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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仙朝帝師

【作者概要】:今夕何夕,只怨手中這支拙劣的筆,無法把我對你的愛來表達。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奇幻修真

【內容簡介】:

  平凡少年的修仙旅程,一代天帝之師的傳奇之路。

  仙人死絕,傳承凋零,僅餘一部修行秘籍卻被大匡諸侯、世家所持。

  從圓井村走出的小僕僮,懵懵懂懂的踏足暗流湧動的琉國京城......和戲文裡老生常談的一般,

  不過又是一段狗血傳奇的開場,可當他終於登閣望雲時,

  驀然回首,卻發現自己只是無數傳奇中的一段罷了。

  如此,是隨波逐流,還是脫穎而出......

【其他作品】:《獵天》、《獵》、《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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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戲開鑼
公子死了。

昏暗的密室中隻有麵無人色的少年,以及窗欞邊的一排火燭,嗞嗞燃燒著。不知從哪飛進來隻夜蛾,撲騰著翅膀掠過燭火,似被火光吸引,忍不住想要采擷一番秋夜之下寥寥無幾的溫暖。轉眼後,“嘶”的一聲,夜蛾被火光吞沒,安伯塵打了個冷顫,急忙轉向牆壁。

念叨著牆壁上的詩句,安伯塵汗流浹背,心頭撲通撲通直跳。

這一首七絕詩,且是古七絕,形體自由,除了尾韻外不受其它格律約束,也正因如此,才讓他無從下手。

他並不清楚外麵那些人想要從這首詩裏找出什麽,隻知道壁上用鮮血所書的是公子臨死前留下的絕筆,關乎琉國所謂的秘密,關乎天下氣象,自然也關乎他的小命。

“九十九閣煙塵迷,千百樓台邇相遺。望君且緩相思苦,來年方曉妾心意。”

又念了一遍,安伯塵嘴角泛起苦澀,低聲喃喃著。

“用戲台上的話講,公子才高八鬥,作得一手錦繡文章,武能平天下,文能佐帝王.....怎麽死前卻寫出這麽一首...狗屁不通的詩來。無韻無律,無病呻吟,倒像小娘子的牢騷之言。”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被關在隻有一絲月光和幽幽火燭的密室中,白日屠殺時留下的血跡在如水月華下更顯猙獰,任是哪一個十三四的少年人都會驚慌失措。更何況在密室外還有百多戴著青銅獠牙麵具的大漢,手舉長刀,刀上猶粘著那個糊塗公子手下親衛的鮮血。

對於跟隨了將近四年的公子,安伯塵並沒太多忠誠,不單是他,其餘幾名少年仆僮也是如此。

這也難怪,他們並非世家中從小豢養的奴仆,大多來自琉國周邊的村莊,爹娘也莫出佃戶之流。富戶人家望子成龍,使點不足道的小錢便能將兒女送往書院教塾,可這些帶上全家老小為別人幹活的苦哈哈們一年忙到頭,所得的錢糧也不過勉強度日罷了,何來閑錢供娃子們讀書,除非“借僮”。

琉國位於大匤王朝東南,隔江臨海,商貿通達,自古便是富庶之地。

富庶伴風流,古之常理,琉國人傑地靈,王侯將相的風流韻事貫諸史書,新鮮事物也層出不窮,便如這“借僮”。國中世家乃至稍有底蘊的富戶人家都豢養奴仆,代代相承,家奴雖乖巧,可使喚久了,倒失了新鮮感,於是乎世家子們便將目光投向佃戶。佃戶們雖貧賤,可好歹也是自由之身,子女清白,且沒有家奴的卑躬屈膝,當作奴仆來使喚對於世家子們來說別有一番情調。

大多數佃戶都巴不得能將兒女借給那些貴公子們當仆僮,不單可以換來足夠一年度用的錢糧,還能為兒女謀條好出路。呆在那些富家子弟身旁,也有機會跟著識字念書,總好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麵朝黃土背朝天,苦了大半輩子也走不出兩三畝的田地,運氣稍好些,指不定還能被那些大老爺們看上,從此平步青雲。

事實上,能得大運氣謀個好出身的佃戶子女少之又少,更多的是被世家子們玩弄一陣後,漸失了新鮮感。被騙入府籍充作家奴的算是走大運,而被百般折磨,不堪屈辱自盡後棄屍荒野者比比皆是。

琉國不乏風流之士,樓閣望煙花,煙花覓佳人,好似繁華錦卷的氣象卻因荒野外的餓殍殘屍,而落下無法拭盡的墨點。

卻有一人,自北而下,布衣瘦驢,踩著七年前的那一場冬雪來到琉國,不是佳公子,勝似佳公子,輕轉衣袂便在那幅繁華錦卷上留下重重一筆。

布衣離公子,七載冠東琉,銅馬載金銀,輕歌別帝王。

戲班子裏的伶人顰蹙婉轉,如是唱道,區區十字盡表離公子七年中留下的段段傳奇。

可傳奇終有結束的一天,隻不過,包括安伯塵這些貼身仆僮在內,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快得讓他們措手不及。公子帶他們出遊看戲時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細細回想起來,公子除了逼他們吞丹煉藥,定下一條條古怪的規矩外,也算待他們極好,不像別的世家子們動輒打罵貼身仆僮,也不會減衣少食......

燭火的光暈刺痛了眼眸,冷風吹來,掀動火苗左右搖晃,安伯塵打了個激靈,強壓下胡思亂想,怔怔地盯著那首七絕。

公子在他們眼前被那個惡女人斬下腦袋,橫屍當場,已死得徹徹底底,此時再去想他又有何用,當前最要緊的便是破解詩謎,救下自己和其餘三名仆僮的性命。

“九十九閣煙塵迷,千百樓台邇相遺。望君且緩相思苦,來年方曉妾心意......公子啊公子,你若在天有靈,就現身告訴伯塵吧,伯塵留得性命也好日後為你老人家燒兩柱香。”

少年揪著眉頭喃喃自語著,他的相貌並不英俊,算是普通至極。可作為專為公子掌墨的仆僮,或許不經意間染上了幾分書卷味兒,使他看上去眉目淡然,偏偏此時又心急如焚,雙眼發直,若被人瞧見,定會覺得這少年有些傻氣。

就在這時,一道冷風從背後襲向安伯塵,本就滿身大汗,此時被風一吹,更覺冰冷,像極了老人們所說的魂魄反陽。

“公子!”

少年欣喜若狂,猛地扭頭,沒入眼簾的自然不是笑吟吟的公子,而是那個戴著麵紗、身段婀娜的女子。

也正是她,手執五尺長劍,口念咒言,將公子以及他一段段傳奇斬落於琉國開平七年的秋夜下。

一瞬間,心中由大喜到大悲,卻非一個佃戶出生、初入繁華京城不過四載的少年所能承受。膝頭一軟,安伯塵一屁股坐倒在地,麵白如紙,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目光落向安伯塵,逡巡半晌,女子輕歎了口氣兀自搖首。

“那人死前說了,我們要找的秘密都藏於這首七絕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非死前他還要作弄我們一回不成。”

“馨兒還真是心性單純,離公子生前尚守口如瓶,如今死了自然想讓那個秘密隨他一同入土,又怎會向我們傾吐真相。更何況這些仆僮個個愚昧無知,即便詩中真藏著那個秘密,他們又怎會發現。”

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安伯塵抬眼望去,走入密室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灰袍,環眼薄唇,眉宇間透著幾絲陰霾。他走到女子身旁,嘴角含笑,突然伸手重重掐了把女子豐滿挺翹的屁股,用後背擋住半敞的鐵門,顯然不想讓外麵的護衛瞧見。

安伯塵心頭一驚,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年輕女子並未動怒,露於麵紗外的頰邊飛起一抹粉霞,隨後推開老者,輕啐了一聲。

“柳師,今夜形勢緊迫,不比往常,你別再逗弄馨兒了。唉,倘若真找不出那個秘密,又殺了離公子,被琉國人察覺到蛛絲馬跡,我們這趟琉國之行可要就此終結了。”

說著,被稱為馨兒的女子有意無意的看向安伯塵,目光閃爍。

“有為師在此,怎會被琉國那些蠢材察覺?”

淡淡一笑,老者從腰間抽出血漬未幹的寶劍,遞給女子。

“先前馨兒殺了離公子,終於破了殺戒,何不在今晚痛痛快快的發泄一番,將這四名仆僮也殺了,隨後抹去壁上的詩文。如此一來,誰會知道是離公子是死於我們手中。”

話音落下,癱坐於地的安柏塵身軀一顫,驚恐地看向麵露猶豫卻依舊接過寶劍的女子,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麽,可喉嚨口一陣幹澀,縱有千言萬語此時也道不出半句。

“柳師,真的要殺他嗎?”

看了眼安伯塵,藏於麵紗後的美目中閃過不忍之色,女子怯生生的上前半步,有些手足無措,絲毫不像她先前斬殺離公子時那般果決。

“自然,連同外麵的那三個也都殺了。此事關乎琉國之行成敗,不容有失,往後但凡遇上今日情形,當殺伐果斷,切勿心存猶豫。”

“師尊教誨馨兒定會銘記在心。”

深吸口氣,女子收斂猶豫之色,緊緊盯著驚惶失措的安伯塵,俏生生的立著,手已向劍柄落去。

打量著女徒凹凸有致的背影,老者撫須頷首,眸中掠過一抹貪婪。若非王家沒落如斯,以自己禦林副都統的身份又怎會有資格去做世家教習,更別論將這朵嫵媚可口的花兒采擷。

想到今晚又是一場鸞鳳顛倒、縱情春宵,老者不由眯起雙眼,嘴角浮起笑意。

銀白的劍光從女子手心揚起,口中念念有詞,轉眼後,老者頰邊的笑意凝滯、頹敗,難以置信的看著反手將寶劍刺入他心窩的女子,喉嚨口鮮血翻滾,未及說話便轟然倒地。

幹淨利落的將寶劍拔出,女子回身打量著老者的屍身,半晌,麵無表情的說道。

“這一次可算殺伐果斷?師尊放心,等回轉後我定會向國主稟明,你力鬥離公子不幸身亡,而馨兒也為你報了大仇。”

話語中毫無半絲情緒,沒有悲傷,沒有厭惡,也沒有複雜,落入安伯塵耳中,卻讓滿臉呆滯的少年心中湧出濃濃寒意。

“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他?”

擦拭著寶劍,女子漫不經心的問向安伯塵。

“因為......因為在這裏殺他,吳國人不會知道。”

艱澀的聲音從少年口中傳出,卻讓原本隻是百無聊賴下隨口一問的女子眸中閃過一絲驚異。

倘若一個成年人思索個半晌如是說,她倒也不會太過驚訝。然而眼前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驚恐之情溢於言表,竟仍在片刻間道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隻他這一句話,足以讓許多成年人相形見拙。

平複下驚詫,女子細細打量向安伯塵,忽而笑聲道。

“不想你這個小仆倒有幾分非同尋常,竟還知道我來自吳國。”

和其餘幾名仆僮相比,安伯塵其實並沒太多特殊之處,卻有兩點稍勝一籌。其一是他的記性,不過用公子的話來說,也隻是略勝同齡子。另外一個便是安伯塵心思縝密,即便在危急關頭,心慌意亂之下,他往往也能捕捉到常被疏漏的蛛絲馬跡。

這兩點或許和他兒時遭遇有關,可卻讓公子大加讚賞,賜名伯塵,正是出自“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這半首批詩。

安伯塵沒去過吳國,也沒經曆過爾虞我詐,卻在兩年前隨公子泛舟遊湖時,聽他提起隻有吳國百姓才稱呼他們的君王為國主。兼之公子好看戲,常帶著四僮前往戲館一擲千金,伶人戲文雖假,可內中包羅萬象、世情百態應有盡有,耳濡目染之下,安伯塵也算“看懂”了幾分勾心鬥角。

聞言,安伯塵緊張的心情稍稍緩和,可緊接下來的那句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既然你如此聰慧,自然知道你家公子不會將傳說中的仙人秘籍留給別人,即便是死後。因此,就像那些唱爛了的戲文裏所說的一般,無論如何,你也活不過今夜了。”

幽幽一歎,來自千裏之外吳國世家,脾性古怪的女子如是說道。

嗬吐芳蘭間,已將安伯塵的命運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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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
我也要死了?

要陪那個糊塗公子一同入土......

心已經跳到嗓子眼,汗如雨下打濕了少年的衣衫,他顫抖著雙肩,滿臉絕望。蒼生惜命,何況一個剛剛見識過世間繁華景致的少年,奈何密室外布滿鐵騎,他又能跑到哪去。

玩味的看向麵無人色的安伯塵,女子莞爾一笑,忽地拍了拍手掌。慘叫聲從密室外傳出,緊接著的是一陣陣鬼哭狼嚎。

不用去看,安伯塵便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他還是忍不住顫抖著肩膀,透過半掩的鐵門向外麵望去。如水的月華灑滿一地,卻橫躺著半具瘦小的屍身,鮮血汩汩流出,將月華染得猩紅,刺痛了少年的眸子,淚水止不住的順著麵頰流下。

“不過,誰知道在臨死前的那一刻,離公子是不是突然開竅了。”

含著笑意的話音回蕩在耳邊,淚眼模糊,燭光搖曳,安柏塵抬眼望去,目光落向女子滿是戲謔的眸子。

這樣的眼神他見過許多回,無論戲裏戲外,就仿佛貓兒戲弄老鼠一般。

下意識的,安伯塵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若非自己如她所言般顯露出幾分與眾不同,或許她也不會如此,早就一劍將自己殺了。

清脆的掌聲再度響起,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安柏塵隻覺得心仿佛被撕裂了般疼痛,忍不住大聲叫道。

“不要.....”

“嘻嘻,終於忍不住了。讓我饒過他們也行,隻不過,你得解開壁上的詩謎。”

聞言,安柏塵麵色一僵,還未等他開口,掌聲再度響起,抬頭望去,第二名仆僮已倒在血泊中,隻剩下那個和自己一同出自圓井村的李家小胖。

跟在閑雲野鶴般的公子身邊做了四年掌墨仆僮,泛舟遊湖、滌墨洗筆,或許是不經意間的潛移默化,安伯塵漸漸養成了幾分安閑自得的性子,唯獨在李家小胖麵前,他又變回了小村莊中那個忍氣吞聲的佃戶兒子。別人不知,安伯塵卻知道,這李家小胖其實是富戶出身,隻因公子遊逛到圓井村時,李員外恰好從京城送糧歸來,聽人說起過離公子傳奇般的事跡,在村中突然見到一翩翩濁世佳公子,稍經打聽,自然知曉了離公子身份。李員外雖然有良田八十多畝,家資豐厚,可也不過是有錢罷了,富遇貴則不保,李員外也想給兒女搏個功名,戴上頂高冠,兼之李小胖平日裏喜好吃喝玩耍,讀書不爭氣,於是一狠心,便將李小胖借給公子當仆僮,卻想碰碰運氣,進京染幾分貴氣。

雖說恨兒不爭氣,可李員外也舍不得自家心肝寶貝在外麵吃苦,這才讓家中佃戶子弟安伯塵結伴進京,名為借僮,實則私下幫襯李小胖。李小胖也非自願跟隨離公子,奈何父命難為,隻得硬著頭皮做那仆僮,暗地裏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平日裏按捺著,可一見到出身佃戶的安伯塵,少爺脾氣上來,免不了一頓冷嘲熱諷。往往那時,安伯塵總會怔怔地站著不動,任憑昔日的小主子百般欺辱,就好似不在京城,而回到了圓井村。

這等事也被公子撞見過幾回,安伯塵本以為公子會出手製止,可不知為何,公子隻是安靜地看著,隨後轉身走開。直到現在,安伯塵還記得公子那時看戲般的眼神,有玩味,有戲謔,還有一絲安柏塵道不清的莫名。

......

“你若再拖下去,連最後那一個也要保不住了。”

眼見安柏塵一臉複雜,女子輕笑著道,右手已抬起,卻沒立刻落下。

“你家公子平生著詩頗多,或許隻是想借這首詩去引別的的詩罷了,你再好生想想,這一回我多給你半柱香時間。”

李家小胖死了最好,可他若是死了,下一個卻將輪到我。

心頭亂如麻團,安伯塵擦拭著額上的汗珠,努力回想著公子生前所著的詩詞歌賦,可任憑他絞盡腦汁,也無法理出個頭緒來。

冷風襲來,吹動燭火搖曳閃爍,燭影中,那隻玉白卻沾染血腥的手已快落下。

“等等!”

“怎麽,你找到了?”

眸中浮起一抹疑惑,女子問向安伯塵。

“還沒......”

“那你叫喚個什麽勁?”

女子沒好氣的瞪了少年一眼,目光落向牆壁,低聲吟念了兩遍,冷笑著道。

“這首七絕作得可真是狗屁不通,難不成離公子也是個欺世盜名之徒。”

七絕......等等......

少年陡然一怔,腦中再度掠過公子生平所著的絕句,下一刻,心頭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公子好著詩詞歌賦,然而在絕句中,他卻隻著過五絕,偏偏在臨死前留下一首七絕,難不成......

深吸口氣,安伯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聚精會神的望向牆壁,喃喃念道。

“九十九閣煙,塵迷千百樓。台邇相遺望,君且緩相思.....取前二十字五五斷句,雖丟了絕句的聲韻,可也能成詩。詩中藏謎不外乎藏頭、藏尾,絕句以首、頷、尾三聯落韻,也就是一二四句......煙樓思?不對不對......那麽......九塵君?”

安伯塵雙目發直,怔怔的看向牆壁上染滿鮮血的絕句,滿臉不可思議。

九塵君......九辰君!

別人不知,可身為離公子的仆僮,他又怎會不知九辰君是什麽,隻不過他怎會也沒想到,這些人逼死公子隻為得到那個毫不起眼的木偶。

同樣震驚的還有在一旁玩弄著寶劍的女子。

從頭到尾她都沒想從那首絕句中找出什麽,滯留此間不過是想布局殺了國主欽點的柳教習,而讓安伯塵解詩迷,也不過是找個樂子打發一下漫長無趣的冷夜。

可誰曾想,這個看似毫不起眼的少年仆僮竟真破解了出來!

聽其言觀其色,王馨兒能篤定,這個少年定知道些什麽。

難不成那個傳說是真的?這世上真有仙人秘籍存在......仙人們還活著?

淒冷的月光攀爬過窗欞,沒入密室,流轉在火燭間,乳白如霧,璀光如暈,化作數千年前那一段段關於仙人的傳說,將女子和少年籠罩。

乘風禦宇,一劍光華縱、橫千百地,駕雲而嘯,一曲長歌橫、亙三千載。水火不侵,食雷渡劫,一丹齊天壽。擒龍為騎,以鶴為伴,一法百變身......即便在這個仙人已死了上千載的年代裏,大街小巷、坊市茶樓裏依舊流傳著仙人的傳說,而戲館的伶人更是配著古樂將仙人的逍遙出塵模仿得惟妙惟肖。

然而,關於仙人的一切,終究不過是老百姓酒足飯飽後對於日複一日生活外的些許憧憬罷了。稍有些見識的人,都不會去相信這世上真有仙人,即便在數千年前,他們的確出現過,可數千年後滄海桑田。多少諸侯淪為百姓,又有多少草莽成諸侯,世間百態變換無常,在這數千年的曆史中,再未出現過仙人的蹤影。

月華消散,火燭燃燒至末尾,漸漸熄黯。

昏暗的密室內,安伯塵清楚的感覺到那個女子至始至終都在打量著自己,目光莫名,卻如芒在背,讓他渾身不自在。

“小姐,我找出來那個秘密了。”

猶豫著,少年回過身向女子說道,心底暗舒了口氣。

“知道了。”

回答他的卻是女子不鹹不淡的聲音,以及.......令安伯塵滿臉呆滯的掌聲。

“不要!”

少年漲紅了臉,雙腿打了個哆嗦,低喊道。

隨著女子麵無表情的拍落手掌,李家小胖慘叫一聲,胖乎乎的腦袋“咕咚”一聲掉落在血泊中,卻讓安伯塵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非是同情李小胖的悲慘遭遇,而是想到接下來,自己也會像他們一般,被割下腦袋,然後......沒有然後了。

從頭到尾這個女子都隻是在戲耍他,無論能否破解詩謎,她都會毫不留情的下殺手,就如同戲台上抑揚頓挫唱的那般——“手起刀落,哢嚓一聲,大好頭顱咕嚕著地,誰道英豪命短,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安伯塵不是英豪,他隻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的佃戶兒子,區區一仆僮而已,可再渺小再微不足道,也總有七情六欲、悲歡喜怒。

積攢了足足一夜,乃至更久的委屈再無法壓製,下一刻,他爬起身,踉蹌著向女子撲去。

“九辰君......多謝小公子相告,倘若日後王家有那重新崛起的一天,馨兒定不會忘了小公子。”

略帶譏諷的話音伴隨著咒語聲傳來,像是一首催命曲,窗台上的燭火拚命的搖晃著。安伯塵向後壁縮一縮身來抵擋內心的恐懼,可搖曳的燈影之下,凹凸有致美輪美奐的嬌軀近在咫尺,他再也動不了。

提腕,抽劍,猩紅的血花綻放在密室中,點點如梅。

......

打了個激靈,少年身軀一僵,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發黃的屋頂,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這才發現冷汗早已經浸濕後背。

他翻身坐起,怔怔的看著向迎風搖曳的燭火。

“原來是一場夢。”

喘著粗氣,安伯塵擦了把汗自語道。

舉目望去,牆壁上沾染著鮮血的絕句清晰可見,密室一如既往的幽暗,雖然仍被囚禁在此,可一切似乎並沒有夢裏的那樣糟糕,起碼自己還活著。

他長舒一口氣,轉而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望向窗欞處。下一刻,他的瞳孔陡縮,身體向後蜷去。

“嘶”的一聲,飛蛾在那盞油燈中爆出一團細小的火花。

腦袋“嗡”的一聲,猛然間,安伯塵想起了他六歲時的一段經曆。那晚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到村裏和他一同玩耍的小石頭不小心從山上滾下,第二天,小石頭喊他去山上燒草,安伯塵迷迷糊糊的跟著去,結果親眼見到小石頭一失足,從山巔摔下,被大人們找到時,已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可從小到大,這樣邪門的事兒也隻發生過一次,毫無緣故。而安伯塵也從沒和人提起過,連爹爹也沒有,他怕別人說他是妖怪。或許是因為害怕去回憶,又或許因為時間太久遠,總之安伯塵再沒記起過,直到今天。

嬌柔好聽的聲音響了起來,讓安伯塵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上。

“那人死前說了,我們要找的秘密都藏於這首七絕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非死前他還要作弄我們一回不成。”

“馨兒還真是心性單純,離公子生前尚守口如瓶,如今死了自然想讓那個秘密隨他一同入土,又怎會向我們傾吐真相。更何況這些仆僮個個愚昧無知,即便詩中真藏著那個秘密,他們又怎會發現。”

......

那兩人走來,說著一模一樣的話語,隻字不差,和夢裏的情形如出一轍。安伯塵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隻覺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整個世界也漸漸變得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一陣響過一陣的心跳聲。

女子戲耍他時的嘲諷,以及那冰冷的一劍閃過腦海,卻讓安伯漸漸冷靜了下來。

隔了七年,居然又作了場那樣的夢,不同的是這一次,夢裏那個死去的人變成了自己。

那年如果自己再機靈點,再勇敢點,出言提醒小石頭,也許能將他救下來......可是小石頭終究還是死了。

難道我也注定了要像夢中一樣被殺死在這裏......不,不,如果我注定了難逃一死,又怎會知道這一切。

公子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雖是修行之法,可也是行世之道。

定是哪方神明憐我性命,暗中提醒我。

緊拽著雙拳,安伯塵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火燭盡黯的窗欞,遙望向漫天星華的夜穹,群星璀璨,夜白如晝,不經意間驅散了他心中的恐懼。

既然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一切,那未必不能扭轉,我定要活下去,活著回圓井村......

深吸口氣,安伯塵如是想著。他並不知道,在他心底深處,某個曾經無比卑微的角落裏,有著什麽正悄然改變著。雖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絲,卻仿若落於石間的水滴,隻要不斷絕,終有擊穿堅石的那一天。

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今日之塵,又怎曉日後之伯,從此往後,你便叫安伯塵。

那年於戲館看戲,台上的伶人的輕歌婉轉,恩怨情仇,英雄美人,何等慷慨壯烈。而公子則飽含深意的看向一旁發著愣的少年,如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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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反製
“柳師,真的要殺他嗎?”

“自然,連同外麵的那四個也都殺了。此事關乎琉國之行成敗,不容有失,往後但凡遇上今日情形,當殺伐果斷,切勿心存猶豫。”

“師尊教誨馨兒定會銘記在心。”

......

這兩個吳國之間的對話依舊繼續著,語氣平緩,眉宇間情意綿綿,和夢裏沒兩樣,可安伯塵知道,接下來卻將上演一場女徒弑師的好戲。

一想到眼前不知名的的女子輕抬玉腕,反手將劍送入柳師心窩的場景,安伯塵不由得頭皮發麻。

是了,那倒是個好機會,要是我將這女子的意圖告訴柳師,讓他出手將女子擒下,之後一切豈不是不會再發生了?

安伯塵正要開口,可目光所及,就見老人含笑看著女子,滿臉的柔情蜜意,安伯塵心頭一緊,硬生生地將口邊的話收回肚中。

不行,這柳師對女子喜愛有加,又怎會相信我一小囚徒的話。非但不會信,恐怕還會將出言挑唆的我殺死在這.......怎麽辦,該怎麽辦呢。

安伯塵隻覺心裏堵的慌,按照夢裏所發生的事一步步往後推去,安伯塵突然發現,每一步竟都是死局,縱然他知道即將所發生的事,可也避不過女子戲弄完他後,那捅破他肚皮的一劍。這吳國女子今日來此,隻為了布局殺柳師,至於公子的秘密,對她而言似乎可有可無,就像她說的那般,無論如何,自己也活不過今夜。

再死一次?

眸裏閃過恍惚之色,安伯塵摸了摸完好無損的肚皮,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小時候,夏夜裏,爹爹帶著他在河堤邊摸田蛙,用鐵線繞成網,將河堤旁的半畝雜田圍得嚴嚴實實,可一夜下來,總會有一兩隻又臭又髒的田蛙逃得被烹煮的下場。安伯塵心裏奇怪,敲著旱煙蹲在堤岸邊的爹爹則用粗糙暖烘烘的大手點著他的小腦袋,悶聲悶氣地道。

安娃呀,你莫要小看這些醜家夥,它們能逃走有它們自個的能耐。爹爹結網時,總會有幾個聰明的躲在土坑兒裏,要麽翻起肚皮裝死,要麽一動不動,看著同伴被抓也不聲張,直到爹爹收了網,它們才蹦躂出去。這做人啊,要是能像這些醜家夥一樣忍不住氣,嘿嘿,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也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長篇大論,爹爹猛地吸了口旱煙,將一袋的田娃甩在肩頭,牽著安伯生向家裏走去。

月光下,一長一短兩條人影慢吞吞地滑過河堤,看著爹爹高大卻稍有些駝的背影,安伯塵總會覺得心裏很踏實,自然也將心中的疑惑拋到九霄雲外。那時候懵懵懂懂,整日隻盼著能跟爹爹到河邊瞎摸的安娃子,又怎會想到,他也有淪為網中田蛙的一天。

既然那些又醜又臭的田蛙在密不透風的網中尚能逃得性命,我又為何不能活過今夜,可是......既不能裝死,我也不會像那些四條腿的家夥一樣蹦躂,外麵的那些護衛殺起人來眼都不眨一下......究竟該怎麽辦?

耳邊傳來女子念咒的聲響,安伯塵心頭一緊,猛地抬起頭。劍光閃過,柳師難以置信的看向女子,隨後仰頭倒下。

該來的還是來了。

腦中閃過那幾隻改變自己命運的田蛙,安伯塵深吸口氣,抬眼看向王馨兒。雖仍有些害怕,可心裏卻比夢中要平靜許多,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平靜,或許因為知道女子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又或許他已經漸漸將自己當成了卑微卻懂得忍耐的田蛙。

一番感歎後,王馨兒擦拭著寶劍,漫不經心的問向安伯塵。

“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他?”

“因為,因為......”

囁嚅著,安柏塵一臉驚慌失措,眸裏透著濃濃的懼怕,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也是,你一個小童又怎會懂。”

王馨兒垂下寶劍,幽聲說道。她隻顧著打量牆壁上的絕句,卻沒發現隱藏在安伯塵驚恐神色下,一閃而過的驚喜。

改變了!之後的事果然改變了!在夢裏她可沒說過這樣的話。

“像你家公子這樣自私自利的人,又怎會將仙人秘籍交給別人,即便在他死後。”

王馨兒接著說道,忽地轉目看向安伯塵,嘴邊露出玩味之色,莞爾一笑,拍了拍手掌。

慘叫聲傳來,人頭跌落在地,卻讓密室中的安伯塵神色陡變,落入王馨兒眼裏隻當麵前少年被嚇了個半死。

咽了口唾液,安伯塵的心瞬間又跌回穀底。

他本以為接下來的一切將會有所不同,可誰想竟是繞了個彎,繼續重複起夢裏的場景。

“不過,誰知道在臨死前的那一刻,離公子是不是突然開竅了。”

含著笑意的話音傳入安伯塵耳中,不用抬頭去看,安伯塵便清楚感覺到女子無比戲謔的眼神,就像夢裏一樣。

即便過程稍有改變,可結局終究不會變,為了不讓琉國人知道離公子被她所殺,王馨兒定會將自己和李小胖他們滅口,自己再做光會忍耐的田蛙又有什麽用,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

複雜的感情湧上少年心頭,有絕望,有失落,有恐懼,還有一絲生性懦弱的他從未有過的恨意——或許也算有過,在之前的那個夢中,自己被殺之前。

等等!

安伯塵猛地一怔,卻是回想起這惡女人每每殺人之前,都會口念咒語,而公子尚在時候,隻言片語中偶爾也曾聽到過這等修行之法。

王馨兒再度拍落手掌,又一名仆僮慘叫著死於密室外,可她看向安伯塵時卻微微一愣。

少年人呆呆地盯著地麵,不再像之前那樣,因為同伴的死而驚慌失措。

莫非嚇傻了?

皺了皺眉,王馨兒瞥了眼牆壁上的絕句,猶豫著開口道。

“你若想讓我放了他們,隻需解開牆壁上的詩謎就行。”

話音落下,王馨兒又是一怔,卻見少年抬起頭,直直望向她,神情複雜變幻著,下一刻,竟踉蹌著起身向她撲來。

心頭一驚,轉瞬恢複淡然,王馨兒冷笑著舉起寶劍,口中念念有詞。

先前她隻覺得眼前少年膽小而可憐,先殺兩個人逗弄他一番,看看宛他如待宰羔羊般慌亂失措的表情,也算有趣。可如今,王馨兒對他再無絲毫興趣,這少年非但可憐,而且魯莽無知,簡直就是一個傻子,也不知那離公子怎麽會挑他當仆僮。

可咒語還未念完,一隻沾滿汗水的手飛來,重重按在她嘴上。

就仿佛一巴掌扇來,立馬將王馨兒打懵了,也將她方念到一半的咒語掐斷。

“大膽!”

異變突生,可卻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又相距十來步,密室外的護衛們又怎來得及相救。

為首的護衛頭領低吼一聲,猛地翻身下馬,可腳步剛邁出,就見少年有些慌亂的搶過寶劍,匆匆架於王馨兒脖頸處,另一隻手則卡在王馨兒腰間。

他的動作很生硬,且微微顫抖著,可越是如此,越讓外麵的騎兵緊張。

同樣緊張的還有僅剩的那個仆僮,也來自圓井村的李小胖,胖乎乎的臉蛋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眼裏猶噙著淚水,此時卻睜得老大。

之前兩個小仆僮的死已讓他絕望到極致,再沒任何活下去的念頭,護衛首領手舉長刀擱在他脖子上,隨時可能落下。他怎麽也沒想到,在這最危急的時候竟有人挺身而出,製服了那個女魔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在村子裏出了名膽小怕事的安家小子。

平日自己常常捉弄他,他也隻是傻傻的站著,任憑自己欺負。可四名仆僮中,隻有他敢奮起反抗,不出手則罷,一出手竟他娘的製服了那個女魔頭!

下意識的揉了揉雙眼,順便擦幹了影響自己少爺形象的眼淚,李小胖再看向自己昔日最瞧不起的少年時,隻覺哪裏有些不一樣起來。

過了許久,王馨兒終於反應過來,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幽幽說道。

“你在找死嗎?你以為要挾本小姐便能逃出去?你家公子尚死在我劍下,可況是你?”

馬有失蹄,人有失足,今次算是自己大意,竟被一個不通修行、愣到不能再愣的少年欺負到頭上來。也算他走了狗屎運,碰巧打斷了咒言。

餘光中,那隻緊握著劍的手正微微顫抖著,王馨兒嘴邊掠過一絲自嘲,心中暗想。

“你的劍已被我奪下,而你的命在我手裏,他們不敢拿我如何。”

僵硬的聲音傳來,王馨兒眸裏浮起惱意,冷笑一聲道。

“也是。可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你家中的爹娘想想,你若傷了我,賠了你自己的小命且不談,還會累及家人,本小姐可是很記仇的。倘若你現在收手,本小姐或許還能放你一條生路。”

話音落下,王馨兒明顯感覺到緊摟著自己腰的那隻手輕輕一抖,而身後的少年也沉默了起來。

嘴角翹起,麵紗後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屑,可就在這時,王馨兒麵色一怔,卻是身後的少年居然笑了。

他的笑聲有些顫抖,可卻能從中聽出幾分道不明的怒意。

“你會放過我?你這個臭娘們真當我是那隻笨到不能再笨的田蛙?”

臭娘們?田蛙?

王馨兒眸中閃過古怪之色,轉瞬化作怒火,可怒火還未燃起,就被隨後的話撲滅。

“若你來自琉國世家,說出這番話,或許真能嚇到我。可你們來自吳國,殺完人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逃回吳國,哪有功夫在琉國停留,更別說前去報複了。”

話音落下,王馨兒陡然一怔,眸中浮起驚詫,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本以為很容易便會被誆住的少年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居然知道自己來自吳國,可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提到過吳國兩字,他又是如何得知?

沒來由的,王馨兒脊背湧起絲絲寒意,卻聽身後少年接著道。

“你來我琉國,名義上是尋找公子的那個秘密,可暗中卻為了殺死柳師。如果這個消息傳到你吳國,也不知道你們國主會怎麽處置你。”

安柏塵的聲音不再顫抖,漸漸變得平靜,他也不知道怎麽會說出這番完全不像是出自己口的話來,可當身前的女子止不住的顫栗時,他的心卻突然靜了下來,好似圓井村上飄著麥香的秋夜。

他知道自己蒙對了。

鴉雀無聲。

不單是王馨兒,便連密室外的騎兵也都不可思議的看向安柏塵,月光鋪灑在一張張青銅麵具上,那一雙雙裸露在外的眼睛裏滿是忌憚和慌亂。

柳師是國主監視他們王家而布下的棋子,借琉國之行拔去這顆棋子,是他們王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誰會想到,這個秘密竟被一琉國仆僮輕而易舉的道出。他遠在千裏之外,區區少年人,前一刻還囚禁在密室中引頸待戮,下一刻竟搖身一變,不但反製住了精通符咒之術的小姐,還從容不迫的揭穿小姐的心思,把王家足以遭來滅門大禍的秘密娓娓道來。

月光落下,映上安伯塵發白的麵龐,月華氤氳朦朧,將少年樸實無華的麵容染得有些妖冶。

“安娃子,我們快走!”

卻是滿臉激動的李小胖看向安伯塵,喘著粗氣,尖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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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煙花江
“你走吧。”

將王馨兒丟下馬背,安伯塵回頭看去,那百多名護衛隔著西郊外寬逾十數個馬身的郍溪,不安的向這望來。

“你叫什麽名字?”

站起身,揉了揉發麻的手腕,王馨兒低著頭,開口問道。

安伯塵愣了愣,正當這時,旁邊傳來一道趾高氣揚的聲音。

“臭婆娘,也不怕告訴你。我家兄弟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我圓井村中第一好漢,伯塵!”

話音落下,安伯塵隻想立馬將身旁的胖子掐死,心中好生後悔答應帶他一起逃命。

李小胖卻毫無半點覺悟,騎在馬背上,挺著圓鼓鼓的小肚皮,顧盼生姿,真當自己身後還有千軍萬馬,而他一馬當先,獨拒敵酋,看得王馨兒忍俊不禁。

沉默半晌,王馨兒細細打量向安伯塵,突然一笑,開口道。

“離公子留於牆上的絕句,你一定破解了,對不對?”

“沒有。”

安伯塵瞪了眼李小胖,止住他的躍躍欲試,平靜的說道。

越看眼前的少年,王馨兒越覺好奇,隔著麵紗,她的眸中閃爍著濃濃的興致,就好似見到了什麽罕見的珍寶一般。

離公子愛錢愛看戲,卻不通修行之術,傳言他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東西——仙人秘籍,被國主得知,於是令王家遣人刺探。可也隻有一心想當真人的國主才會去相信那個傳聞,眾所周知,早在數千年前仙人便已死絕,隻剩下一部《文武火修行術》流傳世間,成為了如今大匡王朝的修行之法。或許還有其它,那些專克道術的道符,以及它們的煉製方法,被各大諸侯、世家收藏,專門對付那些不安分的修行者。既然仙人早已死絕,又怎會留下秘籍,就算有,也當和《文武火修行術》一同早早被發現才是。

因此,王馨兒此行暗訪琉國,名義上是奉國主之旨查探秘籍,實則受命王家元老盟,殺死柳師。倘若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將人殺了,回國後國主定會懷疑,可若柳師因為離公子而死,國主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會再深究。離公子雖非琉國臣,卻比尋常臣子還要重要,他這一死定會引起琉國朝野震動,若知道是吳國人所為,即便隔江宣戰也未嚐不可能。

君上臣屬都心知肚明,可誰也不道破,就當從沒發生過,此為製衡。王家雖然沒落,可花費無數手段打探到國主心意,得到行往琉國的機會,又暗中陰了國主一把,抓住把柄,日後未嚐不能借此重新崛起。

然而意外偏偏發生了,隻因眼前貌不驚人,卻智謀奇高的少年。

如果離公子真得到了仙人秘籍,臨死前藏於絕句中,或許早已被他破解出來。

好一個會隱忍的少年。

王馨兒暗歎一聲,對安伯塵又高看兩眼。

她卻不知,若沒那個邪門的夢,眼前的少年早已冰冷的躺在密室中。

也正因為那個夢,今晚的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連帶著無數人的命運。

“圓井村......伯塵......安娃子......原來你是來自圓井村的安伯塵。”

眯起雙眼,王馨兒意味深長的說道。

這話的味道有些怪,就好像戲台上演的,英雄豪傑相遇於江湖,總會唱個肥諾,故作驚呀道,啊,原來閣下就是來自某某山的某某某,失敬失敬。

安伯塵微微皺眉,一旁的李小胖卻入了戲,重重拍向馬臀,躍至安伯塵身旁,昂首挺胸,一副一應俱榮的姿態,隻差那一句在下也來自圓井村。

“伯塵,伯塵,這名字起得倒是妙。不俗不雅,卻翩翩出塵,看來令尊定是位隱世大才。”

聞言,安伯塵又是一愣,目光瞄到女子眸裏的戲謔,心中陡然一寒。

平日裏跟著公子寫字讀書,觀看那些對白晦澀的戲,安伯塵總會覺得迷糊。可今晚一場生死大劫後,也不知怎麽,安伯塵仿佛突然開竅般,漸漸領悟出些許藏於書本、戲台中的道理,雖離融會貫通還差著好遠,可稍用點心,卻也能生搬硬套上幾分。

人有三大魔,欲念、惰性和怯懦。從前的安伯塵獨占其二,他出身貧寒,所以自卑,自卑則懦弱,懦弱久了,自然不會再去爭,也就生出了隨遇而安的惰性。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敢反抗自己卑微出身所誕成的命運,然而,一場死裏逃生的血夜過後,一切都漸漸變得有所不同起來。

李小胖聽得有些迷糊,可安伯塵卻隱隱察覺到,這女子是在拿爹爹威脅他。

“且不說你們有沒那個工夫,就算有,你就不怕我將你殺死公子和柳師的事抖出去?”

故作鎮靜,安伯塵安坐馬背,穩穩當當的說道。

掌聲傳來,女子拍著掌,深深看了眼安伯塵,笑著道。

“安居士果然非是尋常少年,若是安居士肯守住這個秘密,馨兒自然不會去驚動令尊老人家,不知意下如何?”

想了想,安伯塵也沒想出除此以外還能怎樣。

為那個糊塗公子報仇?得了,自己能保住小命已經是老天保佑,公子雖不虧待自己,可也讓自己伺候了四年,算是互不相欠。大不了,等往生節到了,自己蹬個山包為他老人家燒柱高香好了。

“行,一言為定。”

眼見對麵的少年一番“深思熟慮”後點頭答應,王馨兒不由暗鬆了口氣,愈發覺得此子非凡,舉止鎮定,從容不迫,又會隱忍,日後定是一了不得的人物。

“一言為定。倘若日後居士到了吳國,大可來王府尋馨兒。如此,告辭了。”

看了眼麵無表情的安伯塵,王馨兒輕笑一聲,隨後轉看向一旁滿頭霧水的李小胖。

“小胖子,你也是。”

說完,王馨兒轉身向河對岸走去。

待到女子走遠,安伯塵方才長舒了口氣,緊繃的小臉也漸漸緩和。

一旁的李小胖早已看傻了眼,他是離公子的執扇仆僮,名號雖雅,可卻是為公子扇扇驅蚊的苦活計,偏偏讓他這個富家子來做,自然讓他滿肚怨憤,整日巴望著能早些回家,哪還有心思讀書。安伯塵和王馨兒所說的話,他既聽得懂,又聽不懂,可即便聽不懂,他也能感覺到安伯塵的厲害,用村裏的土話來說便是倍兒神氣!

今晚上如果不是安娃子,自己哪能保得小命,更別說把那個臭娘們一路劫持到城門口,聽著她和安娃子彬彬有禮的說著話,就好像兩個公子一般的大人物在侃侃而談,就連自己也覺得倍有麵子。

那可是個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殺了混蛋公子的女人,又帶著那麽多護衛,明顯是王孫貴族,身份比自家老頭子不知要高到哪去,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如果被老頭子知道自己能和這樣的人物說話,臨走前還不忘朝自己一笑,請自己去吳國做客,也不知道老頭子會不會被嚇傻。

李小胖自作多情的想著,心頭喜滋滋的,可目光落到發著呆不知在想什麽的安伯塵身上,不禁微微失神。

他真的還是那個對自己罵不還口的安娃子?

不對!一定是他之前故意瞞著我。他連那個惡女人都不怕,又怎麽會怕自己,那他從前......

看著安伯塵一馬當先,立於河岸邊的“高大”背影,李小胖眼圈一紅。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在讓著自己,懶得和自己計較......好一個神氣的安娃子!

“走吧小官,我們回村子去。”

沉默許久,安伯塵抬起頭,不解的看了眼兀自擦著眼淚的李小胖,開口道。

李家小胖隻是安伯塵無聊時候取的綽號,他本名李小官,或許因為又要回到那個安靜卻僻陋的小村,安伯塵下意識的叫出李小胖的本名。

……

離公子擅六藝,安伯塵和李小胖跟隨公子四年,騎馬的功夫自不用多說,當下兩人並駕齊驅,向京城方向行去。

“等回到圓井村,你定會是村裏最好的耕馬。”

輕拍著馬頭,安伯塵低聲道。

吳國和琉國相距千裏,隔著橫亙大匡王朝的煙花江,名字雖雅,卻是大匡開國皇帝落魄江東時,設局殺了九千追兵,棄屍江中,策馬回首,向麾下將領歎言道,若我有朝一日重回江北,定聘請神師,製六品道符放千株煙花以為爾等慶。直到匡朝定都那天,匡始帝都沒完成當初的承諾,昔日跟著他的老臣子不是被奪了兵權當一富家翁,便是抑鬱寡歡而死,可煙花江之名卻流傳至今。在煙花江左有一處草原,雖不算大,可水草豐潤,被吳國所占,專用養馬。此處的馬高大健壯,奔跑如飛,即便攝入道符也能狂奔七日而不死。有民謠道,秦國男,吳國馬,說的正是吳國馬兒的矯健。

安伯塵和李小胖眼下所騎的正是吳國馬,安伯塵略懂馬術,知道身下馬兒的奇駿。可既然跟了自己,那隻有委屈它和自己一同回圓井村了,大不了等它耕完地,自己好好為它刷幾遍身子,多鋪點暖和的幹草。

撫摸著柔軟的鬃毛,安柏塵如是想道,不知不覺間,他已來到城外官道。

往右,通往圓井村,向左,則是那個自己看了四年戲的琉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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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琉京憶
“伯塵,你在想啥呢?”

李小胖疑惑的打量著沉默不言的安柏塵,秋夜甚涼,冷風吹來,李小胖身體不由得一抖,怯生生的開口道。

“安娃子.....你不會還記恨著我以前......”

“以前?”

安伯塵一怔,轉眼反應過來,從前在圓井村,李小胖欺負他時的場景漸漸浮於眼前,可若非刻意去想,他幾乎快忘了。圓井村那麽的小,和身前這座通天般高的城池比起來,那裏的人,那裏的事,又算得了什麽,即便和今夜自己的遭遇相比,那時候的所有事加起來,也是那麽的不值一提。

在逃離密室時,他也有過拋下這個可惡小胖子的想法,轉眼便被他丟到偏角旮旯裏。李員外雖是圓井村第一富豪,可平日裏做派端正,並不仗勢欺人,對包括自家在內的佃戶也算不錯。若是李小胖死了,自己一個人回去,不單自己,怕是爹娘也難再留於村中。

“小官,你想多了。快走吧,若馬兒跑得快,指不定還能在明個傍晚趕回村裏,吃上一頓熱乎乎的白米飯。”

“那就好,嚇了小官我一跳。”

見著安娃子不計前嫌,李小胖拍了拍胸脯,長舒口氣。

“我有什麽好怕人的?”

“安娃......伯塵,你不知道,你剛才和那惡女人說話,嘖嘖,文縐縐的,可倍有氣勢,就好像戲裏麵演的一樣。”

李小胖唾沫橫飛的說道,卻沒發現身旁的少年微微一怔,隨後猛地拉緊韁繩。

直到走出去老遠,李小車方才反應過來。

回身望去,就見穿著一身淡青布衣的少年停在官道旁,低著頭,怔怔地看著斑駁陸離的月影。

沒來由的,李小胖心頭一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可偏偏看到安伯塵停在道中,不再向前,他就忍不住的一陣緊張。

“安娃子,我們快回家吧!”

李小胖喊道。

可道中的少年卻一聲不吭。莫名的失落籠罩在心頭,李小胖隻覺得鼻尖發酸,囁嚅著道。

“安娃子,你不會是想......”

許久,安伯塵抬起頭,看了眼李小胖,強作平靜道。

“小官,你先回去。”

他不能就這麽走了。

帶著遺憾回到圓井村,麵對默不吭聲叼著旱煙的爹爹,以及明知自家娃子不可能像村裏人起哄中那般出人頭地,卻還是忍不住失望的娘。背朝黃土麵朝天,攢錢娶一個村裏相熟的姑娘,然後再生個娃。重複著爹爹的一生,或許偶爾也會想起今夜發生的事,好似戲一般離奇故事,卻隻有開始,沒有結局。

自己的戲真的隻有這麽短?

呆在公子身邊時,安伯塵最期待的便是跟著他去看戲。

戲台很高,戲子伶人們卻很近。公子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安伯塵卻不這麽認為,台上的戲裏英豪美人、金戈鐵馬,永遠會有數不盡的離奇故事。可在圓井村卻隻有滿眼油黃的稻田,安靜流淌的小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遠不變更。少年人有夢想,即便是一個習慣了忍氣吞聲的佃戶兒子。對於安伯塵來說,戲台是他唯一能找到夢想的地方,看著看著,總會讓他手心捏汗,心情激動。

離開戲館,他又變回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仆僮。

可是今晚,就在剛剛,如同李小胖說的那樣,他居然真做了回戲裏的主角。

大敗敵酋,策馬而歸,少年青衫,意氣風發。

雖仍覺有些恍惚,可安伯塵清楚的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充滿離奇的戲就在自己身後,可自己卻要一輩子錯過了......

猛地抬起頭,安伯塵望向不遠處的小胖子,用盡全身力氣高喊道。

“小官,幫我個忙,告訴俺爹和俺娘,讓他們別惦記著安娃子,娃子在京城一切都好,過陣子就回家!”

“好,好。”

李小胖忙不迭的點著頭,莫名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衫,有些失落,也有些激動。

“我會告訴安老爹和嬸嬸,就說安娃子被公子看中,送到鋪裏當學徒......娃子你放心,小官我一定會讓老頭子好好照顧你爹娘。我......”

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李小胖,安伯塵笑了。

這就是戲裏所唱的相逢一笑泯恩仇?

安伯塵如是想著,他笑著扯起韁繩,掉轉馬頭,衝入夜色下的城池。

少年人的心看似很大,可實際上也就巴掌那麽點小,哪裏裝得下那麽多仇恨。

望向安伯塵漸漸隱沒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小胖哭得稀裏嘩啦,哽咽著,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半句話。

他很想像戲裏那般,和救下自己性命無比神氣的安伯塵磕頭拜把,然後互道珍重,依依惜別。可看著身前高大的城池,以及隔岸點點燈火,他忽然覺得這京城以及一心想要走進京城的安娃子無比遙遠,遙遠得讓他心裏發慌。

“瘋了,瘋了,安娃子你真瘋了!”

呢喃著擦幹淚,又看了許久,李小胖調轉馬身,向圓井村行去。

......

江南的京城雖繁華,可也有繁華之外的蕭條,比如城西。就連城門口也是一片邋遢,偏門半開,守城的兵卒七豎八歪的撐著槍杆,呼呼大睡。

安伯塵策馬揚鞭,騎得老快,風的呼嘯和絮語滑過耳邊,讓他覺得從未有過的暢快。

城西通向郊外密密麻麻的的小山村,這裏住的自然也是些最尋常的老百姓,街道昏,了無人跡,隻有青衫少年縱馬而奔。

一種無拘無束的暢意流轉心頭,和睫毛邊的風兒一樣輕。

白日尚在城裏,離開了也不過半天時間,可重回京城,安伯塵卻覺好似初來乍到般新鮮,也有些緊張,畢竟公子已經死了,再回雲墨樓有些不妥。可安伯塵此時卻無暇想那些令他頭疼的事,已經精疲力盡了一個晚上,眼下的他隻想去那條有著畫舫和煙花的河邊靜靜躺一夜。能睡著自然好,若不能,至少還能聽著伶人們的歌聲愜意的眯上一宿。至於往後的生計,公子那首絕句倒是提醒了自己,隻要找著那個鑲金嵌玉的木偶,以公子的名氣,定能賣個好價錢,拿著錢開個茶社,還能把二老接來京裏享享清福。

“九辰君......”

少年低聲呢喃著,腦中閃過那個在戲子手中活靈活現的木偶,目光微微複雜。

真有什麽仙家秘籍?

若是有,為什麽公子自己不修煉?別說什麽仙家秘籍了,就是那《文武火修行術》,也未見公子修煉過,不單自己不修煉,還嚴禁身邊仆僮修煉。

《文武火修行術》在琉國可不是什麽不傳之秘,書齋裏三個銅板便能買到一本,可光有修煉之法卻不行,需得有高人給你種入文火或是武火,因此除非是世家子弟或是道門弟子,普通人很少能修成。不過在戲文裏倒是常常出現這樣的故事,身負血海深仇的孤兒被仇人追殺,掉下山崖,遇見一高人前輩,在臨終傳授武火,並打通三尺神靈,灌給他一甲子靈氣,等那孤兒走出山崖,搖身變成一絕世高手,殺死仇家,報的血海深仇,揚名立萬。

這樣的故事出現的多了,也就假了,公子笑而不語,可一旁安伯塵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心裏巴望著那番奇遇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該有多好。

月光如水銀鋪灑在西城逼仄幽靜的街道上,少年一邊縱馬飛奔,一邊亂七八糟的想著心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下意識的抬起頭,就見在百步外的道中,負手而立著一清瘦的道人。

星光點點,鋪灑周遭,月華如水,泄滿袍袂,乍一看去,真像是那種世外高人,翩躚若仙,雖隻是負手立著,可全身上下透著卓爾不群的氣質。

沒來由的,安伯塵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心裏想什麽就來什麽,莫非真像戲裏演的那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剛剛逃脫殺生之禍,就遇上高人了?

“你,可想學道法嗎?”

略帶嘶啞的聲音傳來,安伯塵隻覺腦袋“轟”地一聲,滿臉呆滯,這一刻,心底除了激動和狂喜再無其他。

相隔十步,安伯塵停下馬,緊張的看向那道人。

沉默,好半晌安伯塵方才反應過來,急忙滾下鞍頭,猶豫了一下,並沒下跪隻是向那道人作了個揖。

“弟子安伯塵,得遇前輩,榮幸之至。”

戲看得多,這話自然也講得溜,安伯塵恭恭敬敬的說道。

可等了好久,那道人依舊沒開口。

難不成因為我沒下跪的緣故,惹惱了他?

安伯塵眼皮一跳,猶豫著,然而不知為何,一場血夜過後,他平素裏很容易彎曲的膝蓋竟抗拒著,不想輕易下折。

腦門直冒汗,安伯塵偷眼打量向那位高人,隻見他的身體輕輕抖動著,就像戲台上誇張的戲子惱羞成怒時一般。

就在這時,古怪的聲音傳人他耳中,隨後漸漸擴散開來。

“咯咯咯......”

那位高人竟在笑?

道人緩緩轉過身來,月華如水,鋪灑在青銅色的獠牙麵具上,卻把安伯塵嚇了一跳。

不好!是王馨兒的人!他們怎麽還留在城裏?

糟糕,莫非是來殺我滅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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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琉京夜,櫻花颺
心頭一慌,安伯塵連忙向馬鞍抓去,可當輕靈悅耳的聲音傳來,他還是忍不住扭頭看去。

“連這麽狗血的橋段也會信,王馨兒這回可真是陰溝了裏翻船。”

月光下,那名“高人”揭開麵具,露出少女的臉蛋,明眸皓齒,肌白如雪,眉宇間透著幾絲戲謔。看她相貌,也就十三四歲,和安伯塵一般大小,可個頭足足比安伯塵高出半根手指。

直到此時安柏塵方才看清,少女竟有著一頭櫻紅的長發,甚是古怪,可配上她清秀出塵的容顏,卻又襯出幾分明媚。

“你也是吳國人?”

一手扶著馬鞍,另一隻手則緊握韁繩,安伯塵小心翼翼的問向少女,隻要她回答個“是”字,安伯塵立即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遛得遠遠。

“是......”

少女頷首,未及安伯塵上馬緊接著道。

“不過,我和想要害你的王馨兒並非一路人。”

聞言,安伯塵身形一滯,警惕的看向少女道。

“王馨兒剛殺了公子,此時定已逃向吳國,又怎會來害我?”

上下打量著安伯塵,少女噗哧一笑道。

“我看你之前還一副機靈聰明的模樣,怎麽現在卻犯起傻來了?”

眼見安伯塵仍是滿臉迷茫,少女無奈的拍了拍額頭,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能從她手中逃得性命,並且將她反製,說明你極有智謀......至少她會這麽認為。因此,離公子留下的那首絕句中究竟有沒有藏著什麽,再次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倘若你不入京城而是回家,她自然不會生疑,可若是你急匆匆返回京城,那就說明你知道些什麽,關於那首絕句,關於仙人秘籍。”

又看了眼安伯塵,少女搖了搖頭,歎聲道。

“這麽簡單的道理你卻不懂,若我是你,即便破解了詩謎,也不會急著返京,先回家中老老實實呆上一陣,等事情平息,再返京。看來我和王馨兒先前都看走了眼,你隻是誤打誤撞罷了,並沒那麽高的智謀。”

聞言,安伯塵不由露出幾分沮喪之色,並非因為被少女小瞧,今夜之後,爹爹口中那隻懂得忍耐的田蛙愈發清晰起來。令他沮喪的卻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王馨兒,他回到京城隻因舍不得離開這段繁華之下的離奇戲館,也想爭口氣,為爹娘和自己謀個衣食無憂,可不想落到王馨兒和少女眼中,卻變成為了九辰君。

腦中再度浮現出那個公子親手製作,卻又隨手扔到戲台上隻為博佳人一笑的木偶,安伯塵隻知道在廉價卻堅硬的木甲下藏著價值連城的金玉,卻從沒想過在金玉之下還有什麽。

莫非真有什麽仙人秘籍?否則王馨兒和這紅發少女會對他緊追不放。可如果真有,公子也知道,為何他自己卻不修煉,反而毫不可惜的送人?

眼見安伯塵垂著頭,看向腳邊的石頭發呆,少女黛眉輕挑,低聲道。

“你不信?”

安伯塵還未開口,就見女子從的懷中掏出一張道符,右手懸空掃過眉毛,口中念念有詞。

轉眼後,符紙竟燃燒了起來,大風起,從街道盡頭湧來,卷起一臉驚慌的安伯塵。

“別怕,這隻是一張黎山神君風行符。”

耳邊傳來少女輕柔的聲音,安伯塵頂著秋夜下的冷風,艱難的睜開雙眼,隨後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前一刻還在城西昏暗偏僻的小道上,下一刻他居然已經飛上天空,再向下看去,街道市坊漸漸變得渺小起來,仿佛望不到盡頭的方格子,鱗次櫛比的排列開來。

天呐,自己這不是在做夢吧?

第一次離地麵這麽遠,少說也有千來丈,安伯塵提心吊膽,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麽高,萬一掉下去......

後背一寒,安伯塵隻覺得腿肚子發軟,就在這時,腰邊傳來一絲暖意,安伯塵頂著風,扭頭看去,神情微滯。

綢緞般柔滑的紅發迎風而颺,仿若櫻花朵朵綻放於千樓之上,少女微微眯著眸子,嘴角彎曲成美妙的弧線。近在咫尺,安伯塵能清楚的聞見少女特有的幽香,曲長的睫毛眨閃在星光下,精致的麵龐仿佛玉瓷般不沾滴塵,配上她嘴角柔柔的笑意,比戲裏的仙女還要美麗。

“我第一次飛上天時也很害怕,不過漸漸也就習慣了。在地上呆得太久,聞久了煙塵味,再到這天雲間,你會覺得整個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起來。”

柔柔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卻被風拉長,仿佛從天雲間傳來,可一看到少女搭在他腰邊的手臂,安伯塵的心便止不住的撲通撲通直跳。

她若這麽一放手,自己豈不是要摔得連骨頭都找不著......不過,這種感覺倒是不錯。

聞著時不時飄來的幽幽芳澤,安伯塵如是想道,心也漸漸寧靜了下來,和身旁不知名的少女一般,嘴邊浮起淡淡的笑意,禦風而飛。

耳邊不時有風聲響起,偶爾風中也會閃過模糊不清的人影,安伯塵初時驚訝,可隨即了然,那些人定是和少女一樣燒符禦空的修行者。來到京城四年之久,安伯塵常聽到人提起修行、道符,戲台上也婉轉而唱,可這一切對於整日跟在公子身邊的小仆僮來說,太過遙遠,就好似傳說一般。現如今,他不但見證了隱藏在繁華京城深處的傳說,且身入其中,對於一個佃戶出生的娃子,絕對是從前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事,就仿佛突然進入另一個世界。

“喂,別發呆了。你看下麵。”

風兒突然停了下來,安伯塵隻見少女搖搖晃晃的飄於半空,一隻手拎著自己,另一隻手則又掏出一張道符。

玉白的指間輕彈,道符“嘶”的一聲在空中點燃,紫火氤氳其上,眨眼間化作流星飛向城中的一座府邸。

也不知怎麽的,明明身在千丈高空,可安伯塵卻感覺自己離那座府邸越來越近,近得能看清裏麵的一草一木,以及散落在庭院中的護衛——個個麵帶青銅獠牙麵具,匿身於夜色間。

目光越過亭台樓榭,安伯塵見著了端坐內堂手捧茶盞的王馨兒,在她對首也坐著個女子,素衣披身,麵紗朦朧。

安伯塵剛想細細去瞧那個素衣女人,就見她黛眉輕蹙,忽地停止言語,竟抬頭向他望來。下一刻,安伯塵身體劇顫,意識也重新回到千丈高空。

“不好,王家在琉國的盟友竟是她!”

少女的聲音裏帶著幾絲驚詫,安伯塵剛想說什麽,就覺身體猛地一墜,從千丈高空摔下,眨眼間竟又回到城西小道。

喘著粗氣,安伯塵漲紅了臉,這一高一低的蹦躂早已超出他心裏所能承受的範圍,從小到大,他都沒遇到過如此......不知道用什麽詞來形容的事。

“現在你總該信了?除了那仙人秘籍,我再想不出王馨兒犯險滯留京城的緣故,富貴險惡中求,倒是她王家人最拿手了。”

有著一頭及腰長發的少女老氣橫秋的說道,目光落向直勾勾盯著地麵的安伯塵,黛眉微蹙,心中不由暗暗嘀咕,這人莫不是傻子,怎麽動不動就發呆?

“那個是什麽?”

抬起頭,喘著氣,安伯塵麵無表情的問道。

“什麽是什麽?”

眉頭蹙得更深了,少女不解的道。

“就是那個能帶我上天的。”

安伯塵看向少女,開口道。

“你說道符?七歲小兒都知道,莫非你家公子沒和你提起過?”

安伯塵自然知道那是道符,可出現在戲文外真正的道符他卻是第一次見到,翱翔於天雲間的感覺猶在心頭,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散去。

“那些道符怎麽得到,又怎麽用?”

猶豫著,安伯塵又問道。

眸裏閃過異色,少女莞爾一笑,負手走到安伯塵身旁,悠哉悠哉的說道。

“世間道符分一至九品,原是傳說中的仙人所留,出自古代仙人之手的道符至少也是七品,若祭出,足以翻江倒海,山崩地裂,不過留世甚少,大多都被匡皇室和各方諸侯藏於璽印下,非到國戰不會輕易動用。而七品下的道符,則由當今神師仿製,雖也能禦空飛行、召山喚海,或是增添力氣,可時效甚短,最多的也不過支撐一兩天。不過世間唯有道符能克製修行中人,因此,即便一品道符也價格不菲,比如我剛才所用的黎山神君風天符,雖隻有三品,可也價值百金。”

百金?

聞言,安伯塵微微一怔。

爹娘耕種個大半年,才不過能從李員外那換來一金,卻足夠大半度用,百金......那可是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卻隻夠買張道符。

轉眼後,安伯塵哂然。

這道符若真能飛天遁地,搬石運山,像傳說中的仙人一般,或許價值百金也真不算貴,可對自己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事。

就在這時,少女又開口說道,卻讓安伯塵心中最後一絲希冀破滅。

“不過,就算空有道符也不頂事,想要祭出道符,需得修煉文武火。雖隻需修煉出最低的炎火即可,可就這七十裏琉京,恐怕也隻有數百人有這個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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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武火修行術
星辰燦若驪珠,夜雲薄如羅衫,月華清冷,流淌過繁星點點,傾灑入人間。

琉京西城,白馬一匹,少年人一雙。

玩味的看向安伯塵,好半晌,紅發少女方才開口道。

“行了,那王馨兒你也見過了,現在可以來談條件了。”

眼見安伯塵恍惚地抬起頭,一臉不解的看向她,少女無奈的揉了揉額頭,整理著思緒,幽幽說道。

“王馨兒是為了你才留在琉京,為的是仙人秘籍,因此要麽派人悄悄跟著你找到絕句的秘密所在,要麽等她安置好命人擒下你,嚴刑逼供。可無論如何,到最後,你都免不了一死......喂,你在不在聽!”

苦惱的看向一動不動,目光渙散不知在想什麽的安伯塵,少女隻覺自己在和一條死魚苦口婆心,隻會偶爾向她翻一翻眼睛,再然後便一臉呆滯。

“你說了這麽多,也不過是想得到那個仙人秘籍。”

就在耐心快被磨光時,耳邊傳來安伯塵的低語,少女一怔,隨後麵不改色道。

“自然。那個仙人秘籍對你毫無用處,就算你今夜逃出琉京,免於王馨兒加害,日後也會引來殺身之禍。不如交給我,本姑娘雖也不算什麽好人,可絕不會像王馨兒那樣不擇手段,你大可拿仙人秘籍和我作交易。價格嘛,包你滿意。”

安伯塵點了點頭,對於那個虛無縹緲的“仙人秘籍”,他並沒多少念頭,且不說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可又豈是他一個出身小山村的下人能企圖的。就如眼前少女所說,留在身邊隻會徒惹殺身之禍,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好處,還不如換點實在的東西。

目光落向撇開臉故作漫不經心的少女,安伯塵心中愈發好奇。

今夜若說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那場戲,這個紅發少女的戲份絕不比王馨兒少,甚至快趕得上自己這個主角了。扮作道人,青銅麵具後卻是一副比村裏梅妞兒還漂亮不知多少的麵容,帶著自己禦風而上,第一次觸摸到那個傳說中的神秘世界,可再神秘,也比不上她一頭如櫻花綻放於高閣的紅發。

神秘的出現,帶著神秘的身份,她既來自吳國又能混入王馨兒一行中,且來去自如,身攜道符,那她不是世家子便是那些修煉門派的傳人,而她又說和王馨兒不是一路,這麽一來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一個吳國世家小姐,為了不知真假的“仙人秘籍”,竟不遠千裏孤身來到琉京,她家裏人就放任不管?她便這麽有自信能得到“仙人秘籍”?生來衣食無憂,注定享盡榮華富貴,以她的容顏日後嫁入王公貴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為何要費這麽大周折,隻為公子隨手丟下的一個木偶?

濃濃的疑惑徘徊在心底,轉眼被安伯塵甩了甩頭,扔進朦朦夜色中。

這些大人物不愁生計,總有那麽多閑情逸致,那麽多彎彎腸子,而自己如今想要的不過是能讓爹娘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的錢財,以及......

深吸口氣,抬眼看向少女,安伯塵輕咳聲道。

“小姐當真什麽都能給?”

“本姑娘一言,駟馬難追。”

“那好,我要黃金一千兩。”

鼓足勇氣,安伯塵開口道,他偷眼瞧向少女,就見她眸中閃過一抹複雜,隨後不假思索的應下。

“還有......”

“還有?”

少女冷笑一聲,叉起小蠻腰,瞪向安伯塵道。

“一千兩黃金還不夠,看不出你這人倒還蠻貪心。”

深吸口氣,安伯塵抬起頭,不理會少女的譏諷,強作鎮靜道。

“我想要學《文武火修行術》。”

聞言,少女並沒露出意外之色,卻突然沉默了下來。

見狀,安伯塵不由捏緊拳頭,有些期盼的看向少女,思索許久,少女輕出了口氣,迎向安伯塵的目光,苦笑道。

“你這個小仆僮好麻煩。修習《文武火修行術》說難不難,說簡單卻又不簡單,若你在吳國,我倒能請一天品修士傳入你武火,可這是琉國......”

“那你為何不能傳我?”

“第一傳火入道至少也得有天品修為,本姑娘......還差一點就入品了。其二,雖然都修行一本秘籍,可卻分男女,男子修武火,凶猛有力,奮迅精神,驅除雜念,以火培體,此為武火要領。女子修文火,專氣致柔,含光默默,溫溫不絕,綿綿若存,此為文火之要。總而言之,文武火得分男女,我是女子,你嘛......目前看來還是個男子,所以我無法傳你入道之火。”

少女娓娓道來,不緊不慢的解釋著。

“天品修士又是什麽?”

安伯塵鍥而不舍的追問著,卻讓少女無奈的長歎口氣,鼓了鼓嘴,強忍著不耐煩道。

“這世間修行之人共分三等,最厲害的叫真人,不過和仙人一樣都隻是傳說。差一點......不對,差了不是一點半點的稱為神師,所謂舉頭三尺有神靈,就是因為他們能打破頭頂三尺虛空,吸收各方神靈留於世間的靈氣,至少書中是這麽說的。再次的便是天、地兩品修士,分別修煉出白火和青火,天品修士雖不如神師,可也算稀罕,天地二品下還有個不入品的炎火修行者。至於各種火的妙處......罷了,說了你也不一定能懂。”

安伯塵是聽得模模糊糊,可心底卻有些興奮,至少公子從沒這麽詳細的和他們說起過,更多時候則是避而不談。少女這番話仿佛醍醐灌頂般,為安伯塵打開了通往另一個如夢如戲的世界,可他卻隻能站在門邊巴望著。

能遇上這個提點自己的少女,已算是好運氣,他可不指望再走一段路再遇上個道人負手而立,轉過頭說著少年人你骨骼清奇神慧通天可習吾道之類的戲文,用少女先前的話來說,這麽狗血的橋段連戲裏也少見。

可是,剛才臨雲禦風,翱翔於琉京上空的感覺,仿佛圓井村的夜般,不知何時已鑽入安伯塵心頭,不是他想便能輕而易舉忘記。

就在安伯塵失望之際,耳邊傳入少女莫名的聲音。

“不過,倒有個法子,既能讓你擁有千金家資,也能讓你踏足修行路途,就看你敢不敢了。”

“我.......”

“停!先別急著應下,你先告訴我,你一個仆僮,想要花不完的黃金和修行秘籍做什麽?”

聞言,安伯塵低下頭,有些局促的挪了挪腳尖,半晌抬起頭,望向京城夜色深處。

“有了錢我和我爹娘就不用再為生計犯愁,也不用整日辛勤勞作。而我若是能學會那些......我也不用隻能去看著戲了。”

安伯塵說得有些含糊不清,目光落向少女,卻見她既沒嘲諷,更沒露出感動之色,隻是點了點頭,好似真的聽懂了般。

“就這些......不過也勉強夠用了,好吧,你且附耳來。”

少女煞有介事的擺了擺手,安伯塵略一猶豫,走到少女身旁。

“什麽!”

剛聽到一半,安伯塵便忍不住叫出聲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麵色平靜的少女,半晌撫定狂跳不已的心,嘴角浮起苦澀。

“你還真是.......”

“膽大包天是吧?本姑娘從小跳龍椅,揭春闈,一路就這麽過來,這事你聽來膽大包天,可本姑娘卻得心應手。你到底敢還是不敢?”

看著猶豫不決的小仆僮,少女故作輕鬆道,可她的手心卻已沁滿汗水。

她出生吳國貴胄,世襲罔替,代代為國主近臣,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按理說,她身份尊貴,自小便是美人胎,注定了會在三四年後成為吳國世家子爭相追逐的對象,本不應該拋下金枝玉葉的身份,來到暗流漸湧的琉國。她和安伯塵說得輕巧,可也不過是想讓他應下,即便她有尋常少女難及的智慧和近百張道符,可孤身來到琉國,再行那個膽大包天的計劃,也無異於九死一生。

王家人愛險中求富貴,可和她適才那番言語比起來,連皮毛都不算。輕則身死異國他鄉,重則兩國開戰、而她的家族也會將她除名,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隻不過.......

看向神色漸漸變得堅定起來的安伯塵,少女心頭微黯,可臉上卻依舊掛著輕鬆的笑意。

“喂,你想好沒有。”

“俺應了。”

濃濃的緊張和興奮充斥在心頭,雙拳緊握,麵紅耳赤,亦讓安伯塵下意識的吐出鄉音,引得對麵的少女噗哧一笑,櫻花般的驚豔乍現於京華夜色下,隨後被她抿嘴收回。

“你,確定?”

“確定。”

深吸口氣,安伯塵篤定的說道,額上泛起莊家人慣常的細密汗珠。

瘋了,瘋了,自己一定是瘋了,今晚這些遭遇可要比自己所看的任何一場戲還要驚心動魄......馬旁邊的這個少年還真是圓井村的安娃子?

或許之前的安娃子已經死在夢中那場血夜下了。

沒來由的,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深奧”得令安伯塵有些自得。

“別傻笑了,你這三天可要吃苦頭,走啦走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安......伯塵,你呢?”

琉京西城,少女拉著少年的袖子,少年牽著駿馬,好奇地開口問道。

“我嘛......”

看向一旁擦著額上汗水,一臉老實的少年,目光有意無意落到腰間搖曳舞動的長發上,少女抿嘴一笑道。

“我叫紅拂女。”

“紅佛女?聽起來好像戲裏的名字。”

“本來就是啊,本姑娘的芳名豈能輕易道人。你沒看過吳國戲?”

輕眸眨閃,少女看向有些泄氣的少年,嘴角咧開一道動人的弧線道。

“在吳國戲裏,紅拂女乃是一女中豪傑,可她平生卻隻做過一件事。”

“什麽事?”

“慧眼識得蒙塵珠,就比如......”

眨著眼睛,少女意味深長的看向麵龐微紅的安伯塵,隨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逗你玩的。不過有時說個笑話,倒能讓人不再想那緊張的事。”

少女的倩影不時晃過眼眸,安伯塵雖仍有些尷尬,可不知為何,心裏卻果真輕鬆了起來,那個令他難免有些緊張的計劃也漸漸被丟到夜色深處。

月影婆娑,將少年少女的身影映得斑駁陸離,離昏暗的城門也越來越遠。

此時的安伯塵隻不過想能過上好日子,順便學兩手道法,僅此而已。卻不想,從他重新踏足琉京的這一刻起,隱伏了十數載的暗流便已緩緩浮出水麵,繁華漸落,琉京原本即將拉開的那場混亂卻因一個微不足道的仆僮,而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戲裏道,龍隱九天,蛇伏百壤,一星突降,殺機引發,從此往後,群魔亂舞,血流成河,王不臣君。

如此這般,老生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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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蛐蛐皇帝
“離公子死了?”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子又重複了一遍。

“當真死了?”

“當真。”

“屍首何在?”

“連帶他的那些手下一同棄於荒郊野,明日之後,布衣離公子便隻會剩下被豺狗啃光的白骨,卻再無法用銅馬運走。”

王馨兒幽幽說道,輕搖著茶盞,細細瞧向對首一身素衣的女子。

六年未見,她也六年未變,白衣輕顏,出塵如羽。在那層薄薄的麵紗之下,藏著的是怎樣的容顏,恐怕就算再過個七年八年,大匡世家子們也不會忘記。

二八之齡,代兄朝覲,款款蓮落於匡朝大殿。三步成辭,七步成章,不慌不忙,應答如流,諸侯震驚,群臣皆服。可當她摘下麵紗後,那個原先隻顧著鬥蛐蛐的匡帝竟一骨碌,從金鑾殿上滾了下來。諸侯目不斜視,朝臣一本正經,唯獨立於殿中的琉國公主抿嘴而笑,卻笑得花枝亂顫,讓民間戲稱“蛐蛐皇帝”的少年看傻了眼。

所謂蛐蛐皇帝,卻因一件不傳於史的趣聞。匡帝年少,不喜政事,獨號鬥蛐蛐,那年陳國內亂,有西山人揭竿而起,常與人道曰,夢見西山神君傳天書與他,相授世人,庶民亦可學道。不出兩月,投奔者已過三萬,突襲陳國重鎮,竟斬獲藏於此鎮的七品道符一張,借此威勢,半月內連下五城,生靈塗炭。陳君聞之,寢食難安,恐祭出神符,禍及百姓,遂請匡帝派神師相助。十萬火急,可當使者到達大匡皇宮,卻被告知匡帝正在逗蛐蛐,使者叩首頓足,內侍無一側目,到後來,那使者隻得自戮右脖相逼,內侍變色,領其見匡帝。得知陳國之事,匡帝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過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迷迷糊糊的看向陳使,撓了撓頭,指向金罐中的兩隻蟋蟀道,寡人有神威大將軍和通天大將軍,不知愛卿相中了哪知。見著一臉和煦笑意的匡帝,陳使當場氣絕,口噴鮮血而亡。

陳國上下四百多載,卻毀於蛐蛐身上,其餘十二國諸侯敢怒而不敢言,隻因大匡皇室中尚有一人在,當年遠征海外的天下四大元帥中僅存者,也是匡朝為數不多的神師。

琉國公主在天京滯留了一個多月,來往於諸侯重臣的別院深宅,當她最後一日從皇宮中走出後,送行之時,她嘴角那抹得勝般的笑容王馨兒至今記憶猶新。又過了十來天,王馨兒陪駕國主回吳,迎接她的卻是王家結黨私營罰金三兩,雖隻是三兩,可吳世家見著王家失了王眷,紛紛落井下石,不到一年元氣大傷。

反觀她,帶著匡帝的特赦回到琉國,與琉君並駕,百姓歡呼千歲,遠在千裏之外的王馨兒說是不嫉妒卻是自欺欺人,可出身便不同,怎得它求。

時隔六年,再度相見,依舊白衣輕顏,可眼前琉國公主卻仿佛換了個人般,從她露於麵紗外的眸子中,再見不到那抹令王馨兒微微吃味的驕傲。

“啪!”

茶盞傾打,三沸的茶香混著茶水散布開去,素衣女子冷冷的看向王馨兒,輕啟朱唇。

“大膽王馨兒,你私入我國境且不談,竟還行凶殺人,該當何罪!”

聞言,王馨兒眉頭輕微,卻不動聲色,漫不經心的飲著茶,開口道。

“馨兒非但無罪,且有大功。據馨兒所知,殿下所助的是當朝左相,左相以貌悅君,和......那個人素來不和,可那人在野之助卻是離公子。不日皇妃便要生誕,若是小公主倒還好,可若生了位小皇子,恐怕朝堂上的那些人便要坐不住了。”

頓了頓,看向麵色平靜的琉國公主,王馨兒低聲道。

“我在這時殺了離公子,非但無過,還有大功,除去霍國公一臂,而殿下和左相日後行事起來可要方便許多。”

話音落下,琉國公主依舊如不波古井,絲毫沒有動容半分。

深吸口氣,王馨兒掙紮著,起身,跪地,向素衣女子叩首道。

“馨兒犯了大錯,如今陷於琉國進退兩難,還望殿護佑。”

沉默,陡然間,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卻是白衣女子玩味地打量著王馨兒,伸手將她扶起,指間不經意間滑過香肩,輕輕一捏。

“這才是,你邀我前來本是有求於本宮,豈能反客為主。”

站起身,琉國公主看了眼麵色緊張的王馨兒,幽幽道。

“先前有人祭道符查探此地,你的行蹤已暴露,明日本宮便重新幫你安置住處,等三日後陪本宮前往墨雲樓。不過在此之前,約束好你的手下,沒有本宮手令,嚴禁外出......還有你,馨兒。”

聞言,王馨兒麵色一怔,隨即轉喜,朝向琉國公主重重磕了個響頭。

再抬頭時,一身素衣的女子已不見了蹤影,輕揉著被女子掐了一把的肩膀,王馨兒眸中浮起厭惡之色,轉瞬即逝,先前有意裝出的驚喜也隨之煙消雲散。

說是幫自己安置住處,可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無非是想將我軟禁起來。這女人向來謹慎,非要親眼見著離公子不現身墨雲樓方才相信,如此,就等三日後再見分曉吧。利益的交換無非是互抓把柄,她知道我殺了離公子,卻按下不發,她的把柄自然也到手了。

嘴角浮起繾綣的笑容,麵紗飄落於地,將王馨兒的容顏暴露在點點燭影下。

如雪般冰清玉潔的麵容上掛著清冷的黛眉,一雙彎眸如水澄澈,頰邊微紅,顧盼生姿,尤顯嫵媚,即便放在整個大匡朝她王馨兒也算是一等一的尤物。奈何家道中落,門可羅雀,往日追逐她的世家子們連半個影兒也沒,而她也不得不委身於年過半百的柳師,以求家族平安。

“今晚真可謂是一波三折,幸好還有個琉國公主可以用上一番。”

王馨兒幽幽一歎,看向搖曳的火燭,眼前沒來由的浮起一個矮小的身影。

“伯塵,安伯塵.......倒是一個好名字。不過,至今這世上還沒有一個讓我王家人吃虧而不付出代價的人,你當真沒了離公子庇護,你可以活得過明天?”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王馨兒口中念念有詞,眸子深處映出一條火紅的蜈蚣,起初小如米粒,卻越變越大。

“呼!”

窗欞打開,冷風撲來,掀動燭火不安的晃動著,一條三丈長的飛天蜈蚣“嗖”地飛入裏堂。窗欞合上,而那條全身赤紅背生八翅的蜈蚣也漸漸變小,乖覺的落於女子手臂上。

手指點中飛蜈雙目,王馨兒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片刻後,她猛地睜開雙眼,美目中浮起淡淡的驚詫。

“竟消失了?”

“看來你在這琉京也有藏身之地,不過沒了離公子,你一個小仆僮又能躲到哪去。等我穩住那位公主殿下,你的好日子也算到頭了,仙家秘籍......”

笑靨綻放,明媚如春花,忍辱負重的王家女兒起身走到窗前,遙望琉京秋月,隻覺心情大好。

王家沒落四載,卻沒想到這麽快便能尋著轉機,隻要抓住那個自作聰明的少年便行,順便將琉京這趟水再攪渾幾分。

連區區小仆僮也欺負到自己頭上來,當真是奇恥大辱,若不將他碎屍萬段,怎能消得心頭之恨。

燭火熄滅,堂內幽寂一片,而那條怪異的飛天蜈蚣也鑽入王馨兒手臂,化作淡淡的火紋,悄無聲息。

......

“女人若是笨了,再美麗也無用。”

離王馨兒府邸相去不遠的茶樓上,夜深人靜,樓欄清冷,隻有一個素衣蒙麵的高挑女子孑孓而立。

“在我眼前使手段,吳國那些男人也真夠沒用的,四年了都沒將你調教好。”

露於麵紗外的麵頰浮起一抹玩味,轉瞬消散,琉國公主沉默半晌,低聲喃喃著。

“若你當真殺了離公子,隻那能有兩策,上策便是立馬逃回吳國,下策才是來尋我庇護。這琉京中若沒個讓你惦記的東西,你王馨兒又怎會忍辱負重寄我籬下。”

玉指張舒間,一張崖山飛鴉符從她袖中飛出,在半空變作一隻鐵嘴烏鴉,拍著翅膀向西郊飛去。思索半晌,琉國公主又彈出兩張飛鴉符,一隻飛向匍匐在琉京中央的龐大皇宮,另一隻則飛出琉京,向北而去。

崖山飛鴉符是五品道符,所化的神鴉不懼水火,且能飛天遁地,極通靈性,價值不菲,卻有一個缺點——隻能用一次。可在琉國公主手中,這些價值近千金的道符就和尋常紙片般,隨手祭出毫不可惜。

半柱香後,飛向西郊的神鴉撲棱著翅膀回轉,朝向琉國公主搖了搖頭,隨後化作一團黑火,自焚成灰燼。

“毀屍滅跡的本事倒沒丟下,如此,且等上三日。”

未尋著離公子一行的屍身,琉國公主不惱不驚,挽出一個手印,身形漸漸消失在樓閣高處。

崖山鐵鴉符在她眼裏算不得什麽,可放眼琉國滿朝文武,京城兩大世家,又有誰會輕易動用一張五品道符。神鴉自焚化作灰燼,氣息傳出,卻讓未眠的琉京修行中人聞風而動,或是祭出道符,或是射出文武火前來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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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膽大包天
距離王妃生產約莫還有兩三月,琉京上下稍有權勢者皆蠢蠢欲動起來,若是其餘妃子倒也罷,可王妃卻不同。自古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王妃產下的是小公主那另作它論,倘若產下的是位小王子,不出意外,琉國國祚從此定下傳人。然而,這位趙王妃卻不是尋常世家女兒,論起血統,比琉君還要高貴幾分,隻因她是大匡先帝的小女兒,當今陛下親妹妹,藍月公主。

琉君將大統傳於藍月之子,那無異於在他百年後把東琉拱手讓於匡皇室,從此國將不國,和尋常行省又有何區別?

因此王妃尚未生產,朝中便出現左右兩派,左派以左相為首,支持立嫡,右派則以右相霍國公為表率,堅持立長不立幼。霍國公雖然年事已高,卻是琉國三代股肱重臣,即便在左相權傾朝野的開平年間,也得到不少軍中將領支持。這兩派勢成水火,明爭暗鬥無數,左相得寵於琉君,更有璃珠公主撐腰,可霍國公門生無數,又得離公子暗中相援,爭鬥了這麽久也算不分上下。

先前璃珠公主祭出神鴉道符,聲勢雖不大,可兩派耳目遍布京城,不多時便有修行者推算出神鴉先前所探方位,飛報回自家長者,未及半個時辰,琉京世家重臣皆知道了這個消息——璃珠公主不惜耗費五品崖山飛鴉符查探西郊,眾所周知,離公子日間剛剛出城遊玩,前往之地正是西郊。

當他們再祭出道符或是武火前往探查,卻發現,漫山遍野竟找不到昔日銅馬載金銀的布衣公子。

秋夜的天空幽紫而深邃,星光璀璨,可墜向西郊密林深處,亦無法驅散令人壓抑的荒蕪寂寥。

離公子不見了。

王妃生產前夕,離公子竟在眾人眼皮下消失不見,好似那年他突然出現在琉京一般,輕描淡寫,卻在第二天便名動京城。

左派中人自然是欣喜若狂,無論離公子是遭遇不測還是不辭而別,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天大的喜事,沒了離公子在野相助,霍國公定再難堅持下去。反觀右派,離公子若是離去,不異於滅頂之災。

不過,這一切還得等到三日後再做判奪,離公子喜看戲好玩樂,誰知道他是不是鑽到哪個秘*洞裏睡懶覺去了。

夜幕下一場安靜的熱鬧漸漸平息,諸人收回道符和文武火,沉入夜色靜靜等待著三日後,沒人注意到琉京東麵那座高樓中,那抹一閃而過的火光。

......

三日後。

墨雲樓前人頭攢動,販夫走卒蜂擁而來,卻讓樓邊的店鋪商行變得門可羅雀,玲琅滿目的物什再無人問津,可店掌櫃們也司空見慣,不惱不怒,反而笑眯眯的向墨雲樓望去,高舉著手中的貨物。

墨雲樓有七層,隻比王宮矮上三丈,若是別人,不用琉君開口,自有官員來治其大不敬之罪。可這樓是離公子棲身之所,別說琉臣,便是琉君也不會說什麽,隻因這是他昔日欠離公子的一個賭注。墨雲樓高大卻不顯笨拙,梁木精雕,裝飾繁美,其頂如雲蓋,呈墨色,遙遙望去就好似青墨的雲兒掛在樓巔,格外惹眼。

每每公子遊玩歸來,墨雲樓第七層的閣門總會輕輕打開,隨後笑吟吟的公子走出,俯視向聚於此處的商販,以及看熱鬧的路人,最後購買一件貨物。

隻買一件。

可無論是深海寶珠,還是一個銅板的筆筒,他都會一擲百金,不多也不少。

這也是琉京百姓最喜歡離公子的地方,出手闊綽,又好與民同樂,他雖自稱布衣公子,事實上也是一介白身,然而誰不知道離公子是琉君的座上賓,霍國公府的常客,滿朝文武都以結交離公子為榮。

聚集到墨雲樓下的人們翹首以盼,可從拂曉直到午時,那扇青竹門紋絲不動,沒有半點打開的跡象。

“難不成那離公子真的死了?”

墨雲樓斜側方一座酒樓上,兩名女子獨擁雅間,優雅的坐著。

聞言,王馨兒放下玉杯,輕笑一聲道。

“敢情殿下從一開始便不信馨兒。”

“非是不信,隻不過有些事總得眼見為實才好。”

一身素衣,麵紗輕垂,璃珠公主說道,即便在陽光怡人的午時,她的聲音依舊冰冷。

“罷了,殿下的性子馨兒最清楚不過,凡事都要見了才信。離公子午時尚不歸,那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從今日起霍國公勢弱,滿朝文武都會以殿下馬首是瞻,馨兒先敬公主一杯。”

“我們姐妹倆相識六年,要這麽多虛禮做甚。”

璃珠公主平靜的說道,話中姐妹情深,可麵紗後冰冷的眸子中卻沒起半絲波瀾。

玉杯輕碰,兩人一飲而盡,雖未明說,內中的涵義卻再清楚不過,無非前事一筆勾銷,從此兩人正式聯手,當然更多的則是王馨兒成功依附琉國公主。

酒水下肚,雙頰飛起粉霞,將王馨兒原本便十分嫵媚的容顏渲染得更加誘人。

天無絕人之路,即便隻帶了百騎,可得到璃珠公主庇護,當能自保無虞。

王馨兒心中暗道,望向人聲鼎沸的街道,她眸中還是浮起幾分驚詫。

先前隻聽說琉國離公子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得百姓愛戴,可遠在吳國的她並沒多少覺悟,隻當是一個略有勢力的巨賈。今日一見,卻讓她暗暗吃了一驚,聚集在墨雲樓下的百姓何止上千,整條街道都塞滿了人,不單是尋常商販百姓,還有帶著高冠的琉國臣子們。或是坐於馬車中,或是包下一旁酒樓的雅座,和周遭的百姓一般,臉上寫滿了期待。這番場景哪是一個布衣公子歸來所能擁有的,倒像是在迎接一個斬破千軍、凱旋歸來的將軍,比之揭皇榜還要熱鬧無數。看得王馨兒心潮難平,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竟敢將這樣一位離公子幹脆利落的斬殺,三日前能夠得手,也虧得這離公子身份超然,琉京上下無人敢覬覦,誰又會想到他和往日裏一般出城遊玩,竟會遭遇王家青麵騎截殺。

順著人群,王馨兒的目光漸漸飄向頂如雲蓋的墨雲樓,腦中不由浮起那個膽敢舉劍挾持她的少年。

安伯塵......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急智,當真不易。可惜懷璧其罪,隻要他破解了那首絕句,那他便隻剩下交出仙人秘籍,隨後被自己碎屍萬段的下場。

千不該萬不該羞辱完我王馨兒,還返回這琉京,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再有急智,也不過一區區仆僮,沒了離公子,還有誰能保住你?等我穩住璃珠公主,掘地三尺也要將你挖出來,到那時我們再好好算這筆賬。

想到不久之後便能得到傳說中的仙人秘籍,順便將那個被她誆騙的少年五馬分屍,王馨兒嘴角彎開一抹動人的笑意,閉上雙眼,深深呼吸著琉京濕潤的空氣。

可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雷鳴般歡呼聲,千人齊喝彩,震耳欲聾。

沒來由的,心頭咯噔一下,王馨兒猶豫著,並沒立刻睜開雙眼,直到耳邊傳來女子的怒叱聲。

“王馨兒,這就是你說的被你殺死的離公子?”

聞言,王馨兒身形微晃,心裏湧出濃濃的不祥。

淡淡一笑,王馨兒強作鎮定,可當她睜開雙眼,望向樓閣高處時,隻覺腦袋嗡的一聲,周遭雖然吵鬧,可她卻再聽不見半點聲響。頰邊的笑容寸寸僵硬,王馨兒臉色煞白,眸子顫抖著,難以置信的望向高樓上的人影。

七層高的墨雲樓巔,青竹門敞開,一身布衣的年輕公子憑欄而立,笑眯眯的看向樓下幾近瘋狂的人群。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離公子已被我親手斬落頭顱,死得不能再死了......

心中的不甘叫囂著,王馨兒呆呆的看著滿臉和煦笑意的布衣公子,隻覺得全身再無半絲力氣,直到那個少年仆僮緩步邁出青竹門,和離公子並肩而立,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王馨兒方才微微一怔,目光落向少年仆僮,驚疑不定。

不單是她,隨著安伯塵的出現,整條布衣街陡然間變得鴉雀無聲,無數道或是好奇或是疑惑的目光落向安伯塵,攜著濃濃的驚詫。

離公子出遊歸來,登樓擲百金雖是慣例,可他從來隻是獨自出現,今日這是怎麽了,竟還帶著一個小仆僮?

心頭一陣狂跳,手心早已沾滿汗水,安伯塵強作鎮定,可第一次站在這麽高的地方,萬眾矚目,他隻覺得頭重腳輕,一陣眩暈。

......

“這麽高的樓,到時候你上去一定會很緊張,可是你若是緊張就露餡了。所以,為了你我的小命,你一不準哭二不準叫三不準...不準發呆,一定要淡定!”

“你放心,等你走出去後,所有人都會來看你。你一定要和那個假公子站在一塊,和他一樣傻笑著,這樣才會讓那些人牢牢盯著你......你別管我怎麽知道,總之本姑娘的神機妙算從沒出錯過...和你說了你也不會懂,總之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盯著你不放,這樣才能讓他們不去注意離公子。”

“......若你實在緊張,就別去看底下的人,去看對麵的酒樓好了,包你不會再害怕......喂,你在聽沒,那個離公子可是浪費了本姑娘唯一一張六品道符......”

......

捏緊拳頭,安伯塵不再去看樓下令他心慌的人群。

秋風從東麵刮來,攜著大海潮濕以及近十座府城的煙塵味,漫入少年心頭,也讓他緊張的神情漸漸緩和。

沒日沒夜排練了三日,他的戲詞不過那兩段,說出那兩段話便能獲得他想要的一切,他又怎能演砸?

深吸口氣,安伯塵清了清嗓子,高聲道。

“我叫安伯塵,是公子的執墨仆僮,公子出遊時偶感風寒,不便開口。不過......今日節目不變,由伯塵代公子執行。”

話音落下,樓下依舊安靜,靜得安伯塵心頭發慌,笑容也漸漸僵硬。

轉瞬後,振聾發聵的歡呼聲響起,一如既往,滿頭大汗的安伯塵長舒了口氣,心道好險。

原來如此,是他,一定是他搗得鬼!

熱鬧的歡呼聲將雙耳淹沒,王馨兒張大嘴巴,六神無主的看向高樓上笑眯眯的少年,那個她曾以為可以輕易擒殺的小仆僮。

聰明如她,又怎會猜不到這一切都是安伯塵搗得鬼,離公子已被她殺了,樓上那個笑吟吟的男子定是假冒……再者,以離公子千金之體又怎會這麽不小心染上風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少年布置,用來掩飾離公子已死的事實。

好大的膽子......

看著樓下歡呼人群,王馨兒滿臉震驚,心潮難平。

琉京上下,無數臣民竟都被一個區區仆僮瞞在鼓裏,如此膽大妄為之舉,卻隻有她一人知道......

察覺到對麵女子愈發冰冷的眼神,王馨兒下意識的想要將一切道出。

或許是巧合,就在這時,少年飄忽不定的目光落向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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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竹馬繞墨樓
好大的膽子......

看著樓下歡呼人群,王馨兒滿臉震驚,心潮難平。

琉京上下,無數臣民竟都被一個區區仆僮瞞在鼓裏,如此膽大妄為之舉,卻隻有她一人知道......

察覺到對麵女子愈發冰冷的眼神,王馨兒下意識的想要將一切道出。

或許是巧合,就在這時,少年飄忽不定的目光落向酒樓。

目光相觸,隔著沸騰的長街,兩人同時一愣。

少年的目光初時有些迷茫,隨後閃過幾絲慌亂,然而沒過多久,卻漸漸平靜了下來,就和他身旁那個隻會眯眼笑的“公子”一般。

不行,自己不能說出。就算璃珠信了,也會追問到底,安伯塵一旦暴露,連帶著仙人秘籍之事也會曝光。到那時她定不會再顧所謂的“姐妹”情誼,翻臉將自己供出,私吞了那仙人秘籍。

“王馨兒,你且好自為之吧。”

對麵的女子起身,不再多看王馨兒一眼,拂袖而去。王馨兒恍若未聞般縮入木椅,避開那道令她心頭慌亂的目光,高聳的胸脯急促起伏著。

那夜的情形再度浮於眼前,本以為是個平平無奇的仆僮,孰料竟出其不意的將她反製,道破她此行目的,借機脫身。那一夜的反擊固然驚豔,可再如何,他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不出所料,他還是忍不住潛反京城,正中王馨兒下懷。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就在今朝,七層墨雲閣上,被她所殺的離公子死而複生,隨之一同登樓的還有那個名叫安伯塵少年人。

隻這一手便將自己的如意算盤的打破,先前的躊躇滿誌此時變得無比滑稽,一子出錯,滿盤皆落索,可笑自己竟被一個小仆僮壓得死死。

眸裏浮起濃濃的恨意,又一杯酒水下肚,頰邊透紅,王馨兒強逼自己冷靜下來。

璃珠已將自己視為棄子,想要繼續呆在琉京卻無法再指望她,好不容易得到仙人秘籍的下落,自己絕不能空手而歸,隻能另謀出路了......這個安伯塵能弄出來個如假包換的“離公子”,非是他一人之力,在他背後定有高人相助,在沒找出那人之前,自己且勿輕舉妄動。

站在高樓上的安伯塵自然不知道王馨兒那些彎彎腸子,憑樓而立,登高望遠,偌大的琉京收入眼底,亭台樓閣、坊市街道,以及匆匆行走的路人,帶著琉京獨有的繁奢風華沒入安伯塵眼底。站在“公子”身邊,登臨墨樓,享受琉京百姓的歡呼,當真算得上意氣風發,更何況身旁的公子還是假的。說到底,僅次於皇宮的墨樓上,隻有自己一個人站著,秋風襲麵,吹拂額發迷亂眼眸,倒有些像那日禦風而飛的感覺。

安伯塵正走神間,眼前忽地閃過一抹櫻紅,麵色微紅,安伯塵清了清嗓子,大聲道。

“公子出來前已定下今次的賣家。”

話音落下,布衣街漸漸安靜,商販們都滿懷期盼的望向樓閣高處,躍躍欲試。

目光落向街頭一角,繃緊小臉似在生悶氣的少女,安伯塵笑了笑,下意識的捏了捏拳頭,開口道。

“有請那位賣櫻花的姑娘,公子已相中,還請入樓一敘。”

見著自己的貨物不被公子看重,商販們無不失望惋惜,卻也客氣的空出一條道,讓那個一頭紅發的女孩走向墨雲樓。公子喜歡新鮮,不料他今日看中的竟是隨處可見的櫻花,羨慕的看著一臉驚喜的少女,嘰嘰喳喳的議論上一陣,再抬頭望去,閣上已沒了公子的身影,眾商販一哄而散。

對麵的酒樓上的王馨兒也隻是好奇的看了眼紅發少女,隨後起身離去,落在安伯塵眼中,卻讓他心頭浮起一絲古怪。

同樣麵露奇色的還有兩人,一個是至始至終坐在街角小茶肆中的中年人,他穿著尋常無奇的灰布衣,雖有著中年人的麵容,可須發皆白,額上皺紋深嵌,滄桑盡顯。

抿了口木杯中的粗茶,半晌,他抬起頭,直直盯著墨雲樓高處。

“離公子曾和我說過,他不甚喜豔花,今日倒奇了怪。”

喃喃自語著,又看了許久,他才起身,丟下一串銅板,緩步離去。見著客人出手闊綽,店掌櫃滿心歡喜跑去數錢,可當他抬起頭來時,卻陡然一怔,原本坐滿茶肆的精裝漢子們皆已不見了蹤影。

除了白龍魚服的中年人外,另一個則是迎接少女入閣的糟老頭,他的鼻下長著兩撇細胡,生著一雙三角眼,大多時候渾濁無光,隻在安伯塵陪著離公子出現時候乍現出一絲精芒,隨後耷拉下眼皮,卷起袖筒。

“姑娘,公子等你很久了。”

老頭的聲音有些陰沉,和他那副尊容般,無精打采的睜開眼皮,瞅了眼少女,挪騰著腳步,側身讓開一條道。

應了一聲,“紅拂女”提著花籃,邁步走入樓中。

目光追隨著輕車熟路繞過樓柱,徑自蹬上樓階的少女,老頭皺了皺眉,又看了眼樓閣高處,隨手將門掩上。

“沒露陷吧?”

眼見少女走了進來,將花籃丟於一邊,自顧自的找了一張藤椅,翹著二郎腿躺下,安伯塵撓了撓頭,開口問道。

“馬馬虎虎,有本姑娘幫襯,你放心好了。”

少女懶洋洋的答道,今日她穿著一身水湖藍的貼身褂裙,雖沒三日前初見時候那般飄然出塵,可卻透出一絲卓爾不群的英氣,有些奇怪,也有些神秘,就如同她本身一般。

“你究竟是誰?”

安伯塵忽然問道。

“昨日我不和你說了,怎麽,又開始不信我了?”

“若真如你所說那般,你來自吳國世家,為何剛剛王馨兒沒有認出你……”

目光落向少女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安伯塵陡然一怔,猶豫著,半信半疑道。

“難道你不僅用假名,還易容了?”

“你也的確有點小聰明,不過也好,你越機靈這出戲越不容易被揭穿。”

搖晃著修長的雙腿,少女老氣橫秋的說道。

“人在江湖飄,保命用假名,這是本姑娘十幾年來總結出來的,說不定你以後也會用上。”

直勾勾的盯著少女的麵龐,安伯塵隻覺有些恍惚,在這張精致的容顏下,居然還藏著另外一張麵龐,也不知是美若天仙,還是比村口一臉麻子的二丫頭還要寒磣的醜八怪。鬼使神差的,安伯塵瞪大雙眼,就像那年爹爹第一次帶他去捉田蛙時那般,滿臉好奇,突然伸手向少女臉上摸去。

而少女也瞪大雙眼,措不及防下被安伯塵無比“輕浮”的摸了把臉蛋,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趁著少女還未回過神來,安伯塵又伸出食指,好像試西瓜生熟般,輕輕彈了兩下。

鴉雀無聲。

轉眼後,紅發少女勃然變色,陽春三月般的麵容變得寒如臘月,冷哼一聲撥開安伯塵,口中念念有詞。

下一刻,安伯塵腳底一空,卻是身體被憑空提了起來。強扭過頭,安伯塵神色一僵,將他拎在半空的不是別人,正是“離公子”。明知是少女所為,可安柏塵還是止不住心頭發怵,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可又礙不下麵子求饒。

“罷了,這次且饒過你,若還敢動手動腳,可別怪本姑娘心狠手辣。”

等了許久不見安伯塵討饒,少女隻覺有些無趣,掐斷咒術。

揉了揉發酸的肩膀,安伯塵沉默半晌,抬頭看向少女道。

“既然我們要一起演這場戲,那就相當於......盟友,為何你不肯告訴我真名?”

“你就這麽想知道?”

深深看了眼安伯塵,少女目光閃爍,眼見安伯塵一臉局促,少女不由笑聲道。

“我們來到京城,同演這一出戲,隻為各得所求罷了。等戲演完,我們分道揚鑣,知不知道姓名又有什麽關係。”

“可是你已知道我的。”

“覺得不公平?罷了罷了,婆婆媽媽,等你得到千兩黃金修成道法,而我也拿到秘籍後再告訴你。”

伸了個懶腰,少女一踢腿從躺椅上站起,向後廳走去。

“累了三天也該好好歇息下,你乖乖陪你家公子在前廳養病,後麵那個藏玉廳歸本姑娘了,未經本姑娘允許不準進來。”

輕描淡寫間就將琉京百姓乃至滿朝文武可望而不可即的雲墨樓頂閣瓜分,少女拍了拍小嘴打了個哈欠,卻又止住腳步,轉身看向安伯塵,猶豫著道。

“接下來做什麽,你可知道?”

“知道。假借公子之名,招聘天品修士,為我築火。”

看向不假思索的安伯塵,少女眸中閃過一抹異色,滿意的點了點頭。

“知道就好。我畢竟不如你熟悉離公子,道符掌於我手,使久了難免被樓裏的奴仆察覺到異常。等明日你種入武火之種,生出炎火便能操控這離公子。等事情都辦妥了,就此離開琉京,以免夜長夢多。”

說完,少女轉身向藏玉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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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霍國公
看向少女嬌俏的背影,安伯塵猶豫良久,還是沒能鼓起勇氣開口。

她費了好大周折,不惜用掉一張六品道符,幻化成逼真無比的離公子,有血有肉,神態舉止也惟妙惟肖,隻為了那部仙人秘籍。可連安伯塵也不知道,在鑲滿金玉的人偶肚子裏,究竟有沒有藏著什麽仙人秘籍。

一頭飄然若櫻花的紅發,踩著朦朧月色出現西京長街上,言談舉止無不透著神秘,一夜之後帶著安伯塵走入這場精彩絕倫的大戲......直到現在,安伯塵仍覺得有些不真實。

以她吳國世家子的身份地位,層出不窮的道符,大可像王馨兒那樣要挾自己,然而她偏偏多此一舉,和自己做了這場交易。公子常說世家門閥如獅虎,百姓庶民似羔羊,獅虎以羔羊為食,又怎會生出憐憫之心,可她卻似有些不同。

海風掠過州縣之地,卷起樓簷上的風鈴叮鈴鈴作響,亦在不經意間掀起少年的額發。

站在笑眯眯的公子身邊,安伯塵憑樓遠眺,琉京的街道市坊,錦麗商鋪,以及行人過客都變得小如棗核。

“京城雖好,可站的高了卻有些心慌。等拿到千兩黃金,修煉有成,還是回圓井村買個幾十畝地,當個大戶員外......隻不過再也見不到她了。”

若此時“紅拂女”還在,見著安伯塵這副模樣定會大吃一驚。

少年臉上的木然之色被海風吹散殆盡,露出和身旁“離公子”一樣淡漠而平靜的神情,眉宇間縈繞著幾絲書卷味,青衫獵獵隨風搖,站在窗口就仿佛一隻臨風剔羽的海東青,悠然自得地俯視向身下的七十裏琉京。

安伯塵來自平靜的小山村,跟隨溫文爾雅的離公子,從小便養成隨遇而安的不爭性子,卻又隱藏在他怯懦、麻木的外表下,可這三天裏遭遇的事,仿佛一團火風,突忽起來,將他的怯懦和惰性燒成灰燼。然而,又或許因為對田蛙的故事印象太深,安伯塵總覺得身處琉京,還是做回以前傻乎乎的小仆僮省心,即便在盟友“紅拂女”麵前也是一般。

無關乎心計,如今尚是白紙一張的安伯塵又哪懂得勾心鬥角,隻不過這樣才能令他更有安全感。

就在這時,一道冷冽的目光從斜下方躥來,安伯塵心頭一跳,轉目望去,就見在墨雲樓下的回廊邊,生著雙三角眼的糟老頭正意味深長的向他看來。

老頭的目光森森然,仿佛黑夜裏的豺狼,盯得安伯塵脊背發涼,下意識的退後半步。然而轉瞬後,老頭耷拉下眼皮,收回目光,重新卷起袖筒,斜依著陽光下的廊柱,哼著他的小曲。

“該不會被他發現了?”

看了眼身旁仿佛中風了般一個勁笑的“離公子”,安伯塵皺了皺眉,喃喃自語著。

樓底下的老頭安伯塵再熟悉不過,他姓蕭,單名一個侯字,早在安伯塵跟隨離公子之前,便已是墨雲樓的大管家。墨雲樓有七層,最上層是公子憑欄而飲的地方,除了安伯塵四僮外,沒有公子手令,其餘人皆不得踏足半步。三到六層是公子會客之所,三樓常客,四樓豪客,五樓貴客,六樓稀客。再往下便是仆役婢女所住之處,尋常奴仆隻能居住底層,而蕭管家卻獨占第二層,隻這一點,便足以看出他在公子心目中的地位。

偏偏他其貌不揚,穿著邋遢,平日裏我行我素,公子手下包括安伯塵在內,對他都甚為討厭,隻當是一個阿諛奉承討得公子歡心的無用老貨。

那時這般想,可今日安伯塵再看向蕭侯,心中已是另一番想法。

若無一技之長,他又怎會入得公子法眼,能被賞賜墨雲一層樓,絕非阿諛奉承所能換得。他在人前裝作這般模樣,卻是明哲保身之舉,相當於另一隻田蛙罷了。

一朝破除心中魔障,安伯塵的心思也愈發敏捷,從前他雖能於千鈞一發間洞察秋毫,可不懂得如何推敲至用。一場血夜之後,短短三日間,在這個從小山村走出的少年身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卻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

收起深思之色,安伯塵又變回了那個看似有些木訥的少年,坐回離公子身旁,望向窗外的雲卷雲舒,風和日麗,沒過多久,他的眼皮漸漸垂落,傳出陣陣低鼾。

......

“查好了?”

“是。安伯塵原名安娃子,出身城西二十裏外的小村落,父母皆佃戶,四年前被離公子選中,帶入京城,一同前來的還有戶主李家大兒子。不過斥候郎卻說,李戶主之子在兩日前突然回轉,別人問起緣故隻字不提......”

半跪於地的小校還未說完,隻覺一股火急火燎的勁風撲麵而來,身體難以抑製的向後一縮,小校驚訝的抬起頭,就見堂上的人原本閉合的雙眼陡然睜開一條縫隙,乍閃出駭人的銀光,轉瞬後隱沒。

那人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可白發過肩,額生褶皺,他的實際年齡早已近百,之所以看起來年輕,卻因他在四十歲那年便煉出白火,一舉踏足天品,方才得以駐顏。

他的眉毛濃而密,像是兩柄爭鋒相對的樸刀,此時卻絞殺在一起,看得堂下小校提心吊膽。他跟隨公爺將近二十年,眼前這副神色卻隻見過兩回,第一次是隨軍遠征南蠻,那時他還隻是公爺的伺馬小僮,大戰前夜,他在馬廄喂馬,卻見到公爺負手立於校場前,麵無表情的盯著十丈沙盤。那是他第一次見著公爺皺眉,仿若兩柄長刀相擊,隱隱中透著廝殺慘烈的氣息。翌日,琉國援軍大破南蠻,斬得首級過千,一字排開飄浮在南禦江麵上,淒慘可怖,而公爺的眉頭也舒緩了下來。

第二次,是在十四年前的宮變時候,長駙馬仗著五千鐵騎,隱瞞先王薨迅,密而不發,關閉宮門,欲私立其子為君。羽林軍早在半月前就被一道古怪的密旨調到城郊十裏外操練,而金吾衛向來膽小怕事,見著王宮處鐵騎馳往,刀光劍影,哪敢前去探查,上到將軍下至兵卒都麵色發白的遙望王宮方向,直到一匹黑如冷炭的烈馬出現。

“三百人。”

騎於馬背,霍國公俯視向金吾衛將士,麵無表情的說道。

話音落下,無人作答。

“給某三百人馬。”

霍國公又說了一遍。

看向眉宇間擰著一絲殺氣的霍國公,那金吾衛將領早已嚇破了膽,吱吱唔唔,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

眉如刀絞,城邊戍營前,霍國公調轉馬身,緩緩向前駛去,馬蹄聲通通作響,仿佛一柄鐵錘敲打在金吾衛們心頭。

陡然間,霍國公猛地拉起韁繩,馬足高舉,五尺長的寶刀從腰間拔出,上書武德君欽賜五個大字,迎向月光,直指王宮。

“某欲討賊,勤吾王,扶國祚。建功立業就在今夜,誰願同往!”

話音落下,霍國公不作停留,一馬當先,仿若一陣火風,向王宮衝去。

見著霍國公離去,金吾衛大將暗舒口氣,可轉眼後,他臉色陡然變,隻見從戍營飆出一騎,卻是一平日裏默默無聞的弓弩手,此時卻漲紅了臉,眼中若隱若現著幾絲瘋狂。

“建功立業就在今夜,某願同往!”

轉眼後,又有三騎飆出,喊著同樣的口號,殺向王宮。僅僅半柱香時間,違令出戰的金吾衛已有八百人,追隨著他們心目中琉國軍神的腳步,勤王而去。

是夜,賦閑家中的霍國公率領八百騎大破五千反軍,從王宮外城,直殺到宮苑深處,血流成河,頭顱遍地,而霍國公也親手將呆坐金鑾的長駙馬斬於寶刀之下。翌年,霍國公迎新君承大統,而他自己也官複原職,第三次當上琉國右相。

一將振臂呼,八百兒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

霍國公夜襲勤王的事跡被百姓們津津樂道,更有人賦詩讚歎,可又有幾人知道,當霍國公殺至琉國大殿時,跟隨他的的八百兒郎隻餘區區三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向來如此,當霍國公皺起他如刀般的眉毛時,似乎注定了會死很多很多人,

“小三,你且退下。”

那小校想得正出神,堂上的人突然開口道。

“那圓井村已在掌控中......”

小校猶豫著,並沒急著起身。

“把人都散了。”

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

聞言,小校微微一愣,偷眼看向麵無表情的霍國公,卻也不敢多言,起身向堂外走去。

“還有,以後不要再揣摩本公心意了。”

半隻腳剛邁過門檻,耳邊傳來低沉的話音,小校臉色微變,潛入夜色,轉眼不見了蹤影。

夜風襲來,霍國公走到窗前,看了眼後院中仍在練拳的少年。少年穿著單衣,披頭散發,一路拳打下來,頭頂旋起一道白氣,氤氳升騰。

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霍國公舉目望向月朗星稀的夜穹,半晌,嘴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

“安伯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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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初試築火
拂曉時分,天頭還泛著魚肚白,晨色朦朧,可琉京最繁華的朱雀街早已熱鬧開了。

商販吆喝叫賣,學子郎朗而讀,百姓尋個酒家吃早茶,而習武之人也已打了七八趟拳。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傳說中的修士都是戲文裏書卷中才會出現的存在,便如同以前的安伯塵,孰不知一個平平無奇的過路人或許就是個地品修士,而武館裏某個看似不起眼的老者,說不定就是一名天品修士。

在朱雀大街之尾,矗立著一座武館,牆壁原本臘紅,年久失修,此時斑駁陸離,暗紅一片。大院內,練家子們光著膀子,打著同一趟拳,白氣自他們頭頂騰起,拳來腿往,虎虎生風。而在院落深處,內院大門緊閉,一個六十來歲的高瘦老者端坐廳堂上首,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

“離公子大駕光臨,真是讓蔽館蓬蓽生輝,可惜老朽所藏最好的茶葉不過這綠夷,還望公子見諒。”

“劉大家客氣了。”

坐於下首的布衣公子淡淡一笑,捧起茶盞,輕抿一口。在他身後站著兩人,自然是安伯塵和紅拂女。

好奇的看了眼離公子,劉大家皺了皺眉,沉吟半晌開口問道。

“不知公子來蔽館有何貴幹。”

語氣中略帶幾絲猶豫,劉大家心知肚明,他和麵前這位公子相比可謂天壤之別,自從那年敗給方家教習鐵臂王後,他名聲跌至穀底,在琉京十四名天品修士中排名最末。天品修士固然厲害,可這裏是琉京,王公大臣家中或多或少都藏著幾張五品道符,一個不入品的修士都能祭出道符將他殺死,他也隻得忍氣吞聲。

今日離公子前來尋他,對他和朱雀武館而言,說不定是場轉機。可這才天亮,離公子便匆匆趕來,又他不得不心生警惕,畢竟以離公子的權勢,想要吞下朱雀武館輕而易舉。

“今日前來,實有不情之請。”

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劉大家心頭一跳,臉上卻故作鎮靜,撥弄茶盞,笑聲道。

“公子但說無妨,隻要劉某能做到,定當全力以赴。”

“我有一貼身仆僮,乖巧伶俐,甚得我心。隻可惜手腳不夠麻利,力氣太小,所以,我想請劉大家為他築火,修煉出些力氣來,不知劉大家肯否相助?”

話音落下,劉大家先是一愣,隨後麵露喜色,目光越過“離公子”,落向麵龐微紅的安伯塵,撫須道。

“原來如此,小事一樁。”

雖說如此,可劉大家眼中還是掠過一絲痛惜,若幫人築火當真像他所說這般輕巧,那修行者還不濫了去。每個人的天賦和先天資質各不相同,雖隻分文武二等,炎、青、白三品,可所修出的火各不相同,倘若隨意將己火種入他人體內,絕大多數會造成反噬,重則一命嗚呼,輕則經絡報廢,再無法踏足修煉之途。

因此,這傳火築基甚有考究,必須用最純粹的精火。精火者,萬中挑一,乃是修行之人元氣根本所在,少一絲便會元氣大傷。為他人築火,誰知道會用上多少精火,築火完畢後,至少也需花上大半年調養,方能恢複元氣。

“五百金。若築火成功,本公子便贈送朱雀武館五百兩黃金,並派工匠修繕貴館。”

離公子眯起雙眼,輕搖折扇,悠悠說道。

“公子客氣了......一言為定。”

劉大家幹笑兩聲,眸裏透著濃濃喜色,五百金雖多,卻不比能和離公子攀上交情,隻要為那個木訥的仆僮築火成功,自家的朱雀武館說不定還有重新崛起的一天。

“伯塵,發什麽呆,還不謝過柳大家。”

聞言,安伯塵臉色微紅,扭頭瞪向翻著眼盯著屋梁的少女,隨後邁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向柳師行了個大禮。

他剛彎下腰,隻覺眼前閃過一道人影,下一刻雙臂便被柳師緊緊夾在半空,動彈不得。一道熱氣自右臂生出,須臾間掠過身體,不見了蹤影。

“不錯,小哥的資質雖非絕頂,可也算中上。如此,午時前便能築火成功。”

聞言,安伯塵心中狂喜,下意識的看向身後少女,就見她也是抿嘴一笑,露出欣喜之色。

“小哥請盤膝坐下。”

在劉大家的指點下,安伯塵盤膝坐上矮榻,凝神定氣,手心微翻,呈圓狀抱於腹部。

“老夫先為你打通三丹田和十二正經,以便精火傳入,稍有疼痛,小哥忍著些。”

話音落下,安伯塵隻見劉大家雙目放光,吞吐氣息,連連出手,從上往下,分別點中額心、胸口和下腹,隨後猛地一扭,劈裏啪啦一陣敲打。眉頭抽搐,安伯塵咧著嘴,苦苦忍受著老者的重擊,凡是被劉大家打中的地方無不酸痛難耐,若換做往常,安伯塵定早已放棄。

可他知道,隻有經曆了這些痛苦,才能築火成功,踏上傳說中的修行之路。戲文裏的那些英雄,哪個不是曆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自己這區區疼痛和他們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捏緊雙拳,手心已沾滿汗珠,安伯塵額上青筋暴凸,咬牙忍受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微微麻木,酸脹劇痛之感逐漸消失,被劉大家擊打過的地方竟傳出陣陣舒暢,卻是安伯塵從未有過的感覺。

“好了,老夫已為你活絡了十二正經,上中下三丹田也已打開,可以開始築火了。”

聞言,安伯塵麵露喜色,剛想向劉大家道謝,就見他抹了把汗,擺了擺手道。

“築火說險不險,說不險可又險而又險。築火之人必須全神貫注,打開心防,身體放鬆,如此才能接受精火。老夫會從你額心上丹田種入精火,一路下去,為你打通十二正經,過中丹田,入下丹田。人體有先天之火,老夫的精火雖是先天之火,可對你而言卻隻是後天之火,所謂築火,便是以老夫的精火,將藏於你體內的先天之火引出,也就是最基本的炎火。”

“可是,我怎麽知道先天之火在哪?”

安伯塵疑惑的問道。

“人體有重穴,名曰神闕,是最隱秘最關鍵的要害穴竅,也是關乎長壽的大穴。神闕為任脈上的陽穴,也是先天之火唯一潛藏部位。”

說著,劉大家指向安伯塵的肚臍道。

“就在這。待我傳入精火,一路下去,再從下丹田反衝,屆時你需將注意力全部集中於神闕穴上,身體放鬆。一旦察覺到臍部發熱,便吸氣催之,到那時,老夫再助你引之,便能大功告成。”

“生出我的先天精火?”

“非也。”

劉大家目露精光,撫須道。

“隻是先天之火而已,也就是不入品的炎火。精火者奧妙無窮,地品修士尚難得到一縷,隻有天品修士才能修出。”

聞言,安伯塵默默點頭,心中暗道,等築火回轉後,定要去一趟公子的書房,好生琢磨琢磨他所藏的氣理書籍。

忽然間,安伯塵皺了皺眉,看了眼劉大家道。

“將我的先天之火引出後,劉老的精火又何存?”

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轉瞬即逝,劉大家開口道。

“等小哥生出先天之火,你體內經絡穴位皆奉它為君主,老夫的精火屬於外來者,再無法容於你體內,自當散去......閑話少說,我們這便開始,小哥請閉目凝神。”

深吸口氣,安伯塵心中微微緊張,也有些激動,目光無意中飄落向那個又換了一身素白裙紗的少女,不知為何,安伯塵忽覺有些悵然若失。

等自己修出炎火,轉手從帳房取得千金,帶她去戲班裏找到“九辰君”,交易做完,兩人分道揚鑣,如她所言,從此再無相見之日。又或許能得知她的真名,可依舊不知在她一頭紅發下,究竟生著怎樣的容顏......也無需知道了。

暗歎口氣,少年雖有些不舍,可想到能獲得修行之法和一筆足以讓他全家不愁吃喝的錢財,安伯塵也不再多慮,放鬆身體,閉合雙眼,將注意力全都集中於臍窩處。

“築火!”

坐於安伯塵對首的老人低喝一聲,眼中一片清明,可隱隱約約似有什麽在翻覆著。

下一刻,他探出手指,掠過一片殘影點中安伯塵額心。

安伯塵身軀陡震,隻覺腦門仿佛被烈火灼燒般滾燙無比,他下意識的想要向後縮,可卻發現全身上下竟無法動彈,仿佛牢牢吸在老者手指上一般,任由火灼的感覺肆無忌憚的鑽入腦門,將他的頭顱點燃。

就在安伯塵驚慌失措時,“嗡”的一聲,額心處傳來轟響。

緊接著,一件無比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安伯塵仿佛看見了他頭顱裏的景象,這種感覺妙不可言,好像眼睛就掛在腦袋裏一般。

可瞬息後,玄而又玄的感覺消失,眼前又變得漆黑一片,而那道火灼般的氣息從腦門墜落,向下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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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築火失敗
那灼燒的感覺定是劉大家傳入我體內的精火所致。

短暫的恍惚後,安伯塵心中篤然,他努力撫平心緒,可肩膀輕輕抖動著,卻是難掩激動的心情。

他很快就要修出自己的先天之火,正式踏足修行之路,對於一個四年前還在小山村裏摸田蛙的少年來說,何止是天方夜譚,然而偏偏就這麽發生了,那可是隻有世家門閥子弟才能掌握的《文武火修行術》!

心中的狂喜還未蔓延開,就被驚詫淹沒,隨著灼燒的感覺不斷向下躥去,安伯塵清晰的看見縱橫交叉在自己身體裏的“山脈河流”。

先是一愣,轉瞬間安伯塵反應了過來。

莫非這就是劉大家所說的什麽經絡?應當就是了......

灼燒的感覺繼續向下,不多時便來到安伯塵小腹處,也就是先前劉大家口中的“神闕穴”,向下遊走一圈,伴隨著安伯塵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猛地向上騰起,直搗神闕穴。

“凝神,吸氣!”

耳邊傳來老者的低喝,安伯塵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臍窩神闕穴上,按照劉大家的話,吸氣催動,可等了許久,肚臍眼處滾燙無比,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變化。

“咦?”

耳邊傳來劉大家驚詫的聲音,安伯塵心頭“咯噔”一下,不祥的預感漸漸生出,可他又不敢睜開眼睛,當下心急如焚。

“怎麽了?”

開口的是紅拂女,今日她穿著一身素雅的裙紗,翩躚若蝶,此時蹙著眉頭,疑惑的問向劉大家。

“怪哉怪哉,老夫已有許久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了。”

劉大家也是眉頭緊鎖,眸中的痛惜之色清晰可見。

“老夫剛想引出的他的先天之火,可卻發現攝入的精火居然消失不見了。”

聞言,紅拂女也是一怔,剛欲說什麽,神色微動,負於背後的小手捏出一個古怪的道印。

“莫非他是傳說中的無底洞?”

坐於遠處席案邊的“離公子”抿了口茶水,淡淡的開口問道。

“無底洞?倒也像。可無底洞者天生異相,要麽眼大如鬥,要麽雙耳垂肩,如此雲雲。公子這位小仆僮相貌稀鬆平常,按書中所記,絕非無底洞。”

劉大家開口說道。

聽著兩人一問一答,安伯塵心中愈發不安,他雖不知那“無底洞”是什麽,可也知道自己身上出了岔子,近在眼前的修行之路似乎一下又變得渺茫起來。

苦笑著搖了搖頭,劉大家朝向“離公子”拱了拱手,歎聲道。

“在下再試一次罷了。還未築成先天之火,精火便消失不見,先前雖聽人說起過,可卻是我平生僅見。”

說話間,劉大家麵色已有些發白,他複雜地看了眼滿頭大汗的安伯塵,右手探出,這一次卻是直接拍向安伯塵腹部。

男子之火名曰武火,武火者凶猛有力,奮迅精神,驅除雜念,以火培體。劉大家拍中安伯塵腹部,須發無風翻飛,眼中泛起白光,猛地射入精火。

可就在下一刻,劉大家身軀一陣顫抖,猛地抽出手,傻了般盯著安伯塵,張了張嘴,許久無語。

“又怎麽了?”

少女皺了皺眉,眸裏掠過隱憂之色。

“他,他......”

伸手指向黯然睜開雙眼的安伯塵,劉大家胸口起伏,半晌,仿佛鬥敗了的公雞般,垂下手臂,搖了搖頭道。

“公子見諒,你這位仆僮體質奇特,劉某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實在無能為力。”

“劉老先前不是說,伯塵隻是中上之資。”

見著離公子開口,劉大家苦笑一聲道。

“的確,安小哥無論骨骼經絡都和常人無異,甚至還略微清奇,可他的下丹田......劉某兩次攝入精火,第一次稍緩,第二次迅猛疾快,卻都在神闕穴前化為烏有。老夫實在無能為力,公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兩次攝入精火,皆無功而返,劉大家麵色蒼白,嘴唇發青,顯然元氣大傷。

“多謝劉大家出手相助,雖未築火成功,不過先前承諾的五百兩黃金來日定如數奉上。”

平靜的聲音傳來,劉大家先是一喜,可忽覺有些不對勁,開口說話,一副主使者模樣的竟是他對麵貌不驚人的仆僮。

“伯塵說的是,劉大家也算盡心盡力,稍後本公子便讓小廝來送錢。”

卻是紅拂女眼疾手快,捏動道印,身旁的離公子淡淡一笑開口道。

看了眼低頭發著呆,可說出的話卻一掃往常木愣的少年,紅拂女眼中閃異色,稍縱即逝,再度捏出道印。

“如此,本公子告辭了。今日之事還望劉大家不要說出去的好。”

“公子放心,劉某定守口如瓶。”

......

日頭已上中天,一輛馬車行出朱雀武館,車內鴉雀無聲。

“小安子,這劉大家應當是天品修士中墊底的人物,等明日打探清楚琉京還有哪些厲害的天品修士,再行築火。”

翹著二郎腿,一身素裙的少女看向默不作聲的安伯塵,隻當他心中氣餒,寬慰著道。

“那無底洞是什麽?”

安伯塵冷不丁抬起頭,開口問道。

“無底洞,無底洞.......”

少女砸著嘴,似在醞釀話語。

“先前那劉大家已和你說了,先天之火藏於神闕穴中,甚難引出,可絕大多數人隻需有天品修士相助便能生成。所謂無底洞,指的是神闕穴深不可測,就仿佛無底之洞般,那先天之火更是不知藏於何處,尋常天品修士即便耗盡精火,也無法引出先天之火。”

聽著“紅拂女”娓娓道來,安伯塵皺了皺眉,低聲道。

“那我應該不是無底洞了。”

“你當然不是,無底洞者天賦異稟,相貌奇異,一千萬人裏都出不了一個,你哪有這麽好的運氣。”

聞言,安伯塵麵露疑色。

“那無底洞不是無法引出先天之火?為何說是運氣?”

“隻要是人,都有先天之火,無底洞者並非引不出,隻不過要比尋常人難引無數倍,可總有人能助他們引導出來,比如那些元壽近百的老牌天品修士,又比如說......神師。”

或許因為見著安伯塵受挫,紅發少女一改前幾日的不耐煩,好整以暇的解釋道。

“大匡共有五名神師,據說他們最得意的弟子都是無底洞者。不過,你可別以為那些神師都重口味,盡找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做徒弟......”

“無底洞者長得都很奇怪嗎?”

安伯塵插口問道,幾天相處下來,他已漸漸習慣了少女的各種古怪比喻。

“何止是奇怪,而且還很嚇人。雙手過膝,耳能垂肩者已是好的了。更有甚者,頭生角,額生目,絕對能把你嚇哭。”

少女誇張的說道,頓了頓,語氣卻忽然一轉。

“不過,他們雖然相貌奇異,可也是天賦異稟。先天之火固然難以引出,可一旦引出,卻會跳過炎火,直接生出青火,踏足地品,而且隨著修為增長,他們還會現出許多異於常人的不同來。無底洞者受神師垂青,卻不容於皇室、諸侯,倘若發現無底洞者,定會在神師到來前將其斬殺,以絕後患。”

“這是為何?”

安伯塵好奇的問道。

冷笑一聲,少女看了眼窗外繁華琉京,沉默少許道。

“看來你家公子在世時,甚少教你讀史書。大匡立朝千多年來,五方行省,十三諸侯國之地,大小叛亂近百次,卻有半數是由無底洞者挑起。最為關鍵的一點......匡始帝也是生來無底洞。”

聞言,安伯塵神情微變,心底泛起異樣的情緒,卻又無法道明。

“好了,你雖不是無底洞,可也很是古怪,便連天品修士也無法引出火來。可你也不用擔心,趕明兒再重找一個,這琉京少說也當有十名天品修士,總能有一個幫你引出火來。”

少女輕描淡寫的說道,就見安伯塵沉默著,抬起頭,看向她問道。

“以你的本事,壓根不用這麽大費周折,換做是王馨兒,或許早已得到九辰君了。”

似沒想到安伯塵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少女怔了怔,轉爾故作輕鬆的一笑道。

“我不喜歡被人強迫,所以也不會強人所難。你放心好了,怎麽著我也會助你踏上修行之路。”

猶豫了又猶豫,安伯塵沒再開口,或許因為太想成為修行者,又或許貪戀眼前的風景,安伯塵生怕告訴她自己關於“九辰君”的想法後,她會立馬翻臉,一走了之。

不過,她和王馨兒都對那隻木偶窮追不舍,堅信定有仙人秘籍,那也當有她們的依據,或許真有也說不定。

和“紅拂女”相處得越久,安伯塵越覺得好奇,心智打開,他已非從前那個呆呆傻傻的小仆僮,關於眼前少女身上的謎團一個接一個蹦出,縈繞心頭,久久無法消散。

她一個世家小姐為何要苦苦追尋那仙人秘籍?王馨兒此行潛入琉國所帶人馬甚少,她又是如何混入而後溜出,卻不被發現?最為奇怪的是,她有著世家小姐的氣質和本事,卻沒有世家子猶如虎獅般的蠻橫脾性......

安伯塵看向窗外的街景,兀自想著,卻不知對麵的少女雖神色平靜,可心裏的疑惑絲毫不比他少。

這小安子先前還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築火失敗後卻仿佛無事人一般,絲毫不去擔心......哼,裝都裝不像,定有什麽事瞞著我。

九十九閣煙,塵迷千百樓,朱雀街上熙熙攘攘,秋日午後的暖風蕩來,漫過窗簾撲向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亦掠過一旁布衣公子微翹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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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匡神鬼談
馬車剛離開沒多久,從朱雀武館對麵的茶攤上站起一人,穿著黑色長褂,頭戴小圓帽,看起來就一普普通通的老頭兒,此時正疑惑的打量向遠去的馬車,一雙三角眼炯炯有神。

“公子越發不對勁了。大清早的不問生意事,也不去喝茶,竟帶著那兩個小娃子來到朱雀武館,一呆就是一上午。”

老頭嘀咕著,腦中不由浮起昨日離公子歸來時的情景,一臉的意猶未盡,隻和他點了點頭,就帶著安伯塵登樓而上。往常公子遊玩歸來,總會先過問下生意上的事,其次喝上一壺好茶,最後才是登樓散金,自己已將泡好的麝茶放在廳口,公子居然置之不理。

除此以外,離奇的事還有很多,這次出遊公子帶著四僮和將近二十護衛,可一同回來的隻有安伯塵一人,連馬車都不見蹤影。對此,安伯塵的解釋是車夫不小心將馬車駛入河塘,公子一怒之下,將護衛和仆僮們都趕跑,隻留他一人使喚。

如此漏洞百出的謊言,也隻有一個小仆僮才編得出。

最為古怪的還是那個紅發少女,樓中眼線都說此前從未見過她,仿佛從地裏冒出來般,突然現身琉京,隨手舉著櫻花,一眼被公子看中。可從頭到尾,公子都沒和自己要過那五百金,而她也留在了公子身旁,且是和安伯塵一樣,住在第七層。

從她手捧櫻花,輕車熟路般繞過樓柱的嫻熟來看,絕非第一次走上墨雲樓.......

想著想著,老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鬆開卷攏袖筒,抖落三枚銅,不再猶豫,正欲往武館走去。他剛邁出腳步,下一刻,猛地一滯,目光所及,就見一穿著常服的男子悄然走入朱雀武館。

“霍小三?”

走進武館的那人蕭侯並不陌生,離公子和霍國公私交甚密,大多是國公有求於公子,傳遞信函的正是這名霍國公的親信家將。

“難不成國公也生疑了?如此也好,省得老夫我去查究了。”

冷笑一聲,蕭侯耷拉下眼皮,哼著小曲,悠哉悠哉的向墨雲樓方向走去。

離公子是琉京乃至琉國的名士,雖是白身,可家財萬貫,墨字號藥莊和雲字號茶樓遍布全國,和朝中大臣也往來甚秘,還是琉君的座上賓。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引起朝局動蕩也不是不可能,而安伯塵非但對他的死訊密而不發,還和吳國世家女搗鼓出一個假的離公子來,欲蓋彌彰。

倘若被人察覺,報於上官,至少也是株連九族之罪!

可此時的安伯塵一心撲在《文武火修行術》上,哪顧得上這些。孰不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這隻是來自吳國的神秘少女臨時想出的法子,道符再神奇,也無法代替一個活生生的離公子,越往後拖,露出破綻也會越多。

夜幕降臨,白晝的喧囂漸行漸遠,墨雲樓上,少年人坐在窗口的矮榻邊,身旁放著一摞書卷。

公子平日裏隻字不提修行,可在他的書房裏偏偏藏著厚厚一疊關於《文武火修行術》的書籍,大多是前人的筆記注釋。

“真是個奇怪的公子。”

搖了搖頭,安伯塵暗歎一聲。

以離公子的身家,請一天品修士築火當輕而易舉,兼之他搜羅的這些秘本,成就一方高手也非難事。隻可惜公子生性憊懶,空有寶山卻不知使用,到頭來被王馨兒所殺,棄屍荒郊野,這些秘本也落入自己手中。

下意識的看了眼身後笑眯眯的“離公子”,安伯塵不禁一怔,卻是陡然想到,離公子這一死,落入他手中已不單是區區密本,隻要他想,這七層墨樓以及公子偌大的產業,都能被他轉手而得。

心頭一陣疾跳,冷風沒入窗欞,漸漸撫平少年躁動的心。

“能得千兩黃金和修行之法已是從前難以想象的事了。爹爹說過知足常樂,太過貪心往往不會有好下場。”

深吸口氣,安伯塵喃喃說道,隨著他一口氣吸入,小腹處又灼燒起來,而他的眼裏也閃過一絲白火。

倘若紅拂女或者劉大家在此,見到安伯塵這副模樣,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眸露白火正是天品修士的標注。

安伯塵自然不是天品修士,戲文裏的狗血橋段又怎麽會一而再再二三的發生?誠如劉大家白日裏所言,安伯塵築火失敗,可劉大家並不知道,他攝入的那兩道精火,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消散,而是留在了安伯塵體內,此時正緩緩遊走於臍上神闕穴中。

精火若為築火所用,無論成功或者失敗,都會漸漸消散,此為修行臻理,數千年來修行者們的共識,可卻在今朝,被安伯塵這個平平無奇的小仆僮打破,若被修行大家們知道,定會瞠目結舌。

適才安伯塵深吸一口氣,卻是吹動神闕穴中的精火,閃出火影,映於瞳仁中。而每每吸氣時,他總能感覺到臍窩那塊還有一處在發熱,雖不及劉大家留下的精火,可卻令他精神振奮,渾身舒暢。

安伯塵哪還猜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先天之火,可偏偏隻能呆在神闕穴中,無法被引出。

這件事,安伯塵誰也沒告訴。自從心智打開後,回顧呆在公子身邊的這四年,他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可偏偏又無法描述出來。此時又出了這樁古怪無比的事,安伯塵下意識的生出幾分警覺。

“既然是公子珍藏的秘本,說不定會找出解決之法。”

安伯塵自言自語道,挑起一盞青燭燈,坐於高樓窗欞邊,開始翻閱一旁的書卷。

“《龍虎經脈論》......”

拾起第一部書,安伯塵好奇的翻開,一大段引述看得他頭昏眼花,往後幾頁卻是身體的經絡圖。

緊鎖眉頭,過了許久,安伯塵漸漸看出點名堂來,人體內有經絡無數,由經脈和絡脈組成,經脈又分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兩大類,奇經八脈中有兩條似乎很重要,被公子用紅色標注出來,分別稱為任脈和督脈,任脈在胸前,督脈在身後,卻互不相連。

“似乎找不出解決之法。”

安伯塵暗暗說道,將《龍虎經脈論》放於一旁,又翻開另一本書。這本書關於人體諸穴,安伯塵翻了一半,又放下,抓向第三本書......

長夜漫漫,夜色淒淒,少年人獨坐窗前,身前的書已被他翻了大半,可卻依舊無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青燭燈燒了大半,安伯塵隻覺眼皮沉重,困意上來,張口打了個哈欠,剛想伏案小睡會,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卷動風鈴“嘩啦”作響,侵入樓內,卻將安伯塵手前一本書掀開。

書頁翻飛間,安伯塵恍惚間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心頭一動,困意蕩然無存,他伸手拾起那本書,就見封皮上寫著五個字——《大匡神怪談》。

“神鬼之事?”

安伯塵皺了皺眉,可還是翻開書頁,落手處現出一張墨色的信箋。

信箋上寫著四個名字,正是離公子身邊四仆僮,安伯塵自然也在其中,在他的名字下寫著一個水字,而李小官的名字下則寫著個金字,其餘兩人分別寫著木和土。

“金、木、水、土......”

打量著信箋上的四個字,安伯塵隱約中覺得有些眼熟,陡然間,眼前一亮,卻是想起了在此前三年中,公子曾教他們吞丹煉藥。那丹藥每個月服食一次,且每個人的丹藥各不相同,安伯塵所得丹藥上寫著的正是水字。可也隻持續了三年,去年年關時,也不知為何,公子不再讓他們服食丹藥。

“難道今日怪事和那些丹藥有關?公子讓我們服食丹藥又是為了什麽?”

安伯塵精神一振,可他將那信箋來回翻了數遍,除了四人的名字外,再無隻言片語。

目光落向夾著信箋的那一頁,安伯塵心中暗道,莫非那秘密藏在書裏?

不作猶豫,借著黯淡的燭燈,安伯塵低聲誦讀起來。

“匡齊帝年,有書生姓張,喜道術,不愛房中事。其妻恨之,遂引張生到郊外一深洞前,隻道此洞怪哉。張生奇之,探頭尋望,其妻用力一推,張生墜入洞中。張氏心中惴惴,恐神明怪罪,遂投入熟雞熟羊,祭奠其夫。張生醒來,饑餓難耐,幸好有熟肉尚可充饑。吃完雞羊,有了些力氣,張生苦尋出路,卻在腳底發現一洞穴,張生俯身爬入,洞道彎彎曲曲,狹小潮濕,爬了數十裏,洞道漸寬,且有微光傳來。張生直身而行,隻覺腳下塵土如飯香,遂撿起吞食,不再饑餓,又行了數十裏,就見前麵有高山流水,山上高殿矗立......”

安伯塵讀得正暢快,冷不丁的,忽覺背後一寒。

撓了撓頭,安伯塵不以為意,繼續向下看去。

冷風襲來,吹晃燭火,少年人看得津津有味,神采飛揚,絲毫沒覺到屋子裏的古怪。

直到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

“離公子死了幾日?”

“四.......”

安伯塵隨口答道,可話未說完,他陡然驚覺,腦中“嗡”的一聲,滿臉不可思議,手中書卷“啪嗒”一聲墜落於地,整個人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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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丹
火苗抖動,“嘶嘶”作響,安伯塵打了個哆嗦,隻覺屋裏又寒了幾分。

深吸口氣,安伯塵回身看去,從樓柱旁的陰霾中浮出一條高壯的人影。青燭燈華光暈點點,落在那人身上,花白的長發沉如止水披於肩頭,此時正出神的打量向“離公子”,麵無表情,也不再言語。

待到看清來人的相貌,安伯塵心頭咯噔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那名老人安伯塵再熟悉不過,別人見他一麵難比登天,可安伯塵這四年裏,見過他不下百次。

琉國右相,領南方三十萬戶之地,上殿可佩劍,麵君可不拜,匡帝欽封的霍國公,也是和離公子最親近的琉國重臣。

一將振臂呼,八百兒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

琉國七歲小兒都能朗朗上口,安伯塵又怎會不知。論功勳,琉國滿朝文武無人能比,論威望,就算整個大匡王朝能和他相提並論的也隻有區區幾名老將。當年大匡先帝遠征海外,霍國公還隻是區區一偏將,奉命探查敵情,恰巧遇到敵方前軍,落敗而退,被敵軍困於山峽間,長達半月。大匡上下都以為霍國公戰死,直到有一天,一名斥候從軍營外的河流中拾得一竹筒,裏麵竟有霍國公的血書,內中記載著敵軍分布,並向匡帝請命,舉火為號,匡軍主力突襲敵軍側方,而他率領僅剩的五百軍偷襲敵方後軍輜重之地。

那一戰是匡朝遠征軍扭轉局勢的一戰,也是霍國公的成名之戰。

當霍國公領著三十名精疲力竭的琉國子弟,高唱匡朝戰歌,踩著如血般的殘霞策馬回轉時,大匡十三諸侯聯軍無不避馬相迎,槍矛橫舉以示敬意。而匡帝更是親出轅門,取金盔,斟烈酒,敬向滿身是血的琉國將軍。

若無霍國公急中生智,於絕境之地漂流竹筒傳報敵情,若非他不顧缺兵少將,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偷襲敵方後軍,三百餘萬大匡聯軍恐怕要雄赳赳的渡海,灰溜溜的退軍,貽笑史書。

霍將軍智勇雙全,處變不驚,實乃我大匡棟梁。

這是匡帝原話,弦外之音再明顯不過,既是大匡棟梁,那還回琉國做甚。隻可惜,匡帝還未來得及招攬霍國公,便重病不起,回到京都後,沒三年,撒手人寰。

琉國戲裏將霍國公成名之戰演得誇張無比,七歲小兒都能繪聲繪色道出,也是安伯塵最愛看的戲之一,往常國公來墨雲樓和公子對飲而談,安伯塵總會無比尊敬的行禮。

可今夜,安伯塵再無法像從前那般畢恭畢敬的喊上一聲國公大人,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才一天多工夫,他和紅拂女所編排的這出戲便被人拆穿,還是有著無數傳奇故事的琉國軍神。

完了完了,國公大人定以為是我行凶殺害公子,這下子百口莫辯......他會拿我怎樣?押去菜市場殺頭......不對,沒有這麽簡單,公子死了,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爹爹,娘,李小官......

安伯塵呆呆地站著,仿佛木樁子般一動不動。

他本應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至少也該去擔心,可不知為何,呆在那個笑靨如花,自稱“紅拂女”的少女身旁,他總覺得很輕鬆,所有的煩心事都拋到九霄雲外,竟從未想過這出戲會被拆穿。

“好膽!”

老者的低喝聲仿佛平地起驚雷,炸響在安伯塵耳邊,渾厚無匹的氣勢襲來,安伯塵仿佛身處滔天巨浪之鋒,臉上的呆滯一掃而空,露出濃濃的驚駭。下一刻他倒飛了出去,剛飛出三尺,就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拎在半空。

安伯塵僵硬著身體,就見身體周圍隱約流轉著一片白光,對麵的老者一臉冷漠。

“公子......不是我殺......”

安伯塵努力辯解著,還未說完,就被霍國公打斷。

“是那個王馨兒?”

安伯塵一愣神,可此時哪有工夫好奇,隻顧著點頭。

“竟聯手了。”

霍國公喃喃自語道,眉毛微凝,似有些不解,轉眼後,他重新望向安伯塵,問道。

“操控這具傀儡的少女何在?”

是了,紅拂女就在隔壁,她應當操控著“離公子”,可為何公子始終在傻笑,若非如此霍國公又怎會如此輕易的拆穿......

一瞬間,腦中掠過無數念頭,安伯塵強忍著沒去向藏玉廳看。

“我不知道。”

半晌,安伯塵漲紅了臉,低聲說道。

“你為何要如此?”

沉吟半晌,霍國公沉聲問道。

安伯塵是離公子的執墨書僮,作為墨雲樓第一常客,霍國公又怎會不認識。可從前那個端茶伺水的小廝呆呆傻傻,看他一眼便臉紅,怎麽著也不會做出今日這等膽大包天之事......放眼琉國上小,又有誰會瞞著離公子死迅,還夥同賊人弄出個假公子,欺上瞞下。若非已打探清楚安伯塵的出身家世,霍國公定會將安伯塵當成左派的細作。

小小仆僮,竟背主求榮,除了為那功名利祿,還能有什麽。

眸裏掠過一絲冷光,霍國公猛地伸出手,拍向安伯塵腹部。

和白日裏在朱雀武館時一般,安伯塵隻覺腹部滾燙,火燎一般,可卻又無法動彈。

“不是無底洞......果然古怪。”

霍國公自言自語道,在安伯塵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猛地揚起手臂。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想修煉,可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半點可能。傳話給你的同夥,就說本公明日還會再來。”

話音落下,安伯塵倒飛了出去,再抬頭望去,閣樓上燈火點點,哪還有霍國公的身影。

安伯塵剛想爬起身,就覺小腹仿佛要燒起來一般,劇痛難忍。

隱約間,安伯塵依稀看見腹部有一團凶猛如山的白火,正向他臍窩衝去。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想修煉,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半點可能......”

耳邊回蕩起霍國公臨走前的話,安伯塵腦袋“嗡”的一聲,目光呆滯。

他是要廢了我的神闕穴......

然而,未及安伯塵絕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從神闕穴中鑽出兩道銀白色的火光,重重撞擊向那團白火,轉眼後,各自彈開半寸,繼而纏鬥在一起。

論修為,霍國公遠超劉大家,可他留於安伯塵體內的隻是尋常白火,而劉大家留下的卻是兩縷無比珍稀的精火,兩道精火,堪堪抵擋住霍國公的白火,一時間竟難分高下,安伯塵的神闕穴也因此暫時保住。

兩方武火爭鬥在小腹處,安伯塵雖性命無憂,可卻疼痛難耐。

額上泛起細密的汗珠,安伯塵緊咬牙關,苦苦掙紮,餘光無意間落到一旁的藏玉廳,安伯塵眼皮一跳,心中不由暗暗咒罵,我在這受罪,那丫頭居然還在呼呼大睡......是了,紅拂女知道的那麽多,或許能救我。

眼前浮起少女甜美的笑容,安伯塵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般,跌跌撞撞的向藏玉廳而去。

他剛推開門,隻聽“嘩啦”一聲,卻是一隻盛滿水的木盆從門頂摔落,將他淋了個落湯雞。

眼皮一陣抽搐,安伯塵鐵青著臉看向腳邊的木盆,就見上麵歪歪倒倒寫著一行字——讓你不準進來,哼,小色鬼!

安伯塵哭笑不得,當然了,此時腹中疼痛無比,他想笑也笑不出。

“紅拂......”

邁前一步,安伯塵剛開口,隻覺腳底打滑,一下沒站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安伯塵喘著粗氣轉過頭,沒入眼簾的是一片黃豆,而在半尺前的門邊貼著張字條——你再敢上前一步試試看!

顫抖著身體,安伯塵目光呆滯,對於紅拂女布下的“陷阱”再無半點脾氣。喘了口氣,他忍著痛努力探頭望去,藏玉廳裏空無一人,隻有餘溫未散的大澡盆,以及窗口隨風飄動的紗簾。

原來她不在,早該想到......

小心翼翼的撐起身體,安伯塵彎著腰,倒退兩步,灰頭土臉。

腹中兩團火激動爭鬥著,戰事蔓延開來,扯得五髒六腑陣陣疼痛,安伯塵六神無主,心中已然絕望。

清冷的夜風漫過窗欞,呼呼吹來,掀起書頁翻飛。

等等......水能滅火,公子在我名字下寫了個水字。

腦中一片混亂,安伯塵也沒工夫去深想,踉蹌著來到窗前,猛地抓起那本《大匡神鬼談》。

“......張生進入大殿,就見大殿中立著四人,也和他一般披頭散發。五人攀談,一人摔落井中,飲水充饑,一人跌入火坑,吃火果腹......”

安伯塵心急如焚,哪有時間看他們嘮叨,連翻數頁,翻至末尾。

“......五人相談身歡,正欲攜手而出,隻見從殿後轉出一道人,撫須長笑道,妙哉妙哉,五行人丹皆已聚齊,成仙機緣就在今日。話音落下,道人搖身一變,竟是頭斑斕大蟲,一口一個將五人吞入腹中,遂飛天而去......”

一卷讀罷,安伯塵愣在當場,滿臉的難以置信,腹中的疼痛似也減弱了幾分。

目光所及,那張寫著四名仆僮的信箋隨風抖動,金、木、水、土四個大字化作一根尖針,深深刺入少年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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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朝入得“神仙府”
原來,公子不是不修煉,他讓我們吞丹煉藥,是想將我們當作人丹吃了,好飛升成仙......難道那個“九辰君”裏真的藏著仙人秘籍,卻是吃人成仙......可他一年前便斷了丹藥,莫非因為沒找到火人丹?

呆呆的看著那張信箋,許久,安伯塵嘴角泛起苦澀。

離公子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浮於眼前,可卻漸漸變得陌生起來。

......

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今日之塵又怎知日後之伯,從此以後,你便叫安伯塵了......

那年公子說出這番話後,自己竟還微微得意,孰不知公子早已打定主意將自己吃了,真是可笑。

心底一陣冰涼,安伯塵隻覺全身力氣被抽空了般,嘴邊猶掛著苦笑,可沒過多久,那抹苦澀就被痛苦代替,腹部的兩火之爭愈發激烈,疼得他幾喘不過氣來。

“食人丹以成仙,雖傷天害理,為大德者不容,卻為成仙捷徑......”

在那篇故事後,寫著一大段注釋,正是公子的筆風,安伯塵心急如焚,跳過大段晦澀深奧的文字,徑直向最末看去。

“......然,人體有重穴,名神闕,穴內藏有先天之火,若不撲滅此火,終難成丹......服丹藥三載,清除體內雜質,經絡骨骼皆聚滿無形之水,隻等身入五行之地,閉目屏息,心意降至臍窩,引無形之水入主神闕,方可撲滅先天之火,然成就五行人丹,以做成仙所用......”

“啪嗒!”

《大匡神怪談》摔落在地,安伯塵神色大變,一瞬間,心頭閃過千思萬慮,可到最後都化作濃濃的絕望。

他已找到解決之法,可也是他最不想要的法子。

之前三年吞丹練藥,都已化作無形之水,流淌在經絡中,隻為了有朝一日撲滅先天大火。現如今,他好不容易邁出第一步,知道了先天之火,知道了神闕穴,知道了修行的基本路途,偏偏在陰差陽錯下被白火侵入,將他的身體當成戰場,爭鬥廝殺於神闕穴中,若不引水撲滅,他便會自焚而亡,可若引水,那團先天之火......

少年怔怔地站著,雙目之中,火光衝天,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點燃一般。

此時劇痛已不隻停留於小腹處,隨著戰事愈演愈烈,兩團白火肆意無忌,蔓延於安伯塵全身上下,灼燒著他的經絡骨骼、五髒六腑,再這樣下去,恐怕安伯塵真會自焚而死,除非能將它們撲滅。

可是......

又是一陣劇痛從心口傳來,少年身體一顫,臉上的彷徨之色漸漸消褪,他弓著腰,抱緊肚子,踉蹌著向藏玉廳而去。小心翼翼的避開地上黃豆,在距離廳中大澡盆還剩四尺時,安伯塵停下腳步,看著飄浮於水麵的花瓣,眼中浮起幾絲不甘和掙紮。

劇痛襲來,吞噬著他僅剩一點力氣,看了眼窗外的蕭瑟秋夜,安伯塵心中最後的希冀也隨之煙消雲散,他痛苦的縱身躍起,“撲通”一聲摔入澡盆。

清澈中夾雜著幾絲幽香的溫水將他淹沒,安伯塵緊閉雙眼,屏息凝神,抱緊雙膝,身體下意識的蜷縮起來。

意識自然而然的流向下腹神闕穴,安伯塵隻覺得身體裏似乎有什麽在流淌著,冰冷卻又柔和,從全身上下大小*穴位溢出,順著經絡流向臍窩處。

這便是那無形之水了。

安伯塵想著,心中黯然。

這一瞬,他能清楚的感覺到縮回神闕穴中的那三團火,一團是霍國公的白火,一團是劉大家的精火,最後一團,則是他自己的先天之火。而無形之水來勢洶洶,從全身上下經絡穴位衝來,仿若百丈飛瀑,又好似滔天海潮,齊聚神闕穴前,隻等安伯塵心意探入神闕穴便立馬上前,將三團火撲滅。

那是我的先天之火.......這麽快便要被我自己撲滅了.......

蜷縮在澡盆裏,安伯塵心情莫名,有不甘,有悔恨,還有一絲道不明的……輕鬆。

滅了就滅了吧,這場戲也該落幕了,我注定了沒有當戲中主角的運氣......被霍國公識破身份,那千兩黃金也甭想要了,還是回村裏老老實實種地去......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吧。

安伯塵如是想著,悶在水下,嘴角強擠出一絲笑容,可不知為何,他卻感覺有什麽滑眶而出,鑽入溫水,眨眼不見了蹤影。

少年人一動不動的蜷縮於水底,漸漸的,他不再去想其他,不再去想這京城中的紛紛擾擾,不再去想笑靨如花的神秘少女,也不再去想今夜之後會怎樣,甚至連呼吸也已忘記。

是的,安伯塵不再屏息,也沒去呼吸,他抱著雙膝,蜷縮於水底,就仿佛躺在羊水中的胎兒,渾然天成,冥冥之中卻又是機緣所致。安伯塵並沒發現,他的肚臍眼正輕輕抖動著。

初時毫無規律,可漸漸的,臍窩的抖動變得古怪起來,一深一淺,就仿佛人在呼吸。

羊水中的胎兒是靠胎盤來呼吸的,屬先天真息。嬰兒脫體後,臍帶即被切斷,先天呼吸終止,後天呼吸開始。而臍帶、胎盤則緊連在臍中,也就是神闕穴所在,因此,神闕穴不僅是先天之火的潛藏部位,也是先天真息唯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

安伯塵的經絡中早已聚滿無形之水,此時蜂擁而至神闕穴,就仿佛包裹著胎兒的羊水。而在神闕穴中,三團火抱成一團,安伯塵的先天之火被白火和精火護於身後,就好似盤中胎兒。

在這一瞬,無形之水和先天之火竟構成了奇妙無比的先天狀態,而安伯塵心無旁騖,不呼吸,也不屏息,心意沉於神闕穴,卻讓神闕穴自行呼吸起來。

所謂的先天真息,也就是古書中所記載的胎息之法,若能成就胎息,即便無法飛升成仙,也可永葆青春,百病不侵,乃是絕大多數修行之人畢生所求,可也隻有少數天品修士偶爾能做到,神師方才能真正掌握。

心死如灰之際,安伯塵卻陰差陽錯的形成了先天狀態,原本即將沒落的命運在最後一刻,拐了個彎,繼續向後延續。一飲一啄本先定,冥冥之中自有大造化,卻被渾渾噩噩的小仆僮糊裏糊塗的抓住,若傳出去,定會羨慕死一摞修行之人。

胎息之法奧妙無窮,也是最能讓人平心靜氣的吐吸之法,安伯塵蜷縮在水裏,漸漸的,神情緩和,心中也無欲無求,不爭不執。

安伯塵做了一個夢。

他來到一處山峽間,群山縱橫,崖壁陡峭,而峽下飛水奔湧,浪潮澎湃。

放眼望去,藍天碧雲下竟隻有群山溝壑,逶迤連綿,近處的山峰直插雲霄,不知幾許,遠處的山巒則籠罩的雲靄下,飄渺若仙幻。大淵之下,水流湍急,竟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浩浩蕩蕩的向不遠處的山崖流去。

安伯塵心中奇怪,腳踩水波,自下而上,來到那處山崖,就見崖邊坐落著一個山洞,洞內站著三名異人。

那三名異人相貌奇異,當先的是個白發老者,虎背熊腰,氣勢威嚴,在他一旁立著個清瘦的老人,鶴發童言,精神矍鑠,隱約間透著幾絲飄然出塵的氣質。而在兩人身後,站著一名神色不安的小童,小童有著一頭赤發,畏畏縮縮的看向山下的水潮。

也不知為何,安伯塵一見著那赤發童子,就覺得很是親切,當下他邁步上前,卻見那三異人同時向他俯身行禮,口稱居士。

“不知幾位為何流落於此?”

安伯塵還以一禮,笑吟吟的問道。

“居士莫非忘了,五年前在下受蔽主之命,前來引渡炎發小友。”

高瘦老者撫須說道。

“居士忘了老夫?且不知去年正是蔽主派老夫前來攻打神闕洞府,若非有這精姓老頭在,險些害了炎發小友。”

為首的白發老者也開口道。

聞言,安伯塵隻覺恍恍惚惚,似曾相識,卻又恍若隔世。

點了點頭,安伯塵接著問道。

“既然如此,兩位為何不再爭鬥。”

兩名老者互視一眼,同時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大敵當前,若再爭鬥,豈不是自尋死路。”

安伯塵奇之。

“我觀此處風景秀美,山川如畫,也隻有爾等三人,何來大敵?”

“居士謬之。”

高瘦老者長歎一聲,指向洞中赤發童子道。

“居士可曾記得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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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神仙府裏歎神仙
看向炎發少年,安伯塵雖覺親切,可一時半會兒卻也想不起他是誰。

見狀,白發老者低咳一聲,打了個圓場道。

“居士不知,此子為這千萬裏河山的少主,也是神闕洞主,奈何從前太過憊懶,不曾想過出洞一觀。可就在一萬五千年前,一位水神君忽然降臨,占據此間河山,也將炎發小友困於神闕洞中,嚴禁踏出半步。五年前,這位精老兒受人之命前來引渡炎發小友,敵不過水神君的威勢,剛欲離開,卻被炎發小友喚住,傾訴這萬多年來的孤苦,遂留於洞中。一年前,老夫奉蔽上之命攻打神闕洞,哼,同這精老兒大戰了兩三餘月不分勝負,孰料就在這時,那水神君率大軍來襲,將吾等團團包圍,隻好暫時聯手。”

白發老者娓娓道來,安伯塵總算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思索片刻開口道。

“不知那水神君現在何處?”

聞言,那三名異人同時麵露喜色,朝向安伯塵躬身施禮。

“居士若肯出手相助,實乃吾等造化。”

“三位言重了,在下隻是區區小仆僮,即便想要相助,怕也無能為力。”

安伯塵歎聲道。

“居士莫要自謙,居士莫非又忘了,一萬五千年前,正是居士引來了那水神君。”

一直沉默著的炎發童子終於開口,他越過兩人,走到安伯塵身前,恭恭敬敬的跪下道。

“居士休怪炎兒從前不上進,居士今日若能保住炎兒的性命,從此往後,炎兒定奮發向上,誓死效忠居士。”

安伯塵不明所以,心中奇怪,可也伸手扶起炎發童子,寬慰著道。

“爾且放心,伯塵雖手無縛雞之力,可若那水神君執意要行凶,伯塵定會全力阻止。”

聞言,三人再露喜色,炎發童子更是滿臉激動,可就在這時,一陣鳴嘯從山下傳來。

“三位火君戰又不戰,退又不退,是何道理!”

安伯塵心中一動,走到崖邊探目望去,隻見萬丈懸崖下,浪潮洶湧,如龍如蛟。在浪尖上站著個美婦人,明眸皓齒,容貌秀美,偏偏又穿著身銀白色的鎧甲,手持長槍,英氣逼人。而在她身後,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竟都是騎著水獸的戰士。

忽見安伯塵,那水神君也是一怔,似乎沒想到安伯塵會出現,黛眉絞起,美目中陡然浮起決然之色,不等安伯塵開口,高舉長槍,嬌喝道。

“殺!”

“殺!”

成千上萬的水軍將士齊聲怒吼,聲勢浩大,轉眼後,竟紛紛駕著水獸,攀岩而上,那名女將更是一馬當先,騎著水龍,撲向神闕洞。

安伯塵心中大驚,就見那位美豔的水神君挽出一個槍花,將三名異人卷入戰圈,似乎有意要避開他般,水神君和三名火神君越戰越遠,越過上百條大峽,翻過近千座山崖,而千萬水軍亦緊隨其後,高喊助威,仿若長龍般衝殺於山峽間。

隨著水火兩方戰事愈發激烈,安伯塵目光所及,隻見天地搖動,群山顫栗,原本隻有三四丈寬的峽穀竟被拓寬了數倍,而山崖上的洞穴也被亂戰所擾,亦深長了數倍。

安伯塵心中緊張,隱約間,他隻覺若再鬥下去,這一方山河還會向外拓寬,可卻免不了崩塌毀滅。而那名水神君明顯占據上風,三名火神君疲於奔命,長此以往,定會被水神君所殺。

“不要打了!”

心中一急,安伯塵不由高聲喊道。

水神君卻恍若未聞,依舊率領千萬水軍,圍殺向三名火神君。

沒來由的,安伯塵心生惱意,神色也漸漸變得冷漠了下來,他猛地一拍身後的神闕洞,怒吼一聲。

“住手!”

或許因為太過憤怒,這一聲吼竟比先前響亮了近百倍,回蕩在山峽間,傳入水神君耳中。

在安伯塵古怪的目光中,那水神君居然真的停下了攻勢,沉吟半晌,回身向安伯塵行禮道。

“居士何故叫停?”

安伯塵不假思索開口道。

“那位炎小友和伯塵有緣,不忍見他慘死。”

“這倒奇了。”

美豔的女將冷笑一聲,直勾勾的打量向安伯塵。

“下命誅殺他們的是居士,讓妾身住手的也是居士,居士究竟想要如何?”

聞言,安伯塵愕然,就見那三名火神君也直直向他望來,麵露祈盼。

許久,安伯塵默默搖頭,看向天頭四人,歎聲道。

“千錯萬錯,都是伯塵之錯,不若這樣,四位休要再戰,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

水神君皺了皺眉,嗤笑道。

“妾身苦等一萬五千餘年,等來的竟是前功盡棄?哼,今日若不殺了那小兒,奪得神闕洞,妾身何以安身?”

聞言,安伯塵掃了眼四周,商量著道。

“水姑娘且無動怒,此處河山千萬裏,哪裏不好居住?”

“可又有哪個洞府比得上神闕洞?”

見著安伯塵好聲好氣,水神君語氣稍緩,可仍未打消殺死神闕洞主的念頭。

“在下倒知道這千萬裏河山中,有一處洞天福地,絕不輸於神闕洞。”

就在這時,精姓老頭插口道。

“你說莫非是那命門窟?”

白發老者也是博學多聞,當下點頭道。

“那命門窟倒是一不下於神闕洞的寶地。”

“此話何講?”

安伯塵奇之。

“這天下山脈無數,可卻有兩條主宰天地氣數,一曰任山,一曰督山。神闕洞之所以是塊寶地,卻因它處於任山要害,集任山靈氣,而那命門窟則為督山要害之地,靈氣匯聚之所在。在上古時候,這兩洞府分別稱為水火二宮,如今水神君和炎發小友各居一洞天福地,相安無事,豈非大善。”

聽得白發老者一席話,安伯塵心中歡喜,看向低垂螓首的水神君,開口道。

“如此安排,稱得上兩全齊美,不知水姑娘意下如何?”

過了好半晌,水神君方才抬起頭,嬌瞪了安伯塵一眼。

“既然如此,妾身也無話可說,不過,妾身有一個條件。”

“水姑娘但說無妨。”

“那火神君為這方世界少主,和居士關係密切,對妾身而言難免不公平,妾身也無需居士照拂,隻要能做到互不偏袒即可。”

“理當如此。”

安伯塵篤定的說道,見著戰事平息,他也滿心歡喜,轉身看向兩名白發老者,猶豫片刻,開口道。

“不知兩位欲擇哪方洞府?”

“居士客氣了,我和這精老頭本非這片天地中人,陰差陽錯之下來到此地,不打不相識,也算一場機緣。奈何大限已至,不得不離去。”

開口的是白發老者,他看了眼精姓老頭,點了點頭。

下一刻兩人同時轉向身後小童,各拍出一掌。

“你們......”

安伯塵心頭一驚,未及發聲就被打斷。

“居士勿憂,相識一場也算緣分,吾等且助炎發小友一臂之力,以便他日後相助居士。”

安伯塵不明所以,可目光所及,就見那炎發童子氣息平穩,且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成長著,不多時,搖身一變,成了個少年人。

“居士今日能收複水神君,當為世間第一等造化,須知水火不容,可一旦攜手當能所向披靡。此中玄機,居士日後自會省得。吾等去矣。”

長笑三聲,精姓老頭和白發老者攜手禦風而去,轉瞬後消失在群山盡頭。

“此等人物,當為神仙也。”

安伯塵感慨道,隻覺一陣香風撲麵,側目看去,卻是那水神君笑吟吟的走來。不知何時她已褪下堅鎧,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薄紗,身材凹凸有致,膚白如雪,全身上下無不透著誘人的媚惑。

“神仙府裏歎神仙,居士莫非忘了這方世界第一等神仙是誰?”

輕吐芳蘭,拂過安伯塵耳垂,柔荑輕握,水神君竟貼著安伯塵的身子低語著。

感覺到女子豐腴又不失滑膩的嬌軀,安伯塵麵紅耳赤,隻覺身體哪裏悄然發生著變化。

“咯咯咯,不料居士至今還留有元陽......居士,且看潭中那人是誰。”

聞言,安伯塵好奇的向崖下望去,不防水神君在背後重重一推,下一刻,安伯塵墜落山崖.......

......

拂曉未至,琉京上空仍是昏昏然一片。

可倘若此時有人走過墨雲樓,抬頭望去,定會大吃一驚。

墨雲樓七層,少年人眉頭微皺,張口吐出一道怪異的白氣,氣呈白色,卻隱約透著幾點火光,躥出窗欞,不見了蹤影。

赤裸著上半身的安伯塵雖雙眼閉合,可已然蘇醒,之所以沒有睜開雙眼,皆因為夢醒時分那股玄而又玄的感覺仍未消散。

夢中所在仿佛傳說中的洞天福地,水神君和三名火神君也是神仙中人,然而安伯塵心中肚明,那方天地其實是他體內的經絡穴位,而四名神君也是由無形之水和武火所化。

神仙府裏歎神仙,一朝夢醒空恍然。

眼下的安伯塵便有這種感覺,仿佛醍醐灌頂,可又懵懵懂懂。

隱約間,他能感覺到樓外天時變化,一草一木,一動一靜皆清晰無比的漫入心田,玄而又玄,奇妙無比。

不用看,不用聽,不用聞,便能感悟天地間的微妙變化,孰不知多少修煉者夢寐以求的道行,卻被他一區區小仆僮朝夕間拾得。

安伯塵並不知道,此時他已不在水底,而是盤膝浮坐於水麵,人和水似貼非貼,似連非連,始終保持著奇妙的平衡。肚臍一張一縮間,隱約還能見著點點火光,全身經絡凸顯於皮膚表麵,裏麵仿佛有著巨浪奔騰,雄壯霸道,卻是因為水火那場激鬥,將安伯塵的經絡穴位拓寬無數倍,足以比得上尋常天品修士。

修行中人分三色之火,火勢愈雄厚,在這一品中的實力也愈是高深。火勢的雄厚需要苦修,而經脈穴位則相當於容器,容器越深,潛力自然也就越大。

安伯塵此時雖隻是半隻腳剛剛踏上修行之途,眼前一片抹黑,可今日一場陰差陽錯的造化,卻在冥冥之中,將他今後的路途拓寬無數倍。

拂曉將至,晨曦乍現,墜落一縷青檬光暈拂過少年麵頰。

這晝夜交替之時,亦為天地陰陽唯一交錯之際,多少修行大家正是在這個時刻悟通至理,突破桎梏,成就一代宗師。更有甚者,摘得神師頭銜。

隱約中,安伯塵似乎感悟到了什麽,隨著體內水火並行,周而複始,融合交錯,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安伯塵心頭撲通撲通直跳,那個玄奧無比的道理就在眼前,他隱隱覺察到,隻要能抓住那個玄機,他便能突破桎梏,永遠保留住當下神奇無比、難以描述的狀態。

夜褪晝生,陰陽分割。

安伯塵猛地睜開雙眼,眸中暴綻出駭人的精光,亦透著濃濃的喜悅。

然而,就在這時——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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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佛前苦行僧
“啊......”

拂曉時分,從朱雀街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硬是將琉京上百隻雄雞報曉壓了下去。

朱雀街,墨雲樓七層。

少女通紅著臉蛋,緊捂小嘴,對麵赤裸著上身的少年迷茫的看向她,仿佛不認識了一般。

樓內一片寂靜,針落亦可聞之,少年少女大眼瞪小眼。

過了許久,安伯塵方才反應過來,剛想開口,隻感覺下腹似有異常。低頭看去,就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玩意兒高高挺立,水濕衣袂,輪廓清晰。安伯塵陡然一怔,想到先前少女進來時所看到的場景,麵龐“唰”地變得赤紅,“撲通”一聲摔落澡盆。

這一摔,將安伯塵盜得天機尋覓到的那絲千載難逢的機緣徹底打碎,不單如此,連胎息之法也丟得幹幹淨淨,在澡盆裏撲騰了三四下,嗆了五六口水,安伯塵這才掙紮著伸出腦袋。

可也隻敢露出頭而已,身體縮在澡盆中,安伯塵麵紅耳赤,目光遊離。

晨風拂過簷角掛著的風鈴,“嘩啦啦”作響,除此以外,七層高樓上闃寂無聲。

少年人蜷縮在澡盆中,看向窗外流雲翩躚,冷水淋頭,他的神誌也漸漸清晰起來。

夢裏的場景掠過眼簾,可安伯塵卻知道,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夢,分明就是體內水火之爭。神仙府裏歎神仙,不知己身是仙府,在那些經絡穴位所構成的山河間,時辰似乎比現實中要長很多,霍國公的白火是昨夜注入,那白發老者卻說是去年來襲,劉大家的精火是昨日中午留存,道於精姓老頭口中,卻是五年前,而無形之水是自己四年前服食丹藥所得,那美豔的水神君卻說她來了已有一萬五前多年......

粗粗一算,安伯塵便了然,現實中一個時辰,對應著體內山河一年的時光。

深吸口氣,安伯塵散去腦中的恍惚,不由自主回想起今日所遭遇的一切。看似是自己的大運氣,成功獲得踏足修行之路的契機——先天之火,和戲裏那些奇遇橋段沒什麽兩樣,可實則卻是步步驚險。

若無劉大家殘留於神闕穴的精火,自己又怎會在霍國公的手中保住神闕穴。若無霍國公意圖毀去自己神闕穴的白火,又怎能和無形之水抗衡,將自己帶入那個到現在都不明所以的感悟。可若沒有離公子想要將自己煉成人丹吞食,悄悄植入無形之水,昨日在朱雀武館中,又怎能留下那兩絲精火。

一切的一切看似毫不相幹,偏偏又環環相扣,隻要少上一節,別說生出先天之火,便連小命也難保。

想著想著,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後怕,目光閃爍,眸中隱隱閃過火光。。

安伯塵和往日裏一樣發著呆,孰不知落入對麵的少女眼中,卻讓她心緒跌蕩起伏,久久難以平息。

適才那個場麵,即便已過去了半柱香工夫,可“紅拂女”依舊無法從腦海裏抹去。令她震驚的自然不是少年挺起的那物,而是少年輕如無物般浮於水麵,眸射*精光時,令她窒息的錯覺。

那一刻,紅拂女清晰的看見晨曦的光華鋪灑在少年身上,仿佛要將他和這個世界隔離開,而少年頭頂三尺處,似乎有什麽在顫抖搖晃著,就像古書中記載的那般——“舉頭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安伯塵不懂這一切,可出身吳國第一世家的“紅拂女”卻知道,像安伯塵先前那樣的場景,隻會在最頂尖的天品修士身上發生,比如自家那個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祖宗。

老祖宗曾對她說過,世間或許有無數條通向神師路徑,可隻有兩條成功過。

一條,便是像她那樣,循序漸進,拚盡畢生心血謀求。而另一條,老祖宗並沒詳說,隻說那是一條險而又險的捷徑,短則朝夕,長也不過數十載,可卻無時無刻有著生命危險,且被大匡五大神師所禁,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怔怔地看向安伯塵,紅拂女心情複雜,她隱約感覺到,倘若不是她那麽一叫喚,就在今朝,眼前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仆僮或許真能打破三尺神明,成就神師。雖然有些不可思議,可是那一刻充滿無窮玄妙的感覺,卻令她不得不相信。

自己隨手撿來的小仆僮,竟在短短五天之內差點成就神師......莫非自己真有當紅拂女的命?

搖頭一笑,少女將這個莫名的念頭拋諸腦後,轉眼望向窗外的晨曦,神色淡然。

沉默。

少年少女又開始想著各自的心思,誰也沒再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漫長的沉默終於被打破。

“你沒事做跑來喝我的洗澡水幹嘛?”

“你昨晚跑哪去了?”

......

兩人抬頭,不約而同的問向對方,隨後都是臉色一紅。

“你還好意思說,本姑娘之前都和你說了,讓你別來藏玉廳。哼,一大早回來,居然看見你在喝本姑娘的洗澡水,真是丟人......”

“紅拂女”像往常一樣,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道,可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

“為什麽要離開?”

聞言,少女陡然一愣,隨後沉默了起來。

安伯塵的問話中透著幾絲怒意和懷疑,這在前幾日幾乎未曾有過,誠然,安伯塵是有過疑惑,疑惑少女的身世,疑惑她的目的,可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毫不留情的質疑。原先那個憨厚老實的小仆僮再看不到半點影子,晨光下,少年雖坐於水中,可目光有神,仿佛埋藏了十幾年後一朝出鉀的寶劍般鋒利,看得少女有些不舒服。

隻一瞬間,少女頓時索然無味,換做別的女子見著安伯塵這番變化,或許會心生好奇,繼而生出好感,可她永遠不會。

“就當我錯了。”

少女麵無表情的說道,神色冷漠,悄悄將手中的那物藏於腰帶中,隨後淡淡一笑。

“不過也無所謂啦,從今日起,你也算正式踏上修行之路。走吧,取出你的千兩黃金,再把仙人秘籍交給我,這出戲也算演罷。我們就此別過。”

少女的笑聲一如既往的柔和,可內中的隔閡與冷漠卻讓安伯塵一愣,臉上的憤慨也隨之消褪,又變回了那個人畜無害的小仆僮。

安伯塵性情溫和,一場誤打誤撞的胎息後,變得愈發不爭起來,然而見著一大早才歸來的紅拂女,他心頭忍不住一陣惱火,也不知是因為被她看了個精光,還是因為修煉出了炎火,抑或因為昨晚那場幾乎讓他絕望的生死大劫。

可眼下見著少女生疏的目光,以及難以掩飾的冷漠,安伯塵一下子悵然若失起來。

自己在煩什麽?

已經踏上修行之路,千兩黃金也將到手,一切都是那麽美妙.......難道是,舍不得她?

原來自己剛才生氣是因為她昨夜的不辭而別......

嘴角泛起苦澀,安伯塵猶豫著,並沒開口解釋,昨晚那場驚險無比的遭遇也被他硬生生咽回肚中。

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是高飛的鴻鵠,我是河邊的田蛙,用爹爹的話來講,嘿嘿,永遠別讓自個和那些達官貴人扯上關係,他們給你一張餅,你也消受不了。

爹爹的話雖然樸實,卻飽含至理。

我能遇到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還要再奢求什麽。

“我這就帶你去找仙人秘籍。”

撫平心緒,淡若止水,安伯塵低聲說道。

一頭紅發的少女點了點頭,沒再開口,隻是盯著窗欞上三寸長的孔洞,蹙了蹙眉。

那個孔洞是安伯塵蘇醒時候,張口吐出的白氣所致。

藏玉廳足有二十來丈寬長,安伯塵離窗口也有十來丈遠,隨口呼出的白氣竟將堅實的鐵窗擊穿個孔洞,且沒生出裂痕,足以說明那道白氣速度極快,力道實足,就算天品修士也望塵莫及。

可讓安伯塵再做一遍,卻幾乎無法實現,他不知道的是,那條白氣穿透窗欞後,並未就此消散。

......

大秦都城,法華寺。

萬僧齊敲木魚,口喧佛號,聲勢壯大。

秦國位於大匡西北,古時逐水草而居,男子善騎好鬥,身形高大,體格健碩。定都鹹陽後,卻突然大興佛法,在匡朝諸國中素有“一城一殿三百寺”之稱。

法華寺群僧辯法,熱鬧非凡,香客們摩肩接踵,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唯獨後院寥寥冷清。在寺廟後院,有一座小佛堂,佛堂中坐著一名老僧,平平無奇,貌不驚人。

“琉國有變。”

許久,他開口道。

“莫非那位霍國公大人又玩起什麽花招來了?”

老僧對首坐著個少年僧人,一身雪白的僧袍,翩躚出塵,卓爾不群,配上他俊美麵龐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顯風流倜儻。

對於秦國世家的千金小姐們來說,平生第一憾事便是這個獨坐佛前,終日笑顏念經的少年。

佛前苦行僧,前世負卿恩,若得朝顏許,青絲侯白首。

“非也,霍國公雖強勢,可老邁不堪,難有作為。就在剛剛,琉國有神師誕生。”

老僧如是道,少年僧人笑顏依舊。

“於是,師父想讓我前去一探?”

“正是,權當你第一次試煉。”

“守佛守了十六載,終於讓徒兒出廟試煉,莫非這天下將要大亂。”

一語推三步,佛子心思,神慧天成,可盤坐著的老僧卻麵色如常,仿佛早已習慣了一般。

“去吧,勿犯殺戒。阿彌陀佛......”

“好。”

少年僧人起身,袍袂揚起,將厚厚一摞塵埃抖落。

前腳剛要邁出門檻,忽地止住,轉過身,他抬頭看向老僧背後的那尊十丈金佛。

金佛低頭俯視,雙眼似開似闔,百丈金光如天裟。

陡然間,從少年僧人額心裂開一道縫隙,仿佛睜開的眼皮般,露出一隻豎目,直視大佛。

“好吧,不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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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關西張布施
大匡王朝,關中行省,中都。

青灰色的高塔矗立,垂地通天,共有九層。

和尋常的塔樓不同,這塔並非筆直樹立,而是略微傾斜,就好似被壓彎的青竹一般,斜著向上躥,看上去仿佛隨時都會倒塌一樣,讓人心驚膽跳。

孰不知,它已在中都之地矗立近百年,曆經兩朝,三次叛變,風雨無數,依舊穩穩立著。

隻要有它在,中都便永遠不會生亂,隻要有塔裏那人在,大匡的帝王就算再白癡,也永遠不會有諸侯敢犯。

“誰去琉京走一趟。”

塔裏的人開口問道,他的身形並不算高大,裹在墨黑的大氅中,碎長的額發垂於頰邊,亦將他的麵容遮於陰霾中。

他盤膝而坐,坐的不是矮榻,也非太師椅,而是一片黛青色的虛空。他就這樣懸浮於半空,仿若神祇,身後隱約有什麽流轉飛舞著,細細望去,竟是兩頭背插雙翅的白虎,神若異獸,偏偏隻有巴掌大小。

“某願前往。”

“某也願往。”

......

座下三徒紛紛上前請命,這三人相貌奇異,當中一人身材高大,頭頂卻生著一隻獨角,遠看若瘤,近看似錐,好不奇怪。左邊是一女子,桃花抹頰,蹙顰生媚,看得人心頭發癢隻想上前好生溫存一番,奈何她手中提著一支血鞭,這鞭子非是獨立存在,而是連於女子高挺渾圓的臀部,竟是她的尾巴。左邊的是個青年,麵白無須,書生模樣,卻是雙耳垂肩,手能過膝,額頭微凸,乃是古書中大智之相。

相貌怪異,天賦異稟,當為天生無底洞者。

擁有三名無底洞者為座下徒,除了當今天下第一名帥,那位大匡皇叔外,還會有誰。

可中都人卻知道,他還有第四名弟子。

“我去。”

冰冷中透著幾許嘶啞的聲音傳出,當中的獨角大漢麵露慍色,卻被身旁的女子使了個眼神製止,另一邊的大耳青年則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

大匡皇叔為神師,匡人皆知,無數世家子絞盡腦汁想要拜入皇叔門下,可紛紛因為那個規矩而止步——想要拜入吾門下,可以,隻需在中都教場修行三年,三年後挑戰吾座下弟子,任選一名,撐過三柱香者便為吾第四徒。

皇叔座下三大弟子皆為無底洞,修為實力遠超同濟,兼之修煉了十餘載,豈是那些紈絝子弟三年修行便能企及的。起初尚有人去教場修行,無不被皇叔弟子一招打成重傷,從此再無世家子敢踏足教場半步。

直到六年前,一個穿著麻鞋的少年進入中都教場,三年後出關,走上中都天塔。翌日,皇叔詔告天下,宣布收下第四名弟子,也是他座下唯一一個非天生無底洞者,消息傳出,中都乃至大匡世家無不嘩然。

而這名來自關西的少年人,張布施,也從此聲名鵲起。

有詩道:關西張布施,麻履訪名師,三年磨一劍,功成天下知。

隨著話音傳出,從殿柱旁的陰影中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漫不經心的掃過他三位師兄、師姐,抱臂而立。

“若真有神師出世,琉京已成險地,布施,可需雲中虎。”

話音方落,那兩頭巴掌大的小老虎“嘶嘶”低吼著,朝向張布施齜牙咧嘴。

“無需。”

說完,張布施轉身走出高塔,陽光驅散黑暗,落於麵頰,他微微蹙眉,轉眼後消失不見。

......

安伯塵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無意間吐出一口氣,竟會引來兩名神師的重視,又或許遠遠不止。繁華琉京看似一派祥和氣象,雲淡風輕,可實則已然烏雲漸起,暗流狂湧。

此時的安伯塵正坐在馬車中,身旁放著一布袋黃巾,手捧一摞卷帙,專心致誌的讀著。

這些案卷是他臨行前,從公子臥室中翻出,記載著數年裏公子所關心的朝中大事以及他和霍國公的來往記錄,從前跟在公子身邊,常常伺候著他和琉國重臣攀談,耳濡目染下,朝中之事也算略知一二,可那時候的安伯塵心智未開,即便公子和朝臣們四絲毫不避諱,他也聽得糊裏糊塗。

馬車行於青石路上,顛簸搖晃,安伯塵心無旁騖的看著案卷,卻沒發現,對麵的少女時不時總會古怪的瞟他兩眼。

打從安伯塵翻出宗卷,“紅拂女”便覺有些奇怪,在她的心中,這個小仆僮想要修煉之法隻不過一時新鮮,最重要的還是足以讓他下半生衣食無憂的千兩黃金,可他拿到黃金後卻再沒多看過半眼,全心全意的瞅著宗卷。

莫非他還想要當官不成?

男人啊,永遠不會滿足,連安伯塵這樣的少年人也無法免俗,方才踏上修行之路,一轉眼功夫竟然又貪圖起榮華來。撇了撇粉嫩的小嘴,紅拂女暗歎一聲,將頭轉向一旁,望向窗外人頭攢動的長街,神色寂寥。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馬車早已遠離朱雀街,來到靠近王宮的後唐古道,卻因在琉人建國前,江南之地曾有個後唐國,唐君風流,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傳世甚豐,琉王欲籠絡後唐遺老,遂將王宮兩裏外的這片市坊取名後唐古道,暗地裏則推行戲曲,不出兩百年,戲曲盛行,壓過後唐的詩詞歌賦,古道雖存,舊人不再。

在後唐古道邊有一片湖泊,煙波浩渺,白鷺嬉戲,水貫煙花江,名為望君湖。這裏是琉國乃至大匡都頗有名氣的煙花之地,每每入夜時分,笙簫奏響,青樓接客,戲館開鑼,遊人文人絡繹不絕,也常有達官貴人前來包下一條畫舫,通宵賞戲,更有甚者,連琉君也常常白龍魚服至此,與民同樂。

雖非後唐,可這江南之地,即便再換十七八個諸侯,也改不了它深入骨髓的風流性子。

“到了?”

“嗯。”

安伯塵瞥了眼窗外,頭也沒抬的說道。

“哪條畫舫?”

“夜來香。”

“倒是個雅名。”

“離公子所取。”

抬起頭,安伯塵莫名的說道,此時提起公子的名號,他的語氣中再無半點仰慕和崇敬。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馬車,“離公子”自然傻笑著呆在車中,老車夫也被打發去一旁的茶樓歇息。舉目望去,五顏六色的畫舫成群結隊,停靠在岸邊,粗粗一數少說也有百來條,白日裏尚如此華美,更別談萬家燈火入夜時的壯麗。紅發少女第一次看到這副場景,不禁有些失神,低聲念起一首安伯塵從未聽過的詩歌來。

詩中地名雖陌生,可惻惻扉人,隱約帶著濃濃悲戚之情,聞者黯然神傷,卻也有些應景。

五日前安伯塵遭遇大劫,僥幸逃生,邂逅等於道中的紅拂女,重回琉京。短短五日,安伯塵在少女的神機妙算下,擁有了想要的一切,隻差找到九辰君便可踏上返鄉的路。隻不過,此時安伯塵心中對於這繁盛琉京再無半點留戀,曾經值得他留戀的一切,在昨夜過後,蕩然無存。

深吸口氣,安伯塵散去心頭的感觸,抬眼掃向岸邊,尋找起離公子曾一擲千金的畫舫來。

陡然間,他心中冒出一絲寒意,憑空生出,毫無半點征兆。

脊背一震,安伯塵停住腳步,身旁的少女皺了皺眉,正欲開口,就見安伯塵麵色劇變,猛地向她撲來。

“你......”

紅拂女心頭一驚,餘光中,百來支羽箭劃過身側,插入水中。

安伯塵這一撲堪堪讓兩人避過箭雨,若晚上半刻,差上分毫,恐怕兩人此時已變成冷冰冰的屍體。

扭頭看去,就見不遠處的河堤上,一隊戴著青銅麵具的騎士正冷目朝這望來,弓弦拉開,而那駕載著離公子的馬車早已不知所蹤。

“射!”

見著安伯塵竟鬼使神差的躲過勢在必得的箭陣,騎兵首領眸露奇色,卻也不再隱匿,大手一揮,下令射出第二輪。

河岸開闊,一覽無餘,隻有身後的畫舫可以躲避,可縱然躲入畫舫,終究逃不過一陣接一陣的箭羽。

相視一眼,危急關頭兩人不作猶豫,同時轉身跳入望君湖。

“撲通!”

水花濺起,漣漪蕩開,那名騎兵首領一個閃身,下一刻出現在畫舫邊。

摘下麵具,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麵孔,正是霍國公府中那名家將。

皺起眉頭,霍小三眼中閃過一道青華,仔細盯著向水麵,許久冷聲低語道。

“原來都不會遊水。”

誠如霍小三所言,安伯塵和紅拂女都是旱鴨子,若非被逼到絕境,又怎會不假思索的跳入望君湖。

湖麵波光粼粼,湖裏麵,少年少女撲騰著手腳,滿臉痛苦,可卻止不住身體不斷下沉,漸漸的,澄藍的湖麵已變得遙不可及,周遭的水色已成深藍,偶爾有魚蝦遊過,繞著兩人輕快的轉著圈,隨後一擺尾,遊向遠方。

這五日的好運氣果然都用光了。

腹裏已被湖水灌滿,安伯塵絕望的想著,眼睛一陣脹痛,餘光中,安伯塵就見少女掙紮著舞動手臂,竭盡全力想要向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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