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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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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李宗吾(1879年2月3日-1943年9月28日),四川富順自流井(今四川自貢市)人,清末與民國時期學者,以其著作《厚黑學》一書聞名於世,更由此自號「厚黑教主」。

【小說類型】:中國文學

【內容簡介】:於民國元年,曾寫一文曰《厚黑學》,此後陸陸續續寫了些文字,十六年匯刻一冊,名曰《宗吾臆談》,中有一文,曰《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十七年擴大之為一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近年復有些新感想,乃將歷年所作文字,拆散之,連同新感想,用隨筆體裁,融合寫之,名曰《厚黑叢話》。自民國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寫一二段,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以約有二萬字為一卷,每兩卷印一單行本,現已寫滿六卷。我本是閑著無事,隨意寫來消遣,究竟寫若干長,寫至何時止,我也無一定計劃,如心中高興,就長期寫去,如不高興,隨時都可終止。惟文辭過於散漫,閱者未免生厭,而一般人所最喜歡者,是聽我講厚黑學,因將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學》單行本,略有點竄,重行付印,用供眾覽。

【其他作品】:
《厚黑學》
上卷《厚黑學》
中卷《厚黑經》
下卷《厚黑傳習錄》
《宗吾臆談》
心理與力學
考試制之商榷
學業成績考察會之計劃
推廣平民教青之計劃
厚黑學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
《厚黑叢話》
《厚黑原理》(心理與力學)
《厚黑別論》
《怕老婆的哲學》


【厚黑學 章節】 :
第一篇 厚黑學
代序一 被忽略的大師
代序二 蜀中楚狂人
代序三 赤誠相見之獨尊代
序四 狂狷嘲世一教主

自 序
一、緒論
二、厚黑學
三、厚黑經
四、厚黑傳習錄
五、結論

第二篇 厚黑原理(心理與力學)
自序
一、性靈與磁電
二、孟荀言性爭點
三、宋儒言性誤點
四、告子言性正確
五、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
六、人事變化之軌道
七、世界進化之軌道
八、達爾文學說之修正
九、克魯泡特金學說之修正
十、我國古哲學說含有力學原理
十一、經濟、政治、外交三者應採用合力主義

第三篇 厚黑叢話
自序致讀者諸君厚黑叢話
卷一厚黑叢話
卷二厚黑叢話
卷三厚黑叢話
卷四厚黑叢話
卷五厚黑叢話
卷六

第四篇 厚黑別論
自序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怕老婆的哲學

附錄 宗吾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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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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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 被忽略的大師

柏楊
天下有很多「奇緣」的事,使人無法解釋,柏楊先生之得來《厚黑教主傳》,便屬其中之一。這本《厚黑教主傳》和《厚黑學》,都是絕版書,曾經托許多朋友代覓一讀,以便大開茅塞,結果全歸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電話,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書可供你。」屆時駕至,原來是他以五百元代價在書攤購得之《厚黑教主傳》也。大喜,留吃晚飯,以示謝意。
這本書之好,在於告訴國人,一個蓋世奇才,對日非的世局,其內心的悲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為人作事,比柏楊先生不知高級多少,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魚鱉蝦蚧的瘡疤,其被圍剿,自在意中。
在全部《厚黑學》和傳記之中,有兩點值得大書特書,國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時,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層道德仁義,不能赤裸裸的表現出來。凡是我的學生,一定要懂得這個法子,假如有人問你:「認識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莊嚴的面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不認識他……」
二是,有一個道貌岸然之官,聞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學而義憤填膺,寫了一本《薄白學》,在成都報上發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貽害蒼生,結果,該官因貪污瀆職,姦淫擾民,被處死刑,其尊頭懸在少成公園,以觀其薄白學之風行於世焉。
這兩件事,給我們很多啟示,現在且介紹一二,此中學問甚大,不可等閑視之也。
在全部厚黑學中,李宗吾先生以談三國英雄開始,他曰……(參看本書第一部)
以上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學原文,接著他便追溯而上,而舉楚漢的事來證明。蓋項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敗,劉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劉邦先生的心腸之黑,是與生俱來,可謂「天縱之聖」;至於臉皮之厚,還需加點學力,他的業師,就是三傑中的張良先生,張良先生的業師,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缽真傳,彰彰可考,圯上受書一事,老人的種種作用,無非是教張先生臉皮厚也,張先生拿來傳授劉先生,一指點即明。試問不厚不黑的項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敵手乎?韓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說是臉皮很厚,無奈他的心腸不黑,偏偏繫念著劉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後來長樂宮內,身首異處,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計想教項羽殺死劉邦先生,可以說心腸很黑,無誇他臉皮不厚,一受離間,便大怒求去,結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項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該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結論曰:他把這些人的故事,反覆研究,才將千古不傳的成功秘訣,發現出來,一部廿四史,必須持此觀點,才讀得通。這種學問,原則上很簡單,運用起來卻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說法,普渡眾生。
有「學」便有「經」。經,在國人眼光中的地位,尊嚴萬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運,發明了《厚黑經》,以闡揚《厚黑學》焉。
除了《厚黑學》、《厚黑經》。李宗吾先生還著有《厚黑傳習錄》問世。共包括三大項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辦事二妙法」。他首先嚴肅地指出發揚厚黑學的必要,並舉出幾個偉大的例子,然後假託一個想求官做的人向他問業,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寶。
法寶之一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貢」、「沖」、「捧」、「恐」、「送」是也。
李宗吾先生曰,只要做到六個字,包管發生奇效。
一介平民,如果想當官的話,自然要靠本閑話所推薦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後,把官——無論是市長也好,部長也好,縣長也好,委員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則必需懂得保官之道,否則一年半載,垮了下來,豈不前功盡棄乎?李宗吾先生有鑒於此,在《厚黑傳習錄》中,除了發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還發明了「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綳」、「凶」、「聾」、「弄」是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傳習錄三大法寶中的「辦事二妙法」,內容更為精彩,非有絕世之姿,恐怕真有點領會不動也。
二妙法者,一為「鋸箭法」,一為「補鍋法」。
厚黑學發展到傳習錄,可謂登峰造極。但到抗戰中期,李宗吾先生把傳習錄內容更加擴大為四,一曰厚黑史觀,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學的應用,四曰厚黑學發明史。其立論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說啥就說啥,口中如何說,筆下如何寫,或談學術,或追述平生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的寫一段,或短短寫幾句,不受任何限制。下筆時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歷史上從沒有這種事件或從沒有這種典故,那怎麼辦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個。」蓋思想家與考據家不同,思想家只是說出他的見解,平空難以開口,不得不順手牽羊,以增力量,連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制,何況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經經的「學」、「經」、「錄」,三大著作之外,平生好寫梯突文章,或用雜文體,或用小說體,無一篇不嬉笑怒罵。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間一大諷刺。」是非常不錯的也。蓋他不但諷刺世人,亦諷刺自己,不過當他諷刺自己的時候,更也是惡毒的諷刺世人。厚黑一詞,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卻一身獨當,曾有人質問之曰:「你為啥罵人乎?」他答曰:「我怎敢罵人,我罵我!」於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閉起嘴來也。
除了「學」、「經」、「錄」三大著作之外,他還有《怕老婆的哲學》一文,並附「怕經」,以比儒學的孝經,這種對聖崽們的冒犯,可說是尖銳之極。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們不知道,但他卻是極力提倡朋友們應設立「怕學研究會」的,其見識誠高人一籌。
《怕老婆的哲學》內容是說,大凡一國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中國號稱禮義之邦,首推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所以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建立在「孝」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然而自從歐風東漸,「孝」先垮台,全國失去重心,國家焉得不衰落乎?李宗吾先生曰:五倫之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更是早都拋到九霄雲外,所幸尚有夫婦一倫存在,我們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立在這一倫之上。天下兒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文化,應當建立在「怕」上,「怕」自然成為全國重心也。
李宗吾先生曰:怕學中的先進,應首推四川。宋朝的陳季常先生,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東獅吼的故事,已傳為怕界佳話,故蘇東坡先生贊之以詩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陳季常先生並非泛泛之徒,乃是有名的高人逸士,而高人逸士,卻是如此的怕老婆,可見怕老婆一事,乃天地經義者矣!
李宗吾先生曰:時代更早的,還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劉備先生,他對怕學一門,可說是發明家而兼實行家,新婚之夜,就向老婆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不得了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以下跪為家常便飯,無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的這一套辦法,真可說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凡遇著河東獅吼的人,可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頓呈祥和焉。
李宗吾先生更用史事來證明,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大發脾氣,楊堅先生便跑到山上躲避,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先生把皇后勸好了之後,才敢回來。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機堅先生之統一天下,誰曰不宜耶?
李宗吾先生不但從歷史上探討出怕老婆哲學的基礎,而且從當代政治舞台人物身上去考察,獲得此結論曰:凡官級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也越深,官級和害怕的程度,幾乎成為正比。於是,由古今事實,厚黑教主乃歸納出若干定理,名之曰:「怕經」,以型後世。
李宗吾先生之能夠壽終正寢,而未被繩捆索綁到公堂,豈真是天眷之也與?
李宗吾先生篤於友情,道義千古,他一生不輕易推許人,擇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後,卻以生死相許。他有兩個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驅張列五先生,辛亥光復后,被推為四川第一任都督,后充總統府顧問,被袁世凱先生所殺。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膽忠心,有作有為,如他在世,四川決不會鬧得烏煙瘴氣。一位是理學家廖緒初,先任審計院長,后見國事日非,鬱郁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作事,公正嚴明,道德之高,每使敵黨讚歎不止,如他執政,世間哪有貪污乎?李宗吾先生平未了的心愿便是沒有為他的這兩位仁友作一個傳。當日本飛機轟炸重慶最猛烈時,他還數次給《厚黑教主傳》的作者張默先生去函,說到「張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圖關,此時想必成為偽土!」其慎重擇交如此,其敦篤友誼如此,誰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傷心人以冷笑代嗚咽,嗚呼!
李宗吾先生於1943年9月28日,病逝於自流井本宅(亦即新定的孔子誕辰之日,豈冥冥中自有主者耶?),五月間他的身體還很好,後來忽得中風不語之症,終於不治。次日,成都各報即用「厚黑教主」的稱謂,刊布他逝世的專電,自流井各界人士亦為他開追悼會,備極哀榮。我們且抄幾聯當時的輓聯,作為介紹教主的結束,也作為蓋棺的定論。至於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孫兒孫女當時已長大,教主有靈,對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對於國事,一塌糊塗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當痛哭乎?
任瑞如先生挽曰——
「教主歸冥府,繼續闡揚厚黑,使一般孤魂野鬼,早得升官發財門徑;先生辭凡塵,不再諷刺社會,讓那些污吏劣紳,做出狼心狗肺事情。」
李堅白先生挽曰——
「寓諷刺於厚黑,仙佛心腸,與千正言先後輝映;致精力乎著述,賢哲品學,擬念四史今古齊名。」
楊仔耕先生挽曰——
「品聖賢常作翻案,抒思想好作奇談,孤憤蘊胸中,縱有雌黃成戲謔;算年齡遜我二籌,論學問加我一等,修文歸地下,莫將厚黑舞幽冥。」
李符亨先生挽曰——
「定具一片鐵石心,問君獨尊何在,試看他黑氣彌天,至死應遺蜀酋憾;縱有千層樺皮臉,見我無常倏到,也只有厚顏入地,招魂為讀怕婆經。」
其婿楊履冰先生挽曰——
「公著述等身,憤薄俗少完人,厚黑一篇,指佞發奸揮鐵筆;我慚為半子,貪賢郎皆早世,嫠孤滿目,臨喪進淚灑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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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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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二 蜀中楚狂人

南懷瑾
李宗吾的厚黑學,聽說現在還很暢銷,台灣、香港、大陸,很多人都喜歡看。但是,現在的讀者可能不大了解書的歷史背景,了解李宗吾的人恐怕就更少了。李宗吾是四川人,自稱厚黑教主。所謂厚黑,臉厚皮黑也。我同李宗吾還有一段因緣,在我的印象里,李宗吾一點也不厚黑,可以說還很厚道。
我同李宗吾認識大約在抗戰前期,具體日子記不起來了。那時,我在成都。成都是四川的首府,不象香港這樣的大城市,生活節奏那麼快。在我的印象里,大家都很悠閑,到現在,我對成都還很懷念。
我從浙江輾轉來到成都,才二十齣頭。我們這些外省人被稱為下江人或足底人。那時我一心想求仙學道,一心想學得飛劍功夫去打日本人。所以,我經常拜訪有名的、有學問的、有武功的人。
那時成都有一個少成公園,裡面有茶座、有棋室。泡上一壺茶,坐半天一天都可以,走的時候再付錢。中間有事離開一下,只要把茶杯蓋反過來放,茶博士就不會把他收掉。沒有錢的不喝茶也可以,茶博士問你喝什麼,你說喝玻璃,就會送來一玻璃杯的開水。這種農業社會的風氣現在大概不會再有了。
少成公園是成都名人賢士、遺老遺少聚會的地方,經常可以看到穿長袍、著布鞋的,各種各樣古怪的人。這些正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就成了少成公園的常客。在這些人面前,我還是個孩子。我穿一身中山裝,又是浙江人,蔣介石的同鄉,開始時,他們當中有的人對我有點懷疑,這個傢伙可能是蔣老頭子派來的。慢慢地,他們了解了,我只是想求學問道,也就不懷疑了,好幾個人還成了我的忘年交。
有一天,我正在少成公園裡同幾個前輩朋友喝茶下棋。這時,進來一個人,高高的個子,背稍稍有點駝,戴一頂氈帽,面相很特別,象一個古代人。別人見他進來,都向他點頭,或打招呼。我就問梁老先生這位是誰,梁老先生就說,這個人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四川很有名的。梁先生就向我講起李宗吾的故事。我說我很想結識,請先生引薦。梁先生就把我帶過去,向李宗吾介紹,這位南某人是足底人,是我的忘年交。我趕緊說:久仰先生大名。其實我是剛剛聽到他的名字,這種江湖上的客套總是要的。
於是,厚黑教主請我們一起坐下喝茶聊天。所謂聊天就是聽這位厚黑教主在那裡議論時事,針砭時弊,講抗日戰爭,罵四川的軍閥,他罵這些人都不是東西。這是我第一次結識厚黑教主,後來,在少成公園的茶館里常常能見到他。
有一次,厚黑教主對我說:我看你這個人有英雄主義,將來是會有所作為的。不過,我想教你一個辦法,可以更快地當上英雄。要想成功、成名,就要罵人,我就是罵人罵出名的。你不用罵別人,你就罵我,罵我李宗吾混蛋該死,你就會成功。不過,你的額頭上要貼一張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位的紙條,你的心理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我沒有照他這個辦法辦,所以沒有成名。
有一次,我就對他講,老師,你就不要再講厚黑學了,不要再罵人了,他說,不是我隨便罵人,每個人都是臉厚皮黑,我只不過是把假面具揭下來。我說;聽說中央都注意你了,有人要抓你呢。他說,兄弟,這個你就不懂了,愛因斯坦與我同庚,他發明了相對論,現在是世界聞名的科學家,而我在四川、在成都都還沒有成大名,我希望他們抓我,我一坐牢,就世界聞名了。
李宗吾後來沒有被抓,也沒有世界聞名,他曾經對我說:我的運氣不好,不象蔡元培、梁啟超那樣,不過,他的厚黑學流傳了半個多世紀,還有那麼多的人喜歡讀,恐怕是他自己沒有預料到的。他那個厚黑教主完全是自封的,他也沒有一個教會組織,也沒有一個教徒,孤家寡人一個,當年,他的書很多人喜歡讀,但許多人不敢和他來往,怕沾上邊,我不怕,一直同他來往。
過了一兩年,我的一個朋友,在杭州認識的和尚去世了,他死在自流井,就是現在的自貢。我欠他的情,自流井一定要去一趟,我的好朋友錢吉,也是個和尚,陪我去。我們走了八天,從成都到自流井,找到了那個朋友的墓,燒了香,磕了頭。從自流井到成都,還要八天,我們身上的盤纏快沒有了,正在發愁,我突然想起: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家就在這裡,李宗吾是個名人,他家的地址一打聽就打聽到了。他家的房子挺大,大門洞開。過去農村都是這樣,大門從早上打開,一直到晚上才關門,不象現在的香港,門都要關得嚴嚴的。我們在門口一喊他,裡面迎出來的正是厚黑教主,他一看見我,很高興,問:你怎麼來了,我說我來看一個死人朋友。他誤解了,以為我在打趣他,說:我還沒有死啊!我趕緊解釋。他看我們那個狼狽相,馬上安排做飯招待我們。現殺的雞、從魚塘撈出來的活魚、現成的蔬菜,吃了一頓正宗的川菜。酒足飯飽之後,我就開口向他借錢,我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回成都沒有盤纏了,他說:缺多少?我說:十塊錢。他站起來就到裡屋拿出一包現大洋遞給我,我一掂,不止十塊,問他多少,他說二十塊。我說他多了,他說拿去吧,我說不知什麼時候能還,他說先用了再說,從我借錢這件小事來看,厚黑教主的為人道德,一點兒也不厚黑,甚至是很誠懇、很厚道的。
飯後聊天的時候,他突然提出來叫我不要回成都了,留下來,我說留下來幹什麼,他說:你不是喜歡武功嗎?你就在這裡學,這裡有一個趙家坳,趙家坳有一個趙四太爺,武功很是了不起。他接著向我介紹趙四太爺的情況,趙四太爺從小就是個瘸子,但是功夫很好,尤其是輕功,他穿一雙新的布底鞋,在雪地里走上一里多路的來回,鞋底上不會沾上一點污泥。他教了一個徒弟,功夫也很好,但這個徒弟學了功夫不做好事,而干起採花的勾當,就是夜裡翻牆入室,強姦民女。趙四太爺一氣之下,把這個徒弟的功夫廢了,從此不再授徒傳藝。厚黑教主覺得趙四太爺的功夫傳不下來,太可惜了,就竭力鼓勵我留下來跟他學。我說他都停止收徒了,我怎麼能拜他為師,他說你不一樣,因為你是浙江人,趙四太爺的功夫就是跟一對浙江來的夫婦學的,我推薦你去,他一定會接受。他說:跟趙四太爺學三年,學一身武功,將來當個俠客也不錯。他還提出,這三年的學費由他承擔。我看他一片誠意,不好當面拒絕。學武功挺有吸引力,只是三年的時間太長了,我說容我再考慮考慮。當晚,我和錢吉回客棧過夜。第二天一早,李宗吾來到客棧,還是勸我留下來學武功,我最後還是拒絕了,他直覺得遺憾,說「可惜,可惜。」我又回到了成都。
不久,我到峨嵋閉關三年,同外界斷絕了聯繫,對外面的世事滄桑都不了解。只有從山下挑米回來的小和尚,偶爾帶來一點新聞。和尚是方外之人,對抗戰不是太關心,所以聽不到這些方面的消息。有一天,小和尚回來說:厚黑教主李宗吾去世了,我聽了心裡很難過,我借他的二十塊現大洋也沒法還了,我就每天給他念金剛經,超度他……
後來聽說他死的時候很安詳,也算壽終正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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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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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三 赤誠相見之獨尊

林語堂
近人有個李宗吾,四川富順自流井地方人,看穿世態,明察現實,先後發布《厚黑學》、《厚黑經》、《厚黑傳習錄》,著書立說,其言最為詼詭,其意最為沉痛。千古大奸大詐之徒,為鬼為蜮者,在李宗吾筆下燭破其隱。
世間學說,每每誤人,惟有李宗吾鐵論《厚黑學》不會誤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藥方,西洋鏡一經拆穿,則牛渚燃犀,百怪畢現。受厚黑之犧牲者必少,實行厚黑者,無便宜可占,大詐大奸,亦無施其技矣!於是乎人與人之間,只得「赤誠相見」。英雄豪傑,攘奪爭霸,機詐巧騙,天下攘攘!亦可休矣!李先生之《厚黑學》,有益於世道人心,豈淺鮮哉!讀過中外古今書籍,而沒有讀過李宗吾《厚黑學》者,實人生憾事也!此時此境,我論此學,作此文,豈徒然耶?
李氏於1943年冬抗戰時期,死於成都。抗戰時期,李氏著作,風行西南,人手一冊。咸謂意味無窮,全面妙言快語云。
李氏死了。要知李氏發布《厚黑學》,是積極的,並非消極的,不只是嘻笑怒罵而已;對社會人心,實有「建設性」。旨在「燭破奸詐」,引人入正!他在《厚黑學》自序里有言:
「……最初民風渾樸,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眾人必為所制,而獨佔優勢。眾人看了,爭相仿效,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則此人必為街人所信仰,而獨佔優勝。譬如商場,最初商人,儘是貨真價實,忽有一賣假貨者,參雜其間,此人必大賺其錢。大家爭仿效,全市都是假貨,獨有一家貨真價實(認清目標),則購者雲集,始終不衰、不敗……」
世亂正殷,「英雄豪傑」滿天下,出賣靈魂,認賊作父,表面糊上一層仁義道德,愛國救民,動人聽聞,一究其實,心之黑,臉之厚,較三國時曹操、劉備、孫權,尤有過之。正義淪亡,是非不辨,無法無天以槍桿武器作後盾,大行其厚黑之道。小焉者,只圖自己衣食,乃為人工具,為人傀儡,搖旗吶喊,人云亦云,厚顏事人,跟了人家亦步亦趨,幫凶與幫閑,不是黑,便是厚,天下擾攘,國亂民困,厚黑猖獗。
李宗吾(別署「獨尊」、「蜀尊」)厚黑學之發布,已有三十多年,厚黑學一名詞人多知之。試對人曰:「汝習厚黑學乎」,其人必勃然大怒,認為……此即李宗吾發布厚黑學之精髓處,收效如何?不言可知!
大哉孔子!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聖人絕了種,怪事也!然則近代之新聖人,其唯發布厚黑學之李宗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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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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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四 狂狷嘲世一教主

許倬雲
李宗吾一生,大多數人只知道他是「厚黑教主」,以為他提倡做人要「面厚心黑」,卻也有人深知「厚黑學」里寓針砭於嘲諷人類社會,不論在哪一文化體系,其實都有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聖哲們為我們界定了善惡是非的意義,盼望人間有規範約束。實際的情形,人類還是不脫自私自利的獸性,大多數人不會掩飾,遂以愚陋卑鄙見之於言行,倒也不脫原形。與此等人相處,一見即有戒心,是以此等人,正如路旁的污泥,避之則吉,不成大患;另有一些人,貌忠信而居心險惡,則是道路上的陷坑,防不勝防。李宗吾所謂「厚黑」之人,即是此輩,李宗吾的厚黑學理論,發之於二十世紀的前半段。那時的中國,文化已在崩潰之時,本已腐爛,更何況西方文化的強勢侵入。一百多年來,中國在救亡與尋找新方向的雙重壓力下,各種價值觀紛至沓來,令人迷惘。這是一個禮壞樂崩的局面。不少人混水摸魚,居然可以騰達得意,他們看上去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其實是借了黑森林掩藏豺狼虎豹的真面目,吞噬攫奪。李宗吾的厚黑學,則是燃犀燭隱,揭了黑森林中的勾當而已。
獨狷之士,自從楚狂接輿以來,何時無之?只是在文化交替時,世間沒有了規範約束,更多狂生狷士。李宗吾居狂狷之間,狂不足以挑戰,狷不足以自隱,於是嘲世,潔身有所不為。蔣介石禁他的著作,他還居然能老死牅下,若晚生數十年,抑或多活數十年,恐怕是狂者不能不殉身,狷者也難餘生了!
李宗吾常以三國人物比喻「厚黑」,為此想起擊鼓罵曹的禰衡,及不能全身而退的孔融。今日之世,他們也都不能有存活的機會!
李宗吾在厚黑學之外,還有學術思考及改革理想,對於荀孟之間,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之間,社會進化論與無政府主義之間……種種矛盾之處,李宗吾均有其調和的構想。若從辯證論的角度入手,李宗吾的闡釋,仍頗多可以發揮的空間。可惜世人只記得他的厚黑學,卻未在這一方面多加註意。於是,李宗吾終於被他同時代的人忽略,也更為後人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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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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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我於民國元年,曾寫一文曰《厚黑學》,此後陸陸續續寫了些文字,十六年匯刻一冊,名曰《宗吾臆談》,中有一文,曰《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十七年擴大之為一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近年復有些新感想,乃將歷年所作文字,拆散之,連同新感想,用隨筆體裁,融合寫之,名曰《厚黑叢話》。自民國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寫一二段,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以約有二萬字為一卷,每兩卷印一單行本,現已寫滿六卷。我本是閑著無事,隨意寫來消遣,究竟寫若干長,寫至何時止,我也無一定計劃,如心中高興,就長期寫去,如不高興,隨時都可終止。惟文辭過於散漫,閱者未免生厭,而一般人所最喜歡者,是聽我講厚黑學,因將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學》單行本,略有點竄,重行付印,用供眾覽。
許多人勸我把《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重印,我覺得二書有許多地方,應該補充,叫我一一修改,又覺麻煩,因於叢話中,信筆寫去,讀者只讀叢話,即無須再讀二書,因二書的說法和應該補充之點,業已融化在叢話中了。
十六年刊《宗吾臆談》,李君澄波,周君雁翔,曾作有序。十七年刊《社會問題之商榷》,吳君毓江,郝君德,姚君勤如,楊君仔耘,均作有序。一併刊列卷首,聊作《厚黑叢話提要》,俾讀者知道叢話內容之大概,苟無暇晷,即無須再讀叢話。
《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業已各檢二本,寄存四川圖書館,因憶自非家中尚有數本,撮取來一併郵寄南京、北平及其他圖書館存儲,借表現在所寫《厚黑叢話》與昔年思想仍屬一貫也。
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李宗吾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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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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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緒論

我讀中國歷史,發現了許多罅漏,覺得一部二十四史的成敗興衰和史臣的論斷,是完全相反的;律以聖賢所說的道理,也不符合。我很為詫異,心想古來成功的人,必定有特別的秘訣,出於史臣聖賢之外。我要尋它這個秘訣,苦求不得,後來偶然推想三國時候的人物,不覺恍然大悟,古人成功的秘訣,不過是臉厚心黑罷了。
由此推尋下去,一部二十四史的興衰成敗,這四個字確可以包括無遺;我於是乎作一種詼諧的文字,題名《厚黑學》,分為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民國元年三月,在成都《公論日報》上披露出來。那個時候,這種議論,要算頂新奇了,讀者嘩然。中卷還未登完,我受了朋友的勸告就停止了。不料從此以後,「厚黑學」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為普通的名詞;我到了一個地方,就有人請講《厚黑學》,我就原原本本的從頭細述。聽者無不點頭領會,每每嘆息道:「我某事的失敗,就是不講厚黑學的緣故。」又有人說:「某人聲威赫赫,就是由於《厚黑學》研究得好。」有時遇了不相識的人,彼此問了姓名,他就用一種很驚異的聲調問我:「你是不是發明厚黑學的李某?」抑或旁人代為介紹道:「他就是發明厚黑學的李宗吾。」更可笑者:學生做國文的時候,竟有用這個名詞的,其傳播的普遍,也就可以想見了。
當初本是一種遊戲的文字,不料會發生這種影響,我自己也十分詫異,心想這種議論,能受眾人的歡迎,一定與心理學有關係。我於是繼續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學是淵源於性惡說,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淵源於性善說,是相等的。古人說:「仁義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說:「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說得頭頭是道,確鑿不移。我說:「小兒見了母親口中的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東西的時候,見他哥哥來了,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也說得頭頭是道,確鑿不移。陽明講學,受一般人歡迎,所以《厚黑學》也受一般人歡迎。
有孟子的性善說,就有荀子的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知良」三字,這「厚黑學」三字,也可與之對抗;究竟人性是怎樣做起的,我很想把他研究出來,尋些宋、元、明、清講學的書來看,見他所說的道理,大都是支離穿鑿,迂曲難通,令人煩悶欲死。我於是乎把這些書拋開,用研究物理學的方法來研究心理學,才知道心理學與力學是相通的。我們研究人性,不能斷定它是善是惡,猶之研究水火之性質,不能斷定它是善是惡一樣。
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俱是一偏之見,我所講的《厚黑學》,自然是更偏了,其偏的程度,恰與王陽明「致知良」之說相等。讀者如果不明了這個道理,認真厚黑起來,是終歸要失敗的,個中因由能把我著的《心理與力學》看一下,就自然明白了。但是我們雖不想實行厚黑,也須提防人在我們名下施行厚黑,所以他們的法術,我們不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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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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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厚黑學

我自讀書識字以來,就想為英雄豪傑,求之四書五經,茫無所得,求之諸子百家,與夫廿四史,仍無所得,以為古之為英雄豪傑者,必有不傳之秘,不過吾人生性愚魯,尋他不出罷了。窮索冥搜,忘寢廢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國時幾個人物,不覺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為英雄豪傑者,不過面厚心黑而已。
三國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長,全在心黑:他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殺董承伏完,又殺皇后皇子,悍然不顧,並且明目張胆地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心子之黑,真是達於極點了。有了這樣本事,當然稱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劉備,他的特長,全在於臉皮厚:他依曹操,依呂布,依劉表,依孫權,依袁紹,東竄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為恥,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國演義的人,更把他寫得維妙維肖,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對人痛哭一場,立即轉敗為功,所以俗語有云:「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這也是一個本事。他和曹操,可稱雙絕;當著他們煮酒論英雄的時候,一個心子最黑,一個臉皮最厚,一堂晤對,你無奈我何,我無奈你何,環顧袁本初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此外還有一個孫權,他和劉備同盟,並且是郎舅之親,忽然奪取荊州,把關羽殺了,心之黑,彷彿曹操,無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請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遜一點。他與曹操比肩稱雄,不相上下,忽然在曹丞駕下稱臣,臉皮之厚,彷彿劉備,無奈厚不到底,跟著與魏絕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劉備稍遜一點。他雖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備,卻是二者兼備,也不能不算是一個英雄。他們三個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開來,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服你,那時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為三。
後來曹操、劉備、孫權,相繼死了,司馬氏父子乘時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劉諸人的熏陶,集厚黑學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婦孤兒,心之黑與曹操一樣;能夠受巾幗之辱,臉皮之厚,還更甚於劉備;我讀史見司馬懿受辱巾幗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歸司馬氏矣!」所以得到了這個時候,天下就不得不統一,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諸葛武候,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馬懿還是沒有辦法,他下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決心,終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嘔血而死,可見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敵手。
我把他幾個人物的事,反覆研究,就把這千古不傳的秘訣,發現出來。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貫之:「厚黑而己。」茲再舉漢的事來證明一下。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叱吒風雲,橫掃千軍,為什麼身死東城,為天下笑!他失敗的原因,就是韓信所說的:「婦人之仁,匹夫之勇」這兩句話包括盡了。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臉皮不厚。鴻門之宴,項羽和劉邦,同坐一席,項莊已經把劍取出來了,只要在劉邦的頸上一劃,「太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掛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劉邦逃走。垓下之敗,如果渡過烏江,捲土重來,尚不知鹿死誰手?他偏偏又說:「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我念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這些話,真是大錯特錯!他一則曰:「無面見人」;再則曰:「有愧於心。」究竟高人的面,是如何長起得,高人的心,是如何生起得?也不略加考察,反說:「此天亡我,非戰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吧。
我們又拿劉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記載:項羽問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鬥力。」請問笑謝二字從何生出?劉邦見酈生時,使兩女子洗腳,酈生責他倨見長者,他立刻輟為之謝。還有自己的父親,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親生兒女,孝惠魯元,楚兵追至,他能夠為了逃命推他們下車;後來又殺韓信,殺彭越,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請問劉邦的心子,是何狀態,豈是那「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項羽,所能想到的?太史公著本紀,只說劉邦隆準龍顏,項羽是重瞳子,獨於二人的麵皮厚薄,心之黑白,沒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的稱號。
劉邦的面,劉邦的心,比較別人特別不同,可稱「天縱之聖」。劉邦對黑字的運用,真是「生和安行,從心所欲不逾矩」,至於厚字方面,還加了點學歷,他的業師,就是三傑中的張良,張良的業師是圯上老人,他們的衣缽真傳,是彰彰可考的。圯上受書一事,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張良臉皮厚罷了。這個道理,蘇東坡的留候論,說得很明白。張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經指點,言下頓悟,故老人以王者師期之。這種無上妙法,斷非鈍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種學問,全是關乎資質,明師固然難得,高徒也不容易尋找。韓信求封齊王的時候,劉邦不肯幾乎誤事,全靠他的業師張良在旁指點。就像在學校中,教師改正學生習題一般。以劉邦的天資,有時還有錯誤,這種學問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見了。
劉邦天資既高,學歷又深,把流俗所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關係一一打破,又把禮義廉恥,掃除凈盡,所以能夠蕩平群雄,統一海內。一直經過了四百幾十年,他那厚黑的餘氣,方才消滅。漢家的系統於是乎才斷絕了。
楚漢的時候,有一個人,臉皮最厚,心不黑,終歸失敗,此人為誰?就是人人知道的韓信。胯下之辱,他能夠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劉邦之下。無奈他對於黑字欠了研究;他為齊王時,果能聽蒯通的話當然貴不可言,他偏偏繫念著劉邦解衣推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說:「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後來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九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譏誚項羽是婦人之仁,可見心子不黑,作事還要失敗的,這個大原則,他本來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也在這裡失敗,這也怪韓信不得。
同時又有一個人,心最黑,臉皮不厚,也歸失敗,此人也是人人知道的,姓范名增。劉邦破咸陽,系子嬰,還軍壩上,秋毫不犯,范增千方百計,總想把他置之死地,心子之黑,也同劉邦彷彿;無奈臉皮不厚,受不得氣,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王,增大怒求去,歸來至彭城,疽後背死,大凡做大事的人,那有動輒生氣的道理?「增不去,項羽不亡」,他若能隱忍一下,劉邦的破綻很多,隨時都可以攻進去。他忿然求去,把自己的老命,把項羽的江山,一齊送掉,因小不忍,壞了大事,蘇東坡還稱他為人傑,未免過譽。
據上面的研究,厚黑學這種學問,法子很簡單,用起來卻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劉邦司馬懿把它學完了,就統一天下;曹操劉備各得一偏,也能稱孤道寡,割據爭雄;韓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時,偏偏與厚黑兼全的劉邦,並世而生,以致同歸失敗。但是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憑其在厚黑上的一得之長,博取王候將相,炫赫一時,身死之後,史傳中也佔了一席之地,後人談到他們的事迹,大家都津津樂道,可見厚黑學終不負人。
上天生人,給我們一張臉,而厚即在其中,給我們一顆心,而黑即在其中。從表面上看去,廣不數寸,大不盈掬,好象了無奇異,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無限的,它的黑是無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貴、宮室妻妾、衣服車馬,無一不從這區區之地出來,造物生人的奇妙,真是不可思議。鈍根眾生,身有至寶,棄而不用,可謂天下之大愚。
厚黑學共分三步功夫,第一步是「厚如城牆,黑如煤炭」。起初的臉皮,好象一張紙,由分而寸,由尺而丈,就厚如城牆了。最初心的顏色,作乳白狀,由乳色而炭色、而青藍色,再進而就黑如煤炭了。到了這個境界,只能算初步功夫;因為城牆雖厚,轟以大炮,還是有攻破的可能;煤炭雖黑,但顏色討厭,眾人都不願挨近它。所以只算是初步的功夫。
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深於厚學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他一點不動,劉備就是這類人,連曹操都拿他沒辦法。深於黑學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買主越多,曹操就是這類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中原名流,傾心歸服,真可謂「心子漆黑,招牌透亮」,能夠到第二步,固然同第一步有天淵之別,但還露了跡象,有形有色,所以曹操的本事,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了。
第三步是「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天上後世,皆以為不厚不黑,這個境界,很不容易達到,只好在古之大聖大賢中去尋求。有人問:「這種學問,哪有這樣精深?」我說:「儒家的中庸,要講到『無聲無臭』方能終止;學佛的人,要講到『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才算正果;何況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當然要做到『無形無色』,才算止境」。
總之,由堯舜禹以至於今,王候將相,豪傑聖賢,不可勝數,苟其事之有成,無一不出於此;書冊俱在,事實難誣,讀者倘能本我指示的途徑,自去搜尋,自然左右逢源,頭頭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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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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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厚黑經

李宗吾曰:「不薄之謂厚,不白之謂黑。厚者天下之厚臉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傳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世人。其書始言厚黑,中散為萬事,末複合寫厚黑。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面與心。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天命之謂厚黑,率厚黑之謂道,修厚黑之謂教;厚黑也者,不離須臾離也,可離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懼乎其所不黑,莫險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厚,發而無顧忌,謂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懼焉。」
在第一章,宗吾述古人不傳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本原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厚黑備己於而不可離,次言存養厚黑之要,終言厚黑功化之極。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謂一篇之體要是也。以下各章,雜引宗吾之言,以終此章之義。
宗吾曰:「厚黑之道,易而難。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曹、劉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曹、劉亦有所不能焉。厚黑之大,曹劉猶有所憾,而況於世人乎!」
宗吾曰:「人皆曰予黑,騙而納諸煤炭之中,而不能一色也;人皆曰予厚,遇乎炮彈,而不能不破也。」
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諸身,征諸眾人,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宗吾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厚黑也者,其為人之本與?」
宗吾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厚黑者而從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
宗吾曰:「天生厚黑於予,世人其如予何?」
宗吾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說也。」
宗吾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厚黑,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宗吾曰:「如有項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劉邦不足觀也已!」
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苟不厚黑,簞食豆羹不可得。」
宗吾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夫厚黑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宗吾曰:「道學先生;厚黑賊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曹劉之道,故曰:厚黑之賊也。」
宗吾曰:「無惑乎人之不厚黑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人講厚黑亦罕矣!吾退而道學先生至矣!吾其如道學先生何哉?今夫厚黑之為道,大道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宗吾發明厚黑學者也,使宗吾誨二人厚黑,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宗吾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道學先生將至,思竊聖賢之名而居之,則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其資質弗若欺?曰:非也。」
宗吾曰:「有失敗之事於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敗猶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其失敗猶是也,君子曰:反對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用厚黑以殺禽獸,又何難焉?」
宗吾曰:「厚黑之道,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而未嘗不可幾及也。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身不厚黑,不能行於妻子,使人不以厚黑,不能行於妻子。」
我著厚黑經,意在使初學的人便於誦讀,以免遺忘。不過有些道理,太深奧了,我就於經文上下加以說明。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繭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麵皮很薄,慢慢的磨練,就漸漸地加厚了;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道德仁義蒙在上面,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宗吾曰:「厚黑者,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天生庶民,有厚有黑,民之秉彝,好是厚黑。」這是可以試驗的。隨便找一個當母親的,讓她抱著親生孩子吃飯,小孩見了母親手中的碗,就伸手去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被小孩打爛;母親手中拿著糕餅,孩子一見就伸手來拿,如果母親不給他,把糕餅放在自己口中,他就會伸手把母親口中糕餅取出,放在他自己的口中。又如小孩坐在母親的懷中吃奶或者吃餅的時候,哥哥走上前來,小孩就要用手推他打他。這些事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這即是「良知良能」了。把這種「良知良能」擴充出去,就可建立驚天動地的事業。唐太宗殺他的哥哥建成,殺他的弟弟元吉,又把建成和元吉的兒子全行殺死,把元吉的妃子納入後宮,又逼著父親把天下讓與他。他這種舉動,全是把當小孩時,搶母親口中糕餅和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普通人,有了這種「良知良能」不知道擴充。惟有唐太宗把它擴充了,所以他就成為千古的英雄。故宗吾曰:「口之於味也,人同嗜焉;耳之於聲也,人同聽焉;目之於色也,人同美焉。於至而與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厚也,黑也。英雄特擴充我面與心之所同然耳。」
厚黑這個道理,很明白的擺在面前,不論什麼人都可見到,不過剛剛一見到,就被感應篇、陰騭文或道學先生的學說壓伏下去了。故宗吾曰:「牛山之木嘗美矣,斧斤伐之,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其濯濯也。雖存乎人者,豈無厚與黑哉!其所以摧殘其厚黑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則其厚黑不足以存。厚黑不足以存,則欲為英雄也難矣!人見其不能為英雄也,而以為未嘗有厚黑焉,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厚黑日長;苟失其養,厚黑日消。」
宗吾曰:「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皆知搶而奪之矣,人能充其搶母親口中糕餅之心,而厚黑不可勝用也,足以為英雄為豪傑。是之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苟不充之,不足以保身體,是之謂『自暴自棄』。」
有一種天資絕高的人,他自己明白這個道理,就實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種人資質魯鈍的人,已經走入這個途徑,自己還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眾也。」
世間學說,每每誤人,惟有厚黑學絕不會誤人,就是走到了山窮水盡,當乞丐的時候,討口,也比別人多討點飯。故宗吾曰:「自大總統以至於乞兒,一是皆以厚黑為本。」
厚黑學博大精深,有志此道者,必須專心致志,學過一年,才能應用,學過三年,才能大成。故宗吾曰:「苟有學厚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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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厚黑傳習錄

有人問我道:「你發明厚黑學,為什麼你做事每每失敗,為什麼你的學生的本領還比你大,你每每吃他們的虧?」我說:「此話差矣。凡是發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極。儒教是孔子發明的,孔子登峰造極了,顏、曾、思、孟去學孔子,他們的學問,就比孔子低一層;周、程、朱、張去學顏、曾、思、孟,學問又低一層;後來學周、程、朱、張的,更低一層,愈趨愈下,其原因就是教主的本領太大了。西洋的科學則不然,發明的時候很粗淺,越研究越精深。發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沖壺蓋之理;發明電氣的人,只悟得死蛙運動之理。後人繼續研究下去,造出種種的機械,有種種的用途,這是發明蒸汽、電氣的人萬萬沒想到的。可見西洋科學,是後人勝過前人,學生勝過先生;我的「厚黑學」與西洋科學相類。我只能講點汽沖壺蓋、死蛙運動,中間許多道理,還望後人研究,我的本領當然比學生小,遇著他們,當然失敗;將來他們傳授些學生出來,他們自己又被學生打敗。一輩勝過一輩,厚黑學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問道:「你把厚黑學講得這樣神妙,為什麼不見你做出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我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究竟做出了多少轟轟烈烈的事情?」他講的為政為邦,道千乘之國,究竟實行了幾件?曾子著一部《大學》,專講治國平天下,請問他治的國在哪裡?平的天下在哪裡?子思著了一部《中庸》,說了些中和位育的話,請問他中和位育的局面實際安在?你不去質問他們,反來質問我,明師難遇,至道難聞,這種『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的法子,你聽了還要懷疑,未免自誤。」
我把厚黑學發表出來,一般人讀了,都說道:「你這門學問,博大精深,難於領悟,請指示一條捷徑。」我問他:「想做什麼?」他說:「我想弄一個官來做,並且還要轟轟烈烈的做些事,一般人都認為是大政治家。」我於是傳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辦事二妙法。
(一)求官六字真言
求官六字真言:「空、貢、沖、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聲,其意義如下:
1.空,即空閑之意,分兩種:一指事務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一心一意,專門求官。二指時間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來,今年不生效,明年又來。
2.貢,這個字是借用的,是四川的俗語,其意義等於鑽營的鑽字,「鑽進鑽出」可以說「貢進貢出」。求官要鑽營,這是眾人知道的,但是定義很不容易下。有人說:「貢字的定義,是有孔必鑽。」我說:「錯了!只說得一半,有孔才鑽,無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義是:「有孔必鑽,無孔也要入。」有孔者擴而大之;無孔者,取出鑽子,新開一孔。
3.沖,普通所謂之「吹牛」,四川話是「沖帽殼子」。沖的工夫有兩種:一是口頭上,二是文字上的。口頭上又分普通場所及上司的面前兩種;文字上又分報章雜誌及說貼條陳兩種。
4.捧,就是捧場的捧字。戲台上魏忠賢出來了,那華歆的舉動,便是絕好的模範。
5.恐,是恐嚇的意思,是及物動詞。這個字的道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說幾句。官之為物,何等寶貴,豈能輕易予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萬分,還不生效,這就是少了恐字的工夫;凡是當權諸公,都有軟處,只要尋著他的要害,輕輕點他一下,他就會大吃一驚,立刻把官送來。學者須知,恐字與捧字,是互相為用的,善恐者捧中有恐,旁觀之人,看他在上司面前說的話,句句是阿諛逢迎,其實是暗擊要害,上司聽了,汗流浹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觀的人,看他傲骨稜稜,句句話責備上司,其實受之者滿心歡喜,骨節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巧匠能予人規矩,不能予人巧」,此需求官之人細心體會。最要緊處,用恐字的時候,要有分寸,如用過度了,大人們老羞成怒,作起對來,豈不就與求官的宗旨大相違背?這又何苦?非到無可奈何之時,恐字不能輕用。
6.送,即是送東西,分大小二種:大送,把銀元鈔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肘及請吃館子之類。所送的人分兩種,一是手握取捨之權者,二是手無取捨之權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發生奇效,所謂大人物,獨坐而深思時,自言自語說:某人想做官,已經說了許多次(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種關係(這是貢字的效用),其人很有點才智(這是沖字的效用),對我很好(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點歪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搗亂(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這裡,回頭看見桌上黑壓壓地,或者白亮亮地堆了一大堆(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無話可說,掛出牌來:某缺著某人擔任。
求官到此,可謂功行圓滿了。於是走馬上任,實行做官六字真言。
(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綳、凶、聾、弄」。此六字俱是平聲,其意義如下:
1.空,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詞、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奧妙,我難細說,請到軍政各機關,把壁上的文字讀完,就可恍然大悟;二是辦事上,隨便辦什麼事情,都是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路抽身走了,絕不會把自己牽連著。
2.恭,就是卑躬折節,脅肩諂笑之類,分直接、間接兩種,直接是指對上司而言,間接是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類而言。
3.綳,即俗語所謂綳勁,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對下屬及老百姓而言。分兩種:一是儀錶上,赫赫然大人物,凜然不可犯;二是言談上,儼然腹有經綸,槃槃大才。恭字對飯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綳字對非飯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屬和老百姓,有時甑子之權,不在上司,則對上司亦不妨綳;有時甑子之權,操諸下屬或老百姓,又當改而為恭。此道原是活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4.凶,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他人亡身滅家,賣兒貼婦,都不必顧忌;但有一層應當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層道德仁義。
5.聾,就是耳聾:「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但,聾字中包含有瞎子的意義,文字上的謾罵,閉著眼睛不看。
6.弄,即弄錢之弄,川省俗語讀作平聲。千里來龍,此處結穴,前面的十一個字,都是為了這個字而設的。弄字與求官之送字是對照的,有了送就有弄。這個弄字,最要注意,是要能夠在公事上通得過才成功。有時通不過,就自己墊點腰包里的錢,也不妨;如果通得過,任他多少,也就不用客氣了。
以上十二個字,我不過粗舉大綱,許多的精義,都沒有發揮,有志於為官者可按門徑,自行研究。
(三)辦事二妙法
1.鋸箭法。有人中了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桿鋸下,即索謝禮。問他為什麼不把箭頭取出?他說:那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好了。這是一段相傳的故事。
現在各軍政機關,與成大事者,都是用的這種方法。譬如批呈詞:「據某某所呈之情,實於法不合,特令該縣知事,查明嚴辦。」「於法不合」這四個字是鋸箭桿,「該縣知事」是內科,抑或「轉呈上司核辦」,那「上司」就是內科。又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情,我說:「這個事情我很贊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贊成」三字是鋸箭桿,「某人」是內科。又或說:「我先把某部分辦了,其餘的以後辦。」「先辦」是鋸箭桿,「以後」是內科。此外有隻鋸箭桿,並不命其尋找內科的,也有連箭桿都不鋸,命其徑直尋內科的,種種不同,細參自悟。
2.補鍋法。做飯的鍋漏了,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一面用鐵片刮鍋底煤煙,一面對主人說:「請點火來我燒煙。」他乘著主人轉背的時候,用鐵鎚在鍋上輕輕的敲幾下,那裂痕就增長了許多,及主人轉來,就指與他看,說道:「你這鍋裂痕很長,上面油膩了,看不見,我把鍋煙刮開,就現出來了,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主人埋頭一看,很驚異的說:「不錯!不錯!今天不遇著你,這個鍋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補好,主人與補鍋匠,皆大歡喜而散。
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舉兵征討,這就是補鍋法了。歷史上這類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說:「中國變法,有許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壞了來醫。」這是變法諸公用的補鍋法。在前清宦場,大概是用鋸箭法,民國以來,是鋸箭、補鍋二者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辦事的公例,無論古今中外,合乎這個公例的就成功,違反這個公例的即失敗。管仲是中國的大政治家,他辦事就是用這兩種方法。狄人伐衛,齊國按兵不動,等到狄人把衛絕了,才出來做「興滅國、繼絕世」的義舉,這是補鍋法。召陵之役,不責楚國僭稱王號,只責他包茅不貢,這是鋸箭法。那個時候,楚國的實力,遠勝齊國,管仲敢於勸齊桓公興兵伐楚,可說是鍋敲爛了來補。及到楚國露出反抗的態度,他立即鋸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管仲把鍋敲爛了能把它補起,所以稱為「天下奇才」。
明末武臣,把李自成圍住了,故意放他出來,本是用的補鍋法,後來制他不住,竟至國破君亡,把鍋敲爛了補不起,所以稱為「誤國庸臣」。岳飛想恢復中原,迎回二帝,他剛剛才起了取箭頭的念頭,就遭殺身之禍。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謙把他弄回來,算是把箭頭取出了,仍然遭殺身之禍,何以故?違反公例故。
晉朝王導為宰相,有一個叛賊,他不去討伐。陶侃責備他,他複信說:「我遵養時晦,以待足下。」侃看了這封信笑說:「他無非是『遵養時賊』罷了。」王導「遵養時賊」以待陶侃,即是留著箭頭,專等內科。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導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對泣?」他義形於色,儼然手執鐵鎚,要去補鍋,其實說兩句漂亮話就算完事,二帝陷在北邊,永世不返,箭頭永未取出。王導這種舉動,略略有點像管仲,所以歷史上稱他為「江左夷吾」。讀者如能照我說的方法去實行,保其成為管子而後的第一個大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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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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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論

說了一大堆的話,在這收頭結大瓜的時候,不妨告訴讀者一點秘訣:厚黑的施用,定要在表面糊一層仁義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的表現出來。王莽的失敗,就是由於露出了厚黑的原故。如果終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還在孔廟裡吃冷豬肉。韓非子說:「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這個法子,也是定要的。即如我著這本《厚黑學》,你們應當秘藏枕中,不可放在桌上。假如有人問你:「你認識李宗吾嗎?」你就要做一種很莊嚴的面孔說:「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認他不得。」口雖這樣說,但,心裡應當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位。」你們能夠這樣做去,生前的事業,一定驚天動地,死後一定入孔廟吃冷豬肉無疑。所以我每聽見人罵我,我非常高興,說道:「吾道大行矣。」
還有一點,我前面說:「厚黑上面,要糊上一層仁義道德。」這是指遇著道學先生而言。假如遇著講性學的朋友,你同他講仁義道德,豈非自討沒趣?這個時候,應當糊上「戀愛神聖」四個字。若遇著了講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階級鬥爭,勞工專政」八個字,難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嗎?總之,面子上應當糊以什麼東西,是在學者因時因地,順勢而為,而裡子的厚黑二字,則萬變不離其宗。有志斯學者,細細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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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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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序一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上發表一文,題曰《厚黑學》,謂:古今成功之英雄,無一非面厚心黑者。這本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自此以後,厚黑學三字,遂傳播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此等說法,能受一般人歡迎,一定與心理學有關係,繼續研究下去,始知厚黑學是淵源於性惡說,在學理上是有根據的,然私心終有所疑。遍尋中外心理學諸書讀之,均不足解我之疑,乃將古今人說法盡行掃去,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之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規律走的。從古人事迹上、今日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處處可通,乃創一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民國九年,寫一文曰《心理與力學》,藏之篋中,未敢發表,十六年方刊入拙著《宗吾臆談》內。茲特重加整理,擴大為一單行本。
我這《心理與力學》一書,開始於民國九年,今為民國二十七年,歷時十八年,而此書淵源於厚黑學。我研究厚黑學,始於滿清末年,可說此書之成,經過30年之久。記得唐朝賈島做了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己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我今日發表此書,真有他那種感想。
我的思想,好比一株樹;厚黑學是思想之出發點,等於樹根;因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等於樹身;其他所寫《社會問題之商榷》、《考試製度之商榷》、《中國學術之趨勢》,與夫最近所寫的《制憲與抗日》等文,都是以「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這條臆說為根據,等於樹上生出的枝葉花果。故我所寫,雖種種不同,實是一貫。
去歲遇川大教授福建江超西先生,是專門研究物理的,並且喜歡研究易學,是博通中外的學者。我把稿子全部拿與他看,把所有疑點提出請教。承蒙一一指示,認為我這種說法講得通,並賜序一篇,我是非常感激。然而我終不敢自信,請閱者不吝賜教。
我研究這個問題,已經鬧得目迷五色,文中種種說法,對與不對,自己無從知道。我重在解釋心中疑團:閱者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絕不敢答辯一字。諸君賜教的文字,可在任何報章雜誌上發表,發表后,請惠贈一份,交成都《華西日報》轉交,以便改正。
二十七年一月十三日
富順李宗吾於成都
自序二
我發表此書後,得著不少的批評,使我獲益匪淺,至為感謝。除全部贊成和全部否認者外,其有認為大致不差,某某點尚應該改者,我已遵照修改。有些地方,雖經指示,而我認為尚應商酌者,則暫仍其舊,請閱者再加指正。所有賜教文字,請交重慶《國民公報》轉交,以便加以修改。
讀者常駁我道:「人之心理,變化不測,哪裡會有規律?」我說:物理也是變化不測,何以又有規律?今之科學家,研究物理,可謂極精了。我們試取一瓷杯,置之地上,手執一鐵鎚,請問:此錘擊下去,此杯當成若干塊?每塊形狀如何?恐怕聚世界科學家研究之,無一人能預知,所可知者,鐵鎚擊下,此杯必破裂而已。何也?杯子內部分子之構造,無從推測也,我們不能因此就說,物理變化,無有規律。人藏其心,不可測度,與瓷杯之分子相同,所以心理變化,如珠走盤,橫斜曲直,不可得知,所可知者,必不出此盤而已。人持弓箭,朝東射,朝西射,我們不能預知,但一射出來,其箭必依拋物線進行,這即是力之規律。我所謂心理變化有規律可尋者,亦就是也。
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原是一種臆說,不能說是公例。公例者,無一例外之謂也。當初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定出三例,許多人都不承認,後來逐漸證明,逐漸承認,最後宇宙各種現象,俱合牛頓規律,惟天王星不合,有此例外,仍不能成為公例。直到1846年,有天文家將天王星合牛頓規律這部分提出,將其不合規律之部分加以研究,斷定天王星之外,另有一行星,其形狀如何,位置如何,加入此星之引力,天王星即合規律了。此說一發表出來,眾天文家,依其說以搜求之,立把海王星尋出,果然絲毫不差錯,牛頓之說,乃成為公例。心理之變化,較物理更複雜,更奇妙。我之說法,不為一般人所承認者,概例外之事太多也。我不認為我之臆說有錯,而認為人心中之海王星太多。我們亦能只握著大原則,以搜求各人心中之海王星耳。
有人說:你想把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從前許多人都做過這種工作,無奈這條路走不通。我說:蘇伊士運河,從前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鑿通。巴拿馬運河,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也鑿通。我認為自然界以同一原則生人生物,物理上之規律,必可適用於人事,不過我個人學識不夠,不能把他溝通為一罷了。學術者,世界公物,當合全世界研究之,非一人之力所能勝也。尚望讀者諸君共同研究,如我這種方式走不通,希望讀者另用他種方式把他弄通。我研究這個問題,如墜五里霧中,諸君其亦憐我之愚,而有以教之乎!
物理紛繁極矣,牛頓尋出規律,紛繁之物理,厘然就諸,而科學因之大進步。世界紛亂極矣,我們在人事上如能尋出規律,則世界學說,可歸一致,人世之糾紛,可以免除,而文明自必大進步。此著者所為希望諸君共同研究者也。
三十一年十月八日
李宗吾於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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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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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性靈與磁電

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設,根據這種假設,從各方試驗,都是符合的,這假設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闢以來就有的,經過了若干萬萬年,人民生息其上,視為固然,於地球之構成,不求甚解,距今二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現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一個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引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都要受引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把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由於太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這也是一種假說,然經過實踐檢驗,證明不錯,因此也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樂線,也要受引力之吸引。我們研究心理學,何妨把愛因斯坦之說再擴大之,說:「我們的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則牛頓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面,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本力學規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結。我將目一閉,能夠回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由於這種方式,把耳聞目睹,與夫身所經歷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留了。而我們見雁之過,能記憶雁之影相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能把雁影綰住的原故。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正如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無一不從外面進來,其經過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發明新理,然仍靠外面收來的知識作基礎,猶之修房子者,必須購買外面的磚瓦木料,才能建築新房子一樣。我們如把心中各種知識的來源,一一清出來,從目進來者,仍令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者,仍令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從來路退出去,此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果然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面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只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的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我們這樣的研究,覺得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而物理學的規律,就可適用於人事了。
我們把物體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人是物中之一,我們的身體,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的心理,不能逃磁電學的規律,不能逃力學的規律。
心的現象,與磁電的現象,是很相似的。人有七情,大別之,只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這種現象,豈不與磁電相似嗎?
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併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其相推相引,有似吾人之情,其能夠判別同性異性,更是顯然有知,足見磁電這個東西,具有知、情,與人之心理相同。
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他的陰電,他當然要把他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他的陽電,他當然也要把他推開。這就像小孩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由此知磁電現象,與心理現象,完全相同。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性靈本融,周遍法界。」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力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規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是科學上之定律。吾身之物質,是從地球之物質轉變而來,身死埋之地中,物質退還地球。物質不滅之說,算是講得通,獨是吾人之性靈,是一種能力,請問此種能力,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我們要答覆這個問題。可以創一臆說,曰:「人之性靈從地球之磁電轉變而來。」吾人一死,身體化為地球之泥土,同時性靈化為地球之磁電,如此則性靈生有自來,死有所去,能力不滅之說,就講得通了。世言成仙成佛者,或許是用一種修養力,能將磁電凝聚不散耳。俗雲「冤魂不散」,當是一種嗔恨心,將磁電凝住,迨至冤讎已報,嗔恨心消失,磁電無從凝聚,其鬼即歸消滅。
有了「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這條臆說,則靈魂存滅問題,就可以答覆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質,退還地球,性靈化為磁電,則靈魂即算消滅。然而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亦可謂之靈魂尚存。此莊子所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也。
禪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靜中,此心明明白白,迨至事務紛乘,此明明白白之心,消歸烏有。學力深者,事務紛剩,此心仍所明明白白,是謂「動靜如一」。然而白晝雖明明白白,晚間夢寐中,則復昏迷。學力更深者,夢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謂「寤寐如一」。學力極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謂「死生如一」。到了死後明明白白,則謂之靈魂永存可也。
楞嚴經曰:「如來從胸卐字,湧出寶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塵,普佛世界,一時周遍。」此寶光,蓋即電光也。阿難白佛言:「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嘗自思惟,此相非是欲愛所生,何以故?欲氣粗濁,腥臊交遘,膿血雜亂,不能發生勝凈妙明,紫金光聚。」釋迦修養功深,已將血肉之軀變而為磁電凝聚體,故能發出寶光,遍達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今者無線電發明,已可證明其非誣。釋迦本身即是一無線電台,將來電學進步,必能證明釋迦所說,一一不虛,而「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之臆說,或亦可證明其不虛。
老子言道,屢以水為喻,佛氏說法,亦常以水為喻,我們不妨以空氣為喻,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無古今、無邊際、無內外,種種現象,空氣是具備了的。倘進一步,以中和磁電為喻,尤為確切。若更進一步,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用以讀老佛之書,覺得處處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為高出萬物,這不過人類自己誇大的話,實則人與物,同是從地球生出來的,身體之原素,無一非地球之物質。自地球視之,人與物並無區別,彷彿父母生二子,長子曰人,次子曰物,不過長子聰明,次子患癱病而又啞聾罷了。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參入一種物品,形狀和性質都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變,心中就煩躁,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參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處考察,人與物有何區別?
人身的物質和地球的物質,都是電子構成的,吾人有靈魂,地球亦有靈魂,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通常所說地心吸力者,即是磁電吸力之表現。地球的物質化為植物,同時地球的磁電,即變為植物的生機。吾人食植物,物質變為吾身的毛髮骨肉,同時磁電即變為吾人的性靈。由泥土沙石變而為植物,變而為毛髮骨肉,愈變愈高等。同時由地球的磁電變而為植物的生機,變而為吾人的性靈,也是愈變愈高等。雖經屢變,而本來之性質仍在,故吾身之原素,與地球之原素相同,心理之感應,與磁場之感應相同,所以本書第二章甲乙丙圖,其現象與磁場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然既經屢變,吾身之毛髮骨肉,與地球之泥土沙石不同,吾人之性靈,也與地球之磁電不同,何也?在地球為死物,在吾身則為活物也。所以用力學規律以考察人事,我們當活用之,而不能死用之。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所謂道,即釋氏所謂真如也。釋氏謂: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內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變現出來的,其說與老子正同。真如者,空無所有也(實則非空非不空)。忽焉真如不守自性,而變現為中和磁電,由是而變現為氣體,迴旋太空中,幾經轉變,而地球生焉。由是而生植物,生動物,生人類。佛氏所謂阿賴耶識的狀態,與中和磁電的狀態絕肖。二者都是沖漠無朕,萬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我們可以說:真如變現出來,在物為中和磁電,在人為阿賴耶識,猶之同一物質,在地球為泥土沙石,在人則為毛髮骨肉也。今人每謂人之性靈,與磁電迥不相同,猶之無科學知識之人,見毛髮骨肉,即認泥土沙石,迥不相同也。中和磁電,是真如最初變現出來之物,真如不可得見,我們讀佛老之書,姑以中和磁電,作為道與真如形態,覺得處處可通。
老子著書,開端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釋迦說法四十九年,結果自認未說一字,歸之於不可道,不可說而已。蘇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道與真如,不可思議者也,阿賴耶識,與中和磁電,可思議者也,借可思議者,以說明不可思議者,此所謂言其似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可解之曰,道者空無所有也,一者中和磁電也,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則有相推相引兩作用,所謂二也。由這兩種作用,生出第三種作用,由是而輾轉相生,千千萬萬之事物出焉。老子曰:「抱一以為天下式。」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一也,母也,都是指中和磁電,在人則為阿賴耶識。故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又曰:「淵兮似萬物之宗。」老子專守阿賴耶識,故著出之書,可以貫通周秦諸子,可以貫通趙宋諸儒,可以貫通易經,貫通佛學,又為後世神仙方士所依託,據嚴又陵批,又可以貫通西洋學說(其說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道德經》一書之無所不包者,正因阿賴耶識之無所不有也。佛氏則打破此說,而為大圓鏡智,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此由於佛氏立教,重在出世,故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老子立教,重在將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故以阿賴耶識為立足點。由阿賴耶識而向內追尋,則可到大圓鏡智,而空諸所有。由阿賴耶識而向外工作,則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二氏立足點,所由不同也。
我們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則佛告波斯匿王及阿難諸語,與夫宋儒所謂「如魚在水,外面水便是肚裡水,鱖魚肚裡水,與鯉魚肚裡水,只是一樣」,明儒所謂「蓋天地皆心也」等等說法,都可不煩言而解。《中庸》曰:「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中。」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膽上座本來面目。」廣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曰:「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都是阿賴耶識現象,也即是磁電中和現象,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呈相推相引之作用,而紛紛紜紜之事物起矣。所以我們要研究人世事變,當首造一臆說曰:「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研究磁電,離不得力學,我們再造一臆說曰:「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有這兩個臆說,紛紛紜紜之事物,就有軌道可循,而世界分歧之學說,可匯歸為一,中、西、印三方學說,也可匯歸為一。
佛謂:山河大地及人世一切事物,皆是幻相,牛頓造出三例,所以研究物理之幻相也;我們造出兩個臆說,所以研究人事之幻相也。本章所說種種,乃是說明造此臆說之理由。第二章以下,即依據這兩個臆說,說明人世事變,不復涉及本體。佛言本體,我們言現象,鴻溝為界。著者對於佛學及科學,根本是外行。所有種種說法,都是想當然耳,心中有了此種想法,即把他寫出,自知純出臆斷,以佛學科學律之,當然諸多不合,我不過姑妄言之,讀者亦姑妄聽之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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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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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孟荀言性爭點

孟子之性善說,荀子之性惡說,是我國學術史上,未曾解除之懸案,兩說對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說:人性皆善,主張仁義化民;宋儒承襲其說,開出理學一派,創出不少迂廖的議論。荀子生在孟子之後,反對其說,謂人之性惡,主張以禮制裁之;他的學生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強,遂變而為刑名之學,其弊流於刻薄寡恩。於是儒法兩家,互相詆斥,學說上、政治上生出許多衝突。究竟孟荀兩說,孰得孰失?我們非把他徹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謂:「孩提之音,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非顯有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頒布的法令制度,就不少流弊。
然則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什麼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只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餅吃的人,母親與哥哥相對,小兒就很愛母親,把哥哥打開推開。長大了點,出而在外,與鄰人相遇,哥哥與鄰人相對,小兒就很愛哥哥。走到異鄉,鄰人與異鄉人相對,則愛鄰人。走到外省,本省人與外省人相對,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本國人與外國人相對,就愛本國人。我們細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說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甲圖
試繪之為丁圖: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細玩此圈,即可尋出一定的規律:「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並且這種現象,很像磁場現象。由此知:人之性靈,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上面所繪甲圖,是否正確,我們還須再加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外遊玩,見著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歸途中見一猙獰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只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聞之立即奔往營救,本來是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只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帶至我的書房,詢他打架的原因,我傾耳細聽,忽然屋子倒下來,我幾步跳出門外,回頭轉來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呀?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甚麼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來喊呢?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的證明。
我們把上述事實繪圖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甲圖是一樣的。乙圖所設的境界,與甲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完全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茲再總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與地心吸力、電磁吸力無有區別。
力有離心同心二種,甲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乙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甲圖裡面,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志的,凡人只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即是孟子立說之本旨。所以甲圖可看為孟子之性善圖。
乙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面,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只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只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麼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裡面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他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制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只能說他是個圈,不能說他是大圈,也不能說他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只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志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只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只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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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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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宋儒言性誤點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一般策士,習於揣摹之術,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一個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一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論,曰性善,其說新奇可喜,於是在學術界遂獨樹一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性惡,又成一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一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之二說。宋儒篤信孟子之說,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2)「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之說完全違反?茲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捨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捨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衝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同劑講之,又不能把他貫通為一,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衝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見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一名詞曰:「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曰此「義理之性」也。問:即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此「氣質之性」也。好好一個人性,無端把他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注孟子書上天生民一節,簡單明了地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他們自家即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怵惕心,跟著就會把怵惕心擴大,而為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於四海,此孟子立說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謂之仁,惻隱是憐憫他人之死,方能謂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忘卻上面還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怵惕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然而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甚麼道理呢?一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者物也,從母親口中奪出者,感於物而動也。於是創出:「去物慾」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只是赤裸裸一個自己畏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遂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甚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一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慾,此時並莫有外物來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甚麼道理?斷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慾二字代替物慾二字。告其門弟子曰: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慾蔽之也,你們須用一番「去人慾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為孔孟,為堯舜。天理者何?惻隱之心是也,即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之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第一個高足弟子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危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畏死,人慾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慾,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裡會有惻隱?
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慾」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怵惕」的工作。門人中有呂原明者,乘轎渡河墜水,從者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張南軒、其父張魏公,苻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發攖冠而救之可也。」呂原明的從者、張魏公的兵士,豈非同室之人?他們這種舉動,豈不是顯違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賊,往往身臨刑場,談笑自苦,是其明證。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故戴東原曰:宋儒以理殺人。
有人問道:怵惕心不除去,遇著大患臨頭,我只有個畏死之心,怎能幹救國救民的大事呢?我說:這卻不然,在孟子是有辦法的,他的方法,只是集義二字,平日專用集義的工夫,見之真,守之篤,一旦身臨大事,義之所在,自然會奮不顧身的做去。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平日集義,把這種至大至剛的浩氣養得完完全全的,並不像宋儒去人慾,平日身蹈危階,把那種畏死之念去得乾乾淨淨的。孟子不動心,宋儒亦不動心。孟子之不動心,從積極的集義得來;宋儒之不動心,從消極的去欲得來,所走途徑,完全相反。
孟子的學說:以我字為出發點,所講的愛親敬兄和怵惕惻隱,內部都藏有一個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處處不脫我字,孟子因為重視我字,才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才有「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的說法。程子倡「去人慾」的學說,專作剝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這是孟子業已判決了的定案。韓昌黎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極力稱賞此語。公然推翻孟子定案,豈非孟門叛徒?他們還要自稱承繼孟子道統,真百思不解。
孔門學說,「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利己利人,合為一事。楊子為我,專講利己,墨子兼愛,專講利人。這都是把一個整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學術界公例:「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愈受人歡迎。」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孔子死後,未及百年,他講學的地方,全被楊墨奪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楊墨,發揮孔子推己及人的學說。在我們看來,楊子為我,只知自利,墨子兼愛,專門利人,墨子價值,似乎在楊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反把楊子放在墨子之上,認為去儒家為近,於此可見孟子之重視我字。
楊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極端尊重我字,然楊子同時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不許他人拔我一毛,同時我也不拔他人一毛,其說最精,故孟子認為高出墨子之上。然由楊子之說,只能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與孔門仁字不合。仁從二人,是人與我中間的工作。楊子學說,失去人我之關聯,故為孟子所斥。
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則為損己利人,與孔門義字不合。義字從羊從我,故義字之中有個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從羊。由我擇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謂義。事在外,擇之者我也,故曰義內也。墨子兼愛,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損我,是犧牲我一人,以救濟普天下之人,知有眾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薩心腸也。其說只能行之於少數聖賢,不能行之於人人,與孔門中庸之道,人己兩利之旨有異,自孟子觀之,其說反在楊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圖之中心點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點是也。墨子之損我,是我自願損之,非他人所得干預也;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御之,我不欲自損,他人固無如我何也。墨子摩頂放踵,與「腓無肱,脛無毛」之大禹何異?與「棲棲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何異?孟子之極口詆之者,無非學術上門戶之見而已。然墨子摩頂放踵,所損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慾,則損及內心矣,其說豈不更出墨子下?孔門之學,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無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則為我甘餓死以殉夫,遂欲天下之婦人,皆餓死以殉夫,我甘誅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誅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義不如楊子。孟子已斥楊墨為禽獸矣,使見宋儒,未知作何評語?
綜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其區分之點曰:「孟子之學說,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再者宋儒還有去私慾的說法,究竟私是個什麼東西?去私是怎麼一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的話來解釋的。韓非原文:「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厶,畫一個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子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草木道:你為甚麼要在我們身上吸收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飛往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就立即消滅了。
丙圖
我們這樣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尋不出一個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宋儒去私之說,如何行得通?
請問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著,又未免害人,應當如何處治?應之曰:這是有辦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於萬有引力,我們用處治萬有引力的法子,處治人心之私就是了。本章(丙)圖,與第二章(甲)(乙)兩圖,大圈小圈,層層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現象,厘然秩然。我們應當取法之,把人世一切事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眾星球相維相系一般,而人世就相安無事了。
人類相爭相奪,出於人心之私;人類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阻礙世界進化,固然由於人有私心;卻是世界能夠進化,也全靠人有私心。由漁佃而游牧,而耕稼,而工商,造成種種文明,也全靠人有私心,在暗中鼓盪。我們對於私字,應當把他當如磁電一般,熟考其性質,因而利用之,不能徒用剷除的法子。假使物理學家,因為電氣能殺人,朝朝日日,只研究除去電氣的法子,我們哪得有電話電燈來使用?私字之不可去,等於地心吸力之不可去,我們只好承認其私,使人人各遂其私,你不妨害我之私,我不妨害你之私,這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有人問:人性是善是惡?應之曰:請問地心吸力是善是惡?請問電氣是善是惡?你把這個問題答覆了再說。
孟子全部學說,乃是確定我字為中心點,擴而充之,層層放大,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他不主張除去利己之私,只主張我與人同遂其私:我有好貨之私,則使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我有好色之私,則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宋儒之學,恰與相反,不惟欲除去一己之私,且欲除去眾人之私,無如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欲去之而卒不可去,而天下從此紛紛矣。讀孟子之書,靄然如春風之生物;讀宋儒之書,凜然如秋霜之殺物。故曰:宋儒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
引言 使用道具
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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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告子言性正確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告子的說法,任從何方面考察,都是合的。他說:「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早用「性猶湍水也」五字把他包括盡了。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意即曰:導之以善則善,誘之以惡則惡。此等說法,即是《大學》上「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的說法。孟子之駁論,乃是一種詭辯,宋儒不悟其非,力詆告子。請問《大學》數語,與告子之說有何區別?孟子書上,有「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之語,宋儒極口稱道,作為他們學說的根據,但是《大學》於堯舜桀紂數語下,卻續之曰:「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請問,民之天性,如果只好懿德。則桀紂率之以暴,是為反其所好,宜乎民之不從了,今既從之,豈不成了「民之秉夷,好是惡德」?宋儒力詆告子,而於《大學》之不予駁正,豈足服人?
孟子全部學說都很精粹,獨性善二字,理論未圓滿。宋儒之偉大處,在把中國學術與印度學術溝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是千古不磨之功績(其詳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一書)。宋儒能建此種功績,當然窺見了真理,告子所說,是顛撲不破之真理,何以反極口詆之呢?其病根在誤信孟子。宋儒何以會誤信孟子?則由韓昌黎啟之。
昌黎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這本是無稽之談。此由唐時佛教大行,有衣缽真傳之說,我們閱《五燈會元》一書,即知昌黎所處之世,正是此說盛行時代,他是反抗佛教之人,因創此「想當然耳」的說法,意若曰:「我們儒家,也有一種衣缽真傳。」不料宋儒信以為真,創出道統五說,自己欲上承孟子;告子、荀子之說,與孟子異,故痛詆之。曾子是得了孔子衣缽之人,傳之子思,轉授孟子,故《大學》之言,雖與告子相同,亦不駁正。
昌黎為文,喜歡戛戛獨造。伊川曰:「軻之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必有所見。」即曰:「非是蹈襲前人。」是為無稽之談。既曰「必有所見」,是為「想當然耳」。昌黎之語,連伊川都尋不出來源,宋儒道統之說,根本上發生動搖,所以創出的學說,不少破綻。
程明道立意要尋「孔子傳之孟軻」那個東西,初讀儒書,茫無所得,求之佛老幾十年,仍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忽然得之。請問明道所得,究竟是甚麼東西?我們須知:「人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明道出入儒釋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覺,把這三種原素吸收胸中,融會貫通,另成一種新理。是為三教的結晶體,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明道不知為創穫的至寶,反舉而歸諸孔子,在六經上尋出些詞句,加以新解,藉以發表自己所獲之新理,此為宋學全部之真相。宋儒最大功績在此,其荊棘叢生也在此。
孟子言性善,還舉出許多證據,如孩提愛親,孺子入井,不忍釁鐘等等。宋儒則不另尋證據,徒在四書五經上尋出些詞句來研究,滿紙天理人慾,人心道心,義理之性,氣質之性等名詞,鬧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云。我輩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諸書,應當用披沙揀金的辦法,把他這類名詞掃蕩了,單看他內容的實質,然後他們的偉大處才看得出來,謬誤處也才看得出來。
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說相合,即是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能與荀子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睛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由此知:孟荀言性之爭點,只在善與惡的兩個形容詞上,至於人性之觀察,二人並無不同。
據宋儒的解釋,孩提愛親,是性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未免流於穿鑿。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乳哺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心理原是一貫,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是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說法,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口,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製為棍棒以打人,也可製為碗盞以裝食物,我們製為碗盞好了。這種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性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原書俱在,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謂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子謂性」章說道: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俱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精確,而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此朱子之失也。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告子不知何許人,有人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周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朱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二人交誼之深可想。其論性之爭辯,也不過朋友切磋,互相質證。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亘在心,力詆告子為異端,而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心引告子為同調,而擯程朱於門牆之外也。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言,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以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是偽書,作偽者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之說,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老子,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請問:所稟既有不善,尚得謂之本善乎?既本善矣,安用矯揉乎?此等說法,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宋儒謂人心為人慾,蓋指飲食男女而言,謂道心為天理,蓋指愛親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假如不是這樣,小孩生下地即不會吸母親身上之乳,長大來,看見井就會跳下去,世界上還有人類嗎?道理本是對的,無奈已侵入荀子範圍去了。並且「人生而靜」數語,據后儒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采入《樂記》的。《文子》一書,有人說是偽書,但也是老氏學派中人所著,可見宋儒天理人慾之說,不但侵入告子荀子範圍,簡直是發揮老子的學說。然則宋儒錯了嗎?曰不惟莫有錯,反是宋儒是大功績。假使他們立意要將孔孟的學說與老荀告諸人融合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極力反對老荀告諸人,而實質上乃與諸人融合為一,才足證明老荀告諸人之學說不錯,才足證明宇宙真理實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語,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難通矣。總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繼孟子道統,不得不擁護性善說。一方面要顧真理,一方面要顧孟子,以致觸處荊棘,愈解釋,愈迂曲難通。我輩厚愛宋儒,把他表面上這些渣滓掃去了,裡面的精義,自然出現。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下文孟子只駁他義外二字,於食色二字,無一語及之,可見「食色性也」之說,孟子是承認了的。他對齊宣王說道:「王如好貨,與民同之,於王何有?」「王如好色,與民同之,於王何有?」並不叫他把好貨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貨好色之私。后儒則不然,王陽明傳習錄曰:「無事時,將好貨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掃除廊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律以孟子學說,未免大相徑庭了。
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廊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餘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為勤勤懇懇的講說,何以門人這一問,他就動氣,始終未把道理說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這就很值得研究了。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慾,也同是一物,猶之燒房子者是火,煮飯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慾看為截然不同之二物。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慾二者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就動起氣來了。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慾,去人慾即傷及天理也。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陽明沿襲宋儒之說,力辟告子,把「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欠了體會之故。
陽明研究孟荀兩家學說,也未徹底。傳習錄載陽明之言曰:「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上說來。」我們試拿孟子所說「怵惕惻隱」四字來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惻隱,怵惕是「為我」之念,惻隱是「為人」之念,「為我」擴大,則為「為人」。怵惕是源,惻隱是流。荀子學說,從為我二字發出,孟子學說從為人二字發出。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頭,我們也不必深考,惟孟子所說惻隱二字,確非源頭。陽明說出這類話,也是由於讀孟子書,忘卻惻隱上面還有怵惕二字的原故。
傳習錄是陽明早年講學的語錄,到了晚年,他的說法,又不同了。《龍溪語錄》載,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亦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顏子問道所不敢言。今既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將天理人慾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因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正色斥之,並非說他錯了,乃是恐他躐等。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之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即神秀「時時勤拂拭」之說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即慧能「本來無一物」之說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靈,所講的道理,幾於六祖壇經無異。此由心性之說,惟佛氏講得最精,故王門弟子,多歸佛氏,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楊龜山諸人,後來也歸入佛氏。佛家言性,亦謂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說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雖不相師,而結果是相同的。陽明雖信奉孟子性善說,卒之倡出「無善無噁心之體」之語,仍走入告子途徑。儒家為維持門戶起見,每日「無善無惡,是為至善」。這又流於詭辯了,然則我們何嘗不可說:「無善無惡,是為至惡」呢?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之體,何為混為一談?我說道:性即是心之體,有陽明之言可證。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性即是心之體,這是陽明自己加的解釋,所以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
吾國言性者多矣,以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以醫病喻之,「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療之方。孟荀楊墨申韓諸人,俱是實行療病的醫生,有喜用熱葯的,有喜用涼葯的,有喜用溫補的,藥方雖不同,用之得宜,皆可起死回生。我們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種治療技術俱學會,看病情如何變,施以何種治療即是了。
治國者,首先用仁義化之,這即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為善那種天性誘導出來。善心生則噁心消,猶之治水者,疏導下游,自然不會有橫溢之患。然人之天性,又可以為惡,萬一感化之而無效,敢於破壞一切,則用申韓之法嚴繩之,這就等於治水者之築堤防。治水者疏導與堤防二者並用,故治國者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孟子言性善,是勸人為善;荀子言性惡,是勸人去惡。為善去惡,原是一貫的事,我們會通觀之可也。
持性善說者,主張仁義化民;持性惡說者,主張法律繩民。孟子本是主張仁義化民的,但他又說道:「徒癢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則又是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可見他是研究得很徹底的,不過在講學方面,想獨樹一幟,特標性善二字以示異罷了。我們讀孟子書,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詆楊墨為禽獸等語和告子論性數章,其全部學說,都粹然無疵。
世界學術,分三大支,一中國,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學術,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發生衝突,相推相盪,經過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來,把他打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種新學說,即所謂宋學。這是學術上一種大發明。不料這種學說,剛一成立,而流弊跟著發生,因為明道死後,他的學說,分為兩派,一派為程(伊川)朱,一派為陸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壽,宋學中許多不近人情的議論,大概屬乎伊川這一派。
中國是尊崇孔子的國家,朱子發見了一個道理,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只好就《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一番,說我這種說法,是為孔門真傳。王陽明發見了一個道理,也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乃將《大學》「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釋,說道:朱子解釋錯了,我的說法,才是孔門真傳。所以我們研究宋明諸儒的學說,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所用名詞及一切術語掃蕩了,單看他的內容。如果拿淺俗的話來說,宋明諸儒的意思,都是說:凡人要想為聖為賢,必須先將心地弄好,必須每一動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著,惡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純是善念了。關於這一層,宋明諸儒的說法,都是同的。惟是念頭之起,是善是惡,自己怎能判別呢?在程朱這一派人說道: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每遇一事,就細細研究,把道理融會貫通了,以後任一事來,你都可以分別是非善惡了。陸王這一派說道:不需那麼麻煩,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把自家的心打掃得乾乾淨淨,如明鏡一般,無纖毫渣滓,以後任一事來,自然可以分別是非善惡。這就是兩派相爭之點。在我們想來,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豈不是合程朱陸王而一之?然而兩派務必各執一詞,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惡之爭,於整個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論,即成對峙之兩派,是之謂門戶之見。
孫中山先生曾說:馬克思信徒,進一步研究發明了「生存為歷史重心」的說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謂性」一語,這是值得研究的。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合得到告子所說「生之謂性」。達爾文學說,本沒有錯,錯在因生存競爭而倡言弱肉強食,成了無界域之競爭,已經達到生存點了,還競爭不已,馴至歐洲列強,掠奪弱小民族生存的資料,以供其無厭之欲壑。尼采則由達爾文之說更推進一步,倡超人主義,謂愛他為奴隸道德,謂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因而產出德皇維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產出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日本軍閥,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推原禍始,實由達爾文對於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達爾文多說一句曰:「競爭以達到生存點為止。」何至有此種流弊?
中國之哲學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說法,孟荀都是承認了的,荀子主張限制,不用說了,孟子對於食字,只說到不飢不寒,養生喪死無憾為止,對於色字,只說到無怨女無曠夫為止,達到生存點,即截然止步,雖即提倡禮義,因之有「衣食足而禮義興」的說法,這是中國一貫的主張,絕莫有西洋學說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於西洋現行學說中求之,當於我國固有學說中求之。我國改革經濟政治,與夫一切制度,斷不能師法歐美各國。即以憲法一端而論,美國憲法,算是製得頂好的了,根本上就有問題。美國制憲之初,有說人性是善的,主張地方分權,有說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張中央集權,兩派之爭執,經過許久,最終后一派戰勝,定為中央集權(詳見孫中山先生民權主義),此乃政爭上之戰勝,非學理上之戰勝,豈足為我國師法?據我們的研究,人性乃是無善無惡的,應當把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融合為一,制出來的憲法,自地主看之,則為地方分權,自中央看之,則為中央集權,等於渾然的整個人性,自孟子看之,則為性善,自荀子看之,則為性惡。
古今中外,討論人性者,聚訟紛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證以印度佛氏之說,是合的。他說:「生之謂性。」律以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是合的,律以馬克思信徒「生存為歷史重心」之說,也是合的。至於他說:「食色性也。」現在的人,正瘋狂一般向這二字奔去,更證明他的觀察莫有錯。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而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這條臆說,也逃不出他的範圍。性善性惡之爭執,是我國二千多年未曾解決之懸案,我們可下一斷語曰:告子之說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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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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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

宇宙之內,由離心向心兩力互相作用,才生出萬有不齊之事事物物,表面上看去,似乎參差錯亂,其實有一定不移之軌道。人與物,造物是用一種大力,同樣鼓鑄之,故人事與物理相通。離心力與向心力,二者互相為變,所以世上有許多事,我們強之使合,他反轉相離,有時縱之使離,他雙自行結合了。瘋狂的人,想逃走的心,與禁錮的力成正比例,越禁錮得嚴,越是想逃走,有時不禁錮他,他反不想逃走了。父兄約束子弟,要明白這個道理,官吏約束百姓,也要明白這個道理。
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轉渾樸起來,其間確有規律可尋,並非無因而至。我們手搓泥丸,是增加向心力,越搓越緊,若是緊到極點,即是向心力到了極點,再用大力搓之,泥丸立即破裂,呈一種離現象。水遇冷則收縮,是向心現象,越冷越收縮,到了攝氏四度,再加冷也呈離心現象,越冷越膨脹,可知離心向心,本是一力之變。比方我們持一針向紙刺去,愈前進距紙愈近,這是向心現象,刺破了紙,仍前進不止,即愈前進距紙愈遠,變為離心現象,此針進行之方向,並未改變,卻會生出兩種現象。因為凡物都有極限,水以攝氏四度為極限,紙以紙面為極限,過了極限,就會生反對的現象,父兄約束子弟,官吏約束百姓,須察知極限點之所在。
由上面之理推去,地球之成毀,也就可知了,地球越冷越收縮,到了極限點,呈反對現象,自行破裂,散為飛灰,迷漫太空,現在的地球,於是告終。又由引力的作用,歷若干年,又生出新地球。我們身體上之物質,將業是要由現在這個地球介紹到新地球去的。人身體的物質,世世生生,隨力學規律旋轉,所以往古來今的人的心理,都是隨力學規律旋轉。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
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地面外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看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己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去。天然的現象,無一不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部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怎能辦得到?
人心之私,既不能除去,我們只好承認其私,把人類畫為一大圈,使之各遂其私,人人能夠生存,世界才能太平。我們人類,當同心協力,把圈外之禽獸草木地球(如本書第三章丙圈)當作敵人,搜取他的寶物,與人類平分,這才是公到極點。也可以說是私到極點。如其不然,徒向人類奪取財貨,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
心理之變化,等於水之變化,水可以為雲雨,為霜露,為冰雪,為江湖,為河海,時而浪靜波恬,時而崩騰澎湃,變化無方,幾於不可思議,而科學家以力學規律繩之,無不一一有軌道可循。
人的心理,不外相推相引兩種作用,自己覺得有利的事,就引之使近,自己覺得有害的事,就推之使遠。人類因為有此心理,所以能夠相親相愛,生出種種福利;又因為有此心理,所以會相爭相奪,生出種種慘禍。主持政教的人,當用治水之法,疏鑿與堤防二者並用。得其法,則行船舟,灌田畝,其利無窮,不得其法,則漂房舍,殺人畜,其害也無窮。宋儒不明此理,強分義理之性,氣質之性,創出天理人慾種種說法,無異於說,行船舟,灌田畝之水,其源出於天,出於理,漂房舍殺人畜之水,出於人,出於氣。我不知一部宋元明清學案中,天人理氣等字,究竟是什麼東西,只好說他迂曲難通。
我們細察己心,種種變化,都是依著力學規律走的,狂喜的時候,力線向外發展,恐懼的時候,力線向內收縮。遇意外事變,欲朝東,東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礙,力線轉折無定,心中就呈慌亂之狀。對於某種學說,如果承認他,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認他,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種學說,似有理,似無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孤疑態度。
我心推究事理,依直線進行之例,一直前進,推至甲處,理不可通,即折向乙處,又不可通,即折向丙處,此心之曲折,與流水之迂迴相似。水本是以直線進行的,雖是迂迴百折,仍不外力學規律。我們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種種現象,細究之,終不外推之引之兩種作用。有時潛心靜坐,萬緣寂滅,無推引者,亦無被推引者,如萬頃深潭,水波不興,即呈一種恬靜空明之象。此時之心,雖不顯何作用,其實千百種作用,都蘊藏在內。人之心理,與磁電相通,電氣中和的時候,毫無作用,一作用起來,其變態即不可思議。我們明白磁電的理,人的心理,就可瞭然了。水雖是以直線進行,但把他放在器中,它就隨器異形,器方則方,器圓則圓,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各種嗜欲,其所以不任意發露者,實由於有一種拘束力,把他制住。拘束力各人不同,有受法律的拘束,有受清議的拘束,有受金錢的拘束,有受父兄師長朋友的拘束,有受因果報應及聖賢學說的拘束,種種不同,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他的嗜欲,立時呈露,如貯水之器,有了罅漏,即向外流出一般。
貪財好色之人,身臨巨禍,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本人則茫然不知。因為他的思想感情,依直線進行公例,直線在目的物上,兩旁的事物,全不能見。譬如寒士想做官,做了官還嫌小,要做大官,做了大官,還是向前不止;袁世凱做了大總統,還想做皇帝。秦皇漢武,做了皇帝,在中國稱尊,還嫌不足,要起兵征伐四夷,四夷平服了,又要想做神仙。這就是人類嗜欲依直線進行的明證。
耶教志在救人,以博愛為主旨,其教條是:「有人批我左頰者,並以右頰獻上。」乃新舊教之爭,釀成血戰慘禍,處置異教徒,有焚燒酷刑,竟與教旨顯背,請問這是甚麼道理?法國革命,以自由平等博愛相號召,乃竟殺人如麻,稍有反對的或形跡可疑的,即加誅戮,與所標主旨全然違反,這又是甚麼道理?我們要解釋這個理由,只好求之力學規律。耶穌、盧梭的信徒,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熱情剛烈,猶如火車開足了馬力向前奔走一般,途中人畜無不被其碾斃。凡信各種主義的人,都可本此公例求之。
凡事即都有變例,如本書乙甲兩圖,是指常例而言,是指靜的現象而言,是指未加外力而言,若以變例言之,則有幫助外人攻擊其兄者,則有愛花,愛石,愛山水,而忘其身命者。語云:「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心中加了一個忠字、烈字,往往自甘殺身而不悔。又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者,動的現象也,從容者,靜的現象也。中日戰爭,我國許多無名戰士,身懷炸彈,見日本坦克車來,即奔卧道上,己身與敵人同盡,彼其人既不為利,復不為名,而有此等舉動,其故何哉?孟子曰:「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蓋我之外,另有一物,為其視線所注也。耶穌、盧梭信徒,求達目的,忘卻信條,吾國志士,求達目的,忘卻己身,此其間確有一定的軌道,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可以死懼之。」目的可以隨時轉變,其表現出來者,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然而終不外力學規律。我們悟得此理,才可以處理事變,才可以教育民眾。
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以直線進行,便表現出來,卻有許多彎彎曲曲、奇奇怪怪的狀態,其原因出於人群眾多,力線交互錯綜,相推相引,又加以境地時時變遷,各人立足點不同,觀察點不同,所以明明是直線,轉變成曲線。例如:我們取一塊直線板,就在黑板上,用白墨順著直線板畫一線,此線當然是直線,假使畫直線之時,黑板任意移動,結果所畫之線,就成為曲線了。我們如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運用到人事上,就可把這個道理解釋明白。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線,各力線俱向外發展,宜乎處處衝突,何以平常時,衝突之事不多見?因為力線有種種不同:有力與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與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心,想害某人,旋想他的本事也大,我怕敵他不過,因而中止。有力與力相合的,例如抬轎的人,舉步快慢,自然一致。有力與力相需的,例如賣布的和縫衣匠,有布無人縫,有人縫無布賣,都是不行,相需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父母命他作某事,他心中雖是不願,仍不能不作,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對力制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違忤,能夠容忍,因為彼此間的凝結力很大,小小衝突之力,不能表現。諸如此類,我們下細考察,即知人與人相接,力線交互錯綜,如網一般,有許多線,不惟不衝突,反是相需相成,人類能夠維繫,以生存於世界,就是這個原因。
通常的人,彼此之力相等,個個獨立,大本事人,其力大,能夠把他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來成一個團體,成了團體以後,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其勢力就遍於天下。東漢黨人,明季黨人,就是這種現象。如果同時有一人,力量也大,不受他的吸引,並且把自己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成一團體,也是越吸引越大,就成了對峙的兩黨。宋朝王安石派的新黨,司馬光派的舊黨,是這種現象,程伊川統率的洛黨,蘇東坡統率的蜀黨,也是這種現象,現在各黨之對峙,也是這種現象。兩黨相遇,其力線之軌道,與兩人相遇一樣。凡當首領的人,貴在把內部衝突之力取消,一致對外,如其不然,他那團體,就會自行解散。有些團體,越受外界壓迫,越是堅固,有些一受壓迫,即行解體,其原因即在那當首領的人,能否統一內部力線,不關乎外力之大小。
有人說:群眾心理,與個人心理不同,個人獨居的時候,常有明了的意識,正當的情感,一遇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此種意識情感,即完全消失,隨眾人之動作為動作。往往有平日溫良謙讓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獷厲囂張,橫不依理的暴徒。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熱心公義,犧牲身命的志士。法人黎朋著《群眾心理》一書,歷舉事實,認為群眾心理,不能以個人心理解釋之,其實不然,我們如果應用力學規律,就可把這個道理說明。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一人之力,不敵眾人之力,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我一己之力,被眾人之大力相推相盪,不知不覺,隨同動作,以眾人的意識為意識,眾人的情感為情感,自己的腦筋,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因為有這個道理,所以當主帥的人,才能驅千千萬萬的平民效命疆場,當首領的人,才能指揮許多黨徒為殺人放火的暴行。
個人獨居的時候,以自己之腦筋為腦筋,群眾動作,是以首領之腦筋為腦筋。當首領的人,只要意志堅強,就可指揮如意。史稱:「李光弼入軍,號令一施,旌旗變色。」欲語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就是這個道理。
水之變化,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吾人心理之變化,也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每每會議場中,平靜無事,忽有一人登台演說,慷慨激昂,激情立即奮發,釀成重大事變,此會議場中的眾人,猶如深潭的水一般,堤岸一崩,水即洶湧而出,漂房舍,殺人畜,勢所不免。所以我們應付群眾暴動的方法,要取治水的方法,其法有三:(1)如系堰塘之水,則登高以避之,等他流幹了,自然無事;(2)如系有來源之水,則設法截堵,免其橫流;(3)或疏通下游,使之向下流去。水之動作,即是力之動作,我們取治水之法,應付群眾,斷不會錯。
兩力平衡,才能穩定,萬事萬物以平為歸,水不平則流,物不平則鳴,資本家之對於勞工,帝國主義之對於弱小民族,不平太甚,可斷定他終歸失敗。處順利之境,心要變危,處憂危之境,又要有一種邁往之氣,使發散收縮二力保其平衡,才不失敗。達而在上的人,態度要謙遜,窮而在下的人,志氣要高亢,不如此則不平。倘若在上又高亢,我們必說他驕傲,在下又謙遜,我們必說他卑鄙。此由我們的心,是一種力結成的,力以平為歸,所以我們的心中,藏得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不過自己習而不察罷了。心中之力,與宇宙之力,是相通的,故我之一心,可以衡量萬物,王陽明的學說,就是從這個地方生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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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事變化之軌道

我們既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力之變化,可用數學來說明,故心理之變化,也可用數學來說明。力之變化,可繪出圖來,尋求他的軌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類心理留下的影像,我們取歷史上的事,本力學規律,把他繪出圖來,即知人事紛紛擾擾,皆有一定的軌道。作圖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為一個物體。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與之連結。心中喜歡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歡,即是想把他推之使遠,從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軌道尋出來。
孫子曰:「吳人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而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這是舟將沉下水,吳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來,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平日的仇人都會變成患難相救的好友。凡是歷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繪圖研究。
韓信背水陣,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漢兵被陳餘之兵所壓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惟有轉身去,把陳餘之兵推開,才有一條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所以烏合之眾,可以團結為一。其力線之方向,與韓信相同,所以韓信就坐收成功了。
張耳、陳餘,稱為刎頸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後來張耳被秦兵圍了,求除餘救之,餘畏秦兵強,不肯往,二人因此結下深仇。這是張耳將秦兵向陳餘方面推去,陳餘又將秦兵向張耳方面推來,力線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會變成仇敵,卒之張耳幫助韓信,把陳餘殺死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一齊響應,陳涉並未派人去聯合,何以會一齊響應呢?這是眾人受秦的苛政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他推開,利害相同,心理相同,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不消聯合,自然聯合。
劉邦項羽,起事之初,大家志在滅秦,目的相同,成了合力線,所以異姓之人,可以結為兄弟。後來把秦滅了,目的物已去,現出了一座江山,劉邦想把他搶過來,項羽也想把他搶過來,力線相反,異姓兄弟就血戰起來了。
再以高祖與韓彭諸人的關係言之,當項羽稱霸的時候,高祖心想:只要把項羽殺死,我就好了。韓彭諸人也想:只要把項羽殺死,我就好了。思想相同,自然成為合力線,所以垓下會師,立把項羽殺死。項羽既滅,他們君臣,無合力之必要,大家的心思,就趨往權利上去了。但是權利這個東西,你佔多了,我就要少佔點,我佔多了,你就要少佔點,力線是衝突的,所以高祖就殺起功臣來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與漢朝一樣,事成之後,唐則弟兄相殺,明則功臣族滅,也與漢朝無異。大凡天下平定之後,君臣力線,就生衝突,君不滅臣,臣就會滅君,看二力之大小,定彼此之存亡。李嗣源佐唐庄宗滅梁滅契丹,庄宗之力,制他不住,就把庄宗的天下奪去了。趙匡胤佐周世宗破漢破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也把周之天下奪去了。這就是劉邦不殺韓彭諸人的反面文字。
光武平定天下之後,鄧禹、耿諸人,把兵權交出,閉門讀書,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線,自己先行走開。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這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線明白說出,叫他們自家讓開,究其實,漢光武、宋太祖的心理,與漢高祖的心理是一樣,我們不能說漢高祖性情殘忍,也不能說漢光武、宋太祖度量寬宏,中能說是一種力學公例。
岳飛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檜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飛想把徽欽挽之使南,高宗想把徽欽推之使北,高宗與秦檜,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其方向恰與岳飛相反,岳飛一人之力,不敵高宗、秦檜之合力,故三字冤成,岳飛不得不死。
歷史上凡有阻礙路線的人,無不遭禍,劉先帝殺張裕,諸葛亮請其罪,先帝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芳蘭何罪?罪在生非其地。趙太祖伐江南,徐鉉乞緩師,太祖曰:「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酣睡何罪?罪在睡非其地。古來還有件奇事:狂矞華士、昆弟二人,上不臣天下,下不友諸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這明明是空谷幽蘭,酣睡自家榻上,宜乎可以免禍了;太公至營丘,首先誅之,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太公在那個時候,挾爵祿以驅遣豪傑,偏偏有兩個不受爵祿的,橫亘前面,這仍是阻了路線,如何容他得過?太公是聖人,狂矞華士是高士,高士阻了路線,聖人也容他不過,這可說是普通公例了。
逢蒙殺羿,是先生阻了學生之路,吳起殺妻,是妻子阻了丈夫之路,高祖分羹,是父親阻了兒子之路,樂羊子食羹,是兒子阻了父親之路,周公誅管蔡,唐太宗誅建成、元吉,是兄阻弟之路、弟阻兄之路。可見力線衝突了,就是父子兄弟夫婦,都不能倖免的。王猛明白這個道理,見了桓溫,改仕苻秦;殷浩不然,即遭失敗。范蠡明白這個道理,破了吳國,泛舟五湖;文種不然,即被誅戮。此外如韓非囚秦,子胥伏劍,嵇康見誅,阮籍免禍,我們試把韓非諸人的事實言論考一下,又把殺韓非的李斯,殺子胥的夫差,和容忍阮籍、誅戮嵇康的司馬昭各人心中注意之點尋出,考他路線之經過,即知道:或衝突,或不衝突,都有一定的公例存乎其間。
王安石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本是對的,但他在當日,因這三句話,得了重謗,我們今日讀了,也覺得他盛氣凌人,心中有點不舒服,假使我們生在當日,未必不與他衝突。陳宏謀說:「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這三句話的意義,本是與王安石一樣,而我們讀了,就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王安石彷彿是橫亘在上,凡有「天變」、「人言」、「祖宗」從路上經過,都被他拒絕轉去。陳宏謀是把己字、人字、數字,列為三根平行線,彼此不相衝突。我們聽了王安石的話,不知不覺,置身「人言不足恤」那個人字中,聽了陳宏謀的話,不知不覺,置身「毀譽聽之於人」那個人字中,我們心中的力線,也是喜歡他人相讓,不喜歡他人阻攔,所以不知不覺,對於王陳二人的感情就不同了。我們如果悟得此理,應事接物,有無限受用。
力學中有偶力一種,也值得研究。宋朝王安石維新,排斥舊黨,司馬光守舊,排斥新黨,兩黨主張相反,其力又復相等。自力學言之:「兩力線平行,強度相等,方向相反,是為偶力作用。」磨子之旋轉不已,即是此種力之表現。宋自神宗以來,新舊兩黨,迭掌政權,相爭至數十年之久,宋室政局遂如磨子一般,旋轉不已,致令金人侵入,釀成南渡之禍。我國辛亥而後,各黨各派,抗不相下,其力又不足相勝,成了偶力作用,政局也如磨子般旋轉,日本即乘之而入。
人世一切事變,乃是人與人接觸發生出來的,一個人,一個我,我們可假定為數學上之二元,一個Y,一個X,依解析幾何,可得五線:(1)二直線;(2)圓;(3)拋物線;(4)橢圓;(5)雙曲線。人事千變萬化,總不外人與人相接,所以任如何逃不出這五種軌道。本章前面所舉諸例,皆屬乎二直線,第二章甲乙兩圖,第三章之丙圖,則屬乎圓,此外還有拋物、橢圓、雙曲線三種,敘述如下:
甚麼是拋物線呢?我們向外拋出一石,這是一種離心力,地心吸力,吸引此石,是一種向心力,石之離心力,沖不破地心吸力,終於下墜,此石所走之路線,即是拋物。弱小民族,對於列強所走路線,是拋物線。例如:高麗人民想獨立,這是對於日本生出一種離心力,而日本用強力把它制伏下去。沖不破日本的勢力範圍,等於拋出之石,沖不破地心吸力,終於墜地一般。
我們拋出之石,假定莫得地面阻擋,此石會繞過地心,仍回到我之本位,而旋繞不已,成為地球繞日狀態。這種路線,名曰橢圓,是離心力和向心力二者結合而成。自數學上言之,有一點至兩定點之距離,其和恆等,此點之軌跡,名曰橢圓,其和恆等者,即其值恆等之謂也。買賣之際,顧客交出金錢,店主交出貨物,二者之值相等,即可看作一物。這是顧客拋出一物,繞過店主,回到他的本位,在店主方面看來,也是拋出一物,繞過顧客,回到他的本位,成一種橢圓形,買賣二家,就心滿意足了。顧客有金錢,必定向某店購買,這是離心力,但他店中的貨物,足以引動顧客,又具有引力。店主有貨物,必定賣與某客,這是離心力,但他懷中的金錢,足以引動店主,又具有引力。由引力離力的結合,顧客出金錢,店主出貨物,各遂所欲,交易遂成,是為橢圓狀態。
又如自由結婚,某女不必嫁某男,而某男這愛情,足以系引他,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愛情,足以系引他,引力離力,保其平衡,也系橢圓狀態。
地球繞日,引力和離力,兩相平衡,成為橢圓狀態,故宇宙萬古如新。社會上一切組織,必須取法這種狀態,才能永久無弊。我國婚姻舊制,由父母主持,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缺乏了離力,所以男女兩方,有時常感痛苦。外國資本家專橫,工人不入工廠做工,就會餓死,離不開工廠,缺乏了離力,所以要社會革命。至若有離力而無引力,更是不可,上古男女雜交,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這是缺乏了引力。我國各種團體,有如散沙,也是缺乏了引力,所以政治家創一制度,不可不把離心向心二力配置均平。
有一點至兩定點之距離,其差恆等,此點之軌跡,名曰雙曲線,其形狀,有點像兩張弓反背相向一般。凡兩種學說,成兩種行事,背道而馳,可稱為走入雙曲線軌道。例如性善說和性惡說,二者恰相反對,對方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越講得精微,相差越遠,猶如雙曲線越引越長,相離越遠一樣,究其實,無非性善惡之差,是謂其差恆等。又如入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二者是背道而馳的,利己主義,和利人主義,二者也是背道而馳的,凡此種種,皆屬乎雙曲線。橢圓繪出圖來,有兩個心,雙曲線繪出圖來,也有兩個心,橢圓之圖,是兩心相向,雙曲線之圖,是兩心相背,所以我與人走入橢圓軌道,彼此相需相成,若走入雙曲線軌道,心理上就無在不背道而馳。我們把各種力線詳加考察,即知我與人相安無事之路線有四:(1)不相交之線。我與人目的物不同,路線不同,各人向著目的物進行,彼此不生關係。平行線,是永遠不相交,有時雖不平行,而尚未接觸,亦不生關係;(2)合力線。我與人利害相同,向著同一之目的進行,如前面所說吳越人同舟共濟是也;(3)圓形宇宙事事物物,天然是排得極有秩序的。詳玩甲乙丙三圖,即知凡事都有一定範圍,我與人有一定的界限,倘能各守界線,你不侵我之範圍,我不侵你之範圍,彼此自然相安;(4)橢圓形。前面所說自由貿易、自由結婚等是也。凡屬權利義務相等之事,皆屬乎此種。
四線中,第一、第三兩種線的結果,是利己而無損於人,或利人而無損於己。第二、第四兩種線的結果,是人己兩利。我們每遇一事,當熟察人己力線之經過,如走此四線,人與我絕不會生衝突。
我們把上述四種線求出,就可評判各家學說和各種政令之得失。我國古人有所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者,合得到第一種線,有所謂「通功合作」者,合得到第二種線,有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者,合得到第三種線,有所謂「通功易事」者,合得到第四種線,西人謂:人人自由,以他人之自由為界限,合得到第三種線,都是對的。尼採的超人主義,其病在損人,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其病在損己,律以四種,俱不合,故俱不可不行。
二直線也,圓也,拋物線也,橢圓也,雙曲線也,五者,是人與人相遇之路線,而此五線是變動不居的,只要心理一變,其線即變。例如:吳之孫權,蜀之劉備,各以荊州為目的物,孫權把荊州向東拖,劉備把荊州向西拖,力線相反,故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見殺,七百里之連營被燒,吳蜀二國,儼成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提出魏為目的物,約定共同伐魏,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二國感情,立即融洽,合作到底,後來司馬昭伐蜀,吳還起兵相救,聽說劉禪降了,方才罷兵。這就是心理改變,力線即改變之明證。
我國從前閉關自守,不與外國相通,是不相交之二直線,五口通商而後,受帝國主義之壓迫,欲脫其勢力範圍而不能,是走的拋物線,一旦起而抗戰,與帝國主義成一反對形勢,彼此背道而馳,即為兩心相背之雙曲線。我們聯合被侵略者,向之進攻,即成為合力線。帝國主義,經過一番重懲之後,翻然悔悟,工業國和農業國,通功易事,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就成為兩心相向之橢圓狀態。將來再進化,世界大同了,合全球而為一個國家,就成為一個圓心之圓形了。所以這幾種線的軌道,是隨時可以改易的,只看各人心理如何罷了。
性善說、性惡說,二者背道而馳,是雙曲線狀態,倘知人性是渾然一體,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即成為渾然之圓形了。入世法和出世法,背道而馳,利己主義和利人主義,背道而馳,這都是雙曲線,倘能把他融會貫通,入世出世,原是一理,利己利人,原是一事,則又成為圓形了。
我們做一切事,與夫國家制定法令制度,定要把路線看清楚,又要把引力離力二者支配均平,才不至發生窒礙。我們詳考世人的行事和現行的法令制度,以力學規律繩之,許多地方都不合,無怪乎紛紛擾擾,大亂不止。
孟子說:「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第一句是對的,第二句就不對。我們執規以畫圓,執矩以畫方,聚五洲萬國之人而觀之,不能說不圓,不能說不方。惟聖人則不然,孔子、釋迦、耶穌、穆罕默德,皆所謂聖人也,諸聖人定下的規律,各不相同,以此聖人之規律,繩彼聖人之信徒,立生衝突,其故何哉?蓋聖人之規律,乃尺也、斗也、秤也,非畫圓之規,畫方之矩也;諸聖人之尺斗秤,長短大小輕重,各不相同,只在本鋪適用。今者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一市之中,有了幾種尺斗秤,此世界文化所由衝突也。所以法令制度,如果根據聖人的學說制定出來,當然不能通行世界。力學規律,為五洲萬國所公認,本章所述五種線,是從力學規律出來的,是規矩,不是尺斗秤,依以制定法令制度,一定通行五洲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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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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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世界進化之軌道

人世一切事變,從人類行為生出來的,人類行為,從心理生出來的,而人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故世界進化,逃不出力學規律。
世界進化,乃是一種力在一個區域內動作,經過長時間所成之現象也。其間共有三物,一曰力,二曰空間,三曰時間。我們可認為是數學上之三元,其最顯著者,為擺線式與螺旋式。古人說:「天道循環無端,無往不復。」今人說:「人類歷史,永無重複。」我們把兩說合併起來,就成為擺線式與螺旋式。
凡人無論思想方面或行為方面,都是依著力學規律,以直線進行,然其結果,所表現者,乃是曲線,不是直線,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向前進行之際,受有他力牽引,而兩力又相等,遂成為圓形。古人說:「循環無端。」環即圈子即是說:宇宙一切事物之演進,始終是循著一個圈子,旋轉不已。這個說法,可舉例來說明:假如我們在地球上面,無論東西南北,任取一直線向前進行,無絲毫偏斜,結果仍回到原來之地點,因為我們站在地面,是被地心力吸著的,開步向前走,是擺脫地心吸力,而以離心力向前進行,然而仍被地心力吸著。由離心力向心力兩相結合,其路線遂成為圓形,而回到原來之地點,任走若干遍,俱是如此,是之謂「循環無端」。然而世界之進化,則不為圓周形,而為擺線形或螺旋線形。
甚麼是擺線呢?我們取一銅元,在桌上滾起走,其圓周所成之線,即是擺線。銅元能滾者,力也,滾過的地方,空間也,不斷的滾者,時間也。銅元旋轉不已,周而復始,是謂「循環無端」。其路線,一起一伏,對直前進,是謂「永無重複」。宇宙事物之演進,往往有此種現象,如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周流不息,是為「循環無端」,然而日月遞更,寒暑代運,積之則為若干萬萬年,雖是循環不已,實是前進不已,這算是擺線式的進化。
有人說:「人的意志為物質所支配。」又有人說:「物質為人的意志所支配。」殊不知:物質與意志,是互相支配的。歐洲機器發明而後,工業大興,人民的生活情形,隨之而變,固然是物質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機器是人類發明的,發明家費盡腦力,機器才能出現,工業才能發達,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質。這類說法,與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是一樣的。有了物理數學等科,才能產生牛頓;有了牛頓,物理數學等科,又生大變化。有了咸、同的時勢,才造出曾、左諸人;有了曾、左諸人,又造出一個時勢,猶如雞生蛋,蛋生雞一般,看起來是輾轉相生,其實是前進不已。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雞,非前之雞,物質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質,時勢造英雄,英雄又造時勢,而世界就日益進化了。雞與蛋和心與物,都是一物體之兩方面,雞之外無蛋,蛋之外無雞,心之外無物,物之外無心,二者之進化,都等於一個銅元在桌上滾起走,有點像擺線式的進化。
我們細加研究,即知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和雞生蛋,蛋生雞這類現象,是純粹的擺線式進化,因為日月也,寒暑也,雞與蛋也,狀態始終如一,等於一個銅元之狀態始終如一,其畫出之線,一起一伏,也始終如一。惟英雄造出的時勢,較造英雄的時勢,更為進步,物質與意志,輾轉支配,也是後者較前者為進步。其現象則為歷時愈久,社會文明愈進步,而政治家和科學家之智能,亦愈進步,其形式與擺線式微異,而為螺旋線的進化。
甚麼是螺旋線呢?我們手執一塊直角三角板,以長邊為軸,旋轉一周,所成體積,即是圓錐體。假如用圓錐體的鑽子去鑽木頭,這鑽子所走的路線,即是螺旋線,豎的方面越深,橫的方面越寬,世界即是以此種狀態而進化的。我們取一截竹子,用一針在竹上橫起畫一圈,此針本是以直線進行,然而始終是在這個圈上旋轉不已,是之謂「循環無端」。假設此針進行之際,有人暗中把竹子輕輕拖起走,則此針畫出之線,絕不能與經過之路線重合,是之謂「永無重複」。針之進行是力,畫出之圈是空間,其拖起走,則屬乎時間,但世界進化,不是在竹子上畫,乃是在筍子畫圈,乃是從尖筍畫起走,有人持筍尖拖之,其線越畫越長,圈子越畫越大,因筍子即圓錐形也。
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成湯時三千國,周武王時一千八百國,春秋時二百四十國,舊中國時,只有七國,到了秦始皇時,天下就一統了。其現象是:歷時越久,國之數目越少,其面積越大,這即是豎的方面越深,橫的方面越寬,是為螺旋式進化。豎的方面者,時間也;橫的方面者,空間也。現在五洲萬國的形勢,絕像我國春秋戰國時代,由進化趨勢看去,終必至全球混一而後止。所異者,從前是君主時代,嬴秦混一,有一個皇帝高踞其上,現在是民主時代,將來全球混一,是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
宇宙事事物物之演變,都是離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作用生出來的,有一力以直線進行,同時又有一相反之力牽制之,遂不得不作迴旋狀態,而又前進不已,即成為擺線狀態或螺旋線狀態,日月迭更,寒暑代運,雞與蛋輾轉相生,是未參有人類意志的,只是循著自然之道而行,故依擺線式進化,始終如一,機器與時勢,是參有人類意志,而人類天性,是力求進步的,故依螺旋式進化,歷時愈久,路線愈擴大。國際之關係,全是人類的意志作用,所以依螺旋式進化,必至全球混一而後止。人類是日求進步的,社會是日益文明的,全球混一,特文明進步之一幕耳。全球混一后,社會文明,又依螺旋式前進,而無有終止,其現象亦猶日月迭更,寒暑代運,依擺線式前進,而無有終止也。
人事千變萬化,都是由離心向心二力生出來的,離心者,力之向外發展也,向心者,力之向內收斂也,發展到極點,則收斂,收斂到極點又能發展,此即古人所說,盈虛消長,循環無端也。以虛為起點,由是而發展則為長,發展到極點則為盈,到了極點即收斂而為消,收斂到極點則為虛,由虛而又為長,為盈,為消,為虛,是之謂「循環無端」。春夏秋冬,即盈虛消長之現象也。春者長也,夏者盈也,秋者消也,冬者虛也。一部易經和老子道德經,俱是發明此理,所謂物極必反也。所以宇宙間事事物物,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此古人治國,所以有一張一弛之說也。嬴秦荷虐,漢初則治之以黃老,劉璋暗弱,孔明則治之以申韓,都是順應此種趨勢的。
我們合古今事變觀之,大約可分三個時期:以婚姻制度言之,上古時男女雜交,生出之女子,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這個時候的婚制,離心力勝過向心力,是為第一時期。後來制定婚制,子女婚姻,由父母主持,一與之齊,終身不改,向心力勝過離心力,是為第二時期。現在已入第三時期了,某女不必定嫁某男,而某男之愛情,足以系引她,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愛情,足以系引他,離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就成第三時期的自由婚制。此種婚制,本帶得有點迴旋狀態,許多青年,看不清此種趨勢,以為應該回復到上古那種雜交狀態,就未免大錯了。
人民的自由,也可分三個時期。上古人民,穴居野處,純是一盤散沙,是為第一時期。後來受君主之壓制,言論思想,極不自由,是為第二時期。經過一番革命,政府干涉的力量與人民自由的力量保持平衡,是為第三時期。自力學方面言之,第一時期,離心力勝過向心力,第二時期,向心力勝過離心力,第三時期,向心離心二力,保持平衡。第三時期中,參得有第一時期的自由,帶得有點迴旋狀態。盧梭生當第二時期之末,看見此種迴旋趨勢,誤以為應當回復第一時期,所以他的學說,完全取第一時期之制以立論,以返於原始自然為第一要義。他說:「自然之物皆善,一入人類之手,乃變而為惡。」他的學說,有一半合真理,有一半不合真理。因其有一半合真理,所以當時備受一般人之歡迎。因其有一半不合真理,所以法國革命實行他的學說,釀成非常的騷亂,結果不得不由政府加以干涉,卒至政府之干涉與人民之自由保持平衡,法國方能安定。
民主主義流行久了,法西斯主義之獨裁,因而出現,這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之表現。自墨索里尼倡出法西斯主義后,希特勒和日本軍閥,相繼仿效,因而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戰,其獨裁製度,已越過時勢之需要,可斷言:此種獨裁製,不久必將倒斃,另有一種制度代之。此種制度,一定是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兩種結合而成的。
人類分配貲財的方法,也分三個時期。上古時人民渾渾噩噩,猶如初生小兒,不知欺詐,不知儲蓄,只有公共的貲財,並無個人的私財,這是有公而無私,是為第一時期。再進化,人類智識進步,自私自利之心,日益發達,把公共的貲財攘為個人私有,這是有私而無公,是為第二時期。再進化,人類智識更進步,公私界限,有明了認識,把公有的貲財歸之社會,私有的貲財歸之個人,公與私并行不悖,是為第三時期。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第二時期之末,第三時期之始。關於經濟方面,應該把公私界限劃分清楚,公者歸之公,私者歸之私,社會才能相安無事。
中國從前,自詡為聲明文物之邦,以為周公的制度和孔孟的學說好到極點,鄙視西歐,不值一顧,此為第一時期。自甲午、庚子兩役而後,驟失自信力,以為西洋的制度和學說,無一不好到極點,鄙視中國,不值一顧,此為第二時期。至今則入第三時期了,既不高視西洋,也不鄙視中國,總是平心考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這是折衷於第一時期和第二時期之間。我國初與歐人接觸,龐然自大,以為高出外國之上。自從兩次戰敗,遂低首降心,屈處列強之下。到了第三時期,我國與列強立於平等線上,這也是折衷於第一時期和第二時期之間。
總之,世界進化,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處在某一時期,各種現象,都是一致,猶如天寒則處處皆寒,天熱則處處皆熱。現在帝國主義盛行,同時資本主義也盛行,而工商界也就有汽車大王、煤油大王、鋼鐵大王、銀行大王等等出現,民族間就有自誇大和民族是最優秀民族,日耳曼民族是最優秀民族,凡此種種都是第二時期殘餘之說。跟著就入第三時期,帝國主義消滅,資本主義消滅,工商界某某大王和某某最優秀民族,這類名詞也消滅,這是必然的趨勢。所以主持國家大計者,必須看清世界趨勢,順而應之,如其不然,就會受天然之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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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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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達爾文學說之修正

我同友人談及達爾文,友人規戒我道:「李宗吾,你講你的厚黑學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學範圍。達爾文是生物學專家,他的種源論,是積數十年之實驗,把昆蟲草木,飛禽走獸,一一考察遍了,證明不錯了,才發表出來,是有科學根據的。你非科學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鬧笑話。」我說道:「達爾文可稱科學家,難道我李宗吾不可稱科學家嗎?二者相較,我的學力,還在達爾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種源論,是說明禽獸社會情形,我的厚黑學,是說明人類社會情形,他研究禽獸,只是從旁視察,自身並未變成禽獸,與之同處,於禽獸社會情形,未免隔膜,我則居然變成人,並且與人同處了數十年,難道我的學力,不遠在達爾文之上?達爾文在禽獸社會中,尋出一種原則,如果用之於禽獸社會,我們盡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類社會來了,我們當然可以批駁他,人類社會中,尋得出達爾文這類科學家,禽獸社會中,尋不出達爾文這類科學家,足證兩種社會截然不同,故達爾文的學說,不適用於人類社會。」
今人動輒提科學家三家,恐嚇我輩普通人,殊不知科學家聰明起來,比普通人聰明百倍,糊塗起來,也比普通人糊塗百倍。牛頓可稱獨一無二的科學家,他養有大小二貓,有天命匠人在門上開一大小二洞,以便大貓出入大洞,小貓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開一大洞,大小二貓俱可出入,而牛頓不悟也,這不是比普通人糊塗百倍嗎?牛頓說:地心有吸力,我們固然該信從,難道他說「大貓出入大洞,小貓出入小洞」,我們也信得嗎?所以我們對於科學家和學說,不能不慎重審擇,謹防他學說裡面藏牛頓的貓洞。
因為科學家有時比普通人糊塗百倍,所以專家之學說,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豈非經濟家,而他的學說就不通。我輩之話,不足為證,難道專家之批評,都不可信嗎?……嗚呼,諸君休矣,舉世紛紛擾擾,鬧個不休者,皆達爾文、斯密士……諸位科學家之賜也。
達爾文講競爭,一開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講厚黑,一開口,即是曹操也,劉備也,孫權也。曹劉諸人,是千古人傑,其文明程度,不知高出豺狼虎豹若干倍,他且不論,單是我採用的標本,已比達爾文採的標本高得多了。所以基於達爾文的學說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於鄙人的學說造出的世界,是極文明的世界,達爾文可稱科學家,鄙人當然可稱科學家,不過達爾文是生物學的科學家,鄙人是厚黑學的科學家罷了。
達爾文研究生物學數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蟲草木,飛禽走獸,都研究完了,獨於他實驗室中有個高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學說,就留下破綻。請問甚麼高等動物?答曰:就是達爾文本身,他把人類社會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為忽略了,所以創出的學說,不能不有破綻。
達爾文實驗室中,有個高等動物,他既未曾研究,我們無妨替他研究,達爾文一生下地,我們就用採集動物標本的法子,把他連兒帶母活捉到中國來,用中國的白米飯把他喂大,我們用達爾文研究動物的法子,從旁視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發見他的學說是自相矛盾的。
達爾文一生下地,就拖著母親之乳來吃,把母親的膏血吸入腹中,如不給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著要吃,這可說是生存競爭,從這個地方視察,達爾文的學說莫有錯;長大點能吃東西了,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會伸手,把糕餅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即會墜地打爛,這種現象,也是生存競爭,達爾文的學說也莫有錯;若是再大點,自家能端碗吃飯了,他一上桌,就遞一個空碗,請母親與他盛飯,吃了又請母親盛,母親面前,現放著滿滿一碗飯,他再不去搶了,競爭的現象,忽然減少,豈非很奇的事嗎?再大點,他自己會往甑中盛飯,再不要母親與他盛,有時甑中飯不夠,他未吃飽,守著母親哭,母親把自己的飯分半碗與他吃,他才好了,母親不分與他,他斷不能去搶。更大點,飯不夠吃,母親把自己碗中的飯分與他吃,他不要,他自己會拿囊中之錢在街上買食物來吃。到了此時,競爭的現象,一點莫有,豈不更奇嗎?這是小孩下地時,只看見母親身上之乳,大點即看見母親碗中之飯,再大點即看見甑中之飯,更大點即看見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達爾文長大成人,學問操好了,當大學教授了,有窮親友向他告貸,他就慨然給予,後來金錢充裕,還拿錢來做慈善事業或謀種公益,這種現象,與競爭完全相反,豈非奇之又奇?於此我們可以定出一條原則:「同是一個人,智識越進步,眼光越遠大,競爭就越減少。」達爾文著書立說,只把當小孩時估食母親之乳搶奪母親口中糕餅這類事告訴眾人,不把他當教授時施捨金錢、周濟家人,做慈善事業這類事告訴眾人,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一。
達爾文當小孩時搶奪食物,有一定的規律,就是:「餓了就搶,飽了就不搶。」不推不搶,並且讓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個例外,見了好吃的東西,母親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聽,結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場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飽為限,過飽即有弊害。我們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則:「競爭以適合生存需要為準,超過需要以上,就有弊害。」達爾文只說當小孩時,會搶奪食物,因而長得很肥胖,並不說因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於是達爾文之競爭,遂成了無界或之競爭,歐入崇信其說,而世界遂紛紛大亂,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二。
達爾文說:「萬物都是互相競爭,異類則所需食物不同,競爭還不激烈,惟有同類之越相近者,競爭越激烈。虎與牛競爭,不如虎與虎競爭之激烈,狼與羊競爭,不如狼與狼競爭之激烈,歐洲人與他洲士人競爭,不如歐洲各國互相競爭之激烈。」他這個說法,證以第一次歐洲大戰,誠然不錯,但是達爾文創出這種學說,他自己就把他破壞了。達爾文的本傳上說:「1858年,他的好友荷理士,從南美洲寄來一篇論文,請他代為刊布,達爾文讀這篇論文,恰與自己十年來苦力思索得出的結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別人,為爭名譽起見,一定起嫉妒心,或者會湮沒他的稿子,乃達爾文不然,直把這篇論文交與黎埃兒和富伽二人發布。二人知達爾文平日也有這樣的研究,力勸他把平日研究所得著為論文,於1858年7月1日,與荷理士論文同時發布,於是全國學者,盡都聳動。」本傳之言如此,在替他作傳的人,本是極力讚揚他,實際上是攻擊他,無異於說:他的學說: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與荷理士同是歐洲人,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國人,較之其他歐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並且同是研究生物學的人,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著作,宣布出來,足以奪去達爾文之名,於他最有妨害,達爾文不壓抑他,反替他宣布,豈不成了同類中越相近越不競爭嗎?達爾文是英國人,對於同類,能夠這樣退讓,何以歐戰中,那些英國人,競爭那麼激烈?我們可以定出第三條原則:「同是一國的人,道德低下者,對於同類,越近越競爭,道德高尚者,對於同類,越近越退讓。」達爾文不把自己讓德可風的事指示眾人,偏把他本國侵奪同洲同種的事指示眾人,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三。
達爾文說:「競爭愈激烈,則最適者出焉。」這個說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歐戰之激烈,為有史以來所未有,請問達爾文:此次大戰結果,哪一國足當最適二字?究其實戰敗者和戰勝者,無一非創痛巨深。他這個說法,豈非毫無徵驗?乃返觀達爾文不與荷理士競爭,反享千古大名,足當最適二字,他這個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壞了。他的論文,與荷理士同時發表后,他又繼續研究,於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發布《種源論》,從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幾於無人知道,這是由於達爾文返而自奮,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們可以定出第四條原則:「競爭之途徑有二:進而攻人者,處處衝突,常遭失敗:返而自奮者,不生衝突,常佔優勝。」達爾文不把自己戰勝荷理士之秘訣教導眾人,偏把英國掠奪印度的方法誇示天下,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下者四。
有人問:我不與人競爭,別人要用強權競爭的策略,向我進攻,我將奈何?答曰:這是有辦法的,我們可以定出第五條原則:「凡事以人己兩利為主,二者不可得兼,則當利人而無損於己,抑或利己而無損於人。」有了這條原則,人與我雙方兼顧,有人來侵奪,我抱定「不損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五。
達爾文說,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爭,我們從各方面考察,覺得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讓。因為人類進化,是由於合力,彼此能夠相讓,則每根力線,才能向前直進,世界才能進化。譬如,我要趕路,在路上飛步而走,見有人對面撞來,我當側身讓過,方不耽誤行程。照達爾文的說法,見人對面撞來,就應該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來,沿途推翻,遇著行人擠做一圈,我就從中間打出一條路,向前而走。請問世間趕路的人,有這種辦法嗎?我們如果要講「適者生存」,必須懂得這種相讓的道理,才是適者,才能生存。由達爾文的眼光看來,生物界充滿了相爭的現象,由我們的眼光看來,生特界充滿了相讓的現象,試入森林一看,即見各樹俱是枝枝相讓,葉葉相讓,所有樹枝樹葉,都向空處發展,厘然秩然。樹木是無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讓,可見相讓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為不相讓,就不能發展,凡屬生物皆然。深山禽鳥相鳴,百獸聚處,都是相安無事之時多,彼此鬥爭之時少。我輩朋友往還之際,也是相安無事之時多,彼此鬥爭之時少。我們可以定出第六條原則:「生物界相讓者其常,相爭者其變。」達爾文把變例認為常例,似乎莫有對,事勢上遇著兩相衝突的時候,我們就該取法樹枝枝葉,向空處發展。王猛見了桓溫,而改仕苻秦,惲壽平見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習花卉,皆所謂向空處發展也。大宇宙之中,空處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與人無須互相爭奪,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六。
依達爾文的說法,凡是強有力的,都該生存,我們從事實上看來,反是強有力者先消滅。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類戰他不過了,何以虎豹反會絕跡?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德皇勢務最大,宜乎稱雄世界,何以反會失敗?袁世凱在中國勢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會失敗?有了這些事實,所以達爾文的學說,就發生疑點。我們細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滅,是由全人類都想打他,德皇之失敗,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凱之失敗,是由全中國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為方向相同之合力線,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凱也,都是被合力打敗的。我們可以定出第七條原則:「進化由於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違反合力的就消滅,懂得合力的就優勝,違反合力的就劣敗。像這樣的觀察,則那些用強權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七。
達爾文的誤點,可再用比喻來說明:假如我們向人說道:生物進化,猶如小兒身體一天一天的長大。」有人問:「小兒如何會長大?」我們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夠生存,自然會長大。」問「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飯吃,就能夠生存。」問:「如何才有飯吃?」我們還未回答,達爾文從旁答道:「你看見別人有飯,就去搶,自然就有飯吃,越吃得多,身體越長得快。」諸君試看:達爾文的答案,錯莫有錯?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達爾文說生物進化莫有錯,說進化由於生存莫有錯,說生存由於食物也莫有錯,惟最末一句,說食物由於競爭就錯了。我們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對了。問:「怎樣修正?」就是通常所說的:「有飯大家吃。」平情而論,達爾文教人競爭,無有限度,固有流弊,我們教人相讓,無有限度,也有流弊。問:如何才無流弊?我們可以定出第八條原則:「對人相讓,以讓至不妨害我之生存為止,對人競爭,以爭至我能夠生存即止。」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八。
綜而言之,人類由禽獸進化而來,達爾文以禽獸社會之公例施之人類,則是返人類於禽獸,這自違進化之說,而況乎禽獸相處,亦未必純然相爭也。他的學說,可分兩部分看。他說「生物進化」,這部分是指出事實。他說「生存競爭,弱肉強食」,這部分是解釋進化之理由,事實莫有錯,理由錯了。一般人因為事實不錯,遂誤以為理由也不錯,殊不知:進化之原因多端,相爭能進化,相讓能進化,不爭不讓,返而致力於內部,也能進化。又爭又讓,改而向空處發展,也能進化。其或具備他種條件,如克魯泡特金所謂互助,我們所謂合力,也未嘗不能進化。達爾文置諸種原因於不顧,單以競爭為進化之惟一原因,觀察未免疏略。茲斷之曰:達爾文發明「生物進化」,等於牛頓發明「地心吸力」,是學術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說「生存競爭」,因而倡言「弱肉強食」,流弊無窮,我們不得不加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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