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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雷霆奧妙 脫胎成嬰
水火二勢堆積在安伯塵掌心,將五雷阻於槍柄,寸土必爭。

心血如潮,奔騰回蕩,此時此刻,在安伯塵的肉身中已無半點元氣。元氣一經掏空,伏於下丹田中的地魂蠢蠢欲動。小腹起伏,一抹精光自安伯塵眸中蕩開,呼吸漸緩。

......

神仙府中歲月渡,不知朝夕崢嶸辨。

安伯塵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又來到那片有著高山深峽的世界。

“恭喜居士。”

耳旁傳來兩道聲音,不用去看,安伯塵便知是水火二君。

“何喜之有?”

“居士已掌握進入神仙府的訣竅,豈非大喜?”

水神君笑吟吟的貼了上來,凹凸有致的嬌軀有意無意的摩擦著安伯塵的臂膀,香風旖旎,美人送懷,好不舒愜。

安伯塵皺了皺眉,一時半會沒能想通。

早在此前,安伯塵便隱約懷疑過水神君,問道她如何自由往返神仙府,她卻閃爍其辭,隻道需得胎息大成方可,今日這番說法,卻讓安伯塵心知肚明,水神君定有所隱瞞。

可眼下,安伯塵卻無暇去想這些。和以往進入神仙府不同,外界所發生的事安伯塵沒有半點迷糊,他心知自己正麵臨九死一生的絕境,既然來到神仙府,自然得借著兩方世界時間差,找出破解之法。

看向水火二君,安伯塵拱手道:“兩位定已知曉伯塵當前局麵,不知有何指教?”

聞言,水火二君相視一眼,同時搖頭。

見狀,安伯塵心中微黯,苦笑著道:“兩位雖是府中神仙,可一應俱榮、一亡俱亡,若伯塵死於今日,兩位恐怕也會魂飛魄散。”

輕歎口氣,水神君沉思片刻,半晌道:“非是我二人不願出力,實乃五雷之術太過霸道,水火難敵,又以秘術施展,我二人縱然有心也無力敵之。”

若有所思的看向水神君,安伯塵沉吟著道:“有心無力......難不成水姑娘有破解之法,卻非伯塵能夠做到?”

點了點頭,水神君邁開蓮步,幽幽道:“秘術雖強,可並非無敵。想要破之,道技可,卻需勢如雷霆、修為深厚、道技強悍,顯然居士還差得遠。道法亦可,卻需蓄勢而發,道法玄奧,居士隻會小火龍,也破不了。想要破解秘術,最好的法門便是以秘術攻秘術,居士不會秘術,自然無法。”

聽得水神君有條不紊、娓娓道來,安伯塵隻覺哭笑不得,水神君所說的三法皆非他所能做到,卻是白費口舌。

“天機雖不可泄露。不過,萬般大道殊途同歸,居士想要解除眼前危機,也並非沒有可能,卻需要知曉何為天雷。”

看了眼滿臉不解的安伯塵,水神君淡淡一笑,頓了頓,接著說道:“雷生於雲,降於天,不屬五行,卻能克死五行,雖如此,可它也逃不出陰陽分合。要知道,古來修士,羽化登仙,有一部分卻需先渡雷劫。”

聽著水神君這番略顯矛盾的話,安伯塵若有所思,緩步走到山崖前,遙望向高山深峽、奔騰不絕的潮水,目光閃爍。

小時候,天上打雷,他也曾問過爹爹緣由,爹爹總說,那是雷公電母在打鬧。安伯塵信以為真,後來跟隨離公子,讀書習字,也翻過幾眼經典藏書,知道打雷不是天上雷公電母作怪。

可究竟是為何?

五行......金木水火土......陰陽......雷劫......

隱約間,安伯塵似有所得,可一時半會又難以琢磨出其中的玄奧,就在這時,芳澤襲近,豐腴而柔軟的身體又貼了上來。

“居士來此已快有半柱香功夫,再不回返,天時一過,居士性命堪憂。”

“莫要想水兒,往後居士若是願意,每十二年都能來此一回......”

話音落下,扶著安伯塵的那雙柔荑猛地向前一推,安伯塵緊閉雙目,墜落深淵。

......

歡呼喝彩聲又變得清晰起來,安伯塵緩緩睜開雙眼,望向厲霖,神色平靜。

彈指刹那不到的功夫,安伯塵神遊神仙府,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明悟,回轉演武場。

或許因為沾染了神仙府中的出塵味兒,安伯塵心平氣和,鎮定自如,心境依舊保持著前一刻的平靜安寧。

又或許下一刻,他便會被五雷侵襲,葬命於此。

即便是這樣,也無法讓安伯塵眉頭稍皺分毫,落入高閣上一幹文武大臣眼裏,不由打心底裏暗暗佩服,此子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當真有大將風範,隻可惜注定難逃此劫。

晝夜交替,陰陽分合,無數玄奧散布於天地穹宇四麵八方,隻有心意通達心境澄澈者才能拾得,正如此時的安伯塵。

這一瞬間,無數玄奧被他收於心中,有昨日神遊歸返所帶來的奧妙,也有此時此刻,心境澄澈時候,遙望天野所捕捉到的玄機。

安伯塵所要做的,便是在瞬息間,從這許許多多玄奧中,尋出雷霆奧妙,順勢破解。

玄而又玄的感覺生出,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任由安伯塵思索推敲。

......

陰陽......晝夜交替,水火之爭,相互依存,卻不相融,便如那日初成胎息時候,水火二勢所結成的體內之胎......

雷者......成於天雲間,風雨雲氣之勢,卻又超脫五行,克死五行......可古來修士卻需渡雷劫而成仙......渡雷而死,飛升成仙,卻是一先死後生的過程.......

生死......孕育......體內之胎......

.....所謂雷霆者,不過是生死之間的輪轉變化,修士渡劫,如化蝶之繭,亦如脫胎之嬰,求死以證新生!

.......

安伯塵身體劇顫,玄而又玄的感覺被打破,天地玄奧重新飛回天宇,就仿佛一顆顆掛於夜穹的星辰,能看到,卻摸不著,近在咫尺,咫尺又是天涯。

那些奧妙都為修煉者們耗費一生苦求而不得,隻要徹悟一道,此生受用不盡,可謂彌足珍貴,卻在安伯塵腦海中流淌一圈後重歸虛冥,沒有留下半絲痕跡。若被修煉大家知曉,定會大呼可惜。

孰不知,在這萬千玄奧中,安伯塵強行剝奪下了一道。

雖隻有一道,可對於眼下的他來說,卻比世間任何無價之寶還要珍貴無數倍——

——雷霆者,死生之劫,劫後重生,脫胎成嬰!

玄妙的心境被打破,時間又開始向前流淌,停留在槍柄處的五雷繼續向前奔湧,隻差一厘即將沒入安伯塵手心。

十步之外,厲家公子懸浮於半空,臉上已綻放出勝利者的笑容。在厲霖身後的演武場邊,紅發少女的臉色寸寸冷凝,眸裏透著寒光,死死盯著厲霖的背影。

演武場上鴉雀無聲,隻有夜風的絮語,有一陣沒一陣的響起,所有人都在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比試的結束,等待那個比之傳言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小仆僮落敗身亡。

卻有一人,始終高昂著頭,顫抖著滿臉橫肉,祈盼地望向安伯塵。

“安娃子,這一架一定不能輸!”

從進城之初,李小官便暗暗發誓,無論發生了什麽,他都會像戲裏那些斬雞頭拜把子的英雄豪傑一樣,死心塌地的跟在安娃子身邊——又或者說是死皮賴臉,總之,無論發生什麽,他李小官人既然作了決定,就會奉陪到底。

這應當是日後絲毫沒有半點原則的李小官這一生之中唯一的誓言,卻也是伴隨了他一生的誓言。

緊張的看向安娃子,李小官人忽地一愣,不單是他,在場幾乎所有人同時麵露驚容。

演武場中央,命在旦夕的安伯塵非但沒有後退,反而邁前一步。

猛地揚起頭,安伯塵牢牢盯著厲霖,雙目一閉一睜間,隱約有一道灰影從他右眼中躥出,附上無邪。

五雷之術剛猛凶狠,克死五行,絕非如今安伯塵所能匹敵。可安伯塵卻初悟雷霆奧妙——生死之劫,劫後重生,脫胎成嬰。雷霆奧妙無窮,安伯塵心知肚明,自己所悟出的隻是皮毛而已,可即便是皮毛,也足夠他用來化解眼下之劫。人有三魂,曰天地人,合而抱圓,方能成嬰。

即便安伯塵能夠以地魂神遊,可對於體內小天宇來說,這地魂仍是未煉化的胎兒。

雷霆渡劫,脫胎成嬰。

倘若遊出地魂,附於五雷之法,豈不是能借此渡劫,化解五雷!

幸好晝過夜生,地魂得以神遊而出,安伯塵雖沒十足把握,可事到臨頭,卻隻剩這一招。

當地魂遊出,附上無邪時,安伯塵長舒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

魂入銀槍,聚於槍柄的五雷仿佛突然發現饕餮美味般,陡然回轉,奔向地魂而去。地魂順勢而收,彈指刹那間遊回安伯塵右眼,順著周天經絡,縮回下丹田。

這一瞬安伯塵隻覺小腹處陣陣酥麻,傳出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咕咕鳴響,仿佛電閃雷鳴,麻得他脊背微微抽搐。水火二勢眼見五雷作亂,當即回轉,聚攏於下丹田附近,合抱成圓,仿佛初孕之胎般,相助地魂渡劫。

“轟!”

體內一陣巨響,沒入安伯塵耳中,不異於五雷轟頂。

轉瞬後,萬籟闃寂,下丹田恢複平靜,水火二勢重新流回手臂,安伯塵知道,地魂“渡劫”成功。難以道明的奇妙感覺從下腹傳來,好似撥雲見日,又好似涅磐重生,隱隱間,安伯塵隻覺得地魂似乎發生一絲變化。

然而眼下,安伯塵卻無暇去感悟。

他靜靜看向呆坐馬背的厲家公子,夜色淒冷,宛如一層繾綣的薄霧飄過眼簾。

四指緊握,食指扶之,拳心微微轉動。

抬腳邁步,一槍刺出,月華傾倒,如同少年的神色一般平靜而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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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絕世名劍
這最後一槍並沒有多少變化,同安伯塵平日裏無數次練習如出一轍。

然而,這一槍落於眾人眼裏,卻在他們心頭掀起軒然大波。

誰也不知安伯塵是如何破去強橫的五雷之術,地魂出返於瞬息間,就連東南樓閣上那個俊美的男子也沒能看清。

可安伯塵刺破夜色,掃落月華,直取厲害霖而去的這一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究竟是什麽人,竟憑一杆銀槍硬生生破去了天底下最為恐怖的秘術?

張布施滿臉苦愁,握著茶盞的那隻手陡然縮緊。

無華小和尚臉上的淡漠猶如月光破碎一地,怔怔地望向安伯塵,久久不語。

坐於四麵樓閣的老將們不約而同的拔身而起,君王那番心思早已被他們拋到九霄雲外,目瞪口呆的看向安伯塵,先是一臉恍惚,漸漸的,眸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仿佛如獲至寶一般。

武將或許能倚仗道技擊敗秘術大家,古往今來,這樣的事也曾發生過,例如成名後的霍國公就有過刀斬秘術大家的戰績,也正是憑借那一戰,方才使得霍家刀法名聲鵲起,登臨絕技榜。可那隻是存在於天品修煉者間的戰事,修為越高,火勢越強,越能感應到天地玄奧,突破尋常招式的束縛,成就蘊含無窮奧妙的道技。比之道技、道法,秘術先天占優,因此在天品以下的地品之流中,秘術堪稱無敵,更別說炎火境界。

安伯塵這一槍打破常理,匪夷所思,若是傳了出去,足以令他揚名天下。

就在看客們紛紛震驚之時,安伯塵一槍殺至,勢如奔雷,槍似毒龍,直取厲霖前胸中丹田。

月光將他的麵龐映得清冷,唯獨近在咫尺的厲霖才能發覺,在安伯塵眸底深處伏著一抹血潮。

轉眼後,波瀾起伏,血潮泛濫。

十四年來的不甘和怨忿一朝發泄,悉數落於安伯塵這一槍中,一槍既出,再無任何回旋的餘地。

麵前少年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這場比試原先的計劃等等,全被安伯塵拋諸九霄雲外。這一刻,安伯塵無牽無掛,雖攜怒而刺,可心意卻純粹無比,身法和槍勢也愈發靈動,含著若有若無的韻律。

一槍刺中,毫無阻攔的捅入厲霖前胸。

鮮血濺起,漫入夜色,東麵樓閣上的君王猛地站起身,雙拳緊握,難以置信的望向青衫少年。就見少年人翻腕,挑槍,將厲家嫡長子幹脆利落的掀落馬下,沒有半點花巧。隨後收槍於背,轉過身,抬起頭,滿臉平靜的看向自己。

為君半生,李鈺都沒見過如此平靜的眸子。在琉國,無論誰見著他,都無法如此鎮定,那些清高的文臣不會,氣度如淵的武將也不會,隻因他是琉國的君王,金口一開,無數人的命運隨之改變。

可這個小仆僮的眼神卻如此平淡,沒有得勝後的張狂,也沒有邀功的趨炎。

未等琉君回過神來,安伯塵便已垂下了頭,靜靜的看向腳邊染滿鮮血的無邪,不知在想什麽。

鋪天蓋地的歡呼聲響起,百姓們不度君心,隻知道這場從中午戰到晚上的比試終於結束,無論過程如何,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個來自墨雲樓的小仆僮自然是今晚的英雄。李小官三人最是激動,瘋了般的大呼小叫著,一邊忙不迭的向身邊人吹噓安伯塵和他們有多鐵......

歡呼喝彩聲縈繞耳邊,始終未能鑽入耳廓,安伯塵站在東麵高閣下,低垂著頭,遠遠望去,就好似一杆標槍筆直豎立,雖然風光,可風光之後的寂寥和疲倦又有幾人能知曉。

或許隻有磕磕絆絆,一路走來的司馬槿能看出些許。

夜風掀起少女的長發,琉京夜,櫻花颺,靜靜的看向安伯塵,司馬槿輕抿朱唇,神色複雜。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耳旁傳來蕭侯的歎息聲,司馬槿微微詫異,卻沒想到呆在馬車中,那蕭侯竟也能猜中自己此時的所思所想。

曾幾何時,她隻是想從安伯塵那得到仙人秘籍,那夜的小仆僮懵懵懂懂、憨憨傻傻,天真得讓她難動殺心。卻沒想到,短短十天後,一眨眼的功夫,那個小仆僮搖身一變,重創世家子,持槍相對君,變成了琉京百姓眼中的英雄。命運固然難以琢磨,造化弄人,生老病死無從度。在別人眼裏,今日的安伯塵何等幸運,可在司馬槿心中,安伯塵本不該是這樣的,他本該簡簡單單,而非承受沒人知道的重壓,孤獨地站在演武場中央,在琉京這團漩渦中,越陷越深。

說到底,全因自己那一夜的強人所難。

司馬槿如是想著,心情莫名。她也知道自己不該去想這些,不該生出無謂的同情,可一想到那個漸漸喜歡上說冷笑話,說完後會害羞,卻依舊樂此不疲的少年,司馬槿便有些心軟。

“你可知道劍胎?”

老人的聲音響起,司馬槿略一猶豫,沒有回身。

“人就好比劍胎,剛出爐時,有好有壞,好的自然被百般嗬護,就算做不了名劍,也能被高高掛起束於高閣為飾。而壞的劍胎要麽棄之荒野,要麽毀於尋常兵丁之手,或許也有人耗費心血,想要將它們冶煉成名劍,卻難而又難,鮮有人能成。”

的確,在大匡,出身幾乎決定了一切。

聽著蕭侯的比喻,司馬槿暗暗點頭,卻不知蕭侯用意為何。

“卻有一等劍胎,不屬於以上兩者。”

聞言,司馬槿心頭升出莫名的情緒,就聽蕭侯接著道。

“那等劍胎,不論好壞,也不論被塵埃埋了多久,終有滌塵而出的那一天。隻因為,那是天生的絕世名劍。”

身軀輕顫,司馬槿望向默然而立的少年,半晌,捏緊的拳頭漸漸鬆開。

......

目光逡巡在安伯塵身上,過了許久,琉君的麵色漸漸變得陰沉下來,眸裏冷光乍閃。

“恭喜君上,此子臨危不亂,少年英勇,日後定成大氣。”

眼見琉君麵露不悅,方姓老將軍猶豫片刻,邁前一步,抱拳稱賀道。

“君上慧眼識英才,日後我琉國再出猛將,全賴君上今日之英明。”

又一名老將走出席案,滿臉喜悅,抱拳道。

不多時,又有數名老將“歡天喜地”的走出,佯裝不明琉君心意,打著哈哈附和道。

若非安伯塵憑著一杆無邪,戰敗身懷秘術的厲霖,這些老將也不會忤逆上意。表麵出言慶賀,暗地裏卻是在勸說琉君網開一麵,老將軍們眼力毒辣,如何看不出琉君正強忍著的怒意。

霍國公已死,國無大將,可又不能無將。在場的老將軍大多既不屬於左派,也不屬於右派,為國中中立勢力,正是琉君需要籠絡的存在。

深深看了眼安伯塵,琉君冷哼一聲,就欲離轉。

“君上請留步。”

清朗的聲音從演武場右側傳出,隱約中含著幾絲笑意。

安伯塵抬起頭,轉目望去,就見司馬槿雙手負於身後,向他看來。

終於等來這一刻了。

安伯塵深吸口氣,心情莫名,有些不舍,也有些失落。

雖沒能像早先計劃好的那般,求得不勝不負的平局,可既然勝了,理應得到琉君嘉賞,司馬槿借離公子之口求得九辰君,對她而言,也算大功告成。

隻不過,功成之日便是離別之時。

“是離公子......”

“聽說離公子染病數日,今日難得出門,就是為看他門人這一戰。”

......

直到此時,百姓們才想起,今日演武場上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卻因安伯塵風頭太大,竟把自家公子蓋過。

所有人都好奇的看向司馬槿身後的馬車,唯獨李小官麵色慘白,臉皮不斷抽搐著。那夜離公子當著他的麵被斬落頭顱,至今記憶猶新,可聽著熟悉的聲音,分明就是公子無疑。

濃濃的恐懼從李小官心頭升起,腦中一片混亂,忍不住顫抖起來,看得一旁的阿福和平子滿臉迷糊。

腳步一凝,琉君回過頭,俯視向載著離公子的馬車,過了許久方才問道。

“還有何事?”

“草民記得,君上的王旨上寫道,獲勝的一方可向君上求賞。”

“大膽離公子......”

一旁的閣樓上傳來琉臣的斥罵聲,還未說完,就被琉君揚手止住。

“本王一諾千金,既然許下承諾,自當遵行。”

說著,琉君轉望向安伯塵,目光閃爍,沉吟著道。

“你想要什麽?”

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安伯塵身上,隻等他開口求賞。

收回看向司馬槿的目光,安伯塵抱槍拜向琉君,畢恭畢敬道。

“草民喜好看戲,今日僥幸獲勝,不求其他,隻求公子昔日送給映紅姑娘的那隻戲偶。”

少年人平靜的聲音傳出,琉君微微驚詫,隨後沉默。

演武場內外,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王公大臣都是一臉訝然,他們本以為安伯塵不是求官便是求財,誰也沒想到,他千辛萬苦贏下這場比試,所求的隻是一戲偶。

“原來是戲偶......”

卻有一人麵露深思,轉瞬後,眸中湧出濃濃的喜色。

“怎麽了,馨兒?”

“馨兒沒事......隻不過有些吃驚罷了。”

西麵高閣上,站在璃珠身後的嫵媚女子平靜的說道,雙拳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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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秘術七重輪
“你說的可是九辰君?”

沉默片刻,琉君問道。

“正是。”

安伯塵略一遲疑,拱手道,心中微覺不安。

擺了擺袍袖,琉君臉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若早上幾日,本王大可將它賜你,隻可惜本王已將它當作白狐書院春試的彩頭,無法給你。”

白狐書院......春試。

安伯塵默然。

在琉京呆了四年,安伯塵對白狐書院並不陌生,雖沒資格進去,可也常常聽人說起,白狐書院如何如何了得,在琉國的地位就相當於匡朝的國子監,裏麵的學子不是世家子弟便是達官貴人之後,而書院的教習也都是當世大才。不單在琉國,整個南方,白狐書院都享有盛譽,每年都會有它國學子慕名而來。

說到底,白狐書院就是培養琉國未來文武百官的地方,連琉君也常常造訪,他既已選定春試彩頭,又怎會更改。

可是九辰君在別人眼裏不過一區區木偶.....難不成琉君發現了鑲於內中的金玉?

聽完琉君這番話,安伯塵本該失望才對,可不知為何,他卻暗暗舒了口氣。

目光落向司馬槿,就見她緊抿雙唇,低垂螓首。

咬了咬牙,安伯塵正想冒死請願,樓閣上的君王已經拂袖離轉。

邁出兩步,琉君忽地停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安伯塵,開口道。

“傳本王口諭,擢安伯塵士子身,入學白狐書院。”

說完,琉君大步離去,群臣避退,百姓叩拜,隻留安伯塵一人怔怔地站在教場中央。

士子出身,在世家子弟眼中算不上什麽,然而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卻是高高在上的身份。士子雖無功名,可大多過了鄉試,擁有進京赴舉的資格,即便麵對府官也可免禮不拜,且擁有除捐稅、免兵役等特權。今日被君上親賜士子出身,安伯塵搖身一變,從一區區小仆僮變成有頭有臉的人物。

然而,琉君離去時的那個眼神卻讓安伯塵有些迷糊。

從那個眼神來看,琉君明顯怒氣未消,可隱約中,安不塵又能察覺到一絲勸誡的意味,一瞬間的柔和,令安伯塵心生恍惚。

擢自己為士子,琉君的用意何在?

以此來氣仍是一介白身的離公子?似乎太過兒戲。他這道口諭這份提拔不重不輕,看似順手人情,可總有些意味深長......罷了,就像戲裏說的那樣,帝王心思難測,誰曉得他們整天在琢磨什麽。

若是爹娘知道安娃子被君上親口擢升為士子,也不知會有什麽反應,這可是圓井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士子。

望向群星璀璨明月當頭,安伯塵嘴邊浮起暖暖的笑意。

......

墨雲樓第七層。

燭火幽幽,夜風瑟瑟。

蕭侯早早歇了,疑神疑鬼、魂不守舍的李小官和圓井村“雙傑”自被安排到五樓,夜深人靜,奴仆婢女已被遣散的墨雲樓也隨之沉入夢鄉,隻剩一對少年少女。

安伯塵盤膝而坐,司馬槿站在窗前,望向如水月華,神色寂寥。

看向司馬槿清瘦的背影,安伯塵猶豫片刻,開口道。

“這一次雖沒能拿到九辰君,不過君上說了,九辰君被用作春試的彩頭,大不了等上四五個月,我去幫你贏回來。”

“嗯。”

司馬槿應了一聲,沒再開口。

安伯塵隻道司馬槿因為沒能得到九辰君而悶悶不樂,思來想去,卻不知如何安慰。

“這次你沒被雷倒算是運氣好,倘若以後再遇到秘術,可不能如此魯莽。”

轉過身,司馬槿看向微露訝色的安伯塵,認真說道。

原來她還在惱那場比試。

安伯塵撓了撓頭,麵頰微紅,心底卻浮起一絲暖意。

目光相觸,轉瞬分開。

“對了紅拂,那個秘術是什麽?我怎麽覺得它既像道法,又不像道法。”

想到險些要了自己小命的五雷之術,安伯塵心有餘悸,不由問向司馬槿。

回身坐下,司馬槿思索片刻道。

“所謂秘術不屬於道法,也不屬於道技,可卻源於道技、道法,兼兩者之長,既能近身遠身,又能瞬發,種類繁多,威力強大,防不勝防。”

“如何強大?”安伯塵問道。

“秘術分兩類,一類屬於金木水火土,彼此間相生相克,另一類則不入五行,比如風雷等。秘術雖為我等凡人施展,卻和傳說中神仙鬼怪的本領沒什麽兩樣,修煉到四輪,能飛天,能遁地,能隱身,能入五行。而修煉到四輪之上,更是不凡,傳說中修煉到五輪,還能學會變化之術。”

聽得司馬槿娓娓道來,安伯塵目瞪口呆。

他隻知道厲霖所施展的五雷術很是厲害,卻沒想到真正的秘術竟如此神乎其神,聽起來和戲文裏的仙人幾無分別。

想了想,安伯塵疑惑的問向司馬槿。

“你一心想求那仙人秘籍,還不如修煉秘術呢,等修煉到.......修煉到四五輪,也能擁有神仙之能。難不成女子不能修習秘術?”

聞言,司馬槿輕歎口氣,笑了笑解釋道。

“修煉秘術不分男女,可倘若秘術真有這麽好修煉,那所有人都去學秘術好了,何必再去修什麽道法道技。對於凡人來說,秘術七輪,修煉到四輪已是極限,我所知道的幾名神師無不卡在四輪的關卡,也隻有傳說中的真人,才能突破到五輪。可傳說畢竟是傳說。”

安伯塵雖不明白司馬槿口中的“輪”是什麽,可也知道定和等級劃分有關,連高高在上的神師都隻能修煉到四輪,想來這秘術的確很難修煉。

下意識的,安伯塵想起了昨夜神遊時的遭遇,那三名神師相約齊聚洞庭湖,共探神明之上......

“小安子,你又發呆了。”

微嗔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安伯塵的遐想。

“紅拂,你口中的輪是何意?”

“小安子,之前比試時候,厲霖施法時,你可曾發現他眼中有什麽異常?“

異常?

安伯塵細細回想,陡然一怔,卻是回記起厲霖眼中那抹駭人的紫色輪渦。

眼見安伯塵眉頭緊鎖,司馬槿笑著道。

“那就是輪。厲霖主修雷術中的五雷術,因此眼裏有紫色的輪渦,卻隻有一圈,代表一輪。以此類推,直到三輪後,不再顯於眸中。”

安伯塵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陡然間想到一事,又問道。

“那這些輪,和文武火是否有關?”

“自然有關。炎火者頂多隻能修煉出一輪,青火頂多兩輪,白火三輪,而神師頂多四輪。可你別看隻有一輪之別,其中的差距可謂天壤,一輪的五雷術就如厲霖所施展出的那般,可到了二輪,再非那麽簡單,雷嘯一城,電長五十丈,和真正的天雷一樣剛猛迅速。”

說著,司馬槿不由瞪了安伯塵一眼,想起今日那場比試,直到現在依舊心有餘悸。

“如何才能修煉秘術?”

深吸口氣,安伯塵終於拋出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話音落下,樓內陡然一靜。

打量著安伯塵,司馬槿目光閃爍,半晌開口道。

“小安子,你可是想學秘術?”

麵龐微紅,安伯塵迎向司馬槿的目光,點了點頭。

非是安伯塵貪得無厭,隻不過見識過了秘術,再去想那道法,安伯塵忽覺索然無味。

按照司馬槿的說法,秘術和道法的作用雖相仿,卻能瞬發,隻此一點就將道法比了下去。

“小安子,就算你想學,可也為時已晚。”

沉默許久,司馬槿開口道。

“為什麽?”

安伯塵目光一黯,有些不甘的問道。

“秘術雖也得修煉文武火,可修煉的周天經絡卻和文武火不同。傳說在仙人們都掛掉後,世間隻剩道技和道法,有幾個苦行者想要將道技和道法合為一體,創出新的戰鬥法門,為此耗費了無數代人的心血,終於創出秘術。可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以身試法,不知覺間將體內經絡的位置走向改變,和尋常人大相徑庭,也隻有如他們那樣的經絡穴位,才可修煉秘術。因此,想要修煉秘術,卻需在三歲前,經絡穴位尚沒固定時候,請一秘術大家出手,強行扭轉經絡和穴位的走向方位。三歲過後,經絡基本定型,再難修煉秘術。除非修為達到神師境,後天調理經絡。”

一席話說完,司馬槿連忙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卻是知道以安伯塵的性子,定會窮追不舍的問下去。

果然。

“需要怎樣的經絡穴位?”

無奈的歎了口氣,司馬槿扭過頭,將案旁那本《龍虎經脈論》拾起,翻開到圖錄篇。

“文武火修行術共分上中下三丹田,任督兩脈,先天之火以此為周天,遊走全身。而秘術的七重輪卻將這方周天分割為七重,雖也重視三丹田,可周天經絡的走向截然不同。”

拾起一支小豪,司馬槿端詳著那幅經絡圖,隨後落筆,在圖上畫出七重輪渦。

“這便是七重輪,自下而上,分別稱為海底輪、臍輪、太陽輪、心輪、喉輪、眉心輪以及頂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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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夜行尋法(上)
月華漫入燭火,燭光幽幽,平添了幾絲清冷。

安伯塵放眼望去,就見圖中周天經絡被分成七個圈,亦對應著人體七部分。

“從上往下......這麽說,神師也不過才修煉到心輪。”

安伯塵喃喃著,隨後皺了皺眉。

“可既然劃分七重輪,心輪之上還有喉輪、眉心輪和頂輪,那應當有人修煉出七重輪才是,否則豈不是自相矛盾了?”

聽著安伯塵的疑惑,司馬槿點了點頭,卻又歎了口氣道:“傳說中秘術的創始人,第一真人,修煉到七重後,一身修為神通已不弱於傳說中的真仙。可在他秘術大成的第十二年,便消失於世間,不知所蹤。”

“第一真人?”

安伯塵撓了撓頭,麵色古怪。

“第一是姓,天下三大神秘姓氏之一,這三大姓都是從上古流傳至今的秘術流派,然而早在大晉之前,他們便隱居世外,這麽多年來,從未有傳人現世。”

司馬槿解釋道,“大晉”二字出口,她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夜風襲麵,撩*亂發髻,司馬槿下意識的縮緊衣衫,站起身,向藏玉廳走去。

“我先去歇了。”

走到門口,司馬槿停下腳步,轉身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明早我會搬出去。”

聞言,安伯塵一愣,詫異的看向司馬槿。

“為何?”

“你風頭正盛,我再留於墨雲樓,萬眾矚目下很容易被發現破綻。明早臨走前,我會將離公子的操控之法傳於你。”

說完,司馬槿走入藏玉廳,留下目瞪口呆的安伯塵。

一語驚醒夢中人。

此前回返墨雲樓,一路上百姓爭相望來,安伯塵雖覺尷尬,可也不以為意。直到司馬槿說她要另擇居所,安伯塵方才恍悟,十日來,他固然奇遇不斷,擁有了許多原本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可卻忘了一點——爹爹口中那隻牛蛙。

即便他戰敗厲霖,被恩賜士子出身,說到底,不過隻是一好運的少年人,墨雲樓名頭雖大,可離公子不在,如今隻剩一空殼。而琉京也已不再像十日前那般平靜,王馨兒、左相甚至看不懂心意的琉君,都對自己或是墨雲樓虎視眈眈,如此情形之下,自己卻大出風頭,實乃引禍之舉。

想到平日裏蕭侯有意無意間的教誨,安伯塵心生警覺,皺眉苦思,過了許久都未能想到解決之法。

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君上保我入學白狐書院,想來這陣子應當能求個安穩。

揉了揉腦門,安柏塵長籲口氣,和厲霖激鬥半日,此時不覺有些疲憊,不經意間目光落向牆邊的無邪槍,安伯塵若有所思。

晝夜分割刺出的那一槍時,安伯塵隱隱感覺到無窮多的玄奧散落天地間,就和初次胎息醒轉後一般,心底靜謐,時間凝滯,一草一木一蟲一獸皆能閉目而觀。或許這便是胎息的奇妙之處,於晝夜交替時分醒轉,心意通達,整個人便會進入難以名狀的神奇狀態,於瞬息間捕捉天地奧妙。

然而,那些奧妙明明已收入心頭,卻在回神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雷霆奧妙外,幾乎再難想起半絲。

手指輕彈案緣,安伯塵細細思索,好半晌,目光移向案邊的書卷。

自己能斬獲雷霆奧妙,卻因在神仙府中想了許久,又得水神君提醒,方才有此僥幸。說到底,還是自己學識淺薄,積累不夠,若知曉幾分五行道理,融會貫通,那時候指不定能留下些許五行奧妙。

想到這,安伯塵不由暗暗打定主意,往後定要多看書,多掌握些世間道理,日後若再有機會胎息出定,或許能捕捉到幾許天地奧妙。

今日之前,安伯塵並不知道那些天地奧妙對他而言有何好處,經此一役,安伯塵隱隱察覺到,那些奧妙能用於槍道,或許也能用於修行上。

想到修行,安伯塵不由想起今日神仙府中的遭遇。

連他自己都未曾想到那一刻竟能回返神仙府,可水火二君似乎毫無半點驚訝,水神君更是出言恭喜。由此看來,先前他們所言並非全實,至少在出入神仙府的方法上有所隱瞞。

起身,安伯塵走到窗前,遙望夜穹,隨後閉上雙目。

屏氣凝神,直到臉蛋漲得通紅,安伯塵也沒能進入胎息狀態。

“今日也是巧合?不對,水神君說得明白,出入神仙府的法門已被我掌握。”

睜開雙眼,安伯塵喃喃自語道。

刺出最後一槍時的情形掠過腦海,安伯塵眼前忽地一亮。

那時正處晝夜交替時分,安伯塵為阻五雷,掏空體內水火二勢,不留絲毫元氣,下丹田中的地魂毫無阻攔的遊出,進入神仙府。

“原來如此,看來進入神仙府需要兩個條件,其一是晝夜交替時分,其二是散去下丹田處的水火二勢......今日時機已過,且等明日試上一試。”

安伯塵喜聲說道,能自由出入神仙府對他來說無比重要,他想要逃出琉京這座牢籠,就必須突破到地品境界,也就是修煉出青火。然修行不知歲月,安伯塵可不想等上個二三十年,唯一能縮短修行時間的,便是借得神仙府之利。

今日無意間尋找到自由出入之法,安伯塵欣喜難抑。

卻有一事,安伯塵並不知道。

修行需要勤奮努力,也需要融匯總結,一場險而又險的戰事過後,安伯塵不知覺間將他這幾日的修行經驗稍加總結,對他而言,卻比一門心思苦苦修煉要有用很多。

懷著淡淡的喜悅,安伯塵抱起一襲大氅,側身躺於臥榻。

輾轉反側,又過了許久,安伯塵還是沒能入眠。或許因為那場比試太過激烈,回味而難忘,安伯塵的亢奮勁兒直到此時仍未散去。

目光落向那本翻開的《龍虎經絡論》,安伯塵暗歎口氣,司馬槿道他無法修習秘術,他自然也就沒再追問,可心底深處還是有些不舍。

那七重輪究竟如何劃分?它們各自又代表著什麽?

想著想著,安伯塵閉合雙眼,右眼中流光忽閃,一條無形無色的陰影從中飄出。

“七重輪......秘術......”

看了眼自己的軀殼,安伯塵已沒了前夜的驚慌,可第一次神遊出竅時,安伯塵隻當自己死了,並沒好好去看一番肉身。此時看著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安伯塵微覺荒誕。

“荒謬或許就是修行之人和尋常人的區別。”

安伯塵若有所思道,隨即莞爾,從前的他,何嚐不是覺得那些仙人的傳說荒誕而又古怪,可如今他涉足修煉之道,意外獲得地魂神遊的法門,若是被李小胖他們知曉,定會覺得無比荒誕,難以置信。

遊走於墨雲七層,安伯塵看向大門緊閉的藏玉廳,又看了眼躺著他肉身的寒酸臥榻,不由暗暗腹誹。

“防我就像防賊一樣,非要整上那麽多機關陷阱,如今我神遊出體,看你還怎麽防。”

地魂出竅,心情愜意,少年心性上來,安伯塵也不去管司馬槿定下的繁文縟節,一溜煙鑽牆而入。他並沒發現,比之那夜第一次神遊,他的身法明顯靈動快捷了許多。

走進藏玉廳,安伯塵放眼看去,司馬槿倒沒再亂跑,乖乖地躺在床上,隻不過她睡覺的姿勢有些古怪,側著身,單臂枕頭,玉藕般的小臂露在棉被外,隨著一長一短的呼吸,她的身體也隨之微微起伏,自然而然,卻又含著幾絲莫名的韻律。

司馬槿的年紀和安伯塵差不多,女孩子長得早,司馬槿不單比安伯塵要高上半個頭,身材也凹凸有致,平日裏裹在變化不斷的衣衫裏尚看不出,此時隻蓋著層薄被,自然一覽無餘。

少女修長美妙的曲線隨著身體的起伏,一寸寸沒入安伯塵眼底,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比之嫵媚風清的水神君也不遜色多少。倘若安伯塵肉身在,定會麵紅耳赤,幸好地魂神遊,方才免了幾分窘迫。

目光掠過從司馬槿眉心湧出的白氣漩渦,安伯塵猶豫許久,還是打消了入夢一探的念頭。

轉身,穿牆而出,安伯塵飄飄然遊下樓梯,經過五層時,三陣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傳來。想到李小官回來一路上的坐立不安,安伯塵心覺好笑,而司馬槿也和他心有靈犀一般,並沒說出“離公子”的真相。並非安伯塵不信任李小官三人,隻不過值此多事之秋,這等絕密少一人知道便安全一分,李小官平日裏愛咋呼,若讓他知曉“離公子”是假的,指不定哪天就被他說漏嘴。

飄然而下,安伯塵一縱身,穿門而過,踏足長街。

就在這時,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頭傳來,轉眼後,一柱紫雷劈落。

安伯塵嚇了一跳,剛想避開,可放眼望去,那道紫雷比小拇指還細上許多,轉瞬後落於安伯塵頭頂,不疼不癢,倒有幾分舒愜。

一聲過後,琉京的夜色又恢複平寂,安伯塵縱身躍起,卻發現今夜的神遊速度比前夜快了不少,勢如雷霆,眨眼間竟然越過朱雀街。

立於屋簷,安伯塵遙遙望去,目光直落棟苑街。

今夜神遊而出,隻因一個念頭始終盤桓於安伯塵腦海中,驅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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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夜行尋法(下)
雖然司馬槿說他無法修習秘術,可安伯塵仍想一試。

司馬槿出身司馬門閥,知道秘術並不為奇,然而在琉京中,知道秘術修煉法門者怕是少而又少,不過,有一人定會知道。

淡淡一笑,安伯塵宛如臨風剔羽的孤鷹,展開並不清晰的臂膀,俯身躍出。

風聲獵獵回蕩於耳邊,一旁的院宅幾乎看不清影子,幾個刹那後,安伯塵便來到棟苑街。

猛地止住身形,安伯塵看了眼左手第二間府邸,飄飄然穿牆而入。

厲家是京城兩大世家之一,地位極高,這府邸自然也是金碧輝煌、占地龐大。穿過前三進,雖有侍衛看守,可對安伯塵卻視如無物。仿佛鬼魂一般,安伯塵穿梭於一排排宅邸間,不多時便找著了厲霖的棲身之所。看向胸前綁著麻帶,滿臉痛苦之色的少年,安伯塵暗歎口氣。

藥味撲鼻,整個宅邸裏都透著淒惶的氣息,身前的少年時不時呻*吟兩聲,安伯塵靜靜地看著,沒有絲毫同情。

或許因為厲霖毫不留手的五雷術,又或許因為安伯塵地魂神遊,整個人都淡漠了許多,總之,安伯塵心中隻有來此的目的——進入厲霖夢中,尋找秘術修行之法。

和進入蕭侯夢境不同,那次隻是好奇,這回卻安伯塵是真正意義上使用神遊入夢的法門。

那位女神師曾說過,安伯塵這般法門有用又無用,全看他如何去用。

安伯塵想要從厲霖手中得到秘術法門,自然不好開口相問。他把厲霖打成重傷,再屁顛屁顛跑過去問人家如何修煉,恐怕厲家人就算不氣死,也會七竅生煙。幸好安伯塵還有神遊入夢的法門,於夢中竊奪機密,正合那夜風仙子所言。第一次嚐試,安伯塵有些緊張,亦有些興奮。

目光落向厲霖眉心處的白氣漩渦,安伯塵閉上雙目。

轉眼後,灰中帶紫的陰影“嗖”地飄入漩渦。

......

安伯塵睜開雙眼,目光所及,前方是一片汪洋大海。

“奇怪,怎麽和蕭侯的夢不一樣?”

喃喃自語著,安伯塵心中疑惑。

那晚進入蕭侯夢境,金戈鐵馬收入眼中,蕭侯也在,可今夜安伯塵神遊入夢,四下張望,不見半個人影,更別說厲霖了。

“難不成厲霖還沒開始做夢。”

安伯塵暗道。

放眼望去,海潮起伏,一浪高過一浪,浪潮之後隱約有著什麽在閃爍。

不作猶豫,安伯塵乘風破浪,掠過海潮。

穿過第一片浪頭,眼前的場景透著幾絲熟悉,黑磚紅壤,樓閣高立,正是白日裏同厲霖鏖戰的琉京演武場。

可場內的情形卻截然不同。

厲霖手持銅鐧殺得安伯塵連連倒退,穩占上風,百姓們歡呼喝彩,為厲霖諸位。少時,厲霖揚起雙鐧猛地砸出,將安伯塵掀下馬鞍......

安伯塵看得目瞪口呆,轉瞬恍然,淡淡一笑。

夢裏的事有真有假,眼前的夢境便是厲霖虛構出來,同樣的地方,發生的事卻不同,想來他定是極為不甘。

思索片刻,安伯塵躍身而起,又穿過一片浪頭,來到下一方夢境。

夢裏的場景已非白日時候的演武場,卻變成那夜神廟初遇,厲霖慘敗。

看著神廟中,一槍擊敗厲霖的自己,安伯塵心生疑惑。

“難道睡覺時候可以同時做幾個夢?為何我從未發現過......又或者,這些夢生成的時間不同?”

穿過這片夢境,安伯塵又來到一片浪花前,踟躇著沒有進入。

他可不想在厲霖一個接一個或者或假的夢裏浪費時間,他想要的隻是修煉秘術的法門,而不是厲霖的無聊往事。

“糟糕,卻忘了一事,倘若厲霖並沒做如何修煉秘術的夢,我又如何查探。”

安伯塵心道不妙,他一廂情願的認為隻要進入夢中,便能找出厲霖的隱秘,卻沒想過,做夢的人是厲霖,而他做什麽夢並非安伯塵所能掌控。

“莫非今日要白走一遭?”

安伯塵穩下微急的心情,回想起那夜蕭侯夢中的情形,他隻是下意識的想要變作上將烏戟,結果竟真做到,雖隻顯出一張臉,卻也將蕭侯嚇了一大跳。

深吸口氣,安伯塵負手立於浪潮之巔,閉上雙目,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叨著“秘術”和“五雷術”。

耳旁傳來呼呼風聲,莫名的巨壓襲向安伯塵,即便身是地魂,安伯塵也覺吃痛。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消停,安伯塵睜開雙眼。

沒入眼簾的是一片碧波,夜色撩人,月影婆娑,湖麵上霧氣氤氳,煞是好看。

“這兒是......望君湖?”

看到湖邊連成串的畫舫,安伯塵如何認不出。

遊於走湖麵,安伯塵正疑惑間,餘光落到那片半島,就見一五六歲大的孩童正蹲在島邊,玩著紙船。

“他應當就是厲霖了。”

安伯塵自語道,心中生出淡淡的喜悅。

今夜神遊入夢,安伯塵第一個收獲不是秘術,而是這攝夢的法門。隻需心意一動,默念所想之事便能召來與之相關的夢境,若若無論進入誰的夢中都能如此,那所有的一切對於安伯塵來說,再無秘密可言。

隱約中,安伯塵又覺不會這麽簡單。

拂去亂七八糟的念頭,安伯塵緩步走到厲霖身旁,男童隻顧著玩弄紙船,並沒發覺安伯塵。

蹲下身子,安伯塵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小童,五歲時的厲霖天真無邪,絲毫沒有半點今日的心狠手辣,看著紙船顛簸在淺水中,一臉興高采烈。

“紅拂和我道,隻有三歲調理經絡穴位,才能修行秘術。可此時的厲霖絕不止三歲......”

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小童,安伯塵低聲疑道。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波瀾不驚的望君湖突然水波疊起,浪頭翻滾,原本的平靜安寧化為烏有。

安伯塵正驚訝時,隻見湖泊中央漣漪蕩漾,一道黑影緩緩浮起,猛地躍出水麵,水花飛濺,竟是一條二十來丈高的蟒蛇。那蛇和尋常蛇很是不同,生有雙頭,左首陰沉,色澤發黑,右首明媚,純白如雪。

“妖怪!”

厲霖玩得正起勁,忽見麵前鑽出一條怪蟒,頓時麵色慘白,顫栗不已,驚慌大叫,雙腿發軟剛跑出兩步便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

安伯塵雖也有些慌亂,可他心知,身處厲霖夢中,那蟒蛇無法看見自己。

和司馬槿召喚出的那頭名叫“大黑”的伏妖不同,麵前的蟒蛇四眸靈動,目光流轉間,透著人才會有的思索之色。“妖怪?妖魔鬼怪也隻在戲文裏出現過,難不成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

安伯塵兀自低語著,就在這時,令他驚訝的事情發生。

“不準哭。”

那蛇竟口吐人言,字正腔圓,且還帶著江南特有的綿軟腔調。

開口說話是那顆黑色的蛇頭,吐著蛇信,嘶嘶作響。

厲霖顯然沒想到蟒蛇會說話,先是一怔,而後哭得愈發響亮。

“你若再哭,它可要把你吃了。”

白色的蛇頭吐信道,蛇嘴咧開,仿佛在笑。

厲霖哽咽著,麵龐顫抖,緊捂著小嘴。

“厲家小兒,你可想當神仙?”

眼見厲霖不再嚎啕大哭,黑色蛇頭神情稍緩,沉吟著問道。

聞言,厲霖抽著鼻涕,一臉茫然,過了許久,方才怔怔的點了點頭。

“好,如爾所願。世間有一奇術,名曰秘術,若修煉有成當能擁有神仙之能,今日本君便助你行法。”

黑色蛇頭開口道,下一刻,雙目陡睜,夜風蕩來將驚慌失措的厲霖卷上半空。

“你當真要如此?”

白色蛇頭麵露猶豫,開口問道。

“我意已決。”

黑蛇頭冷聲答道,轉眼間,蛇目中躥出兩道紫光,擊中厲霖下腹。

安伯塵瞪大雙眼,就見紫光沒入厲霖腹部,厲霖慘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那蛇妖是在為他調理經絡?”

安伯塵全神貫注地看去,微微緊張。

紫光遊走於厲霖下腹處,牽扯經絡穴位,不多時,兩團光圈浮出,一個位於會陰*穴附近,另一個位於下丹田,可安伯塵無法看清厲霖體內周天中的變化,此時也隻能幹瞪著眼。

“先造兩輪,倘若日後他能突破臍輪,再另行定奪。”

黑蛇道。

“以你的手段,恐怕他方修成海底輪便已大功告成。”

白蛇冷笑道。

兩顆蛇頭互視一眼,麵露猙獰。

“海底輪應當就是第一輪了,位於會陰處......”

安伯塵喃喃道,心中感慨無比。

他怎麽也沒想到,厲霖之所以修成秘術卻因五歲時候遇上蛇妖,這番機緣造化何等離奇,卻也讓安伯塵看見了後天修煉秘術的希望。然而,這雙頭蛇妖為何要相助厲霖行法?從先前那番對話來看,它似乎另有目的。

等等......

安伯塵陡然一愣,放眼四周,望君湖水煙波浩渺,河岸邊香風習習,畫舫美人夜吹簫。

“這可是琉京......十幾年前的琉京望君湖,竟是蛇妖的棲身之所!那現如今,這蛇妖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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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報複將至
想到那日和司馬槿同“遊”望君湖的情形,安伯塵隻覺不寒而栗。

湖裏竟藏著一條蛇妖,還會偷天換日調理經絡之法,倘若那日它突然出現,怕是紅拂和自己早已葬身蛇腹。

隨著修煉時日漸長,安伯塵也見識了許多從前不敢想象的存在,然而,此時得知王宮不遠處竟有條蛇妖,安伯塵心生恍惚,難以置信。

兩圈輪渦造成,蛇妖嗬吐紫氣,紫氣氤氳於厲霖頭頂,流轉回旋,漸漸變成一道雷霆模樣的符文,沒入厲霖雙目。

又過片刻,厲霖悠悠醒轉,慌張地看向蛇妖,身體不住往後縮去。

“你若現在還怕,日後如何成就一世偉業,龍虎琉國乃至大匡。”

蛇妖冷哼一聲道。

彼時厲霖方才五六歲大,如何能聽懂,就算聽懂也不會去深想。

“開平十四年前後,琉國有大變,也是你成名之時。切記,每晚子時修煉五雷術,莫要讓他人察覺。”

說完,蛇妖不再滯留,返身鑽入望君湖,少時不見了蹤影。

厲霖一臉呆滯地坐在湖邊,眸中紫華閃耀,時不時會閃出一絲電光,卻隻現於瞳中,且並無輪渦。

“就這麽簡單?”

看向緩緩站起身,揉著屁股向棟苑街走去的男童,安伯塵暗歎道。

他所說的簡單是指厲霖踏上秘術之途的這番奇遇,可在安伯塵心底深處,他隻覺這件事不會如此簡單。

開平十四年......不就是今年,蛇妖在十四年前便預言今年會有大變,果然,先是離公子不知所蹤,之後霍國公中計敗亡,琉京風風雨雨,在這多事之秋拉開帷幕。卻有一樣,那蛇妖沒有算到——厲霖並沒有聲名鵲起,卻而代之的,卻是自己。

“也不知這蛇妖還在不在琉京......按它十四年前所言,它應當有所圖謀,厲霖的成名也在它預料之中,卻因我的出現而改變......”

說著說著,安伯塵心中浮起一絲不祥。

那蛇妖神通廣大,藏於琉京不知多少載卻無人察覺,事先定好的計劃被自己打亂,說不定會惱羞成怒,拿自己泄憤......

想到這,安伯塵隻覺後背發寒。

本以為能夠喘上一口氣,靜靜等待白狐書院的春試,卻不料一朝探得驚天之秘,在這琉京中又多出一條不知藏於何處的蛇妖,或許正在暗中盯著自己。

看著十多年前的望君湖,安伯塵苦思冥想,琢磨著解決之法。

正在這時,地麵震動,湖水泛濫,安伯塵身軀一抖,古怪的力道席卷而來,將他向後扯去......

......

打了個趔趄,安伯塵穩住身形,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坐起身來,望向窗外青檬的天色發著呆,就和夢裏那個麻木的男童一樣。

“安伯塵......”

冰冷而嘶啞的聲音從厲霖嗓子裏擠出,他深吸口氣,想要下榻,奈何胸口被重創,劇痛襲來,逼得他無法動彈。

動靜傳出,門外的小廝眼疾手快,連忙捧著壺熱茶跑了進來。

“我不喝!”

喘息急促,厲霖揮手打翻茶壺,低吼著,一臉歇斯底裏。

“吱呀”一聲,紅木門推開,進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婦人,額角已生出細細的魚尾紋,素雅的麵容依稀能看出曾經的風韻,她看向榻上少年,眸中閃過一絲心痛。

“霖兒,可還痛?”

厲霖沒有回答,倔強地扭過頭。

走到厲霖身邊,貼著榻沿坐下,女子關切地看著厲霖,猶豫著將他擁入懷中。

出乎安伯塵意料之外,厲霖並沒抵抗,隻不過兩人偎依在一起的姿勢有些古怪,不像是母子。

“霖兒勿要擔心,乳娘才從書房回來,大人們一宿沒睡,隻顧著商量你的事。”

聞言,厲霖麵色一緊,顧不得再享受女子飽滿的雙峰,扭頭盯著她。

“這麽說,他們沒打算放棄我?”

“霖兒就知道胡思亂想。”

婦人嬌嗔一聲,輕輕撫摸著厲霖的胸口,冷笑著道:“那刁民雖然僥幸得手,可霖兒的本事連君上都稱讚有加,大人們又豈會放棄......不知霖兒和誰學的秘術?”

麵色漸漸變冷,厲霖騰出手,重重拍向婦人的臀部,直到婦人吃痛麵露求饒之色方才罷手。

“可是他們讓你來問的?”

冷哼一聲,厲霖盯著婦人的眸子問道。

“霖兒多想了,乳娘好奇而已。不過,等天明,大人們定會前來詢問,到那時少爺若還是沒想出借口,恐怕難過那一關。”

婦人嬌笑道,高聳的胸脯輕輕顫抖,看得厲霖雙目發直,下一刻右手已抓了上去,重重搓揉起來。

“少爺......別......你身子還沒好。”

婦人喘息連連,掙紮著站起身,雙頰浮起一圈紅暈。

這番情形落入安伯塵眼中,卻讓他目瞪口呆,好半晌回過神,隻覺毛骨悚然。

這厲霖竟和他的乳娘有一腿,況且小廝就在近旁,兩人絲毫不避嫌......實在令安伯塵難以接受。不過,想到世家淫靡之風,安伯塵卻也了然。

“霖兒好生修養,等天明了我再來看你。”

說著,婦人正欲告退。

“等等!”

厲霖喚住婦人,眼裏閃過一絲厲光,幽幽問道。

“那個安伯塵,他們準備如何處置?”

“放心,家主已經吩咐下來,三日後動手。”

“君上那邊......”

“霖兒還在擔心什麽,隻不過一區區仆僮罷了,君上賜他士子身也是礙於臉麵,說到底,君上看重的還是你。”

婦人慢條斯理的說道,臉上寫滿不屑。

“就算我厲家光明正大的出手,君上也不會說什麽,可也不能半點麵子都不給。三日後,夜襲墨雲樓,不管是誰,欠霖兒的債都要百倍千倍的償還。”

說完,婦人略一欠身,向外走去。

“三日後夜襲墨雲樓......”

安伯匿於一旁,兩人的談話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也是,你一個世家公子被我一區區小仆僮戰敗,眾目睽睽,顏麵掃地,又怎會不報複。”

地魂神遊,心意純粹,所思所想都比平常要通達許多。

半晌,安伯塵忽而一笑,飄飄然轉身而去。

“來得正好。”

......

琉京是個風流地兒,繁華精致,沒有半絲鄉土味,可也不知誰家養的雞,每每拂曉來臨時,總會齊鳴報曉,掀開白晝的簾幕。

晨曦還未來得及灑落,一條虛影攀上墨雲樓,轉瞬即沒。

臥榻上的少年眼皮微跳,睜開雙目,掀起大氅,起身走到桌案前。

和前一次神遊歸返時一般,安伯塵神清氣爽、精神飽滿,就仿佛真的好好睡了一覺似的。可也有不同,今晨歸返,安伯塵沒有帶回散落天地間的那些玄奧,卻因他一心想著厲家之事,不知覺間忽略了晝夜交替時分,本可順手采擷的天地玄奧。

鋪開紙卷,安伯塵思索片刻,提筆寫著。

“小安子。”

耳旁傳來少女的喚聲,間或還有哈欠聲。

轉目看去,司馬槿揉著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的走到案前,垂著頭看向他。

“大清早的,你在這搗鼓什麽?”

未及安伯塵開口,腳步聲響起,雙眼布滿血絲的李小官在樓梯口露出半個腦袋,鬼鬼祟祟地向這探來。

目光落向顯然一宿沒睡好的小胖子,司馬槿先是一怔,漸漸的,嘴角擠出一絲促狹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安伯塵早已不陌生,每每司馬槿捉弄他之前,總會如此這般。同情的看了眼李小官,安伯塵搖了搖頭,繼續伏案而書。

“李小官。”

清朗的聲音傳出,躲在樓梯口的小胖子麵色陡變,躡手躡腳的向樓下溜去。

“還不滾上來見本公子!”

李小官如遭雷殛,身軀劇震,麵如土灰,不得已停下腳步。

深吸口氣,李小官哭喪著臉,慢吞吞地走上七樓,眼見那個分明已被殺死的離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窗前,李小官腿肚子直打軟,求助地向安伯塵看去,可安伯塵奮筆疾書,哪有功夫去看一臉祈求的李小官。

“李小官,你當真以為本公子死了?”

笑眯眯的看向李小官,“離公子”幽幽問道。

“這......”

李小官囁嚅著,漲紅脖子,不知如何回答。

“哼,你還敢疑神疑鬼!實在不信,大可近前細看。”

聞言,李小官怔了怔,當真走了上來,蹲在離公子腳邊,瞪大雙眼,使勁的瞅著,看得一旁的司馬槿抿嘴叉腰,強忍笑意。

目光落向李小官蠢蠢不安的手,司馬槿下意識的看向不知在寫什麽的少年,卻是忽然想起那日安伯塵得知她易容時,呆若木雞的表情,以及惹得她氣急敗壞的舉動。

短短數日,物是人非。

司馬槿暗歎口氣,神色莫名,沒了繼續捉弄李小官的興致。

“本公子如何生還,你無需得知。既然來了,便繼續在樓裏當差,記得要聽伯塵和紅拂女的話。”

“是,小官一定聽話。”

李小官低眉順眼,老老實實的答道,暗地裏不住瞟向站在離公子身邊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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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丹青書妙計
司馬槿借“離公子”之口安排李小官三人接管迎客等事宜,李小官對墨雲樓之事本就熟悉,雖然生性憊懶,可“離公子”金口一開,他哪敢推辭,當下唯諾而去。

晨風清寒,卷起風鈴輕舞低吟,司馬槿背對安伯塵,雙手撐著窗欞,看向樓下喧鬧漸起的街市,修長的身姿沐浴在流金點點的晨光中。安伯塵抬眼看去,心頭沒來由一陣疾跳,想起來昨夜無意間的“偷香竊玉”,那道姣好有致的玲瓏曲線猶縈繞眼簾。

他知道,司馬槿是在醞釀著如何開口道別。

隻是離開墨雲樓,並不會離開琉京,可安伯塵仍覺不舍,短短十日功夫便已習慣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覺,令少年人措手不及。

“這李小官倒也有趣,那日你和他在城門口分別,他還哭鼻子了。”

回過頭,司馬槿一臉輕鬆,笑著道。

原來早在西門邊上,自己就已被她盯上了。

想到那夜有些滑稽的意氣風發,安伯塵隻覺臉龐發燙。

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麵色微紅的安伯塵,司馬槿抿嘴一笑,看向一旁的離公子,莫名道。

“這離公子還真是個怪人,挑的仆僮品性脾氣差別這麽大,可都對他服服帖帖。”

言者無意聞者有心,司馬槿話音落下,安伯塵陡然一怔,腦中忽地浮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差點忘了,平日裏吞丹煉藥也有李小胖的份,他服食的丹藥......金?

我能有今日這等造化,和離公子三年裏種下的無形之水脫不了關係,而李小胖也服食了三年丹藥,那他......

未等安伯塵理清頭緒,耳邊傳來司馬槿的聲音。

“就知道發呆,好了,我一會兒去找住處,現在就把離公子的操控法門傳於你。”

看向一臉淡然笑意的司馬槿,安伯塵沉默片刻,開口道。

“你要離開墨雲樓,無非因為我風頭正盛,眼前有個一舉數得的解決之法。”

眸裏掠過一絲奇光,司馬槿微露詫異,目光落向安伯塵,就見少年稍顯局促,臉頰又紅了幾分。

“哈哈哈,伯塵也開始動起腦子了,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何妙計。”

樓梯口轉出一張怪笑著的麵龐,蕭侯手提一籠灌湯包,悠哉悠哉地走了上來。琉人愛吃早茶,邊品茶邊吃點心,悠閑自得,蕭侯在京裏呆久了,自然而然養成這等習好,倒真有幾分庸庸碌碌的老管家模樣。

蕭侯眼尖,一眼便看到案上卷紙,放下早點,擼須一笑,抄起卷紙。

初時蕭侯臉上還帶著一絲玩笑的意味,可到後來,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輕“咦”了一聲。

“厲家的報複老夫也曾想到過,可伯塵為何篤定是在三日後?”

話音落下,司馬槿也麵露奇色,疑惑的盯著安伯塵。

放眼大匡甚至南方,厲家並不算太出名的世家,然而在琉京,厲家卻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厲霖吃了這麽大的虧,丟了這麽大的麵子,厲家定不會放過安伯塵。

這個道理司馬槿自然懂,她搬出墨雲樓,也有這方麵的考慮。墨雲樓在明,厲家在暗,若厲家下手使絆,安伯塵防不勝防,因此司馬槿也打算躲到暗處,探查厲家動靜,搬出墨雲樓對她而言一舉兩得。

可為何小安子料定了厲家三日後就會動手?

感覺一前一後兩道異樣的目光,安伯塵心中苦笑。

非是他有意想要隱瞞神遊之事,隻不過此事太過驚駭,連安伯塵自己也沒完全搞明白,就這麽告訴兩人,又得花費半天口舌去解釋。再者,此事還牽扯到那三名神師,安伯塵並不想讓司馬槿知道,也許是怕她擔心,又或許怕她牽連進來。

苦思冥想,好半晌,安伯塵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厲家無疑會來報複,憑著厲家在琉國的地位,也無需隱瞞,隻要他們出手,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他們所為。可報複的時日卻有講究,若是早了,絲毫不給君上麵子,若太遲則顯得厲家瞻前顧後,弱了名頭。我入學白狐書院是在五日後,因此厲家若想報複,定會在這五日內,取其中間,應當會在三日後。我將厲霖重創,厲家就算不圖我性命,也會下狠手,至少也會廢我條胳膊什麽。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三日後午夜時分,便是厲家動手之時。”

一口氣說完,安伯塵口幹舌燥,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他得知三日後厲家會出手報複,全因昨夜神遊厲府,探得此番秘聞。

眼下有條不紊的“胡謅”出,落入蕭侯和司馬槿耳中,卻讓兩人麵露深思,細細琢磨,誠如安伯塵所言,厲家若是打定主意行凶報複,選在三日後夜間的可能性的確很大。

再看向安伯塵,蕭侯奇光連連,滿臉嘉許之色,而司馬槿則麵露深思,不經意間皺了皺眉。

小安子智謀漸長,卻也不可能一夜之間突飛猛進,考慮如此周全......哼,每次他有事瞞我時都不敢看我,到現在還沒學會說謊!

即便猜到其中或有隱情,這一瞬間,司馬槿心情卻舒暢了許多。和安伯塵呆在一起這麽多日,除了必要時,幾乎不用再去想那些陰謀詭計,身邊的人簡單,她也可以沒心沒肺,閑來無事說笑調戲。雖沒狗血的日久生情,可若讓司馬槿離開墨雲樓,此時想來,倒真有幾分不舍。

走到蕭侯身邊,司馬槿湊上去一瞧,剛看了幾行,臉上便浮起古怪之色。

“小安子,怎麽後麵幾段有我和蕭老的名字?”

聞言,安伯塵麵龐通紅,踟躇半晌,方才尷尬地說道:“本來想學戲文裏那般,寫幾個錦囊妙計,分別給你和蕭老,結果......結果寫到後來發現一卷紙都寫不完,更別說包進錦囊裏。”

“不錯,不錯。小安子,你這個笑話倒有些長進。”

司馬槿抿嘴一笑,正想繼續調侃,目光落到卷紙上,再無法移開。

“暗中知會王馨兒......三日後子夜時分,相會墨雲樓......小安子,你可是想引兩撥人鬥,以此來轉移眾人目光,避過風頭?”

司馬槿皺眉思索,就聽蕭侯插口道。

“厲家夜鬥琉京,又扯出吳國王家,若真成了,這場風波不可謂不大。不過,霍國公之事方罷,琉君亦不會想再生事端,數日即可平息,治標不治本。”

聞言,安伯塵麵色不變,指向卷末的那幾行道:“若是這樣,又當如何?”

目光移到安伯塵手指下方,饒是這位曾經禍亂陳國的大梟也不禁臉色劇變,好半天未有開口。

“小安子,你可有把握?”

司馬槿眉頭緊蹙,沉聲問道。

“若我一人,自然沒有把握,不過有你二人相助,即便沒有十成,也有七八成。”

安伯塵說出這番話時,蕭侯下意識的看去。少年的聲音不高不疾,神色平常,可蕭侯怎麽看都覺得不同尋常。

這才短短幾日的功夫,安伯塵這條計策雖不盡周全,卻已有三四分火候,隻在一夜之間想出,連他也覺驚歎。

撇過頭,蕭侯望向窗外,嘴角揚起。

......

距離厲家前來報複還有三日時間,一切安排妥當,蕭侯和司馬槿兩頭奔波,李小官也不敢上樓,樓裏清靜,安伯塵本打算抓緊時間修煉,可京城裏的老將們偏偏一個接一個派下人造訪,大多都送上些薄禮,卻邀請安伯塵近日前去府上一敘。

就算安伯塵被琉君親賜士子出身,可和那些老將相比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安伯塵知道,他們之所以放下身份,送上請帖,全因那場比試。

滿心疲憊地送走將府之人,安伯塵看了眼天色,時日不早,已近傍晚。

正當他吃了兩口糕點,準備神遊神仙府時,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安伯塵皺了皺眉,探頭望向窗外,就見樓下拴著匹駿馬。

之前有客來訪,李小官都會先行通傳,而後安伯塵前往四樓相迎,可此人卻徑直上樓。

無奈地撇了撇嘴,安伯塵拖著灌滿鉛鐵的雙腿,向樓下走去。

來客身穿灰布衣,戴著頂大鬥笠,站在四樓會客廳中,觀賞著壁上的刺繡花,李小官則漲紅了臉在一旁點頭哈腰的套近乎。

心中暗道古怪,安伯塵走入會客廳,向李小官使了個眼色,李小官心領神會,向那人告了個罪,轉身下樓。

“不知閣下......”

未等安伯塵說完,那人便轉過身,玩味的一笑。

“還未恭喜安小哥初戰大捷,想必過不了幾日就要成為將軍們的座上賓了。”

麵前的男子安伯塵隻見過兩回,可每一回都印象深刻,眼下雖脫去戰袍鎧甲,安伯塵又怎會認識不出,正是那日前來宣旨的羽林軍左戍營胡統領。

其餘將軍都是遣人來訪,唯獨這位胡統領親自登門,按理說,他的官銜並不算低,即便看重自己,也沒必要自降身份親至墨雲樓。

心頭浮起濃濃的疑惑,安伯塵不動聲色,畢恭畢敬的請胡統領落座。

“胡將軍見笑了,昨日轅門口多虧將軍出言提醒,伯塵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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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長門胡不非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接過安伯塵遞來的茶盞,胡將軍哂笑一聲,示意安伯塵也坐下。

執案相對坐,安伯塵抿了口茶,一時半會不知說什麽好,隻得一遍又一遍地吹著熱氣,等著胡將軍先開口。

“早在那日傳旨時,我便看出安小哥非是尋常人,昨日*比試之後更是篤定。”

胡統領笑著道,話音落下,卻讓安伯塵心頭一跳,隻當他話中有話。

“待人不卑不亢,舉止沉穩,不急不躁,比那些世家子都要從容許多,假以時日,安小哥絕非池中之物。”

聞言,安伯塵稍鬆口氣,拱手作謙,暗暗思索著胡統領的來意。

“霍國公之事雖被君上和左相聯手壓下,可右派的人或早或晚都會遭到牽連,即便離公子是白身,想來也難脫此劫。依我之見,你家公子在琉京的時日已然不長,就算君上不開口,估摸著離公子也會選擇離去。”

笑了笑,胡統領放下茶盞,話語中隱含深意。

聽完這番話,安伯塵稍微看出點門道來,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胡統領目光如炬。的確,我家公子曾失言提起過,琉京風雨已非一座墨雲樓所能遮擋。”

看著從容不迫的安伯塵,胡統領目露深思,轉爾一笑道。

“安小哥如此不避諱,快人快語,那我就開門見山直說了。”

果然,這胡統領來此的目的和其餘將軍們都不同。

隱隱間,安伯塵已猜到幾分對方的來意,卻也不動聲色,拱了拱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離公子待安小哥固然是好,可一來他需離京避禍,二來,安小哥得君上垂青,即將入學白狐書院,總之,安小哥難以在離公子身邊久留。”

眼見安伯塵隻是點了點頭,並沒露出絲毫詫異,胡統領暗暗稱奇,頓了頓接著道。

“安小哥在琉京也呆了不少日子,或多或少知道些,琉京並非表麵看上去這麽平靜。不談遠的,就拿近處來講,安小哥戰敗厲霖固然可惜,卻也得罪了厲家,有離公子這棵大樹在尚能自保,離公子一旦不在,厲家再不會有顧忌。”

一席話說到這裏,安伯塵如何聽不出胡統領的來意——離公子既然不在,想要自保則需另攀高枝。

抿了口茶水,安伯塵猶豫片刻,開口道:“伯塵鬥膽問一句,不知胡統領今日來此是大人自己的意思,還是君上的意思。”

並非安伯塵自作多情,隻不過昨夜演武場上,琉君臨別前的那一眼似乎另有它意,賜安伯塵士子出身入學白狐書院看似尋常,可卻又透著一絲古怪。再者,胡統領為羽林軍將官,羽林軍又是琉君親衛,安伯塵很難不把兩者聯係到一起。

意外的看了眼安伯塵,眸裏閃過一抹探究之色,轉瞬即逝,胡統領忽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安伯塵肩膀。

“伯塵才思敏捷,不過這一回卻是想多了。誠如伯塵所想,胡某今次前來,的確抱有招攬之意。隻不過招攬伯塵的不是胡某自己,更非君上。”

談話間,胡統領的語氣比先前親切了不少,改口稱呼伯塵。

“胡某名不非,除了左戍營統領外,還有另一個身份。”

沒來由的,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警覺,也有一絲古怪,他還沒做好準備,胡統領儼然就要說出他的秘密。蕭侯曾和安伯塵說過,人和人之間的秘密是互換的,如此才能維持關係,也是盟友之間的紐帶。可若有人突然將他的秘密告訴你,是為逼宮,進退兩難,危險至極。

然而,安伯剛欲開口岔開話題,胡統領已說了出來。

“伯塵放心,胡某並非左相之人,也非任何一個世家或是朝臣之屬,胡某來自長門。”

暗歎口氣,安伯塵心生無奈,隻得順著胡統領的話頭說下去。

“伯塵孤陋寡聞,卻不知何為長門?”

“伯塵自謙了,並非你孤陋寡聞,放眼琉國乃至大匡,知道長門者少之又少,即便是十三位諸侯王,恐怕也有半數不知。”

胡統領正色道,說話間已然少了幾分居高臨下,麵對安伯塵就仿佛同僚之間的談話。

“長門全稱長門法會,曆史悠久,至今已逾八千年,曆經數個朝代。每個王朝落成時,帝王都會親往長門,共商世外事。”

“世外事?”安伯塵不解道。

“正是。”

胡統領神秘的一笑,摸索著茶盞悠悠道,“或許你會以為長門是超然於帝王乃至大匡之上的存在,其實不然,長門中人有王侯將相,也有販夫走卒,平日裏各安其身,很少相見,因此無法結成勢力,對王朝並無威脅。而各朝帝王也不會多加理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甚至還會出兵相助。”

聽到這裏,安伯塵不禁生出幾絲好奇,開口問道:“這又是為何?還有,何為世外事?”

見著終於勾起安伯塵的好奇心,胡不非淡淡一笑,抿了口茶道。

“長門曆史悠久,創立於八千年前,創始人中有一名帝妃,相約於長門宮定下長門之約,長門法會之名由此而生。所謂世外事,便是塵世之外,帝王諸侯觸及不到的事,即便能觸及到,可也有心無力。”

安伯塵的胃口完全被吊了起來,巴望著胡統領,隻等他繼續說下去。

“古經有雲:天涯之東,有地界,其人聚眾而居,立王朝,拜帝皇......所謂天涯之東,指的就是如今的大匡以及周邊海陸蠻夷之國,古書中稱為東界,而在東界之外,還有其它存在。”

胡不非話音落下,安伯塵不由想起那夜被霍國公攝入縮地符時,他所看到的一個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果然,這個世界很大很大,絕不僅僅一個大匡。

安伯塵心中道,思索半晌問向胡不非:“那東界之外的世界又有哪些?莫非那裏的人和大匡不一樣?”

莞爾一笑,胡不非搖了搖頭道:“既然都是人,又怎會不一樣?古書中並沒提起過,隻知道那些地方和大匡一樣,仙人死絕,傳承凋零。”

仙人,又是仙人,自己正是因為所謂的仙人秘籍才會結識司馬槿。可是......仙人真的存在嗎?誰也沒有見過,雖說《文武火修行術》是仙人所傳,可也保不準是古代人假借仙人之名所創。

少年人微微失神,夜幕已降,月華輕舞於少年糾在一塊眉梢上,被對麵的長門胡不非收入眼底。

“怎麽,伯塵不相信仙人曾經存在過?”

沉吟著,胡不非開口道。

“若是真存在過,為何除了仙人秘籍,再沒留下其他?”安伯塵道出心中疑惑。

“如何沒有?那些上古道符,以及時不時會顯靈的神廟都是仙人存在過的證明。”胡不非皺眉道。

安伯塵臉色微紅,可總覺得胡不非所言並不能完全證明仙人的存在。

“伯塵,若你知道我們長門所做的世外事為何,那你就不會懷疑仙人曾經確實存在過。”

看出安伯塵的窘迫,笑了笑,胡不非開口道:“我們長門法會的存在,隻有一個目的——斬妖除魔。”

安伯塵微微變色,心意急轉,卻是陡然想起了厲霖夢中所見的那條蛇妖。

也是,既然有妖怪,那也應當有神仙。可是.......為何妖怪沒有死絕,反倒仙人死絕了?

猶豫著,安伯塵問向胡不非:“敢問大人,世上那些妖怪從何而來?”

看著一臉平靜的安伯塵,胡不非心生疑惑。

“莫非伯塵也曾見過妖怪?”

糟糕,說漏嘴了。

安伯塵急中生智,笑了笑道:“小時候曾聽大人提起過,在琉京的這幾年裏也曾見過伏妖。”

眸中疑慮散去,胡不非哂笑道:“那些伏妖雖也厲害,可遠不及真正的妖邪。真正的妖邪,變化多端,道法高強,且能瞬發,大妖隱於朝,小妖隱於市,極難察覺,即便能察覺,也能很難除去。”

聽得胡不非所言,似乎話中有話,安伯塵一時半會間卻難以想明。

“有了妖怪,自然會有神仙,那些妖邪雖不知從何而來,可個個凶狠殘暴,做盡傷天害理之事,若不除之,後患無窮。我們長門中人以斬妖除魔為己任,手段不一,道技,道法,秘術,機關術、毒術、陣法等等。”

胡不非一字一頓的說道,粗濃的眉毛間伏著煞氣,似乎有著什麽深仇大恨般。

轉眼後,胡不非又恢複先前的從容,看向安伯塵,沉聲道。

“伯塵雖未發跡,可以你的潛力日後定會有一番作為,成為一方槍道大家。不知可願加入我長門?”

一番長談,所為的也是這一問。

長門之所以不傳於世間,皆因知道的人少,倘若自己不答應,這胡不非又會如何?

安伯塵雖也向往傳說中斬妖除魔的威風八麵,可眼下身陷琉京並非他所願,倘若再多出個什麽長門法會,豈不是永遠脫不了身。

朝向胡不非恭恭敬敬的施了個禮,安伯塵麵露難色道。

“伯塵雖是士子身,可依舊是墨雲樓中人,隻要離公子一日在京,伯塵便一日不會棄主而去,還望胡將軍見諒。”

聞言,胡不非並沒發作,隻是淡淡一笑,看了眼安伯塵,轉身向樓梯口走去。

“伯塵忠心侍主,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想來這十來年裏伯塵都無法離開琉京,若是改了主意,大可來找胡某。”

含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安伯塵身軀劇震,頓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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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世家相逼急 伯塵巧施計
他知道我無法離開京城?

霍國公......難不成霍國公也是長門中人?

轉瞬後,又一個疑惑從安伯塵心底生出——胡不非知道縮地符,那他又知不知道離公子之事?

抬眼望去,胡不非已走到拐角處。

心意急轉,安伯塵忽地開口。

“胡將軍請留步。”

停下腳步,胡不非轉頭看向安伯塵:“伯塵可是想通了?”

抱歉的一笑,安伯塵虛指頭頂,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公子本打算近日離去,可放心不下伯塵。”

聞言,胡不非皺了皺眉,疑道:“原來離公子也知道了。”

察言觀色,安伯塵篤然,霍國公隻告訴胡不非縮地符之事,其餘的,這位長門中人一概不知。

如此,正好也讓他來湊一下三日後的熱鬧,多一個見證,更添幾分把握。

“公子之能,想來胡將軍也有耳聞。”

輕歎口氣,安伯塵麵露憂色道:“不單如此,公子還和我說,三日後午夜,厲家人會來上門尋仇,讓伯塵暫且避一避。”

“厲家......”胡不非冷哼一聲,看了眼安伯塵問道,“不知離公子讓伯塵去哪躲避?”

安伯塵張了張口,猶豫著,並沒說出。

胡不非隻當安伯塵信他不過,思索片刻,沉聲道:“離公子既說三日後厲家會來報複,應當有大半把握。也罷,伯塵也無需躲避,三日後午夜換防時,我會親率金吾衛巡邏,到時來墨雲樓走一遭,倘若厲家真來人,也不敢當著金吾衛的麵行凶。此時一過,厲家定會消停幾日,離公子也會猜到琉京有人護著你,自會放心離去。”

“多謝將軍。”

踟躇著,安伯塵拱手稱謝,眉宇間仍夾雜著幾絲憂色。

直到胡不非走出墨雲樓,駕馬而去,安伯塵這才恢複常態,長舒了口氣。

微覺疲憊,安伯塵揉了揉額頭,登階而上,心中猶在思索今晚這番變故。

除了羽林軍外,胡不非竟還能接管金吾衛,權力之大,似乎遠超尋常統領,若他在朝中沒有助力,絕不可能三十出頭就有如此作為,想來是霍國公生前為他鋪的路。如此說來,霍國公定也是長門中人,可總感覺和胡不非有所區別......等等......

安伯塵停住腳步,卻是忽然想起,從前似乎在哪見過這胡不非。

是了,兩年前,跟隨離公子前往國公府,曾在霍國公身邊見過一名侍衛,高瘦,膚色微黑,雙目有神,像極了胡不非。

記憶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每每安伯塵全心全意思索時,總能從腦海深處發現些蛛絲馬跡。

“短短兩年便做到羽林軍一營統領,看來霍國公是花了大力氣,且還瞞過君上和左相......胡不非來琉國又是為了什麽?”

安伯塵自言自語道,下一刻,眼睛一亮。

“是為了那條蛇妖。長門中人斬妖除魔,而那蛇妖曾在十來年前出現過,還傳授厲霖秘術,胡不非定是知道此事,方才來到琉國。”

繼續向七層走去,安伯塵雖猜到胡不非的目的,可心中的疑惑仍未完全解開。

“分明兩年前就已經來了,若已經殺了那蛇妖,為何還戀寨不去,官也越做越大。若沒有,那又為何遲遲不動手?”

隨著安伯塵越想越多,琉京的局麵愈發錯綜複雜起來,琉君、左相在明,蛇妖在暗,想要招攬自己的長門胡不非,虎視眈眈的厲家,許久未曾露麵的王馨兒,以及早晚要找上自己的璃珠公主......或許還有那個來意不明的秦國小和尚。

局麵雖亂,可安伯塵隱約察覺到,這一條條糾纏在一起的線無不牽扯到他,身陷其中,代表墨雲樓一方,在琉京這趟渾水中隨波逐流。

若在從前,安伯塵定會心生懼意,然而現如今,他非但不懼怕,相反,還有一絲難以道明的興奮。

站在窗口,望向琉京夜,安伯塵手執茶盞,眸映星光,不住閃爍。

這十日來,他如同木偶一般被吊著,身不由己,陷入琉京亂局,且還是風頭正盛的那一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和爹爹口中的田蛙一個道理,長此以往,他再難脫身,也再難掌握自己的命運。短短十來日裏,經過這麽多,見識過這麽多,安伯塵終於不再逃避,布下他生平第一局。

三日後的那一計若是能成,從此以後,安伯塵將脫離眾人的視線,漸漸的,將他自己的命運掌握在手中。至於那條不知隱伏在哪的蛇妖,安伯塵也不用再去擔憂。

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固然煩人,可此時此刻,站在七層墨雲樓上,迎著清涼的夜風,想著三日後各方人馬齊聚戲台,按照自己的布置,念著各自戲文,上演那出好戲,安伯塵隻覺很是興奮,亦有種說不上來的快意。

“小安子,你又在傻笑什麽?”

司馬槿古怪的聲音傳來,安伯塵一口水還沒咽下,當即嗆了出來。

拍了拍胸口,安伯塵轉過身,上下打量了番裹在夜行衣中的少女,琢磨著該說什麽。

“那封信函已經送到王馨兒手中,以她的性子,三日後定會前來。”

司馬槿開口道,沉默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幅圖遞給安伯塵。

“這是秘術前兩輪也就是海底輪和臍輪的經絡走向。”

接過經絡圖,安伯塵放眼看去,卷紙上畫著兩方輪渦,第一輪海底輪位於會陰*穴附近,也就是兩*腿*之間的那片經絡穴位,第二輪臍輪位於丹田附近,經絡繞著神闕穴和命門穴遊走。

“小安子,你就不問我為何突然改口答應,把秘術行功圖傳你?”

聞言,安伯塵看向司馬槿,思索半晌,開口道:“你不是也沒問我,明明已經無法修煉秘術,為何還要行功圖。”

嘴角浮起古怪的笑意,司馬槿搖了搖頭,岔開話題,歎聲道:“你那條計策若能成功行使,的確能一舉兩得。不過,一來太急,二來,想必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伯塵平靜的說道,目光落向窗外的夜幕,眸裏閃出幾絲堅決。

誠如司馬槿所言,這一計策倉促間行使,不完善之處尚有很多,包括這秘術行功之法,安伯塵也沒有十足把握,可他已經等不了了,成敗就看三日後——確切的說,還有兩日。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自然會全力助你。時候不早,我先回屋了。”

又看了眼安伯塵,司馬槿轉身向藏玉廳走去。

能在一夜間,想出這金蟬脫殼之計,說實話,已讓司馬槿暗吃了一驚,想到十日前城門口那個被她誆得一愣一愣的小仆僮,當真有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感覺。可是,此計太險,稍有不慎就會敗露。況且,這一計想要成功,還得“造”出兩重輪,後天調理經絡,“造”七重輪並非沒有可能,但也需頂尖秘術大家相助。

這麽多天相處下來,司馬槿知道安伯塵對她有所隱瞞,可也太放在心上,人總有自己的秘密,司馬槿又何嚐把她的秘密告訴給安伯塵。隻不過,光憑那幾個秘密便能“造”出兩重輪?

廳門口,司馬槿回眸望去,安伯塵依舊站在窗前思索著什麽。

明知此計有危險,司馬槿卻沒阻止安伯塵,蕭侯亦然。隻因這是安伯塵靠著自己想出的第一計,險歸險,可簡單有效,若是成了對他而言是個極大的鼓舞。若是敗了,或是被兩人勸阻,信心受挫,安伯塵的心境再難通達圓潤。蕭侯有心傳授安伯塵亂世之道,而司馬槿,不知從何時起,也漸漸期盼起來,想要看看這個被自己撿回來的小仆僮,究竟能走多遠。

“人生果真充滿偶然,那夜相遇時有怎會想到我的成敗竟掌握在他手中。”

搖了搖頭,司馬槿漠然一笑,呢喃著,關上廳門。

收回離散的目光,安伯塵看向手中的圖紙,取了塊鎮紙,小心翼翼的將它壓在案上。

初時的興奮過後,此時竟有些緊張起來,誠如司馬槿所說,一切幾乎都布置妥當,就差那兩重輪渦,這是此計之中最難的一項,卻也最為關鍵。

“也隻能等明日再進入神仙府了,成敗在此一舉。”

夜色幽幽,安伯塵自言自語道,隨後不再動彈。

一條灰色的虛影從墨雲樓翻出,疾奔如雷,眨眼間越過朱雀街,來到棟苑厲府前。

......

“三日夜時,至墨雲樓,商榷仙人秘籍之事。”

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中的信箋已快翻爛,王馨兒來回踱著腳步,黛眉緊蹙。

燭火將她曼妙的身姿倒映在牆壁上,卻沒了從前的婀娜動人,頻頻走動,將她心中的焦慮暴露無遺。

深吸口氣,又看了眼信函,王馨兒終於停下腳步,舉起燭台,將信函點燃。

“安伯塵,好手段,連我的住處都找的到,說是神通廣大也不為過。”

冷笑一聲,王馨兒坐回榻上,燭火閃爍,她的目光也隨之遊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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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鬧劇罷了 雛龍隱孤樓(上)
“擁有如此能耐,風頭正盛時,卻忽然約我相商仙人秘籍之事......真當我王馨兒這麽好誆?”

來自吳國的世家女,能讓王家長老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自然不是無能之輩。然而,安伯塵出其不意的這一招,還是殺了王馨兒個措手不及。司馬槿跟隨王馨兒一行來到琉國,雖不知用的什麽手段,可安伯塵卻知道,無論王馨兒藏在哪,司馬槿都能找到。王馨兒剛剛打發走那位煩人的公主殿下,破風聲響起,信函化作的紙鶴穿窗而入,落於案上,光憑這手道法,就令王馨兒心生寒意,愈發看不清十日前本該死在自己手上的少年人。

“先是偷梁換柱,找了個假的離公子,又在演武場大勝厲家公子......為了那個九辰君。咯咯,別人不知,可我王馨兒卻知道,那個木偶裏定藏著仙人秘籍。”

喃喃自語著,王馨兒眸光閃爍,直直盯著燭火。

“隻可惜,那木偶如今正在琉君手中,你想要得到,先得贏下春試......與我又有何幹?”

理清了頭緒,王馨兒閉合雙目,心中默默推衍開來。

燭火搖曳,陡然間,王馨兒睜開雙眼。

“厲家!”

“就算我王家如今沒落,若被草民欺上門來,也不會善罷甘休,更何況厲家這個琉京大世家,這會兒定在想著怎麽報複。難不成三日後午夜,厲家會前往墨雲樓行凶?哼,這安伯塵本事不小,說不定厲家的動向早就被他得知,這才讓我三日後也去,一來相阻厲家,二來也能讓我暴露,引起琉人注意。”

清脆的掌聲響起,王馨兒冷笑連連。

“好一個一舉兩得,你真當我有那麽蠢?不過,你既然自以為是的安排了這麽一出好戲,本小姐自然不會放過......再仙人秘籍還未到手前,你還真是死不得。”

燭火熄滅,深宮幽寂,漸漸沒了聲響。

......

......

深秋時節的琉京風和日麗,寒冬將臨,可琉國位於南方,靠近大海,直到秋末仍不算太冷,兩三件褂子一套,涼風也無法躥進來。

日落西山,家家戶戶炊煙起,處處透著遲暮時候的慵懶與平靜。

墨雲樓七層,安伯塵,司馬槿,蕭侯圍坐於桌邊,看向窗外黃昏,誰也沒言語。

忙活了兩日,安伯塵麵露倦容,司馬槿也是眼袋深重,像是兩夜都沒睡一般,倒是蕭侯依舊精神矍鑠,麵露輕鬆。

眼見安伯塵和司馬槿各自想著心事,蕭侯摸了摸胡須,笑著道。

“都已布置好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們兩個也無需緊張。”

“笑話,本姑娘什麽場麵沒見過,又怎會緊張。”

白了蕭侯一眼,司馬槿沒好氣的說道,餘光卻不時瞟向安伯塵,眸中憂色被一旁的老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路走到今日,短短幾年裏她便在司馬門閥站穩腳跟,就算稱不上身經百戰,可也見多識廣,今夜所行之事放在從前,估摸著司馬槿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照樣吃得香,睡得安。然而,今晚那場局卻是安伯塵的局,由他布下,也由他來掌控,要讓司馬槿全然不擔心,又怎麽可能。

“李小官三人都安排好了?”

轉目看向蕭侯,安伯塵開口問道。

他的聲音有些僵硬,聽得蕭侯暗暗搖頭。

“伯塵放心,老夫以店鋪缺人手為名,將他們支開,今夜樓裏再熱鬧,他們也無法知曉。”

“那就好。”

安伯塵點頭道,終於快要到那一刻,他卻有些緊張起來。詭計、布局雲雲,說起來容易,思索起來或許也能遊刃有餘,然而,直到親身經曆了,而且還是第一嚐試,安伯塵方才發現,一切並沒想象中那般輕巧。

司馬槿能安然鎮定,蕭侯也能談笑風生,唯獨他總是坐臥不安,焦急而又緊張。

“伯塵可準備好了?今晚過後,若是此計成功,離公子將不複存在,沒了離公子這顆大樹,從此以後,就全得靠自己了。”

蕭侯意味深長的話音傳來,安伯塵心中的緊張反而消褪了幾分,暗鬆了口氣。

“離公子”雖是道符所化,然而外人不知,提到安伯塵時總會加上個離公子,從前倒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來,安伯塵總覺有些不自在。今夜這場計策中,“離公子”會借機隱遁,從此消失在琉人視線裏,雖沒了能為安伯塵等人遮風擋雨的大樹,可這棵大樹太過顯眼,對於如今的局麵來說,若是沒了,反倒更利於明哲保身。

“蕭老放心,離公子多留一天,墨雲樓便會多擔一天風險。況且,伯塵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眼見安伯塵漸漸恢複鎮定,聲音也從容了許多,蕭侯讚許的點了點頭,站起身,一搖一擺的向樓梯口走去。

“老夫大把年紀,這場熱鬧就不湊了,也好看著李小官三人,免得那小子又生事端。如此,明早見。”

笑了笑,蕭侯下樓而去,墨雲樓上又隻剩下安伯塵和司馬槿。

長舒了口氣,司馬槿起身走到窗前,俯視向行人漸稀的朱雀街,半晌,回頭盯著安伯塵。

“話說,你那秘術練得如何了?”

司馬槿這話純粹是在開玩笑,不談安伯塵早過了修煉秘術的年齡,就算條件符合,可司馬槿給他的也不過是一行功圖而已,若不配上真正的功法,即便安伯塵真是神仙下凡那等奇才,也修煉不出什麽名堂來。

本是調節氣氛的話落下,安伯塵卻當真般點了點頭。

“略有所成。”

“你......一點都不好笑。”

撇了撇嘴,司馬槿返身走到安伯塵麵前,細細打量著麵頰微紅的少年,沉默許久,開口道:“你也知道,此計最後一步險而又險,若是處理不好,反傷己身。你當真準備好了?”

安伯塵點了點頭,望向窗外,眉宇間那抹決然看得司馬槿有些失神。

“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麽。勿要逞強,切記謹慎。”

說完,司馬槿向樓梯口走去,剛邁出兩步,卻又停下,回過身,安伯塵正好也向她看來。

“謝謝。”

司馬槿輕聲道,說完後,卻又發現這樣的肉麻好不像自己,生平第一次,少女頰邊浮起嬌羞之色,又或許是第二次,那日的望君湖......

蕭侯不知道,可司馬槿卻知道,從頭到尾,安伯塵所做的這些,一半是為他自己,剩下的一半中除了身不由己外,其餘的都是為了自己......包括那兩次打架。

隻不過,等仙人秘籍到手後,自己便會踏上另外一條路,從此再不會和這個有趣的少年有任何交集,也不會再有留戀......罷了,且先平安度過今夜吧。

平複下心頭從未有過的複雜情緒,司馬槿又看了眼獨坐樓巔的少年,嘴角含著莫名的淺笑,轉身走出。

“謝我什麽?”

摸了摸鼻子,安伯塵滿頭霧水,司馬槿那一瞬間的溫柔非但沒有讓他感動,相反還有些不習慣。

看了眼天色,白晝將謝,夜幕將臨,安伯塵撫平心意,深吸口氣,運轉水火二勢流入上丹田,雙手抱圓,閉合雙目。

......

“居士。”

身後傳來嬌怯的聲音,不用回頭,安伯塵便知道是水神君。

自從昨日晝夜交替時分進入神仙府後,安伯塵隱約察覺到,水火二神君對他的態度似有改變,少了幾分隨意,多出幾分敬畏。

從今往後,安伯塵每日都能進入神仙府,雖隻有一次,且必須在傍晚,晝夜交替之時。每次頂多隻能呆上半個時辰,也就是神仙府中的半年,可積少成多,安伯塵篤定,不出兩年,他定能修煉到青火。

這些都是昨日水神君所說,說話時,支支吾吾,仿佛仍有所隱瞞。

可眼下安伯塵卻沒功夫去想這些,也沒去計較先前水火二君隱瞞不報,昨夜神遊神仙府,安伯塵整整滯留了三個月時間,隻為那幅秘術行功圖。

站在山崖邊,安伯塵負手而立,放眼望去,群山起伏,峽穀迤邐,隻不過如今的神仙府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在安伯塵腳下,是一片深溝大窪,呈輪渦狀,衍伸數萬裏的,山川湖泊俱在其中。而在這片輪渦之前,還有一方更大的輪渦,奇峰異穀星羅密布。

想要修行秘術,必須在三歲前調理經絡,那時經絡穴位尚未定型,等三歲後成型,為時已晚,再無機會。

安伯塵本以為他和秘術徹底無緣,誰曾想於厲霖夢中居然發現他也是在三歲後才得蛇妖相助,修成兩重輪,也就說明了三歲之後修習秘術並非沒有可能。

得司馬槿所傳的行功圖,再行神遊探入厲霖夢中,安伯塵依葫蘆畫瓢,耗時“三個多月”,在水火二君相助之下,強行改變了神仙府中山河走向——也就是他體內經絡穴位。

雖隻有兩輪,且還是一空架子,不過這秘術修行路線卻和今夜的那一計息息相關,是成是敗,皆依賴這兩方輪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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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鬧劇罷了 雛龍隱孤樓(中)
“阿彌陀佛,今晚要出事。”

“何以見得?”

“月斜而黯,星辰失色,玄氣入北鬥,當主殺戮。”

“還真沒看出,無花大師不僅會念經,能喝酒,擅識女人,還會望氣之術。”

穿著布鞋的少年人一臉苦愁,極盡挖苦之言。

幾天下來,無華不得已習慣了“無花”這個稱號,可每每聽到張布施陰陽怪氣的說出,總會恨得牙癢癢,奈何又得保持禪心寧靜,隻好顫抖著眼角,故作淡漠。

高樓高,烈酒烈。

兩個來自不同國度的神師傳人,不打不相識,站在高樓之巔,飲著異鄉的酒,時不時拌兩句嘴。

就在這時,古怪的聲響從東麵傳來,兩人心頭一動,相視一眼,轉瞬分開。

“熱鬧終於開場了。”

無華抿了口酒,幽幽一歎,餘光中,那個穿著布鞋的少年先他一步躥入夜色。

......

“厲家果然動手了......不早不晚。”

收回飛天蜈蚣,王馨兒麵色複雜。

令符就在手邊,隻要祭出,藏在琉京的王家鐵騎便會直奔墨雲樓,而她也會隱於一旁,看著那可恨的少年如何被厲家折磨。心高氣傲如王馨兒又怎會被安伯塵牽著鼻子走,因此她不會露麵,等到厲家人走了,才會輪到她出場,嚴刑盤問戲偶之事。

“想讓我和厲家兩虎相爭,拚得兩敗俱傷......咯咯咯,你還是嫩了點,且不知往往晚到的漁翁最得利。”

話雖如此說,王馨兒還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他早知道厲家會動手,卻不躲不避,如今還呆在墨雲樓中,豈非坐以待斃?他究竟在等什麽......

明知其中有貓膩,可王馨兒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披衣,祭符,轉眼後消失不見。

......

琉京的夜依舊靜謐幽暗,和平日裏幾無二樣,一隊鐵騎悄無聲息的繞過棟苑街,踩著月色行至朱雀街。馬蹄上包著厚棉布,不到百匹駿馬,疾馳半裏也鬧不出多大動靜。當先的騎士頭領看了眼身旁麵無血色的少年,猶豫著,下馬抱拳,壓低聲音道。

“小的們廢了那賤民易如反掌,公子傷勢未穩,還是留在此處為好。”

所有人都帶著麵罩,唯獨厲霖沒有,他身著那日*比試時的衣甲,鞍掛雙鐧,麵沉似水。

“在你們眼裏,本少爺真不如那安伯塵?”

嘶啞的聲音自厲霖口中傳出,騎士頭領神色微變,連忙俯身道:“公子恕罪,小的隻是......”

“不用多言,若不能親手毀了他,難消我心頭之恨。”

厲霖冷哼一聲,翻身下馬,拾起雙鐧率先向樓裏走去。周圍的厲家高手們麵露無奈,隻得圍拱在厲霖身後,躡手躡腳的向墨雲樓走去。

推開虛掩的木門,厲霖剛邁出一步,“嘩啦”一聲,一個木盆自上而下傾倒下來,將厲霖澆了個滿頭。

司馬槿最拿手的“陷阱”,簡單得幾乎誰也想象不出,因此屢屢得手。

厲霖胸口的槍傷還未痊愈,元氣大傷,夜風清涼又被淋濕了身子,當即打了個哆嗦,臉色又白了幾分。

麵露怒容,厲霖縮了縮鼻子,眸中浮起古怪之色。

“不好,是黑油!”

為首的厲家高手也算見多識廣,一聞之下,麵色劇變。

黑油易燃,常被用於戰場......未等他理清頭緒,就見一隻火折從樓頂飄落,不偏不倚的砸在厲霖身前。

騎士首領哪顧得上其他,縱身飛撲,在千鈞一發之際將一臉呆滯的厲霖救下。

“轟!”

大火在樓門前燃起,轉眼蔓延開來,卻又無法燒到似乎裹著一層什麽的樓門,將厲家一行攔截在樓外。

夜幕的平靜終於被打破,火光大作,馬兒驚惶嘶鳴,朱雀街的百姓們紛紛被吵醒,探窗而望,就見一彪人馬停在墨雲樓前,踟躕不行。

百姓們迷迷糊糊,卻也知道閑事不管的道理,當即縮回屋中,鑽入被窩,膽戰心驚。

尋常百姓不知所措,可城裏巡邏的金吾衛們卻不會置之不理,一將在先,發號施令,散布在各個街坊的金吾衛紛紛向朱雀街包抄而來。

躲於街角暗處的王馨兒陡然一怔,火光襲來,她身後近百匹吳國馬也不安了起來,紛紛踏蹄嘶鳴,左右亂轉。

“小姐,金吾將至,此地不宜久留!”

頭戴青銅麵具的騎士進言道。

可此時,四麵八方都是馬蹄聲,也不知有多少金吾衛包抄向朱雀街,明火執仗,片刻後即將到來,若是折身而返,百多頭戴青銅麵具的騎士將會避無可避,身份暴露,到那時就連璃珠公主也保不住。

“好一個歹毒的少年,連金吾衛都算計上了。”

青銅麵具之後,是一張咬牙切齒的臉龐。王馨兒心知肚明,墨雲樓下大火燃起,已將她卷入這一夜的風波中,再難避免。說到底,皆因她的好奇,貪險,以及自作聰明,卻被墨雲樓中的少年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這,王馨兒不覺後背發寒。自打那一夜被安伯塵劫持後,這十來天,她一直被牽著鼻子走,當初那個差點死於她手的少年則愈發難以看透,每一步都領先於她,步步將死。

“小姐......”

金吾衛將至,王家高手們也局促不安起來,異國鐵騎夜攜兵器奔馳於彼國,一旦暴露,以細作論處,就算國主也救不回他們。更何況,到那時,國主包括王家都會矢口否認。

“上馬,隨我衝殺過去。”

深吸口氣,王馨兒翻身上馬,手持七尺劍,向墨雲樓衝去。

眼下隻剩一條路可走,便是聚集著厲家高手的墨雲樓,都見不得光,就算被發現也不會說出。

王馨兒想得輕巧,可近百青銅獠牙騎行至墨雲樓前,卻讓厲家高手們麵露忌憚,轉眼後,號令發下,結陣相拒。就算厲霖黑油灌頭一臉迷糊,卻也知道安伯塵定有防備,眼見一夥人馬趕在金吾衛之前到來,當即篤定,來者定是安伯塵的援兵,想要兩麵夾擊將厲家鐵騎斬盡殺絕。

心中又慌又怒,厲霖翻身上馬,抄起銅鐧,冷喝一聲:“殺!”

王馨兒想要解釋,奈何對麵的鐵騎招招要命,絲毫不給機會。萬般無奈之下,王馨兒隻得硬著頭皮,結陣衝殺。

樓前的火勢愈燒愈旺,漸漸蔓延向長街,長街之上,兩方人馬廝殺激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金吾衛也紛紛趕至,將兩方騎兵團團包圍,當先的一員將佐正是調防的胡不非,皺眉望向兩夥人馬,不時看眼似有人影出沒的樓頂,麵露深思。

輕咳一聲,胡不非剛想開口,就聽身後又傳來陣陣馬蹄聲。

厲家派出人馬遲遲未歸,斥候回報有變,厲家人心知若是這夥人馬身份暴露,即便是琉君也無法袒護,因此又調遣了五百人馬前去救援。還有一夥騎兵也在半路上,卻是璃珠公主的手下,璃珠固然被左相所壓製,可身為琉君唯一未遠嫁的親妹妹,曾經孤身行帝都解琉國之難,她在琉京的勢力也不可小覷。探得王馨兒竟不顧她的禁令,率領手下夜襲墨雲樓,璃珠勃然大怒,怒消之後卻又不安了起來。王馨兒能留在京中,全因有她護著,今夜一旦敗露,就算君上不責罰,她在朝中的威望也會降至穀底,到那時,她又能拿什麽和左相抗衡。

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單是厲家和璃珠公主,許多世家將門都紛紛派出人馬前來打探,琉京的夜空再沒半絲靜謐,連帶著坐落望君湖前的王宮也燈火輝映,不時有羽林騎兵飆出。

而在朱雀街前,數撥人馬混戰不休。初時還隻是試探,待到後來殺紅了眼,誰也不認,血染長街,殘屍死馬遍地都是,就連千餘金吾衛也無法控製場麵。

火光衝天,血流成河,喊殺聲此起彼伏,唯獨置身戰圈中央的高樓靜悄悄。

墨雲樓七層,少年人卷攏袖筒,平靜地看著樓下的亂戰,眸中不時閃過幾絲火光。

清脆的掌聲從背後響起。

“安施主不僅槍法了得,這手布局也算精妙。明日後,這場鬧劇被琉君知曉,少不得要大發雷霆,追究牽連,厲家自會偃旗息鼓,而安施主也能賺得清靜。”

回身,安伯塵目光所及,就見樓裏不知何時多出兩個人,其中一個他也算打過交道,正是那日“助”他初悟人借槍勢玄奧的秦國僧人。

“無花師父別來無恙。”

安伯塵不慌不忙,抱拳道。

“無花”二字傳出,少年僧人麵色一僵,旁邊的張布施則咧開嘴,雖在笑,卻仍是一臉愁苦。

大局已定,無華和他的同伴突然造訪也影響不到什麽,安伯塵心中無憂,隻待這場鬧劇消停。

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計劃進行著,少年青衫倚高樓,長槍無邪銳如鋒,隻要再等上片刻,等到那最後一幕戲落下,安伯塵從此無憂。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生出。

無華和張布施同時變色,抬頭望向窗外,月光婆娑,夜色映著火光,而在火光之中卻現出一道長影。

橫亙天頭,蜿蜒十來丈,樓下的人激戰正酣,自不會注意,可樓上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一條雙首大蛇。轉眼後,陰風掠過,蛇影不見,一個身形瘦長的道人疾飛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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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鬧劇罷了 雛龍隱孤樓(下)
“蛇妖?”

無華瞳孔陡縮,滿臉難以置信,一旁的張布施也是眉頭緊蹙,墨黑的彎刀自袖中滑出。

他們二人來到琉國隻為打探神師的蹤跡,神師暫未找到,卻發現了會使秘術的厲霖,以及僅憑一杆銀槍戰敗厲霖的安伯塵。光是這些已讓他們暗暗吃驚,孰料今夜又有蛇妖現身,更令他們心意難定。

琉京的局麵,似乎比先前所想的還要亂上幾分。

兩人相視一眼,眉宇間都隱著幾縷憂色。

就在這時,道人已至。

墨黑色的長褂,腳踩陰陽靴,長發及腰,眸子狹長,雙目有神,細細看去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笑著看向驚疑不定的安伯塵,道人目光深邃,似在琢磨著什麽,半晌開口道:“你可知我今夜為何來此?”

一臉冷峻,安伯塵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無邪在手。

“哈哈哈......你我雖無仇怨,隻可惜,無論如何,我都留你不得。”

古怪的笑聲傳入長街,樓下酣戰的幾方人馬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吃驚地看向道人。

轉眼後,那道人邁前一步,手捏印法,口中蹦出一個音符:“鬥!”

冷風流轉,感受著撲麵而來的殺意,安伯塵揮掃無邪,抽身而退。

手提長刀的胡不非看得真切,心頭一慌,再不顧厲家鐵騎和王馨兒,拔身而起手持長刀劈向那道人。無華和張布施也沒再猶豫,邁步上前,一左一右攔向道人。

三人反應雖快,奈何本就隔著遠,而蛇妖所化的道人和安伯塵近在咫尺,彈指間不到的功夫,那隻隱約泛著火光的手掌便已拍落。

電光火石間,安伯塵已來不及出槍,水火二勢瞬間沒入槍柄,低吼一聲,平舉無邪迎向道人的手掌。

“砰!”

巨響傳出,連帶偌大的墨雲樓都為之一顫。

墨雲樓七層,安伯塵麵色慘白,眸裏泛著濃濃的絕望以及一絲悔恨,好似喝醉酒了般,腳步虛浮,搖晃了兩圈,扭頭噴出一口鮮血,雙臂仿佛折斷了般,垂於身側。

無邪摔落於腳邊,少年卻隻能絕望地看著,再無法拾起。

“憐你暫無大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道人麵無表情的說著,在前後三人即將撲至時,點出一指,正中安伯塵額心。

安伯塵如遭雷殛,全身劇顫,麵無人色,目光無神,除了絕望便隻剩絕望。

琉京十日,大好前程,那些少年人已經觸手可及的美夢都隨著這一指化為烏有。

下一刻,安伯塵一頭栽倒,氣息奄奄,而那道人也化作一陣陰風,不見了蹤影。

鴉雀無聲。

樓裏樓外靜悄悄一片,隻有馬兒的低鳴,回蕩在冷夜下,尤顯淒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歇斯底裏的笑聲響起,此時此刻,能笑得出來的也隻有那位厲家公子。

“千算萬算,計謀使盡,可終究還是敗了。看來琉京中,惦記著你的人不止我一個。”

大仇得報,厲霖再不想掩飾什麽,滿臉的暢快,直笑得連連咳血。

到如今,他又豈會猜不出今夜的一切都是安伯塵所設計,心下又恨又忌,本以為不但大仇難報,還會將自己和整個家族陷入這場是非中。孰料半道殺出一神秘高人,硬是讓安伯塵原本毫無差錯的一局夭折於中途,雖未能親自出手,可見著安伯塵狼狽不堪的模樣,厲霖心花怒放,欣喜若狂。

不再流連,厲霖率領厲家高手飛奔而去。

“的確可惜,陰差陽錯,反倒自食其果。”

嘴角浮起一絲莫名,漸漸變冷,王馨兒掃過一旁呆若木雞的金吾衛,猛地抽向馬臀,率領王家高手突圍而去。

對於王馨兒而言,眼下是最好的機會,隻可惜此處已成是非之地,今夜無法圖之,索性來日方長,當務之急還是想好說辭應付暴怒的璃珠公主。

兩撥人馬先後離去,長街上隻剩金吾衛,立於原地望向樓頂,等待著他們的將軍發號施令。

“無華,張布施?”

看了眼一臉呆滯的倆少年,胡不非皺了皺眉。他為長門中人,自然認出了這兩個神師傳人,大匡有數的少年俊傑。若在平時,他定會好生思索一番兩人來此的緣由,然而眼下,他心中亂如麻,哪還有心思理會其它。

見著自己被認出,無華意外地看了眼胡不非,轉而看向呼吸紊亂的安伯塵,眸裏浮起惋惜之色,搖了搖頭,扯起張布施衣袖,隱遁而去。

待到兩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盡頭,胡不非方才伸手把向安伯塵手腕,漸漸的,眸裏浮起失望之色。

“可惜。”

不再滯留,胡不非躍身下樓,坐穩馬背,滿臉掩飾不住的慍怒,率領一眾金吾衛揚長而去。

前一刻還熱鬧非凡,此時又恢複了冷清,月色下,墨雲樓旁一地殘屍,血水蔓延,觸目驚心。

少年的身體就這樣靜靜的躺在墨雲樓中,呼吸漸止。

對於所有人而言,今夜過後,墨雲樓安伯塵將不再是三日前那個風頭正勁的少年槍客,一夜間打回原形,縱有半個功名在身,卻又重新淪為無人問津的草民。

厲霖報仇雪恨,胡不非失望而走,無華和張布施也不會再生出絲毫興趣,隻除了那個一手毀去安伯塵生平第一局的妖道。

風吹簷鈴,嘩嘩作響,月華漫入窗欞,映上道人的墨袍。

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那個神秘而詭譎的道人竟去而複返。

平靜地打量著安伯塵,道人神色莫名,半晌冷笑一聲道。

“人都走了,別裝了。”

長舒口氣,宛若死屍般直挺挺躺著的少年揉了揉雙臂,坐起身來。

道人放眼看去,就見安伯塵麵色紅潤,雙目有神,一臉平靜,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你剛才那下可真重。”看了眼道人,安伯塵皺著眉頭,喃喃低語道。

“切,若不裝像點,怎麽能騙過他們......又浪費了好幾張道符。”

哼了一聲,道人撕去人皮麵具,露出少女的麵龐,不是司馬槿又是誰。

站起身,安伯塵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看著麵貌全非的朱雀街,目光閃爍。

今夜之後,繁華落盡,從此蟄隱墨雲樓。過不了多久,再沒人會記起那個曾經在演武場上意氣風發的少年,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全身經絡盡毀,已成廢人。

這也是今夜這出好戲唯一的目的。

王馨兒、厲霖、無華、張布施以及胡不非,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看”出了安伯塵這一局的意圖。無非是想引來各方勢力,齊聚墨雲樓,掀起一場風波,驚動琉君乃至真個琉國,如此一來,安伯塵便能置身事外。孰不知,這隻是擺在明麵上的障眼法,安伯塵生平第一計,卻是一計中計。簡單歸簡單,可那些聰明人又有誰會想到,中途出場的神秘高人是司馬槿易容所扮,她擊出的那一掌也沒有毀去安伯塵周身經絡。

胡不非為安伯塵把脈,探入先天之火,失望而去,卻因於神仙府中三月,安伯塵調理經絡,拆散原先的經絡走向,成就兩重輪渦,胡不非自然不信短短三日安伯塵便修成秘術,見著安伯塵經絡穴位紊亂,隻以為那一掌已將安伯塵經絡穴位打散。

需知人體經絡穴位重要無比,三歲後成型,若是有一兩處奇經要穴受損,從此再無法踏足修行之路,更別談如安伯塵這般經絡盡毀。

原先胡不非見著安伯塵槍道了得,想要將他招入長門,今夜一番變故後,他已然打消了先前的念頭。不單是他,所有原先對安伯塵有興趣的人,那些老將軍們,也會將安伯塵淡忘,也算是人情冷暖的一種。

可是,誰都不會料到,這一切,都是安伯塵一手布置的好戲。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成了他手下的戲偶,一出接一出,一幕接一慕。待到鬧劇罷了,眾人離散,隻餘安伯塵冷眼而觀,從此蟄伏,散盡風華,雛龍隱孤樓。

看向少年人的背影,司馬槿嘴角笑意漸凝。不知為何,眼前青衫銀槍,高樓覆血河的場麵總讓她覺得有些不安。或許因為直到現在她都沒搞懂,小安子如何調理經絡,製成輪渦,瞞天過海。又或許,連她也沒想到,安伯塵這一計竟如此順利的落下帷幕,先前那些擔心憂慮全都白費。

隻用了三天功夫,便將琉京各方勢力玩弄於股掌,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這場風波將對琉京的局麵產生多大影響。而他,一手導演了這出好戲的人卻安安穩穩的躲在幕後,冷眼看著離他越來越遠的漩渦.......

從容不迫,如魚得水......他真的是那個走投無路時被自己撿回來的小仆僮?

半晌,笑著搖了搖頭,司馬槿向藏玉廳走去。

“好了,今晚的最佳男主角,我先回房了,不準偷偷進來。”

司馬槿笑吟吟說道,裙袍輕轉間,卻隱著一絲別樣的情緒。

放在從前,司馬家的冰公主早已心生殺意。

然而,現如今,麵對眼前這個平靜、淡漠以及時不時會羞澀一笑的少年,她再無法生出半絲殺意。

或許以後會,可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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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神龍初現蹤
秋雨連綿,天仿佛破了個洞,沒日沒夜的下著。

能下場大雨也不錯,至少能將朱雀街好好洗上幾遍。

百姓們如是想著,離墨雲樓風波已過去了二十日,可每每看見那座雲頂如蓋的高樓,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墨雲樓前一地血汙,支離破碎的殘屍,就連那腐爛血腥味兒也依稀縈繞於鼻間,許久不散,好不作嘔。

雖已過了這麽久,可到如今,朱雀街也沒恢複從前的生氣,行人漸疏,店鋪也接連關了幾家,從前的繁華一下子煙消雲散,就和這雨天般,處處透著靜謐和幽寂。

朱雀街之所以能繁榮,說到底,還是因為墨雲樓的存在。

墨雲樓中佳公子,不惜千金博一笑。

如今那位布衣公子不在了,墨雲樓也冷冷清清,朱雀街自然無法像從前那般熱鬧。

比之一個月前的演武場比試,二十日前的墨雲樓夜戰,離公子的遁去無疑更讓琉人關心。坊間眾說紛紜,有人說離公子和霍國公私交甚密,為避風頭遠走他鄉,也有人說離公子看破紅塵,出家修道......林林總總,以訛傳訛,還是君上的傳旨更令百姓信服——離公子來到琉國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攬財,現如今千萬貫錢財已到手,自然回鄉享清福。至於君上欠他的那兩個承諾,也一並用光。

其中一個承諾便是保墨雲樓以及樓裏人平安,免賦稅雜役。至於最後一個承諾,王榜上隻字未提,到最後反倒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最愛聊的話題。

“聽說離公子走之前,將墨雲樓送給他的管家蕭侯,嘖嘖,在墨雲樓裏當了七年差,如今算是一夜暴富了。”

“可不是,墨雲樓名下的那些商鋪雖然被賣了大半,可剩下的那七八家足夠養墨雲樓裏的下人們......聽說不久前,墨雲樓就遣散光了奴仆婢女,如今墨雲樓裏的下人也就三四個。”

午後的舊唐古道上人來人往,飯莊茶肆裏坐滿了客人,朱雀街上生意一蹶不振,卻也喜了舊唐古道的一眾老板,每日座無虛席,人滿為患。

“下人?”

客人肆無忌憚的閑聊,卻讓鄰桌的少年人火冒三丈。

“阿福,別惹事!”

黑矮少年剛想起身,就被按下。

在他身邊也坐著個少年,身形瘦長,眸子有神,他拉住滿臉不悅的阿福,低聲道:“老大和伯塵都說過,這些日子不能惹是生非,否則便會壞了大事。”

“大事......唉,伯塵大哥天天臥床,直到近幾日才能下床走動半個時辰......還有能什麽大事?”

阿福長籲短歎,一旁的平子也好不到哪去,臉上掛著濃濃的失落。

兩人跟著李小官來到琉京,從初時的不信,到演武場上的震驚,已然將從前那個誰也瞧不起的安娃子當成他們此生第一等貴人。可誰想剛過了幾天,突生橫禍,亂匪夜鬥墨雲樓,連伯塵也身受重傷。起初幾日,外麵的人都在傳安伯塵經脈寸斷,從此以後連槍也無法提起,可近兩日裏,所有人都在談論離公子之事,再無人關注安伯塵,就仿佛半個月前那場比試從未發生過一般。

阿福和平子自然來火,可除了像今日這樣發泄一下外,還能怎樣。

“平子,你說伯塵大哥會不會好起來?”

過了好久,阿福巴望著平子,開口問道。

“好是會好,隻不過......”

身材高瘦的少年搖了搖頭,轉眼後卻似想到了什麽,低聲安慰道:“就算再無法拿起槍來也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墨雲樓其實屬於伯塵,連帶著那幾家藥齋。嘖嘖,阿福,你就沒想過咱哥倆幫老大和伯塵打理生意,混出個名堂來,過個四五年體麵的回到村裏,也算是衣錦還鄉。”

“對,對,平子你就是靈光,我怎麽就沒想到呢。等生意做大了,以伯塵的脾氣定會分我們一家鋪子,到那時......咱倆也成掌櫃的了。”

一臉愁容散去,阿福喜笑顏開,轉眼皺了皺眉,疑惑道:“也怪了,為啥伯塵非要咱們向外宣稱,墨雲樓被那啥公子的送給了蕭老。”

“因為你們的伯塵大哥要避風頭,既然打定主意隱於草莽,就得徹徹底底。”

溫文爾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兩人回頭看去,就見一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笑著端起酒杯,舉向他們。

見狀,阿福瞪大雙眼,平子則有模有樣的回敬向那男子,學著讀書人的樣子,謙遜有禮的問道:“閣下此言怎講?”

“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你們的伯塵大哥雖有本領,可無權無勢,也隻能如此避禍。”

男子笑著的說著,他的笑很幹淨,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看了眼阿福,又看了眼平子,男子放下酒盞,站起身,離席而去,走過圓井村“雙傑”身邊,卻忽然停下腳步,笑吟吟道:“在下精通望氣觀相之術,不知兩位可願讓我一觀?”

聞言,阿福長歎一聲,拍著大腿道:“搞了半天,敢情你是跳大仙裝瞎子的......”

還未說完,就被身旁的平子止住;“敢問先生,卦金幾何?”

“本人批卦看相,還從未收過錢。”

男子玩味的一笑道。

“如此就煩勞先生為我二人算上一卦。”

聽說不要錢,平子暗舒了口氣,故作鎮靜道。

雙眼眯成一條縫,男子上下打量著滿臉期盼的平子,又看了眼歪著嘴一副不信之色的阿福,哂笑一聲道:“兩位都是命中注定大富大貴之人,一位征戰沙場,為萬夫長敵萬人,一位出入車馬隨,封侯拜相。隻不過......”

“不過什麽?”

聽得男子說的神乎其神,兩人都是一怔,齊聲問道。

“沒什麽,跟定眼前人罷了。”

說完,男子甩袖丟落一錠銀子,玩味的笑了笑,轉身而去。

眼前人?

阿福和平子大眼瞪小眼,一頭霧水,就在這時,隻覺眼前突然停下一個人,抬頭看去卻是李小官打酒回來。

“老大,老大就是眼前人!”

阿福先是一呆,隨後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

“我說阿福,你還真信?”

“要是不信你幹嘛還問他?”

“他這不是不要錢嘛,不問白不問。”

“你......”

兩少年嘰嘰喳喳爭辯了半天,漸漸的,眼裏都閃過古怪之色,他們在這爭吵,李小官卻隻字未說,甚至都沒動彈半下,這也太不像老大平日裏咋咋呼呼的作風。

“老大......”

平子轉眼看去,就見李小官張大嘴巴,怔怔地看向前方,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似有吃驚,有不信,還有一絲恐慌。

連叫了三聲,李小官方才回過神,提著酒壺,憂心忡忡。

“平子,阿福,剛才和你們說話的那人是誰?”

“是個算命先生。”

阿福答道。

“算命先生?”

李小官狠狠瞪了眼一臉無辜的阿福,隨後坐下,倒滿酒杯,兀自飲著,神色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

“怎麽,老大認識他,他算命到底準不準?”

平子好奇的湊上來,開口問道。

他剛問完,李小官一口酒噴出,滿臉通紅。

“不吃了,你們倆先回鋪裏,我有事去找伯塵。”

猛地站起身,李小官推開身前的酒菜,大步走出酒肆,看得身後的阿福和平子一愣一愣,苦苦琢磨著自己究竟哪裏說錯。

走出酒肆,街上人頭攢動,李小官不由加快腳步。

酒肆裏的那個人,雖隻有個背影,看不清眸子的側臉,可李小官又怎會認不出。

一身布衣,嘴角總是含著笑意,走起路來不急不緩,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待人處事溫文爾雅。這些倒礙不著李小官,最可惡的是,他讓李小官為他扇了四年扇子,四年裏玩不得,睡不安的,日日夜夜巴望著回家。

離公子......哼,就算化作灰,我李小官撒泡尿也能將你照出。

咬牙切齒,李小官恨恨的想著,可走著走著,他心底愈發冰寒。

這大半個月裏,安伯塵“臥床養傷”,李小官整日吃不香睡不著,跟在蕭侯身邊忙裏忙外,焦頭爛額,很罕見的沒有半句怨言。直到前天,有著一頭紅發的少女將他叫住,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最後方才冷笑著對他說,勉強算你考核過關。

考核過關?

李小官心中疑惑,思索起這古怪的話,可接下來,卻從少女口中聽到一個令他無比震驚的秘密。

原來離公子那日是真的被殺害了,而這些日子裏,他所見著的離公子,是少女變出的......是一個假公子,而伯塵也是假受傷。

想到那日被戲弄的場景,李小官正要發作,可見著少女笑吟吟的打量著他,立馬沒了脾氣。這女子連離公子都敢假冒,和伯塵的關係又......總之,不是他能惹得起。

轉念又想,她既將這麽大的秘密告訴自己,顯然對自己很是放心,李小官心中暗暗歡喜,紅著臉,當即拍著胸脯保證絕不說出,就連阿福和平子也不告訴。

李小官並不知道,非是司馬槿信任他,而是安伯塵見著他為自己操心,整日愁眉苦臉,於心不忍。況且這些日子裏即便安伯塵失勢,李小官也沒有心生去意,做起事來反倒更為上心。思索周全,安伯塵方才求得司馬槿告知真相,司馬槿起初並不情願,可想到樓裏人手緊缺,這李小官雖是個渾人,卻對安伯塵極好,想來不會說出去,索性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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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公子現琉京 墨雲樓中議
既然離公子已經死了,那他又是誰?

秋雨綿綿,李小官舉著油紙傘,匆匆而行,胖嘟嘟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不安。

想到離公子“生前”那些離奇之事,李小官打了哆嗦,冷風攜著雨水飄入衣領,李小官頭皮發麻,猛地轉身,喘著粗氣打量著路旁的行人,目光閃爍,驚疑不定。

一路走來,李小官總覺得身後有雙眼睛始終盯著他,可轉身望去,路人或是疾步而走,或是找地兒避雨,誰會注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胖子。

越是如此,李小官越是慌張,走了一路,提心吊膽了一路,待到朱雀街墨雲樓前,他索性丟下油紙傘,撒丫子狂奔了進來,卻險些撞到開門的那人。

“小胖子,你慌個什麽勁?”

退後一步,司馬槿瞅著連連喘息、麵紅耳赤的李小官,蹙眉問道。

“我,我......他......”

李小官驚魂未定,結結巴巴,不住向門外望去,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上下打量著李小官,司馬槿冷笑一聲,抱起雙臂:“難不成小官人又招惹了哪家姑娘?”

墨雲樓還沒出事的那幾天,李小官閑來無事,想起他的偉大“理想”,偷偷摸摸跑到朱雀街上,借著安伯塵的名號大肆渲染,嘴裏抹了油般,說得天花亂墜,倒也“騙”了一兩個生意人家的女兒。然而,未等李小官問出人家的芳名,就被路過司馬槿逮了個正形,當場揭穿,出師未捷名先敗。一想到那日司馬槿凶神惡煞的模樣,李小官心有餘悸,卻不想她還惦記著那事,此時隻覺哭笑不得。

深吸口氣,李小官顫抖著麵龐,指向門外道:“離公子,我看到離公子了......活的離公子!”

話音落下,司馬槿也是一怔,轉瞬恢複平靜,許久沒再開口。

“隨我上樓。”

又過了許久,司馬槿開口道。

她的聲音出奇的平靜,落於李小官耳中,卻似冷風吹過。

打了個寒戰,李小官屁顛屁顛的跟在司馬槿身後,向七層而去。

墨雲樓七層,少年人蜷著腿坐於臥榻上,執卷而讀,案邊放著清茶一壺,檀香一爐。

青煙繚繞,平心寧神,看著書中道理,品著手邊香茶,這些日子裏,除了修煉外,安伯塵都是如此度過,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好不輕鬆愜意。

安伯塵所看的大多是道書,其餘的都是蕭侯篩選出的謀略經典,早在那日*比試歸來,安伯塵隱隱知道,他之所以無法留住那些天地玄奧,卻因自身學識淺薄,根基不實。不了解陰陽,不通五行,不知世間人情道理,即便能在晝夜分割的一瞬捕捉到天地玄奧,也無法有所領悟,無法領悟,自然難以留住,轉為己用。

那些天地玄奧雖和修為無關,也難以提高修行,可安伯塵隱隱感覺到,天地玄奧所帶來的好處非同小可,今日難以派上用處,隻因安伯塵自己還未有資格用上,假以時日,若能用上,想必大有不同。

至於哪裏不同,安伯塵無法道明,就如那些玄奧一般,能看見,能感覺到,卻不知如何描述。

腳步聲傳來,安伯塵放下書卷,看向麵色凝重的司馬槿,又看向氣喘籲籲的李小官,笑了笑道;“你們這是......”

還未說完,就被李小官打斷。

“伯塵,離公子他還活著!”

神色微變,漸漸恢複平靜,安伯塵凝神靜氣,看向升騰盤旋的青煙,目光閃爍,半晌道;“親眼所見?”

李小官忙不迭的點頭,通紅著臉沒有開口。

和司馬槿交換了個眼神,安伯塵走下床榻,來到李小官身前,強作鎮定道;“小官別擔心,或許是你看走眼了也說不定,即便不是,他也是有意將墨雲樓留給我們,自己做那等閑雲野鶴。還有,此事切勿和別人提起。”

聞言,李小官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心下略安。

果然,離公子隻是假死。

見著李小官魂不守舍的模樣,安伯塵已有幾分確定,小官看到的那人應當是離公子無疑。他們貼身服侍了離公子四年有餘,即便隔著人群,也能一眼認出,安伯塵如是,李小官亦如是。

令安伯塵不解的卻是,離公子這一出戲究竟有何意圖。

在自己眼前詐死,不知所蹤,置霍國公死活於不顧,也不顧墨雲樓的安危,直到今日方才露麵。若在從前,安伯塵隻會以為自家公子僅僅是一個手段高超的巨賈而已,今時今日,經曆了這麽多變故,看到了《大匡神怪談》裏的那張紙片,安伯塵在無法將離公子當成一尋常人。

或許早該想到,若他隻是一尋常商賈,又怎會留下銅馬載金銀的傳奇。

且不論離公子的真實身份為何,眼下最緊要的,卻是搞清楚,離公子對於自己“霸占”墨雲樓,究竟抱著怎樣的態度,是樂見其成,還是心懷憤怒,亦或是......

陡然間,安伯塵心頭一動,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從心底浮起。

而此時司馬槿也向他看來,兩人相視一眼,若有所思。

“小胖子,你先回鋪子裏。”

轉目朝向李小官,司馬槿開口道。

李小官一愣,探詢地看向安伯塵,就見安伯塵也點了點頭,這才悻悻然轉身而去,心裏卻暗自思量,這紅拂女和伯塵的關係果真不同尋常,嘖嘖,或許以後還要改口叫......總之,是自個得罪不起的人物。

待到李小官走後,安伯塵方才輕歎了口氣,眉宇間伏著幾絲憂色。

“你可是和我想到一塊了?”

耳邊傳來司馬槿的聲音,安伯塵點了點頭,看向繚繞的檀香,低聲道:“從一開始就處處透著蹊蹺,到現在基本上可以肯定,這一切都是離公子有意為之,包括霍國公之死在內。隻是不知,我能從王馨兒手中生還,在不在他原先的計算之中。”

“不論在不在,總而言之,如今你所做的一切已超乎他之前的設想,也因為這點,他才現身於李小官眼前,卻是想傳遞一個信息給我們。”司馬槿麵露深思,接口道。

“信息?”安伯塵皺了皺眉,轉瞬明了,“你所說的這個信息無外乎兩個意思,要麽是警告,要麽是提醒,又或是兩者都有。”

目光相觸,兩人同時一驚道:“九辰君?”

司馬槿身軀微顫,一臉動人的神采層層剝落,仿佛凋零的枯葉,這一瞬竟難以自持。

她不遠千裏,冒著重重危險,隻身來到琉國,為的就是仙人秘籍,而仙人秘籍藏於離公子臨死前所寫的首絕句中。倘若離公子真的有意設計假死,琉國無人敢動他,隻得由異國人出手。想要引誘人生出殺意,必須以重寶為餌,有把握將離公子神不知鬼不覺殺死的,隻有諸侯世家,最近的自然是吳國,吳國主萬萬人之上享盡榮華富貴,唯有傳說中的仙人秘籍才能打動......步步推衍下來,司馬槿心慌意亂。

所謂的“仙人秘籍”隻是一個誘餌罷了,這個誘餌是真是假無關緊要,重要的,隻是引來吳國人,殺了他離公子。

“我早該想到.......”

喃喃自語著,司馬槿輕咬朱唇,滿臉複雜。

是啊,以她的聰明才智,早該看出那一個個破綻才是。從一開始就漏洞百出,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離公子才出遊,便遇上及時趕到的王馨兒,再然後,這位琉國第一公子糊裏糊塗被殺死,隻留下那首絕句。且不論小安子的逃生在不在離公子的算計內,隻看其後一件接一件的是非風波,短短半個多月裏,接連不斷,到眼下都沒平息。

隱約間,司馬槿隻看見琉國風雨起伏,離公子在暗,琉君左相在明,兩方勢力落子布局,爭鋒於七十裏琉京內。

這一切都和她無關,她想要的隻是仙人秘籍,然而,一朝醒悟,原本越來越近的仙人秘籍又變得遙遠起來,如同鏡花水月般遙遠。

如此低劣的失誤,竟發生在自己身上......真是個天大笑話。

是因為太過心急,不願繼續忍耐等待下去,還是因為這鶯飛草長的江南太過撩人,不由自主放鬆了警惕......

嘴角泛起苦澀,司馬槿下意識的看向安伯塵,心頭微驚。

青煙嫋嫋,蒙上少年淳樸中略顯書卷味的麵龐,即便猜到離公子之計,他也沒有露出太多不安,隻是靜靜思索著。

漸漸的,司馬槿也平靜了下來。

雨水淅淅瀝瀝的下著,冷風流轉,青煙迷人眼,看著少年默默思索的神情,司馬槿忽然生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

他不會是想......

“紅拂,我好好琢磨了一番,我能逃生應當在離公子預料之外,而你的出現也如此。他在這個時候現身,或許因為太多意料之外的變數,影響了他的...他的布局,又或許因為我們離九辰君越來越近,讓他心生不安。總之,他是想讓我們心生顧忌,不敢有所舉動。”

看向侃侃而談的安伯塵,司馬槿奇光連連,半晌,點頭道:“有理。這些日子,這麽多的書果然沒白看,說得還挺溜,倒有兩三分那蕭老頭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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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司馬家往事(上)
安伯塵麵龐微紅,撓了撓頭,思索片刻接著道。

“若是能搞清離公子的目的就好了,這樣一來,無論仙人秘籍是真是假,都能避開他而得手。”

壓下心中的不安,看向安伯塵,司馬槿勉強一笑道:“聽你的口氣,倒像是要和你家公子手談對局了。”

聞言,安伯塵一怔。

若非司馬槿有意無意的提醒,他倒真沒發現,自己這番話說出已然站在了離公子對麵。

心頭一寒,安伯塵嘴角泛起苦澀。

和蕭侯廝混久了,又看了那些謀略書籍,他不知覺間思索起許多從前絕不會去想的問題來。即便十日前布下金蟬脫殼之計,即便懂了許多從前不知道的道理,可和將整個琉國上下玩弄於股掌的離公子相比,他的這些雕蟲小技又算得了什麽?

“所以,我們還是得繼續低調下去,從了離公子的心意。無論你,我,還是離京的蕭老,都非離公子對手,甚至加起來也不是。”

司馬槿輕描淡寫道,目光遊離。

蕭侯出城去打理藥齋商鋪事宜,如今墨雲樓主事的隻有她和小安子,偏偏在這個時候離公子現身,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

“你不想要仙人秘籍了?”

就在這時,安伯塵忽然開口問道。

抬起頭,司馬槿迎向安伯塵複雜的目光,輕咬朱唇,半晌道:“等過上幾天你入學白狐書院再說吧。”

司馬槿說得很勉強,對她而言,如今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麵。

向前,拚一拚或許能得到九辰君,可誰知道那戲偶裏有沒有仙人秘籍,若是沒有,她這一個月來所做的一切都算白費。向後......她已經無法向後了,回頭的路早已被她親手堵死。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

看向低頭不語的司馬槿,安伯塵猶豫著,開口問道的:“你為何非要得到仙人秘籍。還有,為何你和王馨兒都這麽肯定,仙人秘籍一定存在?”

“我有一線......一細作在國主近前,是她告知我仙人秘籍之事,而她絕不敢對我說假話。”

“你怎知她一定會對你說實話?”

沉默許久,司馬槿開口道,低垂著頭,眸裏閃過一絲莫名。

長舒口氣,似想將心頭的煩悶和不安全部吐出,司馬槿抬起頭,看向安伯塵,忽而一笑道:“告訴你也無妨,不過此事你萬萬不能和別人說。”

安伯塵點了點頭,並沒覺得有何不妥。他卻不知,司馬槿所要說的乃是絕密之事,誰也未曾說起過,能在今日告訴他足以說明司馬槿已不再把他當作外人。

即便是司馬門閥中人,在司馬槿眼裏也算是外人,在這一世,能讓她不當成外人傾訴心底秘密的又有幾人?

少年少女顛沛流離於這遭多事之秋,命運牽扯,至少在眼下七十裏琉京中無法割斷,連帶著他們的關係也發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隻不過,無論安伯塵還是司馬槿都沒察覺到。

青煙繚繞,雨珠瀝瀝,司馬槿斟滿茶盞,坐於安伯塵身旁,蜷起修長的雙腿,透過煙雨朦朧,望向遠方,目光也漸漸迷離起來。

“我十一歲生日那天發生了許多事,雖也不過三四年前,可現在回想起來,仍恍若隔世......後來,家主找上我,給我安排了兩門親事。我隻有一個人,自然無法同時嫁給兩個人,他是在讓我做選擇。第一個選擇,成年後,遠嫁大匡皇室,如今的三皇子。第二個選擇,嫁給族裏人,一個三十來歲所謂的年輕才俊。”

“是今年三十?”

安伯塵猶豫片刻,問道。

“不是。我十一歲時,他三十歲。”

嘴角浮起濃濃的苦澀,司馬槿輕描淡寫的說道:“你或許還不知道,在這世上,絕大多數女人都要依附男人生存,再美麗再有天賦,也難逃這等命運,誰也無法改變。即便能掙脫男人的掌控,不再成為依附品,可也得等到她擁有自己力量或是勢力。因此,在世人眼中,即便是十三四歲的少女,嫁給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也再稀鬆平常不過。”

“可我不願意。為了不嫁給那兩個人,我做了許多努力,從十一歲到十三歲,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各種各樣的手段,終於贏得家族裏掌權者們的認可。即便如此,卻仍不夠。”

司馬槿說的很輕巧,安伯塵也認真聽著,神色平靜,可若是他知道司馬槿口中的那些手段是什麽,恐怕會大驚失色。

“後來呢。”

點燃新的檀香,安伯塵問道。

“後來族裏來了個門客,除了家主外,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曆,就連姓名也是語焉不詳,隻知道他姓易。家主這麽重視他,自然本領非凡,即便從沒顯露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和他混熟後得知,他來司馬家是幫家主采集雷翼。”

“雷翼?那是什麽?”

安伯塵疑惑的問道。

“打雷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擺弄著香爐,司馬槿輕聲道:“古書有雲,雷者有三,人禽神。也就是說,天上打雷分三種,一種是高人施法所致,卻為最弱的雷。老天爺自己打的雷謂之神,是最強大的雷。兩者當中還有一等雷,打雷的是一種怪鳥。”

聞言,安伯塵張大了嘴巴,滿臉驚訝。

“這世上還有會打雷的鳥?為何戲裏書裏都沒提到過?”

“因為這風雷鳥不在我大匡。”

止住安伯塵的追問,司馬槿抿了口茶水,看了眼墨黑的天雲,淡淡一笑道:“大匡雖大,十三諸侯國,十匹好馬跑上半年也跑不完,可在大匡之外,還有許多神奇的地方,就比如養著風雷鳥的海島。那海島在大匡之東,十丈大船日夜不停也需行上兩個月才能找到,易叔和我說,這風雷鳥的翅翼是上好的材料,無論鍛兵、築殿還是製造機關傀儡,都能成為絕世珍品。然而風雷鳥極難獵取,光是到達那座海島就需要花費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力物力打造巨船,準備兩個月的補給。除此之外,還很危險,因為離那島越近,天上的雷電越多,無法避開的花,則會船毀人亡。而那最後一步,獵鳥,更是難比登天,需要專門的方法手段......”

“你那個易叔應當會吧?”

瞪了眼終於忍不住插嘴的安伯塵,司馬槿捧著茶盞,似乎想到了什麽很好玩的事,笑了笑道。

“話說易叔,還真是個很好玩的人,要吃最上好的酒菜,偏偏討厭金器玉皿,喜歡美女,卻又討厭濃妝豔抹,總之家主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強稱了他心意,應下幫忙采集雷翼。他雖然從未明說,可我若是沒猜錯,他應當來自那個家族。”

“後來你們便出海了?”安伯塵聽得入神,催促著問道。

“我的確想跟著出海,可惜那時我年紀尚小,起初家主並沒答應。出海事宜基本準備妥當,有船有補給有會獵鳥的人,隻差一樣,就是避開天雷的辦法。後來我命匠人連夜趕工,製出一物,能避天雷,獻於家主,家主方才同意讓我隨行。”

說著說著,司馬槿目光閃爍,眸中波痕蕩漾,好似又回到那年的東海。

“海上的風景的確波瀾壯闊,不過也隻能讓人看個十天半月,太久了也就變得乏味起來。幸好易叔肚子裏藏貨多,喝了兩盅酒,興致上來,總會和我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麽神仙妖怪,神明之上,洞天福地......等等,總之,他知道的故事似乎永遠都講不完。”

神明之上......

安伯塵陡然一驚,卻是想起第一次地魂神遊,風仙子曾邀他臘月初八共探神明之上。可那時安伯塵一心想著回轉墨雲樓,哪有心思去想這些,時日久了,卻也漸漸遺忘,直到今日被司馬槿提起。

“......也正是那時,我才從易叔叔口中得知,神仙還活著,隻不過不常見到。起初我並不相信,直到......”

“直到什麽?”

安伯塵好奇道。

抿了口茶水,司馬槿抬起頭,目光中透著古怪之色:“直到我看見了風雷鳥。”

被司馬槿這麽吊胃口,安伯塵心中微急,索性不開口,隻等她繼續說下去。

“風雷鳥獨爪,卻有三顆頭,周身紫紅,翅翼泛著銀光,鳴嘯間撲騰翅膀就能放出雷電。除了飛翔外,大多數風雷鳥喜歡在海水上蹦跳,即便隻是蹦跳,也讓我們十來艘巨船不敢上前。你可知為何?”

司馬槿問道,眼見安伯塵緊閉著嘴,眼神示意她繼續往下說,司馬槿撇了撇嘴,幽幽道:“因為即便是幼鳥,也有七八丈之長,更別說那些成年的公鳥,每一隻都有半艘海船那麽大,嬉鬧在島嶼附近,掀起驚濤駭浪,攜著雷電,誰敢上前?”

“可即便是這些,也無法說明仙人的存在。”

思索片刻,安伯塵道。

“光憑風雷鳥,足夠了。”

深吸口氣,司馬槿盯著爐中青煙,沉聲道:“除了能發雷電,形貌離奇異常外,那三千餘頭風雷鳥還有一古怪之處,就算你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也無法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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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司馬家往事(下)
說到最緊要的地方,司馬槿又賣起關子。

安伯塵皺了皺眉,思索著道:“莫非那些風雷鳥是仙人所化?”

“若是仙人所變,我哪還有命回來。不過,你猜的也快靠邊了,那些風雷鳥的確和仙人有關。”

司馬槿湊向安伯塵,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道:“這風雷鳥的名字並非世人所取,而是原本就刻在它們單足上,每一頭都有。且不僅有名稱,還有刻名的時間,最近的一次,是在大匡建朝初年。也就是說,這些風雷鳥其實是仙人圈養於此,仙人最後一次前來巡查,是在大匡初年。能馴養如此奇異凶悍的怪鳥,一養就是上千近萬年,除了傳說中壽與天齊的仙人還會有誰?”

“也不一定。”安伯塵皺了皺眉,思索道:“你那易叔既然會獵捕風雷鳥,那或許別人也會,指不定是什麽隱世世家將風雷養於那,過個千百年派人來巡查一次,就比如你說過的那些秘術世家。”

聞言,司馬笑了笑道:“我也曾這麽想過,可有一日清晨,雷雨大作,上千隻風雷鳥齊齊展翅高飛,去天頭雲裏采雷。風雷身形巨大,腳底的字跡隔著數十丈也能看清,那些字形狀風格幾乎一模一樣,明顯是出自同一人手筆......也就是那個將它們圈養於此的仙人。”

深吸口氣,腦中下意識的閃過胡不非所說的長門,直到此時,安伯塵方才有些相信,仙人並未完全死絕。

可既然仙人還在世間,為何從未露麵過,風仙子口中的神明之上又指的什麽?是否和仙人的秘密有關?大匡各國各地都有神廟,廟裏供奉著神龕,神龕裏或作或立著奇形怪狀的仙神,而它們是百姓們胡思亂想出來的,還是真的存在過?

一個接一個疑惑盤旋於安伯塵心頭,餘光中,少女正盯著檀香出神。

“紅拂,從那時起,你便開始想要修煉成仙?”

想了想,安伯塵開口問道。

看向安伯塵,司馬槿猶豫著,點了點頭:“隻要一天在塵世中,便一天不得安省,糾纏在門閥中人間,想到過個幾年就要嫁給自己都沒見過的人......這種感覺你或許永遠不會懂。若是能修煉成仙,便能掙脫出塵世,掌握自己的命運。”

司馬槿隻能和安伯塵這麽說,雖然她最終的目的並不是什麽修煉成仙、超脫紅塵,可即便說了,安伯塵也不會懂,隻會把她當成瘋子。

對於司馬槿而言,傳說中的仙人,奧妙無窮神通廣大的仙法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雖不知能否可行,不過有些事隻有嚐試過才不會後悔終生。

“那後來呢?你們得到雷翼沒?那些可是仙人養的神鳥,你們就不怕被仙人懲罰?”

安伯塵又問道。

“後來,易叔叔編織出一張大網,那網很是古怪,會自己放雷,據易叔叔說,那網是東海千年螺母碾碎,再取海蝠脊骨煉製而成。螺母又回聲之效,而海蝠是海底異獸,身形龐大,最大的能有百來丈,能發雷電,連虎鯨都不是對手。兩者煉製成的大網橫亙百來丈,看起來稀鬆平常,可攝入白火後能激發雷電。”

司馬槿抿了口茶水,頰邊浮起淡淡的紅暈,頓了頓道:“易叔叔雖有天品修為,可也不敢空手捕捉風雷鳥,用來捕捉風雷鳥的是他所製的那張網。那一日,易叔叔連同十來名司馬家的高手,合力將大網升上天頭,施展道法,變幻出滾滾烏雲,而那大網裏也電閃雷鳴,仿佛老天爺真的在打雷一般。”

“轉眼間,上千隻風雷鳥飛撲上天頭,爭先恐後的向網裏鑽,可易叔叔隻逮了一頭,便收網而歸。那些風雷鳥知道中計,拚了命的向船隊撲來,家主眼疾手快,下令起錨。開出半裏後,再也沒見風雷鳥追來,或許它們被仙人圈養在島嶼附近,隻能在附近轉悠。”

“家主下令將那隻風雷鳥處死,而易叔叔則撥弄著一根銀羽,站在桅杆前看海。那羽毛巨大無比,足有半個成年人那麽大,又仿佛孔雀的尾屏,密密麻麻許多條,我也湊上去把玩,易叔叔突然拔下兩根三四尺長的偷偷塞給我,隨後轉過身,而家主正往這裏走來......你可知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來......”安伯塵沉吟道,目光閃爍,“難道不是皆大歡喜......莫非你們家主貪圖那張網?”

“答對了。”司馬槿點了點頭,神色莫名,“家主先質問易叔叔為何隻捕捉一隻雷鳥便收手,易叔叔笑著說這群雷鳥是仙人所養,捉得多了,怕仙人會來找司馬家算賬。”

“家主沉默了許久後,向易叔叔索要那張網,易叔叔自然不給,家主一聲令下,司馬家的高手紛紛圍上,手舉刀槍對準易叔叔......你猜後來怎麽著?”

聞言,安伯塵思索片刻,開口道:“前後左右都是海,他要麽被你司馬家殺死當場,要麽墜海而亡。”

“答錯了,易叔叔沒有死。”

“難不成他還會飛不成?”

安伯塵疑惑道,就見司馬槿神秘的一笑,居然點了點頭。

“易叔叔不慌不忙的對家主說,風雷鳥雖然價值連城,全身上下都是寶,可一身精華精華卻在他手中的翎毛上,其它所有的加起來,都不及翎毛珍貴。家主麵露驚詫,剛想下令擒下易叔叔,就見易叔忽然一笑,口中念念有詞,將那翎毛從中劈開,插於後背,轉眼後竟飛了起來。翎毛間電光閃爍,彈指刹那間飛出三四裏,消失在大海盡頭......”

司馬槿口幹舌燥,一口氣將盞裏的茶水喝完,看了眼發著愣的安伯塵,目光飄向一旁的無邪,不知在想什麽。

一番離奇無比的故事聽完,安伯塵久久沒能回過神。

司馬槿這個故事遠超過他所能想象的範疇,世上竟有如此奇異巨鳥,還是仙人所養,那個易叔煉化翎毛,居然能和風雷鳥一般,疾飛在大海之上......簡直像是神話傳說。

這些日子和司馬槿呆在一起,安伯塵雖知司馬槿出身大世家,可一來司馬槿平易近人嬉笑打鬧,絲毫沒有半點世家中人的脾氣架子,二來,兩人一起經曆了這麽多事,久而久之,安伯塵也就淡忘了她的出身來曆。

可聽完這番故事後,安伯塵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明明就在身旁,近在咫尺,卻偏偏好似隔著很遠,遙不可及。她是世家女,經曆見識都非自己這個小山村裏出來的佃戶兒子能比......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走出這七十裏琉京,和她一般,去外麵的世間看一番,見識下那些光怪陸離的奇人軼事。

安伯塵心中暗道,有些羨慕,也有些黯然,耳旁傳來司馬槿的聲音。

“我就知道,說完以後,你肯定要發上老半天的呆。”

少女略帶嬌嗔的聲音好似清風拂過心田,吹散了安伯塵的胡思亂想。

笑了笑,安伯塵看向司馬槿道:“說了老半天,你也才說出你要仙人秘籍的原因,還沒說你為何那麽確信,你的細作沒有騙你,那仙人秘籍肯定存在。”

話音落下,安伯塵明顯察覺到司馬槿眼裏閃過一絲複雜。

或許此時此刻,連她自己也開始動搖了。

安伯塵心中暗道,若是九辰君隻是個誘餌,沒有什麽仙人秘籍,她還會繼續留在琉京?是回名震大匡的司馬家,還是一直向前走去,直到找著仙人秘籍為止?

“那又是個很長的故事,改日再講吧。總之,我那細作是國主身邊的人,又有把柄在手,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糊弄我......隻不過,誰知道她和國主以及王家是不是被離公子糊弄了。”

將近一個下午都耗在墨雲樓中,司馬槿興味索然,也有些心煩,放下茶盞,起身道:“仙人秘籍的事先且擱下,你這傷也快好了,再過幾天就要去白狐書院,估摸著那時蕭老也該回來,到時再一起合計下該如何應對離公子。好了,我出去散會兒心。”

說完司馬槿抄起油紙傘,向樓下走去。

暗香落盡,天色愈發陰沉,安伯塵盤坐榻上,心情複雜。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其實也不多,隻不過是離公子突然現身,可他這一現身,卻將安伯塵等人的計劃全盤打亂。

原本的計劃很簡單,等避過風頭,安伯塵前往白狐書院,準備春試,無論怎樣,明爭暗搶都要將九辰君拿到手。司馬槿帶著仙人秘籍離開,安伯塵隱伏琉京直到修煉出青火為止,蕭侯自然接管墨雲樓做他的蕭老先生。

如今離公子出現,安伯塵和司馬槿恍然大悟,一個月前的那場變故是他有意為之,用來做誘餌的仙人秘籍也不知真假,而更令安伯塵不安的,卻是離公子的用意。

“公子啊公子,你假死而去,棄墨雲樓而不顧,是早料到伯塵會逃出生天,還是漏算了我。若我隻是誤打誤撞,機緣巧合活到今日,你又會如何?”

憑窗而坐,安伯塵喃喃低語著。

他和離公子的關係並不複雜,仆與主而已,可和那些府裏養的奴仆不同,仆僮隻是雇傭關係,說到底還是自由之身,而離公子待安伯塵也算不薄,這四年雖累,衣食住行卻比圓井村好上許多倍。

若沒一個月前那場殺劫,安伯塵對離公子定是心懷感激。

可那場殺劫過後,直到今日,安伯塵對離公子的感情一變再變。

望向窗外綿綿細雨,少年人神色複雜,自言自語著。

“那日你究竟想要我生,還是要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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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相約望君湖
往事雖已成雲煙,可回頭再看,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四年間的一點一滴掠過眼簾,安伯塵蜷起腿,靜靜想著。

離公子對他們四仆僮不偏不袒,沒有特別照顧誰,也沒有特別嫌惡誰,就算好吃懶做的李小官,離公子也沒發過脾氣。他似乎天生不會動怒,永遠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上對君王,下對奴仆。

然而,隱約中,安伯塵又覺得離公子待他稍有不同。

比如那首批詩,王侯一朝伯,來日一清塵。四名貼身仆僮中,離公子也隻給安伯塵批過詩取過名,其餘三人都沒此等待遇。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迷糊。

公子待自己稍有不同,偏偏那夜的殺劫隻有自己逃了性命,順手將李小官救下。然而,《大匡神怪談》中的那個故事,以及刻著幾人名字的五行,又令安伯塵心意難定。

“罷了,等蕭老回來再去合計。”

搖了搖頭,安伯塵散去心中的複雜情緒,盤膝而坐,雙手抱圓,隻等夜幕降臨便進入神仙府,繼續修煉水火二勢。

就在這時,安伯塵心生警覺,瞳孔陡縮。

一支冷箭從窗外飛來,擦著他的額發,插入身前的幾案。

看著麵前的羽箭,安伯塵微微失神,正欲拔出箭梢上的信函,餘光中,似有條人影飄過朱雀街。

起身,扭頭,安伯塵看向打著油紙傘的男子。

即便安伯塵強作鎮定,可他的心還是止不住疾跳起來,連帶神色也變得僵硬起來。

獨倚高樓,看向樓下笑吟吟的布衣公子,安伯塵張了張嘴,嗓子卻仿佛被堵住,許久沒能說出半個字。

和這四年來一般,他穿著最尋常的灰布衣,舉著的卻是琉京最好店家特製的油紙傘,溫文爾雅,滂沱大雨從天降,也遮掩不住他一臉柔和的笑意。

彼時站在高閣上的是他,徘徊於樓底的則是安伯塵,今日卻調了個位。少年閣上觀,公子閣前笑,荒謬中透著幾絲古怪。

從頭到尾,兩人隻是靜靜對視,誰也沒開口。

“公子......”

當安伯塵終於擠開喉嚨,喚出那兩個不知叫喚了多少遍的字,恍若隔世,樓下的男子已消失在雨幕中。

心頭撲通撲通直跳,安伯塵一屁股坐下,深吸口氣,麵色複雜。

怔怔地看著前方,目光落向箭上的信函,安伯塵沒再猶豫,猛地將信函抽出。

打開,熟悉的小篆沒入眼簾。

“......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

一開頭,便是這五言批詩,將安伯塵帶回那日的戲館,離公子輕描淡寫的說著,隨口一言,卻似隱含深意。

心情莫名,安伯塵繼續向下念去。

“詐死而隱,實屬無奈。伯塵生還,意料之中。今日之變,意料之外。欲知詳情,望君湖見。”

公子的書信向來短,做了四年的執墨仆僮,安伯塵早已習慣。

又念了一遍,安伯塵丟下信函,靠著榻背,暗舒了口氣。

果然,公子料到自己不會死......可他又是如何料到?自己能逃生,全因那場預見未來劫難的夢,那樣的夢自己從小到大也隻做過兩次,那夜的密室中,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會做這麽一場夢。

安伯塵雖然心疑,可不知為何,看著離公子親筆所書,他心中的懷疑一下子減弱了幾分。

琉京一月,是是非非,風波不止,安伯塵已懂得勾心鬥角、人心險惡的道理,按理說,不應該如此天真的相信才是。可偏偏此時信大過疑,或許因為四年來,安伯塵跟在離公子身旁,從未見他說過半句虛言假話,至少口上筆下如此。又或許,在心底深處,安伯塵不希望儒雅的離公子一下子變得心狠手辣,置他的生死於不顧。

“今日之變,意料之外......看來他隻料到我能生還,可脫險後所發生的一切,卻和他預計的不同.......是了,紅拂,他沒算到司馬槿的到來,正是司馬槿的出現,生出變數,打亂了他的布局。”

目光閃爍,少年人盤腿而坐,靜靜思索著。

“在遇到司馬槿之前,我孤身入城,那時若沒遇到司馬槿,我早已到了望君湖邊,好好睡上一覺,等第二天找映紅姑娘討要九辰君,那時映紅姑娘還沒被君上看中,我隨便找個借口應當能討來......公子原先的計劃是讓我得到九辰君?得到之後......等等,王馨兒投靠璃珠公主,想要借助她的勢力潛伏於琉京,伺機動手搶奪九辰君,三日後她們會去墨雲樓打探,離公子未回轉,琉京定然震動,無需等到霍國公死後便能生出亂局。那時候的我卻不會發現這些,直到被王馨兒和璃珠找上門,奪得九辰君......重新淪為階下囚,又或者被殺死。”

身軀微震,半晌,安伯塵嘴角泛起苦澀。

一路推衍下來,即便沒有司馬槿的出現,隻要安伯塵得到九辰君,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死。

“欲知詳情,望君湖見......”

念叨著最後一句話,安伯塵心情複雜。

他隱約感覺到,一旦他前往望君湖,知道了離公子的布置,從此往後便會重新陷入琉京亂局,連司馬槿和蕭侯都會會牽扯進去。可是......安伯塵實在想知道,在離公子原先的算計中,他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

是一個引發亂局的棋子,還是一個注定要死的龍套。

一個月前的安伯塵懵懵懂懂,命運掌於他人之手,一個月後,曆經波折,安伯塵從琉京亂局脫身而出,蟄居墨雲,終於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想再將命運交出去。

可是,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離公子待他為何,他再無法靜下心去修行。

安伯塵並不知道,這就是戲文裏所謂的心魔——擋在他心境之前的魔障。

和離公子相處了這麽久,說是沒有感情那是假話,安伯塵雖然生性淡漠,卻明是非,若不是離公子將他帶出圓井村,他也無法擁有如今這一切。雖談不上什麽大恩大惠,可安伯塵無法忘本,倘若在離公子原先的布局裏,他終究難逃一死,安伯塵自然不會再惦記從前,亦會心生防範。若是離公子並沒那般算計,隻是以他為棋子,安伯塵雖覺不舒服,可也不會太過怨恨,繼續蟄隱,靜觀其變。

無論以後如何,此時的琉京中,方才十四歲的少年還遠遠無法做到心狠手辣絕情寡義,不過想求個心安理得罷了。

看向斜立牆角的銀牆,安伯塵略一思量,並沒帶上。

手舉油紙傘,走出墨雲樓,少年潛行夜雨中,向望君湖匆匆而去。

......

大雨連天,將夜色染得漆黑,東門外的官道上,一地泥濘,車馬難行。

車把式大聲吆喝,青年漢子們擼起褲腿,站在泥水裏,喊著號子,使勁推動馬車。可即便拔出了第一輛,後麵的一輛也會陷入泥濘,徒費力氣。

夜深人靜時分,大雨滂沱,東城外卻還停著一隊馬車,著實古怪。

中間的一輛馬車中,坐著個身形瘦長的老人,尖嘴猴腮,眸子陰沉,此時正一臉複雜地看著車窗外的大雨,不知在想什麽。

“老先生,這車實在行不動。”

少時,車隊東主走近馬車,抹了把臉,歎了口氣道。

“再加一倍傭金。”

蕭侯平靜的說道。

聞言,那東主麵露難色,躊躇不語。

“三倍。”

原先傭金就高,此時又翻了三倍,車隊東主還能說什麽,複雜的看了眼車中老者,默然轉身。

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蕭侯稍覺疲憊,剛想閉目歇息片刻,就在這時,餘光中閃過一道人影。

穿著布衣的男子,坐在官道旁的舊亭中,好整以暇的欣賞著雨景。

荒郊野外,大雨瓢泊,哪有什麽景致好看,他分明是在等人。

除了自己,他還會等誰?

嘴角泛起苦澀,蕭侯猶豫片刻,站起身,推開車門,一搖一晃的向涼亭走去。

雨水將他淋濕,可他卻絲毫不覺,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的行於泥濘中,短短十來步,卻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見過東家。”

俯身而敗,蕭侯恭恭敬敬的說道。

亭中的人笑了起來,看向蕭侯,過了許久方才道:“若我不召你,恐怕你再不會回到琉京了。”

聞言,蕭侯麵色平靜,沒有露出半點驚訝。

若是眼前的人沒有猜到,他才會覺得驚訝。

“他和那女孩畢竟還嫩,怎看得出你的心思。墨雲已成孤樓,琉京再無所圖,繼續呆下去隻會受製於人,你蕭侯好不容易擺脫我,又怎會繼續留在榨不出半滴油水的琉京。該教的你已經教了,能不能成為如你一般的亂世之梟就看他的造化了,而你要做的,則是找個藉口離開琉京,卷走店鋪裏的錢財,找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享清福。”

亭裏那人娓娓道來,聲音淡漠,嘴角含笑。

起初蕭侯還能強作鎮定,待到最後,他的雙腿止不住顫抖起來,麵色發白,眸裏泛起濃濃的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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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夜遇
縱觀蕭侯此生,可謂是一等一的傳奇。

從一教書先生,奮發圖強,成為風雲一時的大梟,隱於幕後,幾乎顛覆了擁有四百餘年曆史的陳國。這世上大器晚成者並不少見,可能如蕭侯這般,大器晚成到亂世禍國的地步,卻是屈指可數,若傳揚出去,足以留名於史書,遺臭萬年。也正因為大器晚成,蕭侯才會選擇站在幕後,少了幾分激昂,多了許多隱忍和城府。

他隻想讓陳國崩潰坍塌,並不想成為名動天下的梟雄,隻有不張揚才能笑到最後,無論在當年的陳國還是在今日琉國,他都是低調無比讓人幾乎注意不到的存在。

誠如亭裏的人所言,琉京已非他欲留之地,即便有個抱以厚望的安伯塵,也難以動搖他的去意。如蕭侯者,自私自利,謀人謀事謀國,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眼下離公子僅剩的錢財都已到手,哪還有理由不脫離這是非之地,找一好去處當個富家翁。

然而,當那支令箭射落他腳下,就算再怎麽不甘心,蕭侯也隻能帶著他搜刮出的錢財,灰溜溜的折返京城。

在計謀一道上,他這輩子隻輸給過一人,在他最鼎盛時卻徹徹底底的敗了,從此臣服,做那人的管家,發誓終生不叛不棄。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風卷殘葉,老樹搖曳。

“蕭侯,你若想走,本公子自不會阻攔。”

男子的聲音始終帶著繾綣的笑意,落於蕭侯耳中不異於五雷轟頂,下一刻,蕭侯顫抖著肩膀,轟然跪地,額頭重重磕在肮髒的青石板上,卻沒說話。

風雨中推著馬車的壯丁們全都停下手頭的活計,怔怔地看向對著空無一人古亭叩拜的老先生,滿臉古怪。

......

走過朱雀街,走過舊唐古道,安伯塵來到望君湖旁。

即便是雨夜,畫舫的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伶人戲子輕歌婉轉。

左右張望,等許久也不見離公子現身,安伯塵心中微急,卻陡然想到,那信函上隻說在望君湖,並沒約定具體位置。偌大的望君湖,百來條畫舫,想找到離公子談何容易。

苦笑著,安伯塵輕歎口氣,就在這時,銀光劃過,一支小箭射落腳邊,箭尾的信函簌簌顫動著。

周圍人來人往,油紙傘下暗香流轉,風情旖旎,這箭神不知鬼不覺的射來,竟無一人發覺。

四下打量,安伯塵並沒發現射箭的人,彎下腰,小心翼翼的將信函取出,打開一看,就見上麵寫著三個字——夜來香。

“夜來香......”

深吸口氣,安伯塵喃喃低語,將信函收起,大步流星向岸邊畫舫走去。

在琉京的四年裏,安伯塵隨離公子看戲,夜晚時分,去的最多的便是夜來香。那時的安伯塵一直在琢磨,離公子是不是喜歡映紅姑娘,可四年下來,離公子對映紅姑娘百般照顧,可卻一直沒有將她帶回墨雲樓。

尋了片刻,安伯塵終於在西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找著了夜來香號。

遠離熱鬧的畫舫群落,二十來丈長的小船靜悄悄的躺在河麵上,燭光幽暗,裏麵晃動著一個纖長的身影,隱隱綽綽。心跳加快,安伯塵在離畫舫還有三四步處猛地停住。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猶豫。

走進畫舫,見到離公子後,又該說什麽......

徘徊於湖岸邊,安伯塵心情複雜,偶爾又行人經過,都投來奇怪的目光。

罷了,該來的終究逃不過。

穩了穩心神,安伯塵不再猶豫,收起油紙傘,跳上畫舫,掀開門簾。

可當看到船裏那人時,安伯塵陡然一怔,轉眼後神色微變。

“是你?”

兩人同時叫出聲。

夜雨躥入門簾敞開的畫舫,燭火搖曳,船艙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冷凝起來。

坐在畫舫裏的不是離公子,而是個頭戴麵紗,身形婀娜的素衣女子,高聳的胸脯上下起伏,露於麵紗外的朱唇向裏彎去,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安伯塵怎麽也沒想到,離公子引他來見的竟是璃珠公主,而璃珠顯然也沒料到,等來的人會是安伯塵。

雨水擊打湖麵,漣漪起伏,上一回也是在這望君湖之地,安伯塵和司馬槿撞破璃珠與王馨兒的不倫之事,也將這位琉國公主姣好雪白的胴*體看了個精光。

沉默著,兩人直勾勾的盯著對方,都沒說話。

半晌,璃珠公主終於回過神來,猛地起身,怒喝道:“小賊,你找死......”

手印剛捏出一半,油紙傘已刺至她喉口。

麵對這位極其神秘的琉國公主,安伯塵不敢有絲毫大意,想到那日她召出的伏妖,安伯塵下意識的把傘當成了無邪槍,突然刺出,止住璃珠公主的道法。

“你裝傷?”

上下打量著安伯塵,璃珠公主訝然道,傘風掀起麵紗,那張國色天香卻冷如冰的麵龐上浮起一絲驚愕,轉眼消散。

“安伯塵,你竟敢對本宮大不敬,你想可是想抄家滅九族?”

璃珠的聲音漸漸變得平靜,可落入安伯塵耳中,卻在他心底掀起渲染大波。安伯塵被逼無奈,隻得以下犯上,若不製住璃珠,等她道法施出,安伯塵隻有死路一條。

不過此時此刻,安伯塵對司馬槿之前那些話的理解倒是更深了幾分。

璃珠的修為明顯要比安伯塵高出許多,精通道法,又有伏妖防身,可若是近在咫尺,即便安伯塵隻有炎火的修為,僅憑一把油紙傘便能將她製服。

這便是道法和道技的區別,一遠一近,若是倒換,即便修為高上許多也無濟於事。

麵對璃珠公主的質問,安伯塵騎虎難下。

若是收手,璃珠努氣正盛,恐怕轉眼便會放出伏妖將安伯塵吞入腹中。可若一直指著璃珠,冒犯堂堂琉國公主,安伯塵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

原先來此是應公子之約,卻見著了璃珠......難不成璃珠和霍國公一樣,也是公子的盟友?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稍安,偏移開傘尖,卻沒放下。

“那日無意間......多有冒犯,還望殿下見諒。”

安伯塵語氣放緩,想要打個圓場,不料話音落下,就被璃珠喝止。

真是個暴脾氣的公主,一點都不像傳言裏說的那樣溫柔大方。

安伯塵心下無奈,腹誹道,正想著眼下之事如何收場,卻聽對麵的女子開口道。

“你也是來見那個人?”

“正是。”安伯塵心知肚明,璃珠口裏“那個人”是指離公子。

“你假裝經脈被毀,也是他授意的?”

安伯塵一愣,猶豫著,並沒立即開口。

眼見安伯塵遲遲沒有作答,璃珠公主哪還不明白,麵紗之下,浮起一絲冷笑:“有趣,有趣,原來這世上也有他料算不到的事。”

說著,璃珠公主不再理會安伯塵,優雅的坐下,端起酒盅,一口飲盡,裸*露在外的麵頰邊浮起一抹紅暈。

“你也坐。”

聞言,安伯塵撓了撓頭,心中迷糊,可也不想再惹這位可怕的公主殿下發怒,盤膝坐下,右手緊抓傘柄。

船艙裏隻有他們兩人,璃珠喝著酒,姿態美輪美奐,身材凹凸有致,帶著成熟女人的風韻,芳澤流轉。若換作旁人,美人在側,定會心猿意馬,可安伯塵心中除了迷糊也隻有迷糊。

方見到自己時,璃珠公主怒不可遏,一副仇深似海的模樣。可知道自己裝傷並不在離公子原先布置內,她卻好似換了個人般,暢飲美酒,仿佛全然忘記被自己看光身子的事。

她來到夜來香,定是離公子授意,從眼前的情形來看,她堂堂琉國公主應當也在離公子的布局中.....等等,按照先前的思路,倘若自己沒遇上司馬槿,得到九辰君也會被王馨兒所擒,可是王馨兒寄身璃珠公主籬下,而璃珠公主是離公子的人......如此一來,相當於又繞了個圈,九辰君重新落回離公子手中,自己是公子的貼身仆僮,璃珠公主應當不會坐視王馨兒殺自己才對......也就是說,公子並不想讓我死!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微喜,可轉眼後眉頭皺起。

一個月前,那場猙獰可怖的血夜浮於眼前,那麽多人被殺,有車把式,有護衛,還有另外兩個仆僮......隻有自己和李小官逃過此劫。或許公子真的料到自己會逃出生天,可那些人,平日對墨雲樓對離公子無比忠誠的他們,慘死當場,離公子絲毫不顧。

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離公子,即便對自己另眼相待,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離公子的形象又變得模糊起來,安伯塵苦苦思索,原本快要解開的心結又絞成一團。

或許她會知道。

看向身旁默不作聲的公主殿下,安伯塵心中暗道。

想了想,安伯塵正襟危坐,朝向璃珠公主拱手道。

“煩勞殿下,在下心中有幾個疑惑,不知殿下可否......”

安伯塵還未說完,就被璃珠公主打斷。

“你是想知道離公子的目的,還是仙人秘籍的真假,抑或你家公子如何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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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夢回開平初年(上)
隻一句話便讓安伯塵心生警覺。

他和璃珠公主接觸並不多,雖也聽過不少關於這位公主殿下的傳聞,可從屈指可數的幾次相遇來看,安伯塵隻覺璃珠公主名不副實,至始至終被王馨兒蒙在鼓裏。

直到今日安伯塵方才恍然,一直以來,被蒙在鼓裏的人卻是王馨兒。從頭到尾,璃珠公主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的明明白白,卻依舊把王馨兒留在身邊,非是貪圖王馨兒的美色,而是另有用意。隻此一點就能看出,璃珠公主城府之深,遠在那個狡詐多變、心狠手辣的王馨兒之上。

這樣一個藏於王宮深處的女中大梟,竟也被離公子牽著鼻子走,連同曾經當過謀士的蕭侯在內,陷入離公子棋局的能人大才還有多少?恐怕連冤死琉君腳下的霍國公也算一個。

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尚且如此,何況自己。即便因為司馬槿的出現,陰差陽錯之下掙脫出公子的棋局,可今夜冒雨前來探秘,不知不覺間又和離公子牽扯在了一起。

重新入局?

燭火輕跳,安伯塵暗道不妙。然而,此時想要離開,為時已晚,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看向璃珠公主,安伯塵點頭道:“殿下明鑒,不知可否告知。”

話音落下,等了許久,都未見璃珠公主開口,安伯塵暗道奇怪,不防璃珠公主冷笑一聲,猛地抓起案上的酒盅向他砸來。

“大膽!冒犯本宮在先,居然還敢開口,本宮沒殺你已是天大恩德!”

近在咫尺,璃珠公主砸來酒盅,安伯塵本難以避開,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水火二勢順著奇經八脈湧上,心意和身體在一瞬間宛如水乳*交融般緊密相連。

毫厘之間,安伯塵側身移步,堪堪避開,後背已是冷汗一片。

先前一刻,心意和肉身緊密相連的感覺縈繞於心頭,可不等安伯塵細細體悟,璃珠公主又道。

“不過你放心,無論本宮有多恨你,也會留下你的小命。難得出現一條漏網之魚,他們兩人誰也不會想到,你一個小仆僮,竟成了這一局中的變數......有趣有趣。”

直到這時,安伯塵方才發現璃珠公主已經醉了。

這個貌美如仙,卻又性情多變,讓人難以看透的公主殿下,在離公子這一局中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她口中的他們兩人......一個是離公子,另一個應當就是站在明處,和離公子對弈於琉京的左相了。

安伯塵正思索間,對麵的女子揉了揉雙眼,竟伏身於案,睡了過去。

下意識的,安伯塵轉目看向船外。

來時尚未發覺,此時安伯塵定睛望去,就見夜來香周圍稀稀疏疏的圍著十來條小船,船上不時有冷鋒現出。

“果然,以她公主的身份又怎會孤身赴會,有這麽多護衛在側,她又怎會顧忌我。”

想到之前自己舉傘刺向璃珠的情形,安伯塵暗暗搖頭,心道僥幸,倘若那時候再向前幾寸,恐怕早被射死在此間。

璃珠公主宿醉於夜來香,卻讓安伯塵進退兩難,留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目光落向昏睡的璃珠公主,陡然間,一個念頭從安伯塵心底生出。

今夜來此隻知道了璃珠公主和離公子的關係,他最關心的那幾個問題依舊一無所知,可眼下璃珠熟睡,卻給了他可趁之機。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安伯塵側身躺下,佯裝酣睡。

漸漸的,鼻息隱沒,身軀僵硬,一條灰影從安伯塵右目躥出。

神遊出竅,安伯塵並沒急著進入璃珠公主的夢境,抬頭望向雨夜盡頭,雷光忽閃,卻徘徊著,久久未曾落下。

“看來神遊時,隻有在空地處,才會被天雷尋著。”

安伯塵喃喃自語道。

地魂神遊,脫離了肉身的桎梏,安伯塵的心意愈發通徹,他隱隱察覺到,無數玄奧正隱藏在雨幕之後,穹天高處,隻有等到晝夜交替的那一刻方才顯露。

看了眼璃珠眉心處的漩渦,安伯塵正想飛入,就在這時,餘光落向腳邊的酒盅,陡然一怔。

他猶記得,那夜風仙子他們曾說,天地命三魂中,地魂最弱,隻有煉化三魂,合抱成圓,才能成就神魂。地魂者遇金則附,遇火而化,卻是最懼金火二物......

而就在剛剛,神遊出竅,落於璃珠丟來的金盅旁,安伯塵並無絲毫不適。

“難道是因為吞噬了五雷的緣故?”

安伯塵看向金盅,疑惑道。

從演武場回來,每每神遊而出,總有雷電從天頭劈下,砸向安伯塵。雖無不適,可很是蹊蹺,早在那日演武場上,安伯塵便覺得地魂渡“雷劫”後,依稀發生了幾絲微妙的變化,卻因這陣子忙於它事,安伯塵漸漸遺忘。

“莫非渡完雷劫後,地魂不再懼怕金器?天雷本就不懼五行,如此看來,倒也有可能。”

一個大膽的念頭生出,盯著地上的金盅,安伯塵躍躍欲試。

下一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向金盅。

模糊的手影剛觸上金盅,便閃過一條食指粗長的雷電,將金盅撕開一條口子。

安伯塵心中微喜,可轉眼後,他隻覺得一股強橫的吸力從金盅裏躥出,席卷向他。

猛地抽回“手”,又是一條雷電閃過,阻擋住那股吸力。

安伯塵倒退兩步,隻覺有些虛弱,心下了然。

他的地魂遇到金器能放出雷電,可顯然還不夠強大,隻能割開一個小口,後續無力,難以抵擋金器的吸力。

“看來地魂也有修煉之法,那些天雷落下並非偶然,若是每夜地魂神遊時多吸收點天雷,以之淬煉,過上些日子,或許真不用懼怕金器,想來對於火也是同樣道理......如此一來,便安全了許多。”

安伯塵心中歡喜,避開金盅,化作一條虛影沒入璃珠眉心。

方一踏入琉珠夢境,撲麵而來的是一座座壯麗華美的宮殿,鱗次櫛比,重重疊疊,仿佛迷宮一般將安伯塵困於其中。有了厲霖夢中的經驗,安伯塵倒也不驚不慌,緩步遊走,走過三四座宮殿,都未見著璃珠的身影,隨即停下腳步,閉合雙目,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默念著“離公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了動靜。

四麵八方傳來此起彼伏的轟塌聲,安伯塵睜開雙眼,就見周遭的宮牆一片接一片的坍倒,轉眼變成殘垣斷壁。少時,一隻碧藍的鳳凰從天而降,馱起安伯塵向遠處飛去。

翱翔於天雲間,迎著獵獵罡風,安伯塵俯身望去。

宮殿接連倒塌,向遠方傾斜而去,然而宮殿太多,一座連一座,整個世界都是,永遠望不到盡頭。

看著看著,安伯塵漸漸明悟。

“原來在璃珠公主心底深處,藏著一座座高大華美卻將她困得死死的宮殿,想出去,卻又出不去,偶爾駕禦鸞鳳飛上高天,腳下依舊是數之不盡的宮殿......而厲霖心底則藏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想要迎風破浪席卷天下。”

這也算安伯塵第一次發現夢境的奧妙,直通人心,即便表麵的掩飾再多,可夢境卻永遠不會說謊。

“不知道我夢境中的景致又是什麽。”

喃喃自語著,安伯塵心生好奇。

不多時,鳳凰落下雲頭,將安伯塵送至一處古舊的殿中,隨即不見了蹤影。

第一眼看去,這宮殿除了陳舊外,並沒太多特殊之處,轉眼後,殿裏的場景變化開來。

......

春末時節,江南草長鶯飛,正逢盛季。

仕女公子走馬踏青,在望君湖邊,遊人如織,好不熱鬧。

百姓們太平慣了,即便知道國難降臨,可也無動於衷。

琉君連續三年未曾奉上酎金,匡皇室大怒,拒不承認琉君正統,且宣罪書,聲討琉君不敬之舉,琉國和匡朝勢如水火,連帶周邊的吳國、魏國也趁火打劫,扣留琉國行商,頻頻兵演於邊境。

百姓不知憂,可國中的文臣個個愁眉苦臉,上書君上,進言向匡帝認罪稱臣。

“皇兄,你為何要拖欠酎金?”

高閣上,一身白裙的絕美少女托著下巴,盯著批閱皺著的男人,眸裏滿是崇拜之色,還有一絲淺淺的依戀。

停下墨筆,琉君回過頭,寵溺的看向少女道:“你明明知道,偏偏還要問。”

少女調皮的一笑,踮著腳尖走到琉君身後,就見她皇兄眼裏浮起一絲悲切,轉瞬即逝,隨後轉過頭,繼續批閱奏折。

“璃珠知道,是因為......因為宣兒的生母。”輕咬朱唇,過了許久,少女方才呢喃道,聲音細如蚊蚋,仿佛隻是說給自己聽。

可身前的男人卻已聽到,手中的筆毫輕輕顫抖著,轉眼後“哢嚓”折斷。

一時間,殿裏靜悄悄。

站在兩人身旁,看著不再說話的璃珠和琉君,安伯塵心中好奇。

“璃珠公主入匡覲見是在六年前,如此看來,今年要麽是開平初年,要麽還沒到開平年間。宣兒......莫非是那日演武場上坐在琉君身旁的那個小皇子?”

看向黛眉微蹙的璃珠公主,安伯塵目光微顯複雜。

彼時的璃珠沒有一絲冰冷,擁有每個少女本應該擁有的活潑嬌俏,充滿生氣,就像司馬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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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夢回開平初年(中)
想到司馬槿,安伯塵心生暖意。

可就在這時,琉君猛地抄起一塊硯台,向安伯塵砸來。安伯塵心頭大驚,隻以為自己被發現,卻見硯台穿身而過,重重砸在殿柱上,摔成粉碎。

“姓趙的欺我登基未穩,欲奪我祖宗基業,賜婚不成,竟害死小雲......萬幸保住了宣兒。”

琉君的聲音有些顫抖,滿眼悲慟。

璃珠麵露不忍,上前一步,輕輕抱住琉君的臂膀:“王兄切勿感情用事,想要報仇,拒交酎金落人把柄是為下下策。長此以往,必定會引來其餘諸侯不滿,陳國亂事初平,各方諸侯躍躍欲試,莫非王兄想要琉國成為他們的踏腳石?”

長歎口氣,琉君搖了搖頭道:“你說的我又何嚐不知。隻不過,我登基方才七年,雖有霍國公相助,可朝野上下,人心不穩,即便國公也在不斷向各地府縣安插人手......想要將一盤散沙聚成一團,光憑我一人難以為之,需得外力相助。”

“外力......”

璃珠喃喃自語著,眼睛忽地一亮:“原來王兄是想借趙家之勢,使國中生憂,文武百官摒棄私怨私立,團結一致,齊聚王兄麾下。”

“正是。”

琉君點頭,目光閃爍,望向懸掛在對麵牆壁上的琉國地圖,低聲道:“不僅如此。趙家欺負我太甚,諸侯皆知,我若退讓,則為示弱,在諸侯中的聲望一蹶不振,日後諸王朝會中,再無我琉國出言的資格。吳國、魏國之流雖虎視眈眈,可也不過是試探而已,齊秦國等大國望而不言,也是在等待,坐等我如何應對眼前局麵。”

聽得琉君娓娓道來,一旁的安伯塵肅然起敬。

原先他隻以為琉君依仗霍國公方才平叛登基,霍國公失勢後,左相權傾琉國全因琉君昏庸無能、碌碌無為。可安伯塵於璃珠夢中重回開平初年,眼前的琉君雄姿英發、龍行虎步,言談中,句句精辟飽含深意,又怎是那等昏君。可為何現如今......

想著那為數不多幾次的麵君,誤殺霍國公,演武場上一心偏袒厲霖,安伯塵忽覺有些看不懂了。

“三年未交酎金,王兄也算硬氣了三年,匡朝已發罪書,該是王兄出手的時候了。”

璃珠捏著琉君的肩膀,輕聲道:“不知王兄可想好該如何應對?”

未等琉君開口,殿外傳來內侍的聲音。

“黃門侍郎求見。”

“快傳!”

琉君嘴角微翹,不假思索道。

少時,一個年輕官員走了進來,朝向琉君恭敬行禮。

待到他抬起頭來,一旁的安伯塵下意識的後退兩步。

那黃門侍郎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左相。想到第一次地魂神遊,被人以白火追趕,安伯塵心有餘悸,他知道那人定是左相,能看到尋常修士看不到的地魂,卻不知在這夢境中還能否看見自己。

打量片刻,未見左相有所異動,想到這裏隻是璃珠夢中記憶,早已發生過的事,左相再神通廣大也不會蹦起來將他抓住,安伯塵心下稍安。

“那事處理得如何?”

看了眼左相,琉君沉吟片刻,開口問道。

“君上放心,匡朝重臣品性習好都已查探清楚。”

左相恭恭敬敬的答道,一旁的璃珠公主美目漣漣,眼見左相抬起頭,向她笑了笑,璃珠頰邊浮起淡淡的紅暈。

目光逡巡在殿內君臣公主之間,安伯塵心道奇怪。

“我欲求離公子之秘方才來到這,怎麽隻見到這三人?”

“臣還有一事稟報。”就在這時,左相又道。

“說。”

淡淡一笑,左相看了眼璃珠,又看向琉君,拱手道:“四個月前和君上打賭的那位離公子回來了。”

話音落下,琉君和璃珠同時麵露古怪。

“可是來認輸的?”璃珠嬌哼一聲,叉起小蠻腰,撇了撇嘴道。

俊美無雙的麵龐上浮起玩味之色,左相搖了搖頭:“殿下這回可是猜錯了,那位離公子不單賺夠了一車金銀,還多出來九車,短短五個月便賺夠了十車金銀。”

“什麽!”

琉君尚能保持鎮定,璃珠公主已失聲叫了出來,滿臉驚訝。

過了好半晌,璃珠漸漸平複,低聲喃喃著;“如此人物,竟來到我琉國......不用豈不是可惜。”

“璃珠說的是,看來這離公子的確有些真材實料。”

爽朗的笑聲響起,批了一夜奏折,到現在尚未合過眼,琉君的笑聲中透著幾絲疲憊。

“先晾他一天,明日召見。”

“是,君上。”

左相恭敬答道,告退時候也不忘朝向璃珠報以微笑。

殿內風情流轉,琉君未有察覺,一旁的安伯塵卻隱約看出,璃珠似乎對左相很有好感。

到了第二天,琉君傳召離公子,許以高官厚祿,離公子謝絕,反送琉君五車金銀,以為麵君之禮。得人錢財,若再強求則落入下乘,琉君隻好答應,並兌現了第一個承諾,連夜派遣工匠修造墨雲樓。

銅馬載金銀,輕歌別帝王。

站在朝堂金鑾前,安伯塵親眼見證了這段傳奇。琉君麵露不舍,群臣或喜或憂,左相含笑不語,公子輕歌告辭,那一日的風流豈是言語所能描述。而安伯塵也知道了,他來到的這方夢境是在開平初年,琉君登基不過七年,離公子剛至琉國,左相還隻是個五品黃門,璃珠也沒踏上前往匡朝的遠途。

或許正因為來自匡朝趙氏的外患,琉國內部漸顯團結,琉君、璃珠、左相和離公子四人也其樂融融,沒有半絲七年後的劍拔弩張。

“這七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若今日朝會是璃珠第一次邂逅離公子,那在此之後,璃珠又是如何陷入離公子的布局?”

安伯塵心中疑惑,喃喃自語著。

心意一動,那隻消失的藍鳳凰從天而降,落到安伯塵腳邊。

這鳳凰非是安伯塵所變出,亦非他所召喚,原先便存在於璃珠夢中,仿佛專為安伯塵代步而生。

看了眼乖巧的鳳凰,安伯塵撇了撇嘴,盤坐其背。

鳳凰飛天,穿過一座座倒塌的宮殿,來到那處最龐大的宮殿中。

鳳凰離去,景致變幻。

十萬羽林持戈扣弦,沿著不知幾許長的漢白玉欄一字排開,放眼望去,就好似槍林箭海,看得人心驚膽寒。八千金宮,三千玉殿,宮女如雲,內侍如潮,鍾聲響起,群臣肅然。

這便是矗立在大匡上京之中,承載趙氏千多年榮耀的皇宮。

“好大......”

站在華表旁,看著連綿起伏的宮殿群落,安伯塵不由張大嘴巴。

“估摸著有一千個圓井村那麽大......不對,肯定不止。”

喃喃自語著,安伯塵心中感慨,他也曾見識過琉國宮殿,那時隻覺壯麗宏大,可和這莊嚴偉岸的皇宮比起,就好似用安伯塵自家的屋子去比霍國公府,一天上一個地下。

“接下來應當輪到璃珠登場了。”

轉目看向肅穆莊重的朝堂,安伯塵興致上來,踩著禦道龍圖,向金鑾殿內奔去。

接下來所發生的,正和琉京戲裏所唱的那般——

......二八之齡,代兄朝覲,款款蓮落於匡朝大殿。三步成辭,七步成章,不慌不忙,應答如流,諸侯震驚,群臣皆服。公主現芳容,匡帝失態驚,公主笑顏開,匡帝滾金鑾......

看著滑稽可笑的匡惠帝,也就是民間戲言中的蛐蛐皇帝,安伯塵不覺莞爾。

這樣一個糊裏糊塗的帝王,竟能手掌千萬裏河山,十三諸侯之國,上億子民,當真可笑,卻不知後世史書會如何評價。

原本問罪琉國的朝會就這樣,在琉國公主傾國一笑間謝幕。

離開皇宮,璃珠公主和聞風而來的世家公子貴胄子弟們一一道別,隨後走進馬車。安伯塵眼疾腳快,一溜煙的鑽入馬車。坐在璃珠對麵,抬眼看去,方才十六七歲的少女微顯疲憊,絕美的容顏已不再像金鑾殿上時神采奕奕。

行了一路,璃珠安靜的坐著,不知在思索什麽。

“你這趟出使上京,和離公子又有什麽關係?”

坐在富麗堂皇的馬車中,安伯塵盯著少女,喃喃問道。

“離公子......你和左侍郎,究竟哪個好?”

少女突然發問,卻把對麵的安伯塵嚇了一大跳。

小心翼翼的看去,安伯塵這才發現璃珠是在自言自語,翹起兩條蔥白的食指,左看看,右看看,一臉猶豫。

“我是你王兄的得力臂助,琉國最有潛力的臣子。”

左指輕晃,璃珠板起臉,學著左相麵君時的模樣悶聲悶氣道。

隨後又彈起右指,裝作一副淡漠的神色,搖頭晃腦道;“我是離公子,獨倚高樓笑看群臣。”

見著璃珠公主如此自得其樂,安伯塵張大了嘴巴,半晌,就見璃珠頰邊泛起緋紅,麵露羞澀,輕咬朱唇放下雙手,轉眼看向窗外,默然不語。

“原來這時候的璃珠既喜歡左相,又對離公子動情。”

喃喃自語著,安伯塵心生恍惚。

六年前的璃珠才智過人,又不乏天真可愛,和六年後那個全身上下透著冰冷氣息的琉國公主判若兩人。

在這上京中,抑或是往後六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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