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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9-20 03:38:46

天終於亮了,雖然又將二十幾個朝鮮人都捆了起來,但犬養新一郎臉上卻沒有半分得色,他甚至感到洩氣!一夜之間,手下損折過半!連船都賠了!如果那個大明啞巴再度襲來可怎麼才好!


  「先回村子吧!」他下決定後,他的弟弟十七郎便帶領三個手下驅逐眾朝鮮人回村。二十幾個朝鮮人被綁在一起,就如同一串蝦球一般,李純綁在最後面,佐籐秀吉還不忘塞住他的嘴免得他亂說話。


  眾倭一路行走東張西望,惟恐那個大明啞巴隨時會殺出來一般,就連犬養新一郎也顯得十分小心。


  到達村子後,犬養新一郎安排眾倭在還沒毀壞的房子中住下,由於淹死了兩女一男,此刻朝鮮人只剩下二十四個人,加上李純一共二十五個,被安置在兩個房間裡。


  看看眼前破落的景象,犬養新一郎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懊喪。

  「難道這次……不該出海麼?」

  從他祖父那一輩開始,他就注定了是一個失去了主子的浪人,沒有了武士身份的浪人就像喪家之犬,沒有了奉養也就沒有了滿足自身慾望的條件,沒有了規矩就像重新退化成野獸,他唯一還能依靠的,也許就是那還算強壯的身體!如果能到達大明干筆大買賣,那事情也許還會有轉機,可是如今看來,通往大明的道路要比他預料中崎嶇得多。現在,被他倚為臂膀的穴山已被殺死,屍體到現在都沒功夫撿回來,甚至連那艘本來就有些殘破的海船也被燒了。儘管這裡離九州不算極遠,但也不是舢板就能橫越的距離。

  「難道我們就要這樣被困在這裡?」犬養腦中晃過那個大明啞巴的背影,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大唐的人是不是都像他這麼狡猾、這麼厲害呢?如果是的話,到大明做『買賣』只怕也不容易。」

  不知什麼時候,身邊來了四個人,他的弟弟犬養十七郎以及其他三個沒有任務的手下,佐籐秀吉也在其中,他們的臉上都充滿了一夜沒睡的疲憊以及不知前路在何處的迷惘。

  「不用這麼擔心,」犬養新一郎說,「現在是白天,那個大明啞巴不敢來的。」

  「可是大哥,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犬養十七郎問,就年齡來說他可以做犬養新一郎的兒子,從小就很依賴這個兄長。「我們不會在這個島上呆一輩子吧?」

  「當然不會!」犬養新一郎有些生氣地道:「別想這麼多了!先回去睡覺!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不!首領,我們不能睡覺!」佐籐秀吉忽然叫了起來。

  犬養新一郎朝他望了過去,對這個不久前才救上來的傢伙,犬養儘管勉強同意他入伙,心裡卻一直充滿了歧視,因為他懷疑這個佐籐是個部落民。

  「首領,我們現在萬萬不能睡覺啊。」佐籐秀吉又重複了一下,「當務之急是要先把那個大明啞巴給挖出來!如果不先解決了他,我們連覺都睡不安穩——誰知道他會什麼時候再冒出來呢!」

  犬養十七郎等一聽都有些發怵,想起自己睡覺的時候那個大明啞巴會忽然出現往自己喉嚨上割一刀,本來有睡意的人也嚇得清醒了過來。

  佐籐秀吉又說:「無論我們接下來要幹什麼,現在都得趕緊把他挖出來!只有除掉了他,之後的事情才好辦。」

  犬養新一郎冷笑道:「該怎麼辦,還用你這個賤民來教我怎麼做?」

  「我不是賤民!」佐籐秀吉吼道:「我是一個町民,町民,不是賤民,真的,我是一個木工!」

  犬養新一郎卻沒再理他,說道:「不管怎麼樣,昨晚鬧了一夜,大家都累了,先睡飽了再說。」

  「不可以啊!」佐籐秀吉叫道:「這一覺睡下來又是晚上,到時候那個大明啞巴一定會再出現的!這傢伙神出鬼沒的,我們可能都……嗯,除了首領,我們可能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們人多,只要一起上就一定能勝過他,所以我們一定要趁著白天把他拿住!要是到了晚上,再要找到他就難了。」

  犬養新一郎能做首領畢竟有幾分氣度,聽到這幾句話才覺得有些道理,他弟弟卻道:「可是他也許已經離開這座島了。」

  「不可能的。」佐籐秀吉說:「他只有一艘小船,又沒糧食,沒工具,對這一帶的海域又不熟,不敢離開這個小島多遠的。我猜他一定還在附近徘徊,等待下手的機會!」

  犬養新一郎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對這一帶的海域不熟?」

  佐籐秀吉被問得一窒,但他已決定不將認得東門慶的事情說出來,腦筋一轉便道:「他是一個漂客,不是麼?好像又是大明來的,所以我猜他對這一帶的海域不熟。」不等這個說法被質疑,又道:「總之我們得趁著白天動手!大白天的他難以偷襲,我們行動起來會比較安全。」

  「可是……」犬養新一郎道:「這個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們又不好分開,對地形又不熟悉,真要把搜索這個島,只怕我們現在人手不夠。」

  「我們不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搜索。」佐籐秀吉道:「我們可以把他逼出來,逼他自己跳進我們的陷阱!」

  幾個倭人互相看了一眼,對他這個說法都感到新奇,犬養新一郎問:「怎麼逼?」

  「斷他的水!斷他的糧!」佐籐秀吉道:「我們現在趕緊發派人手,把這個島能吃的東西都搜集起來,拿不走的就燒掉、毀掉!這個島的主要水源是那條溪流,白天也派人看住,其它的地方有積水的都破壞掉。還有,有什麼漁網、甕子的,也都收起來。讓那個大明啞巴沒地方覓食。這樣不出一天,他就得到處找吃的、找喝的,那樣我們搜索的範圍就小多了。找不到充足的食物他就不敢出海,到最後只能犯險來我們這裡偷!到了那時主動權就會落在我們手裡,我們大可布下陷阱慢慢等他!他現在只有一個人,不現身就算了,只要一現身他就完了!」

  犬養十七郎等聽得呆了,犬養新一郎沉吟片刻,說道:「沒想到你還挺有頭腦的。不過你的腦袋還是欠根筋!我們現在哪裡還有人手去做你說的事情?」

  「怎麼沒有!」佐籐秀吉指著那兩間關著高麗人的屋子:「那裡不是還有二十幾個人嗎?這些賤種雖然既懦弱又沒用,但只要給他們一根木棒就能辦好我剛才說的事情。」

  犬養新一郎終於被佐籐秀吉說服了,實際上他現階段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在佐籐秀吉的建議下,他剩下的七個手下調動起來,從朝鮮人中挑出二十個來,調四個屬下,每個屬下看管五個朝鮮人,組成一個小隊,這樣一個小隊就有六個人,朝鮮人在外圍,倭寇隊長在核心,以保證隊長不會被那個大明啞巴偷襲。兩個小隊組成一個組,一個組內的兩個小隊要確保彼此都在視線範圍之內。

  當天上午兩組人馬就出發了,第一組由佐籐帶領,負責破壞島上的水源以及收集食物,第二組由犬養十七郎帶領,負責佔據島上高地,俯瞰監視小島的情況,又約好無論任務完成得如何到黃昏都一定要回來。

  由於每組都是十二個人一起行動,人一多,作為隊長的倭寇就不那麼害怕了。而那二十個朝鮮人因為有事可做也安心了不少,反而是留在屋內的幾個惶惶不可終日。

  佐籐秀吉的計策顯然十分有效。犬養十七郎攀上小島的高地後找到了一個絕佳的監視點,從那裡俯瞰,小島的情況便大部分落入監視者的視線之中,那個村落還有佐籐秀吉那一組的行動都收歸眼底。中午時他們甚至發現了小船的蹤跡,但對方似乎也很快就發現有人在高地監視,閃入一塊大岩石背後再不敢出現了。

  「那個大明啞巴果然還在啊。」犬養十七郎趕緊派人向他兄長匯報,犬養新一郎經過一番考慮決定暫時不加追擊,要等佐籐秀吉破壞水源和食物的行動成功之後再說。

  大明啞巴對這群倭寇最大的威脅在於以暗襲明,有了高地的監視,就相當於是為村子以及佐籐秀吉的搜索隊加了一層保護。

  這一天裡佐籐秀吉那一組搜集了不少食物,又將島上可能作為食物源與飲水源的地方破壞了大半。黃昏以後回村輪流休息,那個大明啞巴果然不敢來犯,一群人安然無恙。第二天他們繼續行動,將能收集的食物都收進了村,能破壞的水源也破壞殆盡,回到村子後佐籐秀吉笑道:「接下來可以安排陷阱了。」

  他本是整隊倭寇中地位最低的一個,但這兩天的行動下來已讓他的地位大大提高,在群倭心中他甚至已代替了穴山的位置,隱隱成為犬養新一郎的新臂膀了,佐籐自己也為這種變化而感到高興,卻沒想到自己的笑容落在犬養新一郎眼裡後,犬養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警惕。

  眾倭見大明啞巴接連兩天不敢來犯,也都認為佐籐秀吉的計策起了作用,都開始期盼著如何誘捕那個大明啞巴了。佐籐秀吉指手畫腳,講起如何在水源或者村子周圍佈置陷阱,又說:「如果三天之後他還不出來就把那個朝鮮小孩抓出來,吊在村口打!」

  犬養十七郎奇道:「那有用嗎?」

  「有用!」佐籐秀吉道:「一定有用的!」

  佐籐這次沒說什麼理由,但眾倭心中卻都有些相信了。大家覺得這個有部落民嫌疑的傢伙雖然長得又矮又醜,但腦子還是挺聰明的。至少他在首領都沒主意的時候懂得如何讓大家走出困境,甚至反客為主,讓大家有了徹底擊敗那個大明啞巴的希望。

  就在這時,群倭中有一個人哭了起來,犬養新一郎心情正好,定眼看去見是穴山的弟弟左衛門,便問他怎麼了,穴山左衛門哭道:「我今天看見有野狗在啃我哥哥的屍體……」

  犬養新一郎一聽臉色黯淡了下來,原來這兩天他們一心一意防著那個大明啞巴,根本就沒空去理同伴的屍體,這時情況有了好轉,犬養新一郎想想也覺得有些難受,便對佐籐秀吉道:「明天你就帶兩個朝鮮賤種去把那些屍體處理好。」

  佐籐秀吉一呆,說道:「可我要處理陷阱的事情。」

  「那些我會派別人做。」犬養新一郎派了派穴山左衛門的肩膀說:「想不想為你哥哥報仇?」

  「當然!」穴山左衛門憤憤地道:「我一定要復仇!」

  「那好!陷阱的事情就交給你了!」犬養新一郎跟著對佐籐秀吉說:「至於你,就去想想該怎麼掩埋屍體的事情吧。」

  佐籐秀吉哦了一聲,低著頭出去了,等他走了以後,犬養新一郎才冷笑道:「還說自己不是賤民!雖然頭腦不錯,但賤民就是賤民,只知道一些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陰謀詭計,卻不知情義為何物!他說的町民身份一定是假的,佐籐這個姓也一定是假的!他一定是一個沒有姓的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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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養新一郎的話,佐籐秀吉其實聽見了。

  日本是一個等級社會十分嚴格的國度,國中除了按照所謂的天皇和將軍、諸侯以及士農工商的階級劃分之外,還有一個最下層的群體,即在國中被視為「非人」的賤民。賤民沒有姓氏,被「良民」們視為不可接觸的群體,平時只能從事屠宰、皮革等低賤事務,所以即使是犬養、穴山這樣的破落浪人也都看不起賤民,甚至連犬養、穴山的手下,一聽說佐籐秀吉可能是賤民也馬上一掃之前對他的欽佩,生出了深深的反感。


  對於會出現這種結果,佐籐秀吉心裡有數,可人生中的有些情況不是他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哪怕他付出百倍的努力!此時此刻,佐籐秀吉忽然極端嚮往大明那個開放得多的社會來,嚮往大明帝國的科舉,在他心目中,科舉是一個不拘一格錄用人才的傳說,他曾有一個妄想,那就是讀好書到大明參加科考,如果能取得一個名次,哪怕只是成為一個童生,那也將讓他的地位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他來說,那完全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幻夢。


  然後他又想到了東門慶,他覺得東門慶是一個承繼了上天賜予的太多好處卻又不懂得珍惜的懶漢!佐籐秀吉期盼的所有美好事物,這個懶漢似乎都可以不經努力就能擁有,但佐籐秀吉又認為讓東門慶這樣慵懶、散漫的人擁有這些是在暴殄天物!他憎惡這個懶漢!然而佐籐秀吉又艷羨這個懶漢所擁有的好處,比如他的優雅,他的財富,甚至他面對財富時的豁達!

  佐籐秀吉來到了堆放屍體的地方,這裡已經瀰漫著令人噁心的臭味,卻又是佐籐所熟悉的臭味,他帶著兩個朝鮮男人和兩個朝鮮女人開始挖掘墳墓準備掩埋屍體,心中卻對這項工作充滿了憎惡。

  「犬養十七郎和穴山左衛門都是廢物,可他還是寧願相信他們!」佐籐秀吉心裡想的這個「他」自然是犬養新一郎:「他一定會失敗的!就算他能逃離這個小島,遲早也一定會失敗的!我不能跟著他一起沉下去!」

  可是,佐籐秀吉該怎麼樣才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問自己,跟著又想起東門慶,這個「王慶」似乎曾經有那麼一會兒不計較他的身份,願意指導他讀唐詩,佐籐甚至覺得直到現在東門慶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出身而顯露出對自己的歧視。「不過那也許是因為在他看來,所有大明以外的人都是蠻夷!」想到這裡佐籐在自己被刺痛之餘又感到一絲快感,他心裡冷笑著對犬養新一郎的幻象說:「你看不起我,卻不知道在他眼裡我們根本沒區別!你和你看不起的人根本就沒區別!」

  佐籐秀吉在挖掘墳墓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計策實際上已經幾乎將東門慶逼入極絕境!

  東門慶離開燃燒著的大船以後想蕩槳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休息了一陣,醒來已是白天,便要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能否救出李純。他也懂得控制信息的重要性,所以先往高處爬去,要登高遠眺看看倭寇們有什麼行動,沒想到還沒爬上去,就隱隱望見有一隊人朝高地走去,見到這情景之後東門慶哪裡還敢妄動,他悄悄爬近一些,躲在木石之後悄悄張望,大略可以看見這撥人馬竟有十幾個!沒多久又發現這些人爬上了這座小島的最高處,顯然正在監視全島。

  東門慶心中震駭,不敢去自投羅網,趕忙閃入樹林當中,在樹屋那裡找到了一點有些發霉的乾糧,正想到地裡看看有沒有其它食物,卻發現有另外一隊人馬已搶先他一步正在收集農地裡剩餘的糧食、蔬菜,摘取果樹上所有的果實,帶得走的全部收走,帶不走的也打掉、踩爛。

  第一天,他還能找到一點吃的,第二天就一點吃的都找不到了。後世曾有人說什麼中國是一個「幾千年的農業社會」,這是一種荒謬絕倫的總結。實際上任何一刀切的總結落到中國幾乎都是荒唐的。中國確實存在著大面積的農村,但在那些文明尚未遭到毀滅的時代,商品經濟和市井文化都有強大的生命力。東門慶本人就是一個市井中長大的子弟,所以他既不懂農事也不懂狩獵,在缺乏工具的情況下更難以靠打漁、打獵為生,何況高地上還有犬養十七郎所率領的監視隊伍監視著這個小島的大部分區域,林木農地之間又常常出現佐籐所率領的那兩個小隊的身影,十幾個人一散佈開來足以監視範圍很大的區域,那些朝鮮懦夫和朝鮮婦人手中的木棒雖然沒有強大的殺傷力,卻足以扼殺東門慶偷襲倭寇的企圖,甚至很可能會讓東門慶的行蹤暴露!所以東門慶就算想打獵、捕魚也得冒上暴露自己的危險。

  「他們居然想到把那些朝鮮人組織起來……」想到這裡東門慶便感到痛苦萬分,在這場性命之博上,他已找不到對自己有利的籌碼了。

  第三個白天,連水源都被監視了起來,東門慶要喝水只能趁著晚上偷偷出動,白天只能幹挨渴。不過還好,倭寇們顯然對他還有很深的忌憚,白天不結隊就不敢出村,至於晚上則乾脆窩在村裡不出來,這才讓東門慶有了一點行動的餘地。

  不過,「不能這樣下去了……」東門慶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挨不了多久了。倭奴既然這樣有計劃地控制糧食和水,那接下來恐怕還會有更加厲害的招數!自己絕不能等對方展開行動自己再反應——那時恐怕就太遲了!

  可是他能怎麼做呢?無論是武力還是物力他都比不上對方,正面衝突與持久僵持都對他不利,他現在能利用的除了那艘小船之外,大概就只有夜色了。

  第三天晚上,東門慶冒著危險悄悄爬到村子附近,他這次接近村子的目的不是為了殺人以削弱倭寇的實力,而是為了打探消息以確定下一步的行動——當然,如果能偷出一點吃的東西來那就更好了!

  這個簡陋的村子別說圍牆,甚至連籬笆也沒有,但在一些重要的出入口卻有好幾個人守望著,讓東門慶根本沒法進去,唯一的破綻在東北方向,東門慶就朝那裡爬了過去,但在進去之前他忽然猶豫了。這些日子來的磨難激發了他的直覺,他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對——是什麼不對他說不出來,但就是感到不對!

  「為什麼剛好這裡有個空隙?不會是個陷阱吧?」想到這裡他又退走了。可是不犯險進村、就這樣窮耗也不是辦法。「該怎麼辦?進去?還是不進去?」

  進去也許有陷阱,但不進去也不行!既不懂航海術又對附近海域完全陌生的東門慶根本就不可能靠著一艘小艇遠離這座小島,對他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利用這座小島的資源活下去,然後再想辦法。所以他必須打敗眼前的倭寇,就算希望再怎麼渺茫也必須這麼做!

  他又要往前爬了,因為單靠自己的猜想沒法打敗對手,所以他必須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而要得到有用的信息就必須進村!然而到了村子邊緣他又警覺地退了回來,如是再三,他忽然發現身邊有了動靜,嚇得躲入一棵大樹之後,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條野狗!跟著東門慶又發現自己現在站著的地方就是當日他掩埋眾朝鮮人的地方。不過幾日過去,這裡又多了幾座新墳。

  舊墳是東門慶挖的,新墳是佐籐秀吉挖的,兩人都挖著墳墓也都在埋人,但無論是掩埋對像還是挖墳的心情卻都截然不同!佐籐秀吉是傍晚才開始工作,只來得及埋掉兩個,太陽下山後又躲回村子裡去了。所以墳墓邊還堆放著一些還沒掩埋的屍體。東門慶張望了一下,認得其中一具正是被自己殺死的倭人,心道:「原來他們把同伴的屍體埋在了這裡……」

  這時野狗正在新墳旁邊啃食屍體,東門慶心中不忍,扔了一塊石頭過去趕走它,但沒多久竟然多來了一條野狗。東門慶又丟出了一塊石頭,這下子正中其中一條野狗的頭部,砸得它哀嚎一聲,東門慶心中一緊,便不敢再動,這個墳地就在村落後面靠近樹林處,如果鬧出聲響只怕會引來村裡的倭寇。

  就在這時村子那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朝鮮男人和一個朝鮮女人走到附近張望了一下,不知嘟噥了兩句什麼然後便跑了,東門慶躲在暗處,也不知他們發現自己沒有。過了好一會沒動靜,正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了幾聲腳步的響動,這次似乎有四五個人過來了,東門慶心中一動,一轉身滾到屍體旁邊去了。他身上穿的是倭寇的衣服,臉上、衣服上不但有血跡而且還沾滿了泥土雜草,直挺挺地躺著時,在黑暗中乍一看和其它屍體也沒多大區別。

  等那群人走近了,卻聽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嘟噥著抱怨:「這麼晚了還讓我把活幹完……說什麼怕野狗啃壞了身體……難道我就不如這些死人?要是那傢伙跑來偷襲怎麼辦?」說的卻是倭話,聲音雖然不高但在靜夜之中顯得非常清晰。東門慶一聽便知道是佐籐秀吉。又聽他呼喝著讓人幹活,顯然其他人都是朝鮮人。東門慶雖聽不懂朝鮮話,但佐籐秀吉三兩句朝鮮話中就夾雜著一句倭語抱怨,所以東門慶也猜得到他在說什麼。他聽了很久,只猜出佐籐秀吉對倭寇的首領很不滿,卻再聽不出什麼有用的話,心想:「得走了。這些朝鮮人似乎還和他不同心,現在走他們應該攔不住我。」便等待著機會要走。

  這時新坑已經挖好,佐籐秀吉便指揮幾個朝鮮人搬屍體,東門慶忽覺身邊的屍體動了,便知道再遲疑不得,腳抬了抬就要跑,突然一個朝鮮人驚呼起來,指著東門慶跌坐在地上,旁邊兩個男女便問他怎麼了,那朝鮮男人叫道:「屍體……動了……」嚇得那兩個男女也倒退了幾步。

  東門慶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也從他們的反應中猜到一二,乾脆便如殭屍一般一振一振,喉嚨赫赫作響,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幾個朝鮮男女高叫了幾聲都逃了,佐籐秀吉也嚇得夠嗆,但他畢竟見識比較多,不至於像那些朝鮮人一般有個風吹草動就嚇得逃跑,他定了定神抽出刀來要防身,刀抽了一半就覺得肚子一痛,已被一把倭刀抵住了,卻是東門慶掣出了藏在身下的倭刀抵住了他的小腹。佐籐哪裡還敢亂動?只是叫道:「別殺我!別殺我!」

  東門慶冷哼了一聲,佐籐秀吉一聽他這聲冷哼再看他的動作更無懷疑,驚道:「王慶!是你!」

  可是眼前這人不是殭屍鬼怪而是王慶,對佐籐秀吉來說處境並沒有改善多少,因為他自己也認為自己不是王慶的對手!何況此刻自己已落入了對方手中!他忽然將犬養恨得牙癢癢的,他曾向犬養建議說在一切準備妥當之前夜晚不要落單出村,以免中了那個大明啞巴的伏擊。犬養倒也真的聽取了他的建議,但在實行的時候卻顯然沒將佐籐的安危考慮在內。

  「別!」東門慶起身時佐籐秀吉只覺得肚子刺痛,似乎刀在往內送,忙色厲內荏地叫道:「你最好快走!他們聽到消息馬上就會趕來了!到時候……」忽然住了嘴,因為東門慶摸出了小冷艷鋸架在他脖子上,先將倭刀插在地上,伸手奪過他腰間的刀,又在他身上搜了個遍,跟著抓起倭刀在土上寫字,佐籐接著月色定眼看去,見地上似乎寫著:「那孩子呢?」便心中恍然,冷笑道:「王大官人還真有情義啊!你放心,他現在還沒死,不過過兩天就難說了。」

  東門慶哼了一聲,寫道:「他死,你陪葬!」

  「你不用唬我!」佐籐道:「我們人多!你鬥不過我們的!你現在已經斷糧了,而且我們首領已經想好了對付你的辦法,再過兩天你就逃無可逃了。所以你最好還是放了我,那樣我也許還能替你求求情……」

  但東門慶卻不理他,伸腳抹了方纔的字,繼續寫道:「在你首領心中,你算什麼?」

  佐籐秀吉看到這句話心中一涼,不錯,現在犬養新一郎如果延續佐籐秀吉的建策確實可能將東門慶逐漸逼入死路,但這樣只是對犬養新一郎有利,對於佐籐秀吉來說卻不見得!

  喧囂之聲從村口傳來,東門慶不敢再停留,伸腳抹了地上的字,架著佐籐秀吉退入一棵大樹後面。十幾個人從村中趕了出來,七八支火把將這個墳場照得半明半暗,便聽一個的聲音叫道:「什麼屍變,我們看你們是想偷懶!那具會動的屍體在哪?」佐籐秀吉一聽就知道是犬養十七郎的聲音。

  其中一個朝鮮人嘟噥了一聲,犬養十七郎不懂朝鮮話,便問懂朝鮮話的穴山左衛門:「他說什麼?」

  穴山左衛門道:「他說佐籐也許被那惡鬼捉走了。」

  「胡說八道!」犬養十七郎叫了一聲,忽見大樹後面似乎有響動,叫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大樹後面!給我拖出來!」

  穴山左衛門道:「小心是那大明啞巴。」

  犬養十七郎想了想道:「那去取弓箭來,我射兩箭看看。」

  眾人還沒行動,佐籐已經在樹後叫道:「別,別,是我!」便露出半邊身子來,他的背後還抵著鋒銳的小冷艷鋸,匕首對準了背心,已經入肉兩分。

  犬養十七郎一見怒道:「你在那裡幹什麼!」

  「我……我在解手。」佐籐秀吉說。

  「我看你是在偷懶!」說這句話的卻是穴山左衛門。

  佐籐秀吉見他落井下石,心中惱怒,犬養十七郎問:「那屍變了的殭屍呢?」

  「屍變?殭屍?」佐籐皮笑肉不笑道:「哪裡有什麼屍變、殭屍?是狗拱動了屍體啦,我剛剛把它趕走了。」

  「裝神弄鬼!」犬養十七郎罵了兩句,一邊罵一邊朝佐籐秀吉走來,這時他已經離大樹很近了。

  東門慶躲在樹後本來是擔心會被識破,但見他越走越近,心想:「這傢伙是個草包,警覺性這麼差。」眼見犬養十七郎已經走到大樹邊上,抵住佐籐背心的小冷艷鋸交左手,右手將倭刀從大樹與佐籐秀吉之間的縫隙中捅了出去,正中犬養十七郎的小腹,犬養十七郎大叫一聲,這時才發現佐籐秀吉和大樹之後還有一人!正要叫嚷忽然腹中痛楚加劇,原來東門慶將倭刀插入了半截後跟著向左下方向切,跟著又往上絞,將他的腸子都搗斷了。犬養十七郎喉嚨哦哦作響,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東門慶將刀往佐籐秀吉手裡一交然後就將他推了出去。

  東門慶的這幾個動作說來話長,其實不過是兩彈指間之事。穴山等雖然發現起了變故但因在犬養十七郎身後都沒看清楚,待得犬養十七郎砰然倒地才看清楚佐籐秀吉手裡握著一把倭刀,倭刀的彼端不但有血,甚至還有一段腸子!

  「啊——」幾個朝鮮人都叫了起來,而幾個倭寇則都倒退兩步握緊了刀指向佐籐秀吉。佐籐秀吉鐵青著臉,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就在這時穴山和其他兩個倭寇又驚呼起來,原來大樹後面又走出一人,赫然是那個大明啞巴!

  東門慶笑吟吟地現身,眼睛看著地上犬養十七郎的屍體,向佐籐秀吉豎起了大拇指,跟著拍拍他的肩膀,轉身沒入黑暗之中。

  在這個大明啞巴的餘威之下,穴山左衛門等哪裡敢追?村子的方向又有火把靠近,帶頭的正是犬養新一郎,佐籐秀吉黑著臉看看地上已經沒了動靜的犬養十七郎,知道在對自己素有成見的犬養新一郎面前這事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了,一咬牙拉斷了掛在刀端的腸子,轉身朝東門慶消失了的方向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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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逃出了一段路程後發現背後踏踏聲響,回頭一望,在月色下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形,卻不是佐籐秀吉是誰?他停腳等了一等,然後才繼續向前,一直逃到海邊一塊巨石後面,那艘小船就藏在這裡。東門慶跳上小船之後才鬆了一口氣,跟著小船一蕩,佐籐秀吉也跳了上來,東門慶朝岸上張望了一下,佐籐秀吉哼道:「別望了!他們沒追來!」東門慶聽他聲音裡帶著憤怒與無奈,但自己啞了,卻也說不出什麼安撫的話來。


  兩人距離甚近,月色之下佐籐秀吉似乎注意到了東門慶那憐憫的目光,怒道:「你在可憐我麼!我不用你可憐!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東門慶一聽他這話,眉頭皺了皺,冷哼一聲,拔出刀來就要趕他上岸,嚇得佐籐趕緊也拔出刀來和東門慶對峙,但他終究沒膽量和東門慶決一死戰,過了一會叫道:「好了,我不怨恨你了。現在我們都被逼上絕路了——雖然我是被你逼的……」他最後這句話說得甚輕,但很快又說:「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得合作,不然都得死!」東門慶點了點頭,實際上他要的就是佐籐這麼想。

  佐籐秀吉又道:「那……你先把刀收起來吧。」

  東門慶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收刀,佐籐卻也不放心東門慶,道:「我們一起收。」兩人這才你退一寸,我退一寸,分幾個步驟收了刀坐下。東門慶把槳遞給佐籐,又指了指岸上,佐籐道:「你要我撐船和放風?」東門慶點了點頭,便抱著刀在船的另一頭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過了一會,佐籐秀吉忽然站了起來,船輕輕蕩了蕩,他向前移了半步,心想:「若是現在偷襲斬了他的頭,不知道能否讓犬養相信我……」但很快就自己否定了這個主意:「不行!犬養他妒忌我!妒忌我的能耐!之前還能容忍我就是因為王慶沒死,如果王慶一死,他就更不會留我了。」想到這裡便坐下了,過了一會看看東門慶似乎睡得甚熟,殺死他的慾望又冒了上來:「犬養只是眼前的禍患,這個王慶若是不死,我一輩子都要被他壓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東門慶在他心中已有了一個很特殊的位置,他害怕王慶,又恨他,又羨慕他,但有時候又不得不依靠他!每次見到東門慶、想到東門慶,這些矛盾都折磨著他。

  此刻的東門慶似乎毫無防備,他暴露佐籐秀吉眼皮底下的脖子就像阿春的乳房那般誘人!佐籐秀吉摸著刀,慢慢地拔出來,但拔了一半又縮了回去,他的理智告訴他現在殺東門慶對他沒好處!但取王慶性命的誘惑卻在衝擊著他的理智。

  他終於站了起來,這次站得更慢,動作也更小心,伴隨著海浪推船的頻率以避免發生任何異狀,他跨出了一步,刀也拔出了一半,但就在這時東門慶卻忽然動了——他沒有睜眼卻轉了個身。

  佐籐嚇得趕緊收刀、坐下,額頭竟然微微沁出了汗水,他忽然發現自己也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也許根本就沒睡著!他也許是在試探我!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月亮終於消失了,太陽從東方爬了上來,佐籐秀吉在肚子咕嚕一聲後,便摸出乾糧來啃——他是一個很小心的人,昨晚從村子出來之前就準備好了宵夜以及早餐。佐籐秀吉只啃了兩口,便發現一隻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是東門慶!

  「他果然沒睡著!」佐籐秀吉恨恨地瞪了東門慶一眼,他自然明白東門慶的意思,但又不敢反抗,重重地將乾糧拍在東門慶手上,東門慶也不客氣,接過就吃。佐籐秀吉又拿出另外一個干餅來,這次還沒吃東門慶就向他伸出了手,佐籐秀吉怒道:「我自己也要吃的!」

  東門慶看了看佐籐秀吉那個裝著乾糧的小口袋,拿出小冷艷鋸指了指,佐籐秀吉猶豫了一會,終於整個都扔了過去,東門慶一笑,將口袋裡的乾糧分成兩份,還了一半給他,這才讓佐籐秀吉稍稍平息了一點怒氣。

  吃完了東西,東門慶蘸了點水,在一塊比較干的船板上寫道:「村裡還有幾個倭寇?」

  佐籐秀吉便知他準備對付犬養新一郎他們了,想了想道:「六個,其他五個倒沒什麼,但首領的本事很厲害,昨晚你殺死的那個人是他弟弟,所以他和你已經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東門慶笑了笑,寫道:「不是我,是你!」

  佐籐秀吉大怒,但怒火還沒發出來就吞到肚子裡去了,叫道:「都是你陷害的!」

  東門慶不理他鬧情緒,繼續寫道:「朝鮮助紂為虐者有幾個?如何組織?」

  佐籐秀吉道:「我們挑出了二十個人,讓他們互相監視,每五人為一小隊,由一個日本人做首領。兩隊為一組,同組的兩隊不得遠離,以免被你偷襲。」

  東門慶又寫道:「這是誰的主意?」

  「自然是我!」佐籐秀吉嘴角帶著對自己的得意與對犬養的不屑:「若是由我來做首領,你早就死了!」話出口之後又有些後悔,怕東門慶因此而惱了。

  東門慶卻只是點了點頭,反而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似乎在表示欽佩,然後又寫道:「你我只二人,對方有二三十人。難!」跟著又在那個難字連點數次。

  佐籐秀吉卻道:「那些朝鮮賤種不足為患——他們沒有兵器,手上只有棒子,狐假虎威可以,真正打架卻不行。所以我們要對付的其實就只有六個。」

  東門慶卻搖了搖頭,似乎覺得那些朝鮮棒子的存在仍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佐籐秀吉道:「如果我們能把那六個人再殺掉兩三個,那麼剩下的兩三個人便管束不住那幾十個朝鮮賤種,到時候我們再一鼓噪,朝鮮賤種便有可能會造反!那樣一來,他們反而要防這些棒子,形勢就會對我們大大有利!」

  這幾句話說得東門慶眼睛一亮,又對佐籐秀吉露出讚賞之意,當下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佐籐秀吉建議由自己去放火誘敵,東門慶從另外一個方向掩近偷襲,如果順利或許能再殺掉一兩個倭人。現在犬養手下只剩下五個人了,每減少一個本族手下,不但會造成本族隊伍戰鬥力的損失,而且還會造成組織上的可怕後果。

  他們挨到晚上,才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掩近村口,佐籐秀吉到:「現在吹南風,我到南邊找個地方放火,你相機行動吧。」正要走,忽然咦了一聲,原來村子裡忽然有火把列隊而出,在村口的大樹旁停下,跟著便有一個人被吊了起來,隔得遠了看不清身形,但由於被吊起來那人身材短小,很明顯看得出是個小孩,所以佐籐一下子就猜出是那個朝鮮少年!他吃了一驚,心想:「這個犬養,還真用上這招了!」忽覺身左一空,東門慶已經向前竄出了好幾步,佐籐趕緊匍匐著跟過去,拉住他小聲道:「別去!那是陷阱!」

  東門慶又何嘗不知這是陷阱?但心裡還是忍不住焦急!佐籐道:「他要逼我們出去呢!我們不能亂動!」

  二十幾個人在村口站定以後,犬養便拿出鞭子來往李純身上抽!一邊抽一邊哈哈大笑道:「大明啞巴!你不是聾子吧!不是瞎子吧!這小子對你可真不錯啊!無論怎麼打都不肯供你出來!你呢!就這麼扔下他不管?」

  東門慶忍不住又匍匐向前,這時已經到了能在火把下望見犬養面目的地步了!被吊在大樹上的李純被塞住了嘴巴,話也說不出來,身上全是傷痕,顯然吃了不少苦,東門慶心中不忍,幾次都想衝出去,但最後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那邊犬養又下令將李純吊高,跟著有人搬來柴草,堆在李純腳下,東門慶心中大驚:「他們要幹什麼!」

  其實他已經隱約猜出這群倭寇要幹的事情了:他們要燒死李純!

  見東門慶臉色發青,佐籐秀吉在旁邊道:「這是陷阱!你可千萬別出去,我們如果出去只是白白送死而已。現在能做的就是幫這小子報仇了。」

  東門慶將頭埋在長滿了青草的泥土上,微微抽搐著,右手握緊了倭刀,佐籐秀吉見他這樣,心道:「他對這朝鮮小子還真不錯呢,還好他不知道這是我的主意……」

  一念未畢,便聽犬養大吼著笑道:「小子!別怨我!你要恨就恨出這個主意的人,他說他的名字叫佐籐秀吉,不過他其實是個賤民,估計不是真的姓佐籐,等到了閻王殿你再向閻羅王打聽他的真姓名吧!」

  犬養的話說得十分大聲,很明顯就是要讓人聽見,東門慶雖然明知他在搞鬼,但聽到「他的名字叫佐籐秀吉」便沒注意下面的話,一怒回首盯緊了佐籐秀吉,嚇得佐籐秀吉叫道:「別聽他的!別聽他的!他這是挑撥離間!」

  東門慶低沉地哼了一聲,大樹下的火卻已經點燃了。這火烤之計定得十分陰毒,若李純是整個人被扔在火堆裡也便罷了,東門慶眼見救不了他也許就忍痛放棄了,但這時李純卻被吊起,火苗和他的雙腳之間還有一段距離,煙與焰朝上衝,一時燒不死他,但片刻間便烤得他不停掙扎,群倭齊聲大笑,彷彿李純是一隻在火焰上垂死掙扎的青蛙。

  人群中忽然衝出一個婦女朝李純大叫道:「別!別這樣啊!」

  犬養新一郎怒,拔刀將那個婦女砍了,佐籐秀吉在暗處低聲叫道:「好!砍得好!看來那群朝鮮賤種已經開始離心了,這樣對我們大大有利。」對東門慶道:「王公子,我想到了個辦法……」只說了一半便停住了,因為他發現東門慶根本沒在聽自己說話!

  「慶官!快逃!」

  東門慶此刻聽到的是這個聲音!那是戴巧兒的聲音!她為了他而被東門霸的刀刺穿了胸膛,以此爭取到了一點時間讓東門慶逃走,而東門慶呢?

  「我當時居然就這麼逃了……我還是男人麼?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東門慶握緊了刀:「我當時就不該走!我應該衝上去跟老頭子拚命!我應該把老頭子殺了,然後帶巧姨走!而不是拋下巧姨自己逃走!」

  那個朝鮮婦女死在犬養新一郎刀下,死在火堆旁邊,她的血濺在火堆上,沒能撲滅火苗,卻讓火焰顯得更加淒美。

  佐籐秀吉忽然發現東門慶站了起來,心中駭然,要拉扯他也已經來不及了,心道:「他傻了!事情要壞!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現在再投靠犬養他還會收我麼?不行!我趕緊回去!駕了小船快跑!順風的話也許能找到另外一個島……」一抬頭,卻見東門慶已經高舉倭刀衝了出去。

  倭寇們齊亮兵器,如臨大敵,犬養新一郎指揮著眾手下包抄圍截,但東門慶卻沒有直接和他們動手,而是直接奔向火堆,刀挑腳踢將火堆挑開踢散,就這麼一耽擱,穴山左衛門等四個倭人已經率領十九個朝鮮人將他團團圍住,眼看是再也沒法順利逃掉了。

  火堆散滅之後,東門慶火熱的腦子恢復了一點冷靜,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他咬破嘴唇,鮮血部分從嘴角垂下,部分流入他的口中,讓他清醒,也讓他嘗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倭寇們震於他的餘威,雖然兵器相向卻一時不敢靠近,東門慶扯爛了身上的衣服,將小冷艷鋸咬在嘴裡,跟著雙手都握緊了那把已有好幾個挫口的倭刀!他的腳下,一邊是還沒有完全熄滅的余火,一邊是鮮血還沒流乾的屍體!在血與火之間,這個男人看起來是打算做最後的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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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會贏,不過第一個上去的人只怕非死不可……」看到眼前的情景,幾乎所有的倭人都這樣想,就連佐籐秀吉也這樣想!其實他們還是高估了東門慶的戰鬥力。


  「這個蠢蛋!」佐籐秀吉心裡暗罵著,不過如果東門慶死了,對他也沒什麼好處!他一咬牙也衝了出去,用朝鮮話大叫道:「朝鮮的兄弟們!我和這個啞巴是派來救你們的官軍!你們得幫我們!我們要是死了倭寇會將你們殺光!」


  當初眾朝鮮人因受佐籐秀吉之欺騙而以為東門慶也是倭寇,但這幾日下來早已有所懷疑,這時見東門慶衝出來救李純無不感動,再聽佐籐秀吉再這麼說心裡便都犯嘀咕。雖然佐籐秀吉也不是他們能信任的人,但自落入倭寇手中之後他們便陷入了絕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又生出了僥倖,內心實希望這個正和倭寇的對抗的人真是官軍!


  「如果不是官軍,怎麼會跑來救人,怎麼敢於這樣跟倭寇對著干呢?」


  眾朝鮮人彷彿在大浪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他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犬養新一郎見佐籐秀吉現身不禁驚怒交加,催促手下動手,佐籐秀吉眼見危急,大叫道:「朝鮮兄弟!打你們的隊長!打你們的隊長!」

  這時大部分朝鮮人還是慣性地服從倭寇的指揮圍攻,但卻有兩個朝鮮婦女聽到佐籐秀吉的話後腦子一熱,真個舉起了棒子朝他們的隊長敲了過去,這一棒力度不大,但那個倭人被敲了這一下驚得回頭叫道:「你敢打我!」那個朝鮮婦女嚇得丟下了棒子縮在一旁,但更多人又聽見了佐籐秀吉的叫聲:「打你們的隊長!官軍大人會保護你們的!」

  又有兩支棒子真的朝倭寇打去,場面登時大亂!倭寇與被奴役的朝鮮人之間本來就互不信任,一旦有人造反便是讓整個群體都不被信任,連原來還在觀望的人也被迫轉向。

  穴山大叫道:「這些朝鮮賤種!果然信不得!」

  犬養手起刀落,當場殺了兩個朝鮮人,大多數朝鮮婦女都哭了起來,他們完全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然而在佐籐秀吉的呼呼喝喝當中都有了一個目標,那就是「朝隊長打去」!倭刀雖比棒子來得凌厲,但在混亂中四五根棒子一起打來也會讓人難以抵擋!犬養利刀連揮,又殺了兩人,忽然聽見倭寇一聲慘呼,竟已死在東門慶的刀下!同時又有一個手下被一個朝鮮男人擊中頭部,伏倒在地,眾朝鮮人齊上拳腳交加,東門慶奪了一把倭刀扔了過去,其中一個婦女抓了起來,猶豫了一下,終於叫道:「報仇!報仇!」閉著眼睛插了下去。

  佐籐秀吉望見後大喜,高聲叫道:「他們只剩下四個人了!大家打啊!」自己也揮著刀衝入了戰團。

  犬養眼見眾寡之勢完全顛覆,自知不敵,高呼一聲,趕緊招呼了剩餘的三個屬下逃走,其中一個手下被一根棒子絆倒,東門慶快步趕上,小冷艷鋸直插其心臟,鮮血汩汩湧出,眼看是不活了。

  雖然有好幾個鄉人被殺,但突如其來的勝利還是鼓舞著眾朝鮮人,他們在佐籐的帶領下繼續追殺那三個倉皇逃命的倭寇。只有東門慶沒追,他爬上樹將李純救了下來,李純的雙腳都被烤紅了,但一脫困便高興地抱住了東門慶大叫大嚷。東門慶也抱著他,喉嚨嗬嗬作響,臉上滿是笑容,回想方纔的險境恍如隔世。

  李純看看地上鄉人的屍體,怒氣迸發,指著三個倭寇逃走的方向叫了起來,東門慶知道他的意思,點頭答應。李純鞋子也不穿,邁步便跑,跑沒幾步便痛叫了一聲跌倒了,東門慶看看他滿是傷痕的腳,輕歎了一口氣將他背了起來,繼續去追倭寇。

  小島地方不大,但三個倭人體力較足,沒多久便拉開了一段距離,躲入了黑暗之中。佐籐秀吉想起了東門慶利用黑暗偷襲的前車之鑒,趕緊叫住了眾人讓大家停下,不久東門慶趕了上來,佐籐便將朝鮮人分為兩隊,自己和東門慶分別帶領一隊搜索。這個小島是朝鮮人的地頭,他們在倭寇手下時是被迫行動行事消極,這時卻是主動要報仇,地頭蛇的優勢發揮了出來,帶領東門慶和佐籐將所有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到了天亮時終於將犬養等三個倭人從一塊巖穴中逼了出來。兩處人馬匯聚,將犬養等逼到了海邊。

  「完了……完了……」穴山左衛門叫道,另外一個竟然趴在地上,向朝鮮人求饒,犬養大怒,倭刀揮起竟斬下了他的頭顱!剩下穴山怪叫起來,犬養指著大海道:「走!跟我走!不要落在這些朝鮮賤種手裡!」便硬拖著他這個最後的手下赴海。

  李純叫道:「別放他們走!別放他們走!把他們捉回來受死!」

  佐籐卻道:「別去!小心被他們臨死反撲拖下水!」

  忽然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眾人朝著她的手所指方向望去,只見海平線上竟出現了風帆!

  有帆!就意味著有船!

  被嚇怕了的朝鮮的第一反應就是:「又有倭寇!」好幾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跌坐在海灘上。

  佐籐心裡嘀咕著:「這裡並不是商路必經的地方,不知這船是什麼來路?」但他卻知道就算來的是海盜也應該不是犬養一夥的同伴。

  東門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看見了大船之後興奮之情遠甚於驚訝!他不知道來的是商還是盜,但只要有船到了,他便有離開這座孤島的希望!他可不想在這個地方終老。

  犬養這時已經走到海水及腰處,望見有船駛近也停了下來,希望這船能給自己帶來轉機。不久大船漸漸駛近,岸上有幾個朝鮮人同時高叫起來,這次卻是徹底的歡呼:「官軍!官軍!官軍來了!」犬養也看清了來船的旗號,慘然道:「沒想到鮮奴的官船居然會來巡海!」

  原來東門慶大鬧此島的那個晚上連續放火,正是這兩場火把附近的巡海朝鮮水師給引來的。犬養看了看他最後的手下穴山左衛門,穴山左衛門也正朝他看來,訥訥道:「首領……我們……只怕要跳海也難了……」他的本意是想投降,但話還沒說完,犬養已經把刀遞給了他道:「不錯!現在投海有可能會被他們撈上來!還是用刀來得乾淨!」

  穴山左衛門連晃腦袋,犬養喝道:「你雖然不是武士,但別負了你哥哥的聲名!」穴山左衛門這才接過了刀,卻哭喪著臉沒法動手,犬養將刀一推,刺入他的小腹,跟著自己跪在海水之中,要用從穴山左衛門肚子裡拔出來的刀切腹,他殺人時手腳利落,向來也認為自己有果斷切腹的勇氣,但真臨頭了卻猶豫起來,刀入腹兩分便停住了,如今前有朝鮮水師,後有報仇之眾,他已經沒有逃跑的希望,但即便如此,要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血已經從刀鋒中滲了出來,但就是猶豫著不能再進一步。就這麼一猶豫,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刀柄抽了出來,卻是佐籐。他是在犬養新一郎方才猶豫不決時悄悄靠近的,又在犬養最虛弱的時候奪了他的刀!

  犬養新一郎刀一被奪,一種比死還恐怖的念頭佈滿腦際,大叫道:「不!不!」但已經來不及了,頸項一緊已被東門慶箍住了往岸上拖!犬養忽然發現他失去了自殺的機會,失去了所謂的最後光榮!身體離開海水的那一刻,穴山左衛門也剛好被海浪打到他的腳邊,那雙死魚般的眼睛正毫無生氣地盯著他的首領。看到了這雙眼睛,犬養新一郎忽然連勇氣也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到這一刻他真正地失去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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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力量的不止犬養一個,東門慶也在全勝到來之時鬆懈了下來,這一鬆懈便整個人虛脫。


  這幾天他在形勢的逼迫下,做的事情有些超越了他現階段的能力,實際上是在透支他的腦力與體力,在過去的十八年中,他的精神從沒這樣長時間地集中,他的體質儘管強健,但也從來沒有像這幾天般沒日沒夜地讓身體處於緊張狀態。所以在犬養被制服以後,在朝鮮官軍登陸之前他就已經喪失了支持下去的力量一跤栽倒,他最後的意識就是在隱約中聽見了李純的驚叫,跟著有一雙瘦小的手扶住了自己。


  「嗯,有他在……我應該可以睡一覺吧。」東門慶在跌倒之前精神一振,本來還可以支持的,但這個念頭卻增加了他的倦意,跟著便沉沉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泉州,回到了慶祥居,眼前幾張臉不斷晃過,有那個凶橫的父親,有那個面目模糊的大哥,有對他很好的二哥,有對他不怎麼好的三哥,跟著是母親林夫人,林夫人旁邊還有一個和自己最好的兄弟——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跟在自己後面的東門康。


  「啪!」東門慶手上挨了打——那是他外公的板子。當時他背不好書,便挨了一下,在他之前他的舅舅林文貞、他的弟弟東門康卻都背出來了。

  「我又不喜歡這些……」東門慶心裡想著,但他外公還是逼著他讀。

  「其實外公更疼你……」那是東門康對他的話,他為什麼會記得呢?還在夢裡念叨……

  夢境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回憶,一些雜亂無章的回憶。

  「哥,我就你一個親哥,你總得幫幫忙。」

  那是東門康的呼喚。東門康和其他兄弟不同,東門慶的三個哥哥東門應、東門度、東門序都是東門霸已經過世的前妻所生,如今東門霸的正室林夫人是福建大儒林希元的庶出,東門霸在原配劉氏死了後明媒正娶迎了她進門,過門後生了三個孩子,最小那個又夭折,在幾個兄弟裡頭東門慶只有東門康這個同母弟弟,因此兄弟倆的關係比別人大不一樣。

  林夫人不見了,大哥、二哥、三哥都不見了,那個凶橫的父親不見了,刻板而又深沉的外公也不見了,眼前只剩下東門康,那是在東門霸的書房外,東門慶應付完了賓客要到書房中去見東門霸,在門外被東門康攔住了。

  「哥,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讓爹別逼我去考舉人了。」

  「什麼?不考舉人,為什麼?」小島上,東門慶口中喃喃道。

  李純在旁邊給他抹著汗水,驚叫道:「主人!你能說話了!」卻聽不懂東門慶在說什麼。

  東門慶沒有醒,他的聲音很嘶啞,但卻很明顯卻是在說話了:「咱們家好容易出你這麼個秀才,為什麼不考?」

  「秀才?」佐籐秀吉卻聽得懂!他本來在應付著外邊朝鮮官軍的盤問,這時只是偷空進來瞧瞧,沒想到卻聽見東門慶在說夢話!

  「你也是個秀才,你為什麼不去考舉人?卻要做這府吏?」在夢中,東門康反問著。

  然後佐籐秀吉便聽東門慶說:「我這個秀才,一半是靠蒙,一半是靠外公的面皮,還考了個倒數第二,把外公的臉皮都丟光了。哪裡像你,有真才實學,一考就是第三。再說,我考這個也不為別的,就是有個功名,將來好辦事些……」

  這些話東門慶在夢中說得清清楚楚,到了口中卻泰半模糊,但佐籐秀吉還是聽清楚了其中幾個關鍵詞:「他是個秀才!他竟然是個秀才!他在大明的時候考了科舉……如果那樣他為什麼還要出海?為什麼還要來受這苦?」他看著東門慶,心中的疑雲又深了兩分。

  「哥,我也想像你一樣,反正有個功名了,將來謀個缺,就好辦事了。」東門康的八股文做得比東門慶好,東門霸等對他在科舉上的期望也比較大,不像東門慶。東門慶的學識十分駁雜,雖然從小每年總有一兩個月會被送到他外公林希元家裡接受儒學的正規訓練,幾年前又請了李白齋作為座師,但他本人對八股文的興趣卻不大,這次能考上秀才,除了有一些功底之外,也依仗著考試前得到了「小道消息」,對考試題目的方向在進考場之前就有了準備。

  「別傻了。」東門慶說:「且不說泉州府近年來怕是沒好缺了,就是有好缺,也不如考科舉來得有前程。」

  佐籐秀吉心道:「泉州!他原來是泉州人……」

  「考考考!考個秀才容易,做舉人就難了,再要考到個進士,都不知道行不行,就算行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就是做了進士,冊了個官,不是在京城裡挨苦,就是到外省去受罪,得多少年才能熬出頭啊?如今我已是秀才,也就夠了。我不想做舉人了,我想和哥你們一樣,謀個缺,就在家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多好。」

  「傻弟弟,」東門慶道:「官的地位,是吏不能比擬的。而科舉出身的官員又不是其它途徑出身的官員可比。你有這個機會卻要放棄,那不是犯傻麼?至於說挨苦,你若在京做清水衙門的官,家裡自有錢財接濟你。就是去了外省,家裡也會出錢出人幫你打好門路,這些你不用擔心。」

  「做官……做官……」佐籐秀吉喃喃道:「他在說做官的事情?」他也說話了,但說的不是朝鮮話,所以李純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在東門慶的夢裡,他的弟弟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哥,其實我去考科舉,也只是老爹整個棋局中的一步棋,我只是老爹手中的一顆棋子,對吧?」

  東門康才十六歲,十六歲的聰慧少年,考上個秀才不足為奇,但東門慶卻沒想到這個弟弟竟能想到這個層面的問題,這已經是涉及到整個家族政治佈局的大問題了,東門慶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哪怕是嘶啞的話也沒出口!東門霸是在刑房呆過的人,幾個兒子都從小就受過保守秘密的訓練,在這昏睡當中竟然也有所保留,沒有透露出夢境中的回答,佐籐秀吉將耳朵靠近,卻沒聽清楚一個字!

  在夢中,東門慶在糾正他的弟弟:「阿康,沒錯,若說棋子,我們都是棋子,但這個棋局不光是老爹的,而是我們整個東門家的。二哥管泉州府工房,生意上主要料理海內;三哥管晉江縣刑房,生意上主要料理海外。大哥在京城打探消息,老頭子坐鎮泉州,我策應各方,各方面都齊全了。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貴人』!而你剛好大有希望從科舉出身!阿康,以我們家現在的財力、人脈,只要你能博個同進士出身,家裡就能把你推到一個仕途上的高峰上,而家裡也需要你來將我們家族的聲望、地位再往上帶一帶。現在我們東門家已經夠富了,在地方上的勢力也夠大了,但我們卻還不敢公開說我們是天下第一流的家族,為什麼?就因為我們缺乏一個作為頭面人物的貴人!而這個頭面人物,我們希望就是你!」

  但東門康卻沒有被東門慶的話打動,依然道:「頭面人物,頭面人物,若能做到,那自然是頭面人物。但要是考不上,那就是廢物!我不覺得我考上的機會有多大。再說現在東南風起雲湧,明天是什麼局勢誰都不知道,我不想為了那一線機會蒙了頭去學八股文!哥,我怕,怕我會永遠掉在裡面出不來!我也不知道你們對我有多久的耐心!更不知道萬一我考不上進士,家裡會不會拋棄我……我……」

  東門慶道:「家裡怎麼會拋棄你?一次考不上,就考第二次,兩次考不上,就考第三次!」

  「可要是十次、八次考不上呢?」東門康道:「十次八次考不上的人,這世上可多了去!比如晉江那個徐老夫子,他的才學,可不見得比我差!但如今鬍子也白了,還是個生員!」

  東門慶道:「不會的,你這麼聰明,又這麼年輕……」

  「年輕?」東門康苦笑道:「哥,我現在是年輕,但三年一次的科舉,失敗三次便近十年,失敗六七次便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就三四十了!到時候就是考上了進士,還能有多大的前途?所以我要考上進士,就得爭取在三十歲之前!也就是說,鄉試、會試、殿試三場大比,容我失敗的次數卻不過三四次……哥,我實在覺得很渺茫啊!」

  「你怎麼老是往壞處想啊!」東門慶皺了皺眉頭,他沒想到自己費了這麼多口舌東門康還是不開竅,雖然也知道東門康的話有些道理,卻還是不耐煩起來,他是哥哥,和東門康說話從小就沒耐性,看看天色已晚,說道:「我要去見老頭子,不和你多說了。如果你已經打定主意不想走科舉的路子,就跟我一起和老頭子說去。」

  東門康說:「我才從書房來,露過一點口風,他一聽就發脾氣,我就不敢再說了。」

  東門慶道:「若是這樣,那我有什麼辦法。」

  東門康哀求道:「哥,我就你一個親哥,你總得幫幫忙。」

  這哀求的神色,東門慶竟牢牢深記,是因為內心深處沒法幫忙而愧疚麼?不過他還是說:「就是親哥,所以你才該知道我不會害你!你怎麼老愛鑽牛角尖啊!科舉這條路比當府吏縣吏好,你怎麼就不聽呢!」

  「科舉好?」東門康脫口道:「要是真是好,肯定先輪到你!」

  東門慶一呆:「你這什麼話?」

  東門康說:「若真有什麼好事,從來都是先輪到你的……給我的,肯定是差一等的。」

  「胡說八道!」東門慶瞪眼道:「我們兄弟倆是一個爹生一個娘養的,哪裡有什麼彼此?」

  東門康被東門慶一瞪,有些害怕,囁嚅著說:「可爹他疼你。他……他覺得你更像他!」

  「好了!」東門慶終於叫了出來,這句話佐籐秀吉終於聽清楚了:「這事就此打住。你還是好好讀書,進仕途是正經。你太文了,刀劍也拿不穩。做個吏員要腳跨黑白兩道,手控官匪二途,不適合你!」但佐籐秀吉卻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叫出這句話後,東門慶便再沒開口,李純摸了摸東門慶的頭問佐籐秀吉:「主人剛才到底說了些什麼?」

  佐籐秀吉目光閃爍,笑道:「沒有,他就說一些亂七八糟的夢話,沒什麼意義。」

  李純眼中透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卻也沒法求證,佐籐秀吉也不理這個孩子,望著東門慶心道:「這傢伙看來來頭不小!他家裡貌似是做官的。要是這樣……」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東家趙謙和:「姓趙的會不會其實知道他的來歷,他沒來由地送了他兩擔生絲,也許也是有所圖謀!」

  他正沉吟著,不防兩個朝鮮官軍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將他按倒,李純嚇得跳在一邊,一個朝鮮島民在門外指著佐籐秀吉道:「沒錯!他也是倭寇,我認得。」

  佐籐秀吉大駭,用朝鮮話叫道:「不是!我不是倭寇!我……我是大明來的漂客!大明來的漂客!」

  「大明的漂客?」一個官軍冷笑道:「如果你是大明的漂客,怎麼會在倭寇船上,還和這些倭寇混在一起?」

  「我是遇到了海難!所以……」

  「住口!」那個官軍怒道:「如果你真是大明漂客,又怎麼會說朝鮮話?」

  佐籐秀吉諤諤道:「這……我是為了要做生意……」

  「胡說!」那個官軍怒道:「你一定是個倭寇!會說朝鮮話只是為了做奸細!」橫了東門慶一眼道:「這傢伙身穿倭寇的衣服,也一定是個倭寇。」

  李純驚得大叫道:「不!不是!他不是!」

  那官軍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聽到這裡佐籐秀吉心中一涼:「他們不是看穿了我的謊言——他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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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醒來時才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搖晃著的小房間內,他要動時,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後捆了起來,雙腳腳踝也被綁住了,他掙扎了好幾下發現沒法掙脫才暫時放棄。


  這個小房間似乎是密封的,只有頂上有一個孔透露了一些光線下來,東門慶在眼睛逐漸黑暗之後才發現房間內似乎還有其他人,又過一會,漸漸分辨出是四大一小五個人。東門慶用頭輕輕撞了撞牆,發現那牆也是木板,並起腳往地面敲了敲,也是木板,心道:「看來這是個船艙。」


  「主人!你醒了!」那個身形比較小的人聽到聲音掙扎了一下,一個東門慶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東門慶馬上就認出那是李純,卻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跟著,另外一個他也十分熟悉的聲音道:「你醒了?」卻正是佐籐秀吉。

  東門慶喉嚨嗬嗬作響,正要回答,因覺喉嚨痛,忽然想起自己啞了,便嗯了一聲。

  李純叫道:「主人,你為什麼不說話?」他聽不懂東門慶的話,但東門慶是否在說話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東門慶卻聽不懂他講什麼,只是又重重用了個鼻音,跟著又滾到了他旁邊,身邊有了個可以信任的人之後東門慶才算寬了兩分心。他很想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出口卻是嗬嗬、嗬嗬的聲音。

  佐籐心中奇怪,心想:「他做夢的時候不是說了很多話麼?這會怎麼又不會說話了?是真的啞,還是在裝?」便冷笑道:「可憐啊可憐,居然變成了啞巴。」見東門慶沒有反駁,便知他可能真的說不了話。

  而東門慶被他這麼一說也是心中黯然,過了一會,他發現膝蓋還能伸縮,便想到了一個辦法,將腳伸到那個光孔映射下來的那一圈比較光亮的甲板上,一伸一縮寫起字來。他腳上沒蘸墨也沒蘸水,所以只是虛劃,甲板上並沒有顯出什麼字來。

  佐籐看了好久才猜出是「何故」二字,問道:「你問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東門慶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以示沒錯。

  佐籐嘿了一聲道:「簡單得很!他們說你和我都是倭寇,所以把我們都抓起來。」

  東門慶一呆,又用腳指了指船艙中其他人,寫道:「倭寇?」這兩個字也是來來回回寫了好幾次佐籐才看明白,但他的回答卻有些出乎東門慶的意料:「不是,他們好像是別的漂客。我們進來時他們已經在了。」

  漂客?怎麼會是漂客?東門慶不明白,又寫道:「何故?」

  因為虛劃不便,所以他用詞都甚簡單,但佐籐已猜到他要問的問題,憤憤道:「何故!何故!就因為這群朝鮮官軍也不是東西!我在被困在這裡之前曾聽一個軍官對另一個說:『這個倭寇首腦可以拿回去交差,至於這幾個,不如運五島去……』他們話沒說清楚,但我一聽就明白了——你也明白的,對麼?」

  東門慶也忽然想起了他被倭寇拘禁時聽到的一句話:「過些天五島的奴市就要開了,到時候一轉手,又是一筆錢!」心道:「不會這麼倒霉吧?」便寫道:「五島奴市?」

  佐籐看明白後冷笑道:「沒錯!沒錯!就是要把我們運到五島當人奴賣掉!」

  東門慶一聽心也涼了,他忽然發現自己鬆懈得太早了!當日發現倭寇首領就擒,朝鮮官軍已至便放下心來,卻沒料到會陷入更加麻煩的境地!

  一般來說,與對盜匪的戒備感不同,人們對政府人員、官兵都會有先入為主的信任感,就是東門慶也不例外,儘管東門霸曾教過他對公門之人要更加警惕,但這種不是靠自己的經驗而是靠別人的提點的感覺總是不能滲入骨髓的。

  「我還是太嫩了!老頭子不是經常說麼?兵匪兵匪,兵往往比匪更加可怕!」

  他自責了一會,但很快就拋開了這無意義的反思,心道:「其實我當時就算不鬆懈,不暈倒,也未必能改變現在的情況。」東門慶可以依靠夜色與運氣殲滅一夥倭寇,卻未必對付得了幾個官兵,這不一定是因為官兵比盜匪更厲害,而是因為官兵比盜匪擁有先天的道義優勢,在這種優勢下那些朝鮮平民都很可能會站到東門慶的對立面。盜匪要殺你你反抗了還是一種正義行為,但官兵要殺你你反抗了就變成了賊寇!

  東門慶冒著性命危險殲滅了一夥倭寇,但到頭來卻還是同樣的下場——當初若不逃走不反抗,一樣是被倭寇運往五島賣,與今日似乎並無區別。想起自己費了這麼多功夫,到頭來都成了無用功,東門慶忍不住發出一絲自嘲的輕笑來。

  「我後悔麼?」東門慶問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後悔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就算明知道會失敗也該拚命試試!難道還能從一開始就逆來順受不成!」忽然看見李純,心道:「他可不是倭寇,連漂客也不是,怎麼也在這裡?」便又寫了「何故」二字,而將頭往李純努。

  佐籐秀吉似乎很能理解東門慶的心思,說道:「這小子是自己跟來的,嘿,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跟來幹什麼!」

  這時李純也不斷用肩頭蹭他,似乎在說些什麼,佐籐道:「這孩子跟你說,無論到了哪裡他都跟著你。」

  東門慶聽了這話大為感動,他流落海外,遇上梁方那樣卑鄙的人、倭寇那麼凶狠的人、佐籐這麼狡猾的人他都覺得是應有之義,凡是遇到李純這樣講義氣的人讓他感到意外。

  艙中不易分辨日夜,只記得吃了三頓比豬食也不如的飯以後船便靠岸了。東門慶等被押到島上,被交給了島上的經辦人,一群人被驅趕到一個籬笆之內,脖子後面各插一根簽以標明所屬。插標待賣者在籬笆內有一定的活動空間,但手腳仍然被綁住了活動不便。幸而只是綁手沒有綁腳,而且也只是將兩隻手綁在一起而沒有扭到背後,所以他們可以走動和自己吃飯。

  東門慶等在島上呆了三天仍沒被賣出去,心裡慢慢變得頹喪,甚至對未來產生絕望,他看看身邊的佐籐竟沒什麼懊惱,便在地上寫字,問他「不擔心麼?」佐籐笑道:「有什麼好擔心的!左右不過是被賣出去,除了死,事情還會比現在更糟麼?」

  想想自己像牲口一樣被圈禁在籬笆內,東門慶心道:「他說得對。事情不會更糟了。」便放開了心情。

  這天下午籬笆裡忽然不斷有人竊竊私語起來,東門慶和佐籐都豎起了耳朵,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久消息傳到了他們這一邊,原來是有一個大明商人將要來這裡贖買鄉親。

  在這個時代,馳騁於東海之上的中國人,無論是海商還是海盜,成分與行為都極為複雜,其中有一部分是唯利是圖,但也有一部分能兼顧義利,有一部分數典忘祖、通番賣國,但也有一部分能心懷故土、自重護國,有一部分是鼠目寸光之徒,但同時也存在目光長遠之輩。比如就人奴一事,中國人中也有作惡多端者參與其中,將國人甚至鄉人騙到海外當豬仔,但又有部分義商竟承擔起了政府也沒有承擔的責任,自掏腰包贖買淪落為奴隸的同胞、同鄉,幫他們回歸故土!

  東門慶本來已經放開了,對自己將遇到什麼買家不再在意,但聽到這個消息後也忍不住熱心起來!他還沒出海前,海外對他來說是象徵著自由,象徵著財富,但真正出海之後才發現了海外的另一面:陌生、危險、不可掌握!在這個最低谷的時候,有什麼比回歸中華更具誘惑力呢?畢竟那是他最熟悉的環境,到了那裡哪怕是進了監獄也可能比流落海外安全。

  不但東門慶,佐籐秀吉也動起了心思。在這個時代中國——尤其是經濟發達的東南地區絕對是全世界最適合人居的地方,如果能去中國那當然是上上之選,就算只是上了中國人的商船,對佐籐秀吉來說也是不錯的選擇。

  整個奴隸市場上,存著這種心思的人著實不少,不久各種各樣的信息便陸續傳來,佐籐打聽到下午將來到的那個贖主是福建人不由得大樂,口裡用福建話念叨著求救的話來——卻是在作練習要冒充福建人。東門慶聽他的口音絕似泉州口音便知道他是從自己這裡偷學的,心想:「原來我偷學他倭話口音的同時他也在偷學我的泉州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佐籐秀吉卻不理會他,繼續練習他的福建話。

  佐籐秀吉為什麼要練習福建話?原來東海上中華義商贖買奴隸有一條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先親而後疏。要知道大部分商人畢竟能力有限,贖買流落海外的同胞雖是好事卻也得量力而行,根據先親後疏的原則一般是贖買認得的人,其次是贖買有關係的人,再次是贖買鄉人,再次才是外鄉、外省同胞。佐籐秀吉因聽說這次前來贖買的義商是福建人,所以加緊練習福建話希望能優先中選。

  東門慶白白看著佐籐秀吉利用自己的口音意圖脫困,心裡不忿,眼珠一轉,向李純連使眼色,李純猜了好幾次,便跟著佐籐秀吉的話練習起來。他這幾日已跟佐籐秀吉學了幾句簡單的中國話,不過畢竟為時日淺,口音不正,那句求救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一聽便知道是外番土音。東門慶聽見不免失望,心道:「這樣沒用。再說李純還只會說主人、吃飯等幾句話,若是到時一被盤問也得露出馬腳。要想讓來贖買的人知道我是福建人可得另想辦法才好。」一邊動著心思,一邊動著耳目,忽然見不遠處一個中年人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木板和一支炭條,在木板上寫字,東門慶伸頭望去,見那中年人寫的是:「小人福州侯官人氏某某」,想來是準備到時候舉起來引義商注意的,心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他便挪了過去,要問他借時,忽然想起東門霸的教誨來,東門霸告訴他,利己利人的事情在某些場合下不一定人人都肯幹。比如就當前的事情而論,這個中年人將炭條借給東門慶雖然於己無損,但考慮到東門慶如果用這個炭條增加了被義商贖買的機會,那中年人自己成功被贖買的機會便相對降低,所以如果東門慶直接開口說借對方有可能會拒絕。想到這裡東門慶便改了主意,瞥眼見他不但字寫得極醜極歪,而且「福」字和「侯」字寫錯了,便歎了一聲,在沙地上寫道:「錯了錯了。」說著指了指他木板上的字。

  那中年人抬起頭來,訝異道:「錯了?」見東門慶點了點頭,又見他寫在沙地上的字端正漂亮,便向他請教。

  東門慶從他手裡接過炭條幫他改過,那中年人大喜,但看了看東門慶寫的那兩個字著實漂亮,夾在自己其它字裡面顯得極為突兀,便請東門慶幫他全部重寫,東門慶也不推辭,一揮而就,那中年人更是高興。東門慶這才指了指那炭條,在沙地上寫道:「借此物一用。」抓住那炭條的手卻握得極緊,若那中年人不肯答應他也不會交還。那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卻是答應了,過了一會道:「看兄台是讀過書的人,若能中選,船上還請互相照應。」便又取出一塊木板來送給東門慶。

  東門慶喜出望外,作揖為謝,挪回來後略一沉思,便在木板上寫道:「望八閩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無奈苦淹留!」

  改的卻是閩籍大詞人柳永的詞句,這幾句詞在幾百年間傳播得甚廣,稍有文化的人大多聽過。東門慶題罷覺得自己詩引得當,字也漂亮!心道:「我們福建商賈,多愛讀書人,待會若那義商來了,看見這木板斷不能無所動!」得意四盼,卻見左手邊李純滿臉的欽佩,右手邊佐籐秀吉卻是滿臉的妒火!顯然他也覺得東門慶的這題詩之舉比他學幾句福建話成算更高。

  東門慶卻不管他,收好炭條,護住木板,只等那義商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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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

  未時時分,那個義商終於出現,藩籬內的插標待賣者都湧動起來,人人希望趕緊被相中,因為若被這個義商贖回那就不是去做奴僕而是恢復自由身了。不但所有的中國人都很積極,就是一些屬國島民也都用上各種手段意圖冒充。


  但是事情卻不像大家一開始想的那麼容易,那個義商顯然也不是一個隨便花冤枉錢的傻瓜,奴市的組織者在義商的示意下先喝令所有插標待賣者安靜下來,然後由義商帶領他的手下從北往南巡過來,若是中國人則出列舉左手,若是福建人則出列舉右手,義商的手下一個個地面對面質詢,以確定舉手者到底是不是中國人、是不是福建人。

  東門慶和佐籐他們的所在地是東南區,所以輪在後面,佐籐秀吉有些擔心,怕那個義商還沒到達這一區用於贖買的預算就用光了。但很快就有一個消息傳來:北區有個倭奴冒充福人被識穿,惹惱了那個義商,當場決定斷絕和那個倭奴所屬奴主的一切生意來往,那個奴主大怒之下竟將那個倭奴殺了!


  消息傳來,所有意圖冒充中國人的化外之民無不毛骨悚然,絕大多數人當場就打了退堂鼓,還有奴主特意跑來叮囑所有插標待賣者不許冒充,否則下場將向那個被識穿了的倭奴看齊!

  佐籐秀吉心裡也嘀咕起來,他雖然會說福建話,而且和福建人交涉過,知道很多福建的事情,但要說做到絕無破綻他自己也沒把握。而且他對自己的尊容也有自知之明,那副醜相一看便會引人懷疑,若是對方細心盤查,自己恐怕很難把謊話說得圓。

  東門慶卻半點也不慌張,他本來就是大明子民,縱然說不來話,但自信一筆字寫出來足以讓人信服,但李純卻有些擔心,東門慶望了望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不會拋下他的。

  眼看著那個義商在手下的擁簇下漸漸走近,佐籐秀吉忽然對東門慶道:「王公子,你能不能幫個忙?」

  東門慶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說,佐籐秀吉道:「你能不能說我和李純都是你的手下,一起流落到這裡的?」東門慶笑了笑,在地上寫道:「他鄉遇故人,不好說謊話。」

  佐籐秀吉大怒,就要搶他的那塊寫滿了字的木板來砸爛,東門慶也不示弱,嘴上掛著冷笑準備迎接佐籐的挑釁,李純更是擋在前面和他怒目相視。佐籐秀吉自忖不是東門慶的對手,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終究不敢強來,加上這時已有奴主過來喝問,三人這才罷了手。

  便聽一個漳州口音的老者叫道:「有沒有福建的老鄉啊?有沒有漳州的老鄉啊?」東門慶施施然便要站起來拿那塊木板去應贖,人還沒站直,忽然瞥見籬笆牆外人群中的一張胖臉,當場嚇得縮了回來,木板倒過來遮住了臉,蜷曲在角落裡不敢出頭。

  佐籐秀吉和李純都大感奇怪,不知他為何如此反應,機會之來真是轉瞬即逝,這一區因沒有一個人出列,所以這伙義商很快幾轉到別的區去了。等他們轉身走了以後,佐籐秀吉忽然想起人群中的那個胖子似乎甚是熟悉,搜腸刮肚地想了片刻,忽然跳起來大叫道:「洪迪珍!是洪迪珍!」

  原來這次前來贖買同鄉的這個義商正是東門慶的仇家、漳州的大海商洪迪珍!洪迪珍之所以被人稱為龍宮彌勒不僅由於他的長相,與他在東海海面上多行善事也是分不開的,但他和東門慶卻有殺弟之仇,當初還在船上時東門慶就被梁方出賣了,所以東門慶很懷疑洪迪珍已經知道「王慶」就是「東門慶」,這時若是出頭應贖很可能會自投羅網。

  但東門慶害怕的事情卻正是佐籐秀吉所期盼的事情,他一看是洪迪珍便趕緊跑了過去大叫:「洪老闆,這裡有個你想要的……」那個「人」字還沒出口,早被東門慶從背後一腳踢到,翻滾在沙地上,佐籐秀吉要高叫把東門慶賣了,卻被他掐住了脖子,李純也過來幫忙。那群義商看到藩籬裡起來騷亂稍稍駐足,叫來奴主詢問,待知道這是一夥落網的「倭寇」後便沒了興趣。這等贖買奴隸的事情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許多奴隸為求被贖用盡各種各樣的搶眼球手段以博取他的青睞,這種事情洪迪珍也經歷得多了,這時也以為兩個正在打鬧的人也屬此類,因此不屑一顧,在東門慶和佐籐秀吉還沒爭出個所以然來之前就揚長而去。

  洪迪珍等離開以後,東門慶和佐籐秀吉失去了毆鬥的目標才停下了手,但事後自然少不了挨奴主的一頓鞭子。

  佐籐在毆鬥中吃虧比較大,腫著臉對東門慶冷笑道:「可笑啊可笑!雖然寫得一筆好字,雖然遇到了同鄉,可也沒用!姓王的我告訴你!你注定了一輩子回不了大明的!」

  東門慶鐵青著臉不理他,過了一會,附近那個借給東門慶筆的中年人挪了過來,問東門慶:「這位公子,剛才怎麼不應贖?」東門慶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也沒寫字作答。佐籐在旁冷笑道:「來贖人的是他的仇家!他哪裡敢去?」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大叫道:「這裡有一個洪迪珍洪舶主的仇家啊!誰拿了他去見洪舶主,那不但贖身有望,而且還能得到大筆的賞金!」接連用大明官話、福建話、倭話、朝鮮話叫了幾遍,把東門慶叫得慌了。

  許多人聽見那話都望了過來,那中年人也有些訝異地問東門慶:「真的?」

  東門慶心裡雖慌,臉上卻不動聲色,含笑搖了搖頭,將木板上的字抹了,寫道:「我等蝦蟹,何能與蛟龍結仇?」又指了指佐籐秀吉道:「此人方是我仇家。」

  那中年人一聽便信了,又問:「若是如此,小兄弟為何不上去應贖?」

  東門慶落筆反問:「兄台又為何不上前應贖?」

  那中年人苦笑道:「我實為流求人氏,不是福建人,只是懂得幾個字而已。本想冒充,不料他們查得這麼嚴,就不敢出頭應贖了,免得脫困不成反賠了性命。」

  東門慶也是跟著苦笑,寫道:「彼此彼此。」

  那邊佐籐秀吉不斷呼喊,終於又引來了奴主,那奴主過來把他罵了兩句,佐籐秀吉便鼓動簧舌,說東門慶在洪迪珍眼中如何重要,並說有「一萬兩賞金」。佐籐秀吉形象極差,所以他說出來的話也沒多少人信,但因這一萬兩賞金實在太過誘人,所以那奴主便有些心動。這時那中年人插口道:「若真有這麼大筆賞金,我們早該聽說了,怎麼大家都沒得到消息,就你這個浪人聽說了?」原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洪迪珍這些日子來並未在海上公開懸賞搜尋王慶。那奴主想想也是,便認為佐籐秀吉在撒謊,又打了他兩鞭子,收緊了他手腳上的繩索,將他的嘴也塞了。

  東門慶心中對那中年人頗為感激,但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來,只是淡淡一笑,跟著與那中年人通了姓名,知道他叫陳百夫,東門慶仍自稱王慶。陳百夫懂得手語,見東門慶啞了,便教他和李純以手語溝通,東門慶知道筆談過分依賴書寫工具,不如手語來得方便,若遇上不識字的人如李純者更是乾脆沒用,就認真學了起來,進步甚快。

  又過數日,島上來了一群佛郎機人,這群人有兩條船,都是三桅帆船,一條是歐洲式樣,一條是中國式樣。這兩艘船到達五島時那艘中國式三桅帆船損毀頗重,似乎剛剛打過一場硬仗,而且兩艘船都已面臨糧盡水絕的境地。他們取出了剩餘的貨物,在五島和別的船隊交易,除了買糧買水之外,還需要招募水手補充缺額,佐籐秀吉、陳百夫和東門慶都被挑中。東門慶是個啞巴,他們也不計較,這時奴市已經接近尾聲,奴主為求脫手,便將李純也半賣半送,免得留著糟蹋糧食。一行人便上了這艘佛郎機船,在番鬼的驅役下干雜活。

  東門慶沒想到自己不但沒法回中國,反而上了一群番鬼的船,不禁暗暗叫苦。佛郎機的情況他在泉州時也聽一些海客說起過,知道那是九萬里之外的一個國家,這時上了他們的船,萬一他們是要回國,那自己再想回泉州就更渺茫了。

  但看看這些佛郎機人手中遠勝倭寇的武裝,東門慶知道,自己一個人是沒有反抗餘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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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下東門慶等人的這支佛郎機船隊一共有兩艘船,所以也有兩個船長,第一船長叫門多薩,第二船長叫加斯帕,是兩個幸運而又倒霉的冒險家。


  說他們幸運,那是在里斯本的時候,門多薩得到了一艘不錯的三桅帆船,而加斯帕則剛好繼承了一筆遺產,這時環球航海之路已經開闢,東方香料貿易之風正盛,中國和香料群島對西歐人來說簡直是遍地黃金的地方,於是這兩個傢伙便糾集了十幾個地中海無業者,乘坐了被他們命名為金狗號的帆船,用加斯帕得到的那批遺產作為啟動資金,辦集了航海、劫掠所需的武器、糧食和一些歐洲的低廉商品,揚帆來到了中國南洋海面。他們襲擊了南洋群島上的一些村落,得到了一些黃金和肉桂、豆蔻,又奴役了三四十個南洋人,而他們的幸運的頂峰,是在潮州、呂宋之間的航道上,襲擊了一支廣東人的商船隊。


  在那次襲擊之前,他們其實已經是這一片海面上臭名昭著的外來海盜了。不過他們襲擊的一般都是抵抗力甚弱的南洋村落,這次襲擊中國人的大商船,對他們來說卻是一次頗為冒險的行動。不過,那次冒險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而他們奪到這艘大商船後又被這艘大船上的貨物驚呆了!


  上帝啊!這艘五桅大商船,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寶藏!船艙裡除了水銀、硫磺和一些他們不認得的藥材之外,還有在大量精美的瓷器,此外還有六百擔的生絲,以及不少絲織成品。而另外一艘三桅商船上,則是大量的棉布。


  「啊!門多薩,我的兄弟!我們發財了!」加斯帕說:「把這艘船開到里斯本去,我們便會成為一個神話!」

  門多薩知道加斯帕沒有誇張,別的不說,光是那幾百擔生絲和那些瓷器,運到歐洲去就足以讓他們從此過上貴族的生活。「你看,你當初還擔心虧本呢!現在怎麼樣!你從你姑媽那裡繼承來的那點遺產,在里斯本只能買下十個中國碟子!」

  不過他們並沒有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就回歐洲,而是在貪婪的驅使下繼續向北遊弋,企圖再襲擊一些中國商船。不過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的運氣似乎就用得差不多了,在漳州附近他們受到了中國海商的逆襲,死了兩個葡萄牙人和二十幾個南洋人,雖然他們在大員附近又俘虜了十幾個漁民作為補充,不過由於在漳州一役中喪失了一個熟悉東海海面的導航水手,所以他們的船漂入大員以北的東海海面之後就迷路了。而且在漳州遭受的失敗也讓他們在一段時間內產生了心理陰影,不敢輕易靠近西邊的大陸。

  就在這片位於福建與日本之間的海面上,門多薩和加斯帕發生了分歧,門多薩建議不管一切向南,回到他們比較熟悉的南洋去,但加斯帕卻認為應該向北,因為這時還吹著南風,向南的話是逆風,他估計如果掉頭南下,可能沒找到補給的地方他們就完了,東海雖然陌生,但如果能順利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倭島的話,一切都會有轉機。

  「倭島?可我們船上誰知道那個地方啊!我們也只是聽安東尼提過那個地方的大概位置而已。」

  門多薩所說安東尼是他們在滿剌加(後世又譯為馬六甲)招募的中國人,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小時候被賣到滿剌加為奴,之後又被輾轉賣到印度的臥亞(又譯果阿),在那裡受了洗禮,成為了一個可憐的基督徒,之後又被另一個傳教士帶到了滿剌加。這個可憐的基督徒因為從一個老鄉口中聽說老母病危,急於搭船回福建,竟然誤上賊船,上了金狗號,成為門多薩、加斯帕的翻譯官兼會計長。安東尼的父親是泉州府一個窮秀才,所以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能寫漢字,懂得官話,當然也懂得福建話,流落到滿剌加後又學會了一些南洋話,去到臥亞受洗之後又從傳教士那裡學會了葡萄牙語和一些西學知識如算術、地理以及淺近的天文等等,所以對門多薩來說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尤其在翻譯這一項上少不了他。

  這時門多薩和加斯帕吵了一陣,最後決定擲銀幣,由於上帝來決定去向。

  「上帝一定詛咒他們!」安東尼在旁邊看見,心裡想。這個既聰明又膽小的年輕人其實也很痛恨這群強盜,但卻擺脫不了他們的控制。他害怕見血,當初門多薩斬下他的同胞——那位厚重而富有同情心的廣東舶主的頭顱時,他嚇得連做了三個晚上的噩夢!

  「上帝啊!請你寬恕我。他們……他們一開始不是那樣和我說的!」安東尼祈禱著,因為在那次劫掠廣東商船的事件上,他其實是作了幫兇。

  銀幣從空中落到甲板上,上帝指示了他們繼續往北走,為了節省糧食,他們決定將那些不聽話的中國水手丟進海裡喂鯊魚。

  安東尼聽說後很害怕,把這個消息寫在紙條上偷偷傳遞給了一個看起來識字的中國水手,由於紙條寫得簡略,所以這個消息在傳播過程中產生了某種扭曲,不過這種扭曲無礙於中國水手起事,然而很可惜,中國水手的行動失敗了,於是安東尼又看見了不少同胞被殺害。

  「嗚嗚嗚……上帝啊!為什麼你還不降下天火來懲罰他們呢?」

  失望中的安東尼幾乎是在盼望著這艘船永遠也找不到陸地,直接駛入地獄算了!但和他的希望相反,在糧食和水用光之前,他們就看見了船!

  「哈哈……上帝在保佑我們!」門多薩非常得意,下令進擊,可惜這次他們遇到的卻是許棟的手下李光頭,一場激戰下來,李光頭丟了兩艘帆槳雙用雙桅船,而這群葡萄牙海盜則丟了他們俘虜的五桅商船。在死亡的威脅下,門多薩和加斯帕絕望地撤退。不過,他們所崇拜的上帝似乎還沒有因為他們的罪惡而拋棄他們,在餓死之前,他們進入五島一帶水域,這時他們不敢再亂來了,強盜一定要被教訓過,才開始懂得守規矩。他們在五島交換了一點貨物,買了糧食和水,又買了一些奴隸補充人手,可這樣一來他們的積蓄也就差不多空了。若要去平戶,因為沒貨物了,沒法去交易,而且他們聽說李光頭現在也在那裡便不敢去了。這時季風已轉為由北而南,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到南洋方面去,洗劫呂宋群島上那些沒用的土人,然後到中國沿海交換生絲,然後再到日本來換白銀。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先修好船。

  在這個時代,航海的生態鏈的分工有時候精細,有時候模糊,一支能進行遠航的船隊上,熟練水手中必然有人同時也是木工,船隊的水手在這些木工的帶領下不但能修船,甚至能造船。

  佐籐秀吉木工活十分了得,只顯了兩手馬上就受到了重用。東門慶讀過書,理過事,殺過倭,包過女人,就是沒像現在這樣作為一個使喚干雜活,所以上船以後事事都不順手,還不如李純好用。那群佛郎機人見他如此沒用,動不動便手打腳踢,此時人生船陌,孤立無援,東門慶也只好含憤忍了,不敢發作。佐籐秀吉在旁看見哈哈大笑,陳百夫看不過去,悄悄對他說:「王兄弟看來是讀過書的人,為何不自薦己能,或許能在船上謀份不費力的差事。」

  東門慶沉吟片刻,打手勢兼虛劃文字,表示自己精通的是中國學問,對這些番鬼來說未必有用,陳百夫道:「這兩艘船除了那十幾個真番鬼外,還有一個假番鬼,我看這人長得眉目良善,說話也有些文質彬彬的,或許也是個讀過書的。而且我聽一些老水手說他常常幫著底下的人說話,那些番鬼有時候也會聽他的。要不我們找他試試?」

  東門慶聳了聳肩膀,牽動得背部被鞭打的地方隱隱生疼,也不願這樣下去,覺得陳百夫說的或許也是一條出路,便托付他幫自己牽線。第二天修陳百夫覷一個空隙,找到那個假番鬼哈腰道:「安東尼大人。」

  安東尼這個名字是陳百夫聽船長門多薩叫的,但這個年輕人聽到他這麼說卻搖手道:「我不是大人,你叫我安東尼好了。」

  「安東尼先生真是平易近人啊。」陳百夫讚歎道。

  安東尼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是個聰明人,見他來找自己就知道有事,因問他:「是有什麼要我幫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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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百夫去找安東尼的時候,東門慶就在不遠處幹活,但他的心思卻是放在正交談著的兩人身上。


  「喂!你幹嘛!又偷懶!」不知什麼時候,佐籐秀吉注意到了東門慶的舉動便走過來呼喝著。


  這支船隊存在著佛郎機人與東方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級,那十幾個佛郎機海盜自然是高高在上,並不怎麼把其他的東方異教徒當人看。當然,已經皈依天主又懂得葡萄牙語的安東尼算是勉強可以得到他們的認同。佛郎機人萬里遠來,為了各種需要,沿途不斷招收各地水手進行層級統治,眾佛郎機之下,是一些像安東尼這樣到南洋謀生的中國人,中國人以下,是另外一些印度、南洋土著,最新投降的那艘廣東商船的水手雖多是中國人,但因為最晚被役,所以地位便最低。在佛郎機人與東方各族水手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團體,那就是一群對這些佛郎機海盜比較忠心的中國人和南洋人,這些人的一個普遍特徵就是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葡萄牙語,所以能和門多薩等人直接溝通。佛郎機海盜正是靠著這個二鬼子團體來維持他的統治。


  佐籐秀吉十分聰明,加入這支船隊沒兩天就搞明白了這層關係,他深知在這個環境下只有擠進二鬼子團體才能出頭,而他很快就有了機會,那就是靠他出色的木工技巧贏得了主管木工活的那個佛郎機海盜拉索的賞識,雖然他還不懂葡萄牙語,所以還沒能進那個二鬼子團體,但拉索的賞識已讓他覺得自己的地位與東門慶等拉開了距離,這為他帶來了一點自尊。但這日他忽然看見常和東門慶攪和在一起的那個琉球人陳百夫忽然去找在船隊中地位最高的華人安東尼,心中隱隱感到不妙,再看東門慶正密切注意著安東尼與陳百夫的交談,便趕忙過來喝罵。


  東門慶橫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繼續干他手中的活。佐籐秀吉在一旁連聲指責,說他這裡做得不好,那裡做得不對,李純走過來道:「王大哥做得好不好,輪得到你來管!」這幾天有懂得些朝鮮話的陳百夫居中交流,東門慶已讓李純不要叫自己主人而改叫大哥了。

  佐籐秀吉聽了李純的話之後大怒,就要打他,東門慶橫過來攔在兩人中間,舉足刷刷刷在沙地上寫了四個字:「狐假虎威」!佐籐秀吉怒蓄胸口,就要發作,忽然一個人道:「好漂亮的字啊。」他一轉頭見是安東尼,趕緊躬身退開了兩步。

  安東尼看看東門慶隨腳寫下的四個字,問他:「你讀過書?」見東門慶點頭答應,便道:「這邊的活別幹了,跟我來。」又對遠處監工的佛郎機海盜說:「拉索,這個人我要用。」便帶著東門慶往主船走去。

  這時陳百夫已經回來,佐籐秀吉瞪著他道:「你去跟安東尼大人說什麼了?」

  陳百夫微笑不答,李純笑道:「你害怕麼?其實你這麼激動幹什麼的。你知道無論是在什麼地方,什麼環境,只要一有機會,王大哥總會壓過你的!」

  佐籐秀吉聽了這句話滿臉變得鐵青,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李純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佐籐秀吉很在乎東門慶,但東門慶卻好像不很把佐籐秀吉放在心上,他一離開工地就將對方拋諸腦後,跟著安東尼來到主船的會計室。

  安東尼取出一套筆墨紙硯來,讓東門慶寫幾個字,東門慶隨手便寫了一首《靜夜思》,安東尼看了這筆字後嘖嘖稱讚,知道他確實是個讀書人,又問他會不會用鵝毛筆。

  會軟筆者再用硬筆易,會硬筆者轉毛筆難,東門慶家裡又多時西洋貨,以前也貪新鮮玩過幾天的鵝毛筆,這時拿起來試了試,寫了幾個極漂亮的漢字來。安東尼見了更加讚賞,便拿出一張寫滿番文的文件來讓他抄。那些拉丁系文字東門慶是半個也看不懂,不過他就當是畫畫一般照著描,竟也描得像模像樣。

  安東尼大喜道:「咱們船上不缺有力氣的,就缺拿得動筆的。許七斤佛郎機話說得溜,卻拿不起筆;周大富能算能寫,可惜他的字太醜了。你這麼聰明,只要練一練,就是拉丁文也一定能寫得很好看的。」

  東門慶見他有抬舉之意,便在紙上寫道:「以後還請安兄多多指點。」

  「安兄?」安東尼哈哈一笑,隨即有些黯然,道:「我不姓安,安東尼是個名字。嗯,我姓黃,華名汝霖。這安東尼是牧師給我起的名字。」他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道:「我看得出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有空我給你說說我主的教誨,讓你進入真理的世界。」

  東門慶以前也聽過海外有個十字教,其教之祖是佛郎機們拜的神,這時一見安東尼摸十字架,微微一笑,也不拒絕,心中卻不太感興趣。

  往後的日子,東門慶便跟著安東尼行走,在安東尼的指導下學習那些扭扭曲曲的番文。

  掌握一門文字非十天半月之功,不過語言文字要想學得快,除了學習者本人的天賦以外,環境與需要也非常重要。東門慶在語言能力上實有過人之天賦,而且東南熟吏向來重視各種方言番語以便欺上瞞下,所以東門一家對此也很重視,加上東門府常年有各色人等進進出出,東門慶自幼與這些人打交道,南方各省方言對他來說已如家常便飯,倭話亦甚精通,就是流求之語、暹羅之言也略知一二。

  但葡萄牙語卻和東門慶以往所學所知的各門語言完全不同,這不但在發音上、語法上,就是在書寫上也完全是另外一個體系。東方漢文化圈諸國承繼漢唐遺產,無論日本、越南還是朝鮮所用文言皆是漢文。尤其是在東門慶所處的這個時代,這些國家的知識分子在書面語上與中國本土知識分子更是接近。東門慶學習倭話主要是學口語,在他看來,學習倭話和學習廣府方言也差不多,通曉口語之後書面語幾乎就不用學了,只是知道一些關鍵的規則變化就行。

  但這時學起歐洲語言卻又是另外一番情況,其間之苦樂難處微妙難言,唯學者自知,但就進度而言卻比東門慶學倭話要慢得多。而且此時東門慶學習佛郎機話還有一重大障礙,那就是他啞了。語言學習,說和聽都十分重要,說不但是表達的手段,而且也是記憶的手段,很多時候,用口記住的比用大腦記住的還要來得快、來得深、來得久。東門慶這時沒法用口來重複安東尼告訴他的單詞,僅靠默讀用大腦硬記便顯得困難重重,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他學習佛郎機話反而沒佐籐秀吉與李純來得快,尤其是佐籐秀吉,加入這支船隊的三天後就知道了至少幾十句簡便的話,雖然他經常以日本語言習慣來說葡萄牙語,就語法來說是錯謬百出,但眾佛郎機海盜哪裡計較這些?只要能大致聽懂他說什麼就行了。

  雖然東門慶尚未通曉葡萄牙文和拉丁文,但安東尼仍然安排了一些抄寫工作給他,東門慶只是依本照描而已,根本不知是什麼意思,但由於書法基礎較好,練習了十幾天之後一筆拉丁文字已描得似模似樣。加上他也是有心人,所以在這段時間內還記住了一二百個出現得比較頻繁的單詞,其中幾十個已能默讀其音,剩下的一些則是依靠死記。

  說來真是諷刺,在這個時代,東方與泰西對彼此的語言文字研究都不深,但雙方學習起彼此的語言文字來,反而常常比幾百年後來得快。這固然有數百年間詞彙不斷豐富的原因,但後世學習方法上走了彎路恐怕更是關鍵。

  東門慶本來只是船上一個地位甚低的啞巴,就是在東方人圈子裡也沒人關注他。在跟隨了安東尼成為這艘佛郎機船的書寫手後,他身份地位一下子變得不同起來。他雖然啞了,但幾次筆談之後安東尼就覺得這個王慶年紀雖然比自己小了幾歲,但文化水平卻比自己還高,不但能寫會算,而且對新的知識接受力甚強,所以對他也尊重起來,並不將他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下人。

  有空的時候,安東尼又常常向東門慶講耶穌,東門慶對這套怪力亂神的東西不感興趣,但安東尼那麼積極地向他布道,他也不好露出惡感來。不久安東尼又送了他一個十字架,因見他身材與自己相似又送了他一套佛郎機衣服,東門慶將那衣服穿將起來,再戴上那十字架,在對東方人的臉孔分辨能力不高的佛郎機人眼中活脫脫又是一個安東尼。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給你介紹一位牧師給你洗禮!」安東尼覺得,像東門慶這麼優秀的人一定能很快地接受福音,投入天主懷抱的。

  但東門慶對他的話卻沒什麼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西面,安東尼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也知道船隊這時已經接近福建海面,那個地方正是他們兩人共同的故鄉。

  「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呢……」安東尼在這一刻忽然忘記了傳道,犯上了鄉愁。這時福建還沒有教堂,也沒有天主教的牧師,不過故鄉的召喚也許比這些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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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多薩和加斯帕在福建海商和浙江海盜手裡吃過虧,所以對靠岸劫掠心懷戒懼,這時他們又沒有多少中國人感興趣的貨物可賣,所以接近浙江海面時沒有靠近,接近福建海面也沒靠岸,打算直接穿過大員海峽(即台灣海峽),趁著季風到他們比較熟悉的南洋海島上做買賣。


  安東尼上船之初本來就是要回福建,這時船已近鄉,當然又去請求門多薩讓他下船,但門多薩哪裡肯放他走?安東尼性子軟弱,人又沒主意,所以既不敢強求也沒有辦法,只好由他去。


  在經過大員海峽中部時,他們遇到了兩艘雙桅近海船隻,這兩艘船也正在南行,因為速度較慢所以被門多薩的金狗號趕上,門多薩眼看著這兩艘船武裝程度不高,賊性又發,竟下令攻打。其中一艘船聞風逃逸,另外一艘卻被俘虜了。

  這艘船隻裝了一些不太值錢的貨物,但淨水卻不少,糧食極多,顯然出海未久,投降時船上共有二十五名水手,門多薩見此船破舊,和加斯帕商量了一陣,決定要東西不要船,而且他們在五島已經募到了足夠的水手,所以決定連人也不要。

  佛郎機人的決定,東方各族的水手誰也不知,就連安東尼也不得與聞,至於那些被俘虜的水手就更不用說了。

  當天晚上,當被俘虜船的貨物、食水都搬到金狗號以後,加斯帕忽然下令放火,當金狗號上的中國籍水手們發現時,被俘虜的船隻上已經煙火沖天,船上幾十個中國人奔走呼號,有的甚至情急跳海。

  這群佛郎機海盜的作風,一路從印度、南洋一帶跟來的東方各族水手早見識過了,但才從五島招募到的水手望見卻不免心寒膽裂,安東尼知道後找門多薩大吵了一架,連叫道:「上帝會懲罰你們的!上帝會懲罰你們的!」可是這個可憐的黃種人除了這樣空洞的詛咒之外就再沒其它能做的事情了。他面對著燃燒著的海船,望著或死於火焰、或死於海水中的同胞劃著十字架,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安東尼沒發現,這時東門慶正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在這件事之前,東門慶對安東尼也是十分欣賞的,因為這個虔誠的十字教徒不但聰明,而且善良,不但在東方各族的水手受到佛郎機人虐待時常常出面求情,還常常出言頂撞門多薩與加斯帕,這又讓東門慶覺得安東尼頗為勇敢。但在這件事情以後東門慶看安東尼的眼神忽然變了,他忽然發現安東尼的善良對於解決東方各族水手的困境根本就沒有實質性的幫助。望著海面上的火焰,聽著風中傳來的哀嚎,東門慶猛地扯下了胸口上的十字架。

  一個身影悄悄靠近,那是李純。這些日子來他已從陳百夫那裡學到了不少中國話,這時悄悄問道:「大哥,要不要……」東門慶卻已經搖了搖頭,打手勢讓他回去睡覺。

  李純走後,身後忽然有人冷笑起來:「你可真是有情有義啊!當初這小子被燒你就奮不顧身地跳了出來,現在幾十個福建人被燒,怎麼卻吭也不吭一聲?」

  東門慶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佐籐秀吉,他也不理他,自回船艙中睡覺去。一些中國籍水手看見他這樣無不切齒,認為這傢伙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奴才。不過這些水手也只是空自憤怒、空自擔憂而已。

  這個船隊的水手其實大部分是東方人,但東海各族與南洋土著之間頗有隔膜。兩艘船的水手加起來超過一半有中國血統,但就是華人水手之中也因為各種原因被分裂為七八個小團體,比如從加入時間上,先一年加入的水手會自成一夥,後加入的水手又會另成一夥,又比如在地域上,南洋華人會自成一夥,大明本土華人又會自成一夥,新近從五島募集的又會自成一夥。先加入的人看不起後加入的,已經懂得說佛郎機話、初步取得了佛郎機人信任的人又自認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還不懂說佛郎機話的同胞。加上佛郎機海盜從中作梗,更讓這些小團體彼此難以齊心。而且之前這個艦隊又發生過種族叛亂,叛亂被鎮壓之後,具有領袖氣質的血性漢子已被屠戮殆盡,之後中國籍水手便更如一盤散沙難以團結了。更可怕的是叛亂中出現了無恥的告密者,這又讓各個小團體之間互相討厭,互相戒備,甚至擔心別的團體會到佛郎機主子那裡出賣自己,所以發生了這件事情後華人水手們連公開咒罵也不敢,只是暗中嘀咕而已,至於動手反抗就更不用說了。

  不過,這支船隊還是醞釀著不滿和不安。因為東方各族的水手們聞著海風中飄來的屍臭不免會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們也不知道類似的情況在下一次會不會輪到自己!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不同的人卻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因此而激發了血性,重新萌發了叛亂的念頭,有人卻因此而更加沉淪,在淫威之下將膝蓋彎得更屈以求成為與低級奴隸不同的高級奴才。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那十幾個佛郎機海盜在船隊中的地位才穩如泰山!不過,這支船隊儘管內部沒有產生危機,但當他們穿越大員海峽南部時卻遇到了襲擊!

  「李!是李大用!饒平王李大用!」熟悉閩廣海面情況的周大富上瞭望台張望後驚呼道。

  東門慶聽到消息時心中一凜,他知道李大用是出身於潮州饒平的大海盜,近幾年橫行粵東海面,聲勢極盛。李大用的根據地位於潮州附近的南澳島,是大員海峽南端的西門戶。

  這支佛郎機船隊此刻處於疲弱期,門多薩對中國東南沿海的形勢不甚熟悉,這次目標既定在南洋,為了避免和中國近海的勢力起直接衝突,便從大員海峽中線通過,沒想到還是在這裡撞上了。門多薩當即下令備戰,不想沒多久南邊的海面上又出現了一支船隊,這次的旗號卻是一個「許」字!

  「難道是許棟?」周大富再次驚呼。

  當下東海、南洋共有兩個許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北邊的許棟是徽州人,因行二,所以也叫許二,他許家幾個兄弟許一、許二、許三、許四都是縱橫四海的人物,但眼下只死剩許二一人。南邊的這個許棟是饒平人,和李大用都是老鄉,根據地也在南澳。論勢力,北許棟執浙、閩海面之牛耳,但南許棟也非泛泛之輩!

  滿南洋的人都知道李大用和許棟素有心病,沒想到這時竟然會聯手來夾擊這支佛郎機船隊!門多薩眼見對方勢大,已打了不勝便逃、逃不掉就求和的念頭。

  李大用這次來攻用的是小船突進的戰術,此時風浪不勁,大船轉動不便,當兩支船隊一接近,中國海盜船隊馬上派出二十幾艘輕便小船,先攻加斯帕所在的三桅帆船。這艘三桅帆船的載貨量比金狗號要大,但武裝程度卻不及金狗號,也不如金狗號靈活,船上炮火也不夠,金狗號放炮助攻,但那些小船行動極為靈活,在海面上就著海風海浪來回穿插,不久便逼近三桅帆船,門多薩看看形勢不妙,趕緊加速靠近,三桅帆船也是情急拚命,硬生生壓壞了其中一艘小船,但已有兩艘小船靠近三桅帆船,以鉤鐮鉤住搶攻甲板。加斯帕趕緊組織肉搏隊伍防守反擊,李大用的死士還沒攀上甲板,已有五個點燃了的大火桶從天而降,砸在兩艘靠近的小船上,其中一艘馬上著火,另外一艘由於火桶砸在一個水手頭上而被頂開,但那個水手也因此而斃命。

  「報仇!報仇!」

  三桅帆船正處鏖戰之中,海風海浪之中忽然響起了陣陣令人膽顫的齊聲吼叫!門多薩聽不懂潮州話,卻仍感受到那聲聲狂吼中所隱藏的憤怒!

  這時頭兩艘靠近三桅帆船的小船都已被加斯帕設法砸沉,第一批潮州海盜絕大多數也已經遇難,但進攻者的士氣卻絕不因此而低沉,反而在聲聲「報仇」中更加高漲!金狗號還沒來得及靠近,又有三艘小船逼近三桅帆船,小船上的死士如不要命了一般向三桅帆船上衝,其中一艘甚至點燃了船上的引火物,扯足了帆往三桅帆船的尾舵撞了過去!

  轟隆一聲,三桅帆船的尾舵被撞歪了,雖然還沒坍塌,但尾舵卻已佈滿了火種!那尾舵暫時也不能用了,三桅帆船的行動也馬上顯得呆板起來。

  「報仇——報仇——」

  聽了周大富的翻譯之後,門多薩終於聽明白了這句話。

  「報仇?難道那兩艘雙桅船是他們的?」

  不過這時已經沒有功夫去求證了!因為又有兩艘小船鉤住了三桅帆船,甚至有幾個潮州海盜攻上了甲板!金狗號不敢再靠近,只是用炮火遠遠助攻,因為李大用的三艘大船這時也已逼近那艘三桅帆船,一西、一北、一南形成夾擊之勢,三艘大船周圍還各有若干小船作為羽翼,若金狗號再靠近,便可能會跟著陷入這個包圍圈。

  「恐怕已經保不住了……」當甲板上出現了十五個潮州海盜時,加斯帕決定放棄這艘大船,他匆匆忙忙率領船上的三個佛郎機人以及七八個南洋手下,放下小船朝金狗號這邊逃來。勇猛的潮州海盜這時還沒完全攻佔那艘三桅帆船,主要攻擊方向一時沒能迅速調整,只有一艘小船追了上來,卻很不幸地被金狗號放炮擊中。

  當門多薩派人將加斯帕一行接上金狗號時,這個不可一世的佛郎機人已滿身濕淋淋的,猶如一頭落水狗。他登上甲板後再一回頭,只見三桅帆船已被攻陷!李大用的船隊也調整了方向,一邊收拾三桅帆船的殘局,一邊朝金狗號這邊逼來。位於南方稍遠一些的許棟船隊也一改攔截的姿態轉為進攻,逐漸向金狗號逼近。

  「鬥不過了!」加斯帕叫道:「這些中國人瘋了!」

  其實不用他說,門多薩早已下令轉舵,朝著東南方向逃去。但他的命令傳下去之後卻好久沒有反應,而幾艘潮州海盜的先鋒小船卻已在這個空隙中躲開了炮火破浪而至!

  門多薩警覺起來,對大副古斯塔夫道:「你趕快帶人到後面看看!我在這裡擋著!」過了一會,船還是沒動靜,這時潮州海盜那邊已有三艘衝近前來,可惜這三艘衝近的小船是肉搏隊伍,上沒有帶火油火罐之類,只能用鉤鐮搭住了直接攻打!

  門多薩望著南邊,李大用船隊的主艦已在逼近,那是一艘以金狗號的火力沒法硬生生擊沉的大船!他又望了望南邊,許棟的船隊也在向東展佈,顯然是要防止他們逃逸!門多薩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一旦讓李大用船隊的主艦靠近用鉤鐮等拖住,那雙方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在當前的形勢下,潮州海盜的人數比佛郎機海盜多得多,而且士氣高漲人人也敢死敢戰,所以門多薩知道接舷戰對他們是不利的!

  終於有幾個潮州海盜避開了火繩槍的射擊,在混亂中攀了上來,也不管華夷貴賤,遇到就殺!

  「快!」門多薩對已經緩過氣來的加斯帕吼道:「你快帶幾個人到船尾看看!趕快轉舵!趕快!不然我們就全完了!」

  ——————

  關於佛郎機:佛郎機是當時中國人對泰西的稱呼,所以本文沿用之。對同一個地區,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稱呼,比如當時的中國亦稱華夏、大唐、大明等等,用哪一個稱呼視語境而定,這些稱呼雖然內涵稍許不同,但指向大體一致,對基督教歐洲各國,本文或用我中國人對他們的稱呼,或者直接叫他們的國名如葡萄牙、法國等等,具體視情況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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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大用襲來之際,東門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能否藉著這個機會脫離這支佛郎機海盜隊伍,他甚至想到能能否借用潮州海盜的力量報仇!而抱持類似想法的,顯然不止他一個!


  在混亂中,李純注意到有好幾個不負責尾舵的水手正悄悄往船尾方向溜去。由於他和東門慶職位不同所以當時在他身邊的不是東門慶而是陳百夫,在將他看到的可疑情況和陳百夫說了之後,陳百夫卻掩住了他的嘴道:「這種事!不要過問!」


  陳百夫是流求人,李純是朝鮮人,雖然都會說一些中國話長得也與中國人無異,但在佛郎機人的統治底下這艘大船充滿了猜忌,所以李純與陳百夫都是不被中國籍水手信任的人。


  這時金狗號還沒有陷入危險,但雙桅帆船那邊的戰況已出現明顯的不利,人心也隨著戰況的轉惡而進一步浮動,終於佐籐也注意到了有一些中國人在向船尾溜去,他還注意到從甲板到船尾之間的幾條過道都有中國人若有意若無意地監視著!


  「難道……他們想趁機叛亂?」佐籐閃起了這個念頭,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告密,但這時他還沒掌握到確切的證據,所以也不敢妄動,何況他也不知該去和誰說,對他來說滿船的東方人都不見得是可以信任的,而要直接跟佛郎機人交流,他又還沒有得到大多數佛郎機人的信任,唯一可能會信任他的拉索此刻卻在三桅帆船上做二副。「先看看再說吧……」他想。現在海面上的形勢撲簌迷離,也許這支佛郎機船隊會在潮州海盜的打擊下土崩瓦解也未可知,要是那樣這艘船就會變成中國人的天下,考慮到這個可能,佐籐秀吉覺得最好是按兵不動,免得到時候中國人得勢,東風壓倒西風,自己豈不枉做小人?

  就這樣,金狗號在戰火紛飛中實際上已經分裂成三類人。第一類是正全心投入戰爭者,既包括以門多薩為首的佛郎機人,也包括一批柔順聽命的東方人;第二類是觀望者,如東門慶、佐籐秀吉、陳百夫和李純,他們已經發現情況不對,其中的消極者如陳百夫都低下了頭但求不要引火燒身,而積極者如東門慶與佐籐秀吉則在相機而動;而第三類就是暗中圖謀的人。

  但是,從李大用船隊的出現到三桅帆船被鯊魚般的潮州海盜攻陷,金狗號的中國籍水手仍然沒有行動,東門慶在艙中暗暗皺眉,覺得這些人行動太不乾脆了!

  東門慶卻不知道,金狗號上的中國水手也有他們的難處,其中最直接的麻煩,就在於他們手中沒有好武器!

  金狗號水手的武器分為三類,其中最精良的刀劍和火槍自然是配備在佛郎機人身上,次一等的武器配備給一個由早期加入的華人、南洋土著組成的隊伍,再次一等才配備給由二鬼子團體嚴密監視的中國水手,而受虐最深、反意最濃的水手,在平常都只是做一些搬搬抬抬的粗活重活,到有了戰事才由佛郎機人統一發配武器,他們根本就沒法自由地、隨時地支配武器的權力,如果船上配備了良好武器的其它團體如南洋土著以及較早加入的華人反對他們起事,那他們就算人數上佔優,在武力上也會居於絕對弱勢!

  如果說,武器是制約中國籍水手起事的外在原因,那麼勇氣不足就是他們遲疑不決的內在原因,而這兩個原因又互為表裡,讓事情在拖延中喪失了最佳的時機。事情發展到這份上,華人水手內部又暴露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缺乏一個強有力、能讓大部分人心服的領袖,所以事情一沒有把握所有人就都急起來,一急起來幾派人馬就互相推諉,互相指責,又在推諉與指責中算起了舊賬!

  這時門多薩已經下令轉舵,要往東南方向逃去,舵工吳鐵皮也是這次事件的發起人之一,但他受佛郎機人驅役已久,接到命令後想也沒想就要聽命行事,卻被另外一個團伙的頭目水魚蔡攔住,說道:「你傻了麼?我們現在就盼著李大用他們上船!要真逃走了,這艘船又是那些番鬼的天下。」

  門多薩在前面察覺到船隻遲遲不動,又派他的大副古斯塔夫前來催促。古斯塔夫身配軟劍,帶著一個深得佛郎機人信任的二鬼子許七斤匆匆往船尾趕來,路上剛好經過東門慶所在的船艙,這時東門慶已脫下了身上的佛郎機衣服,換上了破舊的水手服,正要悄悄溜出來,不想就看見古斯塔夫從自己艙門前匆匆走過,他略一猶豫,便也跟了過來。

  一個在過道上把風的水手望見古斯塔夫,嚇得趕緊到船尾報信,這時船尾聚著九個水手,分別是四個華人小團伙的頭目與副頭目,他們聽見古斯塔夫來全都慌了。吳鐵皮極怕佛郎機人,慌道:「你看!把番鬼惹來了!」便下令趕緊按照門多薩的命令轉舵,同時心裡開始準備轉舵之所以遲延的「理由」。不想卻被一個頭目牛蛙按住了叫道:「不能轉!」水魚蔡也道:「對!」另外一個頭目沈偉卻道:「我看還是先轉了再說」

  糾紛未解當中,忽聽一個聲音小聲道:「來了!」便見古斯塔夫帶著許七斤闖了進來,幾個華人頭目本來是想造反的,但見到古斯塔夫縮了縮腦袋就都嚇得不敢說話,古斯塔夫進來後一開始也沒發現什麼異狀,指著舵工吳鐵皮罵道:「你做什麼!怎麼還不轉舵!」他說的是佛郎機話,但自有許七斤幫忙翻譯,許七斤翻譯的時候不僅把意思,連同語氣也帶了過來,叉著腰指著吳鐵皮唾沫橫飛,極具高級奴才的架勢。吳鐵皮俯首低耳,諾諾應道:「這就轉,這就轉。」旁邊牛蛙、水魚蔡、沈偉等也都不敢說話。

  吳鐵皮正要動手轉舵,古斯塔夫忽然發現此處太擠,眼角一掃,才注意到船尾除了吳鐵皮和他兩個手下之外竟然還有另外六個人!水魚蔡是管小船的,牛蛙是在甲板上行走的,沈偉是上帆的——全都不應該出現在船尾!古斯塔夫是大副,熟知各處人員安排,所以一見之下就知道不妙,喝道:「你們做什麼!」

  許七斤也看出了氣氛不對!竟忘了翻譯,但古斯塔夫的這句喝問也不用翻譯,眾華人水手一聽那語氣就知道他是既怒且疑!吳鐵皮當場嚇得腳軟,沈偉向後縮著身子,水魚蔡和牛蛙目露凶光卻都在古斯塔夫的積威之下不敢妄動——他們加起來有七個人,卻被古斯塔夫一瞪就都蔫了。許七斤眼睛轉了又轉,見眼前局勢混亂,一時不知該幫同時中國人的一方,還是該幫他的蠻夷主子。

  古斯塔夫彷彿已經明白過來,哼了一聲,手就往腰間的刀按去!水魚蔡等見到他這個動作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他們也沒想己方的人若是都衝上去用拳頭也打得贏對方,這等表現完全是在佛郎機人積威之下的恐懼!

  千鈞一髮之際,一根繩子忽然出現在古斯塔夫面前,包括古斯塔夫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那條繩子已經套住了古斯塔夫的脖子往後緊勒!

  古斯塔夫喉嚨中發出一聲氣息不暢的聲音,跟著手腳開始亂動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後背撞到了一個人,他還注意到在自己脖子的水平方向上似乎有兩支手——沒錯!就是那兩隻手抓著那條繩子的兩端!而繩子又繞住了他的脖子,隨著那兩隻手力量的不斷加大,自己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只片刻間古斯塔夫便感到暈眩甚至手足無力!可他卻看不到背後那個人!

  這個可憐的金狗號大副看不到,許七斤以及吳鐵皮、水魚蔡等卻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出現在古斯塔夫背後的,正是那個叫王慶的啞巴!他們非常清楚地看見這個曾被他們疑忌妒恨的啞巴用一條繩子勒住了古斯塔夫的脖子,不管古斯塔夫怎麼掙扎,那條繩子只是收緊、收緊、再收緊!彷彿要將這個海盜罪惡的靈魂從身體裡勒出來一般!

  這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劇變!無論是吳鐵皮、水魚蔡還是許七斤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他們都不敢亂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東門慶面無表情地加大雙手的力道,看著古斯塔夫手舞足蹈地掙扎!終於古斯塔夫的手再次碰到了他的佩刀,水魚蔡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我們應該幫他!」但手腳卻一時無法行動,古斯塔夫的刀已經抽出了一半,若等他行動已經來不及了!這時東門慶背後忽然伸出一隻手來將刀按了回去——卻是那個叫李純的朝鮮少年!

  「唉——你……」又一個身影從東門慶背後出現,這次來的卻是陳百夫,他到達時事情已經不能扭轉了,所以聽李純叫道:「幫忙!」便趕緊上前去按住古斯塔夫的手腳。

  古斯塔夫的舌頭終於吐了出來,眼珠子彷彿也突了出來一般,船尾的水手們甚至聞到了一股惡臭——那是古斯塔夫的大小便失禁所引發的。

  這時東門慶才放開了手,任由屍體滑落到甲板上,李純探了探他的鼻息,對東門慶說:「他死了。」東門慶才點了點頭,向陳百夫打了幾個手勢,又虛劃了幾個字,陳百夫猶豫了一下,才對吳鐵皮、水魚蔡等道:「王公子說,現在大家都沒退路了,準備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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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更新:我現在一般是上班時間更新,住處還沒拉網線,所以更新的話不會是早上或者晚上、凌晨。下午7點以後還沒更新大家就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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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殺古斯塔夫的時候,眉毛也不皺一下,臉也沒現出猙獰,平平淡淡的一點表情都沒有。但反而是這種面無表情讓許七斤更加害怕!


  當東門慶的眼睛移過來落在他身上時,許七斤嚇得啪一聲跪下來,磕頭頓首叫道:「王公子,饒命!饒命!」


  吳鐵皮、水魚蔡等都圍了過來,李純也抽出了古斯塔夫的佩刀,交在東門慶手裡。東門慶將刀架在許七斤脖子上,刀微微入肉,尚未流血,許七斤哪裡敢動,只是滿臉的哀求之色。


  「求求你!別殺我!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是說出去,就讓我不得好死!看在大家都是天朝子民,你千萬別殺我啊!」


  東門慶心想:「我的佛郎機話還沒學會,李純他們也半懂不懂,這傢伙佛郎機話說得甚溜,留著也許有用。再說這艘船上若以是否曾替番鬼跑腿辦事來區分,只怕誰都不乾淨!這傢伙說來也是我大明子民,份屬同胞,何必做絕了他?」便收了刀,跟陳百夫打了幾個手勢,陳百夫還沒說什麼,許七斤已經叫道:「王公子放心,王公子放心!我不會說的!我什麼都不會說!」東門慶點了點頭,指揮著眾人將古斯塔夫的屍體搬到一邊,忽然瞥見古斯塔夫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項鏈,項鏈上鑲著一顆奪眼的祖母綠,略一沉吟便扯了下來塞在衣袋裡。

  吳鐵皮、水魚蔡等看見,心裡都想:「這個啞巴下手狠辣,可人也貪婪,連死人的東西也不放過。」不過見屍也要伸手乃是海盜慣有之習性,這些水手也不怎麼將東門慶這個舉動放在心上。

  古斯塔夫的屍體被搬到一邊後,東門慶便提了他的佩刀朝甲板方向而來。所謂「十室之邑,必有英豪」!這支海盜船隊裡被佛郎機人脅迫了的華人水手中本不乏英勇之輩,但這些英豪在歷次叛亂中早已死盡死絕,這時留下的人,哪怕是吳鐵皮、水魚蔡等頭目都是無甚主意的人,看見東門慶做事乾脆利落,似乎胸有成竹,竟而自然而然便跟著他走。他們是四個華人團伙的首領,背後還牽連著二三十個水手,所以在幾個通往甲板、船長室的過道上都埋伏有望風的人,這些人實際上已形成了一個無形的保護網,東門慶在這張保護網中從金狗號右側通道往甲板方向走,一路都無障礙。

  這時海面戰況又變!李大用的船隊已有幾艘小船黏上了金狗號,甚至就是他的主艦也在逐步逼近。東門慶等在船舷看得清楚,心想:「我們的兵器不夠,但再過片刻,等李大用的人衝上甲板我們再倒戈,不但能打那些佛郎機人一個措手不及,還能讓那些佛郎機人分不出敵我……」

  尚在尋思,忽然吳鐵皮顫抖著指著遠方道:「看……那……那……」

  他指的卻是被李大用攻佔了的三桅帆船。由於金狗號不動,那艘被攻陷了的三桅帆船隨風而近,船上形勢漸漸看得清楚了!東門慶等舉目望去,只見三桅帆船上潮州海盜正在攻殺仍然留在船上的水手——這時佛郎機人已經棄船而逃,所以留在雙桅帆船上的不是東海各國水手,便是南洋各島土著!但李大用的手下對這些人也毫不留情,只要拿住一概殺死!再走前幾步,只見攻打金狗號的海盜也是如此作風!東門慶心下駭然,心道:「他們為什麼不區別對待?為什麼不分華夷良賤全都殺?」

  他卻不知道他之所以會這樣想,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海上行事,利害當先,呼嘯出海的海盜大多是在內陸活不下去的貧民,他們首先考慮的絕不是什麼理想和道義,而是本集團的生存問題,簡言之,就是如何活下去!保證了這個基礎然後才能談論其它。所以華夷之辨對這些海盜來說都比較淡漠,甚至不存在於他們考慮問題的範疇之內。

  那些肯入鄉隨俗、規規矩矩遵守南澳水道規矩的佛郎機人,李大用也會考慮和他們做生意,而這次以門多薩為首的佛郎機船隊劫掠了他們的運糧船,這便侵犯了南澳眾的利益,滅了他們的風頭!不管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利害他們都必須找回這場子,必須教訓教訓這支船隊甚至滅了它!至於他們刀下死的是佛郎機人還是華人,對李大用他們來說並無多大區別!東門慶等一看到是華人船隻來襲就以為是逃出生天的機會其實只是他們自己的一廂情願,南澳眾此次來絕不是為了要解放同胞,而僅僅是為了報復!為了立威!

  東門慶失神期間金狗號上下已是殺聲震天,這時又有兩艘小船鉤住了金狗號,二十多個伸手矯健的海盜湧了上來!甲板上無論是佛郎機人、南洋土著還是華人水手為了自保都已不得不拚死戰鬥!東門慶希望對方的領袖趕緊發來分化金狗號的信息,但是沒有!一直沒有!這一刻,金狗號上下已沒有華夷,只有生死與敵我!

  東門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忽然發現衣冠之士對這些海盜的評價,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有理的。

  「他們終究只是一群不曉大義的亡命之徒!」

  東門慶不恨他們沒有道德,卻恨他們沒有遠見!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如何自保。在加斯帕巡到船尾之前,水魚蔡、吳鐵皮等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東門慶也竄回了會計室!在一刻鐘之前他還盼望著潮州海盜能夠大獲全勝,這時卻盼著門多薩能順利率領金狗號逃出生天!

  金狗號終於動了,在李大用的主艦靠近之前轉向東南,由於金狗號比李大用的主艦靈活,所以能藉著風勢逐步拋離對手,但是那五艘小船還黏附在大船右側,在解決了甲板上的危機以後,門多薩迅速組織水手向攀附到金狗號側板的南澳海盜反攻,又動用了火器砸爛了其中三艘小船。

  在加斯帕的指揮下,金狗號駛出了一道S形的軌跡,讓南澳海盜的後續船隻無法接近,在後援不繼的情況下,金狗號上的南澳海盜逐漸轉入劣勢。兩個頭目眼看不利率眾跳入還沒沉沒的兩艘小船,李大用的主艦那邊也發來了信號要他們回去——南澳眾殺敵立威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主艦追不上敵船,再糾纏下去只能增加精銳隊伍的傷亡而已。

  雙方距離漸漸拉開,並有意識地迴避著對方,李大用的手下忙著在附近水面打撈還沒沉溺的同伴,而佛郎機人則不敢停留,扯足了風帆向東南急撤!

  眼看一場海戰就要結束,東門慶意識到金狗號的統治秩序很快就要回歸正軌,這時他忽然記起一個人還沒解決——許七斤!但當他在人群中找到許七斤的身影時,這傢伙已經躲到了門多薩身邊!

  「沒機會殺他滅口了!」東門慶想,跟著又想起了水魚蔡、吳鐵皮等人,一旦金狗號安穩下來,這些人是否也能保住這個秘密呢?他覺得懸!

  「唉——我做起事情來,還是處處都有破綻啊。」東門慶想,不過他還是得做最後一點努力,希望這點努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尚未結束的混亂中,東門慶先將古斯塔夫的佩刀藏在一個角落裡,跟著閃入了許七斤的船艙,找到了他睡覺的地方,翻開他的行禮,挪開他的東西,正要栽贓,忽然發現行禮後的角落裡有一塊木板似乎有異,他用那個十字架撬了一下,便撬下一塊木板來,露出個老鼠洞般的窟窿,這個小洞剛好能容人手進出,他伸了進去一摸,便摸出一個懷表來。再一摸,竟又發現了幾塊金子和十幾個銀幣,多半也是來路不正。

  「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惡習。」東門慶想了想,便將那個鑲嵌著寶石的十字架塞了進去,卻將那懷表拿了出來。

  這時在門外把風的李純咳嗽了一聲,東門慶趕緊將許七斤的行禮放好,走出門時,只見佐籐秀吉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冷笑道:「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李純說。

  東門慶哼了一聲,咬著嘴唇不說話。佐籐道:「你還不老實,要不要我把大家叫來看看你在裡面做了什麼!」東門慶臉上全是無奈,只好摸出那個懷表來,佐籐秀吉眼睛一亮,東門慶將懷表往他手裡一塞,臉上又露出祈求的神色來。

  佐籐秀吉見哈哈一笑道:「沒想到王公子也有搖著尾巴討可憐的一天!」正要拒絕東門慶,想揪他去見拉索,忽然見東門慶祈求的眼光中帶著倔強,心裡一凜,便不敢逼得他太緊,又想:「那些南蠻剛剛遭遇一場大敗,未必有心情來理會這些小事,我就這麼湊上去未必能討得好去。」看了看手裡的懷表,心裡喜歡,心想不如留下這寶貝,便往口袋裡一塞,冷笑道:「還有其它東西沒?」

  東門慶搖了搖頭,佐籐秀吉道:「我不信!」東門慶便乖乖舉起手來讓他搜,卻搜到了安東尼給他的那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遠不如古斯塔夫那個名貴,所以佐籐秀吉看了看便沒要,搜畢才對東門慶道:「以後要做什麼壞事,記住別讓我捉到!」說完便揚長而去。

  李純在旁邊憤憤不平,東門慶卻示意他不要亂動,等佐籐秀吉離開以後嘴角才露出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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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海戰讓這伙佛郎機海盜損失慘重,金狗號轉向東南,航行了一天之後又轉而向南。船走了兩天,水手們才逐漸從戰敗的陰影中恢復過來。


  這場海戰中門多薩和加斯帕最大的損失就是丟失了一整艘船,佛郎機人中除了失蹤的古斯塔夫之外倒是沒有一個戰死,至於東方各族的水手們死了多少他們也不放在心上,反正這些不信主的人早死遲死都要下地獄的。


  海戰結束後的第三天,甲板和船艙的清理工作宣告結束,新的人員安排也定了下來,就在這時,金狗號大副古斯塔夫的屍體被找到了。


  在放棄起事之後,水魚蔡和牛蛙本來已經趁亂將古斯塔夫的屍體扔下了海。海戰中失蹤一兩個人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這樣子毀屍滅跡倒也乾淨。不料他們將屍體扔下的那個地方上插有一支鉤鐮,鉤鐮的一端又連著一塊南澳海盜小船的碎片,古斯塔夫的屍體就這樣被這支鉤鐮和這塊碎片卡住,金狗號揚足了帆南行,海水逆向衝擊,將屍體沖得發腫,可就是沒掉。等到這日門多薩派人清理金狗號外側時,才在船的右後方發現了古斯塔夫!


  「這個倒霉的傢伙!」看著這個死於非命的同伴,門多薩叫道。

  「該怎麼處理他?」加斯帕說。

  「讓安東尼處理好了。」門多薩顯然認為古斯塔夫是在海戰中戰死,因為連續兩日的海水沖刷以及被扔下海時造成的碰撞衝擊將古斯塔夫的屍體弄得傷痕纍纍,所以乍一看實難發現其真正死因。

  水魚蔡、吳鐵皮等人見佛郎機人打算草草處理,暗中都鬆了一口氣,許七斤則猶豫著、躊躇著,不知到底是否要將這件事情抖出來。畢竟,眼下佛郎機雖然重新掌控了局面,但這件事若是抖了出來,只怕金狗號又得掀起一輪血雨腥風。不過這還不是許七斤三緘其口的第一原因,許七斤最擔心的其實還是自己也會受到佛郎機人的責怪,因為他當初圄於局勢沒有第一時間將叛徒交出來,等到此刻再說,未免會顯得不夠忠誠,甚至還會涉身嫌疑。

  「還是不說吧。」許七斤想,竟也希望事情就這麼過去。

  東門慶暗中窺伺,見許七斤幾次要開口都有些擔心,直到最後見他沒說什麼才暗鬆了一口氣,心道:「最好他們趕快將這番鬼海葬,一了百了!」

  事情似乎會很順利,如果沒有安東尼那一聲「咦」的話!但單純、細心而又開始讓東門慶感到討厭的這個假番鬼卻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候發出了這麼個不恰當的聲音!

  「怎麼了?」門多薩問。

  東門慶、水魚蔡、許七斤——所有知情者都將心一提!這時如果安東尼的腦子更靈活些,懂得些權謀而說一句「沒什麼」,事情也許就有驚無險,偏偏他卻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句:「他的脖子……好像有些奇怪……」這句話出口之後安東尼就後悔了,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

  門多薩和加斯帕走了過來,脫下古斯塔夫的衣服仔細察看他的屍體,很快就發現古斯塔夫身上的傷痕雖多,但要麼比較淺淡,要麼就是傷在手腳肩頭等不致命的地方,而脖子上那條勒痕卻如一條盤繞成圈的毒蛇一般提醒著人們它的存在!

  「他是被人勒死的!」加斯帕吼了起來。

  眾佛郎機人先是一愣,隨即醒悟這件事大不對頭!南澳眾襲來之際,大部分人連火器都用不上了,滿船都在用快刀搶攻,棄砍刺而用勒幾率甚低!跟著佛郎機人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疑點:古斯塔夫當時是被派去船尾傳令,那裡基本沒受到攻擊,門多薩等本來還以為古斯塔夫是在過道上就遇到了襲擊,但現在綜合這道勒痕以及屍體發現的位置,佛郎機人認為事情大有可疑!

  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古斯塔夫的死對門多薩來說並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他若是死在船隊內部的人手裡,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這艘充滿猜忌的船上,很多時候要判斷一件事情是不需要充足證據的——只要佛郎機人認為這些低等的東方人有造反的嫌疑,他們就會殺人!幾個佛郎機人已經按緊了武器,他們的心腹——那些聽得懂佛郎機話的二鬼子們也隨之而動,這時門多薩將目光移到許七斤身上,森然問道:「古斯塔夫到船尾去,是你一路跟著的吧?」

  許七斤見他果然懷疑到自己身上,心下駭然,但這時再要實話實說也來不及了!因為門多薩等在暴怒之下極可能會遷怒自己!他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但必須用一種能完全撇清干係的說法來回答!許七斤腦子一轉,叫了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當時一片混亂,我到了船尾時只覺得腦袋一痛便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看不見大副了。」

  「到達船尾?古斯塔夫是到達船尾後才遇襲的?」加斯帕道:「那群潮州蠻子可沒攻到船尾吧,看來真的有內奸!」

  水魚蔡、牛蛙等人都聽不懂佛郎機話,但看見這些番鬼的神情也都擔心起來,許七斤擔心加斯帕還要再問下去,急著要找一個人來作轉移視線,便指著安東尼的褲腿道:「我記起來了,當時我暈倒時,剛好看到那個人的雙腳,他穿的就是這種褲子!」

  安東尼嚇得雙手連擺:「看在上帝份上!你別亂指!我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就在這時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足以幫自己洗脫嫌疑的事情,但他張了張口,卻不忍說出來。他向門多薩望去,希望門多薩能相信他的為人,那樣他就不用說出那件事情了。

  「安東尼不會殺人的。」門多薩說,加斯帕也相信——他們雖然凶殘,卻不愚蠢,看得出這個虔誠得有些懦弱的黃種人不像是一個會行兇的人。

  許七斤真正要拖下水的目標,其實也不是安東尼,聽了門多薩的話後他又馬上說:「啊,對了!那個人的褲腿是這個樣式,但顏色好像是土灰色的……」

  他仍然沒有說是誰,但他的提點已經讓安東尼驚呼一聲,忍不住向東門慶望了過去,佐籐也叫了起來——他懂得一些佛郎機話,加上辨顏察色便將許七斤的話猜到了七八分,所以如果說安東尼的驚呼是無心而發,那麼他這一聲驚叫就是故意的!在被門多薩橫了一眼後,佐籐秀吉結結巴巴道:「兩天前我好像看過一個人穿著這樣的褲子……」

  李純大急,走上一步要與東門慶共進退,卻被東門慶悄悄推開,又向他搖了搖頭,打了幾個手勢,要他記得自己之前的囑咐。

  這時大家的注意力還沒集中在東門慶身上,只是聽門多薩問:「誰?」

  佐籐秀吉朝東門慶一指,大聲叫道:「他!」

  站在東門慶身前的人紛紛讓了開來,使他孤立於甲板上。安東尼心中又是擔心,又是無奈,只是不停地說:「不會的,怎麼會是他……不!不會的!王慶是個讀書人,不會是他的。王!你告訴大家,不是你!」說了這句話才想起他是啞巴,又趕緊道:「你快搖頭!快搖頭!」

  東門慶搖了搖頭,否認了。加斯帕又問:「你說不是你——那你當時在哪裡?快說!」

  東門慶看看水魚蔡,水魚蔡低著頭不敢回應他,他再要找牛蛙,牛蛙早混在人群中不知在何處了,在當前的形勢下他們都不敢挺身而出,甚至還都盼望著東門慶千萬別把他們拉下水。他們心裡想,如果這個王慶能夠仗義地將事情全攬在身上,自己會很感激他的。東門慶心裡感到一陣失望,他發現,父親東門霸的黑色教誨有時候雖然刺耳,但似乎從來就沒錯過!

  「對了,對了!就是他!就是他!」許七斤叫道:「我昏倒之前聽見了一聲冷哼,那是他的聲音!沒錯!我記起來了!那是他的聲音!」說到這裡他心裡樂翻了,果然沒人幫東門慶說話!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應該也能擺脫一切懷疑。

  破案也罷,裁決也罷,有時候並不需要真相。由於許七斤是佛郎機人的心腹,所以他這句話說了出來無異是宣判了東門慶死刑!

  門多薩看著東門慶,再看看周圍那些華人和南洋土著,和加斯帕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下了決定!他們剛剛吃了敗仗,雖然還能維持對這艘船的控制,但短期來說不宜對船上黃種人水手進行大屠殺,但還是必須揪出一個兇手來嚴懲,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而這個王慶顯然就是一個很好的對象!

  「把他吊起來!」門多薩叫道:「我要把他勒死!讓他嘗嘗和古斯塔夫一樣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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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被趕到了高處,眾水手仰望著他一步步走向那個即將套住他脖子的圈子,心中各有感慨,但感慨歸感慨,出頭的卻一個也沒有!


  「安東尼大人,你得幫幫他。」陳百夫靠近安東尼,悄悄地說。


  「幫他?」


  「是啊。」陳百夫說:「船長他們對你的比對許七斤還信任,只要你說大副出事的時候王慶在你身邊,他就會沒事了。」


  「噢!上帝啊!」安東尼低聲驚呼道:「這不是要我說謊麼?這……這怎麼可以……」

  「那是一條人命啊!」陳百夫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安東尼卻還在猶豫:「可是……萬一古斯塔夫真是王殺的,那……」

  陳百夫聽到這裡心裡忍不住冒火,心想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探討真相!但一時卻也不知該怎麼勸說他好。忽然安東尼身邊一個人抽噎起來,陳百夫見是李純,忙問他怎麼了,李純道:「其實,出事的時候,我和大哥在一起……」

  安東尼驚道:「真的麼?你說的是真的麼?」

  「嗯,真的。」李純說:「其實殺死人的是許七斤!我和大哥親眼看見的!他當時走在大副的背後,忽然用一條繩子把大副的脖子套住,活活把他勒死。他還威脅我們,說如果我們敢把事情說出去絕不會放過我們!」

  李純的中國話說的還不好,這段話裡有些就用上了朝鮮話的詞彙,所以安東尼是聽了陳百夫的部分翻譯後才明白,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純還沒回答,陳百夫已經叫了起來:「安東尼大人你快別說這些了!他們要對王慶行刑了!」

  安東尼叫道:「糟糕!」趕緊跑了過去阻止,陳百夫靠近李純,低聲道:「好小子,年紀不大,說起謊來卻眉頭也不皺一下。」他是殺死古斯塔夫的幫兇之一,自然知道李純說的不是實情。

  李純低著頭小聲道:「大哥在許七斤房裡栽了贓物,待會如果有空幫忙說句話。」看了佐籐秀吉一眼,又說:「那倭人身上也有個贓物,是個懷表,大哥讓你待會幫忙警告一下他,別讓他亂說話了。」

  這時安東尼已經衝到門多薩身邊,神情激動地要門多薩重定此案,門多薩本來不許,但安東尼卻大叫著上帝堅持他重新調查,他在船上地位頗為特殊,在這等情況下門多薩也不能完全無視他的意見,便讓人把李純提了上來,李純畏畏縮縮地跪在甲板上,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他還沒說完許七斤就大叫起來道:「這傢伙撒謊!他是王慶的人,金狗號上誰不知道!」

  李純哭了起來,叫道:「我沒撒謊!是你撒謊!大哥當天穿的是水手衣服,又沒穿安東尼大哥送給他的那套衣服,你怎麼會看到那套衣服的褲腿呢?」

  許七斤一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陳百夫一聽也叫道:「對!我記起來了,那天王慶穿的確實是普通的水手衣服!」

  水魚蔡、牛蛙等也都記起來了,但他們卻不敢出頭,門多薩卻依然沒有更改主意的打算,但眼光卻在東門慶和許七斤之間卻猶豫了起來。

  這些日子來東門慶對佛郎機人的恭順,以及他穿上佛郎機服裝戴上十字架後所造成的「安東尼第二」的形象,已讓眾佛郎機人將之視為二鬼子團體中的一員。所以在東門前與許七斤之間選擇的話,對門多薩來說區別不大,雖然他們仍然會偏向許七斤一些。

  而許七斤見他猶豫也急了,大叫道:「船長!他是在污蔑我!污蔑!我……我根本就沒有理由殺大副!」

  門多薩露出他那滿口蛀牙,就像一頭鱷魚般張開了嘴,一腳踩在李純的頭上,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話,另外一個懂得佛郎機話、和許七斤頗有交情的二鬼子周大富趕緊上前翻譯,喝道:「小子!船長問你話!你如果敢說半句假話!馬上就把你丟進海裡喂鯊魚!」

  李純低著頭不敢反抗,周大富翻譯著門多薩的話喝問道:「你真的看見許七斤殺人了?」李純點了點頭,周大富又喝問道:「你說是許七斤殺了大副,許七斤他幹嘛要殺大富!」李純諤諤叫道:「我不知道……不過……不過我見大副死了以後,他從大副的脖子上扯下了什麼東西……」

  「上帝啊!」加斯帕聽了安東尼的翻譯後叫道:「那是一串可以買下整條金狗號的寶石項鏈啊!快!看看古斯塔夫身上那項鏈還在不在!」

  項鏈自然已經不在了!加斯帕又指著東門慶和許七斤道:「搜!」

  安東尼便去搜許七斤,周大富則搜東門慶,卻都一無所獲,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人說了一句:「也許在他們艙裡呢……」混亂中卻沒人認得出是陳百夫的聲音。

  門多薩心念一動,便派了兩個佛郎機人分別率人去會計室和許七斤的船艙裡搜,會計室裡沒搜出什麼,許七斤的船艙裡卻傳來了加斯帕的驚呼:「在這裡!果然在這裡!」

  許七斤一聽心膽俱裂,叫道:「不是!不是我!我……他們栽贓!他們栽贓!」

  但加斯帕這時已經跑了出來,手裡抓著一大堆東西,對門多薩說道:「你看看!你看看這些!」

  「啊!」一個佛郎機人叫了起來:「這是我的金幣!」

  「啊!那是我在那艘廣東船上得到的銀子!」

  七八個聲音此起彼落,急著認領自己的東西,除了屬於古斯塔夫的那個寶石項鏈之外,大多數東西都丟了多事了,有的甚至已丟了半年!而半年之前東門慶還沒上這艘船呢!

  門多薩猙獰著臉,對許七斤喝道:「卑賤的東西!沒想到你不但是個兇手,而且還是個小偷!哼!你就是貪圖古斯塔夫的這串項鏈,所以趁亂偷襲他的,對麼?你還有什麼話說!」

  許七斤早已軟倒在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佐籐秀吉看見這一幕,心中一動,馬上明白自己還是小看了東門慶,那天他根本不是去偷東西,而是去栽贓!佐籐秀吉想到了這一點後腳踏進了一步,忽然耳邊有人小聲道:「你口袋裡還有個懷表吧?」

  佐籐秀吉嚇得脖子僵硬,好一會才勉強回過頭來見是陳百夫,趕緊把伸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哪裡還敢多說一個字!想到自己又中了東門慶的詭計,心中的懊惱真是難以名狀!他的智計雖然不錯,但器量較小,貪心太重,所以那天以己度人,才會以為東門慶是趁亂偷東西,才會那麼容易地上了東門慶的當!

  在門多薩的暴怒中,許七斤被判了死刑!而死法則是東門慶剛剛差點經歷的那一種——佛郎機人想讓古斯塔夫所遭受的痛苦報應在殺死他的人身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許七斤被趕到高處時仍企圖奮死一擊,他指著水魚蔡等叫道:「其實那天是這些人謀反!他們要反叛!卻被大副看見了!大副要殺他們!誰知道那個啞巴忽然從背後出現,用繩子將大副活活勒死了!是他!是他們!船長!你要相信我啊!」

  水魚蔡、牛蛙、沈偉等先是吃了一驚,跟著便紛紛叫道:「你胡說八道!」「那天我根本就沒見到你!」「我也沒見到大副!」「你要死也不用想拖我們墊背!」

  幾十個華人在甲板上一起叫囂了起來,以證明他們的冤枉!

  門多薩聽了許七斤的話其實有些相信了,可看看甲板上混亂的情形卻馬上決定先殺了許七斤再說——在金狗號靠岸取得補給、重新整治之前,他不希望船上再發生動亂!

  許七斤被綁了起來,嘴巴也被塞住,兩個佛郎機海盜找來了一根又粗又長的繩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就要絞殺他,忽然東門慶站了出來,對著門多薩連打手勢。

  「這啞巴說什麼?」門多薩問安東尼,但安東尼也看不懂東門慶的手語。

  「他是希望由他來行刑。」陳百夫在旁邊說,「他說他因為被這傢伙冤枉差點死掉,他要報仇!」

  「哦。」門多薩聽了安東尼的翻譯後,嘴角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輕笑來,他喜歡看這些黃種人自相殘殺!這對增加他們內部的怨懟很有幫助!所以他馬上就答應了。

  東門慶走了過去,從兩個佛郎機海盜哪裡接過了繩索,他的兩隻手即懸在許七斤的腦袋的水平線上,許七斤轉一轉眼珠就能看見!這個被塞住了嘴巴的二鬼子忽然想起了古斯塔夫的死狀!沒錯!這個王慶要像絞殺古斯塔夫一樣絞死自己!

  許七斤掙扎著,可他的手腳都已經被綁死,他沒有反抗的餘地了!繩子緊了!呼吸不暢了——不能呼吸了!許七斤那突出來的眼珠望向他的主子,望向門多薩,他那眼睛彷彿在大叫著:「看!看!他就是這樣殺死古斯塔夫的!他就是這樣殺死古斯塔夫的!他就是這樣殺死古斯塔夫的!」

  門多薩不明白許七斤那眼神的含義,但水魚蔡和牛蛙他們卻似乎明白了!因為東門慶眼下的姿勢,和他殺死古斯塔夫時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不差毫釐!

  「他是在裁決叛徒!裁決漢奸!」幾個清楚整件事情經過的水手心想。他們忽然想起了當日許七斤的哀求——

  「別殺我!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是說出去,就讓我不得好死!」

  想到這裡,水魚蔡等人忽然對站在高處的這個啞巴充害怕起來,但害怕中又帶著少許敬意。

  「他不但有膽量殺了那個佛郎機人,還有本事親手裁決洩露秘密的叛徒!」

  雖然東門慶如何栽贓他們不清楚,但事態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已經斷定整件事情都是這個啞巴在操縱!

  許七斤的舌頭突了出來,屎尿失禁,那副慘狀正如未被海水沖刷之前的古斯塔夫!

  「哼哼——」門多薩冷笑起來,他轉頭望向甲板上的華人水手,想從這些低賤的異教徒臉上看到他喜歡看到的神情,可是這次讓他失望了!這些東方水手臉上,完全沒有對高處那個啞巴的鄙夷,相反,他們的眼神中竟然充滿了敬畏!

  「這是什麼表情!怎麼會這樣!」

  門多薩再向東門慶望去,這時許七斤的脖子已經歪了,而東門慶青筋暴起的手依然沒有放鬆,看著這雙手,門多薩忽然領悟到了什麼,他甚至在腦中將古斯塔夫的臉代替到許七斤的臉上,然後他閃過了這樣的念頭:「是他!殺死古斯塔夫的,是他!」雖然沒有證據,但門多薩直覺地感到:古斯塔夫一定是這個啞巴殺的!

  可是他卻沒有發作,看看甲板上那些華人水手的表情,門多薩又產生了一種不知是錯覺還是直覺的異感——他覺得這些人的眼光竟都被那個啞巴牽引住了!他覺得,如果現在衝上去毫無理由地去殺這啞巴的話,那甲板上的這些黃種人也許會失控!

  那是一種微妙的氣氛,整艘金狗號似乎都籠罩在這個氛圍之下,但能體驗到其中變化的人卻寥寥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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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慶畢竟年輕,年輕人做起事情來十九不夠圓熟。


  對裁決許七斤一事,他心中實有按耐不住的得意與興奮,卻不知道禍根亦因此而埋。在勒死許七斤之前,他在船上什麼也不是,最多只能算是二鬼子團體中一個不重要的人物,沒人看得起他。可是這件事情發生以後,他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這件事就壞處來說是引發了門多薩的疑忌,這個頗有心機的佛郎機海盜當時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可實際上卻早已在綢繆著如何對付東門慶。到底是不是東門慶殺了古斯塔夫,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看見了船上的華人已被東門慶打動,東方人中產生能夠團結同胞的領袖對這些強盜來說才是最可怕的威脅!


  不過門多薩一時間也還不好動東門慶,因為這時東門慶已不是幾天前的東門慶,華人水手們不會對他的生死不聞不問,他已經成了關注點,而且得到了部分人的支持,可以說他已經隱隱掌控了船上的部分力量,而這股力量也就是東門慶的保護網。


  而且這個時候,金狗號面臨的問題也頗為嚴峻。當日為了躲避潮州海盜,金狗號有些偏離了航道,雖然偏離得不是很遠,但仍需要盡早確定位置,回到正途,在戰鬥中損毀的部分也要盡量搶修。在這種情況下需要金狗號上下所有成員齊心協力才能渡過難關。所以經歷了裁決一事以後,金狗號便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在船隻修補的事情上,佐籐秀吉頗顯威風,有好幾次他都是由繩子吊著到船的外側修補破損部分,幾次下來便練就了一身凌空操作的技巧,深得拉索的讚賞和信任,並逐漸受到了門多薩的注意。

  門多薩把他叫了來,提拔他讓他作木工活的副主管。

  「船長說了,木工的事情,除了拉索老爺就你最大。」翻譯周大富說。

  佐籐秀吉聽了受寵若驚,連聲道:「我一定把事情做好!我一定把事情做好!」

  從船長室出來後,周大富拍拍他的肩頭說:「佐籐兄弟,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得多學學佛郎機話,那樣船上除了那幾位佛郎機老爺和安東尼,就輪到我們了!」

  佐籐秀吉十分精明,他早知道周大富是金狗號二鬼子團體中有數的人物,地位與許七斤相彷彿,而且兩人勾結頗深,這時許七斤死了而周大富向自己示好,佐籐秀吉便猜他是為了尋找一個新的同盟軍。這倒也是佐籐秀吉想要的,所以他趕緊道:「那以後還要請周大哥多多提拔、指點。」

  兩人說著一起哈哈大笑。這一笑之後,佐籐秀吉便覺得自己的地位不一樣了,雖然都處於被壓迫的位置上,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比其他東方人高等。但讓他不滿的是,他的這種自我感覺並沒有得到船上其他東方水手的認同,大家除了佩服他的技術之外別無表示。更讓佐籐秀吉不忿的是,在他看來什麼都沒做——最多在會計艙動動筆桿子的東門慶卻得到了眾多東方水手的敬畏,佐籐秀吉敏感地覺察到,大家看東門慶的眼光就是不一樣!

  這種情況一開始是出現在水魚蔡、牛蛙等中國水手身上,跟著是琉球籍、朝鮮籍水手,再後來連南洋土著水手也受到了影響。這種影響是微妙的,比如當東門慶走上甲板時,水手們會自動讓出一個好位置來招待他,又比如東門慶奉命辦事時,相關的水手也會盡力配合。大家似乎都在竊竊私語些什麼,似乎都知道了一些什麼,卻都不說破,只是在看東門慶時流露出與看別人不同的眼光。

  「他憑什麼這樣!他憑什麼這樣!」他自覺比東門慶努力了百倍,而且現在還成了船長跟前的紅人,但東門慶依然無視他!佐籐秀吉很在意能否壓倒東門慶,但他的這些想法東門慶卻好像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兩人偶爾在船上遇見,東門慶也沒有流露出特別的神情,似乎沒當佐籐秀吉是很特別的人,這種無視更讓佐籐秀吉感到難受!

  佐籐秀吉的難受勁還沒完,金狗號就已經到達了呂宋,佛郎機強盜們也開始了他們的劫掠和貿易——他們目前正處於衰弱期,所以對大的部落必須妥協,但如果遇到小村落則直接劫掠,以解決貨源不足的問題。

  後世所稱的南洋地區或東南亞地區只是一個泛泛的概念,這個圍繞南中國海而形成的廣大地域中,由安南、暹羅、占城、緬甸等國家的半島區和三寶顏、呂宋等組成的群島地區之間實際上差異極大,安南與暹羅這時都已相當發達,而懸於東面的呂宋群島這時基本上還是一塊半蠻荒的地方,雖然部分地方已經伊斯蘭化,但大部分還是處於部落群居狀態。

  此時的南洋地區有幾股重要的商業力量交叉碰撞,其中中國商人與回回商人為傳統的商業力量,而佛郎機人則是新興的破壞性因子。金狗號進入呂宋群島時,這個地區大部分尚未淪陷於西歐的淫威之下,原住民的文化、經濟、政治、科技水平都極低下,即便如此,這個地區的貿易卻已經發端。在這個貿易體系裡,中國商人又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佛郎機人進入之前,中國商人通常是乘坐大船到達馬尼拉等地靠岸,由散商登陸深入到沿海各部落進行物物交易,以中國生產的手工成品如換取各部落的黃金、香料,中國的商品到了沿海部落手裡以後,再經這些原住民的手層層擴展到呂宋的內陸。中國與呂宋的商業交流,在數百年間就這樣和平和而緩慢的發展,但歐洲人的進入卻打破了這種平靜。佛郎機人進入以後,呂宋群島的部落面對佛郎機人領先千年的軍事技術幾乎毫無還手之力。而萬里遠來的白種人大多也沒中國人的耐心進行和平貿易,對呂宋原住民連搶帶騙,把這一帶的居民都打怕了。

  所以當有大船來時,呂宋沿海部落便都緊張起來,他們雖打不過這些白鬼,但躲總是躲得起的。在這種情況下佛郎機人想做生意,常常會找中國人做中間人。

  門多薩這時尚未穩住金狗號的局面,不想節外生枝,因此一路都派遣船上的中國水手進入內陸與呂宋部落交易,收集各種香料,走到馬尼拉附近時已收集了兩袋——這兩袋香料若在歐洲也夠買兩條金狗號了,在這裡卻還沒有這等價值。

  但這時金狗號上能吸引南洋土著的貨物將盡,門多薩便又打起了劫掠的主意,安東尼請求他不要傷害這些土著,門多薩卻不理他,正要動手,忽有一支以兩艘四桅帆船為主艦的船隊進入這一帶水域,看船的樣式和旗號應該是中國人的船隻。這支華人船隊進入這一帶海域後幾乎整個馬尼拉灣都沸騰了,馬尼拉酋長親自率領部落領袖迎接這支船隊的使者,又在海邊幫忙搭帳篷為交易做準備,想必這支船隊不是第一次到來,舶主與馬尼拉人當有深厚的交情。門多薩擔心這時候攻打馬尼拉會引來華人的干涉,他接連在中國人手裡吃了幾次虧,又見對方有備,不敢造次,幾日後便揚帆而西而南,離開了馬尼拉灣。

[ 本帖最後由 rocelu 於 2008-7-26 23:5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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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狗號離開馬尼拉灣之後不久就進入麻逸一帶,麻逸一帶的開發,或者還早於呂宋。不過在西方勢力進入之後,這一帶已經被破壞得很厲害。


  自二十多年前麥哲倫到達這一帶以後,西歐的船隻便開始源源不絕地往這邊來。這些勇敢而野蠻的白番到達這裡之後是能搶不騙,能騙不買,土著島民武器不如、組織力不如,凶狠更不如,實在鬥不過他們只好用上兩敗俱傷的辦法,首先是斷絕貿易不給白番提供香料,不給白番提供糧食。為了做到這一點,堅毅的島民們甚至毀掉了自己在沿海一帶的農田,燒燬自己的家園,搬到內陸深處去居住。


  門多薩也沒有直接前往麻逸的貨物集散地,而是率領船隊到達一個被他命名為金狗島的地方,希望能向上次經過這裡一樣得到糧食,但當他將船停下來時才發現上次發現的部落聚居點已經完全荒蕪,長草稚木中夾雜著不知是否是墳墓的土包,望過去令人不勝唏噓。不過,門多薩認為這座島還是有油水可以刮,因此決定派出三個探險小分隊,進入內陸地區探尋糧食和香料。


  每個小分隊包括隊長、副隊長,負責記錄和貨物計算的會計,一個懂得南洋土語的作翻譯,三個火槍手和五個普通水手。東門慶也被派遣到其中一個小分隊當中。


  這個小分隊隊長是周大富,副隊長是佐籐秀吉,東門慶是會計,沈偉是翻譯,一個叫卡瓦拉的南洋土著率領兩個南洋火槍手作為遠程攻擊小組,另外的五個普通水手竟然個個都是東門慶認識的人,分別是陳百夫、水魚蔡和他弟弟水蝦蔡、牛蛙和李純。這支12人的小分隊裡,不但五個普通水手都攜帶刀劍,就是會計和翻譯也有一定的武裝,更不用說正副隊長了。從這支隊伍帶的武器多而貨物少便可確定,門多薩是鼓勵他們去搶而不是鼓勵他們去做買賣了!

  呂宋群島就自然資源來說雖然處處是寶,但多未開發,佛朗機海盜們並沒有長久開發的打算,所以最方便最快捷的法門乃是直接掠奪本地部落已有的財富。三個小隊先來到海邊那個荒蕪了的部落聚居點,希望找到一些線索。其中由總隊長加斯帕率領的那個部落負責尋找道路,其它兩個分隊則負責將那些土包挖開,希望這些是墳墓,那他們也許還能從墳墓裡找到財物。

  半天時間過去,地皮掘開,卻大多只是不知什麼作用的土包,也有一些是墳墓,但隨葬品並不可觀。這時探路的小分隊也已回來,他們找到了五條可能是人為的道路。經過一番商議,總隊長加斯帕人為這個部落的人應該不是死盡死絕,而是朝內陸遷徙了,他選取了其中三條可能性比較大的道路,讓三個小分隊從不同方向出發,開始深入金狗島內陸。

  門多薩和三個小分隊的隊長約定,如果遇到小部落,隊長可以自主決定該怎麼做,但如果遇到大部落可以在收集完情報之後退回來商議該如何攻打;又約定以五日為期,五日之內小分隊不管有沒有收穫都要回到泊船處,如果發生意外至少也要派人回報,萬一某個小分隊在五日後沒來回報,船長會等待三天,但八天之後要是再沒有消息,船長就會考慮繼續派遣探險隊接應還是直接離開。

  三個小分隊中,只有東門慶所在的小分隊沒有一個佛朗機人,而且隊長也是中國人,雖然周大富在船上算是頗有地位,但相對於其他兩個隊長他對隊伍的控制力算是最弱的了。這個金狗島可不比李純的老家,面積甚大,就算要金狗號繞島一周也不容易,這時深入內陸,不久便聽不見海浪聲,只聞叢林鳥鳴獸嘶。李純有些害怕,緊緊跟在東門慶身邊,東門慶心裡也害怕,但因李純在身邊便不好流露出來,反而挺起胸膛不時以眼光手勢安慰他。水魚蔡等見他如此鎮定也頗為佩服。

  又走了一天,人影半個也沒見到,但前方已開始出現岔路,對於走哪條路甚至是否繼續前行,隊伍中都有分歧。

  陳百夫道:「我們已經走了兩天了,前面的森林越來越深,再走下去,萬一迷路,只要耽擱了兩天,也可能會誤了會和期限的。」

  周大富卻道:「但難道現在就撤回去麼?我們現在什麼都沒找到,回去怎麼向船長交代?」

  「隊長說的沒錯!我們不能空手而回!」佐籐秀吉道:「我們從海邊出發來到這裡,是走了兩天沒錯,可是向前探險難,因為要步步偵查,回去了就容易。我們一路來都有做記號,所以這兩天的來路,只要花半天就能回去了。依我看,不管我們多深入,只要記號不丟,兩天之內回去是沒問題的。我的意思是再找兩天,要是實在找不到再回去,說不定前面不遠處就有發現呢。」

  佐籐秀吉自覺這番話條理清晰,周大富見他支持也很高興,當下拍板道:「那好!咱們就繼續走!」他們一個隊長,一個是副隊長,既然意見一致按理說就沒問題了,所以周大富說了這句話後領頭便行,佐籐秀吉在後面,走了沒幾步忽然覺得不對勁,一回頭發現其他人都沒跟上來,忍不住叫道:「你們怎麼不走?」

  原來周大富拍板之後,水蝦蔡看看水魚蔡,水魚蔡看看牛蛙,牛蛙看看沈偉,跟著一起望向東門慶,而李純和陳百夫早就在等東門慶發話了,七個華人水手都沒動,那三個南洋土著看那幾個中國人都沒動,也跟著不動了。

  周大富也發現他的手下都不動,也忍不住叫道:「你們怎麼不走?」

  陳百夫問東門慶:「王公子,你看……」

  對這等叢林探險事務,東門慶其實不懂,這時仰頭想了想,便和陳百夫打起來了手勢,一邊打手勢一邊在地上劃字以補手語之不足。兩人交流過後,陳百夫才對眾水手道:「王公子說,這番佛朗機人讓我們深入叢林,帶武器多而帶貨物少,顯然要我們去襲擊部落,幹那不仁不義的劫掠之事。雖然這個島的居民和我們不是同族,但大家都是十月懷胎而生,廿年生長而成,如不是迫不得已,何必幹這等損人利己的事情?」

  幾個南洋土著中,那個卡瓦拉懂得漢語,便將這些話翻譯過去,另外兩個南洋土著聽了都不禁默然。說來他們也是南洋島民,被佛朗機人擄掠上船,門多薩等見他們是土著中智力體力都比較好的,便留下了他們,一開始是做苦工,後來又在歷次戰事中脫穎而出,漸漸當上了火槍手,因為他們是歸順最早的一批人,所以配備的武器也是除佛朗機人之外最精良的。若論宿怨,他們的許多親人、族人本來都死在金狗號群盜的刀槍之下,一開始是敢怒不敢言,後來沉淪既久便安於現狀,不再想這些問題了,到如今竟已完全忘了他們和佛朗機人本是仇寇,而甘心為其所用了。若是再過一兩代人,或許他們的子孫就會完全不知祖宗之事而被西夷之俗同化了,但卡瓦拉等畢竟還是親身經歷過那些慘境的當事人,這時被東門慶一提起忍不住悲愴。

  周大富見狀對東門慶發怒道:「你說這些幹什麼!」

  他在船上狐假虎威慣了,許多中國人、南洋人都怕他,但這時話一脫口,陳百夫、李純、水魚蔡、沈偉等竟一起向他怒目而視,把他嚇了一跳,退了兩步,不敢再說話。

  東門慶卻不理他,繼續和陳百夫交流,陳百夫替他傳話道:「王公子的意思是,現在金狗號的物資還夠,一時之間大家不會因為沒有搶掠就餓死,而且就算我們搶到了東西,大部分還是會被那些佛朗機人霸佔,我們捨生忘死甚至造下大孽,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又何必?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也不用太過積極。」

  卡瓦拉道:「可是要是兩手空空回去,會被罵的。」

  「嗯,所以我們不能現在就回去。」陳百夫道:「現在就回去,大概在會合期限到達之前一天就能回到海邊,如果我們兩手空空又提前一天回去,佛朗機人恐怕會罵我們偷懶。所以我們得再轉轉,一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發現可以搪塞,二來也是拖延時間,到第五天上回到叢林邊緣,同時監視海邊的動靜。只要大船還沒離開我們就不用著急。等到其它兩隊人馬都回來了我們再現身。叢林探險本來就不能保證必有所得,所以到時候我們只要弄得滿身狼狽回去,就算兩手空空那些佛朗機人也不好說什麼了。」

  水魚蔡沈偉等馬上表示贊成,卡瓦拉等也都說:「還是大明的人聰明、仁義!」

  周大富鐵青著臉道:「你們這樣……要是被發現……」

  東門慶冷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陳百夫道:「只要你們兩個不多口,他們怎麼會發現?」

  沈偉也冷笑道:「你們要是多口……嘿嘿!許七斤就是你們的榜樣!」

  周大富被他這麼一說想起了許七斤的慘狀,腦袋縮了縮,哪裡還敢開口?佐籐秀吉眼珠一轉,叫道:「王公子說得沒錯!我們不會亂說話的。」

  東門慶微微點頭,輕輕一笑,陳百夫道:「就算他們亂說話我們也不怕!我們有十個人,他們才兩個,到了船上看誰說得過誰!」

  卡瓦拉有些擔心地說:「可是佛朗機人比較相信他們……」

  「那又怎麼樣?」陳百夫道:「別忘了我們的族人和你們的族人加起來佔據了全船的大多數!只要大家團結,他們一定不敢對我們怎麼樣的!」他跟東門慶久了,這時也以中國人自居,而沈偉等也都接受了他。

  卡瓦拉想了一想,終於不再猶疑。

  隊伍這才重新出發,但經過這一次之後,整個隊伍的領導權已經完全轉移,所有人都開始圍繞著東門慶轉。幾天來一直指手畫腳的周大富老半天不敢多說一句話,直到夜幕下降,這個小隊找了個安全的地點休息,周大富借口到稍遠處接手,佐籐秀吉也說尿急跟了過去。

  東門慶見他們離開,招手叫陳百夫李純近前,跟他們打了幾個手勢,要幾個人輪流監視周大富和佐籐秀吉。

  那邊佐籐秀吉到了周大富身邊,小聲道:「怎麼辦?現在變成他是隊長了!咱們都被他架空了!」

  周大富恨得牙癢癢道:「放心!船長早就要對付他們了!今晚你就去將甲套記號去掉!」原來他們兩人一路來留了兩套記號,一套是公開留下的甲套,一套是私下留下的乙套。乙套記號留得隱蔽,除了他們二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佐籐秀吉一聽喜道:「妙!妙!這樣一來,等我們再走一程然後藉故拋開,讓他們在這叢林裡打轉去!」

  當晚睡到半夜,悄悄起來往回走了一程要將記號去掉,忽然發現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以為是野獸嚇了一跳,驚叫一聲趕緊拔出兵器來,對方也嗆的一聲拔出了一把刀,原來卻不是野獸而是李純!

  佐籐秀吉怒道:「你做什麼!」揮刀而進,李純持刀倒退,一邊大叫,把其他人都吵醒了,佐籐秀吉見已沒法悄悄解決掉他,趕緊收了兵器,指著李純道:「這傢伙圖謀不軌!」

  李純大怒道:「你惡人先告狀!是他先起來,我跟在他後面出來的!」

  「不錯!」水魚蔡道:「我看到是小李純跟在他後面的。」

  「是他跟在我後面。」佐籐秀吉道:「可是他是拿刀跟在我後面的。他想害我!」

  李純叫道:「是你先拔刀的!」

  佐籐秀吉叫道:「是你!」

  眼見兩人將在這個扯不清的話題上不可開交,東門慶擋在兩人之間,揮手打斷他們的話,直扣主題,打手勢讓陳百夫問佐籐秀吉:「你這麼晚不睡覺,跑這麼遠來幹什麼?」

  佐籐秀吉訥訥道:「我找個地方拉屎……」

  「不是!」李純叫道:「他是在我們留記號的地方停下,不知在搞什麼鬼!」

  沈偉、卡瓦拉等都嚇了一跳,佐籐秀吉叫道:「沒有!沒有!不信你們自己去看看!」

  陳百夫冷冷道:「或許你還來不及做呢!」

  幾個人同時同時向留記號的地方衝了過去——那是傍晚才留下的記號,所以他們很容易就記得確切的位置,過了一會回來道:「沒什麼事情。」

  東門慶望了佐籐秀吉一眼,才安撫大家讓大家回去睡覺,陳百夫傳他的話道:「今晚的事情大家就當沒發生,不過從明天開始大家要格外注意,可別讓某些人有機可乘。」

  既然已經引起別人的注意,周大富和佐籐秀吉再要搞什麼鬼也難了。這個小分隊又在島上轉了一天,依然什麼也沒發現,便按照原定計劃朝海邊撤退,眼看就要到達海邊,東門慶先派卡瓦拉和陳百夫、李純去打探消息,三人匍匐而進,沒多久便大吼著跑了回來,其他人見他們如此激動都感吃驚,忙問怎麼了,情急之下李純大講朝鮮話,卡瓦拉則和其他兩個南洋土著大講家鄉話,只有陳百夫還算沉得住氣,但臉色也已蒼白,沉聲道:「沒了……」

  水魚蔡驚問:「什麼沒了?」

  陳百夫道:「船沒了……他們走了……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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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人衝到海邊,果見海面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金狗號的蹤影?周大富一見放聲大叫:「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就不等我們呢!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東門慶心中亦大感絕望,聽到周大富大叫偷眼看他,見他滿臉都是怒色,再看其他人,卡瓦拉等三個南洋土著猶如失去魂魄一般,水魚蔡、沈偉等悔恨交加,陳百夫喃喃自語不住搖頭,只有李純還站在自己身邊。


  看佐籐秀吉時,他也正向東門慶看來,兩人目光一接彼此瞳孔一縮,跟著一起移開了眼光,佐籐秀吉又去關注周大富的反應,忽然指著東門慶大叫道:「是他!都是他!要不是他亂來,我們一定不會被遺棄的!」

  東門慶臉色一沉,暗叫不妙。他對這個隊伍的領導權尚未鞏固,東方各族既可憑因緣際會而團結,自然也可以因突發事件而瓦解,果然卡瓦拉等三人首先目露凶光,跟著水魚蔡兄弟、沈偉、牛蛙等人看東門慶的眼光也由之前的敬畏轉為懷疑與後悔,各人心裡都想:「原本大家在佛郎機人手下過得好好的,何必聽他的話講究什麼仁義?記得什麼仇恨?現在弄得反而比如以前了。」


  陳百夫心道:「王公子若被打倒,我會更加孤立。」忙勸道:「各位別這樣,佛朗機人的船忽然消失,未必就是王公子的過錯。也許是別的原因。說不定他們是看到了敵船所以轉到別處,過一段時間會回來接我們。」

  水蝦蔡腦筋不好使,聽了這句話也就信了幾分,但沈偉卻搖了搖頭,覺得可能性不大,卡瓦拉更是大叫起來道:「那要是他們不回來呢?」又指著東門慶道:「古斯塔夫是你殺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許七斤也是你殺的!」東門慶聽到這兩句話吃了一驚,卡瓦拉又道:「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船長他們是要對付你!結果我們也被你連累了!」

  東門慶肚子裡有一堆的辯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佐籐秀吉暗中冷笑兩聲,又指著東門慶道:「都是他害我們的!都是他害我們的!」陳百夫要說話,卻又被他喝道:「你別老來做和事老!你是他的人,出什麼事都幫他的!」這句話一出便將陳百夫的口給堵住了。

  「好了好了。」沈偉道:「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們是同舟共濟,我們有十二個人,這個島又大,魚多獸多,還怕活不下去麼?」

  佐籐秀吉冷笑道:「活下去自然可以活下去,但那樣我們就要變成化外番仔了!」

  李純冷笑道:「你本來就是個番仔!」

  佐籐秀吉大怒道:「誰是番仔!」

  李純哼道:「你們倭島海外之民,不是番仔是什麼?」

  佐籐秀吉叫道:「我是番仔,那你是什麼!」

  李純昂首道:「我們朝鮮是小中華,不是番仔!」

  佐籐秀吉冷笑道:「蒙古人把大宋滅了之後,我們日本就成了中華正宗!你們小中華如何和我們中華正宗相比?」

  「行了行了!」沈偉道:「現在爭這些幹什麼!還是那句話!先活下去再說!」指著牛蛙道:「他懂得些造船的事,佐籐你也會做木工,這一帶海域又常有大船經過,我們大家只要能齊心,未必沒法離開這裡。」

  他最後兩句話甚有說服力,眾人一聽就都靜了下來,當下在沈偉的協調下,一行人分頭行動,牛蛙去尋找可以暫作棲息的地方,陳百夫、李純和水蝦蔡到海邊高處瞭望看海面有沒有其它動靜,卡瓦拉等三人去尋些獵物補充食源,周大富和水魚蔡去尋水,沈偉、佐籐秀吉和東門慶居中策應。

  周大富尋找水源,越走越遠,忽見背後有人跟著,一回頭,卻見一個是東門慶,一個是佐籐秀吉,便轉了個彎真的去尋水。東門慶和佐籐秀吉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離開。

  旁晚吃過了飯,周大富看看眾人沒注意,悄悄走開,東門慶一直注意著他,看見後也要抽身離開,卻被卡瓦拉看見道:「你要幹什麼?」眼中充滿了敵意。

  東門慶略一猶豫,打了陳百夫的肩頭一下,作了個手勢,陳百夫便藉故解手,從旁繞開去跟蹤周大富,過了一會周大富便回來了,又過了一會陳百夫也回來了,對東門慶悄悄道:「他往東北走了沒多遠,忽然左看右看,似乎發現了我,便又轉回來了。」

  東門慶心中沉吟:「這傢伙一定不對勁!不過白天我和佐籐跟蹤得太緊,打草驚蛇,現在他多半已經起了戒心,要引他動手不容易了。」便打著手勢和陳百夫商量起來。

  卡瓦拉在篝火中瞥見,警惕地道:「你們在做什麼!」

  陳百夫道:「沒什麼……」

  卡瓦拉怒道:「我分明聽見你們在說什麼話!」他這時對東門慶蓄積了一肚子的不滿,一見他們瞞著自己說話心裡更是起疑,站了起來作勢欲撲,其他兩個南洋土著也站了起來。

  陳百夫看看東門慶,東門慶搖了搖頭,卡瓦拉疑心更甚,退開了幾步,抓起了火槍填火藥塞鉛子,陳百夫駭然叫道:「你做什麼!」上前要攔住,其他兩個南洋土著已經抽出刀來護衛,陳百夫不好就衝上去,只一猶豫,卡瓦拉已經準備好了火槍,端起來指向東門慶。

  周大富的領導地位已被東門慶瓦解,此時這個小隊是由沈偉居中協調,但他的領導地位十分弱勢,當卡瓦拉填火藥塞鉛子之時,若是他和水魚蔡、牛蛙等人能齊心阻攔,卡瓦拉未必能得逞,但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卻不行動,便任由卡瓦拉準備好了火槍。

  佐籐秀吉見東門慶遭遇眾叛心中大樂,在一旁含笑旁觀,一瞥眼看見周大富嘴角也有笑意,眉間沒有半分愁色,心道:「日間剛剛發現大船不見時,他的表現也太誇張了。嗯,這裡面多半有問題,他一定還有沒告訴我的秘密!」

  忽聽砰的一聲,卡瓦拉竟然開槍了!幸而並未擊中,這時另外一個南洋人已經準備好了另外一支火槍交給了他,他再次端起火槍,東門慶已經竄入林中。

  陳百夫在旁苦勸不得,那邊李純卻已經跟入林中,沈偉這才對卡瓦拉道:「卡瓦拉兄弟,你這樣做,有些過了……」

  卡瓦拉怒道:「過什麼過!都是他害我們的!」

  陳百夫道:「就算現在讓你把王公子殺了,我們大夥兒就能回去了麼?」

  卡瓦拉一聽默然,他是易怒易息的島民性子,剛才暴怒之下便開槍,這時覺得陳百夫的話有道理便有些後悔剛才的舉動,但東門慶這一去便沒再回來,卡瓦拉反而有些擔心,道:「他們不會在林間遇到猛獸了吧?」

  陳百夫道:「王公子怕你還要殺他,哪裡還敢回來?」

  水魚蔡等也大感後悔,沈偉道:「只能等明天天明了,再去找他。」

  眾人等到半夜,都感無奈,沈偉安排了人手輪流守夜,當下只好各自睡了。守夜先由卡瓦拉開始,沈偉繼之,其後周大富,其後陳百夫,其後水魚蔡,以數數計時,每人守三千六百下。

  不知睡了多久,眾人忽被陳百夫叫醒,睜開眼來,卻見篝火邊多了一人,少了兩人!多的一個是李純,少了的兩人卻是佐籐秀吉和周大富!

  卡瓦拉見狀馬上抱緊了火槍喝道:「怎麼回事!」

  陳百夫「噓——」了一聲道:「小聲點!大家圍過來一點,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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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偉、卡瓦拉等一覺醒來見情況有變,都感訝異,陳百夫道:「大家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眾人都搖頭,這才道:「其實剛才王公子是故意跑的。」


  沈偉奇道:「這是為何?」


  陳百夫道:「因為王公子懷疑周大富有詭計,不過他很忌憚王公子,所以有王公子在旁邊時就不敢動,所以王公子才藉故離開,好安他的心,讓他露出馬腳?」


  卡瓦拉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道:「王公子是自己要離開的?周大富又有什麼詭計?」


  「周大富有什麼詭計,我們還不知道。」陳百夫道:「不過,當我們日間才發現岸邊沒有大船時,大夥兒個個都很急,又很怕,甚至絕望,但當時最先說話的,卻是周大富。」

  沈偉道:「這有什麼問題?」

  「這貌似沒問題。」陳百夫道:「但王公子卻覺得周大富說的話太得體,而且太流利了,好像一開始就準備好了一樣。而且他覺得周大富只是怒罵,卻沒有表現得很急,所以懷疑這裡面另有機關!」

  水魚蔡問:「什麼機關?」

  「我們暫時還不知道。」陳百夫道:「但王公子當時已經囑咐了我要盯住他。大家記得周大富吃過飯後說要解手,悄悄離開麼?」

  大多數人都搖頭說沒印象,沈偉道:「好像有這事。不過有問題麼?啊!當時你好像也離開了。」

  「對!」陳百夫道:「我繞了路悄悄跟蹤他,誰知道卻被他發現,回來後王公子就和我說我們已經打草驚蛇,怕那周大富再不肯妄動了。但他不動手,我們又不知道他的詭計是什麼,所以王公子就藉著卡瓦拉發火逃走了,他估計他一逃,周大富才肯行動!果然,今晚輪到周大富接沈偉守夜時,他等沈偉起了鼾聲便悄悄爬了起來走了,跟著那佐籐秀吉也離開了——但他們卻不知道我一直在裝睡,所以他們的動靜我都聽在耳裡!」

  卡瓦拉叫道:「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叫醒我們!」

  陳百夫道:「當時要是叫醒大家,就不知道周大富到底要幹什麼了!」

  卡瓦拉道:「但是現在他人都跑了,我們還怎麼找他?」

  「放心。」李純道:「王大哥已經追上去了,他追上去後又叫我來通知大家。一路上他會留下記號,我們走快點應該可以趕上。不過我們追的時候要小聲點,別讓他們發現。」

  水魚蔡等都跳了起來道:「那還等什麼!快走!」

  卻說當晚周大富繼沈偉守夜,等他聽見沈偉鼾聲想起便爬了起來,先走到不遠處假裝撒尿,回頭看看睡著的眾人沒動,便一步步地挪開,轉了個彎往西南方向跑去,跑沒多久,忽聽背後有響動趕緊伏下,不片刻走來一個人笑道:「周君,別躲了,我知道你在這裡。」

  周大富不得已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道:「我睡不著,到處溜溜。」

  「你就別騙我了!」佐籐秀吉道:「我知道你一定還有沒告訴我的事情,現在你就要去做,對不對?」見周大富還要抵賴,佐籐秀吉道:「周君就不要對我說假話了,現在大家都睡著了,就我一個人跟上來,我既認定你有鬼就會盯住你!你要是不將事情預上我一份休想成功!再說,我和周君向來合作得很好,只要是彼此有利的事情,我一定會鼎力協助——難道周君的那件事情秘密到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麼?」

  周大富沉吟片刻,心想:「這件事情多一個幫手也好。」看看篝火的方向果然沒人跟來,便湊近了道:「其實船長是讓我找機會在島上把那個王慶幹掉,如果能幹掉他,那麼第四日就回到海邊會合,要是幹不掉他,那船長會把大船開走,在這個島的西南方向等我們。這王慶好狡猾,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殺他,所以只能用上第二個辦法。」

  佐籐秀吉聽了心中竊喜,道:「這麼說來,我們還能回金狗號了?」

  「當然!」周大富道:「船長留了條小船給我們,就我知道在哪裡。本來卡瓦拉等我也要帶走的,可恨他們居然被王慶說動了,沒辦法,只要把他們也留下了。」卡瓦拉等在金狗號上還算忠心老實,所以才能成為火槍手,要將一個南洋土著培養成火槍手也不容易,所以非不得已門多薩也不想隨便放棄——他給周大富留下一條小船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因為要找到一個人既乖巧佛郎機話又說得溜的人也並非易事。

  佐籐秀吉催促道:「那我們趕緊走吧,別等他們醒了被發現!」一邊走一邊問那小船的位置以及金狗號的位置。門多薩來過這個島,知道有個藏船的好地方,那艘小船就放在那裡。眼看就快到了,周大富指著一塊大石道:「從這塊大石下面的縫隙鑽過去,就是一個三面峭壁的小灣,船就藏在裡面。」又跟他說了如何與金狗號會合。

  佐籐秀吉哦了一聲,忽然絆了他一腳將他掀倒,跟著撲上去扭住他的手,舉起手來打了他兩拳,打得周大富莫名其妙,大叫道:「佐籐!你瘋了麼!」

  「什麼瘋了!你以為我真的會幫你麼!我是騙你的!要不是這樣,你怎麼會說真話!」佐籐秀吉說著又打了他兩拳。

  周大富道:「佐籐,你……你也要幫那個王慶?你想清楚了!你要是現在跟我一起走,那麼很快就能回金狗號,要不然……」

  「呸!」佐籐秀吉吐了他一臉唾沫,大聲道:「誰跟你這卑鄙小人一起!我也不是幫王慶!我是幫大家!我們大和人講的是信義!你以為我會拋下大家自個兒跑麼!」

  周大富還要勸他,黑暗中忽然有人道:「原來佐籐也是好人啊。」卻是卡瓦拉的聲音,跟著黑暗中陸續有人走出——他們聽了李純的話後迅速跟了上來,在十幾丈外就已經和東門慶會合了,但仍然不動聲色跟在後面,直到周大富被佐籐秀吉撲倒才現身。周大富見所有人都來了,心裡暗暗叫苦,佐籐秀吉卻已經站了起來,踹了他兩腳道:「我最看不起這樣的東西!」

  東門慶走近前來,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卡瓦拉等圍了過來又開始揍周大富,佐籐秀吉道:「我先去看看船,別再出什麼意外了。」

  沈偉等忙道:「對,對。」

  佐籐秀吉說著便朝那大石的縫隙鑽去,這時眾人都很信任他了,只有東門慶心懷警惕,給李純使了個眼色,帶著李純跟了上去。其他人都上來踢了周大富兩腳,沈偉指揮著水蝦蔡等將他綁了,然後才跟著來尋小船。

  過了那塊大石便是一個半圓形小灣,小灣處果然停泊著一艘小船,李純歡呼一聲衝了過去,跳上了小船,東門慶看到了船心裡也是一寬,看著李純歡呼雀躍的樣子微笑著搖了搖頭,佐籐秀吉也跟著上船,笑道:「別這麼跳,小心把船跳翻了。」

  東門慶正要也上船去,忽然想起:「周大富坐著這艘小船去找金狗號自然沒什麼問題,但若是我們坐這艘小船去找金狗號,那些白番鬼卻還不一定會讓我們上船。嗯,得想個辦法,讓他以為靠近的是周大富,待得兩船搭上,他看仔細時已經沒辦法了——除了動粗!」東門慶猜想門多薩之所以要來這麼一番曲折放逐自己必是有所顧慮,所以才沒在金狗號上直接動手,因想:「他之前既然不想動粗,那麼這次如果我們能順利上船,他可能也不會動粗而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他正在那裡籌謀對策,忽聽噗的一聲,李純倒在船上不動了,東門慶回過神來,卻見佐籐秀吉正在扔掉一塊石頭!東門慶大驚,就要衝過去,佐籐秀吉已經取刀在手指著李純的背心厲聲叫道:「站住!退後!」

  東門慶頓了頓,終於停下、退後,佐籐秀吉一手拿刀指著李純的背心另外一隻手也沒閒著,摸起李純的刀來,三兩下割了船繩,跟著用槳將船撐離岸邊。東門慶急了,便要衝過去,腳才入水,佐籐秀吉的刀便刺入了一二分,嚇得他趕緊又退回來。

  後面的人也發現有異,大叫道:「怎麼了?怎麼了?」狂奔過來,但等他們奔到水邊,小船離岸已有數丈,佐籐秀吉撇了刀蕩槳划船,東門慶這才喉音狂嘶,撲進海水去!水魚蔡、水蝦蔡兄弟也先後跳進去追!但他們水性雖好,佐籐秀吉的船把式也不壞,一開始幾個人與船還保持著等距,但始終也追不上,而離岸愈遠,船的優勢也就越加明顯。

  眼看船與人的距離越來越大,沈偉在岸上想起了什麼,忙叫道:「快開槍!」卡瓦拉等趕緊答應了,慌慌張張地填火藥塞鉛子,等準備妥當小船早離得老遠了。卡瓦拉開槍射擊,第一槍沒射中,佐籐秀吉聽到槍聲伏下了身子繼續划船,終於越來越遠,別說水魚蔡等追不上,就是卡瓦拉的火槍也威脅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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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攔住!”

  卡瓦拉吼叫著。請牢記

  當時東門慶離小船最近,也是唯一有機會阻止佐藤秀吉的人,如果他不顧一切撲上去,那麼佐藤秀吉應該無法駕船離開。

  和昨日卡瓦拉發怒時東門慶默默承受不同,這一次東門慶忽然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就像要殺人!

  想起東門慶站在高出裁決許七斤的場景,卡瓦拉心里一寒,不敢再說下去,更不敢像昨夜一般拔槍相對!

  其他水手對這件事情也有些不滿,不過在卡瓦拉的叫囂被東門慶壓下去以後他們也不敢大聲說話了,只是小聲地嘟噥著,東門慶抬起腳,在沙灘上刷刷刷寫了兩行字,然後就走開了。

  卡瓦拉、水魚蔡等問沈偉︰“他寫什麼?”

  沈偉讀道︰“如果今日我可以不顧李純的生死,明日也會不顧你們的生死!”

  卡瓦拉等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說不出話來。他們一起向東門慶望去,卻見他坐在海邊的一塊大石上,似乎正在想些什麼,眾人也不敢打擾,在這個小灣另外的角落里商量該怎麼辦,但半天也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

  李純遭襲,佐藤得手,加上同伴的懷疑,這些對東門慶來說猶如三連擊一般,不過,“事情總不會比在那個朝鮮小島上更加惡劣吧?”那時東門慶已經淪為奴隸,連生死也操于他人之手!今日雖然身陷荒島,但總算還有自由,而且周圍還有同伴——如果自己能將他們團結起來的話。

  “也許這樣更好呢……不用回金狗號看門多薩的神色了。在那艘船上,我還未必斗得過他。”

  不過就算這樣,對李純的牽掛還是讓東門慶惆悵了好一會。

  “算了!別想這些了!該計劃一下以後的事情了!”東門慶想,不過對于身邊的這群人他實在有些失望。他們要麼膽小,要麼多疑,要麼愚蠢,實在不是什麼好伙伴,但東門慶想起東門霸和他說過的話來︰“一般來說你是沒法選擇和你共事的人的,甚至沒法選擇你的手下!天下哪有那麼多英才跑來給你用?所以用什麼人沒法選擇的時候,就該想著怎麼用!”

  此念一轉,他便又想起這些人的好處來,比如沈偉雖然膽小,但精通多種番話,腦筋也比較好用;卡瓦拉等雖然多疑,但讓他們服氣後也會老實听命;水蝦蔡等雖然愚蠢,但水性頗佳,且有一身的力氣可以用。麒 麟 小 說他又忽然想起︰“沈偉好像說過牛蛙會造船,不知能造出多大的船來……”

  正盤算著,便見陳百夫和沈偉慌慌張張跑過來道︰“不好!周大富趁我們不注意跑掉了!”

  東門慶冷哼了一聲,打手勢跟陳百夫說,現在他跑不破都已經無所謂了。陳百夫和沈偉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東門慶又讓他們兩人把大家召集起來,商議以後的事情。

  逃了一個佐藤秀吉,失陷了一個李純,走了一個周大富,這個十二人的小分隊便只剩下九個人。九個人先尋了一個高地,燃了一堆篝火,水蝦蔡負責張望守衛,其他八人開始商議。東門慶先問牛蛙造船的事,牛蛙說自己確實造過船,不過造的只能是在江河或者近海航行的小船,而且眼下沒有工具,又只有不到十個人,只怕會有些麻煩。

  陳百夫道︰“沒有工具我們就自己造,雖然會多花幾個月時間,但也沒什麼。這里木料豐富,應該可以造出好船的。”

  沈偉也道︰“這個島離閩、廣雖然很遠,但這一帶的海域常有商船出沒,如果我們能遇到商船,征得同意讓他們搭載我們一程,或許可以到呂宋、滿剌加去,運氣好的話甚至能回大明!”

  陳百夫道︰“不過可別遇上海盜才好。”

  東門慶哼了一聲,拍了拍腰間空蕩蕩的口袋,又拔出了刀,眾人便都知道他的意思︰他們現在沒財物卻有武器,只有他們搶別人的份,哪里還怕別人搶他們?

  解決了這個前景規劃之後,又商議起眼前之事。這八個人雖然都沒什麼大本事,但野地求生的能耐卻都不錯,有的會打漁,有的會打獵,有的會造屋子,又個個身體強壯,所以對如何在這個小島生存下去並不擔心。

  不過東門慶眼光頗獨特,首先指出要立足先要找好一個據點,這個據點一來要易于入海,二來最好有一定的防御特性,以便應付突發事件。

  這時已經破曉,晨光從東方灑來,似乎也帶來了希望,陳百夫四向張望,忽然指著西南面一個山洞道︰“你們看那里如何?”

  那個山洞位于一個山坡上,山坡頗陡,但看來可以攀援而上,從山坡下來便是他們所處的這塊高地,從這塊高地下去便是門多薩藏小船的那個小灣,這個小灣周圍既有可以遮擋風雨的山石,又有較為平緩的沙灘,確是一個泊船的絕好所在。至于造船的木料,可以從別處推入海中,再從海中拖到這里的沙灘。

  東門慶想了想,也覺這個地形倒也合適,便在鋪了沙子的地上寫道︰“只不知山洞大小如何。”

  牛蛙叫道︰“在這里想有什麼用!直接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們說動就動,馬上攀了上去,陳百夫見水魚蔡就要進洞,趕緊叫道︰“小心!也許有野獸毒蛇!”

  水魚蔡嚇了一跳,駐足不前,牛蛙卻已經鑽了進去,過了一會又鑽出來叫道︰“里面什麼也沒有!放心!”

  陳百夫又問︰“洞大不大?”

  牛蛙叫道︰“很大!住幾十個人都沒問題!”

  眾人大喜,一一攀了上去,進去一看,果然是個不小的山洞,難得的是洞中居然頗為干燥,並不潮濕,美中不足的是洞口當風,陳百夫道︰“我們得先做一塊木板做門,將洞口擋住,要不然在這里住個一年半載的,人人都得被風吹得生病。”

  沈偉笑道︰“哪里要一年半載?”指著下面那個高地道︰“住在這里只是暫時,我們將來可以在下面弄個簡便的房子,那樣上下、造船也方便些。至于這個山洞,可以用來存放東西。”

  卡瓦拉、水魚蔡等都點頭稱是,自此,他們才從失望中走出來而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人有了希望便有了動力,當下分頭行動,卡瓦拉等先去探熟周圍環境,水魚蔡、水蝦蔡兄弟去打魚以籌集食物,剩下的人去搬運些木料、石料來,木料是準備用來做門、做燃料,石料則是拿來當投擲武器——他們雖有五支火槍和十幾柄刀,但火藥、鉛子固然有限,刀也要省著點用以防過度磨損而作廢。

  數日下來,山洞便初具規模,不但有了門板,儲蓄了木料、石料,而且還風干了不少魚肉、獸肉,牛蛙還做了一個木桶,提了淨水倒在洞中一個天然石盆里作存水。

  “哈哈……咱們也有了個家了!”卡瓦拉等樂滋滋地笑了起來。

  “是啊!可以過日子了。”水魚蔡等也頗為滿意。這幾日雖然勞苦,但事情都是為自己干的,活得自由自在,可比在金狗號上受壓迫好得多了。到此,所有人都不再為沒有回到金狗號而後悔了。

  “接下來,就要開始想造船的事情了。” 東門慶心道。

  第二日,陳百夫和卡瓦拉等去尋找適合造船的木料,東門慶則與包括牛蛙在內的其他人考慮如何打造工具,到中午時分,出去尋找木料的人忽然急沖沖跑了回來,大叫道︰“不好!周大富!周大富!”

  東門慶一愕,心想就算見到了周大富也不用這麼驚慌失措吧,卻听卡瓦拉叫道︰“他……他……”氣喘吁吁的,卻一直“他”不出個所以然來。

  留在老巢的人還沒弄清楚出了什麼事,便听有高呼怒吼的聲音自遠而近,那聲音似乎在高唱,但唱的卻是戰歌!

  東門慶听那聲音怕不下數十人無不大駭,心想不會是周大富引了佛朗機人來攻吧?眾人趕緊跑到高地邊緣張望,果見有數十人追逐著一個狼狽的身影向這邊奔來,那個狼狽的身影依稀看得清是周大富,而背後那數十個人卻是衣草佩骨,手持標槍,卻是一群發怒了的南洋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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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花,鮮花!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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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封推,多更一點,大家也多多支持吧。麒 麟 小 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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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他們才到這座島時,要找土著找不到,現在不想遇到時,原住民卻偏偏出現了!

  看這些南洋土著不斷涌來的情況怕不有上百人!後面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在彈藥匱乏、後援不繼的情況下,靠著他們十個人來抵御這個島的土著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這個周大富,就會惹禍!”卡瓦拉叫道︰“他要死也不死遠點!臨死之前還要把這些人引來!”說著就要瞄準周大富殺了他。

  東門慶趕緊攔住,沈偉在一旁也道︰“別這樣!”

  周大富這時也已經望見東門慶等伏在高地上,朝這邊狂奔過來一邊大叫︰“救命!救命啊!沈偉!救命啊!王公子!救命啊!”

  陳百夫問東門慶︰“救不救他?”

  “救他做什麼!”卡瓦拉道︰“不殺他算好了!”

  東門慶心道︰“他已經把土著們引過來了,現在再殺他也是于事無補,不過救不救他呢?嗯,這人雖然是個軟骨頭,但跟佛郎機人跟得久了,不但佛郎機話說得溜,而且知道許多其他水手不知道的事情,將來或許有用!”便在地上劃了兩個字︰“救人!”

  陳百夫轉述了東門慶的意思,卡瓦拉皺了皺眉頭,東門慶又在那兩個字上點了點,以示強調,卡瓦拉哼了一聲道︰“好吧,將來要出了什麼事情,你負責!”

  其實不等他們動手,周大富早在往上爬了。這塊高地並非垂直,這幾日又被東門慶等踩出了一條階梯般的小徑,要爬上來並不甚難,但畢竟不如平地走路來得快!陳百夫扔了一條被他們曬干用來做繩索的長藤下去讓周大富捉住,周大富捉住長藤之後手腳並用,上來得更快了!沒多久便到了高地,來到眾人面前,噗地跪下了,連聲道︰“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沈偉哼了一聲,指著地上那兩個字道︰“這是王公子的意思!”

  周大富往那兩個字看去,他是識得一些字的,看出是“救人”二字,忙跪下給東門慶磕頭道︰“謝謝王公子,謝謝王公子。麒 麟 小 說小的以前不懂事,以後做牛做馬,都要報答王公子的救命大恩。”

  卡瓦拉也道︰“要是按我的意思,還是把他推下去的好!說不定把他們交出去,這些土著就不會上來了。”

  周大富嚇了一跳,趕緊躲在東門慶背後,眾人听了卡瓦拉的話以後往下邊望去,卻見底下人頭涌涌,上百人正爬將上來。

  卡瓦拉早上了鉛子,就要放槍,卻被東門慶按住,指了指腳下的石頭,大家便明白過來,火藥和鉛子十分有限,他們得盡量省著用。

  陳百夫叫道︰“大家快動手!別讓他們上來!”便抱起了一塊石頭向下邊砸去。周大富逃了半天,早已累得要虛脫,但這時不敢不幫忙,怕被他們說沒用,因此也搶著拿石頭往下砸。這塊高地雖不甚陡,究竟是居高臨下,十個人你搬我砸,石子石塊如雨砸下,就殺傷力來說或許還勝過了卡瓦拉的火槍!

  爬在最前面的十幾個土著首先受傷,滾了下去,又壓倒了後面的一片人。東門慶望見了心道︰“這些人隊列不整,可惜我們人太少,彈藥又不足,要是再多十幾二十個人彈藥又充足的話,或許就能彈壓他們,征服全島!”

  受到了這一輪飛石攻擊以後,土著們攻勢稍挫,退了開去,但高地上東門慶等卻憂心不減,因為他們的石子石塊已經用了一大半了。東門慶心道︰“這里守不住的!”便和陳百夫打手勢,趁著下邊土著們還在休整指揮眾人將高地上有用的東西都搬到山洞里去,準備負隅頑抗了。

  卡瓦拉叫道︰“再退上去,要是讓他們困住!那我們遲早也是死路一條!”

  東門慶在地上劃了個“夜”字,沈偉若有所悟道︰“王公子是說我們先退回去,守到夜里再尋機會?”

  東門慶點了點頭,陳百夫也道︰“對!前兩日我們無論打魚還是打獵都很豐收,洞里的東西夠我們吃幾天了。只要能活下去,總有希望。”

  這才算听從了東門慶的意思。

  過了好久,土著們還沒發動攻擊,東門慶等連石料也搬上去了一大半時,底下才再次發起了進攻的聲響,卡瓦拉拿起一塊石頭要往下砸,卻忍不住叫了一聲,原來土著們這次卻是頂著一塊塊大木盾上來了——他們耽擱了這麼久,想必就是準備這個。

  卡瓦拉等連砸了好幾塊石子都被木盾擋開,這些石料有一些是這幾日他們手工搬上來的,大部分則是他們直接在高地上撿的,並沒有足以砸碎盾牌的巨石,他們又砸了一陣,眼看只能稍微阻延對方的腳步,東門慶搖了搖頭,指著山洞示意該撤了。

  當下沈偉帶領水魚蔡兄弟先行,卡瓦拉等繼續砸石子拖延,等石子砸完,水魚蔡等早在上面準備好了,卡瓦拉等這才放棄了高地,拉著沈偉等垂下的繩索迅速爬了上去,然後收了繩索,在山洞外側嚴陣以待。

  他們一走,高地便被土著們迅速佔領了,不過山洞所處的位置可比那座高地要陡峭得多,當初東門慶他們上來時手腳並用都爬得有些艱難,至于往上面運東西,那是有了藤索之後才能吊上去的。這時有一群人守在上面,缺乏攻城器械的土著們要仰面而攻真是談何容易?

  而且這個陡坡落足點不多,最多只能容納兩三個人一起上去,有些地方甚至只容一個人攀援,如此一來土著們的數量優勢便蕩然無存,東門慶等也不著急,就拿著刀劍在上面等著,牛蛙和卡瓦拉分別握著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只等有人靠近就把他們捅下去。

  土著們攻了半個多時辰毫無成果,酋長又組織人投擲標槍,但以下擊上,大部分標槍根本達不到目標,也有若干力量極大的竟將標槍投了上來,但到了上面早沒什麼力氣了,東門慶等拿起那塊要來做門的木排一遮就全擋住了。有幾支落在他們腳邊,陳百夫撿了起來笑道︰“他們倒是給我們送武器來了。”眾人一听都笑了起來——死戰之中,尤其需要笑聲的激勵!

  就這麼從下午攻到太陽落山,土著們終于放棄了進攻而改為圍困,幾十個土著在高地上布置了籬笆將山洞所在的這面閃避圍住,竟打算要改用困了!

  沈偉一見懊惱道︰“本來以為他們攻不下就會走,沒想到他們竟打算和我們耗上了!看來這幫土著也算聰明。”

  “聰明!你還夸他們聰明!”卡瓦拉叫道︰“他們一聰明,我們就要遭殃了!”

  水魚蔡也頓足道︰“當初真不該爬上來,現在困在這里,真是插翅難飛了!他們現在也不用進攻了,只要這麼困著,過幾天我們吃的喝的都沒了,就得活活餓死!”

  陳百夫卻道︰“若是不上來,別說幾天,現在就得被他們抬回去吃了!”

  幾個人議論紛紛,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都不約而同地朝東門慶望去,希望這個素有主意的人能提供一點建議,東門慶望著夕色下的海面,忽然張大了嘴巴,仿佛看到海面上出現了什麼東西!

  眾人一起轉頭,只看了一眼,十個人里倒有七八個跳了起來,大叫道︰“船!船!”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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