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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趙馬共天下
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看向始終未曾放棄的少女,平靜而祥和的圓井村漸漸浮於腦海,安伯塵捏緊拳頭,心中默默發誓。

可他愈是掙紮,愈是止不住的向下沉,心慌意亂間,僅剩的餘氣也消耗殆盡,安伯塵瞪大雙眼望向頭頂的湖水,窒息的感覺將他包圍,臉已漲成絳紫色。

就在這時,從安伯塵臍窩處冒出一個小氣泡。

緊接著,又是一個氣泡冒出,隨著氣泡越來越多,安伯塵臉上的絳紫散去,雖閉口屏息,可卻驚訝的發現,竟不再感到窒息。

孰不知,這一切全因那個神奇無比的胎息之法。

先前安伯塵機緣巧合中悟出先天真息,可遠未達到得心應手的地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何為胎息,何為先天真息。倘若就這樣下去,不去修煉胎息之法,時間久了,神闕穴中的先天真息也會漸漸散失,臍窩閉合,機緣稍縱即逝,安伯塵再想打通神闕運轉胎息,幾乎沒有可能。

偏偏陰差陽錯下,他墜入水中,難以呼吸,即將窒息而死。可潛意識裏,他的求生欲望仍未斷絕,逼得已快閉合的臍窩再度打開,生出新的先天真息,也就相當於第二次進行胎息修煉。

臍窩處不再冒泡,安伯塵呼吸順暢,神智恢複清明,可他卻沒時間去追究緣由,看著一旁漲紫了臉,眸中浮起絕望之色的少女,安伯塵心中焦急,亦是悔恨交加。

倘若那時候自己不賭氣,將昨夜之事全盤托出,告訴紅拂女,以她的聰明定會想到霍國公會下殺手。

安伯塵很清楚,這一切定是霍國公所為,能在生死關頭輕而易舉想到這點對於一個少年人來說已殊為不易,他隻佩服紅拂女的聰明才智,卻不知如今的他和五天前已判若兩人。

有了......

陡然間,安伯塵腦中蹦出一個主意,一個讓紅拂女免遭死難的主意。

可是......

安伯塵苦笑著搖了搖頭。

反正不久之後和她即將分別,從此不會相見,就算再得罪她一次又怕什麽。

不再猶豫,安伯塵從紅拂女裙袂處撕下一片羅衫,覆在少女嘴邊,隨後湊了上去。

腹中的先天真息源源不絕的渡入少女口中,感受著嘴邊的柔滑暖玉,安伯塵心頭沒來由的一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拂女臉上的絳紫消散,在安伯塵的不安中緩緩睜開雙眼。

又是大眼瞪小眼,少年少女緊緊貼在一起,卻是從未有過的肌膚之親。

少女似乎嚇了一跳,慌亂掙紮,不多時卻漸漸平靜下來,複雜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人,目光中隱約浮出幾絲感激。碧波蕩漾,水草搖曳,在陽光照不到的湖泊深處,遊魚嬉戲之地,少年少女嘴貼嘴,緩緩向上飄去。

雖隔著一片羅衫,可本就薄如無物,又被湖水浸濕,唇貼唇,齒碰齒,近得連對方心跳聲都能清楚的聽見。

或許是因為先天真息的緣故,不會遊水的兩人竟不再下墜,緊靠在一起,隨著水流向上升去。又不知過了多久,水色變淺,日光朦朧可見,也讓少年少女精神一振。

互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同時一蹬腿,下一刻躥出水麵。

深吸口氣,安伯塵沒敢去看紅拂女,回身望去,兩人距離後唐古道約莫百來丈,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坐落著一個半島。目光所及,島上樹木青翠,竟還有亭台樓閣,環繞在薄薄一層水霧間,倒有些像傳說中的仙島。

“先上岸再說。”

開口的是紅拂女,她也沒去看安伯塵,故作平靜道,可手臂卻緊摟著少年的腰,生怕會再沉下去。

“也好。”

安伯塵繃勁臉,點頭道。

然而過了許久,兩人依舊一動不動,遠遠看去,仿佛兩個木樁插在湖麵上,甚是古怪。

“算了,再浪費第一張道符吧。”

鼓了鼓嘴,紅拂女無奈的說道。

兩人離那半島極近,偏偏都不識水性,就這樣呆呆的杵在水中,怕是泡上一天一夜也無法移動半寸。

幸好道符都是金鐵所煉,火不能侵,當下紅拂女掏出一張小符,正欲祭出,就見湖麵上漂浮著一物,卻是先前兩人渡氣所用的薄紗。餘光瞟向安伯塵,見著少年正四下張望,紅拂女略一猶豫,伸手抓起那片紗布,悄悄藏入懷中,隨後口念咒言,火光閃過,祭出道符。

安伯塵隻覺眼前一花,疾風撲麵,轉眼後竟已站在島上。

“多謝。”

耳邊傳來輕如蚊蚋的聲音,安伯塵側頭看去,就見少女一本正經的望向不遠處的樓閣,好似方才那句道謝並非出自她口一般。

“其實,若我早些告訴你,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尷尬的笑了笑,安伯塵開口道。

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安伯塵撓了撓頭,將昨夜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知紅拂女,隻是下意識的隱去了夢裏神仙府的遭遇。

“原來如此,那些人都是霍國公派來的。”

紅拂女若有所思道,陡然間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向安伯塵。

“這麽說來,今早上你衝我發脾氣,也是因為這個?”

迎向少女的目光,安伯塵認真的點了點頭。

“本來說好了,你留在藏玉廳,守著離公子,結果不但人不在......還在廳裏布下那麽多陷阱。”

看著安伯塵眼裏的痛苦之色,紅拂女怎麽想象不出他昨晚的“可怕”遭遇,當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連忙止住,長歎口氣,幽幽道。

“倒黴的事總是來得那麽巧。昨夜我出去,是想幫你篩選剩下的幾名天品修士,孰料無意間撞上一件事耽擱了......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經過去。”

聞言,安伯塵心中浮起莫名的暖意,雖說是為了仙人秘籍,可她一個世家小姐能對自己如此上心,實在不易。

湖風吹來,悄然無聲的將兩人之間剛剛生出的疏離吹散,全身上下濕漉漉一片,可安伯塵卻覺得心情舒坦了很多。

“紅拂,找個地方生火,先把衣服烤幹。”

左右環顧,目光落到前方的樓閣,安伯塵開口道。

“這裏似乎沒人,不如先去閣裏。”

“也好。”

紅拂女點頭,眼見少年向閣樓走去,略一猶豫,開口道。

“我的真名叫司馬槿,反正要分別了,先告訴你也無妨。”

安伯塵身形一滯,背對著紅拂女,他的眼中飄過幾絲失落,轉瞬後化作濃濃的震驚。

“司馬.......就是那個司馬的司馬?”

“嗯,沒錯,就是那個司馬的司馬。”

少女若無其事的說道,黛眉輕舒,透著幾絲複雜。

對於安伯塵的驚訝她絲毫不覺得奇怪,若是聽到她來自司馬家卻依舊鎮定,那才是件奇事。

三百多年前,在大匡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句歌謠——“金山玉河百萬師,隻道趙馬共天下”。

金山玉河指的是大匡之前的大晉王朝留下的財寶,百萬師則是指百萬雄師。大晉王朝在曆經鼎盛時期後,國運衰頹,各路反王占據一方,欲謀晉之國祚。晉末代皇帝司馬灰嘔心瀝血,空有一身才華卻無法收拾祖上丟下的破攤子,遂宣布退位,把國璽丟給權臣任厚,暗中將司馬氏積蓄上千年的財富、道符等等藏於秘*處,隻待東山再起。任厚果真自立為帝,國號野,卻背負上亂臣賊子之名,不得民心,正當司馬灰準備借勢重起時,卻又一人比他快了半步,三起三落建立了如今的大匡王朝。

為了安撫晉朝遺老,匡始帝賜司馬家丹書鐵卷,誓言趙家子孫執璽一天,絕不虧待司馬氏。借著匡皇室的恩德,以及祖上留下的財富,司馬氏從弄臣做起,一步步站穩腳跟,到三百年前,司馬氏族子弟不僅在匡朝占據高位,且遍布大匡各大諸侯國,或為將,或為相,層層滲透。匡帝見事態不妙,親率羽林軍包圍京都司馬府,密談一夜後,終於達成妥協,司馬氏家全部退出關中,隻能留在南方。

即便如今司馬氏已退居吳國,可上千年無數代人留下的基業又豈會說垮就垮,身處南方的司馬氏其地位不單能和南方各諸侯相提並論,還和北方各諸侯也暗通曲款,雖無國土,可憑借金山玉河以及不知藏在哪的百萬雄兵,司馬氏絕對稱得上趙家外,匡朝第一門閥。

身為正房嫡出,司馬槿可謂是天之嬌女,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比之匡皇室中的公主也不遜色。

然而,自從九歲那年,遇上那件事後,她再去吳宮聽妃子們彈琴,騎著小馬駒在千名護衛圍拱下奔於茫茫草原,總會覺得無比孤單,舉目千裏山河卻無半人相知。因此,當她聽說琉國有仙人秘籍時,就好似看見了救命稻草,不顧一切的趕來,縱然隻是一線希望,她也得死死抓住,縱然拚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她也不想輕易錯過。

眼前這個好命的少年或許以為我是想要修煉成仙,或許心中還在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嗬嗬,管他呢。

深吸口氣,紅發少女莞爾一笑,上前拎起安伯塵的袖子,向樓閣走去。

“又在發呆了,還不快上去烘衣服。”

兩人拾階而上,到了二樓還未邁入,目光落向樓裏的場景,同時一愣。

樓閣之上,顛*鸞*倒鳳,雲雨處春光畢露,然而,最讓兩人震驚的,那赤身裸體糾纏在床榻上的兩人竟都為女子,此時正忘乎所以的親吻著,雲鬢散亂,喘息連連。

“果然,美女都腐......”

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纏綿在一起的兩個女子,司馬槿目光呆滯,喃喃低語道。

眼前白花花一片,卻是全所未見的場麵,安伯塵麵色緋紅,不知所措,半晌,附和著道。

“是啊,美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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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欲乘風歸去
看著兩個膚白如雪、體態婀娜的女子顛*鸞*倒鳳,安伯塵隻覺得口幹舌燥,瞟向司馬槿,下意識的又想起了在水底渡氣時的場景,以及和少女唇齒相依的美妙感覺。

“小安子,別看了!”

似乎察覺到安伯塵古怪的目光,司馬槿神色不變,可頰邊還是飛起一抹粉霞,扯起安伯塵的袖子。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嗯。”

安伯塵點頭應道,可就在他轉身時,目光無意中觸到樓內女子,身體陡然一顫。

“王馨兒!”

雖然沒見過王馨兒的全貌,可那雙有著嫵媚風情卻又暗藏殺機的眸子,安伯塵又怎麽可能認不出。

他這一驚,氣息紊亂,屋裏兩女子同時有所覺察,低叱一聲,矯健的躍至床榻後,又驚又怒的向兩人望來。

四目相對,看向張大嘴巴的安伯塵,王馨兒也是一愣,而她身旁的女子則念念有詞。

“大膽登徒子,受死!”

雲雨之際,兩人的裙紗落得遍地都是,來不及穿衣,隻得借著床榻隱蔽身體。能在琉京王宮旁擁有一座半島,那女子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被安伯塵兩人看到了這一出好戲,當下惱羞成怒,轉眼後,一條雪白的三首怪狼從她身後躥出,而王馨兒略一猶豫,也祭出了飛天蜈蚣,襲向安伯塵和司馬槿。

異變突生,安伯塵不知所措,身邊的少女則冷下臉,玉指彈動,接連祭出四五張道符,硬是擋住了怪狼和飛蜈。

“璃珠,你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趙玄旭嗎?”

聞言,王馨兒身旁的女子神色陡變,而司馬槿也趁機祭出道符,帶著安伯塵禦風而飛,遁離半島樓閣。

“那人誰?”

回首望去,見著王馨兒兩人並未追出,安伯塵心緒稍定,開口問道。

“琉國璃珠公主,也是當今琉國君親妹妹。”

聞言,安伯塵心頭暗驚,遂皺了皺眉,好奇的問道。

“那個大明湖畔的趙玄旭又是誰?”

眸裏閃過古怪的笑意,司馬槿幹咳兩聲。

“大明湖是本姑娘隨口說出來的,那趙睿是當今天子,鼎鼎大名的白癡皇帝,江湖八卦說他和璃珠有過一腿......你又開始問個沒完了,算了,反正快要分別,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就一塊問吧。”

尷尬的笑了笑,安伯塵目光閃爍,半晌開口道。

“兩隻三頭狼和會飛的蜈蚣是什麽,我怎麽感覺它們像是變戲法般變出來的?”

“那是伏妖。”

司馬槿向安伯塵解釋道。

“在大匡朝有一些年代久遠的深山老林,亦或峽穀之地,生活著奇形怪狀的獸禽,和尋常牲畜不同,它們天生通靈,能辨識語言,也可修煉,隻不過修煉起來比人類還要艱難,傳說它們是上古時期留下的妖物所化。被修行之人以精火收複後,能化作一條符紋刻入皮膚,念咒即可召喚。”

“精火?”

安伯塵心生不解道。

“不是隻有天品修士才能煉出精火?那王馨兒應當不到天品。”

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塵,司馬槿輕歎一聲,莫名的說道。

“這也是當世女子為何總會選擇依附於男人的原因。女子雖能修煉出文火,可文火溫溫不絕,綿綿若存,幾難運用到近戰中,若和男子動手,即便是天品也會輸於地品,除非是施展道法、道符。可祭出道法、道符卻需念咒,未及你念完咒,別人便已近身,所以若不依附於男子,那便得收一強大伏妖,這樣爭鬥起來才不會吃虧。那王馨兒定是討好她家中長輩,讓長輩用精火為她收了那頭飛天蜈蚣。”

眨巴著明媚的大眼睛,司馬槿看向安伯塵莞爾一笑道。

“怎麽,莫非你又動心了?真正的男人,廝殺疆場的戰士們,他們才不屑去養伏妖呢,不過,這些年風氣似乎有些變了。”

“不是,我是在想......”

看著近在咫尺少女,回想著她平日裏的一舉一動,安伯塵笑了笑道。

“我在想你的伏妖又是什麽。”

聞言,司馬槿一怔,看向神情有些淡漠的少年,撇了撇嘴道。

“不告訴你......不扯了,下麵便是後唐古道了,快去尋夜來香,找到仙人秘籍後我們也就兩不相欠。”

說話間,兩人已落到河堤,不再多言,安伯塵領著司馬槿尋到夜來香。

安伯塵和司馬槿誰都沒再提那個想將他們趕盡殺絕的霍國公,卻是心知肚明,那些騎士們定以為他們溺水身亡,這後唐古道人多眼雜,他們來過一次儼然引起騷亂,定不會再來第二次。

“阿公,還記得伯塵嗎?”

開門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也是夜來香號的船宮兼仆役,他揉了揉眼看向麵前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少年少女,半晌才反應過來。

“原來是安小哥......莫非公子今晚要來?”

老頭囁嚅著說道,目光遊離,神色有些尷尬。

“不是,是公子讓我來找映紅姑娘,他從前送給了她一個木偶,今日突然興致大發,想要再題一手詩。”

看向麵色微紅的安伯塵,一旁的司馬槿心知他在說謊,卻沒想到隻是撒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謊便讓他麵紅耳赤,嘴邊不由浮起一抹淺笑。

然而,老船公接下來的話卻讓司馬槿麵色一僵。

“這個......安小哥,實不相瞞,前夜來了個貴人,說是要娶映紅姑娘當小妾,然後......映紅姑娘便跟他走了。”

“什麽!”

安伯塵神色陡變,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急忙問道。

“那她的戲簍在哪?”

伶人有戲簍,專盛客人們的賞賜,映紅姑娘雖容貌美豔,可在遇到離公子前並不出名,得公子一擲千金,以及親手製作的那個木偶後,方才名聲鵲起,而她每每出場時,總會有仆役將戲簍放在台邊,以示她夜來香第一伶的身份。

訕訕一笑,老船公撓了撓頭道。

“安小哥這是明知故問,映紅姑娘雖然攀上金枝,可也不敢忘了公子昔日恩惠,那戲簍和公子的恩賞自然被她一同帶走了。”

“攀上金枝?”

司馬槿黛眉微蹙,低聲咀嚼著,而安伯塵也聽出了內中的不同尋常,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

“阿公,莫非帶走映紅姑娘的那人......”

“噓,安小哥切莫聲張。”

老船公漲紅了臉,故作神秘的向天頭抱拳一拜,點了點頭。

“正是當今君上。”

安伯塵默然,扭頭看向司馬槿,少女依舊故作輕鬆,甚至還向他笑了笑,可那雙緊握的粉拳落入眼中,卻讓安伯塵的心沒來由的一疼。

......

............

“你真的不走?”

“不走。”

“你可知道留在京裏會有多危險?”

“知道。”

“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為什麽還要留下來?”

“因為你還沒有得到仙人秘籍。”

月華清冷,夜風入幽,拂過飛簷邊掛著的風鈴,叮叮作響。少年少女坐在七層閣台邊,腳下是朱雀街,頭頂是蒼茫夜。

餘光中,少女抱著膝蓋,撥弄著裙袂上的褶皺,神色廖然,安伯塵猶豫著,開口道。

“你為什麽非要得到仙人秘籍?”

“有了它,或許我就可以回家了。

司馬槿沒有避諱,輕聲說道。

等了許久,都未見安伯塵再開口,司馬槿不由好奇起來。

“咦,你居然不追問了。”

聞言,安伯塵羞赧的一笑,摸了摸鼻子,半晌,低聲說道。

“你想要回家,必須要得到仙人秘籍,那我一定會幫你,僅此而已......畢竟是我欠你的。”

世家門閥總有許多古怪的規矩,離公子就曾提起過什麽試練,或許那個仙人秘籍就是她家裏人對她的試練吧。

安伯塵如是想著,卻並不知道一旁的少女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些不同,少了幾分漠然,多出幾絲柔和。

“今晚那霍國公定不會派人來探,可明日就難說了,繼續留在琉京險而又險。小安子,這諸侯京城,達官貴人之地就好似一汪渾水,漩渦生出,一眨眼就會將人吞了。你不屬於這,留在這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會越陷越深,你還是回去吧,和你家裏人一起好好過日子。”

沉默許久,司馬槿抬起頭,盯向安伯塵說道,一臉前所未有的認真。

搖了搖頭,安伯塵看向茫茫夜色,沉聲說道。

“你有你的大道理,可我們莊稼人也有我們莊稼人的道理。欠了別人的情,就算砸鍋賣鐵也要還上,欠了別人的恩,就算拚得頭破血流,也要報答......再說,我今早翻了一遍霍國公和離公子的來往記錄,並非沒有轉機......”

安伯塵對著月色侃侃而談著,並沒發現身旁的少女美目流轉,正出神的看著一身氣度和白日裏大相徑庭的他。

“小安子,你想看我的真麵目嗎?”

耳旁傳來少女的聲音,安伯塵微微一愣,轉過頭,就見司馬槿俏皮的一笑。

“當然想。”

安伯塵心中一喜。

“那就等到我得到仙人秘籍,我們分別的那天吧。”

少女眨閃著大動人的眸眼,目光中含著幾分戲謔,頓了頓道。

“可我是個醜八怪,很醜很醜,所以才要易容,你就不怕被嚇到?”

安伯塵一愣,撓了撓頭,想了半天,老實答道。

“怕。”

司馬槿蹙了蹙眉,就聽安伯塵接著道。

“我在開玩笑。”

“切,好冷的玩笑。”

安伯塵第一次開玩笑,便被司馬槿毫不留情的打擊,當下麵龐發紅,有些羞赧,不過正如那日司馬槿在西城所言,開了個他自以為是玩笑的玩笑後,果然輕鬆了許多。

“明日的事留到明日再去頭疼吧,小安子,想不想聽我唱首曲子?”

安伯塵點頭,側目看向少女,夜風拂過曲長的睫毛,眸若秋水,雖不知在她這張“臉”下藏著的是怎樣的容顏,可光憑這雙動人的眸子,足以沉魚並落雁。

輕啟朱唇,迎著如水月華,少女輕聲唱道。

......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

悠揚清澈的歌聲流轉於墨雲之巔,漸漸變低,忙碌了兩天的少女再抗不住疲憊的身心,靠在少年肩頭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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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蕭侯欲別
小心翼翼的將司馬槿抱回藏玉廳,安伯塵仍無困意,走到窗邊,點上青燭燈,望向幽寂的琉京夜,目光閃爍。

本想就此離開,可事不遂人願,映紅姑娘竟被琉君看上,連同九辰君也陷入深宮。

雖然很想衣錦還鄉,讓爹娘高興一番,也讓村裏那些平日瞧不起他家的人大吃一驚,可沒幫紅拂女得到仙人秘籍前,他絕不會離開。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耳邊隱約回響起那首明澈中透著淒婉,從未聽過卻又很好聽的曲子,安伯塵淡淡一笑,麵頰微紅,眸中浮起莫名之色。

和她處的時間越長,越難了解,仿佛謎一樣的少女,總是掛著甜甜笑容,可在她的笑容下卻又似埋藏著一段很深很深的故事,總之讓安伯塵不由自主的想要多看幾眼。

“這樣女子,別說世家之中,恐怕舉世都難尋。”

安伯塵低聲喃喃道。

他站在七樓窗口,迎風而立,青衫飄蕩,眉宇淡然。高處不勝寒,雖隻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年人,可就在這短短四五日中,他的舉止氣度正悄然發生著改變,竟有些像這七年來冠絕琉京的那位布衣公子,可他自己卻絲毫未有覺察。

心意放鬆,安伯塵長舒口氣,下意識的閉合雙目。

臍窩一舒一張間,隱約有水火之光閃過,轉瞬不見。

這一天兩夜之中,安伯塵居然連續三次進入胎息狀態,若讓那些修為高深的天品修士知道,定會瞠目結舌,匪夷所思!

胎息雖神奇,可卻是逆天之法。

人離開母胎,臍帶割斷,進入後天呼吸,應合世間規則。而胎息,則是修行到末期,返璞歸真後,重新拾得老天所賦予人類的靈賦。誠然,也有機緣巧合下成就胎息之法,比如昨夜的安伯塵,可大多隻有那麽一次,隨後臍窩閉合,除非擁有修煉法門,且有長輩高人相助方才能再續胎息。偏偏安伯塵遇難落水,求生的潛能一經爆發,再度激發先天真息。兩息之後,臍窩算是暫且打通,可並不穩定,隨時有著閉合的可能。然而,就在剛剛,曆經了一天一夜劫難的安伯塵和司馬槿重歸於好,少女芳澤猶繞鼻間,心意放鬆下,心緒淡然卻又懷有執念,不經意間,再度生出先天真息。

這一回的先天真息和前兩次截然不同,非是機緣巧合,非是死中求生,而是自然而然進行著胎息之法。

事不過三,三數之後,大多塵埃落定。

胎息之法雖不能直接修煉火勢提高修行,可卻是修行之人的肉身和天地自然最完美的結合狀態,倘若修煉到巔峰,天地間草木枯榮、動靜變化無需去看,便可了然於胸,人的意識也能進入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態,就像拂曉時候的安伯塵。然而被司馬槿乍一嚇唬,機緣丟失,如今安伯塵所掌握的胎息之法再普通不過,屬於最低級的先天真息,也隻能時靈時不靈的提示危險,就比如白日裏在畫舫邊。

可即便如此,一個初入修行之道不過一天多的少年,竟能運轉胎息之法,若傳了出去,足以讓世上所有修行之人嫉妒眼紅,那些神師們也會紛至遝來,搶著收安伯塵為徒。

不過,此時就連安伯塵自己也不知所謂,遑論別人。

他隻是覺得這樣很是舒服,身體變得輕飄飄,意識帶動著體內兩團水火遊走在任督二脈間,仿佛吃了靈丹妙藥般,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暢快呼吸著,輕風拂來,好似禦風而飛一般,整個人也變得飄然出塵。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伯塵忽地皺了皺眉,隱約中感覺一絲不舒服,仿佛周遭的平衡被打破般,玄而又玄,難以道明。

心頭一緊,安伯塵睜開雙目,猛地回身,眸裏精光綻放,卻將樓梯口背著大包裹的老者嚇了一跳。

“蕭侯?”

看向麵露驚訝,卻轉瞬散去的老頭兒,安伯塵沉默片刻,開口道。

“此樓為公子禁地,夜深人靜,蕭大爺卻突然造訪,不知有何貴幹。”

上下打量著安伯塵,一雙三角眼裏隱隱透著奇色,貌不驚人的老頭忽然哂笑一聲,慢慢悠悠的蹬階而上,尋了張座椅,穩穩坐下,不再言語。

兩人默然對視,樓內氣氛陡然變得僵硬起來。

“公子總算是死了。”

這是蕭候所說的第一句話,安伯塵心頭大驚,可強忍著沒有形於色。

“你們兩人的好日子也算到頭了。”

第二句話落下,安伯塵眉頭緊蹙,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妙。

“公子雖然不容易死,可如今,也隻能當他死了。”

第三句話幽幽道出,安伯塵頓立當場,心頭掀起軒然大波。

他終於知道這些日子的不安從何而來,他強逼自己不去往那個方向想,可被今夜蕭侯這麽一提起,安伯塵再無法壓下心中的懷疑。

七年前披雪入琉京,第二天駕著載滿金銀的銅車前往皇宮,隻為和琉君打賭,若他能在三年內,白手起家,賺夠一車金銀,琉君便答應他三件事,若不能,銅馬銀車歸國庫,從此他也不再現身琉國。縱使琉君百般阻撓,可不出半年,離公子便已賺夠十車金銀,婉拒了琉君的高官厚爵,自做他的逍遙布衣公子。

如此手段,足可稱得上神乎其神,如此人物,又怎會被王馨兒一個外來者所殺。

可是,那日離公子被斬落頭顱,卻是自己親眼所見。

夜風拂過少年困惑不解的眸眼,許久,他看向一臉冷笑的老頭,心中生出古怪。

一語辨出身,二語辨舉止,三語辨才學,蕭侯這三句話句句誅心,卻無不正中安伯塵軟肋,非是大智謀者無法能說出。

果然,能被公子青眼,當上墨雲樓的管家,這蕭侯絕非普通人。

安伯塵心中道,前日他便有所懷疑,今日所見所聞,更是印證了他先前的想法。

略一思索,安伯塵索性不再隱瞞,麵上故作輕鬆之狀,淡淡一笑道。

“蕭先生所言極是,不知以先生之見,公子這是演的哪一出?”

看著從容不迫的安伯塵,蕭侯撫須一笑,實則掩飾著他眼中的驚詫。作為墨雲樓的大管家,蕭侯又怎會不熟悉離公子的執墨仆僮,可打從五日前回轉後,這安伯塵仿佛變了個人般,從前根深蒂固的自卑蕩然無存,雖時不時的也會掩飾幾下,可此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從容氣度卻令蕭侯心頭驚訝。

“不知伯塵有何高見?”

老頭眼珠子提溜一轉,將包袱丟還給安伯塵。

目光落向蕭侯腳邊的布袋,安伯塵心思急轉,含笑道。

“公子來琉國前定已是一了不起的人物,依我所見,公子來此定是有其目的。他若真死倒也罷,若沒死,那定是因為目的未果,琉國眼下局勢險惡,公子不欲久留,借死脫身。”

安伯塵作出這番結論原因有三,其一是那部《大匡神怪談》中記錄的成仙之法,離公子煞費苦心為四僮築煉五行之身,卻在一年前放棄,引人深思。其二卻因為白日裏安伯塵所看的那部案卷,心智打開後,他更能從一些平平無奇的文字中尋找出蛛絲馬跡,雖依舊無法看清眼下琉國局勢,可隱約間已覺察到幾分不同尋常。第三是因為蕭侯,如今安伯塵算是看明白了,這個平日裏趨炎附勢的老頭,實則深藏不露,他知道離公子假死,卻仍打發行裝離去,那隻說明一點,這個跟隨離公子比誰都長的老人,心知離公子再不會回來。

隻一瞬的功夫,安伯塵便理清頭緒,他自己倒沒覺怎樣,卻讓對麵的老頭再掩飾不住心頭的驚駭,騰地站起身子,怔怔地看向安伯塵。

“伯塵果然聰慧過人。實不相瞞,老夫本是西海邊齊國人,隱居終南山,苦讀四十餘載,隻想一朝出世技驚天下。孰料八年前被離公子找到,設計陷害,讓老夫背負罪名,再無法出仕,隻能留在他身邊做一區區管家。離公子前來琉國確實有其目,他既假死離去,定不會再回琉國。”

胸口微微起伏,半晌,蕭侯方才恢複平靜,目光落向窗外夜穹,唏噓道。

“老夫當了八年管家,如今終於重複自由身,也不知還有多少快活日子。”

“這麽說,蕭先生是準備今夜便走?”

安伯塵麵露深思道。

“自然,若不趁早離去,唯恐夜長夢多。”

蕭侯答道。

不行,不能讓他走了。

看向神色莫名的老頭,安伯塵心中道。

蕭侯知道離公子已死,若說與別人聽,殺死離公子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己頭上,非但這琉京再無自己和司馬槿的容身之處,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家人。

那個大膽的主意再度浮起。

琉京最好的安身所在便是這墨雲樓,有離公子撐腰,方才有可能從王宮尋回九辰君......而“離公子”現下已落入霍國公手中。

“不多說了,老夫這便告辭,伯塵也盡早離去吧。”

餘光中,就見蕭侯已拎著包裹起身,抬手向他作別,安伯塵心頭一緊,脫口而道。

“先生請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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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陳國大梟
聞言,蕭侯皺了皺眉,卻還是停住腳步。

“還有何事?”

“先生當真舍得就這麽走了?”

看向蕭侯,安伯塵平靜的問道。

“此話怎講?”

“先生給離公子當了這麽多年的管家,出山時是一介白身,時隔八年依舊沒有功名在身,隻能帶著一袋財寶去當個富家翁,你當真甘心?”

話音落下,蕭侯手臂猛地一顫,眸中浮起濃濃的不甘,轉瞬撫平,故作鎮靜。

察言觀色,安伯塵心中暗喜,知道他這番話正中蕭侯軟肋,當下接著道。

“先生為大智慧者,窮盡一生隻得些許錢財實乃下乘。”

“哼,你說的倒輕巧,老夫落魄於此,還能如何?”

老臉微紅,蕭侯冷哼一聲,重重摔落袍袖,轉身欲走。

“我有一法,若能成功,先生未嚐沒有可能踏足仕途。”

一隻腳已踏出樓梯,卻定在半空,久久沒有落下,蕭侯回轉過身,冷著臉打量向安伯塵,又過了許久開口道。

“你且說來。”

“以蕭先生的手段,定已知道那個離公子落到了霍國公手中,若能將他接回,繼續為傀儡,以離公子在朝野中的聲望和人脈,想讓蕭先生當官,還不是一句話說的事。”

安伯塵剛說完,對麵的老人已仰頭大笑起來。

“你當霍國公是誰?你當國公府是何地?哼,那裏是龍潭虎穴,蚊蟲飛進去也甭想出來,更何況你一區區小仆僮......”

話還未說完,便被安伯塵打斷。

“蕭先生莫非不知道,左相已暗中抽調金吾衛的糧餉,意圖借此相逼霍國公。國公如今尚不知,而公子早在數日前便已暗中湊齊糧餉,留下調糧手令藏在一隱秘之地。隻要伯塵以此交換,軍情火急,想來國公不會抓著一個假離公子不放,更何況,離公子失蹤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聽得安伯塵侃侃而談,蕭侯神色漸漸緩和。

“你是如何得知?”

“伯塵今早看過離公子的卷帙密函。”

見著蕭侯仍舊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安伯塵邁前一步,沉聲道。

“蕭先生還猶豫什麽,大不了等到天亮,若伯塵無法回轉,那便是伯塵已死,先生自可離去。若伯塵僥幸帶著那離公子回轉,自然皆大歡喜。於先生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何不試上一試?”

三角眼中閃過一絲異彩,蕭侯漲紅了臉,仿佛終於下定決心一般,猛地捏緊拳頭。

“好!既然伯塵不惜深入虎穴,那蕭某便等到天明又如何。”

“如此,一言為定。”

朝向蕭侯拱了拱手,安伯塵看了眼天色,深吸口氣道。

“時候不早,伯塵這便前往國公府。”

說完,安伯塵不再逗留,越過蕭侯,匆匆下樓。

“伯塵小心為上!”

站在窗口,看著奔入夜色的少年,蕭侯漲紅著臉,低聲叫到。

月光朦朧,鋪灑窗欞,好似一層落霜,隨著安伯塵漸行漸遠,老人臉上的火熱之色也漸漸褪去,陰沉似水。

“哼,不知天高地厚,故作聰明。”

拂開裙袂,蕭侯悠然自得坐下,端起一旁的茶壺斟滿茶水。

一杯飲下,蕭侯舒坦的伸了個懶腰,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的確,伺候了那離公子八年,老夫又怎甘心就這麽走了。可現如今這琉國時局正亂,老夫又怎願去當個小官,繼續阿諛奉承下去。”

夜風漫入窗欞,吹卷起老人枯白的長發,在他平日深藏著的鬢角處赫然現出塊黑印,上書一個“配”字。

那黑印隻會出現在兩類人身上,一類是死囚,另一類則是永不赦免的重犯,可對於蕭侯來說,這黑印卻是記載著他輝煌曆史的勳章。他是出身西海邊的齊國,可卻非什麽終南山隱士,更沒有修身齊家平天下的抱負。昔年齊國之鄰陳國有西山人造反,大亂陳國國祚,曆時七年方才徹底平息,使得陳國元氣大傷,從此淪為最弱的諸侯國。世人皆以為叛軍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是因為七品道符之功,孰不知,在這當中,有一個人起著最為關鍵的作用。叛軍首領向人道夢見西山神君授天書之類的鬼話是他所編,籠絡民心也是他所為,那一次次聲東擊西打得陳軍苦不堪言也是暗中指揮。可在叛軍之中,他卻名聲不顯,甚至連前三十都排不上,因為他姓蕭,總是笑臉迎人,因此人送外號笑麵狐,這人便是如今高坐墨雲之巔的蕭侯。

準確意義上來說,那場叛亂是他一手策劃,可等到叛亂平息後,他卻因為不是主謀逃脫死罪,隻落得個流配邊疆永不赦免的下場。

誰也不知道,在叛亂之前,蕭侯僅僅是齊國邊境一個小鎮的教書先生,腹中有墨水,卻胸無大誌,從未想過出人頭地揚名立萬。隻因和一個來自陳國的公子哥對詩輸了,在學生麵前丟盡顏麵,也丟了飯碗,他一怒之下立誓報仇。

殺了那公子哥?殺了一個還會有另一個。殺了所有的公子哥?隻要有世家在,永遠少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毀了那些世家?有些麻煩,不過若是毀了整個陳國,那便不用那麽麻煩了。

於是乎,蕭侯花了十年時間謀劃,他漸漸發現,自己的本領遠比先前所想的要高出許多,又或許是沒日沒夜的苦思冥想、搜腸刮肚,五十歲不到便滿頭花發,將他骨子裏藏著的陰謀詭計、凶殘手段都逼了出來。然後,他一蹴而就,成功“報仇雪恨”,得到了鬢角邊永不磨滅的勳章,再然後被離公子救出,來到墨雲樓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管家。

這一切,足足耗費了他二十五載光陰。

二十五年能做很多事,也能徹頭徹尾改變一個人,如今的蕭侯早已不再是那個一怒而起的教書先生,曆經七年叛變的風風雨雨,如今的他更會隱忍,更會偽裝,也更會最大程度的謀求利益。

“看來,離公子是真的回不來了,等了八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嘖嘖,從今日起,墨雲樓上再無離公子,隻有我蕭老先生。”

抿了口茶水,蕭侯幽幽一笑,從袖筒中抽出一疊卷軸,掃了眼後隨手丟於幾案。

乍眼看去,這疊卷軸和安伯塵白日裏所看的很像,因為這才是真正密函。而內中所記載的,自然和安伯塵所見的大相徑庭,比如霍國公早已知道左相暗中調糧之事,也早已得到離公子給他的調糧手令。

手指輕敲著桌案,蕭侯眼睛眯成一條線,喃喃自語道。

“霍國公平生最恨三件事,背叛,欺騙以及威脅,你安伯塵卻獨犯兩樣,這樣一來不死也難了。”

“霍國公和離公子雖是利益關係,可交往這麽久又豈會毫無感情,以你安伯塵來泄憤再好不過,隻有那位國公大人泄完憤後,心平氣和,老夫才能好生和他談上一番。離公子雖死,可隻要他的基業在,霍國公仍能從朝野外得到助力,因此墨雲樓仍需有人掌管,除了我蕭侯外,還能從哪去找更好的人選?”

第三口茶水喝下,蕭侯隻覺神清氣爽,嘴角的笑意愈發濃烈,他望向藏玉廳,目光閃爍不定。

“那少女倒是古怪,看她的氣度來曆絕不一般,還是暫且不要動的為妙,隻要大勢在我這一方,安伯塵一死,她還能掀起什麽風浪來......從前還真沒看出,那安伯塵倒有幾分急智,若非遇到老夫或許將來指不定能有一番成就,隻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偌大的墨雲樓明日就會易手我蕭侯了。”

月華沒入窗欞,落到滿臉冷笑的老者身上,卻被收入黑沉的長袍下,失去了皎白的光澤。

.......

一陣狂奔,跑出兩條街,安伯塵終於停了下來。

長舒了口氣,安伯塵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大宅,目中露出篤定之色。

先前他乍一見到蕭侯,說是不慌那是假話,可也不知為何,一想到身處險境,想到能幫助司馬槿回家的秘籍,他心中的慌亂瞬間消散一空,鎮定自若,侃侃而談,竟和那個看不清底細的蕭侯分析起朝中局勢來。

微微苦笑,安伯塵搖了搖頭。

關於朝中局勢他壓根一無所知,之所以能說出那番話,全因急中生智,將平日見聞和密函上的隱秘拚湊在一起,胡亂一說,可聽起來還真像那麽一回事,連他自己也開始佩服起自己來。

“也算是瞎貓逮到死耗子,誤打誤撞將那蕭老頭糊弄了過去,不過,離公子的密函卻是真的,或許真能打動霍國公。”

少年自言自語道,一陣狂奔後,離墨雲樓,站在霍國公府前,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先前和蕭侯侃侃而談時尚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可此時,即將踏入公府重地,他卻止不住的緊張起來。這畢竟是三朝元老、當今右相的府邸,他隻是一區區仆僮,昨夜剛被霍國公識破並出手毀穴,今夜便這麽大搖大擺的找他談條件,如此膽大包天之舉,說實話,也隻有司馬槿才做得出來,偏偏被他安伯塵學會了。

“罷了,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了。”

穩了穩神,安伯塵無暇多想,深吸口氣,大步向霍國公府走去。

孰不知,他這一走,卻讓琉京隱伏未動的暗流,再度變得莫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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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初遇
達官貴人、世家門閥要麽隱居僻處,要麽集群而居,吳國有琅坊,而琉國也有棟苑,卻是一條長街,街道兩側深宅豪府,無不是琉國重臣的府邸。棟苑西側第一座便是國公府,外邊看去不算富麗堂皇,可高大森嚴,門口兩隻石獅威嚴雄壯,氣魄非凡,倒也配得上離國公的身份。

越靠近國公府,安伯塵的心跳得越快,往常他也來過,可都是陪著公子前來,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心驚膽跳。深吸口氣,安伯塵距府宅已不足十步,就在這時,餘光中閃過人影,安伯塵扭身望向街角盡頭,神色陡然一變。四五騎健馬懸立街口,馬蹄上包著棉布,靜默無聲的徘徊著,馬上騎士頭戴青銅獠牙麵具,隔著長街牢牢盯向他,或許是因為忌憚此處為琉京重地,不敢近前。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王馨兒!

安伯塵暗叫不好,心思急轉,不多時便已猜出她的來意。

今日白天撞破她和那琉國公主的.......用司馬槿的話來說就是“百合”關係,而她既然和璃珠公主在一起,定然消息靈通。霍國公派人抓捕“離公子”,以他的手段或許能瞞過尋常百姓、普通官員,可對於琉國公主這樣的人物,應當不是什麽秘事。王馨兒今次前來,一為探尋霍國公的態度,二則是見著霍國公對自己動手,想要趁機將自己擒下。

眼裏浮起一抹忿然,安伯塵不再去看,徑直向國公府走去,自言自語著。

“這王馨兒或許還真以為她將離公子殺了,孰不知......”

剛一開口,安伯塵隱隱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勁,他皺了皺眉毛,不由放慢腳步。

一邊走一邊想,就在他距離國公府前石獅還剩不到四步時,身形陡然凝滯,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雙腿仿若灌鉛,再無法前進半步。

“糟糕,中計了!如果公子真是假死脫身,憑他和霍國公的交情,離開前有大半可能早早將調糧手令交給霍國公。更何況,他蕭侯若是真想一走了之,為何還要登上七樓,多此一舉......蕭侯,蕭侯!”

安伯塵咬牙切齒,心中生出濃濃的沮喪,他原以為自己蒙混過關,孰料到頭來還是落入蕭侯的圈套中,而這個圈套所圖的,則是他安伯塵的小命。

夜風襲來,安伯塵脊背發寒,神色又是一變。

“不好,司馬槿......”

隻一瞬間,安伯塵心情大亂,隻想立馬趕回墨雲樓,可餘光中那彪徘徊在街角盡頭的騎士清晰可見,將安伯塵的衝動壓下。

他若就這麽向回跑,王馨兒定不會放過他,到時別說司馬槿了,就連他自己也小命難保。可若過貿貿然進入霍國公府,則正中蕭侯圈套,先前那番說辭已無法用,到頭來還是死路一條。

前方是龍潭虎穴,後麵亦是懸崖峭壁,一身青衫的少年僵立於國公府前進退兩難,滿頭大汗。

更鳴聲從遠處傳來,年邁的打更人提著油紙燈,小心翼翼的走在棟苑街上,安伯塵抬頭望去,就見王馨兒的人馬似想避開燈光,懸馬向後避去。安伯塵心頭一動,見機繞過石獅子向後跑去,一頓狂奔後,安伯塵擦拭著額上汗珠,停下腳步。回頭望去,王馨兒的人馬並沒追來,安伯塵心中稍定,站在國公府後巷,正思索著是回轉墨雲樓,還是進入國公府。

“誒呀!”

就在這時,安伯塵隻覺後腦勺吃痛,低叫一聲,就見一顆石子“咕嚕”滾落在地。

安伯塵轉過身,警惕的掃視四周。

這裏是一條狹巷,位於國公府後宅深處,冷冷清清,安靜無比,怎麽會突然飛來顆石子。

安伯塵心中奇怪,下意識的看上天頭,心道莫非今天運氣這麽差,連鳥兒也不放過我。

冷不防,又是一顆石子飛來,正中安伯塵肩頭,猛地回身,安伯塵隻見左後方的高牆上似有個人頭“嗖”地縮了下去。

“是誰?”

安伯塵心中氣惱,壓低聲音叫道。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那人再露麵,安伯塵皺了皺眉,轉身佯裝離去。剛邁出一步,安伯塵猛地回身,目光如箭射向牆頭,就見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年人露出半個腦袋,高舉著手頭的石子,一動不動的杵在牆頭,滿臉僵硬,時青時紅,似是沒料到會被安伯塵逮個正著。

想到這兩天一樁接一樁的倒黴事,安伯塵心中一陣來氣,忍不住斥問道。

“你幹嘛砸我?”

牆上少年沒有回答,直勾勾的盯著安伯塵,眼裏透著好奇,好似看見了什麽很新鮮的事物一般。

安伯塵下意識的摸了摸臉,再抬起頭,卻見那少年低喝一聲,手中石塊猛地向他扔來。

石頭速度極快,安伯塵乍一愣神間沒能反應過來,剛欲縮下腦袋,那石頭已擦著他頭發向後飛去。

慘叫傳來,安伯塵下意識的轉身看去,目光所及,三名青麵騎士倒飛出馬背,摔落在巷口。動靜傳出,國公府前院燈火通明,連帶著棟苑街十來座大宅深府也喧嘩起來,護衛們手持火把和利刀衝出府外,警覺的掃向四方。

安伯塵心中暗叫不好,正想找躲避之所,就見牆上少年使勁向他招著手,示意他進來。

四下一瞧,這深巷中哪有藏身之地,安伯塵看了眼牆頭滿臉期盼的少年,猶豫著,隨後點了點頭。少年人見狀大喜,一縮腦袋不見了蹤影,安伯塵正疑惑,那少年又鑽了出來,抓起條繩索拋向安伯塵。安伯塵接住繩索,剛欲開口,轉眼後身體竟“騰”地飛了起來,越過高牆,被那高大少年拎著衣襟穩穩“放”在地上。

好大的力氣!

看向眼前麵色微紅的少年,安伯塵心中暗暗驚訝。之前僅憑一顆石子就將三名成年騎士同時擊落馬下,隨手拋出一根草繩毫不費力的將自己拉過五丈高牆,然後又像提著小貓小狗般將自己放下,他這身力氣早已超過尋常壯漢,莫非他也是修行之人?

少年隻穿著一身單薄的短衫,涼颼颼的夜風襲來,他卻麵不改色。少年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卻比安伯塵足足要高出大半個頭,比之身形高挑的司馬槿還要高出些許,稍顯散亂的長發不紮不束,隨意的披在肩上,臉色蒼白卻又不是那種病態的白,仿佛天生便是這般。細細看去,他的一雙眸仁竟呈青銅色,配上他蒼白的麵龐,略顯妖冶。

安伯塵打量著奇怪的少年,而那少年也在打量著他,新鮮中露著幾絲好奇,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又看了看自己,似乎在比較著什麽。

被少年這麽直勾勾的盯著,安伯塵隻覺渾身上下好不自在,撓了撓頭道。

“適才,多謝兄台出手相救。”

不經意間,安伯塵用起了戲裏的台詞,對麵的少年眸裏奇光連連,卻沒開口。

難不成是個啞巴?

看向一表人才,總之要比他自己英俊許多的少年,安伯塵心中暗歎可惜。

深秋時節,他隻穿著一身薄衫,披頭散發,大半夜的不睡覺,看來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子弟,想來和我一般出身貧賤,在霍國公府上討生活。

想著想著,安伯塵不由生出幾絲同病相憐的感覺,先前被丟石子的忿忿一掃而空。

“你不會說話,那也能聽得懂我說話吧。”

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安伯塵笑著道。

少年依舊沒有說話,隻不過臉上的好奇之色愈發濃重,學模學樣也是笑著拍了拍安伯塵的肩膀。可他的力氣極大,這一掌下去疼得安伯塵齜牙咧嘴,若非已煉出先天真火,恐怕安伯塵就算不斷骨頭也會被拍腫。

“輕點輕點。”

安伯塵揉著肩膀眉頭直皺,眼見少年倒退兩步,有些手足無措,安伯塵心中不忍,隻好強作笑容安慰道。

“我力氣沒你大,身子骨也沒你結識,下回可別出手這麽重啦。”

“下回?”

耳邊傳來略顯僵硬的聲音,安伯塵心道原來不是啞巴,抬頭望去,就見少年人眸裏湧出驚喜。

可轉瞬後,安伯塵麵色一僵,他終於知道為何少年一直不開口了。

月光落下,映上青瞳少年的麵龐,在他高挺的鼻梁下,唇口咧開,露出一對尖長的虎牙,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將他原本的英俊破壞得支離破碎,尤顯猙獰。

眼見安伯塵麵露驚容,那少年也反應了過來,臉色通紅,雖強作鎮定卻難掩眸裏的失望,半晌,委屈的朝向安伯塵低吼一聲,轉身就要逃走。

“你是......天生無底洞?”

穩了穩心緒,安伯塵低聲問道,就見那少年猛地停住腳步。

胸口微微起伏,許久少年回轉過身,疑惑的看向安伯塵,猶豫片刻開口問道。

“你不怕我?”

“羨慕還來不及,為何要怕?”

安伯塵不解的反問道。

他說的是實話,對於相貌,安伯塵並沒太多苛求,他自己就長得普通,自然不會以貌取人。況且從前看了那麽多戲,聽離公子講述了許多神仙怪談,在那些故事裏大凡神仙之流都生著奇容異貌,當司馬槿和安伯塵說起來“無底洞”時,安伯塵腦中第一個浮現起的便是傳說中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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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多事之秋
“匡惠帝十九年,塵與雲會東界琉地......是夜有星突降,星相者衍筮草推龜背,言道國運之轉,係於斯......”

——《抱犢山野記》

這是兩人第一次相遇,沒有史書上所記載的一見傾心、轟轟烈烈,也沒有戲文裏唱的兩個少年不打不相識,結交莫逆。日後在洞天福地立下虛荒之約的東界第一名將遇到安伯塵時,安伯塵還隻是個在琉京走投無路的小仆僮,甚至連最基本的道法、道技都不會。

野史大多荒誕不經,為小說家之言,可也有正史不敢記錄之事,就比如那夜降於琉京郊外的流星。

然而周天星辰無數,忽降一星雖或多或少關乎國運氣數,可並不能說明與誰牽連。好事者翻出年曆,煞費苦心找出兩人相遇那年的天象異變,生搬硬套,卻又是另外一番說法。

夜深人靜之時,星落於野,也隻有寥寥幾人得見,而在琉京中央那座匍匐了七百餘載的王宮中,台閣之上,伸出一隻白玉般的手,掀開紗簾,走出一個麵如冠玉的美男子。

“將星墜野,大凶乎,大吉乎。”

男子身高七尺,略顯清瘦,可他的雙目卻宛若夜穹中的皎月,澄澈中透著幾絲明媚。

“愛卿在嘀咕什麽。”

紗簾又掀開,走出一個中年男子,龍行虎步,氣宇軒昂,天庭飽滿,正合望氣者口中的王者之相。

他看向一手負於身後,另一隻手掐演卦算的美男子,皺了皺眉,低聲道。

“棋還未下完,愛卿卻推棋而出,是何緣故?”

聞言,觀星的男子淡淡一笑,回身朝向中年男子躬身一拜。

“君上請恕微臣僭越,時辰不早,君上也該回轉望香閣去陪藍月殿下了。你說是嗎,映紅姑娘。”

話音落下,一道凹凸有致的身影從閣樓裏站起,隔著隱隱綽綽的暗香,朝向琉君欠身一拜。

“左相大人所言極是,藍月殿下生誕再即,君上理當多陪陪王妃。”

“罷了罷了,你們二人知道本王心軟,還真一唱一和起來。映紅,本王改日再來聽你唱曲。”

苦笑著搖了搖頭,琉君轉身走出高閣,自有內侍提燈緊隨,而那名一身白衣出塵的男子卻未嚐移步,依舊站在閣樓高處遙望群星,僅此一點足以說明他在琉君心中的地位,否則也不會成為如今琉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

“映紅,聽說你和那離公子私交甚密。”

閣裏女子剛欲起身,就見左相轉過身,意味深長的看向她道。

迎向左相深邃的目光,女子呼吸一窒,心中暗道民間傳聞果真不假,這左相的確貌美無雙,可君上對他似乎也隻是君臣之誼,並不像謠傳中那樣......

“回稟大人,小女子還在民間唱曲時,多蒙公子關照,可從未僭禮。”

“那以你之間,那離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這個......”

女子似在蹙眉,半晌猶豫著開口道。

“離公子高深莫測,非小女子所能揣度。”

“那他身旁那安姓小僮又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

聞言,那女子嘴邊浮起淡淡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大人說的可是安伯塵?他啊,就是個糊裏糊塗的小孩,不過倒是很聽公子話,除了看戲時,平日裏大多一聲不吭。”

左相溫文爾雅的一笑,忽然揚起袍袖,卷向閣裏檀香。

“多謝映紅姑娘相告,明日映紅姑娘就要冊封美人了,往後可要好生學習宮中禮儀,切莫動不動口稱小女子。”

“小......映紅知道了。”

閣內女子屈身作禮,恭恭敬敬的說道,可她剛起身,就見案上的檀香猛地一閃,隨即青煙升騰,漸漸化作一條青花蛇,未及她驚叫,猛地縮身撲去,眨眼後鑽入她額心。

“撲通!”

女子摔倒在軟塌上,不多時,發出鼾聲,竟是熟睡了過去。

沒再去管閣裏人,左相負手遙望天相,半晌淡淡一笑。

“我還以為算錯了,原來是那個小僮搗的鬼,平白拖延了五日。那麽便再等幾日吧,稍安勿躁,國公大人。”

他目光下垂,越過數條街坊,落向棟苑街西側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繾綣的笑意,下一刻竟化作道道青煙,消散在樓閣高處。

棟苑之西,霍國公府。

被當朝左相用無比玩味語氣道出的老人,此時正站在後院老樹旁,冷冷看向那兩個說著話的少年人。

他的眉毛微微絞起,麵沉如水,看似平靜,可實際上心底已被驚詫充滿。

能讓他霍國公吃驚的事很少很少,到如今或許兩三年也就隻有一兩件,可在開平七年秋,一件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發生,衝擊著他本已古井不波的心房。

先是離公子被殺,又是離公子被人用道符假冒......而這些事都和不遠處看似平平無奇的少年人脫不了關係,眼下,這少年竟來到自家府邸,攜著一樣令霍國公再難抑製住心頭震驚的東西——先天之火。

霍國公清楚的記得,就在昨夜,他探訪墨雲樓,一怒之下出手毀去了少年的神闕穴。神闕被毀,即便神師駕到也無法挽回,而那少年也注定了從此將和修行無緣。

可霍國公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少年人非但沒被白日派出的鐵騎所殺,還帶著先天之火來到他眼前。以霍國公天品高手的眼裏,又如何看不出,安伯塵身體中所藏的先天之火,可更令他難以置信的,少年人的火勢竟絲毫不像初生的炎火,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元氣。

月光下,老人目光複雜,脫離掌控的感覺漸漸生出,令他心頭好生不舒服。

事過反常即為妖,五日前還隻是個尋常仆僮,五日過後,竟然偷得天地運數,搖身變成連他都難以看透的存在。如此少年,當為伏於琉京之妖孽,今日不除,日後定成大患!

眉頭絞起,心中生出濃濃殺意,霍國公越身而出。

“你竟還敢來?”

安伯塵和虎牙少年相談正歡,就聽身後傳出一陣低沉的聲音,安伯塵先是一怔,隨即麵色微變,急忙轉身。

“國公大人......”

沒想到這麽容易便能見著霍國公,安伯塵心中一驚,怯生生的站著,苦思冥想著該如何說服他,卻沒發現霍國公眸中一閃而過的濃濃殺意。

安伯塵沒發現,可一旁的虎牙少年卻看得明晰,麵露急切,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今夜前來,可是想要回那個假公子?”

耳邊傳來老者莫名的聲音,安伯塵沒想到霍國公會主動提起這事,心中暗喜,遂點頭道。

“是。”

“用離公子來掩飾身份?”

眸中殺機更勝了幾分,霍國公又問道。

想了想,安伯塵亦沒想出其他藉口,遂老實道。

“國公明鑒。”

莫非他回心轉意了?

聽著霍國公的問話,安伯塵低頭暗道,可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想了想,他抬起頭就想好好解釋一番,忽覺脊背陡然一寒,莫名的冷意從心底湧出。

“哈哈哈,好一個小仆僮,好一個安伯塵,如此不避諱,想來本公也入不得你法眼!”

“好膽!本公縱橫沙場七十餘載,倒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物。”

“今日麵對本公尚敢如此,日後若被你得了運數僥幸成了國之重臣,豈不是要同那人一般欺君惘下。如此妖物,留你不得!”

初時安伯塵聽得滿頭霧水,漸漸的,他的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臉色發白。

他知道霍國公誤會了,可是,當他發現這一切想要解釋,卻為時已晚。

月光下,老人猛地邁步上前,安伯塵尚未及開口,沾滿了血斑鏽跡的鋼刀便被已被霍國公拔出,高舉於半空,對準安伯塵,轉眼即將斬落。

“不要!”

低吼聲傳出,餘光中掠過一道人影,安伯塵就見那個虎牙少年奮不顧身的撲了上來,死死抱住霍國公的大腿,焦急的朝向安伯塵打著眼色,卻是示意他快走。

連退兩步,安伯塵望向滿臉冰冷的老人,心生退意,可轉瞬即散。

他不能退縮,更不能一走了之。

他若是走了,這琉京上下再無他和司馬槿的容身之地,得不到那個假離公子,想要將藏於深宮的九辰君拿回幾乎不可能。更何況,即便他僥幸逃回,那個心狠手辣如毒蛇的蕭侯也不會放過他......司馬槿,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心中又慌又急,安伯塵抬頭看去,就見霍國公惱怒的看向緊抱他大腿的少年,空著的左手高高舉起,正要拍落。

不好!

安伯塵麵色陡變,想到少年人孤苦無依的在霍國公府上當仆役,食不果腹、衣不遮體,難得見到自己這個同齡人歡天喜地,可相識才一會兒功夫,他就要因為自己被霍國公所殺。

難得他是天生無底洞,卻要落得如此下場,若不是我的到來......

心頭湧起濃濃的憤慨,眸裏騰起一柱火苗,轉眼消散。這一瞬,不知為何,安伯塵竟無法控製住心中的怒火,不顧一切的衝了上去,猛地抓住霍國公的手臂,低喊道。

“不要殺他!”

吼聲傳出,不單是虎牙少年,就連霍國公臉上也浮起一絲古怪,刀口離少年的額頭僅剩半尺,卻凝滯著沒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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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身陷囹圄
秋風徹寒,沒入少年脖頸,鏽跡斑斑的砍刀就在臉旁,安伯塵心頭猛地一跳,急忙縮回身子,拉著“不知所措”的虎牙少年退後兩步,深吸口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向霍國公道。

“國公大人先前誤會了,離公子之死和小的並沒半點關係,實乃吳國王馨兒所為,伯塵隻一區區仆僮,即便想要為公子報仇也無法。借假公子隱於墨雲樓,伯塵確實有私心,可絕不會做害人毀民之事,也不會損及國公大人的利益。相反,若是離公子真死了,對國公大人有百害而無利,若有個假離公子繼續高坐墨雲樓,一切如常,由伯塵看護,那豈非兩全其美之事?”

安伯塵雖緊張,可說出的這番話卻有條不紊,簡明扼要,聽得霍國公連連點頭,看向安伯塵眸中的異色又盛了幾分。

見狀,安伯塵隻道霍國公回心轉意,心中微喜,期盼的看向默不作聲的老人。

可轉瞬後,他的一顆心再度跌入穀底,整個人如墜冰窟。

“的確,離公子死不得。不過,你卻必須死。”

話音落下,霍國公冷著臉,不再留手,那柄承載著他數十年虎狼功勳的戰刀狠狠劈下!

終究還是沒能說服他。

嘴角泛起苦澀,安伯塵心如死灰,隻覺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了,他不想看見自己臨死前的慘狀,於是乎閉上了眼。

可等了許久,安伯塵都沒等來終結他性命的那一刀。

國公府後院中,一身單衣的少年張開雙臂,漲紅了臉,擋在安伯塵身前,在他額心半寸處,是鏽跡斑駁的長刀。“不要殺他,爺爺!”

爺爺?

安伯塵緩緩睜開雙眼,難以置信的看向身前的少年人。

霍國公一門忠烈,四子兩婿都戰死南方,女兒也殉夫而死,倒有兩個孫子留守南邊戰場,卻從未聽說過霍國公府裏還有一個孫兒。

腦中不由自主的浮起少年那兩顆顯眼無比的虎牙,安伯塵微微一愣,隨即醒悟。

無底洞......難怪......司馬槿說過,無底洞者為諸侯所不容,即便位高權重如霍國公,也難保住他生來奇貌的孫兒,所以不告知於人,秘藏於國公府後院。怪不得他一臉蒼白,想來是久不見日光,隻有夜時才能出來。

“爺爺讓雲兒做什麽雲兒向來都聽,從沒求過爺爺,雲兒隻求爺爺這一次......放過他吧。”

少年人堅定無比的聲音傳來,安伯塵心頭浮起一絲的暖意,眸中也露出感激之色。

霍國公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看向自己孫兒,神色複雜。

就在這時,一顆流星從天而降,越過琉國數百城,直墜京郊。

這一瞬,安伯塵明顯感覺到霍國公手臂微顫著,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詫。

心頭撲通撲通直跳,安伯塵喘著粗氣,就見霍國公緩緩收回長刀,插入鞘中。

“看在雲兒的麵上,我不殺你。帶著離公子,走吧。”

不知為何,再聽到霍國公開口,安伯塵隻覺他的語氣中參雜著幾分疲憊,還有一絲道不明的輕鬆。

不過安伯塵卻無暇去想這些,他心中已被狂喜充滿,不單保住性命,還成功討回“離公子”,過程雖驚險,可結局卻比他想象的要輕易許多。

“多謝國公大人。”

恭恭敬敬的向霍國公行了個禮,又感激的看了眼同樣滿臉喜色的少年,安伯塵正欲討要“離公子”,就聽霍國公接著道。

“從明日起,午夜時分你都得來我國公府,陪雲兒練拳。”

“......是。”

安伯塵想了想,開口應道。

正在這時,霍國公忽然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畫了個圓,口中念念有詞,轉眼後燃起一圈白火,竟將虛空燒了個窟窿,窟窿裏黑黢黢一片,又是眨眼的功夫,從中飛出一隻巴掌大的白鶴,口裏銜著張道符。

安伯塵定睛看去,驚訝的發現那隻“白鶴”並非真正的白鶴,而是隻紙鶴。

不是伏妖......那定是傳說中的道法了,從前還以為隻那些修道人才會,沒想到霍國公也會道法。

眸裏浮起豔羨之色,一朝踏足修行道途,安伯塵心癢難耐,尋思著等回了墨雲樓,定要找司馬槿討教下如何修煉道法。

“雲兒雖信你,可本公並不怎麽信任你。這張縮地符能暫時封印住你的走動範圍,若無本公解印,你此生都無法離開琉京。”

下一刻,頭顱一陣刺痛,那張道符竟飛入了安伯塵的額心。

身體劇顫,瞬息間,安伯塵隻覺天旋地轉,仿佛置身雲巔一般,天地之景收入眼底。從遠到近,重重縮小,越過大海,來到大匡王朝,繼續收縮,越過圓井村,到最後,安伯塵所能感覺著的地方隻有琉京。

這種感覺無比古怪,難以道明,就好似安伯塵的世界隻剩下琉京,又像一個牢籠,將安伯塵囚禁其中,即便他知道琉京外還有天地,也無力走出。

猛地睜開雙眼,安伯塵怔怔地看著霍國公,許久艱難的開口道。

“伯塵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遵守承諾,還望國公.......”

“不用再說了,本公心意已決。此符和本公一命相係,即便天品修士也無法解開,隻除非......你能修煉出青火,不過以你如今的修為,即便有所奇遇,至少也要花上十來年。”

看向安伯塵,霍國公意味深長的說道,頓了頓,指向前廳。

“離公子就在那,你自去吧。”

說完,霍國公負手而立,不再多言。

慘白著臉,安伯塵彎下腰,左眼中洪水翻騰,右眼裏赤火燎原,水火二勢不受控製的直衝腦門,想要衝破道符的束縛。可剛衝至額心上丹田,安伯塵隻覺腦袋“嗡”的一聲,又是一陣眩暈,轉眼後水火二勢退下,仿佛耗盡全力般,縮回下丹田神闕、命門兩穴。

抬起頭,安伯塵僵硬著臉,朝向麵露歉意的少年笑了笑,隨後轉身離去。

“為什麽?”

待到安伯塵走後,虎牙少年有些不滿的問向霍國公。

“雲兒不是想找個人陪你一起練拳嗎,怎麽,爺爺幫了你個忙,你倒不樂意起來。”

摸了摸少年人的腦袋,霍國公如冰般冷硬的臉中終於綻放出一絲柔意,低聲說道。

“可是我不想......”

“雲兒,那可是張六品道符,價值連城,若是別人,爺爺頂多下個禁製罷了,又怎會浪費一張六品道符。”

霍國公意味深長的說道,見著少年麵露疑色,也不解釋,轉身向院門走去。

背對著少年人,霍國公臉上漸漸變得冰冷起來,天頭星光璀璨,而他則低著頭,看向腳底不知在想什麽。

他還記得在七十年多前,他剛參軍時,陌路偶遇一道人,道人看完他的麵相後,留下四句讖言,也不管他信不信,轉身大笑而去。

入林而升,往南則喪,遇叛再起,星墜必敗。

第一句正應他的成名之戰,可那時候意氣風發的霍國公並不相信,直到中年後率大軍南征,非但戰果不顯,反而折了他四子二婿。請辭歸隱後,霍國公戀上修道,漸漸掌握幾招粗淺道法,可卻仍琢磨不透那四句讖言。再後來,便是那場“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的慘戰,一戰之後,霍國公重新出仕。

從此以後,霍國公對那四句讖言深信不疑,也曾尋訪過許多修道大家,想要破解出那最後一句中的謎團,可都未嚐有所收獲。不過有位修道大家卻對他說道,眉毛曲濃,暗伏煞氣,若不盡早除之,終有剛猛折斷的那一天,可霍國公卻始終不舍。

“星墜必敗,星墜必敗......”

喃喃低語著,曆經數十年風風雨雨從不改色,可此時,老人的嘴角卻浮起一絲苦澀。

“如今的我,可敗不起了。”

......

拂曉臨近,晨曦流轉於窗欞,風起鈴響,少女伸了個懶腰,緩緩睜開雙眼。

沒入她眼簾的是一雙提溜直轉的三角眼。

司馬槿一愣,陡然變色,抄起錦被裹在身上,跳離床榻。

“蕭侯?”

在墨雲樓呆了五日多,司馬槿又怎會不認識這個古裏古怪的管家,初時的慌亂過後,司馬槿平靜下來,心思陡轉,隱約察覺到幾分不妙。

“這位小姐睡得還挺香。”

蕭侯異常“和藹”的看向司馬槿,可他相貌寒磣,即便想要裝出和藹之態,可落入司馬槿眼中卻顯得無比陰陽怪氣。

“不知小姐是何方人士?”

“安伯塵呢?”

司馬槿懶得理會蕭侯,劈頭就問。

雙眼微眯,蕭侯也不惱火,幽幽說道。

“那小子昨晚上自告奮勇前去霍國公府,想要將那假離公子要回來,嘖嘖,你說他如今在哪?”

聞言,司馬槿眉頭蹙起,深深看向蕭侯,半晌道。

“原來你早知道了。”

說話間,她的手負於身後,暗中捏出一個道印,可還未等她念咒,就被蕭侯邁步上前一把抓住胳膊。

“你那個小情人估計早已被斬成兩截了,你若識相,就配合老夫......”

話還未說完,陡然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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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紅拂傳道(上)
晨光灑入藏玉廳,從司馬槿這個角度,恰好能清晰無比的看見蕭侯顫抖著下巴,以及從三角眼中爆綻出的震驚。

乍眼看去,就仿佛被逮了個正形的耗子,要多驚訝有多驚訝。

司馬槿轉過頭,

就見從朱雀街盡頭駛來輛馬車,車夫是個青衫少年,揮舞馬鞭用力抽打向馬臀,一邊同街旁熱情的父老鄉親寒暄回禮。

見狀,一頭紅發的少女暗舒口氣,眸中浮起欣慰之色。

再看向蕭侯,老人的臉色刷白,緊捏雙拳,死死盯著馬車。直到門簾掀起,那個笑眯眯的布衣公子走出,他才鬆開拳頭,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倒退兩步,仿佛鬥敗的公雞般,眼皮耷拉,臉上仍殘留著難以置信。

為什麽會這樣?自己這一計雖稱不上萬無一失,可步步算透,將那安伯塵引入陷阱......他怎麽可能逃出?不但他自己無事,連那個假公子也一同帶回......

蕭侯眼珠直轉,心情亦久久無法平複。

不是他自大自負,而是他的確有資本不將安伯塵放在眼裏,別說是安伯塵,就連霍國公在他眼裏也不過如此,這琉京乃至琉國,他唯一忌憚的也隻有七擒七縱令他不得不俯首稱臣的離公子。如今離公子一死,當年憑借一己之力斷送陳國大好河山的笑麵狐再無人能製,於是他的第一步便是翻手奪取離公子所留下的家業,隨後步步為營,成為另一個離公子,乃至超然於墨雲樓之上的存在。

可他絕沒想到,他勢在必得的一計,竟被那個毫不起眼的小仆僮破解。

莫非我真的老了嗎?

嘴角泛起苦笑,蕭侯看著登樓而上的少年,下意識的想起自己昨夜登上七層時,那個站在窗欞邊,負手遠眺的身影。

雖隻有一瞬,可青衫飄蕩,卓爾不群,仿佛臨風剔羽的雄鷹,亦好像那個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離公子。

瞳孔陡然一縮,蕭侯心頭生出一絲忌憚。

如此少年,平日隱忍如斯,比我還深,可公子一“死”卻好似脫困虎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搶在自己前麵將這墨雲樓收入掌中。最關鍵的是......他還隻是個十三四的少年人,今日尚且如此,待到他走出琉國,豈不是會成為那種亂世大梟!

看著安伯塵麵無表情的從自己身旁走過,蕭侯不由暗歎一聲。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少年也算是吾道中人,若能好生培養,日後定又是一個禍國巨梟。

滿心疲憊的安伯塵哪裏知道一旁怪老頭心中已然轉變的想法,“牽”著笑眯眯的離公子走到司馬槿身前,撓了撓頭道。

“離公子回來了,這墨雲樓又可以住下去了。”

他剛說完,腦門一痛,卻是比他高出半個腦袋的少女突然一個暴栗敲來,嘟著嘴,滿臉不爽。

“幹嘛不告我?”

“昨晚你睡著了,還是我將你抱回房的。”

安伯塵揉著腦門,無奈的說道。

“抱?”

聞言,司馬槿麵色微紅,指節凸起的拳頭又捏了起來。

“你還做了什麽?”

想了想,安伯塵一本正經的道。

“還做了很多壞事。”

話音方落,對麵的少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呀,天生就隻會講冷笑話。”

這一打岔,司馬槿也沒再提安伯塵前往國公府之事,而安伯塵羞赧的一笑,撓了撓頭,看向站在樓台上的離公子,就聽身後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音。

“嘖嘖,伯塵平安回來,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準備如何處置老夫?”

回身看向訕笑著的老頭,安伯塵略一思索道。

“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蕭先生所圖的是這座墨雲樓,而伯塵卻沒打算久呆琉京。倘若蕭先生能一同加入這場戲,等演完這出,我和司馬槿離開琉京,墨雲樓以及公子的產業自然悉數歸入蕭先生名下。”

一旁的司馬槿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可見著侃侃而談的安伯塵,略一猶豫,將口邊話語收回。

眸裏乍現出一縷精光,轉瞬消沒,蕭侯耷拉下眼皮,摸著下巴道。

“伯塵就不怕老夫再害你一回?”

“合則兩利。”

安伯塵不假思索道,見識過霍國公那無比威嚴的一刀,再看向陰陽怪氣的蕭侯,安伯塵雖知此人一肚子壞水,可不知為何,總覺得已沒什麽可怕。

“好,一言為定,這場戲算老夫一個。”

冷笑一聲,蕭侯也是毫不猶豫的說道。

墨雲樓七層樓閣上,笑眯眯的離公子憑欄而立,在他身旁是同樣眯眼而笑的青衫仆僮,可從今日起,卻又多了個陰森森的老頭。兩人都是一臉笑容,可心中所想的卻各不相同。

蕭侯惦記著的是這座俯瞰京城的高樓,以及一旁“深藏不露”的少年。既不是王侯權貴子弟,又非世家出身,如此人物正適合培養成另一個笑麵狐,禍亂天下,將大匡世家連根拔除......不過,想要做成此等大業,還需通曉自己畢生所得的陰謀詭計,如此方能成“大器”。

隱約中,蕭侯已將安伯塵當作他的“接班人”,心裏不由微覺寬慰,卻不知此時的安伯塵心無它念,隻想著一件事。

偌大京城收入眼底,再往外,卻什麽也看不到了。

安伯塵麵色平靜,甚至還擠出一絲笑容,可他心裏卻如暴風雨中的大海,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被霍國公攝入道符,從此往後,他便隻能呆在這琉京,甚至連圓井村也無法回。琉京很大,他甚至還未走全,可道符攝入的那一刻,一個遠超大匡的神奇世界飛閃而過,此時再看去,這琉京小得不能再小,仿佛一隻牢籠,將他死死困縛於這巴掌大的土地上。

從前的安伯塵憧憬繁華的琉京,如今的他隻想著如何才能走出。

走出的方法有兩樣,一是霍國公主動解封,二是修煉至青火。可司馬槿出身司馬世家,到如今也未修煉到地品,而他隻是個尋常仆僮,方才踏上修行之路,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修煉出青火。

五日間的事仿佛流水一般掠過眼簾,從公子被“殺”,到挾持王馨兒暫且脫身,再到眼下僥幸掌握墨雲樓,這一切看似風光,好像戲裏故事一樣神奇,可安伯塵卻覺得他就像風中柳絮,身不由己,任憑擺布,到如今竟連小小琉京都無法走出。

“如何才能......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

高閣上,少年喃喃低語著,這句話並不深奧,很多人都想過,可絕大多數十三四歲的少年人或是走馬鬥犬,或是情竇初開,卻從來不會去想這些。

一旁的蕭侯眸裏閃過異樣的光彩,越看安伯塵越覺與眾不同,心中暗道僥幸,若是昨晚那一計奏效,日後這大匡豈不是又少了個亂臣賊子。

低咳一聲,蕭侯手撫胡須,老氣橫秋的說道。

“伯塵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需掌握他人的命運。謀人心,謀國運,謀朝綱,隻有將這天下人的命運都掌握在手心,方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蕭侯憑欄而立,手捋胡須,若再多一方綸巾,一把羽扇,倒有那指點江山的狗頭軍師氣質。可他側目望去,少年怔怔地站著,對他這番數十年風雨滄桑總結出的臻理置若罔聞。

“修道,隻有修道才能獲得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

看向少年略顯落寞的背影,司馬槿猶豫著開口道。

蕭侯眼皮一跳,就見安伯塵猛地轉身,看向司馬槿。

“紅拂,你教我修道吧。”

“想要拜入為師門下可沒那麽容易。”

笑嘻嘻的看向安伯塵,司馬槿煞有介事道。

“為師想吃桂花糕,塵兒,陪為師去逛街。”

話音方落,蕭侯眼皮又是一跳,就見安伯塵二話不說,耍開步子向司馬槿走去,手臂揚起時正中“離公子”的屁股,被打了一下屁股的“離公子”轉過身,笑眯眯的盯著他。

“哼,紅顏禍水,區區小姑娘哪會什麽修道,莫非是雙修大*法......也不知哪裏冒出的野丫頭,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見著安伯塵對自己的韜略謀術絲毫不動心,反而被一個小丫頭勾走,蕭侯心中氣惱,而那“離公子”竟還笑眯眯的盯著他看,頓時火冒三丈,又一巴掌落向離公子臀部,將“離公子”拍正,隨後冷哼一聲,擦了擦手,拂袖而去。

......

“快點,快點......”

“不夠,再深一點......”

“誒呀,安伯塵,你是不是男人,才幾下就氣喘籲籲了......”

“......安伯塵,你可要端正心態,一般人為師可不會這麽教他的。”

...........

藏玉廳,風卷窗簾,少女斜躺在床榻上,吃著桂花糕,看向哼哧哼哧做著俯臥撐的安伯塵,眸子彎成月牙狀,裏麵滿是笑意。

哼,讓你昨晚偷偷跑出去,這麽好玩的事都不叫上我。既然你想學道法,那從此以後,你再沒好日子過了。

扭頭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朱雀街,和風拂麵,吃著桂花糕,司馬槿隻覺得好生愜意,深藏心底的煩惱似乎一下子淡了許多。

她並沒發現,短短五六日間,她對安伯塵的態度已大不一樣,這在司馬門閥冰公主身上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或許從她離開吳國,離開那個勢可傾國的門閥,離開了必須花費無數心思才能存活下來的家起,她漸漸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沒有那些勾心鬥角,沒了連族中長輩都為之叫絕的冷血手段,有的隻是本該屬於她的無瑕笑容,就仿佛又回到了“夢裏”那個地方......

有件事安伯塵並不知道,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那夜西城遇見安伯塵時,在司馬槿袖中藏著一張殺符。

她不喜歡強人所難,可有些事,若是為難了也隻得如此,好在她是司馬家的公主,很少有什麽事能讓她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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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紅拂傳道(下)
“兩百......夠了,停!”

話音落下,安伯塵“撲通”一聲趴倒在地,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搖晃著修長雙腿,司馬槿托著下巴看向安伯塵,眨閃著大眼睛,玩味的一笑。

“這套煉體之法看似簡單,做起來也容易,可卻能最大程度鍛煉人體肌肉,激發肉身的潛能。男子修煉道法、道技於女子不同,女子大多用於防身,而男人則用來戰鬥,因此有三樣極為關鍵。一是肉身強度,二是道行深淺,三則是心境。”

“肉身強度是基石,道行深淺是關鍵,心境高低則是保障,三者缺一不可,而道法、道技則是手段......反正你晚上還要去國公府練拳,今日肉身修行便先到這裏,接下來開始修煉道行......”

司馬槿還未說完就被打斷。

“可不可以先學道法和道技?”

安伯塵開口問道,隨之而來的卻是司馬槿的冷哼。

“小安子,你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無論道技還是道法都需肉身、道行和心境三者合一方才能修煉,道技稍易,可道法卻需要天分才能學會。”

“道法和道技又有什麽區別?”

不理會司馬槿的諷刺,安伯塵疑惑的問道。

“所謂道法,其實就是傳說中的法術,厲害點的呼風喚雨、千變萬化,就和祭出道符差不多。修行者中真正修煉道法者少而又少,除了些世家門閥外,也就隻有那些隱世門派。修行者分為三類,絕大多數修的是道技,剩下的修的是長生,而修煉道法者最少,皆因修煉法術要功法秘籍、要高人指點,更要天賦。”

“不是隻有一本《文武火修行術》嗎?怎麽還有其他功法秘籍。”

安伯塵心生不解。

“《文武火修行術》是入門基礎,也是唯一一部上古時候仙人們流傳下來的秘籍,可這麽多年了,總會有些天才橫溢之者創出法術,依據《文武火修行術》編寫出法術秘籍。”

或許是吃了她最喜歡的桂花糕,司馬槿今日倒也能不厭其煩的和安伯塵講解。

“至於那道技......用我的話來說便是武技。或是近身搏鬥,或是運用兵器,可都需借助武火之勢,火勢越大,越是厲害。而修煉出青火,也就是地品修士,可以火勢外放,以火勢聚成兵器之狀。不過這樣打起架來太耗元氣,也隻有傻瓜才會如此,所以絕大多數名將都會取青火和以玄鐵鑄造成兵器。至於天品修士,他們所煉化的白火不但能外放,還能飛離己身,也算是法術的一種。因此,修煉到天品修士的階段,即便隻修道技不修道法,也能使幾手粗淺的法術。“

一口氣說了這麽大段,司馬槿口幹舌燥,抿了口茶,卻見安伯塵仍愁眉不展。

“怎麽,我說的不夠明白?”

“不是。”

想了想,安伯塵開口道。

“隻不過在戲文裏經常道,說什麽年輕武將殺了一德高望重的老將。可你曾說過,修行時間越長,火勢越大,等火勢飽滿衝破品級,從青火衍生出白火。那些老將理當修行更高,可天品卻打不過地品,實在奇怪。”

聞言,司馬槿鼻尖皺起,卻是思索著如何回答。

好半晌,司馬槿方才搖了搖頭道。

“戲裏的故事雖真真假假,可你所說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地品修士斬殺天品修士並不罕見,原因有很多。比如說道技玄妙,比如火勢雄厚,又比如說肉身力量的強橫等等。修行者有三火,炎火、青火和白火,火的品階不同,炎火不敵青火,青火不敵白火,而炎火隻能運行於體內,增強速與力,青火能外放,白火更能飛離體外,且修煉的年歲越久,元氣越深厚,每品火的差別也就越大。可是,人的元氣亦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衰弱,元氣衰弱,連帶著火勢也會衰頹。”

“炎火修行者一般能活到八九十歲,比普通人略好一些,可也不過五十歲左右元氣便會大降。青火修煉者擁有百來歲的元壽,六七十歲時便會元氣衰落。白火修煉者元壽高達一百五十來歲,頂尖天品修士甚至能活到兩百歲開外,一般情況下百歲左右元氣衰落,可隻要能修煉出精火,尚能暫留一絲希望。”

“什麽希望?”

安伯塵問道。

沉吟著,司馬槿吊足安伯塵胃口方才一字一頓道。

“突破天品,成就神師的希望。舉頭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隻有成就神師,才能擁有超過五百載的元壽。其實每品都是一樣,炎火修士在五十前歲突破到地品,地品修士在七十歲前突破天品,隻有這樣他們的修行之路才能繼續往下走。”

聞言,安伯塵咋舌。

“每一品都需要數十年才能突破?”

“這得看個人的天份和造化。若你天分高,運氣好,指不定十來年內便可突破到地品,曆史上也有二十歲前便修煉到地品的天才,不過大多都師出名門。當然,無底洞者另當別論。”

十來年......而且還必須是運氣好......

安伯塵心頭微黯,下意識的捏緊拳頭。

他可不想被關在琉京這座囚籠裏長達十數年,可若霍國公不幫他解除道符,他必須煉出青火才能破解那道符的封印......等到霍國公回心轉意也不知要等多少年,必須得靠自己,靠自己努力修煉,煉出青火......可青火又該怎麽煉呢?

“扯遠了......關於武技,不對,是道技,打個比方。人體就好比大缸,道行就好比缸中物,炎火者裝著沙土,地品修士裝著石頭,天品修士裝著金鐵,一般情況下碰撞起來自然是裝著金鐵的缸最牢固,可也有例外。若大缸裂了條縫,石頭落光,隻剩一兩顆,那自然撞不過沙缸。又比如有的缸天生就大,比別的缸大很多,即便裏麵裝的是沙,也能撞的過石缸。這下可明白?”

“可是,不管怎麽撞,都應該是缸先碎......”

猶豫著,安伯塵道,轉眼一隻桂花糕撲麵砸來。

“哼,說了是打個比方......好了,不管是修煉道法還是道技,總之道行尤為重要,而道行的修煉便是火勢的修煉,每一品火必須修煉到極致,盈*滿體內經絡穴位,蓄滿上中下三丹田,方才能突破到下一品。所以說,道行是關鍵,你還是先練幾月火勢,然後我再傳你幾手道法。”

聞言,安伯塵大約了解了三火的差別,也知道三火定有許多玄奧之處未被司馬槿說出,想了想,安伯塵看向司馬槿道。

“我還是想先學道法。”

安伯塵自然知道道行是關鍵,可道行的提升並非朝夕可得,此時的他迫不及待的需要一防身戰技,隻要王馨兒一日留在琉京,安伯塵也一日無法心安,昨夜若不是那個霍家少年出手,恐怕他已被王馨兒的人擒去。

“心急吃不著熱豆腐,道技一開始便能修煉,可道法至少也需要半年的元氣才能修煉。你修出炎火才兩天,根本無法修煉道法。”

咬了一口桂花糕,司馬槿輕描淡寫的說道。

聞言,安伯塵心中失落,可轉瞬想起了發生在“神仙府”中的事,那兩個老人臨走前曾出手助相助炎兒,讓他從一小童長成少年人。

所謂元氣應當是指道行了,若夢裏的事是真的,那以我如今的道行應該足夠修煉法術。

深吸口氣,安伯塵心懷僥幸,向司馬槿道。

“紅拂你說的是,可我還是想試一試。”

“紅拂......”

低聲咀嚼著,司馬槿莫名的看了安伯塵一眼,思索許久,歎了口氣道。

“你還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也罷,試試就試試。道法都是不傳之秘,即便最基本的也是如此。”

說著說著,司馬槿一臉肅穆,放下桂花糕,俏生生的站起,負手走到安伯塵身前。

“你我有緣,拜師就免了,不過,想學道法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此乃傳道規矩,曆來如此。”

安伯塵從未見過司馬槿如此嚴肅,當下也是肅然起敬,繃勁臉蛋,目不斜視,鄭重的點了點頭。

“行。”

“那麽第一件......”

司馬槿目光閃爍,沉吟著道。

“在傳道期間,你必須乖乖聽我話,不得違逆。比如我讓你去買福星樓的桂花糕,你不準跑到李家記去。”

想了想,安伯塵點頭應下。

“第二,在傳道期間,你任何事都不準瞞著我。比如這京城哪裏有戲會,你要第一時間知會我。”

“嗯。”

安伯塵雖覺有些古怪,可依舊點頭答應。

“第三嘛......”

紅發少女轉過身,望向窗外緊皺著小鼻子,苦思冥想。

“第三條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說。”

聞言,安伯塵一愣,疑惑道。

“這不是傳道規矩嗎,紅拂你幹嘛還要想?”

強忍著笑意,司馬槿輕咳一聲,轉過身嚴肅的看向安伯塵。

“第三條是由傳道人自己定的。好了,不多說了,我這就就給你演示下火龍變,你仔細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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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初習道法
安伯塵未及多想,就見司馬槿低垂螓首,口中念念有詞,而她合於胸前的手隨著咒言不斷變換著手勢。十指輕舞,看似毫無規律,可安伯塵凝神靜氣,細細看去,卻隱約察覺到幾絲非同尋常。

每一根手指的彈動都不一樣,每一次變化也都不會重複,十指的輕舞如羚羊掛角,卻又渾然天成,緊跟司馬槿口中咒語的韻律而動,起初很慢,到後麵越來越快。

安伯塵全神貫注,定睛看去,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他隻覺的周遭空氣猛地一顫,雖很輕微,可卻被他清楚的捕捉到。

“咄!”

就在這一瞬,司馬槿抬起頭,眸裏閃過道異芒,低叱一聲,手指在半空畫了個圈。

“吼......”

龍吟聲傳來,安伯塵隻覺脊背一寒,下意識的回轉過身,就見一條火龍蜿蜒盤旋於他身後,麵目猙獰。

“這就是火龍變?”

撓了撓頭,安伯塵上下打量著那條隻有食指粗長的小火龍,神色古怪。

與其說是火龍,還不如說是長著四隻腳的細蛇,沒有龍爪龍鱗,雖然周身冒著火焰向安伯塵嘶鳴著,可是......怎麽看也看不出哪裏像龍。

“怎麽,瞧不起我這手火龍變?”

見著安伯塵想笑卻又強忍著的模樣,司馬槿撇了撇嘴,冷哼一聲,玉指輕彈。

下一刻,那火龍陡然躥出,安伯塵目光所及,卻隻能捕捉到一條殘影,轉眼間便繞著藏玉廳兜了一圈,而它所到之處,無論金皿還是銅盆都化作灰燼。

見狀,安伯塵心頭微驚,再看向故作平靜的司馬槿,不由肅然起敬,可沒過多久又皺起眉頭。

“可是紅拂,你祭出這道法足足花了半柱香時間,若是有敵人來襲......”

“還不是為了能讓你看清楚。”

安伯塵還未說完就被司馬槿打斷。

“好了,我先前說過,想學道法需要天賦。所謂天賦其實便是領悟力,對於咒語和手印的領悟,你且試試,看能模仿出幾成。”

說完司馬槿又坐回床榻,撿起一枚桂花糕扔進嘴裏,好整以暇的看向安伯塵。

身處琉京險地,又演了這麽一場險而又險的戲,還不知要演多久,因此當安伯塵提出要學道法時,司馬槿毫不猶豫的應下。兩人息息相關,同在一條船上,安伯塵若學會了幾手道技能有自保之力,那會省下她不少心思。可是那道法......她雖答應了安伯塵教他道法,親身演示,也不過是想讓安伯塵知難而退罷了。

道法不比道技,不是隨便哪個修行者輕而易舉便能習得,不單需要道行,還需機緣,更需要天分......

半枚桂花糕還未咽下,司馬槿的嘴巴卻長得老大,難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塵,腦中一片空白。

青衫少年垂首而立,目光專注的落於雙手,雙手合於胸前,十指輕舞,每一指都含著一絲變化,十指連連舞動,竟和司馬槿先前所捏出的手印如出一轍。不多時,安伯塵便已捏成一大半,可再往下,每一指的變化都需思索上很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間,安伯塵模仿出了八成,剩餘的兩成雖在腦中,可落於手上卻好似遇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怎麽也捏不出了。

擦了擦額上汗珠,安伯塵心中沮喪,暗自搖了搖頭,隻道自己天賦不佳,難以全部模仿出。

他卻不知,對麵的少女此時已合不攏嘴,心中掀起軒然大波,一陣接著一陣,難以平息。

莫非這個被我隨手撿回來小仆僮,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打量著安伯塵,司馬槿心情莫名。

她是司馬門閥名列前茅的天才子弟,九歲那年前去拜見老祖宗,也曾進行過這場試練,當時的她一柱香不到的功夫便模仿出了七成,震驚全場,老祖宗青眼有加,門閥裏的人對她也無不稱讚,直道司馬氏女宗師後繼有人。

可眼前的少年似乎比自己還要天才上幾分,剛才那番試練看似簡單,隻是手指變化的模仿,實則不然。再粗淺的手印也至少有九十種以上的變化,每一指九數變化,十指便是九十,且層層推進,相互疊加衍變,合起來一招道法少說也有三百種來變化,若不掌握其中的規律、道意,又如何能一模一樣的捏出?

連咒語都沒看過,安伯塵顯然不通每一指變化的涵義,如此便隻有一種可能——將近三百數的變化他隻看了一眼,便強記於心頭。

死記硬背雖是下乘,可未嚐不是修煉的捷徑,當世有幾名宗師級修士入道前都隻是書生,入道雖晚卻精進神速,不單因為他們理解能力強,也因寒窗苦讀十來年,將他們的記性磨煉到極致,就算一時間無法融會貫通,可隻要先強記住,也能比他人快一步上手。

看向安伯塵,司馬槿目光閃爍,半晌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當日西城處說的明珠蒙塵,莫非這麽快就要應驗了?也罷,若他真是明珠,早晚會有大放光彩的一天,若隻是巧合,等這出戲演完,他也能回去當個富家翁。

“小安子,這是火龍變的咒語。”

安伯塵正愁眉不展,就見一張桂花糕的紙包飛來,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十來行字。

“想要祭出道法,手印和與之相符的咒語缺一不可,咒語中字字珠璣,手印上一指一變化,相承相應。想要祭出道法,要先以咒語召喚出體內的文武火,以手印生中的變化將其整合,待到咒語和手印都完畢,也就大功告成了。”

想了想,司馬槿接著道。

“捏手印念咒語雖可靠著記性死記硬背,可若不能真正掌握咒語中的涵義,以及這招法術的奧妙,即便勉強能祭出道法,也隻會徒有其表。說到底,這道法需要領悟,修行在個人,你且去領悟這咒語吧。”

若換做別的修行之士教導弟子修煉,定會捧著古籍功法,一個字一個的講述,晦澀而枯燥。光是這一手火龍變就足足有二十來頁,可卻被司馬槿提綱挈領,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若被那些修行大家知道,定會大斥離經叛道,可若不離經叛道,那也不是司馬槿了。

盤膝坐於床榻,司馬槿看向默念著咒語的安伯塵,和風吹拂,少年人的頭發緩緩飄蕩,他平日裏沉默寡言、低調無奇,可此時念著咒語,全神貫注,全身上下竟散發出一股莫名的氣質,難以言喻。

一遍讀完,一行行艱澀深奧的字句安伯塵已能記住大半,可卻無法理解。

那些語句很奇怪,由單個字拚湊而成,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聯係,更別談有什麽含意了,可偏偏能相互承接,矛盾卻又理所應當。

來回讀了三四遍,仍不知所雲,安伯塵心中發急,形於色,落入司馬槿眼中。

“小安子,咒語不是這樣領悟的,得用心。”

用心......

安伯塵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念了兩遍咒語,將咒語強住,隨後閉上雙眼,仍由那咒語縈繞心頭,腦中不再存有任何執念,意識也漸漸變得緩慢起來,心裏所想的隻有火龍變的咒語。

當安伯塵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盤膝坐於一高山流水處。

天穹高遠,雲淡風輕,周圍群山連綿,峽穀逶迤,水勢浩蕩,直奔遠天。

沒來由的,安伯塵心底騰起一絲道不明的歡喜,朦朦朧朧,卻又情不自禁,就好似隱藏在浮雲深處的太陽,點點光暈散落麵頰,攜著淡淡的暖意。

抬頭望去,安伯塵隻見對麵的山崖上刻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神仙府。

“神仙府問神仙,朝朝暮暮盼君來。久違了,居士。”

耳邊傳來淺笑聲,安伯塵回首望去,風姿綽綽的女子和一頭紅發的少年正笑著走了向他。

“兩位,久違了。”

故人相見,安伯塵心中歡喜,起身見禮。

“居士這一別將近二十載,想煞炎兒了。”

紅發少年恭恭敬敬的向安伯塵行了個大禮,滿臉掩飾不住的喜悅。

“二十年......”

安伯塵微覺奇怪,可又說不上哪裏奇怪,就聽那美婦人開口道。

“二十年對居士來說短如朝夕,可對吾等來說,卻好生漫長難熬。何況這二十年裏居士將我二人忘得幹幹淨淨,從不使喚。”

水神君嬌嗔一聲,徑直走到安伯塵身旁,端詳半晌,搖頭道。

“少年莫嫌朝夕短,十年功成,盡在朝夕,還望居士莫要辜負吾等期望。”

聞言,安伯塵心中一緊,不由正色道。

“水姑娘所言極是,近二十年來伯塵忙於它事,竟未嚐念及兩位,實乃罪過。”

“咯咯咯......”

打量著一本正經的安伯塵,水神君掩口而笑,挽起安伯塵的臂膀,有意無意將他擁入懷中。

“居士勿怪,隻是居士很難來上一次,每次也頂多隻能呆上數日,水兒思念居士,方才口不擇言。嘻嘻,不過居士年紀輕輕便能有此際遇,即便每次來隻能呆上數日,長此以往,總會比尋常人多上許多時日,還望居士珍惜。”

香風撲麵,感覺著手臂旁柔軟又充滿彈性的那物,安伯塵麵紅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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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事火咒龍圖以變無形
“哼,非要如此爭寵!”

身後傳來少年微微發酸的聲音,水神君扭過頭瞪了眼火神君,鬆開手臂,就見安伯塵眉頭直皺。

“居士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水神君好奇道。

“水姑娘適才所言,伯塵有些不明,為何水姑娘說伯塵很難來一次,每次也頂多隻能呆上數日?”

聞言,水神君麵露猶豫,暗地裏和炎發少年交換了個眼色,開口道。

“居士雖得奇遇進入神仙府,可這本是逆天之舉,全賴居士機緣巧合下得悟胎息。居士雖已掌握胎息之法,可胎息之法本是一極高明的心境,天品以上方能掌握,而居士道行不夠,難以隨時進入胎息之境。因此,這些年居士雖來得頻繁,可越往後,越難來此,往往隔個數百年方能重回神仙府,直到居士踏足天品,方能來去自如。”

安伯塵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遂又問道。

“那為何每次來隻能呆上數日?”

“居士可知你為何物?”

水神君不答反問。

“我就是我,還能是什麽。”

安伯塵心中困惑。

“咯咯,居士是又不是神仙府中人,縱然能來卻不能久留。好了,居士莫要多慮,你難得來此,切莫再浪費時間,居士可曾記起你來此所為何事?”

“我來這裏......”

安伯塵眉頭直皺,半晌眼睛一亮道。

“伯塵來此是為了修煉一門法術,名曰火龍變。”

就在這時,炎發少年走上前來,朝向安伯塵拱手道。

“居士欲修法術,炎兒定鼎力相助。”

“水火二道雖不相融,可大道皆通,水兒亦會相助居士。居士且將那招道法寫於沙地上,水兒自會相助居士參悟。”

看了眼少年火神君,水神君不甘示弱道。

“如此,有勞二位。”

安伯塵笑道,不作猶豫,拾起樹枝,將那咒語默寫於地。

“天地玄宗萬氣本根黃修意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水神君細細瞅去,口中念念有詞,指如影動,捏出道道手印,張口嬌叱。

“咄!”

轉眼後,一條三四尺粗十來丈長的水龍躥出,鱗爪分明,嗬氣成冰,直飛天頭。

安伯塵心中驚歎,卻沒想到水神君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祭出這式火龍變.......不對,應該說是水龍變。

“咄!”

又是一聲低叱傳出,安伯塵扭頭看去,就見紅發少年也是眸光閃爍,一條栩栩如生的火龍憑空鑽出,直追水龍而去,那火龍的身長雖不如水龍,可也有半尺來粗,四五丈長。當下兩龍並爭,盤旋飛騰於天雲間,騰挪扭轉,氣勢驚人。

“兩位果真是神仙,如此高深的法術竟刹那間便能習得。”

安伯塵歎服道。

“居士此言差矣,此般法術不過是最粗淺的化形道法,容易的緊。居士莫看咒語長,咒語越長越是易上手,反倒那些咒語短的道法最是難學,不過一旦習得,威力絕倫非是這火龍變所能比擬。”

“這又是為何?”

安伯塵奇道。

“咒語越長,越容易推敲,可太長了,反倒會失去玄奧。”

少年火神君搶在水神君之前,開口解釋道。

“而咒語短者,是為短小精辟,字字珠璣,每一字都融合了何止數十樣奧妙法則,數字疊加,衍算變化,一旦祭出,那威力自然無與倫比。更有那一字咒語,當真是集天地造化於一言,不出則已,出則天翻地覆,海枯山崩。”

聞言,安伯塵困惑消散,當下頷首道。

“多謝兩位提點,伯塵這便領悟咒語。”

“理當如此。”

水火二神君不約而同道。

“既是居士所學第一般道法,雖然粗淺,不過理當重視才對。”

水神君笑了笑,就見她輕揚袍袖,掀起地上的沙石化作颶風卷向對麵的山崖,眨眼後,岩壁上多出數行字,正是火龍變的咒語。

安伯塵不再多言,對著正當中天的日頭,盤膝坐下,捏起手印,平心靜氣的參悟起火龍變來。

“天地玄宗......”

抬頭望向白雲翩躚的天野,又望向群山逶迤矗立的大地,安伯塵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或許這神仙府中氣象萬千,飄渺離塵,安伯塵隻覺心意無比平和,世俗紛擾皆煙消雲散,隻餘對麵崖壁上的咒語。

日落複又升,月出複又落,三天光景彈指流逝,青衫少年盤膝而坐,雙手抱圓,閉目沉思。

誠如火神君所說,咒語越長越晦澀,反而越容易理解,雖違背常理,可於這神仙府中修行,天地造化近在咫尺,安伯塵逐字逐句的去體悟,雖無法說清咒語的真正涵義,可心中卻生出“理當如是”的感覺。

直到最後一句,安伯塵再度陷入困境。

“事火咒龍圖以變無形。”

睜開雙眼,安伯塵眉頭皺起,口中反複念叨道著。

之前的靈感仿佛都被用光了,任憑安伯塵搜腸刮肚、苦思冥想也無法想出個所以然來。

“三天了,公子可曾悟通?”

耳邊傳來水神君關切的聲音,安伯塵苦笑著搖了搖頭。

“伯塵資質太差,三天了都未能領悟那最後一句。”

“居士休要妄自菲薄。居士初涉道法,從前也未曾讀過道經道論,能在區區三天內就掌握大部分咒語,已屬難得。”

水神君走來,美目中風清萬千,笑著說道。

安伯塵隻當水神君出言安慰,並沒往心裏去,繼續思索那最後一句咒語。

“水兒見那火神君比居士還急,不如就讓他演示一番,何為事火咒龍圖以變無形。”

話音落下,安伯塵回首望去,卻見火神君已不現了蹤影,正當他疑惑之際,天頭火勢大作,鋪天蓋地,將天雲都燒得透紅,轉眼後化作一團虛影,卻是一方天神,栩栩如生。

安伯塵心生恍惚,似懂非懂,繼續看去。

那方神祇口中念念有詞,搖身一變,化作一尾火龍,扶搖而上,翱翔天雲。

“事火咒龍......原本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是為傳說中的仙人手段,凡人雖喜神好龍,可事到臨頭往往會難以置信,如夢如幻。”

安伯塵喃喃自語,眸中漸漸浮起豁然開朗之色。

修道修道,即是踏上一條遠離凡塵的路途,從此往後,再不可作世俗觀。前路廣闊無際,任何荒誕不經離奇古怪之事都有可能發生,就比如這事火咒龍。修道法者,第一要做的便是打破約定俗成,不再蒙蔽己心,不再局限一隅。

放眼天上地下,大道殊途,便是事火咒龍之事也未嚐不可能發生。

看向豁然開朗的安伯塵,水神君美目漣漣,暗暗點頭。

轉眼後,天頭景象又生變化。

火龍翱翔,遊轉天雲,忽地向下俯衝,直撲安伯塵而來。

火風灼熱,安伯塵瞪大雙眼看向麵色猙獰的火龍,心頭猛跳,想要起身退離,可心底深處卻有個聲音不斷叮囑著他,此時萬萬不可離開,一旦慌張而退,這最後一句咒語便會前功盡棄。

深吸口氣,安伯塵強作鎮定,直勾勾的盯向那隻撲麵而來的火龍,脊梁已被汗水浸濕。

漸漸的,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心底升起,那火龍雖向他撲來,可又仿若隔岸觀火,近在咫尺卻遠在千裏之外,真真假假,難以道明。

下一刻,從安伯塵瞳孔陡縮,轉眼後滿臉喜色,起身而立,直指火龍。

“火龍無形,卻是由火而化,萬般事物皆如此,有形亦無形。事火咒龍圖以變無形,原來如此......”

安伯塵心中歡喜,正想從頭到尾將咒語念上一遍,隻覺群山峽穀忽然搖晃了起來。

香風幽幽,嫵媚風情的水神君不知何時又貼了上來。

“居士此去當謹記兩事。其一,平日裏要多多使喚我二人,其二,不到萬不得已勿要召喚水兒。”

聞言,安伯塵一愣,感覺著水神君高聳的玉*峰不斷擠向他手臂,麵龐發燙,開口問道。

“這是為......”

那“何”字還未道出,腳下的山崖裂開條深縫,未及他回過神,整個人便墜入山崖水澗。

......

墨雲樓七層,藏玉廳。

司馬槿端詳著閉目參悟的少年,不知為何,心跳微微加快。

自己這麽緊張做什麽,莫非潛意識裏希望他能成功?

搖了搖頭,司馬槿暗歎口氣。

小安子雖有修道天賦,卻被他的出身所限,一來修煉太遲,十三四歲方才生出先天之火,經絡穴位早已固定,即便他往後再努力,也會因為先天不足而被別人甩在身後。二來,道技且不談,單說道法,非是記性好有天賦便能領悟其中奧妙。

道途漫漫,本是一個厚積薄發的過程,世家子、宗門弟子從小就耳濡目染,讀道書聽道論,即便彼時不懂,可長此以往卻能漸漸從中體會出許道理,如此方能領悟道法。

他若生在世家中,以他的天分將來或許能有一番大作為,隻可惜.....

目光閃爍,司馬槿莫名的一笑。

也沒什麽好可惜的,小安子隻是佃戶家的兒子,能踏足修煉之道早已超過了他原先所能想象的範疇,等琉京之事罷了,若能全身而退,他還可以帶走千兩黃金甚至更多。往後做一富家翁,活個百來歲,對於他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幸福而又幸運的事。

臨近傍晚時分,暖風漫入窗欞,夾著慵懶的氣息掠過司馬槿,亦卷向對麵緩緩睜開雙眼的安伯塵。

雖不抱希望,可這一瞬,見著少年人無比清明澄澈的眸子,司馬槿還是止不住疾跳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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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門閥穢如沼,何能渡清蓮
白火!

看向安伯塵睜開的雙眼,司馬槿芳心一悸,轉瞬平複下來。

閃耀於安伯塵眸中的自然隻是炎火,可在那兩團炎火後,司馬槿隱約捕捉到幾分不同尋常的存在。

好似一汪泉水,又純白如漿,映著兩團炎火,乍一看去倒像是白火。

正當司馬槿仔細看去時,兩汪清泉已被炎火覆蓋,不見了蹤影。

安伯塵雙手抱圓,神色淡然,暖風拂來,揚起一身青衫,亦讓他眸裏的火焰愈發旺盛。

“小安子.......”

看著氣質和往常大相徑庭的少年,沒來由的,司馬槿微微緊張,忍不住低喚了一聲。

就在這時,古樸的咒語從少年口中吐出,不緩不急,每一個音符都恰到好處,配合著舞動的十指,青衫飄蕩,雖是少年修法,可落於司馬槿眼中卻隱隱透出幾絲修行大家才有的風骨。

心旌搖曳,司馬槿捏緊拳頭看向安伯塵,神色複雜,有些期待,也有些難以言明的擔憂。

“事火咒龍圖以變無形.......”

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句咒語從安伯塵口中蹦出,而他眼中的火焰也熊熊燃燒,好似要飛騰出來一般。

“咄!”

雙目圓瞪,安伯塵手印捏老,低叱一聲。

周遭空氣猛顫,隨著他這一聲喝出,整間藏玉廳的空氣都隨之奔向四方,暖風跌蕩,吹拂窗簾“嘩嘩”作響。

司馬槿的心已提到嗓子眼,火光掠過眼簾,少女驚訝張大嘴巴,神情凝滯。

同樣驚訝的還有一臉怔然安伯塵。

風停靜止。

藏玉廳又恢複了先前的寧靜。

沉默。

又過了許久,一臉古怪的少女再憋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前俯後仰,直笑得安伯塵麵紅耳赤。

在神仙府中悟道三日,得水火二神君相助,安伯塵的火龍變也算是成功了,隻不過,匍匐在他手指間的那條火龍比司馬槿的還要小上許多。若說司馬槿的火龍像四腳蛇,那安伯塵變化出的火龍隻能算做毛毛蟲,有氣無力的趴著,龍鱗龍爪幾乎難以看見。

“小安子,你也這手火龍變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小的火龍。”

止住笑,司馬槿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撥弄著那條小火龍,滿臉好奇。

“不過你第一次修道便能成功,實屬不易。”

半晌,司馬槿抬起頭,看向滿臉尷尬的安伯塵,認真說道。

收回小火龍,安伯塵佯裝若無其事,可眸裏的黯然卻顯露無疑。

祭出火龍變的那一刻,他能清楚的感覺到體內正熊熊燃燒著的火勢,可轉眼後,卻被命門穴裏奔湧而出的無形之水奪走了大半元氣,竟也化作了一條小水龍,和神闕穴中躥出的小火龍爭相並行。

安伯塵剛要祭出兩龍,陡然間想起臨別前水神君所說的話,心生警覺,強行散去小水龍,祭出這條毛毛蟲般大小的火龍,且隻能停留在手背,無力驅策。

令他沮喪的還有一事,在神仙府裏時水神君說了,往後他進入神仙府會越來越難,即便進入也隻能呆上數日。他悟出這手火龍變,全靠神仙府中的神仙氣象以及兩神君的點撥,方才勉強成功。日後若有機會修習別的道法,再不會像今日這麽簡單了。

在神仙府中修煉,那裏的一年隻相當於現實中一個時辰,自己修煉上一天便能比別人多出十二年,若是那樣隻需數日便能突破到地品,隨後破解霍國公的道符。可想要毫無拘束的往返神仙府,卻需修到天品境界......因此,即便安伯塵擁有神奇無比的神仙府也無法用上,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空有寶山卻無法進入,隻能看著它一天一天離自己遠去。

“修行之途果真充滿玄機變數,難以揣度。”

半晌,安伯塵低語道。

五日前,他和司馬槿提出想要修煉,大多還隻是好奇,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條路上走多遠。可現如今,即便他想停下腳步,額心中的那張道符也不會同意,更何況見識過了那方神仙府,第一次祭出道法,不經意間,安伯塵漸漸深陷,卻連他自己也未嚐發覺。

“紅拂,今日先到這吧。我得去國公府了。”

下午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轉眼間日薄西山,已近傍晚,安伯塵向司馬槿道別,轉身下樓。

直到安伯塵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司馬槿方才收回目光,麵色複雜。

難以名狀的情緒縈繞在她心頭,這種感覺霍國公有過,蕭侯也有過,都是因為同一個人——墨雲樓,安伯塵。原本掌握之中的事悄然偏移,變得難以控製,自打安伯塵回轉琉京,他就好似一頭脫韁的野馬,表麵上仍是其貌不揚的小仆僮,鞍前馬後緊隨“離公子”,可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誰都會驚訝的發現,這個小仆僮正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成長著。

王馨兒如此,霍國公如此,蕭侯如此,一手主持了這幕戲的司馬槿更是如此。

或許,也隻有他自己不知道。

“剛剛才修出先天之火,轉眼便能施展道法,如此人物,萬裏大匡,十三諸侯國,老祖宗所知道也不過五六人而已,如今又要多出一人。”

喃喃低語著,司馬槿如畫的眸裏閃過一抹青華,將她那張素雅的“麵龐”染得妖冶。

安伯塵祭出火龍變的那一瞬,司馬槿滿臉驚詫,隨後笑出聲來,可對麵發著怔的少年人卻不知道,那個終日笑臉迎人少女心中殺機陡生。

這是世家門閥之人的通病,也是司馬槿想拋下卻又無法拋下的習慣——永遠心生警覺,當斷則斷,當殺則殺。若沒這個習慣,在那表麵風和日麗實則殺機密布的門閥中,她也無法一路走來,保全完璧之身,守住她的秘密,成為司馬氏人人敬畏的冰公主,那一年,她不過才十二歲。正房嫡出又如何,修道天才又如何,司馬門閥起起伏伏,上千年不倒,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深入司馬氏的血脈中,即便是老祖宗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不究。

門閥穢如沼,何能渡清蓮。

想要掙脫出來,那就必須不畏肮髒,身陷淤泥,何況,這才隻是第一步而已。

晚霞垂落,司馬槿淡淡一笑,散去莫名的情緒,眸裏的青華也隱沒不見。

“天賦卓佳卻不自知,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呢。”

江南琉京安逸慵懶,也讓少女心情日複一日的開朗,嘴角浮起玩味之色,眨閃著動人的眸眼,思索許久司馬槿喃喃自語道。

“還是先讓他自己被自己蒙在鼓裏吧,這樣的小安子才真實,也能讓這出戲不那麽無聊。”

看了眼天色,司馬槿將剩下的桂花糕一掃而光,拍了拍小肚子,起身走回藏玉廳。

她剛進去沒多久,廳門又被推開,一盆水從頭灌下,將老人淋成了落湯雞。

“果然不在.......此女幾乎每夜都要出去一趟,實在古怪。”

抹了把臉,蕭侯吹胡子瞪眼,看向腳邊木盆,強忍著心頭怒火,陰鷙的三角眼提溜一轉,隨後,邁步上前。

“噗通!”

......

少年披青衫,夜潛國公府。

和昨夜一樣,安伯塵沒走前門,或許是麵對氣度威嚴的霍國公難免有些發怵,安伯塵繞轉後巷,他正想著如何翻牆而入,就見牆頭冒出顆腦袋。

霍家少年郎麵色蒼白,仿佛一張薄紙,可卻透著掩飾不住的喜色。

“安伯塵你來了。”

少年咧嘴一笑,又露出他那對嚇人的虎牙,隨即拋下早已準備好的繩子。

安伯塵心覺好笑,可也沒多說,抓住粗繩,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少年拽過圍牆,不過這一回安伯塵立馬鬆手跳下,若再被少年拎著脖子放下,委實尷尬。

方入後院,安伯塵便覺得這院子似乎和前次有些不同,放眼望去,在後院一角立著排木柵,十八般兵器俱在其上。

“國公大人可在府上?”

想了想,安伯塵問向眼前的少年。

“聽霍三叔說,爺爺和幾位大人去商議國事了。”

少年漲紅著臉,開口道,眸中的興奮之色仍未褪去,雖隻是第二次見到安伯塵,可從眼神中便能看出此時的他何等高興。

沒來由的,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同情。

他一個佃戶兒子卻同情國公嫡孫,若傳出去,恐怕會笑掉天下人大牙。可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這霍家少年還是見不得光的天生無底洞者,空有一身天賦,卻終日躲藏在國公府裏,隻有夜間才能到後院透透氣,打上一會拳,縱有錦衣玉食,可卻比不上從小撒丫子滿山野亂跑的安伯塵自在逍遙。

這麽久以來,或許我是他第一個認識的同齡人,其餘的即便能見到,也會被他的相貌嚇壞。

安伯塵心中暗想,下意識的拍了拍虎牙少年的肩膀,笑著問道。

“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也拍了拍安伯塵,或許有了昨夜經曆,他拍得極為小心,與其說是拍,倒不如說是摸。

相視一眼,兩個少年同時笑出聲來。

“我叫霍穿雲。”

說完,有著青銅色瞳仁的少年咧開嘴,指向角落處的木柵。

“安伯塵,你喜歡用哪種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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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初習槍道
“今個不是練拳嗎?”

安伯塵疑道。

“拳有什麽好練的,日後上戰場,靠得還不是手中七尺長刀。”

霍穿雲左右一望,眼見無人,拉上安伯塵向兵柵走去。

“我學的是長刀,刀者,百兵之帥,雲兒從小就想和爺爺一樣,做那征戰沙場的大元帥。”

翻手拔起一柄長刀,霍穿雲低聲說道,月光下,少年抿著嘴,青銅色的眸裏飄過淡淡的落寞。

安伯塵看得真切,心中暗歎。

雲兒雖甚少同人相處,可他畢竟出身國公府,知書達理,定也知道自己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自由走動,更別談跟隨霍國公領兵作戰。即便如此,他仍舊保留著一線希冀和執念。

“安伯塵,陪我演練道技,好嗎?”

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安伯塵抬眼看去,月光下,霍穿雲倒提長刀,那刀比他還要高上不少,可他卻穩穩立著,比那刀還要直,一身氣質也隨之悄然改變,神色肅穆,氣度威嚴。

“好。”

略一猶豫,安伯塵點頭答應。

或許是有些同情本不需要他同情的霍家少爺,又或許是在戲台上看多了金戈鐵馬,刀來劍往,今夜見著擺放在自己眼前的一排兵器,安伯塵心馳神往。

“世間兵器種類數不勝數,大約有四五百種。”

眼見安伯塵打量著一排兵器不知挑哪樣好,霍穿雲咧嘴一笑,向他解釋道。

“不過,施展於馬背戰場之上,最為實用的不過十八般,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镋、棍、槊、棒、拐以及流星錘。這十八般兵器也隻是統稱,其下還有許多名堂,比如刀分長刀短刀樸刀斬馬刀等等。”

談及兵器,霍穿雲說話越發流暢,青銅色的眸子閃閃發光,將他少年的麵龐映得有些古拙。

“安伯塵,你喜歡哪個?”

目光逡巡在林林總總的兵器上,安伯塵隻覺頭昏眼花,下意識的扶住身旁的那杆長槍。

“原來你喜歡用槍!也好,槍乃百兵之王,隻不過槍道不易掌握。”

眼見安伯塵“選”好了兵器,霍穿雲麵露喜色,也不管發著愣的安伯塵,右手拍向兵柵,銀槍飛出倒插泥地中。

“十八般兵器中,槍道較為難學,不易掌握。俗話說,年拳,月棒,久練槍,正是這個道理。不過,槍技路數繁多,若能學好,一杆銀槍足以敵得過千軍萬馬,所以才有百兵之王的稱號。”

聽著霍穿雲不厭其煩的和自己講解,安伯塵心生暖意,看了眼倒插在腳邊的長槍,猶豫片刻,伸手拔起。

那槍比他要高出大半個身子,可和想象中不同,安伯塵提於手中並不覺得有多重。

“安伯塵你也挺有力氣的。”

打量向學著自己倒提長槍,繃緊臉蛋穩穩立著的安伯塵,霍穿雲欣喜的說道,隨後卻皺起眉頭。

他主修長刀,其餘兵器也能使上兩手,可槍道卻需年複一年的苦練,他對於槍道隻知曉個大概,並不精通。而安伯塵明顯不會用槍,看起來有模有樣,可連握槍的手法都不對,如此又怎麽和自己演練?

“四指包槍,食指扶之。”

沉厚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安伯塵心頭一跳,回身望去,不是霍國公又是誰。

鎧甲披身的老人從樹後轉出,身旁跟著個年近三十的男子,正是那日在望君湖邊率騎兵偷襲安伯塵的將佐。見狀,安伯塵心中懍然,正想行禮,就覺手中長槍猛地一顫,下一刻落入霍國公手中。

“槍法以攔、拿、紮為主,雖是最基本的技巧,可不花個數年難諳內中要領。就比如紮槍,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達槍尖,槍紮一線,出槍似潛龍出水,縮槍如猛虎入洞。”

說著,霍國公輕提銀槍,步法擺開,雙目低垂,卻閃過一絲精芒。

雖不知霍國公為何出言提點,可安伯塵此時亦想好生學習槍法,遂全神貫注的盯向霍國公。

蒼勁的五指陡然緊握,霍國公猛地抬起頭,右手輕轉,低叱一聲,音如雷暴,安伯塵未及回神,那一槍便已平直刺出,當真出如潛龍出水,猛虎入洞,隔著尚有十來丈,安伯塵仍感覺冷風撲麵,全身上下毛孔縮起,心跳加快。

霍國公的一槍刺出,和戲裏所描述的截然不同,沒有山呼海嘯、地崩天塌之勢,可安伯塵看得真切,在出槍的那一刻,四麵八方的空氣好似輕輕顫抖著,院中的靜謐和安詳被他那筆直的一槍紮成粉碎,一往無前,勢在必得。

隱約間,安伯塵似有些領悟,可仍舊懵懵懂懂。

“好了,你且試上一試。紮槍又有上平、中平、下平之分,專刺敵人上中下三丹田,以中平為要法,故有中平槍,槍中王,卻是中丹田最難抵擋。”

說著,霍國公將長槍拋還給安伯塵,負手而立,不再多言。

抄起長槍,霍國公和那員將佐的目光如芒在背,紮得安伯塵好生難受。

“安伯塵,爺爺這是第一回教外人道技,你快試試。”

少年欣喜的聲音傳來,安伯塵抱以一笑,心裏卻思量開了,霍國公昨夜還對自己視若仇敵,隻欲殺之而後快,而今卻仿佛換了個人般,竟提點起自己槍法要領,這又是為何?

......或許是為了哄自己的孫兒開心吧。

不再多想,安伯塵提起長槍,四指包攏,食指輕扶,回想著霍國公適才那一槍,隨後深吸口氣,猛地刺出。

手臂剛伸出,卻後勁不足,這一槍刺得歪歪倒倒,連帶著安伯塵也踉蹌著向前衝去。

好不容易止住槍勢,安伯塵麵紅耳赤,尷尬的向霍穿雲笑了笑。

“伯塵別慌,再試一次。步法要快速而穩健,手臂端平,力聚一線。”

霍穿雲並未發笑,緊張的看了眼他爺爺,回憶著槍法要領,安慰著道。

安伯塵點了點頭,腦中浮現出適才霍國公的那一槍,隨後跨開腳步,深吸口氣,閉目凝神,半晌睜開雙眼,嘴邊卻浮起一絲苦澀,果真,胎息狀態再不像先前那麽容易進入了。

心頭一動,卻是安伯塵想起了臨別時水神君和她說的話——平日裏需得經常使喚他們。

所謂使喚,大概就是運行先天之火和無形之水吧,安伯塵心中暗道。

心意一動,藏於神闕、命門兩穴的水火二象緩緩流出,遊轉過下丹田,順著奇經八脈向上流淌,越過上丹田,流入安伯塵的臂膀上。

眸裏閃過一抹火光,安伯塵右手握緊,邁步上前,猛地刺出。

這一槍雖比先前穩上許多,可到了中途卻止不住的往下墜去,仍未成功。對麵的虎牙少年微覺遺憾,可這一槍刺出,安伯塵卻心有明悟,水火而勢流轉於臂膀間,經久未散。

再度閉上雙目,安伯塵平心靜氣,雖無法進入神仙府,可腦海之中正反複演練著霍國公的那一槍。

看了眼閉目沉思的安伯塵,霍國公並沒多言,許久,轉過身便欲離去。

就在這時,那對如刀絞的眉頭忽地一跳,回轉過身,霍國公放眼望去。

月光下,青衫少年緩緩睜開雙目,眸裏火光乍閃,卻又透著義無反顧的堅決。

他邁開腳步,提槍,後拉,雙膝發力,五指緊握,深吸口氣,隨後猛地向前刺去。

這一槍刺出,霍國公瞳孔陡縮,眸裏閃過一絲驚詫。

槍身仿佛和安伯塵的手臂連為一體,槍平臂直,腳步邁出,槍尖卻還要快上一線,仿若出洞的蟒蛇,“嗖”地躥出。

後院中的寧靜、祥和再度被打破,這一回,卻是出自安伯塵之手。

看向對麵滿臉高興的霍穿雲,安伯塵麵頰微紅,放下槍,羞赧的一笑。

“這一槍還算馬馬虎虎,紮槍為槍道基本,除此之外還有崩、點、穿、劈、圈、挑、撥等等,本公書房裏有一本《說槍》,明日會派人送往墨雲樓。”

耳邊傳來霍國公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聲音,安伯塵回身看去,卻隻見到兩人遠去的背影。

“此子隻三槍便能掌握要領,在槍道上也算極有天賦了,公爺莫非想為雲少爺日後挑選一名副將?”

待到走遠,霍小三方才開口問道。

霍國公並沒回答,他抬頭看向夜穹,半晌道。

“若我去後,你可願意輔佐雲兒?”

聞言,霍小三臉色大變,吃驚的看向這二十多年來無論朝堂還是戰場上,都未逢一敗的老人,許久,目光微黯,單膝跪地,抱拳道。

“小三此生受公爺大恩,牛馬亦難為報。”

深深看向漲紅著臉,神色複雜的家將,霍國公沉吟著,伸手將他扶起,開口道。

“如果有朝一日,本公不在,你需盡心盡力保護少主。至於那個安伯塵.......”

淒冷的月光灑落老人糾纏在一起的眉毛,過了好久,他才一字一頓道。

“等雲兒平安出城,立斬之。”

......

琉京的秋夜素來寧靜,可今年的秋天卻和以往有所不同,七十裏琉京一幹公侯將相,能安然入睡的並沒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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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風雨欲來
“霍家少年郎......你手下親眼所見?”

“正是。”

“這倒奇了,霍國公四子兩婿皆早亡,未曾聽說過他還有其他子嗣,遑論孫輩。”

白紗蒙麵,一身素衣的女子放下茶盞,眉宇隱綽,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王馨兒坐於下首,畢恭畢敬,毫無半點那日於湖邊小島肆意縱情的放*蕩。

看向目光中透著深思的璃珠公主,王馨兒思索片刻,開口道。

“除此以外,馨兒的手下還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之處。”

“哦?別賣關子了。”

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璃珠公主,王馨兒猶豫著開口道。

“據屬下稟報,那少年力氣奇大,看相貌未及十八,可隨手扔出的石子,竟能同時擊飛兩名炎火巔峰的鬼麵騎。隻憑一點,那少年的修為至少也有地品。”

話音方落,王馨兒就見上首的女人手臂猛地一顫,被她握於五指間的茶盞裂開一道隙痕。

“地品?”

“應當沒錯。”

目光相觸,兩個同樣聰慧過人的女人心領神會。

霍國公若真有一個如此天賦過人的孫子,那他理當大肆宣揚,右派士氣定會大漲,他也不會被左相壓製了近十年。霍氏一門忠烈,為了琉國前赴後繼,僅剩的孫子即便琉君也會嗬護有加,不會輕易派上戰場。琉國姓李,可霍氏卻是李氏最引以為豪的那麵大旗,隻要子嗣長傳,偏居一隅享盡繁花的琉國也能自詡國中有將門。

可這麽多年來,琉國上下,就連璃珠公主在內,竟無一人知道,霍國公還有後。

他將其孫深藏府中,隻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讓別人得知,得知他有一個天賦超群的孫子。

“王馨兒,你這次也算將功補過了。”

麵紗後,璃珠公主花容綻放,滿意的看向王馨兒。

“馨兒還以為,那日在湖中島上,殿下已經原諒馨兒了呢。”

酥軟的聲音從嬌媚可人的吳國女口中傳出,款款夜色下,暗香陣陣,風情旖旎。

“馨兒越來越乖巧了,倒讓本宮越發舍不得。”

琉國公主幽幽一笑,卻是皮笑肉不笑,她起身,走到窗邊,看了眼天色,低聲道。

“馨兒先回房,本宮晚點過來。”

“是。”

美目中掠過深思,王馨兒也不多言,起身告退。

這裏是琉宮,美人殿。

美人雖是三等嬪妃的封號,琉宮百來殿,也隻有這麽一座專屬於琉國公主的美人殿。

爐內青煙嫋嫋,輕舞於殿中,卻漸漸合為一束,婉轉如蛇,轉瞬化作一個男子。

“長夜漫漫,美人可是孤枕難眠?”

聞言,璃珠公主望向窗外的眸眼中閃過一絲惱意。

“微臣說笑,還望殿下勿要放在心上,我等世俗濁男兒,又怎能入得了公主法眼。”

轉過身,璃珠公主看向那方一現身就甩出兩句譏言的男子,麵無表情。

“坐。”

“美人方離,餘香未散,微臣真是好福氣。”

“夠了!”

璃珠公主低斥一聲,即便那個英俊得不似人的男子幾番冷嘲熱諷額,她也未曾真正動怒。

她是金枝玉葉,李氏嫡出的公主,可對麵那人更是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連她都惹不起的人物。

“陰陽相合方是正道,若以陰補陰,寒上添寒,早晚有一天會出事。”

敲著二郎腿,左相扇著盞蓋,幽幽說道,眼見璃珠公主的耐心即將耗光,方才哂笑一聲。

“罷了,且不說這些。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召喚微臣,有何要事?”

“霍國公還有一孫,匿藏於府中。”

深吸口氣,璃珠公主緩緩開口道。

“哦?”

左相低應一聲,目光落到茶盞上殷紅的唇印,嘴角浮起玩味之色,移開半分,輕抿了口茶水。

“天生無底洞。”

話音落下,左相身形一滯,半晌抬起頭,看向璃珠公主。

“公主說笑了,若這京裏有無底洞者,微臣又豈會不知。”

譏笑一聲,璃珠公主冷眼打量著麵色平靜的左相。

“你還當真以為這琉國中,就屬你左相道法第一?”

“縱然不是,也差不離了。”

左相悠然自得地說道,聲音平靜。

“霍國公的道法固然粗淺,可他這一生南征北戰,霸刀之下也不知沉積了多少亡魂,以血煞氣息隱藏一個人,你左相縱有通天的本領,也無法察覺。”

璃珠公主似乎不肯輕易放過霍國公,冷笑連連道。

“好了,我知道了。”

出乎璃珠意料之外,左相點了點頭,放下茶盞,站起身,至始至終一臉淡漠。

黛眉蹙起,璃珠冷冷盯著左相,半晌開口道。

“你早就知道此事了?”

“不過比殿下早了一日罷。”

“你......”

“公主切勿動怒,那個霍家少年的身份不過是錦上添花,十日後好戲上演,到那時再一並鏟除。”

聞言,璃珠公主怒容收斂,思索著道。

“十日後?這麽快......”

“不快,準備了十年,隻為這十日,又怎會快。”

淡淡一笑,左相踱步走到窗前,望向高懸琉宮上空的那輪明月,歎聲道。

“他雖剛猛如虎雄壯如獅,可畢竟老矣,這一戰早已無懸念可言。”

“左相莫非忘了,還有個離公子.”

“離公子.......”

玩味的一笑,左相扭頭看向璃珠。

“殿下放心,這一回他可幫不上什麽忙了。等大功告成後,微臣自會完成當日的承諾,如此,微臣告退。”

陡然貼近素衣美人,深深一嗅,未及璃珠動怒,左相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剛過殿門便化作道道青煙,不現了蹤影。

緋紅的羞惱仿佛褪落的顏色,一掃而空,璃珠平心靜氣,麵無表情的看了眼案上茶盞,若有所思。

“看來王馨兒來找我時,所言非虛,離公子是真死了。”

僅憑左相寥寥幾言,性格多疑的璃珠便已篤定,左右兩派相爭於朝野,朝堂之上,自然是高深莫測的左相占得上風,可若非離公子在野相助霍國公,恐怕左相早就下手了,又怎會等上這麽多年。

現如今,左相毫不猶豫的出手,想要結束僵持了近十年的兩派之爭,絲毫不去考慮離公子的存在,徘徊在璃珠心頭的那個疑惑也就水落石出了,如王馨兒這等破落世家女,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欺瞞自己。

“越來越有趣了。”

嘴角微翹,站在窗口,璃珠公主望向幽靜的琉京夜,目光閃爍。

“離公子若真死了,墨雲樓上那人定是個假的。王馨兒,你可是瞞了本宮不少事,還有那小仆僮......”

美目中冷光流轉,璃珠幽幽自語著,下一刻,幾案上的茶盞四分五裂,裂痕蜿蜒,卻沒碎落。

“那日倒讓你占了本宮的大便宜。等眼下之事了結,本宮定會親手取出你的眼珠,掛於銅鏡上,讓你日日夜夜看個夠。”

......

轉眼間七天過去,這七日安伯塵可謂是苦不堪言,白日裏陪著司馬槿不是去看戲便是去市集逛遊,吃完中午飯,還得修煉道行,等到晚上更是潛入霍國公府,練習槍法。幸好下午修煉之後,火勢每每精進,安伯塵身體雖勞累,可元氣充足,倒也能熬過一夜,隻不過回到墨雲樓卻隻能睡上兩三時辰,便會被司馬槿掀開被子叫醒。

司馬槿似乎很喜歡看鬧個大紅臉的安伯塵,用她的話來說,像安伯塵這樣的羞澀小生如今已是珍稀動物。

傍晚時分的暖風帶著海水的濕潤吹入墨雲樓,安伯塵長舒口氣,睜開雙眼,眸裏火光跳躍,轉瞬消失。

七日拚死拚活的修行,依照《文武火修行術》,運轉武火流淌過體內大小經絡穴位,安伯塵生怕哪天不小心又進入神仙符,被那個撩人的水神君責備,因此走完一圈武火,總會再走一遍無形之水。他雖知道無形之水的存在應當對自己有好處,可翻遍書房,卻沒找到一本關於“無形之水”的修煉法門,他也沒去問司馬槿或是蕭侯,生怕兩人將他當成怪物。

索性按照武火運行路徑,小心翼翼的走了一遍,並無大礙,安伯塵遂一邊修煉武火,一邊修煉無形之水。可也因為如此,拖慢了武火的修行,火勢的元氣和七日前幾乎沒什麽變化。

火勢以元氣來衡量,安伯塵粗略估計,如今他武火元氣約莫有七年左右,還是因為那日神仙府中的奇遇所得。

“小安子,本姑娘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聞言,安伯塵一愣神,隻覺得這話的味兒有些古怪,抬眼望去,就見司馬槿伸了個懶腰,起身向藏玉廳走去,滿臉困乏。

“哦,不對,你且去國公府。”

走到廳門口,司馬槿朝向安伯塵促狹的一笑,反手將門掩上。

“紅拂她每日就東逛逛西逛逛,怎麽比我還累?”

咕噥了兩句子,安伯塵站起身,活動了一番筋骨,正欲下樓。

剛轉過身,就被一臉陰沉的老人攔住。

“伯塵且慢,此女有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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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夜鬥神廟(上)
看了眼蕭侯,安伯塵也沒多言,徑直向樓梯口走去。

“伯塵,且聽我一言,此女的身份來曆你可知曉?”

腳步停在樓階前,安伯塵低垂眼眸,半晌抬頭看向蕭侯。

“我和紅拂隻不過各的所求,她的身份來曆我又何必知曉?”

聞言,蕭侯搖頭而笑,瞥了眼大門緊閉的藏玉廳,幽幽道。

“伯塵畢竟還年輕,孰不知人與人共謀,除了相同的利益外,還需對方的秘密相互製衡。她知道你是離公子的仆僮,知道你的出身來曆,而你卻對她一無所知,此乃大忌。”

“我......”

安伯塵張了張嘴,雖想反駁,可卻無言以對,打心底裏,他不願將紅拂女的身份告知蕭侯。

等等......我們演上這出戲,是為了那個“仙人秘籍”,起初她還迫不及待,眼下那九辰君深陷王宮,她反倒不那麽心急了,平日裏不是逛市坊便是去看戲。

好幾日未曾有過的疑惑生出,徘徊於安伯塵心頭,久久無法散去。

“伯塵,我和你賭一桌上好的酒菜,嘿嘿,你口中的紅拂女此時定不在這墨雲樓中。”

眉頭皺起,安伯塵深深看了眼蕭侯,隨後目光轉向藏玉廳,思索著開口道。

“若她在,那又如何。”

“絕無可能。”

三角眼中精光閃爍,蕭侯篤定的說道。

“她縱能瞞過我一時,可如今七八日過去,哼,她就算再狡猾再會演戲,也無法逃過老夫這雙慧眼。”

想了想,安伯塵也不多言,回身向藏玉廳走去。

“紅拂。”

安伯塵敲著門,可過了老半天都未見有回應,安伯塵正欲再說什麽,蕭侯已冷笑著走了過來。

“這下你可信了?若不信,你就推門進去看看。”

聞言,安伯塵不再猶豫,正要推開廳門,陡然間想起了什麽,猛地收手,轉身朝蕭侯道。

“你來。”

“我來便我來。”

冷笑一聲,蕭侯擼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推開門。

“吱呀......”

幾乎同一時間,兩人閃身向後跳去,水盆摔落,兩人互視一眼,又看了看一地黃豆,同時暗舒了口氣。

放眼望向廳內,床榻正整齊,窗戶大開,紗簾隨風搖曳,卻見不到半個人影。

“這下你可信了?”

看向一言不發的安伯塵,蕭侯陰陰一笑道,滿臉得色。

“身為盟友,暗中另行它事,此女如此可疑,偏偏伯塵對她比對老夫還要信任。嘖嘖,若老夫猜的沒錯,定是伯塵對她的用處日漸減少,她這才另尋它法去了,更有甚者,另尋盟友。”

直到這時,安伯塵心中方才生出幾絲不安。

蕭侯老奸巨猾,這一言直中要害。

九辰君落入王宮,即便有“離公子”在,想要從君上妃子手中討回送出的物件,也難比登天。誠如蕭侯所言,安伯塵以及墨雲樓對她而言除了當作匿身之所外,別無它用。若她真去另尋盟友,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此舉必會讓安伯塵的處境變得危險起來。

“你既然早就發現,那定已留下了後手。”

抬起頭,安伯塵看向蕭侯,故作平靜道。

“伯塵果然聰明。”

撫摸著胡子,蕭侯揚起袍袖,五指張開,現出一隻小木盒。

“此乃老夫當年行軍時候所用,裏麵有三張道符,入人衣衫化作無形,手持這法盒,卻能察覺那人方位所在。早在數日前,老夫便已給那女子種下此符。”

“行軍?”

好奇的看了眼蕭侯,安伯塵雖知這老頭兒非是等閑之輩,卻沒想到他也打過仗,隻看他手中那物,便能猜測出他當年的地位必定不低。

覺察到安伯塵的目光,蕭侯故作高深的笑了笑,翻開木盒,從盒底彈出一物,卻是一銀針,針尖旋轉,直指東方。

“看來那位紅拂姑娘跑到東郊去了,嘿嘿,伯塵,你可願意同老夫去看個究竟?”

......

夜色深沉,安伯塵和蕭侯策馬行於京城東郊。

琉京往東,是將近三十座府城,再往東去便是東海,因此這郊外也是水土豐腴,林木蔥蔥。天色已晚,可在這東郊之地,卻不時有公子哥策馬揚鞭,滿臉急切的向林外而去,安伯塵看在眼裏,怪在心頭,不由自主的和紅拂女聯係了起來,心情煩悶。

難不成她真的另有圖謀,瞞著自己,平日裏還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想到那日霍國公尋上墨雲樓,撞破離公子之事,而紅拂女卻不在,安伯塵心中愈發警覺起來,也有一絲難以道名的失落。

林道盡頭是一座神廟,從外麵看去幽暗無光,可廟旁的樹下卻拴著許多匹壯馬,顯然那些公子哥都聚於廟中。安伯塵皺了皺眉,正想拍馬而上,卻被蕭侯拉住。

安伯塵扭頭看去,就見那隻木盒上的銀針所指的方位,正是他們身旁的密林。

相視一眼,安伯塵和蕭侯都是一臉古怪。

撥開樹林,安伯塵方邁前一步,身軀一顫,麵色陡變。

目光所及,就見一衫裙紗垂掛於枝頭,素白無暇,正是今日紅拂女所穿。

“嘖嘖,沒想到你的小情人不但棄你而去,還獻身給了那些公子哥。”

看向神色複雜的安伯塵,蕭侯眸裏浮起一片陰翳,幽幽說道。出乎他意料之外,沒過多久,安伯塵漸漸恢複了平靜,抬起頭看向他道。

“蕭先生多想了。”

“哈哈哈,既然伯塵不見黃河心不死,不如進廟一看?”

“有何不可。”

思索半晌,安伯塵點了點頭,他努力佯裝平靜,可繃緊的臉卻被蕭侯看得明晰,當下冷笑一聲,率先策馬向神廟駛去。

世間雖無神仙,可匡人卻信奉神仙,因此這等仙廟神廟也隨處可見,名號都是依托一方山河故神所取,和道符的稱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就比如琉京郊外這座神廟,名曰塗山神君廟,卻因在江南之地有狐仙傳說,古書記載,狐仙聚眾舞於塗山,前朝於此立廟,並由君王親提廟名。

翻身下馬,心急之下,安伯塵連馬都忘了拴,徑直走入神廟。

廟內幽暗黑寂,可安伯塵剛走進,就覺有些古怪,轉眼後,一抹火光亮起,無數雙隱沒在黑暗中的眼睛向他看來,安伯塵心中微懍,隻覺後背冷颼颼一片。

定睛看去,安伯塵這才發現這廟裏坐滿了人,粗粗一數少說也有三四十人,皆是身著錦衣羅衫的公子哥。

“安小哥?”

耳邊傳來驚疑聲,安伯塵轉目望去,就見一個豐姿卓越的公子站起身,有些驚訝的看向他。

那位公子安伯塵也認識,是琉京兩大世家之一馬家的嫡長子,馬家是馬妃的娘家,原先便為琉國重臣,馬家女兒入宮後更是風光一時,族中之人氣焰更是囂張,可再怎麽囂張麵對離公子也得客客氣氣。

“原來是如今墨雲樓的大紅人,安伯塵,不知安小哥來此有何貴幹?”

另一人走了出來,年紀約莫十七八歲,身形頎長,乃是琉京另一大世家的嫡長子,名叫厲霖,從小習道,在京城一眾世家公子中極賦聲望。

從前這些公子哥遇上離公子時,對於跟在公子身邊的安伯塵都是不理不睬,可近十日裏,街市中偶遇,這些身份崇高的貴公子或多或少都會點頭致意,卻因琉京的公子哥富家子們都知道了,離公子遣散眾仆僮,隻留下安伯塵一個,且對他另眼相待,墨雲樓多半事宜都由這個方才十四歲的少年人操辦。

火燭幽幽,餘光中,安伯塵就見廟首那尊神像後飄過一縷裙紗,轉瞬不見。

二話不說,安伯塵上前一步,就要向神像走去。

“安小哥你這是作何?”

厲家公子橫出一步,伸手將安伯塵攔下。

“伯塵來尋人,還望諸位公子借個道。”

安伯塵沉聲說道。

琉京的公子哥們都聚於此處,而那個心意莫測的紅拂女也躲在此處......莫非果真如蕭侯所言,她打算和琉京的公子哥們結盟?也是,她本來就是來自司馬門閥的大小姐,找這些公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一來墨雲樓中的秘密會因此暴露,若是離公子之死被琉人得知,自己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二來,為何她這些日子還要傳授我道法,難不成是想以此來掩耳盜鈴?

不行,我得找她問個清楚。

安伯塵心情複雜,僵著臉,不管不顧的衝了上去,剛邁出兩步,就被厲霖推了出去。

“給你點好顏色你還真開起染坊來了?安伯塵,你隻是一賤奴而已,快不快滾,莫要汙了本公子的手!”

蹭蹭後退,直到門邊,安伯塵方才勉強穩住身形,右手無意間落到那根七尺長的木栓上。

四指包裹,食指輕扶,鬼使神差般,安伯塵翻手抽出木棍,挽了個槍花,收於身後。

月光灑落神廟,青衫少年腳踩明暗交際之地,手持長棍,抬起頭,平靜的看向一廟琉京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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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夜鬥神廟(下)
打量著煞有介事的安伯塵,廟內的公子哥們先是一怔,隨後放聲大笑,前俯後仰,此前的肅穆而神秘的氣氛蕩然無存。

“怎麽,你一個小仆僮還想對本公子動刀動槍不成?”

厲家公子看向安伯塵,冷笑著道。

“這廟裏隻有狐仙上人以及我等公子,容不得閑雜人等,更別說你一賤奴。還不快滾!”

賤奴......

往日若被人稱為賤奴,安伯塵定會忍氣吞聲,不言不語。然今時不同往日,他雖不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有多大多驚人,可自打公子死後,這十多日來,安伯塵的心境已然突飛猛進,表麵看上去仍是個老實巴交的小仆僮,可潛藏在骨子裏的不甘和不屈正飛速滋長著。

他踏上修行之路,為的就是掌握自己的命運,他被出身所限,起於微末,可在少年人的夢裏,又有誰不想如戲文裏那般,成就一世英豪之名,便連這個誰也瞧不起的小仆僮也暗暗幻想過。

目光一寸寸的掃過那些錦衣華扇的公子哥,廟宇幽暗,火光搖曳,恍惚間,安伯塵隻覺得他們變成了一隻隻攔路虎,匍匐在自己的前行之路上,張牙舞爪,麵目猙獰。

幸好,在安伯塵手中還有一條長棍。

修習槍道,七天裏夜夜槍不離手,眼下抓起這栓門的長棍,再看向那群出言譏諷的公子哥們,一種無比奇妙的感覺從安伯塵心底生出,長棍在手,即便麵對一廟的王公貴族之子,他也毫不畏懼。

腳踩月光,緊握長棍,安伯塵眼底閃過一絲火光,卻是如有神助般,在這一刻初悟了“人借槍勢”的道理。雖是槍術一道中最為淺薄的道理,可他方才修習了七日槍法,能有此番際遇和他每夜五千次出槍的勤奮修行不無關係。

“肅靜!勿要驚擾了狐仙大人!”

眼見厲霖回頭喝斥向那群公子哥,安伯塵微微皺眉。

狐仙?

轉瞬後,安伯塵便將心頭的疑惑按下,此時他隻想去找紅拂女問個明白。

“安伯塵,你當真敬酒不吃吃罰酒?”

看向持棍而立的安伯塵,厲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漸漸的,嘴角浮起玩味之色。

和琉京大多數公子哥不同,他厲霖算是比較有誌氣的異類,從小修習道技,擅使雙鐧,他能清楚感覺到安伯塵身上那絲若有若無的氣勢。雖然微不足道,可在這偏安一隅的琉京,公侯子弟大多走馬鬥犬,玩耍享樂,幾無用心修煉之輩,如對麵小仆僮般,一棍在手全身氣質大相徑庭者,少之又少。

因此,即便安伯塵修為低微,仍將厲霖的興致挑起,隻覺有些技癢。

墨色的銅鐧從袖中滑落,厲霖邁前一步,上下打量著安伯塵,半晌道。

“看來安小哥備受離公子青睞,還修煉起槍法來。你想過去也行,隻要能戰敗我......放心,本公子我隻出一鐧。”

話音落下,安伯塵沒有說話,隻不過包著棍尾的那四指更緊了。

厲霖開口的那一瞬,安伯塵就覺他似乎變了個人般,輕佻的公子氣質一掃而空,卻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氣息,向他壓來,壓得他好生難受。

安伯塵並不知道那就是戲文中所說的戰意,可隱隱感覺到,若他再這樣拖下去,到最後定會心生怯意,恐怕連這木棍也提不動了。

咬緊牙關,安伯塵不再猶豫,抬起木棍,右手緩緩轉動。

下一刻,安伯塵低叱一聲,棍平臂直,連於一線,猛地向前邁出腳步,棍尖三尺宛若一條疾躥的毒蛇,直奔厲霖而去。

初時厲霖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可那一槍紮出,宛若毒蛇出洞,渾圓的棍尖直取他的中丹田,毫無半點曲折,厲霖這才心生警覺。

這一刺雖粗陋,可沒有上萬次錘煉無法完成,上萬次的出槍,隻練這一招,即便無法深諳內中精髓,可也能將這一刺練得上乘。

微微驚訝的看了眼安伯塵,雖然心中警覺,可厲霖也並沒太過重視。

他的修為明顯比安伯塵高出許多,更是自小修煉了厲家十八路鐧法,又怎懼怕安伯塵以木棍使出的這一刺,當下耍出一鐧花,迎向木棍。

眼見這一刺即將被銅鐧攔下,安伯塵心知肚明,木不敵銅,更別提自己的修為隻有七年元氣,若兩者相撞,自己定會落得折木重傷的下場。

隻一瞬,安伯塵便知道了他接下來的下場,可此時此刻,他又怎會甘心。

不行,一定要避開厲霖這一鐧!

頭皮發麻,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緊縮了起來,安伯塵深吸口氣,竭力想要繞轉槍勢。

可他這一刺本就是勢在必得的一招,從未學過如何收回,更別提繞彎。

槍勢用老,棍鐧即將相撞,厲霖臉上已然浮起濃濃的得色。

就在這時,他隻見對麵少年臉上陡然掠過一絲喜色,眼中火光猛躥,張口吐氣,喝聲道。

“咄!”

隨著那聲暴喝響起,木棍竟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繞開銅鐧,隨後槍勢不減,猛地鑽出,正中厲霖前胸!

“啪啪啪......”

厲霖連連倒退,滿臉怔然色,手中的銅鐧掉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十年元氣.......”

捂著胸口被棍尖所紮的地方,厲霖臉上浮起病態的紅暈,難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塵。

他五歲開始修煉,至今已有十三個年頭,白日裏雖也和那些公子哥廝混,聲色犬馬,可每每入夜時分,他都會將自己關在屋裏,忍受著喧囂後的寂寞,勤奮修煉,未曾落下一日功課,這才練就了十三年的元氣,成為琉京世家子中公認的的第一人......誰曾想到,這個出身低賤,毫不起眼的小仆僮竟擁有十年的元氣,難不成他是從三四歲起就開始修煉的天才?要知道,三四歲時,經絡穴位尚未形成雛形,除非天生無底洞或者那些資質天分超群的存在,否則壓根無法修煉。

鴉雀無聲,隨著厲霖一招落敗,廟裏的公子哥們無不張大嘴巴,驚訝無比的望向那個提棍閉目的少年人。

安伯塵他們也認識,不過是離公子的執墨仆僮,平日裏老實巴交跟在離公子身旁,話都很少說上一句。

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隻憑一條破木棍,竟然一招戰敗了琉京第一公子厲霖!若傳了出去,定會在琉京世家子弟中掀起軒然大波,而他安伯塵也會聲名鵲起,當然,隻限於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公子哥們。

廟裏眾人的驚訝安伯塵並沒看到,即便看到,他也無暇多想。

此時他閉合雙目,收槍於背,心無旁騖,隻有他適才刺出的那一槍。

槍勢用老之時,安伯塵心中焦急,可火勢都已用盡,即便想要回槍也無力可繼。正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命門穴中,似有什麽在蠢蠢欲動著。死馬當活馬醫,安伯塵心懷僥幸,卷起無形之水衝向先天之火,而後超乎他想象的事發生了。

水火本不容,可他體內的無形之水竟裹挾起先天之火猛地向上衝去,那一刹,安伯塵明顯感覺到雙臂間的力氣陡然劇增,眼力、耳力也敏銳了數倍,目光中,厲霖的那一鐧也變得緩慢了起來。

水攜火勢,剛柔並濟,不單使得安伯塵七年元氣陡增到十年,還讓他在毫厘之間避開銅鐧,後來居上,刺中厲霖胸膛。

那一槍的玄奧縈繞於心頭,水火之間不爭不鬥,反而合力相助自己的奇妙感覺更是讓安伯塵心情激蕩,難以自禁,卻又無法言喻。

那一刻威力暴增的變化,自己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月光灑落少年肩頭,柔和而又靜謐,而他的呼吸也漸漸變淺,下腹微微起伏著,正是胎息狀態的先兆。

隻要能進入胎息,再度踏足神仙府,在那片仙雲飄渺的天空下,看著高山瀑布,練上三天槍法,安伯塵有把握牢牢記住這一槍,甚至掌握其中的玄妙,他的槍道也能突飛猛進。

可就在這時,鳴金般的聲響傳來,安伯塵眼皮微顫,心生警覺,無比寶貴的胎息狀態就此化為烏有。

好在那一槍的感覺尤在。

猛地睜開雙眼,眸裏火光陡躥,安伯塵靜靜的看向手抓雙鐧,攜著暴怒向他撲來的厲霖。

月光下,少年人翻手挑棍,四指緊握,食指扶之,輕轉長棍。

他邁出一步,宛若猛虎出柙,長棍躥出,仿佛毒蛇鑽洞,水火之勢聚於手臂,施於木棍,直搗那兩支銅鐧而去。

水火交融流轉,順著奇經八脈,源源不絕向上湧來,而安伯塵的槍勢也變得詭譎起來。

仍是棍臂一線,簡簡單單的一紮,可落在厲霖眼中,卻並沒那麽簡單。

長棍看似直取中路,勢不可收。然而,隱隱間,卻又不住的向兩旁輕顫,短短三步之距,竟連續變化了七八次,晃得厲霖頭昏眼花,心頭的震驚一波連著一波。縱有十八路鐧法,可麵對這看似尋常無奇,實則不斷變化著的一槍,他也不知該如何去招架。

猛地抬起頭,厲霖盯緊近在咫尺的青衫少年。月光灑落,卻被廟門所擋,少年的麵龐一下子變得陰暗了起來,隻除了雙目中一閃而過的火光,讓他更顯妖冶詭譎。

“去!”

暴喝聲從青衫少年口中吐出,棍如毒龍鑽山。

兩聲鳴金聲響起,厲霖雙臂劇顫,麵如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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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相約再戰
鴉雀無聲,廟內的氣氛再度凝滯。

若說先前一刺還是厲霖輕敵,那個小仆僮僥幸得手,可這一回,眾人全都看得無比真切。

長棍直刺向厲霖,厲霖合雙鐧,一前一後,卻是想要將長棍夾斷,雖為下三濫的手段,可見識過安伯塵此前那槍,在場公子哥們或多或少也能體會到厲霖心中的忌憚。

銅鐧夾木棍,隻會有一個結果,便是棍折安伯塵敗,可那個小仆僮今夜來此,似乎就是為了讓這些眼高於頂的琉京公子們大吃一驚。

銅鐧閉合的一刹,那條筆直的木棍竟又劃出一道詭譎的弧線,瞬間掠過第一支鐧,仿佛毒龍鑽山,斜斜刺向厲霖的後手鐧。有了前次教訓,厲霖處變不驚,後手鐧自下而上,前手鐧自上而下,陡然加快,當機立斷想要將長棍折斷。然而,就在這時,原本力道用老的長棍竟突然變快。

又是毫厘之間,未及厲霖合鐧,重重紮中他的後手。厲霖措不及防,後手鐧摔落於地。他剛想抽身後退持單鐧再戰,就在轉瞬後,長棍擺尾,棍身猛顫,掃中他的前臂,那柄前手鐧也“哐鐺”的一聲跌落在地。

安伯塵這一槍看似直來直去,勢不可收,可在捅穿雙鐧的那刹那,卻足有三個變化。每個變化都缺一不可,一氣嗬成,大多數公子哥還未看清時,安伯塵便已擊落了雙鐧,一招之內再敗厲霖!

燭火搖曳,映上安伯塵看不出絲毫情緒的麵龐,清冷的夜風從廟外吹來,掀起青衫飄蕩,手持長棍直指厲霖喉口,半晌,低聲道。

“讓開。”

隻這兩個字便將廟內凝滯的氣氛打破,所有人都怔怔的看向那個讓厲家公子羞得抬不起頭的少年,轉眼後反應了過來,滿臉驚駭。

厲霖是誰,那可是琉國兩大世家之一厲家的嫡長子,琉京公子哥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身份崇高。而安伯塵又是誰,隻不過一區區仆僮罷了,別說安伯塵,便是在場的所有公子們都不敢對厲霖稍有不敬,他安伯塵竟敢執棍威逼,以上犯下,實乃大不敬。

卻隻有一人雙拳緊握,滿臉喜色。

“反骨,天生反骨,老夫我果然沒看錯。”

廟門口,蕭侯喃喃低語著,三角眼中滿是激動。

“平日裏雖看不出半點,可往往隻有關鍵時候才能逼出一個人的真性情。嘖嘖,看來老夫算是挑對人了。”

蕭侯隻當安伯塵平日裏飽受冷眼、欺淩,直到今夜終於忍無可忍,孰不知,安伯塵心中的惱怒並非全因為此。

紅拂女是一個,世家公子出言羞辱也是一個,可最令安伯塵氣惱的,是一棍刺出挑落雙鐧後,那合以水火之勢、變化莫測的一刺漸漸從他腦海中消失,任憑他如何努力也無法留住。

也就是說,若他和厲霖再戰一合,安伯塵怎麽也無法使出無比驚豔的那一槍,落敗當場的隻會是安伯塵。

絕世槍道,妙手偶得,皆因那時的心意通達,可若不經過千錘百煉,萬次出槍的練習,又怎能完完全全的掌握。

可在今晚,安伯塵沒時間去練習,就算他想練,麵前這些公子哥也不會允許。

隻有趁勝追擊,借著那一槍的威勢,喝退這些公子哥,方能進入廟中找尋紅拂,否則一旦他們回過神來,群起而攻之,安伯塵隻憑一杆破棍,如何能抵擋。

這些瞬間生出的念頭都是往日書本上看過的道理,不算高深,可從前的安伯塵又怎會深想,全在今日一股腦的湧入腦海,不經意間,安伯塵的心智又成熟了幾分。

“讓開!”

單臂舉棍,安伯塵冷聲低喝。

厲霖終於抬起了頭,麵上有複雜有失落也有仍未散去的難以置信,可到最後,都化作平寂。他為世家公子,可也是琉京少有心懷壯誌的公子,憑著他顯赫的家世和雙鐧之威力,在琉京中難遇一對手。直到今日,終於在東郊小廟,敗於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仆僮。

雖是他第一次敗,可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一敗。

風姿俊朗的世家公子彎下腰,拾起雙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並沒再戰,而是叉鐧於胸前,滿臉肅然。

“某,厲霖,十日後必會再行討教。”

這是約戰,行以古禮,戰場上的那些大將若遇到好對手,亦是如此。

廟內的公子哥們怔怔地看著厲霖,卻沒想到他會對安伯塵如此重視,此話一出,已然斷絕了他們暗中報複的念頭,隻能等到十日後的那一戰,前提是安伯塵應戰。

感受著厲霖身上那股咄咄逼入的氣息,安伯塵心旌搖曳,雖在夜廟內,可卻仿佛站在那方廝殺慘烈的戰場上。戲裏麵這些橋段多了去,兩將相爭,一見傾心,都會約定再戰,隻是安伯塵沒有想到,這樣的橋段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向他邀戰的還是那高不可攀的世家公子。

說實話,他能戰敗厲霖,全靠那一槍的出其不意,也有厲霖輕敵的緣故。若是再戰一回,以厲霖十多載的修行,十八路厲家鐧法,就算安伯塵還能使出那一槍,也不一定能敵得過厲霖,更何況,那一槍的美妙感覺已成過眼煙雲,一去不複返。

於情於理,安伯塵都不該應戰,可在他心底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不斷的叫囂著。安伯塵並不知道,他已站在人生的另一個交叉口,若不應戰,他還會是從前那個安伯塵,可一旦應了,無論輸贏,他都會大不相同。

深吸口氣,安伯塵緩緩抬起頭,迎向厲霖火熱的目光,橫舉長棍,學著戲裏的模樣,叉手說道。

“某,安伯塵,願同公子再戰。”

話音落下,神廟裏頓時沸騰開來,那些公子哥們一掃頹然之色,眉飛色舞,議論紛紛,不時打量一眼安伯塵,滿臉驚奇,再無先前的不屑。

即便安伯塵兩次挑落厲霖的銅鐧,可從骨子裏,琉京公子哥們仍瞧不起這個出身低賤的小仆僮,然而安伯塵毫不猶的應戰,卻讓他們心中的輕蔑減弱了幾分。

這種心態的變化很是微妙,難以說明,可又在情理之中。

深深看了眼安伯塵,厲霖正欲說什麽,就聽從神廟上首傳來一聲歎息。

“今日傳道時機已過,爾等退散吧。”

聽著無比熟悉的聲音,安伯塵猛地扭頭望去,下一刻,臉上寫滿了驚訝。

大殿之上那座泥塑的狐仙像竟然睜開了雙眼,揚起手臂,口吐人言。

“此去當有大機緣,爾等速速回返家中,定有所得。”

見狀,廟內公子哥們無不麵露喜色,朝向狐仙躬身一拜,爭先恐後的跑出神廟,隻除了厲霖古怪的看了眼安伯塵,又看向神像,皺了皺眉,隨後走出神廟。

人去廟空,待到所有人都走光了,身著絳紅連裙大褂的少女從神像後走出,冷漠的看向安伯塵。

“你還是不信我。”

聞言,安伯塵正欲開口,心頭忽地一動。

是了,蕭侯先前發現司馬槿不在屋裏,那他定也是像自己先前一樣,搞亂了司馬槿布下的“陷阱”,司馬槿又怎會不知?她假裝不知道蕭侯生疑,依舊夜夜來此,隻因對自己放心......可是她來這廟裏,召集了這幫公子哥又是想做什麽?

“本姑娘花了近十日心血,好不容易要將此局布下,卻被你們這一攪合前功盡棄。蕭侯,這便是你想要的?”

目光越過安伯塵,落向蕭侯,司馬槿的聲音愈發冰冷。

“原來如此......”

目光逡巡在“神像”和司馬槿之間,蕭侯眼力毒辣,人老成精,安伯塵不明所以,可他卻已猜到大半。再看向司馬槿,蕭侯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後變得有些尷尬,訕訕一笑,也不去管安伯塵,幹咳兩聲便向廟外走去。

“老夫身體欠佳,這便先回去了.....你們兩人聊著。”

馬蹄聲漸遠,月上中天,灑入廟內,麵對司馬槿冰冷的目光,安伯塵心中沒底,目光遊離。

“安大將軍好本事,一招戰敗厲家公子,當真英姿颯爽。哼,你現在倒是越來越會惹事了。”

直到嬌嗔聲傳來,安伯塵方才暗舒口氣,抬眼看向司馬槿,隻感覺今夜的她和往常有些不同。

不單是穿著身好似戲服般誇張的裙紗,還因她臉上漸漸融化的冷漠。司馬槿從神像後走下的那一刻,安伯塵隻覺她仿佛變了個人,全身上下透著無比冰冷的氣息,難以接近,卻是他此前從未見過的一麵。

打量著憨頭憨腦卻在皺眉沉思的少年,司馬槿撇了撇嘴。

“十多日過去了,你還在疑我?”

“沒有。”

安伯塵不假思索道。

“那為何被那蕭老頭擠兌了兩句,便來到此處,還壞了本姑娘的大計。這下子想要得到你口中那個木偶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司馬槿埋怨著道,沒再出言奚落安伯塵,隻不過眉宇間的神色明顯冷淡了幾分。

就在這時,神廟忽然間一顫,轉眼後,雷鳴般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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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泰山居士
異變突生,相視一眼,兩人折身跑出神廟。

放眼望去,夜色下,滾滾煙塵自東而來,雖尚隔數裏地,可聲勢之壯,便連東郊的地麵也隨之輕顫了起來。

“大軍?”

紅發少女神色微變,蹙了蹙眉,一臉疑惑。

深更半夜的,竟然有大軍來襲,粗粗看去,少說也有近十萬人馬。更何況這裏是江南琉國,以太平繁榮著稱,千軍萬馬在國中腹地奔馳,毫無征兆,古怪無比。

“小白!”

想了想,司馬槿低喚了聲。

餘光中,安伯塵隻見一條虛影從廟內神像中鑽出,竟是隻三尾白狐,轉眼後已跳入司馬槿懷中,啃著前肢好奇地打量向安伯塵。安伯塵滿臉古怪,就聽司馬槿口念咒語,那條小狐狸化作一道白光,沒入小臂不見了蹤影。

“那是伏妖?”

安伯塵開口問道。

“嗯,離國公來的那一夜我正巧發現琉京公子紛紛趕往此處,於是前來一探,不想竟是小白假借狐仙之名,勾來了這些公子哥。本姑娘為民除害,於是便順手將它收了。”

司馬槿輕描淡寫的說著,落入安伯塵耳中卻又令他生出幾絲疑慮。

連厲家公子都未能發覺,說明司馬槿的道行還要在厲霖之上,更何況,想要收服伏妖必須使用精火,可初見的那一夜司馬槿卻說她隻煉出了炎火......如此看來,她定還有不少事瞞著我。

不過,我對她也並非知無不言,無形之水和神仙府的事她就絲毫不知。

知曉司馬槿並不是想要另尋盟友,安伯塵的心放下了七八分,即便察覺到司馬槿有事相瞞,也沒去深想。他本就是隨遇而安之人,雖是淡漠,可也為豁達。

“那你收了小白,又夜夜來此,莫非是想......”

撓了撓頭,安伯塵開口問道。

“自然是想假借小白,施展道法將這一幫公子哥都迷惑住,好為本姑娘暗中行事,得了機會入宮竊取那木偶。”

一想到自己的妙計全因安伯塵的到來而功虧一簣,司馬槿恨恨的瞪了眼安伯塵,卻見少年臉上浮起一抹笑意,轉瞬消散。

司馬槿一怔,隨後又恢複了原先的淡漠,口邊的話也被收回肚中,扭頭望向東方,輕聲道。

“看來這京中要出亂子了,雖和我們無關,可若牽扯到離公子,那對你我都非好事。”

“有蕭侯鎮守墨雲樓,看著離公子,應當無事。”

安伯塵思索著道。

“也是,他蕭侯雖老奸巨猾,可對你另眼相待,應當不會在此時亂來。”

轉目看向安伯塵,司馬槿意味深長的說道。

“小安子,若是兵臨城下,除了琉君外,第一個會作出反應的人是誰?”

眼見司馬槿眨著眼睛,若有深意的看向自己,安伯塵心頭一動,脫口而出。

“霍國公!”

“沒錯,霍國公為琉國第一忠臣,因此這路兵馬定不會是他所為。可也因為他站在風口浪尖上,所以這路兵馬若非是為了琉國王祚,便是奔他霍國公而來。想要知道這出好戲的原委,隻需前往國公府一觀即可。”

司馬槿目光閃爍,娓娓說道。

“我今夜沒去國公府練槍,也沒告知雲兒,眼下理當去國公府走一趟。”

安伯塵點頭道,望向東邊滾滾煙塵,他並沒太過慌張。

或許因為有霍國公這位琉國軍神在,潛意識裏,安伯塵和琉國的百姓一樣,都認為隻要霍國公在一日,琉國便不會有危難,無數傳奇故事豐功偉績造就了霍國公今日高崇的地位,隻要他策馬領軍,即便十萬大軍來襲,又怎會敗。

“小安子,還不上來!”

安伯塵正出神間,就聽身後傳來司馬槿的話音。

回頭看去,安伯塵心頭狂跳,沒入他眼簾的竟是一條雙首黑蟒。十來丈長的蛇尾盤繞在地,蛇頭大如車蓋,此時正吐著舌芯,居高臨下的瞅著他,而司馬槿則莞爾一笑,端坐巨蟒右首。

冷風襲麵,安伯塵下意識的閉上雙眼,待到他睜開眼睛,巨蟒的左首已湊到他跟前,未及安伯塵張口大叫,蛇芯吐出,將他卷上蛇頭。

“小安子,坐穩了。”

聞言,安伯塵下意識的抓緊蛇鱗,轉眼後他就出現在天頭,黑蟒隱入天雲,直向霍國公府飛去。

......

國公府後院,少年有氣無力的劈出一刀,抹去額上的汗水。

“伯塵怎麽還沒來。”

將長刀重重砸在地上,霍穿雲望向院牆處,愁眉苦臉。

這七夜裏,他練刀法,安伯塵陪著練槍,本來約好了今日切磋一番,可直等到現在,仍未見著安伯塵的身影。

“莫非他怯戰了不成?這怎麽能行,日後殺陣殺敵,怎麽能不戰而退!”

霍穿雲忿忿說道,手拖長刀,向院牆處走去,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少年麵色一喜,連忙縱身跳上牆頭。

“伯塵你來......”

話還未說完,霍穿雲猛地一愣,站在牆外笑吟吟看著他的不是安伯塵,而是個胖乎乎的老道士。

心中一緊,霍穿雲剛想縮下頭,就聽那道士悠悠道。

“霍家有子名穿雲,卻是生來無底洞。”

聞言,霍穿雲神色陡變,驚詫的看向那道士,猶豫著並沒縮回頭。

“你是誰?”

“貧道無名無姓,自號泰山居士。”

“你來這做什麽?”

“多前曾和這府中主人偶結一緣,今日特來渡之。”

眉頭皺起,霍穿雲沉默半晌,疑惑著道。

“你認識我爺爺?”

“自然,你爺爺估摸著也和你提起過貧道,定是讚不絕口。”

那老道士胖歸胖,頜下長須搖曳,道袍無風而飄,鶴發童顏,談吐清雅,一看便是仙風道骨之輩。

眼見牆頭上的少年正發著愣,胖道士微眯雙眼,淡淡一笑道。

“穿雲,你可知道你爺爺為你取這名字的用意?”

“不知道。”

霍穿雲搖了搖頭道,暗中卻悄悄伸手向下探去。

“戲文裏有句話,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會。嘖嘖,你爺爺是想讓你繼承他的衣缽,好在日後統領千軍萬馬,征戰沙場。”

胖道士搖頭晃腦的說道,就見少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隨後怔怔地看向他身後。

“爺爺!”

胖道士疑惑的扭頭望去,目光所及,空無一人,可就在這時,一顆石子飛來,正中他的屁股。

胖道士吃痛,怪叫一聲,抱著屁股回過身,剛抬起頭,就見又一顆石子飛來,堪堪將他的道冠砸歪。

少年人“咯咯咯”的笑聲傳出。

“爺爺從沒提起過你。哼,你這肥道士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跑來這,定是不安好心!”

“肥道士......”

揉著臀部,被石子打穿的破洞格外明顯,胖道士幹笑著低下頭,胸口不住起伏。

當他抬起頭來時,原先的仙風道骨蕩然無存,麵色要多陰沉有多陰沉。

“肥道士?你這小兔崽子竟敢說我是肥道士?奶奶的,道爺我今日非要宰了你不可!”

胖道士通紅著臉望向霍穿雲,揚起袍袖,下一刻,霍穿雲便從牆頭飛出,落入他手中。

“你放開我!”

少年奮力掙紮著,連青火都使上,可能融金冶鐵的青火方遇上胖道士的身體便自行熄滅了,霍穿雲驚訝的看向滿臉得色的道士,半天都沒再說出一句話來。

“怎麽樣,道爺我厲害吧。道爺看你骨骼清奇,資質上佳,特來收你為徒,還不快拜見師父。”

胖道士手捋胡須,另一隻手夾*緊霍穿雲,悠悠說道,像極了那日城門前司馬槿忽悠安伯塵時的情景。

可和司馬槿不同,胖道士並沒等來霍穿雲心悅誠服的叩拜,下一刻他隻覺得手掌劇痛無比,卻是霍穿雲張開嘴,用他那兩顆虎牙重重咬向胖道士的手背。

胖道士被咬得嗷嗷直叫,想要掙脫可一時半會又無法甩開,就在這時,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放開雲兒。”

聞言,霍穿雲一喜,不再掙紮。

背對著霍國公,胖道士直起身來,沒有回頭,也沒有離去,半晌,歎了口氣道。

“入林而升,往南則喪,遇叛再起,星墜必敗......短短數十載,你從出身微末到榮華一世,卻不知當日所批的四句讖語,可曾應驗?”

胖道士略顯複雜的聲音傳入耳中,霍國公神情一滯。

“是你......”

“嘖嘖,難為國公大人還記得道爺我,那便是應驗了。星墜必敗,星墜必敗......國公大人還不願收手?”

看向不遠處漸漸變得熟悉起來的身影,又看了眼怔怔巴望著自己的孫子,霍國公皺了皺眉,開口道。

“我受先帝所托,輔佐琉君,護佑琉國。如今國中有奸人作亂,霍某又豈能坐視不理,上負國君,下負黎民,更負了我霍國公之名。”

“功名功名,世上又有幾人能看穿。”

搖頭苦笑,胖道士喃喃低語著,回轉過身,看向霍國公,沉吟著道。

“既然國公執意如此,道爺我也無話可說。你我本有機緣,奈何那年你急於投軍,錯失機緣,如今這機緣已落到你這好孫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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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披夜走琉京
“如此,我替雲兒謝過道長。”

霍國公朝胖道人深施一禮。

“既然你心意已決,那便去吧。”

胖道士暗歎口氣道,抬頭望向綴滿星辰的琉京夜,捏指掐算,嘴角浮起一絲苦澀。

“道爺我是隱士,自然不會出手助你。不過,真亦假時假亦真,你且謹記。”

說完,道人向霍國公打了個稽首,回轉過身。

直到此時,霍穿雲方才察覺出幾絲不對勁,青銅色的眸子漸漸變得通紅,難以置信的看向那個欲言又止的老人。

好半晌,老人開口道。

“雲兒,從此往後要聽你師父的話,待你師父如待......”

“爺爺,雲兒不走!”

霍國公還未說完就被打斷。

少年人漲紅了臉,歇斯底裏的掙紮著,可胖道人的手臂就仿佛鐵鑄的般,任憑他用盡全力,也掙脫不開。

目光所及,就見那個保護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人舉起長刀橫於胸前,飽含深意的看向自己,隨後不再猶豫,轉身,拖著他沉重而又堅實的腳步向戰馬走去,霍穿雲一怔,漸漸停止了掙紮。

那個手勢他知道,也學過,可在今夜之前爺爺從未對他做過。

提刀橫胸,斷心明誌,為古來戰將之禮。

“臭小子,你爺爺不再把你當成小孩了,你也別再做小女兒態。從今夜起,你已經是大人了。”

耳邊傳來道人莫名的聲音,霍穿雲鼻尖發酸,眼淚越出眸眶,止不住的流淌下來。

淚眼模糊,霍國公高大的身影越來越遠,連帶著國公府也變得渺小起來。第一次離開那座藏了自己十六載的府邸,和從前想象中不同,霍穿雲心裏沒有半點興奮或是喜悅,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哀傷。

爺爺為什麽要讓我走......他又要去打仗了嗎......這一仗......

這一仗......

猛地掐斷那個令他心慌意亂的念頭,看了眼身下京城,少年緊搖下唇。

半晌,他抬起手臂,憑空橫於胸前。

......

“真亦假時假亦真。”

輕點長刀,霍國公端坐馬背,遙望東方,喃喃低語著。

在他身後是三百名全副武裝的鐵騎,年紀約莫都在四十開外,皆是跟隨他南征北戰的親衛。

正在這時,馬蹄聲從棟苑街盡頭響起,策馬而來的正是自小在國公府長大的家將霍小三。

“回稟公爺,屬下已告知金吾衛公爺稍後便來。”

霍國公點了點頭,並沒開口。

“公爺,我們.......”

“稍安勿躁。”

眉頭絞起,霍國公望向東郊,麵露深思。

“宮裏那人傳信來說,十日後左相才會出手,如今方才七日,他便已耐不住了。”

聞言,霍小三微微猶豫,抱拳道。

“莫非左相已經發現公爺和......”

“察覺到又如何,他以為本公殺他還需從各府縣調兵?真亦假時假亦真的,就算他有通天本事,也無法調動十萬兵馬。”

端坐馬背,霍國公冷眼望向東方,握著長刀的那隻手揚起,膝蓋微縮,脫鐙而起,雙手持刀,低喝一聲猛地向東郊上空劈去。

樸實無華的一刀斬出,半空中浮起一絲裂痕,轉眼後琉京之東的滾滾煙塵被劈散,自有親兵對著千裏眼望去,隨後向霍國公抱拳道。

“公爺,那隊人馬有大半為稻草人,先前被道符所遮掩,現已原形畢露。那隊人馬隻有萬餘,不敵金吾衛五分之一。”

霍國公點了點頭,收回長刀,臉色發白。這一刀他以精火劈出,所耗元氣甚多,不過能揭穿左相的詭計,也算值得。霍國公為右相,名義上執掌琉國兵權,可在這左相把持朝政的開平年間,外地府縣也不知有多少武將被收買,加入左派。好在霍國公門生遍布琉國,數月前便有人密報於他,左相暗中調兵遣馬,意欲進京逼宮,霍國公自然也有對策,左相即便能調遣兵馬,也不會超過三萬,而有他霍國公把守的京城,又豈是區區兩三萬人馬能攻陷的。

“城外的兵馬竟是假的,想要引公爺去......調虎離山,糟糕!”

霍小三神色陡變,滿臉急切的望向王宮方向,欲言又止。

“調虎離山,他左相是準備騙走我,然後發動兵變,逼君上立嫡不立長。又或者......”

眸裏閃過一道冷光,霍國公猛地扭身向王宮望去,果然,本應平靜的王宮卻突然間燈火通明,宮城之上隱約還能見著明火執仗、手持槍弩的兵將。

長刀橫立,霍國公撫摸著馬背上的鬃毛,抬起頭,眸中閃過一抹白光,隨後夾*緊馬腹,一馬當先向王宮駛去。

“諸公隨我勤王!”

“諾!”

......

“一將振臂呼,三百兒郎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莫非那出老戲又要重演了不成。”

琉京上空,司馬槿盤坐蛇頭,看向直撲王宮而去的那彪騎兵,自言自語道。

另一邊,安伯塵正襟危坐,手心沾滿汗水,大氣不敢喘一下。蛇皮光滑,雖有幾片蛇鱗,可若不小心提防,仍會滑落下去。最關鍵的是,這巨蟒正騰飛於天雲間,如若不慎摔落,後果可想而知。

繃緊臉,安伯塵側目瞥向司馬槿,一頭紅發隨風飄揚,大紅色的褂裙綹帶翩躚,此時正饒有興致的望向王宮,好似全然沒察覺到安伯塵的目光,頰邊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她怎麽就這麽喜歡換衣服,今個一身,明個一件,若是以後誰不小心娶了她,那還不得買上一屋子的衣服......不過能娶她的定是王孫貴族,也不愁錢。

“小安子,你在嘀咕什麽?”

瞪了眼安伯塵,司馬槿手捏印法道。

“抓緊了。”

話音落下,巨蟒猛地俯身衝去,安伯塵無暇多想,死死抓住蛇鱗,提心吊膽的趴於蛇頭。

餘光中,就見司馬槿眯著雙眼,嘴角浮起促狹的笑意,安伯塵暗歎口氣,心道原來紅拂是故意的,看來氣還未消。

“紅拂,我想回頭去找霍穿雲。”

雖然很想見識一番霍國公如何再續“披夜走琉京”的佳話,可安伯塵更擔心的卻是那個國公府中見不得光的少年。

“你和他是怎麽了,這才認識幾天便如膠似漆了?”

耳邊傳來司馬槿玩味的話語,安伯塵雖不解其意,可也知道司馬槿又在出言調侃。

“小安子,你想練槍也不急於一時,霍國公領三百人馬勤王救駕的好戲,今夜錯過了,可就再見不著了。”

聞言,安伯塵心道也是,緊抓蛇鱗低頭望去,就見霍國公率領三百騎兵已過後唐古道,宛若一陣火風撕開夜色,直向王宮撲去。

三百騎雖不多,可夜深人靜時分策馬奔馳,深夜的寧靜碎裂於馬蹄下,也將京城百姓的美夢打破。時隔這麽多年,又見到霍國公披夜走琉京的英姿,百姓們扒在窗前,看著滿頭白發的將軍策馬提刀,心情莫名。

難不成琉京又出亂子了?

不過就算奸臣作亂,可隻要國公大人在,定能保得琉京周全。

在琉京百姓們期盼的目光中,霍國公帶著三百騎衝至宮門下,橫刀策馬,抬頭望向宮城上滿臉複雜的將士們。

“君上何在?”

鴉雀無聲,守護王宮的將士非但沒有回答,隻不過手中的弓弦拉得更緊了。

“君上何在。”

霍國公沉聲問道。

依舊無人應答。

就在這時,一名手持兵符的將士跑上城頭,忌憚的看了眼霍國公,隨後高舉兵符道。

“左相大人有命,霍國公深夜披甲入宮,心懷不軌,眾將士莫要讓奸賊得逞!”

“奸賊?”

嘴角浮起一絲冷冽,霍國公喃喃道。

“如此看來,左相已經得手了。”

長刀點中地麵,“嗡”的一聲遠蕩開來,霍國公低垂下眼眸,轉瞬後,眸中暴綻一絲精光,猛地揚起大刀。

“攻城!”

號令傳出,三百親衛同時拉下麵甲,跟著一馬當先的霍國公,直取宮門而去。

城頭將士滿臉驚惶,紛紛擲矛放箭,可都被霍國公舞起的長刀卷向一旁。

殘影劃過,長刀斬落,和十四年前一樣,金雕銅刻的宮門裂成兩半,霍國公率領著三百兒郎長驅直入。

“咦,好像有些不對勁。”

王宮上空,司馬槿俯身望去,黛眉蹙起。

思索片刻,她從的懷中掏出一張道符,念咒祭出,不多時一方銅鏡出現在兩人麵前,鏡中的景象正是霍國公策馬飛奔的琉宮。

不單是她,便連安伯塵也察覺出幾分異樣。

闖入王宮後,霍國公幾乎沒遭遇任何阻攔,王宮腹地空無一人,隻有回蕩在琉宮上下的馬蹄聲,尤顯詭異。

沒來由的,安伯塵心跳加快,眉宇間掠過一絲擔憂。

霍國公雖對他起過殺念,也種入那張道符,可安伯塵是琉國子民,心底深處對於這位守護了琉國數十年的軍神仍很崇敬。更何況,那張道符隻有霍國公才能解開,於情於理,安伯塵都不希望霍國公出事。

若霍國公不在,安伯塵額中的那張道符無人能解,從此以後,他也會被困在這七十裏琉京之地,再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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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絕世名將何處葬(上)
宮苑深處,溪水環流,夜冷如霜,綴滿亭台樓閣,肅殺而又冷豔。

隨著霍國公舉起長刀,三百騎兵同時拉緊韁繩,懸住馬身,凝目打量四周。

王宮很靜。

夜深人靜時分,理應如此,可今夜不同往時,左相逼宮謀權,這一夜當如十四年前那般,廝殺慘戰血流成河,又怎能如此安靜。

心中生出一絲不祥,漸漸變濃,和這莽莽夜色一起,壓在霍國公心頭。

不經意間,他的眉頭絞起,仿佛兩柄鋼刀相纏。

剛猛易折......

也不知為何,霍國公突然想起了這句話,也是一個道士和他所說,修為雖遠不如帶走雲兒的那人,可出身正宗道門。

就在霍國公微覺恍惚之時,四麵八方喊殺聲大作,火光點燃,映上霍國公古樸的麵龐。

長刀點地,霍國公不慌不忙,抬頭望向閣樓高處。

英俊的男子緩步走出,四目相對,當朝左相淡淡的一笑,隨後欠身。

並非朝向霍國公欠身,而是向著樓內走出的那人。

五爪龍袍加身,九十九珠冠冕高戴,龍行虎步,氣宇軒昂,正是當今琉國君主,李鈺。

君上?

霍國公微微一愣,隨後將長刀插於馬前,抱拳行禮。

“君上安好?”

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莫名的歎息聲傳來。

“托國公鴻福,本王好的很,隻是不知.......公爺為何要反?”

聞言,霍國公手臂一顫,低垂的眸中閃過一絲冷光。

他終於知道左相這一局的殺手鐧是什麽。

非是策反大軍逼宮琉君,也不是占領王宮和他戰於京城,而是眼下這般,將他誆騙入王宮,向琉君進言說自己要反,借琉君之手殺之。

真亦假時假亦真,先前的一切,調兵遣將,收買武將,也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他左相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讓琉君殺我的理由。

轉瞬間,霍國公便想明了一切,可仍覺有些古怪。

他霍國公的忠誠人盡皆知,今日之事並非無法解釋,左相僅憑這些想要參奏君上殺了自己,未免太過勉強。

深深看了眼樓閣之上一臉笑意的男子,霍國公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道。

“君上休聽奸人之言,微臣今夜入宮,卻因聽聞有人要反,又見有萬餘人馬襲城,這才趕來救駕,望君上明察。”

“誰人要反?”

李鈺的聲音中好似透著幾絲古怪,亦有些荒謬。

雙拳緊握,緩緩抬起頭,霍國公如箭的目光射向左相,一字一頓道。

“稟君上,要反的那人正是君上近前重臣,當朝左相。此人勾結外府武將,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欲圖不軌,還望君上遠小人,親賢良,徹底糾察左相。”

“這麽說來,公爺今夜前來是為了左相?”

“正是。”

“可是想清君側?”

聞言,霍國公一愣,隨即默然。

所謂清君側,自古以來都是謀反的藉口,君上此言一出,已然表明比之自己,他更信任左相。

十四年前,正是霍國公憑一己之力,殺入王宮保住了琉國國祚,扶持李鈺登基,而他也位極人臣,聲望權力一時無兩。霍國公擅戰,卻不擅勾心鬥角,也不知從何時起,君上對他漸漸疏遠,更是一手提拔了個年輕人和他抗衡,也就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

嘴角泛起苦澀,霍國公深吸口氣,不急不緩,開口說道。

“臣之忠心,天地可鑒,君上不如派出快馬往城外一探,若微臣所料無差,左相勾結的人馬定在攻城。”

聞言,樓閣上的君王看了眼身旁麵色平靜的男子,沉吟著,許久無語。

“君上,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眼見琉君踟躇猶豫著,霍國公深深一拜,高聲道。

可未等琉君開口,馬蹄聲自遠及近,眾人放目望去,來者是一名全身是血的金吾衛校官,鎧甲歪斜,顯然是剛剛大戰過一場。

見狀,霍國公暗舒了口氣,可轉眼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名校官看見他,竟麵色大變,懸住戰馬,滾落馬鞍,拜向琉君。

“君上,霍國公勾結外府官軍,欲圖造反!”

話音傳出,鴉雀無聲,三百霍府親衛怒目望向那名校官,卻不知如何辯解,反倒是霍國公漸漸平靜下來,看向手邊的長刀,不知在想什麽。

“大膽,國公大人忠君報國,又怎會造反?”

開口的是左相,一臉憤慨。

“回稟左相大人,國公派人傳令,說是城中有變,命吾等開城門迎接援軍。王將軍生疑,命吾等緊閉城門,誰料那夥叛軍竟大舉攻城,還望君上和左相大人明鑒!”

話音落下,霍國公身形劇顫,下意識的握住長刀,明晃晃的刀背上映出一抹寒光,未及他起身,一柄長刀從側後方刺來,紮穿了他的右胸。

霍家刀法,第十三式長虹無跡,霍國公又怎會認不出。

猛地起身,反手揚刀,一條手臂高高飛起,霍國公難以置信的看向那個麵色慘白的男子,沉默半晌,低聲問道。

“小三,為何如此?”

“當年南荒三十九寨,莫非公爺想不起了?”

夜色下,斷臂男子一臉猙獰和恨意,再無他身為霍國公心腹家將時的沉著冷靜,下一刻,他揮起僅剩的那條手臂直指霍國公,聲嘶力竭的大吼道。

“臣,霍小三為霍國公家將,受其蒙蔽多年,深知其不臣之心。今日以死報國,以明吾誌!”

說完,他冷笑連連,麵龐抽搐,張口吐出血紅的一物,卻是咬舌而亡。

“南荒三十九寨......原來當年流落到我府門口的孩童,是被我屠光的三十九寨後人。”

喃喃低語著,月光淒冷,灑落撐著長刀直直站立的老人身上,胸口處的那柄斷刀觸目驚心,鮮血汩汩流出,可他無暇去管。

大匡之南名曰南荒,那裏的子民不習教化,常常肆意侵擾大匡邊地。大匡十三諸侯輪流派兵出征,可南荒地勢險惡,窮山惡水,瘴氣重重,大軍若是深入腹地,免不了會落得慘敗的下場。偏偏那時年富力強的霍國公不信這個邪,率領霍家軍出征南荒,先折四子又損二婿,慘敗而歸。悲憤之下,退兵途中所經城寨無不被霍國公下令屠光族內男子,女子充當軍妓......卻沒想到,那時候種下的因果,在今日得報。

一個四五歲的南荒小童,給他百匹好馬,也無法從南荒來到琉國,除非有人暗中相助......

抬頭望向高閣之上,那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十多年來頭一回,霍國公心中生出濃濃的寒意。

君上不知,琉國群臣不知,黎民百姓更不知道,可他卻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人一手布下。三十年前,不知身在何處的他便已將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埋下這顆長達三十載的棋子。三十年後,他現身琉京王宮,以左相的身份居高臨下的望向自己這個“奸臣”,不出手,不動刀槍,幾乎兵不血刃的將自己擊敗......

三十年前便有如此手段,三十年後卻仍是一副年輕人的模樣......這個如同妖孽一般把持著琉國朝政的男人究竟是誰,他染指琉國又是為了什麽?

一個個疑團湧上心頭,可此時此刻,他卻再沒功夫去思索。

星墜必敗,他終究沒能勝過那句相伴他一生的讖語,從他踏進王宮的那一刻起,南征北戰建功無數的琉國軍神便已經敗了,敗得徹頭徹尾,毫無還手之力。

隱隱間,他隻感覺這一切隻是個開始,以自己的慘敗拉開序幕,卻不知那最終的結局又會是什麽。

“公爺,你還有何話可說?”

漫長的安靜被打破,琉君又驚又怒的望向霍國公,胸口不住起伏。

“微臣無話可說。”

手握長刀,霍國公欠身道,下一刻,他抬起頭,冷眼望向左相,長刀點地,雙眉宛若刀絞。

“隻不過國有妖孽,欺君罔上,暗施奸計,讓我霍宸背負萬古不臣之罪,臣卻無力除之,負盡三代君上恩典。”

老邁中透著幾絲蒼涼的聲音回蕩在王宮上下,聞者無不心中黯然,可一切都已證實,霍國公欲圖謀反,就算心生同情也無可奈何。

在琉君驚詫的目光中,霍國公翻身上馬,長刀擊空,冷目掃視四麵八方緩緩圍攏上來的羽林軍。

“建功立業就在今夜,誰願同往?”

策馬橫刀,霍國公望向閣樓之上那個神色淡漠的男子,沉聲喝問。

短暫的沉默過後,三百親衛同時摔盔拔刀,直指樓閣。

“某願同往!”

轉眼後,三百鐵騎宛若一陣火風,跟隨著那個他們效忠了一輩子的人,衝殺向近萬羽林軍。

......

天頭巨蟒上,安伯塵已看傻了眼,另一邊的司馬槿也是一臉呆滯。

誰也沒有想到,隻一夜的功夫,霍國公便從國之鼎柱變成意圖謀反的大奸臣。

一柱香過後,三百人馬已折一半。

三柱香後,隻餘七十餘鐵騎。

一個時辰後,跟隨在霍國公身後的親衛僅剩十人......

......

天色青檬,拂曉將近,王宮中的酣戰仍未結束,手持長刀的老人奮力廝殺,每邁出一步,總會添上十來道傷痕,可他距離那座樓閣仍隔著遙遙百來步。

而在他身後,三百親衛安靜的躺在血泊中,睜大雙眼望向乍現的晨曦,滿臉不甘。

“一將功臣萬古枯,如霍國公這樣的絕世名將,若要殺死他至少也得有萬人來陪葬。”

看向銅鏡中以一敵萬的慘烈戰事,司馬槿幽幽說道,心頭一動,卻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朝安伯塵看去。

少年顫抖著坐於蛇首,怔怔地看著銅鏡中體無完膚的老人,臉色要多蒼白有多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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