院上過班,雖然年輕,因為世家出身,依舊是專家號。他每天診斷的病例,不下三十。近十年的問診,陳璟看過的病例,至少有七八萬例。

  他所在的醫院,是京都最好的中醫院。他的病人,是全國各地慕名來求診的。因此,他看過的病家,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

  中醫看病,也講究氣運。風土氣候不同,就會造成「同病不同因,同因不同病」。

  那些病例,為陳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現在,大部分的病例,他不用診脈,光面相一看,就能看個七八成,因為他基礎扎實、經驗豐富。當然,要最後確診,還是需要診脈和看舌苔,才穩妥。

  然而,這個年代的郎中,安居一隅,病家都是這一個地方的,很多病例他們沒見過。看病也貴,在衣食都無法充足的情況下,普遍百姓願意來問診的,都是病入膏肓。富貴人家看病,男人還好,女眷問診都要隔著簾幕。

  種種條件限制,且是在醫學早期,知識積累不夠,像龔至離這種大夫的醫術,和同時代的相比,可能高超。

  但在陳璟這裡,就顯得很單薄。

  陳璟隨便就能看出的病例,龔至離卻茫然無知,陳璟仔細想來,也能理解了。

  「一點小病。」陳璟笑笑,沒有直言相告。

  孟燕居比陳七還要囂張。他用的摺扇,扇墜是塊翡翠扣,那翡翠通透清澈,晶瑩凝重,價值不菲,孟家應該是很有錢的,地位比陳家高。

  孟燕居那個病,早晚都得治。

  既然這個時代的郎中看不出來,陳璟暫時就不打算和他們交流切磋。

  他想通過那個病,從孟燕居身上賺筆錢。

  陳璟很缺錢。

  「什麼小病?」龔至離繼續追問。

  其他人聽到陳璟說一點小病,就知道是推辭之句,也沒有勉強陳璟多說,說了他們也不太懂。

  只有龔至離,他撓心撓肺想知道。

  「你不也是郎中,你自己沒看出來?」孫世一瞟了龔至離一眼,淡淡問道。

  孫世一雖然跟著陳七和黃蘭卿走馬章台、千金買笑,但是他骨子裡仍有幾分清傲。

  方才陳璟對孟燕居的態度,讓孫世一欣賞不已,很是解氣,心裡對陳璟充滿了好感。

  而龔至離呢,黃蘭卿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請他來望縣,這可是筆鉅款。孫世一和黃蘭卿一路上陪著笑臉,好言相待,可龔至離一直是副高傲不耐煩的面孔。

  孫世一很不爽這老頭。

  現在,見這老頭自己失態,孫世一瞅准了機會,就故作淡然上前踩了一腳。

  他這腳踩的准又狠,龔至離滿面通紅。

  「唉,你真沒看出來?」陳七蹙眉,從愉悅裡回神過來,見龔至離羞愧難當,不由蹙眉問道。

  他並不是要踩龔至離。

  陳璟那小子,不過是讀了幾本醫術,就能把病斷個准,將孟燕居嚇跑了,你龔至離號稱明州神醫,你居然沒看出來?

  你這醫術,怎麼醫治惜文姑娘?

  陳七的心思,全在惜文姑娘身上,對龔至離產生了不信任感。

  龔至離又羞又憤,一張老臉通紅。

  「沒有診脈、看舌苔,怎麼知道是什麼病?」陳璟笑了笑,對陳七和孫世一道,「我也是瞎蒙的。我瞎蒙運氣最好,是不是,七哥?」

  陳七就想到了上次三叔那暴泄,也是被陳璟瞎濛濛對的。

  難道人真的那麼好運氣?

  「龔大夫,惜文姑娘那裡,還仰仗您……」陳七聽了陳璟的話,立馬換了笑臉,給龔至離賠了個不是。

  想陳七在家裡,多麼霸道的一個人啊。結果,為了惜文,他居然主動給龔至離賠禮道歉,這深情……

  龔至離面色微緩,氣氛也微松,感激看了眼陳璟。

  「客氣。」龔至離道,終於把這份難堪揭了過去。只是,他神態一改冷傲煩躁,安靜多了。

  被孟燕居那夥人這麼一攪合,大家喝酒的興致全無。

  如闌也沒有了撫琴的平和心境,幾次錯了音律。

  這就讓陳七更煩。

  心裡著急見惜文姑娘,陳七坐立不安。

  時至申正三刻,日影西移,正巧照進了閨閣裡。擺在窗臺的一株海棠浸在暖陽裡,穠豔妖嬈的花瓣染成了耀眼金色。光影有短暫的錯落,原來是一隻雀兒橫掠而過,落在杏樹枝頭,疏影搖搖。

  「有點餓……」沉默的屋子裡,黃蘭卿突然開口道。

  這個年代,每天只吃兩頓飯。現在是下午四點,快到了晚膳時刻,黃蘭卿十六七的男孩子,最不經餓。

  他這麼一提,陳七陳璟等人也覺胃裡空空。

  「七少爺,您幾位留在這裡用膳?若是留下,奴這就去吩咐。」如闌道。

  陳七準備答應,就聽到了敲門聲。

  如闌去開門。

  來的,是位衣著錦麗的龜奴。他天生帶笑,眉眼彎彎,對陳七道:「陳七少爺,婉姨請您幾位到瓊蘭居說話。」

  婉君閣占地較大,內修有水榭樓閣。

  瓊蘭居是惜文姑娘的閨閣,是一處二層小樓,修建在婉君閣後園,臨水而建。

  陳七豁的站起了起來,臉上喜色藏匿不住。

  「這就去。」陳七連忙道。

  然後,他給黃蘭卿遞眼色。

  黃蘭卿會意,給那龜奴塞了個五兩的銀錠子。

  龜奴不著痕跡收在袖底,笑了笑,前頭引路。

  陳七等人下樓,走過兩條長長回廊,就到了後園;後園的小徑,全部用五彩石鋪就。道路兩旁,掛滿了大紅燈籠,尚未入夜,燈籠安靜矗立;燈杆後面,是修建整齊的花圃,種滿了各色鮮花,深紅濃翠相依偎。

  濃香飄渺。

  沿著小徑,走到了盡頭,便是一處半虹型拱門。

  進了拱門,便有兩人高的油彩壁影。壁影的油彩鮮亮,繪畫精緻,是幅淡花弱柳的江南水鄉圖,栩栩如生,依稀能聽到潺潺水聲。

  繞過壁影,才是瓊蘭居。

  瓊蘭居是棟兩層小樓,墨瓦白牆,簡單又乾淨,絲毫不見風塵氣。

  陳七第一次到瓊蘭居,看到這小樓,也是驚訝不已。他還以為瓊蘭居奢靡華麗,沉香為梁,玳瑁貼門。

  沒想到,瓊蘭居這般素淡。

  幾個人進了門。

  三間敞廳,安置了不少座椅,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人。

  孟燕居一行人也在。

  陳七進來,被龜奴引到了大廳西南角坐下,和孟燕居隔開。

  然後,又進來了兩批人。

  並不見老鴇婉娘。

  等了兩盞茶的功夫,二樓樓梯處傳來腳步聲。

  屋子裡遽然安靜,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樓梯處。

  一個娉婷身影,出現在樓梯轉彎處。她穿著大紅金枝線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長裙曳地。

  她就是婉娘,這婉君閣的主人。

  婉娘濃密青絲盤起,梳了高高的雲髻。雲鬟上,插了兩隻赤金累絲紅寶石步搖,搖曳生輝;她頸項修長,潤白如玉;紅唇豔瀲,研態風流。若不是眼角有淡淡細紋,洩露了年紀的痕跡,真是個絕豔佳人。

  風韻猶存的婉娘,妝容奢華靡麗,衣著穠豔灼目,大紅大金的顏色堆砌一身,卻絲毫不讓人覺得豔俗,反而風情烈烈,似木棉枝頭盛綻的繁花,火般的濃烈妖嬈。

  陳璟覺得好看。

  女人年輕時清純如水,遲暮時嬌麗華貴,這才算是把一生轟轟烈烈過完。

  她就是陳璟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媽媽。

  那麼,生病的惜文姑娘,就是昨日遇到的「清兒」吧?

  陳璟挪開了眼,沒有盯著婉娘看。

  「多謝諸位了。」婉娘緩步走下樓梯,笑著給眾人行了一禮,「小女惜文,遭此不幸,蒙諸位不棄,尋醫問藥,婉娘一併謝過。」

  眾人都起身,七嘴八舌說著不客氣。

  「……惜文的病,也不能多耽誤。哪幾位是大夫,請跟著婉娘上樓。」婉娘笑著打斷了眾人的寒暄。

  陳璟一開始還想,給惜文治病,婉君閣這麼大張旗鼓意欲何為。

  直到這一刻,他總算明白了。

  他微微笑了笑:婉娘不僅僅生得不俗,心思更是過人,她下的一手好棋呢。

  這些人,全部都是她的棋子。

  在場的,大概有七位大夫,紛紛上前幾步。

  陳璟瞅准了時機,跟在龔至離身後,也湊在大夫裡。他猜透了婉娘的心思,就知道自己這趟上去,必然有錢賺的。

  婉娘請幾位大夫上樓。

  等陳七發現陳璟混進去的時候,陳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的轉彎處。陳七氣得直跺腳,心罵這混帳小子,裝大夫進惜文的閨房,居然不告訴我。

  好歹帶上我啊!

  上了樓,婉娘道:「諸位稍等,奴家讓惜文準備準備,再問診。」她把眾人留在二樓的西次間,自己進了主臥。

  其他大夫才發現陳璟。

  「這位……」幾位大夫都不解看著陳璟。

  龔至離知道陳璟跟著,卻是有心替他遮掩,故而沒有出聲。

  「這位少爺,您怎麼跟了上來?」有人道。

  「我是大夫啊。」陳璟理所當然回答。

  幾位大夫都微微蹙眉。

  只有兩位大夫,慎重看著陳璟。一位是龔至離,另一個是孟燕居請來的那位大夫。

  「這位公子,是做什麼的?」二樓有兩名高大強壯的護院,見陳璟混在五六十歲的老大夫中,就知道他是來搗亂的,上前質問。

  「我是大夫!」陳璟道。

  「小少爺,想見惜文姑娘,還是下次,認認真真寫了詩,也許才華過人,惜文姑娘相中,或得一見。現在就不要添亂了。」有個大夫勸陳璟。

  他以為陳璟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追求惜文不得,才出此下策。

  「耽誤了姑娘瞧病,你擔待得起?」有人就不客氣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頑劣不堪。」有人同仇敵愾。

  他們都認准了陳璟是想趁亂見惜文姑娘,所以看不慣陳璟的行為。

  這般偷雞摸狗,的確受人鄙視。

  兩位護院確定了陳璟的確是搗亂的,就上前道:「公子自己走,還是我們請你走?」

  陳璟後退兩步。

  「鬧什麼?」婉娘恰巧從主臥出來。

  看到了陳璟,婉娘微微一愣。

  她記得陳璟,因為陳璟昨天也是這套衣裳。

  昨日陳璟說,惜文姑娘只是小疾……

  這句話,婉娘回來後,越想越覺得不簡單。當時若不是著急惜文,也不該那般急匆匆回來,沒顧上多問一句。

  「是這位郎君啊?」婉娘上前,和陳璟見禮。

  其他人都錯愕。

  幾位開口鄙視陳璟的老大夫,只感覺臉上火燒火燎的。讓他們多嘴。

  原來這年輕人,和婉娘認識!

  這真是看走了眼啊,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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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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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孟浪

  「小郎君貴姓?」婉娘給陳璟行禮之後,問道。

  眾人都微微蹙眉。

  感情不認識啊。

  「姓陳……」陳璟回答,「陳央及。」

  婉娘在心裡梁衡一二。身為婉君閣的東家,她想要生意長久,就需得把望縣大族的姓氏、地位、喜好和忌諱摸清。

  陳氏嘛,不算大族,規矩嚴,不喜歡子弟流連歡場,所以他們家不出風流才子。

  有個叫陳瑜的,才學平平,財力更平平,倒是時常往這裡來,只怕和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兄弟。

  婉娘心思過人,暫短一瞬就把陳璟的身價估量出來。

  這裡有七位大夫,多陳璟一個不多,婉娘就破例,讓陳璟留下。

  「諸位大夫,請隨奴家來。」婉娘笑笑,不再說什麼,把眾人往裡屋請。

  惜文的香閨,同樣素淡。

  一進門,是一架半人高的花梨木什錦隔子,擺放著幾件精緻名貴的古玩;繞過什錦隔子,是個梢間,將臥房隔成了兩個部分。梢間裡,擺放著兩張五目鎏金寶象纏枝床,床上堆放綠錦緞被褥和彈墨引枕。

  梢間後面,垂著厚厚的簾幕。

  簾幕之後,才是惜文的臥床。

  有兩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鬟,在屋子裡服侍。

  看這房間的打扮,品位高貴,儼然是詩書大族的閨秀。

  「把這簾幕掀起了,讓大夫們給惜文瞧病。」婉娘吩咐丫鬟。

  丫鬟就將簾幕用金鉤懸起。

  躺在床上的惜文,穿戴整齊,只是沒有束髮。她靜靜躺在枕上,濃郁柔順的黑髮泅開,鋪就了半張枕頭,也遮掩了半張臉,臉上的弧線更加柔媚。

  她雙目輕闔,不能動彈。

  陳璟以為她睡著了,可又見惜文那纖長羽睫似小扇子,忽閃了下,又慢慢闔眼。她沒有睡,只是不想說話。

  「倪大夫德高望重,還請切脈,晚輩等人習學一二。」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夫,對眾人道。

  倪大夫,是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

  聽到這話,倪大夫微微一笑,道:「不敢以師自居。辨證論診,就是要聚眾家所長,老朽不敢倚老賣老,還是劉大夫先請。之前惜文姑娘的病,都是劉大夫看的……」

  劉大夫聽到這話,也推辭一番。

  今日請了這麼多大夫,就是要大家辨證論診,需要大家各自發言,最終拿出一個最妥善的方案來。

  這就是後世的專家會診。

  只是中醫的會診更難。中醫不像西醫,特別是古代的中醫,沒有科學儀器檢查,就拿不出絕對的證據來說明到底是什麼病。

  大家就各憑口才,誰說得最有道理,把其他人都打壓下,就用他的方案。

  可是他的方案,未必就是正確的。

  這就是中醫會診的弊端。

  陳璟不喜歡這種會診。

  見他們都在彼此推卻謙虛,陳璟上前,坐到了惜文床邊的小杌上,道:「我最年輕,就先抛磚引玉吧。」

  他這話,中斷了屋子裡的互謙。

  老大夫們都不說話,看著陳璟診脈,心裡並不舒服。

  這個年輕人,太過於狂妄,不知道尊卑有序。這麼多老大夫在場,他居然搶先去診脈,不敬長輩。

  這麼小的年紀,只怕還沒有出師呢,想在惜文姑娘面前表現一番,博得佳人歡心,就這麼不懂行規,著實無教養。

  幾位老大夫都目露不快。

  婉娘看在眼裡,倒有了幾分興趣。

  陳璟切脈,微微凝眉,似有為難。

  惜文姑娘的脈象,洪滑且數,這是大熱之象。熱邪如此之盛,應該會與血搏結,從而導致脈遲。

  但是陳璟切脈,並不見脈遲象,心裡有點驚訝。

  他昨日看惜文面前,以為她是熱入血室。如今看來,惜文的病,並不那麼簡單。

  陳璟讓惜文張開嘴巴,讓他看看舌苔。

  惜文猶豫了下,仍是張開了嘴。

  她雖然發狂譫語,不能清晰表達,心裡卻一片清明。

  陳璟看了她的舌苔,見她苔色幹黃、尖絳,陳璟大約就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他突然站起身,俯身湊近惜文,往她胸下肋骨處按。

  「嘶……」有好幾位大夫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登徒子!

  婦人病,若是大戶人家,都要隔著簾幕。惜文姑娘雖然是妓人,卻是望縣的頭牌,賣藝不賣身,多少才子仰慕追求。

  結果,這年輕人居然這樣簡單粗暴去摸人家姑娘胸下部位,占人家便宜。

  床上的惜文一直輕闔眼眸。突然感覺到一雙手在她胸肋處,她猛然睜開了眼。

  她不能說話,力氣還是有的。一時間,俏臉通紅,怒火中燒,抬起手,欲一巴掌扇在陳璟臉上。

  陳璟預感到了,就捉住了她揮過來的手。

  「嘶!」這下,諸位大夫都吸氣。

  看不下去了。

  這太過分了。

  先摸人家胸下,現在又抓住人家姑娘的手。若是清白人家的姑娘,閨譽都要被這小子毀了。

  「小子,不得無禮!」德高望重的倪大夫看不過眼。

  這小子,這般年輕,一看就不會醫術的。他這般積極混在大夫裡,眾人一開始並不太明白他的用意。而後又想,他估計是想親近惜文姑娘。

  不成想,這小子竟是一淫賊,想佔便宜。

  當著滿屋子人占惜文姑娘的便宜……

  簡直傷風敗俗!

  倪大夫忍不了,這淫賊打著郎中的旗號,會給望縣杏林界丟人現眼的!

  「……真是麻煩!」陳璟聽到倪大夫呵斥,歎了口氣,站起了身子。

  看著滿屋子大夫驚怒模樣,再瞧婉娘緊鎖眉頭一語未發,陳璟又歎了口氣,道:「古人說,‘甯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不是大夫醫術不濟,都是婦人作怪。大夫乃是天職,救人性命的,哪有男女之別?還要不要治啊?不給看,不給按,怎麼知道病症所在,怎能準確斷診?」

  諸位大夫倏然一愣。

  「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這話深深打中了他們的心,讓他們一時間忘了言語。

  千百年來,婦人病最是難治。不僅僅是因為婦人自身體弱營衛差,吃藥效果微弱,也是因為給婦人瞧病,諸多忌諱。

  比如有些病,腹痛拒按,大夫需要按了腹部,才知道是不是拒按。可是你給婦人瞧病,你敢去按嗎?

  非得按不可,也只能派了家裡的女眷去按。

  不是大夫親自動手,不知道輕重,到底什麼情況,大夫也拿捏不准。

  而大戶人家,就更加講究了。

  種種原因,導致婦人病千難萬難,不小心就治壞了,然後砸了招牌,毀了大夫的名聲。

  所以,作為郎中,寧願治十個男子,也不願意去治婦人,這是千百年來大夫的心聲。

  只是沒有誰去總結這麼一句話。

  今日在場的大夫,皆是老郎中,看過不少病。陳璟那句話,讓他們感同身受。

  「哪位古人說的?」有位大夫問陳璟。

  陳璟訝然。

  他們的注意力在那句話上,陳璟倒始料未及。

  哪位古人?

  陳璟想了想,應該是宋代的寇宗奭。而現在,寇宗奭還沒有出生呢。

  「……我在一本醫書上看到的,不記得出處了。」陳璟道,然後不理會諸位大夫,只是看著婉娘,問道,「婉姨,這病還治不治?」

  婉娘一直在風月場上謀生,男女之別不如這些大夫敏感。所以陳璟去按惜文的胸下,婉娘沒覺得多過分。

  她只是不太懂陳璟到底說什麼。

  看似簡單的話,可是他說完之後,眾位老大夫都愣住。

  婉娘想,陳璟定然是有過人之處。

  惜文這病,已經快半個月。不僅僅胡言亂語、發狂,而且汛期一直不幹,這讓婉娘覺得害怕。

  請了很多大夫,一開始都說不嚴重,然後治著治著就沒招了。

  換了好幾位大夫,都是這樣。

  惜文病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邪乎,慢慢連話都講不了。

  婉娘心想,惜文是保不住了,她大概命數到頭了。

  既然惜文保不住,婉娘就打算最後一次利用她,讓惜文的追求者,到處去請郎中,還放出話,只要治好了惜文,就將惜文下嫁。

  婉娘算盤打得精明:治不好,這麼聲勢浩大請大夫,也給婉君閣造勢,提高了知名度,以後再培養其他姑娘,來接替惜文,婉君閣照樣做生意。

  若是治好了,惜文下嫁給誰?

  婉娘可是說,誰治好了,下嫁給誰。

  是下嫁給治好惜文的人,而不是負責請郎中的人。才子少爺們誤會了婉娘的意思,婉娘故意不解釋。

  郎中地位不高,誰敢和大少爺、才子們搶惜文?那些少爺才子們也不會答應的。

  到時候婉君閣又威逼利誘,郎中必然會主動放棄,拿點銀子了事,惜文還在婉君閣。

  不管最後什麼結果,婉娘都不會輸。

  對惜文,婉娘自然希望她活著。

  且不說惜文是婉娘從小養大,一手調教的,只說萬一惜文死了,婉娘真沒把握培養出第二個惜文。如果後面的姑娘們不好,名氣打不出來,婉君閣前途堪憂。

  名妓的才情。也是需要天賦的。

  而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惜文的天賦,其他人無法取代。

  婉娘希望惜文能活下來。

  陳璟的治病,雖然孟浪了些,倒也有點新意。有新意,就意味著有新的可能。

  婉娘看到了一點希望,就捨不得放開。

  「陳公子,不如你現在就辯證一番,為何需要這般查病。我們也好安心。」婉娘沒直接說讓陳璟治。

  萬一這小子真的只是佔便宜呢。

  「其他大夫尚未診脈,怎麼辯證?」陳璟笑了下。

  辯證,需要雙方辯。

  對方還沒有診脈呢,拿什麼跟陳璟辯。

  「……婉姨,若是我沒有猜錯,惜文姑娘發這病之前,染過風寒。大夫開了方子裡,有藿香、甘草、陳皮、樸厚、半夏等藥。惜文姑娘染風寒,正巧還在汛期。吃了藥之後,才開始發狂,是不是?」陳璟問婉娘。

  汛期,就是月經期。

  婉娘震驚不已。

  的確如此,陳璟說得,隻字不差。

  一個人,隨便按按脈,就知道之前發了什麼病,吃了什麼藥,這讓婉娘聞所未聞。

  如果這還不算神醫,誰算神醫?

  開那個方子的,是劉大夫。而那位劉大夫,現在也在場。

  原來是他治壞了惜文?

  婉娘心裡,認同了陳璟的醫術,就明白惜文病成這樣的緣故。

  她眸光陰冷犀利,立馬投到了劉大夫身上。

  劉大夫又驚又怒:你小子,居然把惜文發瘋的罪責,推到我身上,想誣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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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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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賜教

  「陳公子這話何意?」劉大夫神色凜然,目光狠戾,盯著陳璟。

  陳璟說,惜文姑娘是第一次吃了藥,才開始發狂。而那些藥,是劉大夫開的。這若是傳出去,劉大夫以後在望縣杏林界怎麼立足?

  孩子不懂事,有時候挺頭疼的。

  若是和孩子計較,旁人要說劉大夫沒肚量;若是不計較,這孩子的話又太過於誅心,詆毀了劉大夫的名聲。

  思前想後,劉大夫覺得聲譽要緊。特別是婉娘投過來的眼神,滿是責怪,讓劉大夫怒火中燒。

  婉娘這是相信了陳璟的話。

  果然,女子和小人最難相與!

  故而劉大夫面容肅穆盯著陳璟,想從氣勢想嚇倒陳璟。

  「哦,原是你開的方子?」陳璟道。

  劉大夫袖底的拳頭,攥了又攥。

  忍住一口氣,不要被這個毛孩子激怒,把話說清楚再發火,劉大夫暗暗對自己道。

  深吸一口氣,劉大夫語氣平和了幾分:「的確是老夫開的方子。惜文姑娘風寒發熱,又恰逢汛期,老夫用了那‘辛溫香燥散’。外感寒邪,內傷濕滯,胸悶懶怠,又值汛期,故用辛溫香燥散,驅寒散熱,順氣寬中,健脾化濕,從而治癒寒邪。請問陳公子如何將惜文姑娘譫語狂躁,推到老夫那藥的頭上?」

  他這話,不僅僅是對陳璟和婉娘說,更是對在場諸位大夫說的。

  姑娘家在月經期,是不能受涼的。

  惜文風寒發熱,因為汛期,不能直接用寒涼的藥來散熱,只得用這辛溫香燥散。通過化內濕,通絡順氣,讓病家自身營衛充足,從而治癒好風寒。

  當時,惜文姑娘吃了五日這藥,燒就退了的。

  只是沒過兩天,突然發狂譫語。

  這怎麼能賴到劉大夫頭上?

  「……用藥是不錯的。」有大夫替劉大夫幫腔。

  「女子汛期又染風寒,這是最妥善的治療方法。否則,非要用寒涼之藥,女子又如何承受得起?年輕人,莫要亂語。」

  年輕的男孩子,哪裡知道婦人的忌諱?

  這孩子只怕連汛期是怎麼回事都不太清楚吧?

  「咱們稍後再辯,我這診斷尚未結束呢。」陳璟笑笑。

  他之前那番話,道出惜文的舊病例,不過是想讓婉娘相信他,讓他繼續診脈。

  現在看來,婉娘是信了,還把諸位大夫都給激怒了。估計他不想診,諸位大夫和婉娘也不答應。

  「那陳公子請!」劉大夫聲音一提,怒氣著實忍耐不住。

  劉大夫說了半天,陳璟半句沒接,讓劉大夫憤怒。

  他覺得陳璟輕視他。

  這是狂妄,這是不敬前輩!

  誰的話多,誰就落了下乘。劉大夫感覺很糟糕,似乎被個年輕人耍了!他沒等婉娘開口,搶先回答陳璟。

  「陳公子請。」婉娘也道。

  陳璟點點頭,繼續往惜文胸肋處按了按,然後問惜文:「疼嗎?」

  惜文睜大了雙目,清湛眼眸溢光流彩,轉了下,然後輕輕搖頭。

  她的臉紅透了。

  她的胸肋處並不疼。陳璟按得有點用力,但是不疼。

  陳璟見她這般配合,就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話,不僅僅婉娘相信了他,連惜文也折服,願意配合他的診斷。

  這是好事。願意相信大夫,心裡就等於有了個信仰,這病也能好得快。

  然後,陳璟又按了下惜文的下腹處,又問她:「疼不疼?」

  這次,惜文點點頭。

  惜文不能言語,但是這些沒有發作,腦袋還是清楚的。這種情況來看,還是不錯的。

  脈洪且滑,但不遲;苔色幹黃尖絳;腹脹拒按,但胸肋無下滿之症。

  陳璟頷首,心裡已經有數,笑著對惜文道:「姑娘無需憂心,一點小疾,吃藥很快便能痊癒。今日是聚診辯證,還請其他大夫給姑娘切脈,姑娘擔待。」

  惜文輕闔眸子,有點難堪,沒有搭理陳璟。

  陳璟就從小杌子上起身,把位置讓給其他大夫。

  經過這麼一鬧,除了龔至離和孟燕居請來的那位大夫,剩下的五位大夫,對陳璟都有點意見。

  這麼不懂事,應該好好教訓他。

  德高望重的倪大夫不再謙虛。等陳璟起身,他就坐下來,也給惜文姑娘診脈。

  七位大夫輪完,惜文頗感疲憊。

  婉娘請大夫們到東次間說話。

  眾人跟著婉娘,從惜文的臥房出來,到二樓的東次間,辯證病情。

  「惜文姑娘這症,病在足少陽。」劉大夫最先開口。他情緒已經平復了些,但憤怒未泄,語氣仍有幾分僵硬。

  中醫裡的足少陽經,是指膽經。

  劉大夫說惜文的病,是因為膽出了問題。

  「……膽之穴皆絡於腦。膽之邪火,上攻於腦,致使腦之氣血不足,故而發狂譫語。」劉大夫說罷,冷冷瞥了眼陳璟。

  他對自己的診斷非常有信心。

  諸位大夫都微微沉吟。

  劉大夫的話裡,透出兩個意思:其一,惜文的病,乃是大熱有火,膽生火,攻於腦,這從脈象上已經證實。惜文的脈象,就是洪滑且數,這是內火炙盛,眾位大夫都切出來了;再者,惜文氣血不足。

  這兩點,毋庸置疑。

  所以,劉大夫的話,非常有說服力。

  其中幾位醫術稍微差點的大夫,頓時心裡就沒了主見,相信了劉大夫的話。

  「劉兄所言甚是……」有大夫當即就認同了劉大夫的論證。

  「劉師獨具匠心,我等就無法如此準確診斷……」有人巴結。

  其他人卻都沒有開口,只是看了眼倪大夫。

  因為劉大夫的診斷,說服力很強,其他人沒有把握推翻他的,心裡仔細一想,也覺得劉大夫的診斷正確,就不好再提出異議,只得都看著倪大夫。

  倪大夫德高望重,也許他還有其他高見。

  「……老朽也覺得,姑娘的病症,乃是肝膽濕熱蘊遏,導致氣火內鬱,神明失司,才會發狂神情昏聵。先投‘龍膽瀉肝湯’治其標,再去濕熱化痰,姑娘這病就能慢慢痊癒。」倪大夫慢條斯理說道。

  倪大夫心裡,並不是像劉大夫那樣有十足的把握。

  惜文的病,症狀看上去很簡單的。

  劉大夫的論證也沒有錯。

  假如真的是病在膽,劉大夫的藥早就治好了惜文的。

  倪大夫卻聽聞,劉大夫治了七八日都不見效,反而是惜文姑娘的病越來越重。所以,未必就是膽有問題。龍膽瀉肝湯也不一定有奇效。

  這病若是容易治,今日也不會聚集這麼多郎中論證了。

  倪大夫最有聲望。雖然他年紀大了,醫術也很好,可並不是意味著他每種病都見過。像惜文這種情況,倪大夫從醫三十餘年,還是頭一次碰到。

  越有本事的人,心裡越是謙和。

  所以,倪大夫不似劉大夫那般狂妄。

  他的確沒底。

  碰到沒見過的病,任誰都會懷疑自己。

  倪大夫有點後悔,今天不該收了孫少爺三十兩銀子,就來湊這個熱鬧。這是他沒有見過的病,他怕治壞了砸招牌。

  「……以餘拙見,怕是熱入血室。」一直沒有開口的龔至離突然道。

  在場的大夫,除了劉大夫和倪大夫,都不是望縣本地的。但是他們屬￿兩浙路的郎中,都有點名氣,在藥市偶然也碰到過的,彼此就算不瞭解,也知道對方底細。

  只有龔至離,和這些大夫不熟悉。

  龔至離不是兩浙路的人。他曾經在京城做個大夫,想考太醫院未遂,折騰了幾年。而後,他兩個小舅子相繼去世,丈人家成了絕戶,龔至離就攜妻兒回到明州,入贅丈人家,繼承家產。

  他是京裡來的,醫術又不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所以本地的權貴都信他。龔至離也心高氣傲,不願意和本地赤腳大夫多打交道。

  故而,他和眾人都不熟。

  龔至離這話一說出來,大家又是微微一愣。

  熱入血室,是因為經期來潮時,血室空虛,外感的熱邪趁機而入。

  氣氛猛然就一沉。

  諸位大夫大約第一次經歷這種辯診。

  每個人的觀點都正確,卻偏偏重點各不相同。

  到底哪個才對?

  他們自己心裡都沒底。

  所以,少不得就要爭吵了。

  有兩位大夫認同劉大夫的診斷,同意病在足少陽,乃是病在膽經;有兩位大夫同意倪大夫的論證,病在肝膽,需要化痰開竅;而龔至離的觀點,只有他自己贊同。

  大家吵成了一團。

  婉娘看著,實在頭疼。

  而一旁的陳璟,居然被他們無視了。

  劉大夫跟倪大夫、龔至離爭論半晌之後,才看到這個令他討厭的小夥子,在看好戲般,認真瞧著他們,頓時就火冒三丈。

  「陳公子,你方才診脈,最是用心,難道有什麼高見不成?」劉大夫語帶譏諷,問陳璟。

  方才陳璟對惜文姑娘又摸又捏的,簡直有辱斯文。

  現在,他反而不說話,難道是沒主意?

  沒主意還那麼占人家惜文姑娘的便宜,簡直下作!

  「沒什麼高見。我只是在聽你們怎麼說,好反駁你們呐。」陳璟道。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沒有半分輕浮。

  他不是在調笑劉大夫,他只是實話實說,神態敦厚。

  認真聽對方說話,好抓住對方話裡的漏洞,然後加以反駁,這是辯證的技巧。

  可是年輕人,你不用這麼直接說出來吧?

  劉大夫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

  「陳公子請,反駁反駁吾等,讓吾等也長長見識。」有位大夫明顯會錯了陳璟的意思,以為陳璟在實打實的諷刺他們,故而刻薄回敬陳璟。

  「那你聽好了,你也該長長見識。」陳璟轉頭對說話的大夫道。

  他這話說得依舊理所當然。

  辯證嘛,教教不會的人,這是陳璟的本職。他肯把自己的知識拿出來分享,這是他的無私。這並不是小瞧對方,更不是彰顯自己,也不是恩惠別人,僅僅是大夫的義務。

  那大夫又會意錯了,頓時又羞又怒。

  這孩子簡直無禮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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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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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辯證

  「惜文姑娘這病,是兩症併發。陽明腑實為主症,熱入血室為輕症。」陳璟道。

  陽明,是經絡名稱,指足陽明胃經和手陽明大腸經。陽明症,分為陽明經症和陽明腑症。

  所謂陽明腑實,是指病邪入裡化熱,熱邪與大腸中的糟粕搏結,損耗津液,燥結成實。

  熱入血室,便是經期血室空虛,外邪趁機而入,與血搏結。

  陽明腑實與熱入血室,都會出現譫語發狂,很容易混淆。

  「……劉大夫說,病在足少陽,是膽熱。但若是膽熱上腦,必然會頭痛欲裂。婉姨,惜文姑娘發病之後,可有頭疼欲裂?」陳璟問婉娘。

  婉娘正目光明亮看著陳璟。

  聽到這話,婉娘搖頭,道:「惜文發病,從未頭疼。」

  「……沒有頭疼欲裂,如何斷定是膽熱?」陳璟道。

  婉娘將目光投向了劉大夫。

  劉大夫眼中有幾分閃爍。婉娘在歡場謀生,最擅察言觀色,一看就知道,陳璟的話說中了,姓劉的大夫心虛了。

  「熱症尚輕……」劉大夫欲狡辯。

  「脈象洪滑且數,不輕了!」陳璟道。

  劉大夫啞口。

  陳璟沒等劉大夫再說話,而是轉向了倪大夫:「您說病在肝。若果然病在肝,肝之疏泄不暢,必然有胸肋下滿之症。我方才給惜文姑娘診斷時,她胸肋處並未下滿之症,足見,肝之疏泄並未問題,龍膽瀉肝湯是不是多餘了?」

  眾人也終於明白,為何陳璟要按惜文姑娘的胸肋處了。

  當時,惜文姑娘搖頭否則胸肋處疼痛,眾人都看見了,的確沒有下滿之症。沒有下滿之症,就不存在濕熱凝結了。

  故而,倪大夫的斷脈也不正確。

  倪大夫沒有像劉大夫那樣變臉,反而是眼光微亮,似看塊罕寶般看著陳璟。

  他這麼驚喜看著陳璟,反而忘了接陳璟的話。

  從陳璟的話裡,倪大夫可以看得出陳璟的醫術純熟之極。醫學,可不僅僅是看幾本書就可以學會的。有些時候,病症和脈象都符合某種病例,卻未必就是這種病。

  像倪大夫,注重脈象和舌苔,不知不覺忽視了胸肋下滿之症。當時陳璟按惜文胸肋,因為他太過於年紀,倪大夫也沒有想過他真的會醫術,一味心思以為這孩子是想佔便宜。

  直到現在……

  倪大夫微感慚愧。

  陳璟也沒等倪大夫回答。

  反駁了前兩個論證,陳璟反駁龔至離的診斷:「龔大夫說,惜文姑娘是熱入血室。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而後給惜文姑娘切脈,深按的時候,見她脈象並未顯遲沉。若是熱入血室是主症,熱邪必然與血搏結,脈道不暢,就會出現脈遲緩。既然沒有脈遲,而其他脈象又符合‘熱入血室症’,足見熱入血室是輕症。」

  龔至離微微一愣,仔細想陳璟這話。

  他診脈的時候,並未深切。

  診脈分淺切和深切。若是淺切時,脈象非常明顯,大夫就不會深切。龔至離給惜文診脈,見她脈象洪滑且數,知道這是熱盛,又想到她是經期染病,立馬先入為主想到了熱入血室,就沒有深切。

  聽到陳璟這話,龔至離微微點頭:「慚愧,是在下大意。」

  他第一個贊同了陳璟的反駁,因為惜文的脈息,的確沒有遲沉之象。

  「脈象洪滑且數,腹痛拒按,目赤譫語,舌絳苔黃,這就是陽明腑實。若是我沒有猜錯,惜文姑娘已經好幾天不更衣了。」陳璟說到這裡,目光詢問婉娘。

  在這個時代的富貴人家,若是如廁大便,就需要更衣一次。「不更衣」在中醫裡,是不下大便的文雅說法。

  婉娘點頭:「陳公子所言不差……只是,為何起了這病?」

  婉娘把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劉大夫憤怒不甘;倪大夫意味深長,目露欣賞;龔大夫更是贊同不已;其他幾位大夫,原本就沒有自己的主見,聽到陳公子的論證,他們有人茅塞頓開,有人茫然無知。

  從這些便可以看出,陳公子的辯證是正確的。

  陳公子之前沒有詢問,就一口斷出惜文的用藥,婉娘心裡已經信了他五成;現又見諸位大夫的反應,婉娘就信了八成。

  婉娘從小在青樓長大,她沒有世俗的一些成見:比如醫術好的,一定要年老郎中等。

  當然,醫術好的,必然要經驗豐富的老郎中;而老郎中,並不是都醫術好,這是真理。

  可婉娘不懂這些。

  婉娘的圓滑世俗,都用在應付嫖客身上。

  她很好奇,惜文這病到底怎麼引起了的。之前陳公子說什麼吃錯了藥,婉娘想再確認一遍。

  「……惜文姑娘外感風寒,發熱。因為她在汛期,血室空虛,使得熱入血室,但是並不嚴重;而後請了大夫。大夫念著惜文姑娘還在汛期,就沒有開涼寒之藥,反而用了辛溫香燥散。原本就熱盛,還吃這等溫補之藥,燧使熱邪傳裡,下迫腸胃,從而燒灼津液。津液損耗,故而便秘腹脹,不能下便,就形成了今日的陽明腑實。」陳璟解釋給婉娘聽。

  劉大夫的臉色更差了。

  那辛溫香燥散是劉大夫開的。

  這小子一口咬定是自己害了惜文姑娘?

  劉大夫和婉娘有點私交,所以婉君閣姑娘們病了,都是請他。逢年過節,婉娘都要送節禮。大節白銀五十兩,小節三十兩,過年五十兩白銀,還另有禮物。

  在望縣,能給出這麼高節禮的,除瞭望縣第一大族沈家,就是這婉君閣了。

  劉大夫靠這筆錢,養家糊口,日子過得很滋潤。

  若是他真的治壞了惜文姑娘,以後婉君閣斷乎不能行走了。

  陳璟這是斷人財路,劉大夫能不急?

  「你小子,切莫胡言亂語。惜文姑娘何等矜貴,汛期用涼寒之藥,豈不是要害死姑娘?你莫要胡言挑撥,誣陷我一片好心。」劉大夫跳腳,厲聲呵斥。

  婉娘靜靜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劉大夫又怒又懼。

  婉娘這是責怪他。

  婉娘為何要相信這個黃毛小兒?

  正常人都不會放著這麼多老郎中不問,去信個孩子!

  劉大夫恨婉娘愚昧,又恨陳璟心地歹毒。

  「你的確是好心。」陳璟實話實說,「好心辦壞事,也要負責任。你既然是大夫,治病就是你的本分。治壞了人,也該道歉賠禮,而不是死不承認。」

  婉娘聽了,心裡笑了下。

  她很認同這話。

  她當然不會懷疑劉大夫故意害惜文。

  但是醫術不濟,也是他的錯,因為他是大夫。婉君閣每年給他那麼多銀子,難道是養他吃白飯的嗎?

  「婉娘,汛期的確不能用涼寒之藥,劉大夫良苦用心,你要體諒。」另一個大夫開口幫腔。

  「是啊。」還有人接口。

  他們都是朋友,誰也忍見一個小孩子踩自己朋友。

  「……我心中有數。」婉娘淡淡道。

  她上前幾步,走到倪大夫和龔至離面前,輕輕行了一禮,道:「勞煩您二位,移步說話。陳公子,也勞煩您移步說話。」

  然後她喊了護院,「送幾位大夫下樓。今日來的,全是婉君閣的貴客。賞臉來給小女瞧病,婉娘一併謝過,給每位大夫一個紅包。」

  高大威猛的護院道是。

  幾位大夫見自己沒出什麼力氣,還有紅包拿,倒也無所謂,就轉身要下樓。

  只有劉大夫,站著沒動。

  「婉娘……」劉大夫見婉娘只留了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說話,心裡大叫不好。陳璟那小子,當面都敢誣賴他,背後還不知搞什麼鬼。

  劉大夫不能這麼走了,任由陳璟潑他髒水,故而他大喊:「婉娘,你聽我說……」

  「回頭再說!」婉娘轉身,眼神媚而厲,似鋒刃劈過,帶著寒光點點。

  她這樣冷媚的眼神,是很殺傷力的。

  劉大夫當即不敢再多言。

  護院把劉大夫請下樓。

  婉娘就讓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到梢間開藥方。

  方才見眾人辯證,婉娘站在旁邊,已經把眾人瞧了個明白。

  倪大夫的診斷被推翻,仍對陳璟投以欣賞,足見倪大夫這個人品格和醫德俱高尚。進來之前,倪大夫也不喜歡陳璟,但是陳璟一番話,倪大夫立馬改觀,說明倪大夫是個惜才且有見識之人。

  陳璟不管開什麼方子,婉娘都不懂。雖然他表現得驚才絕豔,可婉娘還是有二成擔憂,陳璟畢竟太年輕了,故而婉娘請倪大夫坐鎮。

  而龔至離,他的思路和陳璟的,有些相似,他最先說惜文是熱入血室,陳璟也認同了這一診斷。所以,陳璟開出來的方子,龔至離應該更有辨別能力。

  有了倪大夫和龔至離把關,婉娘才敢真的相信陳璟。

  婉娘雖然離經叛道,卻很理智聰慧。

  「陳公子,請賜一方。」婉娘親自給陳璟研磨。

  她十指纖長,瑩白如玉。

  陳璟點點頭,上前開方子。

  他先開了桃仁承氣湯。

  他這個桃仁承氣湯,是清朝大夫在《傷寒論》承氣湯基礎上的革新,主治譫語如狂、下焦淤熱、熱結血室。藥材有桃仁三錢、五靈脂二錢、鮮生地八錢、生蒲黃一錢、甘草半錢、犀角二錢。

  除了桃仁承氣湯,陳璟又添加了石膏二錢、知母半錢、竹瀝一錢等。

  方子開好之後,交給了婉娘:「先吃兩劑。若是更衣了,躁矢解下,我再開其他方子。」

  躁矢,就是屎的文雅叫法。

  婉娘接過,看了眼,只覺得字好看,個個遒勁有力。至於藥嘛,完全不懂啊。

  她遞給了倪大夫,聲音柔媚道:「您二位瞧瞧,陳公子這方子可妥善?」有點撒嬌的味道。

  她這麼一撒嬌,陳璟也不忍心怪罪她把自己的方子給別人瞧,而別人也不好意思怕陳璟尷尬而拂了佳人請求。

  所以,雙方都不得罪。

  四十來歲的女人,婉娘的撒嬌恰到好處,水到渠成,沒有半點做作之感。

  長久的訓練,讓她對自己每個表情、每個語態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怪不得她曾經是明州的花魁。

  想做花魁,光漂亮可不行,這裡面的學問很大。

  倪大夫接過方子一看,臉色有點凝重,眉頭微微鎖起。

  婉娘心想:這方子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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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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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峻方

  倪大夫這麼一蹙眉,婉娘心裡也掂量了下。

  「怎麼,方子不妥嗎?」婉娘問。

  倪大夫歎了口氣。

  面對婉娘的疑問,倪大夫只得無奈道:「雖說惜文姑娘是陽明腑實,可這方子也太寒了。先用承氣湯大破其血,又添了極寒的犀角、石膏,只怕惜文姑娘難以承受啊。」

  他覺得這方子險峻,不慎會要了惜文的小命。

  倪大夫從醫三十多年,素來穩重。

  陳璟這孩子,今日徹底顛覆了老先生的認知。現在又開了這等極寒藥方。老先生思量半晌,仍是覺得不妥。

  以他的從醫經驗,這方子不適合女子服用。

  陳璟的辯證,的確驚豔,讓人錯覺他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郎中。但是這方子,開得又太過於兒戲,好似孩子把自己所背過的寒涼之藥,全部堆砌在一起。

  「這……」婉娘也跟著皺眉,看了眼陳璟。

  陳璟沒什麼表情,淡淡的,和他方才進來時一樣。

  「要不,這位大夫也瞧瞧?」倪大夫把藥方遞給了龔至離。他至今還是不知道龔至離的姓名。

  龔至離心高氣傲,也對結交望縣郎中沒興趣,倪大夫又不像陳璟那般讓他震撼。龔至離笑笑,從倪大夫手裡接過藥方,並未自報家門,就低頭看了起來。

  看完,他和倪大夫的想法一樣。

  這藥,太險峻了。

  別說是病了很久的惜文姑娘,就是個體壯男子,也承受不住吧?

  這方子,的確顯得稚嫩。

  「陳公子,這方子,確有不妥之處。」龔至離直言相告,「不如改改?既有了犀角這等寒涼之物,何不去了生石膏?或者減少分量?」

  「這方子沒有問題的。」陳璟神態認真,保證道,「你們若是不信,大可減了分量或者減了藥材。我這方子,吃兩劑,惜文姑娘的譫語發狂就能消了。若是你們更改方子,效果如何我不敢擔保。惜文姑娘這病,還能折騰一段時日的。你們若非要改,也無不可。」

  惜文的病,並未入膏肓。

  只是她發病的時候,譫語發狂,又要自盡、又要殺人,嚇壞了不知情況的大夫和婉娘。

  一連折騰了半個月,而且汛期一直不走,婉娘就斷定她已經末症,只怕救不了。

  實則惜文的病不重。

  陳璟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別人相信他。

  假如不信,改了方子,他們就知道沒有效果,到時候還是會吃他這個方子。只是可憐惜文姑娘,要多受罪。

  陳璟也不願病家多遭罪。

  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哪怕他跳腳起來說,急迫要求一定要相信他,也未必管用。他的年紀擺在這裡,所以他的醫術必然會受質疑。

  既然這樣,還不如口吻平淡,至少讓人覺得他高深莫測,說不定心裡再三衡量,還相信他了呢。

  如此打算,陳璟就不再多言。

  窗口透進來暖黃色的光。已經是黃昏,天際的雲霞似疊錦,瑰麗灼豔。窗櫺半推,梢間的簾幕在晚風裡搖曳,素淡軟滑的簾幕便如波紋蕩漾。

  風很暖,很和煦。

  天色將晚。

  「婉姨,倪大夫、龔大夫,時辰不早,我要回去了。」陳璟笑著道,給他們施了一禮,「若是回去晚了,家裡人擔心。」

  頓了頓,他又道,「婉姨,別忘了您的諾言。」

  「誰治好了惜文,婉君閣就將惜文下嫁」的諾言。這個諾言,可以換一大筆銀子,陳璟如是想。

  婉娘愕然。

  他還真想娶惜文不成?

  此前,婉娘也沒心思想這些,她只想先治好惜文。陳家什麼家底,婉娘心裡一清二楚。若是陳璟非要娶惜文,婉娘有辦法對付他。

  婉娘微笑,不再多留陳璟,喊了聲外頭的護院,讓送陳璟下樓。

  等陳璟一走,兩位大夫說話也更不客氣了。

  「……老朽獻醜,這方子改改吧。」倪大夫先說。

  「還是改改妥善。」龔至離也說。

  婉娘笑了下,沒有拂了兩位的好意,讓他們改了方子。

  兩位老大夫斟酌片刻,最後把陳璟藥方裡的生石膏和犀角這兩位極寒之藥都給去了。去了這兩味藥,這方子仍是寒。

  所以,倪大夫交代婉娘:「先吃三劑。三劑吃完,再請大夫複診。」

  這種寒涼之藥,女子不能多吃。

  婉娘道謝。

  她喊了護院,給倪大夫和龔大夫也拿了個紅包,裡面各有五個一兩的銀錁子。一次問診就打發五兩銀子,婉君閣真是財大氣粗!

  兩位郎中也走了,二樓就安靜下來。

  天色已暗,婉娘喊了丫鬟,道:「去樓下,讓貴客們都移步前面吃酒,今晚的酒水,都算婉君閣的……」

  她這是要把人都打發走。

  婉娘拿了兩張藥方,思前想後,仍是拿不定主意。

  到底用哪個?

  陳公子嘛,年紀太小了,不像是有醫術的。可之前在街上,他遇到惜文,看到惜文那樣發狂,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驚呼說「這姑娘是瘋了嗎」?而是說,「媽媽別擔心,姑娘只是一點小疾」。

  從那點,足見他真的通醫理。

  他說話,像郎中的口吻。

  而方才,他明明沒有問過惜文的病,也沒有看過惜文的藥方,就能一口斷出惜文用的藥材,這點最讓婉娘折服。現在想起來,婉娘都覺得震撼。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惜文之前的藥方,是劉大夫開的。難道陳公子和劉大夫串通的?

  不像啊,劉大夫幹嘛自己砸自己的腳?

  今天事情傳出去,劉大夫也不好看。

  但是也不能否認陳公子和劉大夫串通,想騙更多的錢。這樣的話,反而更加合理。

  轉念一想,婉娘又覺得陳公子不是騙子。

  婉娘不瞭解陳公子,但是瞭解劉大夫啊。假如劉大夫一直在做戲,閱人無數的婉娘早就發現了蛛絲馬跡。婉娘和劉大夫打交道四五年了,對劉大夫的為人秉性一清二楚,劉大夫騙不了她。

  況且,陳公子也是沒有露出半點異樣。

  「不會是騙子的……」婉娘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

  那麼,他的藥方,要不要用呢?

  倪大夫和龔至離,雖然看著是兩個經驗老道的郎中,可是他們也贊同陳公子的診斷啊。這麼說來,陳公子醫術應該更好。

  婉娘沒有那些世俗偏見,她不會覺得郎中一定要是老年人。

  也許就有天縱奇才呢。

  「是一條命啊。」婉娘想了半天,還是無法決定,說到底,她是在乎惜文的,怕自己一念之差,害得惜文枉送了性命。

  下這個決心,真的挺難。

  婉娘沉默坐了半晌。

  她一生,很少遇到這樣難以決斷的事。

  半刻鐘後,婉娘終於站起身。她將倪大夫和龔至離修改的藥方,仔細疊起來,收在茶盞底下;而陳璟的藥方,她又看了一回。

  她喊了護院,把陳璟開的方子,遞給了護院:「按方抓藥,抓兩副就夠了。」

  今天這些大夫,診斷時都是胡言亂語,只有陳璟所言讓婉娘信服。既然如此,就相信他吧。

  假如惜文真的被醫死了,也是她的命數。

  婉娘也算女中丈夫,最討厭猶豫不前的。

  護院拿了藥方,去抓了藥。

  一刻鐘後,護院回來,把藥交給婉娘,然後說:「抓藥的坐堂先生問,這藥方給誰用,用這麼峻猛的寒涼藥,若是體虛怕受不了。我說是我家小姐,坐堂先生一個勁說不妥。婉姨,真的要煎藥嗎?」

  「煎!」婉娘聲音果斷。

  她這個人,不會在同一件事上,猶豫兩次。

  既然下了決心,婉娘是不會再反復。

  護院憂心忡忡,說了句是,轉身讓小丫鬟去煎藥。

  裡臥,突然傳來淒厲的叫聲。

  惜文的病又發作了。

  婉娘臉上烏雲密佈。

  她起身,進了裡臥。只見惜文手裡拿了枕頭,使勁要打自己的腦袋。丫鬟不給她打,她就打小丫鬟。

  那玉枕,一千兩銀子買的,沒有打到小丫鬟,反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惜文披頭散髮,眼眸通紅,似要吃人般。

  從前那般溫婉文靜的惜文,現在病成這樣……

  婉娘倒也不心疼東西。來婉君閣的貴客,都是一擲千金。婉娘只是心疼惜文。十年前,婉娘撿了這個逃難的小姑娘,就把她當個伴兒,養到今天。

  當惜文是搖錢樹,這是真的;也疼惜文,這份感情也是實在的。

  婉娘就是這麼一個人,理性和感情能熟練融合在一起,從來不只講感情,也從來不只談生意。

  「清兒。」婉娘上前,抱住了惜文。

  惜文的小名叫清兒,從前在婉娘身邊服侍。婉娘開了這間婉君閣,才給清兒改名叫惜文。

  「……我苦命的兒。」婉娘歎氣,「你若是好不了,娘倒是寧願你去了。這般遭罪,娘於心何忍?」

  惜文聽不懂,一個勁掙扎。

  婉娘也抱不住她了,只得叫人把她捆起來。

  捆得次數多了,惜文胳膊和身上,都是勒痕。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藥終於熬好了。

  小丫鬟端了藥來。

  惜文掙扎了半個時辰,也漸漸沒了力氣,軟軟躺在床上。婉娘喂她喝藥,她也不知道張口,說話她又似乎聽不見。

  「來,掰開她的嘴。」婉娘只得硬灌了。

  兩個護院上來,幫著掰開了惜文的嘴。

  惜文被嗆了直咳嗽。

  折騰了許久,才將一碗藥灌下去。

  瞧著她眼神無光,渾身發軟,婉娘知道她的癲狂已經過去了,暫時不會發作,就讓人把繩子解了。

  惜文呆呆的,任由人折騰。

  婉娘服她躺下,給她蓋了被子。

  惜文闔眼,片刻就睡熟了。

  婉娘也松了口氣。

  這一整天,婉娘滴米未進,此刻覺得胃裡空空的。

  她下樓用膳了。

  晚上,她歇在瓊蘭居的梢間裡,給惜文做個伴兒,免得她夜裡又發作。這段日子,婉娘一直都是衣不解帶照顧惜文的。

  到了第二天的卯初,婉娘就醒了。

  她起來梳洗,穿著中衣坐在梳粧檯前,由小丫鬟替她束髮。

  髮髻尚未束起,就有小丫鬟急促跑進來的腳步聲。

  婉娘心裡一個咯噔:是惜文不好了嗎?

  她心頭涼了半截。

  卻見惜文的小丫鬟滿面笑容,跑進來給婉娘跪下:「媽媽,小姐醒了,說要如廁,還問媽媽在哪裡……」

  婉娘蹭的站起身,疾步往惜文的房間。

  自從惜文發病以來,整日昏昏沉沉不說,還發狂譫語。她不發作的時候,也是不言不語,雖然她腦袋裡很清楚,卻從來沒有完完整整說過一句話。

  這還是惜文發病以來,第一次說話。

  惜文,終於說話了。

  婉娘喜得眼眶都濕了。

  這是好了嗎?

  那位陳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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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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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惜文

  午後的瓊蘭居,墨瓦白牆間,素淡靜謐。

  惜文剛醒。

  她病後,一直在靜養,每天都要睡得飽飽的,不到下午不起身。

  四月的暖陽篩過窗櫺,在妝台投下繁複疏影。

  惜文坐在妝台前的錦杌上,任由丫鬟為她梳頭。她的目光,越過半推的窗櫺,落在院落裡。

  瓊蘭居的院牆不高,爬滿了綠色藤蔓。被陽光輕擁的藤蔓,正隨風搖曳,掀起綠色漣漪。牆角種著芭蕉,寬厚的芭蕉葉綠影婆娑。

  院中的兩株梨樹,也開滿了晶瑩梨花。繁花盛綻,若一樹皚皚白雪,也似一團銀色瓊華。

  惜文纖柔皓腕撐起下頜,怔怔看著院落的梨樹,她纖濃羽睫下的眸子慵懶又嫵媚。

  「……等會兒去折幾枝梨花,我要插瓶。」惜文後頭,吩咐身後的丫鬟。

  她眼眸清冽明媚,聲音軟糯恬柔,午後陽光的金色碎芒落在她的眉梢,讓她的神情似疊錦流雲。

  丫鬟道是。

  惜文很喜歡素淨的東西。

  兩人正說著話兒,丫鬟已經幫惜文梳了高髻,鬢角插了兩把純白珍珠梳篦,簡單大方。

  另一個丫鬟拿了幾件褙子和裙子出來。

  惜文選了件杏白色仙鶴瑞草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她肌膚凝雪,衣衫簡素,妝容疏淡。素顏白衫裡,卻幻化出烈烈風情,豔瀲嫵媚。

  院子裡,傳來敲門聲。

  惜文看了眼丫鬟:「去看看是誰……」

  丫鬟道是,咚咚咚快步跑下樓,去開了院門。

  惜文自己,也附在妝臺上,往下看。

  來客,是個穿著孔雀藍褙子的窈窕婦人和一個穿著佛頭青緙絲直裰的年輕男子。

  惜文唇角微勾,露出一個淺淺笑容。

  是她的媽媽婉娘和陳公子來了。

  很快,婉娘和陳公子就上樓了。

  惜文讓丫鬟幫著整了整裙擺,出來見客。

  來的陳公子,並不是陳璟,而是陳瑜陳七。

  「陳公子。」惜文福身,給陳七見禮。她身段婀娜,聲音酥軟,陳七立刻心猿意馬,一顆心跳個不停。

  這就是惜文,是他朝思夢想的惜文。已經第二次見惜文了,陳七還是很緊張。

  「惜文姑娘,我是來送藥方的。」陳七一緊張,連寒暄都不會了,直接開門見山說道。

  上次陳璟混進會診的郎中裡,給惜文瞧病。不知道陳璟說了些什麼,結果,婉娘看中了陳璟的方子,給惜文用了。一劑藥下去,惜文次日就排除黑色乾燥的糞便,體內熱邪減了大半,人也清明,知道說話了。

  一連喝了兩劑,惜文不再雙目通紅發昏。

  婉娘大喜,連忙再請陳璟複診。

  陳璟怕他大嫂知道這件事,又想著陳七對惜文朝思暮想,就在家裡開了方子,交給陳七,讓陳七送到婉君閣。

  然後,陳七再把惜文的病情,轉告陳璟。

  陳七喜得連連給陳璟作揖,叫好兄弟:「哥哥日後做牛做馬報答你!」

  陳璟送過來的方子,惜文吃了六七天,病情就減了七八成,不再發狂譫語,汛期也過去了,人恢復了從前的溫婉嫺靜,只是身子還虛弱。

  這些日子,惜文一直在養病。

  不少恩客來探病,惜文都推卻。

  今天,是陳七第二次給惜文送方子。

  惜文笑著,皓腕微抬,接過陳七手裡的藥方。

  她仔細看了看,這張藥方和上次陳七送過來的藥方,相差無幾。依舊是「小承氣湯」,由大黃、厚樸、枳實組成,是祛熱的,主治陽明腑實。

  這次,大黃的分量減輕了些。

  上次的藥方,大黃有五錢,這次只有三錢半。

  「和上次的方子差不多。」惜文看罷,漆睫微抬,兩眸似冰魄清湛明亮,溫軟笑著對陳七道。

  陳七瞧了,臉又是一紅。

  他都覺得自己丟臉,怎麼在個女人面前拘謹成這樣?他也算是情場老手啊。

  他一緊張,就說不出話來。

  婉娘也接過來,看了幾眼,道:「的確相差無幾。七公子,央及公子什麼時候再來複診?再好的大夫,也不能單單憑人口述複診吧?」

  雖然陳璟沒有親自來,但是他靠陳七的複述,居然能把惜文這怪病治得好了七八成,婉娘心裡是贊服的。

  可到底要他親自來看看。

  這樣,婉娘才能真的放心。

  「央及說,這次的藥吃完,他便來瞧。」陳七立馬道。

  「如此最好了。」婉娘展顏輕笑。

  陳七也跟著笑笑。

  他在惜文面前,放佛雲裡霧裡,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完全沒了平日裡的機靈勁,又笨拙又木訥,簡直像個呆子。

  他心裡越想爭氣點,越發使不上力氣。

  「那位神醫陳公子,為何不來?」惜文問陳七。

  她聲音清冽慵懶,又嬌媚纏綿,陳七聽得耳朵都酥了。

  陳七心裡又是一跳,人又是緊繃著的,就如竹筒倒豆子般,絲毫不知忌諱,劈裡啪啦把陳璟的家庭背景都交代個遍:「……他嫂子指望他進學,將來和他哥哥一樣,做個舉人老爺,將來再做大官。若是他大嫂知曉他來青樓,虛度光陰,要罵他的。上次,是我硬拉著他來的……」

  他也想表彰一番自己,想讓惜文和婉娘覺得,陳璟治好了惜文的病,也有陳七的功勞。

  「他,還怕嫂子啊?」惜文卻打斷了陳七的話,口氣輕軟,神態卻有幾分狡黠,眼裡碎芒盈盈,好似發現了什麼有趣之事。

  「……」陳七就不知道該接什麼了。

  說陳璟怕他嫂子?陳璟給陳七機會,讓他能站在自己心慕的女人面前說話,這是對陳七有恩。陳七不能這般忘恩負義,在背後詆毀陳璟,說陳璟怕女人。

  怕女人,總顯得窩囊。

  說不怕?方才自己那番話,又像是編出來的。要是給婉娘和惜文留下一個愛撒謊的印象,以後還怎麼和惜文相處?

  左右為難,讓陳七啞然。

  「陳氏家風篤嚴,是讀書人家。長嫂如母,陳神醫年紀還小,自然要嚴加管束,才能成器。」婉娘笑著幫場。

  「是啊是啊。」陳七連忙附和這話。

  惜文微笑。

  說了幾句話,惜文收下了藥方,又給陳七行禮道謝。

  一番客氣,陳七才從瓊蘭居離開。

  從瓊蘭居出來,陳七長長透了口氣。一陣徐風吹來,人也清明幾分,回想在瓊蘭居的表現,心裡懊惱不已。

  惜文又不是老虎,怕她作甚?

  自己之前填了那麼多銀子,就想見惜文一面都不行,打了一年多的饑荒。現在輕而易舉見到了,還能那麼近和她說話,到底緊張個甚!

  「陳末人啊陳末人,你還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陳七自己暗罵自己。

  他還想做惜文的入幕之賓。這樣緊張害怕,還怎麼可能?

  陳七越想越懊惱。

  不知道為什麼,惜文說話的時候,那語氣幽幽的,總叫人膽怯敬重,不像其他女人。

  從婉君閣離開,陳七直接去了七彎巷,把惜文姑娘的情況,告訴陳璟。

  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因為他都沒敢怎麼看人家姑娘。

  陳璟聽了,卻是微微點頭。

  陳七也覺得驚奇:「就這樣,你就能斷定惜文姑娘是什麼病啊?」

  「我心裡有數。」陳璟笑道,「惜文姑娘的氣色,是不是比上次好多了?」

  陳七點點頭。

  想來也怪,陳七又問陳璟:「央及,你到底是怎麼學會了醫術的?」

  「看書啊。」陳璟笑道,「我有醫書,借給七哥看半年,你也會醫術的。要不要看?」

  「可算了吧!」陳七連連搖頭,「你七哥我,是那愛看書的人嗎?我要是有那個心,早考秀才去了。不過,照你這麼一說,學醫也輕巧簡單得很嘛……」

  陳七撇撇嘴,對醫術從此就產生了輕視的心裡,覺得挺容易學。

  陳璟在一旁笑。

  「你什麼時候再去複診啊?」陳七不知道陳璟笑什麼,也懶得問,只是道,「婉娘好像有點不放心。她說,不見面怎麼複診?」

  「過五日吧。」陳璟道,「惜文姑娘那藥,能吃五日。等她吃完了,我就去複診。婉娘不找我,我也要找她的。七哥還記得當初婉君閣的承諾嗎?我要找婉娘兌現承諾去。」

  陳七怔忪一瞬。

  承諾?

  誰治好了惜文姑娘,就把惜文姑娘下嫁,婉君閣出嫁資的承諾?

  陳七覺得心疼。他是娶不到惜文的,卻也不想惜文被別人娶走。若是娶走了,連見都見不著。

  「婉娘可厲害著!」陳七酸溜溜的潑陳璟冷水,「她在望縣,人脈頗廣。她不想將惜文嫁給你,你也沒法子。」

  陳璟只是笑,並不辯解。

  「……你小子,你還真想娶惜文?」陳七見陳璟不答話,還以為陳璟不死心,又道,「追求惜文的人可多了,你娶得了,也守不住。」

  陳璟又笑。

  陳七白了他一眼,道:「有什麼可笑的?你小子異想天開。」

  陳璟不回答他,只是問:「下次我去複診,七哥去不去?」

  「去啊去啊。」陳七連忙道。然後想了想,又問,「你不會是想讓我去幫你的場子,逼婉娘兌現承諾,娶走惜文吧?我可是不會幫你的。」

  陳璟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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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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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南莊

  又過了五日,陳七一大清早就跑到了七彎巷,想找陳七去婉君閣複診,然後見惜文一面。

  清筠開的門,看到是陳七,美瞳噙怒瞪著他,似只炸毛的貓兒。

  「我來找央及的……」陳七連忙解釋。

  他想到上門登門,清筠開門之後,看清是陳七,立馬拿了門栓要打他;然後陳璟的大嫂瞧見了,隨手抓了根擀麵杖快步走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模樣。

  那架勢,陳七都唬住了,站在門口愣是沒敢邁進來。

  哪裡是大族女子?比鄉間潑婦還要狠。

  後來陳璟出來,才解除了誤會。

  這是陳七這個月的第三次登門。

  和前兩次一樣,清筠看到他,跟見了世仇般,兇狠盯著他。

  陳七邁進門,都感覺後背涼颼颼的。

  太凶了,陳七想。這麼凶的女人,還是留著折騰陳璟的哥哥吧,陳七不想再要了。他對清筠的那點小心思,隨著這幾次登門,也消弭殆盡。

  「末人,你怎又來了?」陳璟的大嫂正在晾衣裳,看到陳七進來,語氣冷冷的,「伯祖父讓你不准登門,你三番兩次這樣,難道要我再去告狀?」

  「別啊嫂子。」陳七告饒,「我來尋央及的,不是來搗亂的。央及呢?」

  陳璟提水還沒有回來。

  陳璟的大嫂李氏眉頭輕蹙。

  她知道陳七不是來找事的。陳七這幾次來,態度挺不錯。哪怕他真的是找事,去旌忠巷那邊告狀也未必管用。旌忠巷那邊,是大老爺當家,陳七又是大老爺的心頭寶貝,最多不輕不重罵他幾句。

  上次是陳七把陳璟差點打死,李氏鬧到了家廟,驚動了年事已高的老太爺,才給陳七下了重罰。

  不是要死人的事,李氏也不敢去麻煩老太爺。

  對陳七,李氏還真沒法子。

  不知為何,陳七最近這些日子,找了陳璟好幾次。

  每每李氏問陳璟,陳七找他什麼事,陳璟總是敷衍,說什麼借書。

  陳七最恨讀書,李氏一聽就知道是撒謊。李氏只是大嫂,又不能把陳璟當兒子一樣提耳逼問,心裡擔心陳璟,也不能打罵,為此憂心忡忡。

  「嫂子,央及呢?」陳七問了一遍。李氏和清筠都不理他,只是在曬衣裳。

  濕濕的衣裳抖開時,水珠四濺。清筠故意把水往陳七身上甩,好些水珠甩到了陳七臉上,陳七只得退後好幾步。

  他頗感不快。

  從小到大,別說一個丫鬟,就是他的嫡母都不敢如此輕待他的。

  但想到陳璟能帶他去見惜文,這不快也要忍下。

  有人敲門,清筠又去開門。

  這次回來的是陳璟。

  「央及,央及,你回來了!」陳七連忙上前,幫陳璟提一桶水。

  呵,好沉。

  這麼沉的兩桶水,陳璟從玉苑河邊提回來,居然面不紅氣不喘,陳七微微吃驚。陳七又想到,上次陳璟在他腰間捏一把,他就疼得差點在地上打滾。

  原來並不是僥倖,陳璟的手勁過人,是練出來的。

  「七哥,你怎麼早,什麼事?」陳璟把水往水缸裡倒,輕輕鬆松的。

  陳七也跟著學樣,結果舉不到水缸邊上,就把臉憋得通紅,手臂發顫,水潑了一身,把件寶藍色銷金雲紋團花直裰弄得半濕。

  陳璟笑了笑,道:「還是給我吧。我辛苦提回來的水,被你撒了半桶……」他從陳七手裡接過水桶,又輕鬆舉起倒入水缸。

  陳七有點尷尬,咳咳拍了下陳璟的肩膀:「你小子,有幾分力氣。」

  陳璟笑笑,又問他:「七哥什麼事?」

  陳七知道陳璟去婉君閣治病的事,一直隱瞞著他嫂子,自然也不會當面拆穿他,把早已想好的藉口說出來:「後天是二哥房裡的小四兒周歲,家裡宴請女眷,二哥請男客去南莊玩。二哥讓咱們兄弟幫忙準備,我邀你一塊兒去。」

  二哥陳瑛,去年立了側室,生了個兒子,是他的第二個兒子,在旌忠巷家族「文」字輩排行第四,所以陳七叫「小四兒」。

  後天是小四兒滿周歲。

  古時周歲是大禮,家裡需得宴請。

  這件事,陳璟的大嫂知道。昨日,陳璟的大嫂去買了兩隻金鐲子,準備作為賀禮,六分重一隻,花了十二兩銀子,清筠心疼得要哭了。

  得了此子,二哥是很高興的,故而把男客們請到南莊去玩。

  南莊是陳氏的家產之一,是南郊一處臨水的莊子。曾經是老太爺避暑之地,故而構建十分華美,算是陳氏最拿得出手的產業。

  也只有二哥能用,連陳大老爺想要借來宴請,老太爺都不同意。

  「哦。」陳璟點點頭,然後問他大嫂,「家裡今日有事嗎?若是沒事,我就跟著七哥先過去了,免得二哥多等……」

  大嫂秀眉輕蹙了下。

  假如陳璟真的是去南莊幫忙,李氏是同意的。

  陳二陳瑛在陳氏子弟中地位高,在望縣也廣結朋友。陳璟跟著去南莊,若是能認得幾個同齡人,時常來往,也省得他在家念書成了呆子。

  就是不知道為何,是陳七來請。

  李氏怕陳璟入了陳七的道兒,跟著陳七混,不學好。

  當著陳七的面,李氏沒有質疑陳璟,怕陳七覺得陳璟在家裡沒地位,受女人管束,於是笑著叮囑陳璟:「你四侄兒周歲,這是大事。你既然去幫忙,就別貪玩,給你二哥添亂。」

  陳璟道是。

  他回屋換了身乾淨衣裳,就跟著陳七出門。

  陳七的馬車,是輛翠蓋朱纓八寶車,車廂寬闊,擺了張小幾。小幾上有茶點,還有壺熱騰騰的茶。

  「真的要去南莊幫忙?」陳璟問陳七。

  陳七給陳璟倒了杯茶,道:「幫什麼忙!咱們去婉君閣。」然後看了幾眼陳璟的衣裳,「你怎麼總穿得這樣寒酸,你們很缺錢嗎?」

  「缺啊。」陳璟道,「你不知道嗎,我們家一直很缺錢?」

  這個,陳七倒也聽說過。

  可缺錢也不至於買不起一套好點的衣裳吧?

  陳璟這衣裳,陳七見他穿了好幾個月。

  「……缺錢問我要啊。」陳七豪爽道,「等辦完事,我帶你去做幾身衣裳。」

  「你直接給錢,也是一樣啊。」陳璟道。

  陳七就白了他一眼。

  真好意思說,陳七都替陳璟臉紅。

  伸手問人要錢,跟乞丐有什麼不同?

  陳璟卻並不在意,只是說了句閒話,就揭過去了。

  馬車出了七彎巷,陳璟對陳七道:「先去南莊吧。既然說幫二哥的幫,不去總不好。況且現在才上午,婉娘忙生意,每日要到半夜,早上起得晚。咱們現在去,豈不是打攪人家?」

  陳七一聽,頓時就搭著腦袋,有點掃興。

  他是迫不及待想去見惜文的。

  可陳璟的話有理,這麼早去,很不禮貌。

  婉君閣可是青樓。

  要沉住氣,免得婉娘和惜文覺得他沒見過世面,魯莽無知。這麼想著,陳七耐住性子,讓車夫駕車出城,往南莊去了。

  南莊那邊,不少堂兄弟都在。

  不過是準備點酒水食物、玩樂。

  這些事,家裡有下人做,所謂幫忙,就是幫著看看,別讓下人做錯了。

  就等於監工。

  監工根本不需要這麼多人。族兄弟們,都巴結陳二,所以全部來了,陳七和陳璟根本插不上手,兩人就在一旁喝茶。

  不過看到他們倆一起,堂兄弟,包括二哥,也是蠻驚訝的。

  「央及怎麼和末人湊在一處?」有人嘀咕。

  「聽著最近央及總跟著末人。末人現在只帶著央及,四房那兩個都不帶了……」有位堂兄這樣說著。他說話的時候,語帶譏諷,覺得陳璟是貪慕陳七的錢,甘願跟在陳七身後做狗腿混日子。

  「央及那小子,書不念了,跟著末人也不學好。要是他哥哥回來,打斷他的腿!」

  「他哥哥……呵,誰知道還回來不回來,也許早死在外頭了。都兩年了。」有人酸溜溜道。陳璟的哥哥陳璋考中了舉人,光芒耀眼,自然就把其他讀書而未得功名的兄弟們映襯得黯淡。

  家裡的大人,也少不得拿陳璋比較,教育自己的孩子。

  久而久之,總有人聽得煩了,心存不滿。

  這些閒話,都是在背後說的,沒人敢當著陳七和陳璟的面說。

  今日陳二請了位瞽目先生,說書聽。沒什麼事要幫忙的,陳璟就坐在一旁聽書喝茶,神態悠閒;陳七卻沉不住氣,總想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子正,陳七再也忍不住了,拉著陳璟走了。

  「等大家一起回城。」陳二在身後喊。

  陳七頭也不回:「我還有事呢,不跟你們一起了。」

  陳二無奈搖搖頭,笑著對其他兄弟道:「還是小孩子脾氣,不懂事。」一副兄長對弟弟的寵溺。

  其他人紛紛表示不在意。

  陳二轉身,背對眾人時,望著陳七和陳璟遠去的方向,寬和敦厚的眸子裡,有狠戾寒芒輕掠而過。

  只是那麼一瞬,又恢復了溫和。

  陳七的馬車,從南莊回城,直接往婉君閣而去。

  一路上,陳七不停的催馬車快點快點。

  陳璟就笑著問他:「你那麼喜歡惜文?她很好嗎?」

  陳七瞪眼:「當然好啊,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上次你不是給她診脈,沒見過?」

  「見過啊。」陳璟道,「不過,她病得糊裡糊塗的,就是一張臉好看。其他的,沒覺得有什麼好的。」

  陳七吸了口氣。

  就是一張臉好看……

  那等絕色,你居然用這種差強人意的口氣來評價,你小子真該遭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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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9 01:15:33

第19章 回報

  從南莊回城,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就到了末正三刻。

  四月半下午的陽光,很溫暖,金色淡輝似漣漪般,在田野樹梢屋脊泅開。柔軟溫和的金陽碎芒,從車窗照進來,將馬車狹小的空間也染得暖暖的。

  陳璟犯困,一路上打盹。

  陳七卻精神振奮。

  等到了婉君閣門口時,因為尚未黃昏,沒什麼生意,顯得清冷。

  迎客的龜奴見是陳七,態度沒什麼改變,依舊是副不冷不淡。

  「我們找婉娘……」進門之後,陳七對丫鬟說道。

  丫鬟道是,轉身上樓去吩咐。

  片刻,婉娘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折彎處,笑語嫣然:「兩位陳公子來了?奴家正盼著呢。」然後她湛澈嫵媚的眸子在陳璟身上打了個圈,「這位陳公子,便是一去不回……」

  「實在有難處,婉姨勿怪。」陳璟給她施禮。

  「不怪,不怪!」婉娘原本就是開個玩笑,「您可是整個婉君閣的大恩人。今日惜文的藥吃完了,奴瞧她的情景,是全好了的。可到底要陳神醫親自複診,奴和惜文才能安心。」

  「理應如此。」陳璟道。

  客套幾句,婉娘就領著陳璟兄弟倆,往後院的瓊蘭居而去。

  遠遠的,就能瞧見瓊蘭居那拱門和白色院牆。

  院牆上,爬滿了藤蔓。深綠濃翠的藤蔓,隨風搖曳,春意盎然。

  時不時有琴聲傳來。婉轉纏綿的琴聲,飄渺悠長。

  是惜文在撫琴。

  婉娘帶著陳七和陳璟進來,那琴聲戛然而止。

  他們上了二樓。

  片刻,一個深紫色身影婀娜而出。佳人身姿娉婷,粉腮噙笑,款款給眾人施了一禮。

  「惜文姑娘。」陳璟和陳七還禮。

  陳璟抬眼打量她:還是這張精緻小巧的臉,只是神情變了很多。她眉梢染了幾分喜色,杏目瀅瀅,唇色瑩潤粉嫩。一襲深紫色衣裳,妖嬈冶豔,讓她的眸子也挑了幾分豔色。

  他看惜文,惜文也看他。這兩人,大大方方把對方打量個遍。

  最後兩人雙目一撞,惜文並未見絲毫羞澀,而是輕笑起來。

  她一笑,陳璟也回以微笑。

  竟然像兩個老朋友般。

  惜文打量完陳璟,才請眾人坐下,丫鬟端了茶。

  「……看姑娘面色,病已痊癒。穩妥起見,余要為姑娘診脈。」陳璟先開口。

  惜文說好。

  她將凝雪纖細皓腕擱在梨花木的茶几上,宛如黑絨布上襯托出的明珠,分外耀眼,讓陳璟診斷。

  那素雪般白皙的手腕,肌膚細膩涼滑。

  陳璟的手指則溫暖乾燥。他的手指搭在惜文涼滑的肌膚上,惜文便感覺被什麼燙了下,一股子溫熱從手腕緩緩上移,心裡起了點滴漣漪。

  她是名妓,應對男人很嫺熟,旁人或許以為她熟知情場所有事。實則,她因為地位高,沒人敢輕薄她。她對男女方面的瞭解,都是來源於婉娘的口授,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至今處子之身,沒有男子觸碰過她的肌膚。

  「男人的手,原來是這種感覺……」惜文歪著腦袋想。

  陳璟診脈,惜文的目光,就落在他手上。

  他手指修長,乾淨削瘦,骨節分明,溫熱乾燥。從這雙手可以看得出,主人養尊處優,是個讀書人。

  他這麼年輕,怎麼學醫了?

  為何醫術這樣好?

  惜文盈眸微閃,盯住陳璟的臉看了半晌,想看出個所以然來。

  陳璟表情嚴肅認真,正在聚精會神診脈,任由惜文看。

  「咳咳!」婉娘一聲輕咳。

  惜文這才回神,發現自己看著別人的時間有點長,顯得呆,婉娘不喜歡。惜文才情出眾,可性子上,有幾分愚鈍,若是她不太明白的事物,她就要失神想半晌。

  她失神的時候,全然沒了平日裡的機靈,呆呆傻傻,雖然可愛,卻沒有名妓該有的嫵媚妖嬈,婉娘屢次警告她。

  惜文回神之後,沖婉娘吐了個舌頭,似女兒對母親撒嬌。

  婉娘無奈,搖頭笑笑。

  倒是被一旁的陳七看得心裡如小鹿亂撞。

  惜文豔名在外,皆言她冰雪嬌顏,豔絕天下;皆言她琴棋書畫,已成大家;皆言她孤傲清冷,不苟言笑。

  上幾次見惜文,陳七覺得她挺溫和的。

  至少她笑過的啊。

  而這次呢,她不僅僅笑,還吐舌頭,嬌憨可愛。這樣的惜文,比那個冰涼涼的傳言更美百般。

  陳七正亂七八糟想著,就聽到陳璟道:「……病已經瘥痊。只是,仍是有點氣虛。」

  婉娘和惜文聽了,松了口氣。

  陳七也高興。

  「再用點什麼藥,還請陳公子開方。」婉娘道。

  陳璟道:「藥不用再吃了。哪有天天吃藥的?好人都吃壞了。我有個驗方:每日取龍眼肉二錢,玄參二錢,燉成一茶盅。每天吃了一盅,補氣、養心血。龍眼是熱性、玄參涼性,二者相抵。若是喜歡,長長久久吃,有益無害,能保面色紅潤白皙;若是不耐煩,吃一個月就夠。」

  這是個食療的方子,主要是養正氣。

  婉娘記下了,複又道謝。

  陳璟就起身要告辭。

  陳七瞪他一眼,他捨不得走。

  「奴家今日新賦了曲子,正在練著。兩位公子若是無事,何不幫奴家參詳參詳?」惜文眼睛裡有點狡黠,挽留陳七和陳璟。

  陳璟把她的神態看在眼裡,在心裡笑了笑,覺得這女孩子古靈精怪的,一點也不像外頭傳言的那麼冷豔。

  「在下榮幸萬分。」陳七連忙答應。

  「我不懂琴。既然七哥懂,就留下幫惜文姑娘吧。」陳璟笑著推卻,「況且我還有幾句話同婉姨說,下次再領教姑娘的雅音。」

  惜文的小鼻子不著痕跡蹙了下,像個小動物般嬌憨。

  「也好。」惜文道。

  她沒有任性非要留陳璟,見陳璟拒絕,做出一個憨憨的蹙鼻之後,就大方微笑,給陳璟行禮。她把陳七留下來。

  陳七大腦裡就一片空白。

  他要單獨留在這裡聽琴啊。

  這是之前一年多他最夢寐以求的事,現在這麼輕而易舉實現了,反而叫他手足無措。

  瓊蘭居有兩位武藝高強的護院,婉娘也不怕陳七輕待了惜文,就領著陳璟,出了瓊蘭居,到了前院。

  前院的三樓,最東邊有間房子,是婉娘平日裡待客之處。

  她知道陳璟想說什麼,也想好了應對之語,故而神態幽靜溫婉,請陳璟坐下。

  丫鬟端了茶。

  「陳公子,小女的病,多謝陳公子妙手回春。」婉娘開門見山,先給陳璟道謝。

  陳璟很有自知之明,道:「婉姨,陳璟未及弱冠,這般年輕,哪怕有通天之才也難以施展。您信任陳璟,陳璟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這是您對陳璟的恩惠。」

  婉娘美眸微微一靜。

  陳璟這話,倒叫她意外不已。

  年輕人不狂妄,這般自謙,醫術又詭異的好,婉娘對陳璟也刮目相看。

  「……到底是陳公子救了小女的命。婉娘素來恩怨分明,是恩就要報恩。」婉娘笑道。

  頓了頓,她起身,從東邊牆角的櫃子裡,拿出了紫檀木盒子,擱在茶几上,對陳璟道,「這裡有銀票三千兩,是婉君閣給陳公子的謝資。」

  三千兩!

  陳璟想到他家裡三百畝祭田才能賣到一百五十兩,足見這三千兩的購買力應該很強。

  這是婉娘的謝資,也是封口費。

  婉娘這是先禮後兵。若再提什麼承諾、什麼娶惜文,那就是不知趣。若是不知趣,只怕善後就難了。

  陳璟的目的,就是要錢。達到了,他痛快將這盒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道謝:「多謝婉姨慷慨。」

  然後,他當著婉娘的面,把盒子打開,將銀票拿出來數了數。

  是一千兩一張的票頭,只是三張,一目了然。

  陳璟數清楚,將銀票重新收起來。

  婉娘的眉梢,暗噙了幾分滿意。

  從陳璟的動作裡,婉娘知道陳璟上道,明白她的意思。和聰明人打交道,比較輕鬆。婉娘也不喜歡撕破臉,露出猙獰。

  和和氣氣的,雙方你風度翩翩,我溫婉貞靜,都有面子!

  「婉姨,您見多識廣,高朋遍天下,能不能請您幫個忙?」陳璟道。

  婉娘心裡有了幾分保留。

  她沒有乾脆答應,而是笑著問:「陳公子何事?婉娘一介女流,若是能幫得上,自然鼎力相助。」

  「您可認識可靠的牙行,專司田地買賣的?」陳璟道。

  婉娘聽得明白,陳璟這是要置辦田地。

  年輕人,拿到了錢不想著吃喝玩樂,而是置辦下家業,婉娘是挺佩服的。這三千兩銀子,能買不少的田地。

  只是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田地買。

  「牙行的人,倒是認識幾個。」婉娘道,「陳公子要置辦田地?」

  陳璟猶豫了下。

  而後又想到托人辦事,總得把實話告訴人家,否則人家怎麼幫忙?既然求了人家,就要用人不疑。

  況且婉娘能在望縣開青樓這般成功,她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不會亂說話。

  「這倒沒有。」陳璟道,「我嫂子把家裡幾畝良田賣了。我想偷偷買回來。只是,我不知道家裡良田所在,根本不知從何買起。婉姨若是能有個擅長保密的牙行朋友,幫我打聽清楚這件事,偷偷買回來,我自是感激不盡。」

  陳璟說得比較含蓄。

  可婉娘什麼沒見過?

  她一聽這話,就知道陳璟的嫂子是偷偷賣了祭田!

  賣祭田是大罪!

  要是族裡知曉了,陳璟的大嫂輕則被逐出家門,重則被陳氏告官入罪。

  這件事很慎重,陳璟只怕是沒有其他人可托,才告訴婉娘。

  婉娘想到,他剛剛救了惜文的命,就等於救了整個婉君閣的前途,救了婉娘的前途。而且又上道,沒多提要娶惜文的話,這份恩情,不是三千兩銀子能打發的。

  婉娘需得還他這個人情。

  「陳公子放心,你是婉君閣的恩公,既然開口,這件事婉娘替你辦妥。」婉娘正色道,「婉娘的朋友,其他不敢說,都可靠、懂輕重。這件事,婉娘替你查,三日內神不知鬼不覺幫公子買回來,公子寬心。」

  陳璟露出笑容。

  和聰明人打交道,真的很輕鬆。

  婉娘把陳璟話裡最想表達的意思都聽明白了,重點都抓住了。

  「……我還有件事。」陳璟知道可能有點得寸進尺,仍是道,「我大嫂不喜我學醫。治好惜文姑娘這事,只怕會傳出去。婉娘還請保密一二。」

  大戶人家的規矩,婉娘也知道。

  她答應了。

  陳璟取出一千兩的銀票,交給婉娘:「買田的錢,不敢勞婉娘代出。」

  「不妨事,現在田價便宜,花不了多少錢。這是給恩公的謝資,斷乎沒有往回拿的道理。」婉娘笑笑,沒有接。

  陳璟依舊推了過去,道:「若是有其他良田出售,一併替我買了,緊著這一千兩買吧!」

  婉娘一愣。

  而後,她失笑。

  她笑著,接過了陳璟那一千兩的銀票,歎了口氣道:「央及啊央及,你這個人,很不錯。」

  她不再叫陳公子,而是喊陳璟的字。

  她把陳璟當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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