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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當猛將遇到猛將殺手(下)

一個圈子兜過,煙塵漸漸騰起,塵煙中魏錡瞇起眼睛,緊盯著對方的戰車。他的車右手持著高大的盾牌,將魏錡遮擋的很嚴實---魏錡穿的是金鏤甲,全身上下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現在車右盾牌擋住了他鼻子以下的部位,戰車的跳動中,盾牌上方只跳動著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亮的像盞燈,裡面透出野獸的光芒。

整個晉軍都在屏住呼吸,盯著他們的殺神,許多人將手中的戈微微舉起,等待勝利的那一刻到來,自己好舉戈歡呼。

趙武把酸芹菜嚼的咯咯響;韓起把酸芹菜嚼的咯咯響。巢車下面,無數趙兵吸了口氣,準備發出歡呼。

養由基身上穿的是「組甲」,這是一種用生絲串聯鐵片縫在皮甲上而製作出來的鎧甲,在戰車的顛簸中,養由基身上的鎧甲嘩嘩直響,車上的戰旗呼呼直響。他箭壺裡只有兩支箭。所有的楚軍也屏住呼吸,等待這場單挑的結果。

戰車依舊在兜圈子,魏錡始終找不到出手的機會。養由基身上的鐵甲也很厚,他的車右是潘黨---趙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天下老二……一般人都記得第一是誰,誰關心第一身邊的老二?在趙武的感覺中,養由基身邊這位車右很不簡單,他彷彿知道那裡是射擊最佳點,手中盾牌晃動的幅度並不大,卻封住了魏錡的所有出手角度---箭神身邊人,果然不同凡響。

養由基的戰車繞到了偏向下軍一方,就在此時,似乎魏錡的戰車顛簸了一下,車輪碾上了地下丟棄的一個戟桿,魏錡車右的盾牌微微晃動了一下,令魏錡露出少半個臉部。說時遲那時快,養由基動了,他從箭壺中飛快的取出一支箭---下面的動作快的像閃電,趙武都沒看清楚所以然,養由基的弓空了。趙武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發覺養由基的箭壺裡只剩下一支箭。

酸菜汁隨著揉眼的動作進入眼睛,趙武的眼淚頓時下來了,他盡力從眼縫裡向前眺望,卻發覺車輪掀起的塵煙擋住了視線。

養由基的戰車停住了,他扶著車轅,靜靜的等待塵煙的消散。晉軍靜靜的等待塵煙的消散。楚軍靜靜的等待塵煙的消散。塵煙消散了,魏錡的身影露了出來,趙武也發現養由基那支箭飛到了何處---它插在魏錡的脖子上。

趙武淚流滿面---都是揉到眼睛裡的酸菜汁鬧的,他下意識、膽戰心驚地摸摸脖子,心裡直納悶:餓的神啊,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金鏤甲雖然是鐵片串起來的,但養由基與魏錡相隔這麼遠,甲片之間的縫隙怎能用肉眼看得清?養由基是神嗎?他怎麼那麼湊巧,那一箭穿過塵煙,正正的插在魏錡甲片縫隙中。趙武在打哆嗦,對面楚軍發出巨大的歡呼聲,趙武充耳不聞,他覺得自己雖然處身於夏日的正午,卻彷彿來到了北極,周圍冷的要命。

魏錡沒有倒,他伸手去拔車上的戰旗。韓起費力吞下口中的酸菜,口齒不清的說:「魏錡準備偃旗了。」

所謂「偃旗」,按現在的意思說,就是:我方承認戰敗,請允許我們退出戰鬥,我方保證不會再度出現在後續的戰鬥中。

魏錡奮力的站著,那根箭似乎射中了頸動脈,他脖子縫像噴泉一樣冒血,可他拚力挺直了腰,拔下了車上的將旗,先將將旗舉過頭頂,而後緩緩放水平---。隨著魏錡的「偃旗」,魏兵垂下了頭。

晉軍發出巨大的歎息聲,韓起這是口齒也清楚了,他詫異的問:「小武,你怎麼淚流滿面?」

趙武拖著哭腔回答:「感動的!」

魏錡倒下了,他手中的將旗落到了塵土裡,對面,養由基衝他微微鞠躬。由於魏錡已經倒下,不能回禮,此時,魏相從隊伍裡出來,拋下了手中的武器,空手跳上父親的戰車,站在車左的位置上,代替父親沖對方行禮。

養由基手中的弓箭一指,弓弦套住了一名魏兵,他的車右潘黨伸手一抓,將這名魏兵放到車後。緊接著,養由基調轉車頭,就這麼瀟灑的飄然退走。他身後,魏相再度深深鞠躬。

「偃旗」不是沒有代價的,作為認輸一方,要送出「質」---也就是抵押品,才能取回落敗主將的屍體。按規則,魏兵需要交出的「質」至少要達到自己兵力的三分之一,如果少於這個數,那麼要增加一名重量級「質子」---落敗主將的兒子魏相。

養由基最後調轉車頭,只帶走了一名魏兵,這意味著他尊敬魏錡的神勇,相信魏氏的信譽,只要走一名抵押品,同時,准許其餘的魏兵全身而退---故此,魏相需要深深鞠躬感謝。

戰場的氣氛壓抑。

此時,晉兵在數量處於劣勢的情況下,連續的狂攻已經撕開了楚軍的防線,本國「殺神」魏錡甚至射瞎了楚王的一隻眼睛,但隨後換來的是自己的陣亡。雖然戰死在養由基的手下,雖敗猶榮,但魏錡的戰死,意味著上軍被打殘了。晉國四軍中,上軍主力是由中行氏(荀偃)與魏氏的領主武裝組成。魏家「偃旗」了,這意味著隨後的戰鬥中,上軍只能投入一半的兵力。形勢對本來處於兵力弱勢的晉國,更加嚴峻了。

趙武伸手摸向酸菜罐,撈了個空。他跟韓起兩人吃光了一罐子酸菜。就在他倆吃光這罐酸菜的時間裡,晉國絕世猛將魏錡被專殺絕世猛將的養由基,秒殺。趙武從瓦罐裡伸出手,指頭濕淋淋的,他這才想起剛才酸菜汁揉入眼瞼的情景,頓時大怒,厲聲喝斥林虎:「你這小子,給我吃的甚麼東西,弄得我滿嘴酸酸的。」

韓起回答:「我本來應該滿嘴苦澀,但現在我怎麼覺得嘴裡全是酸水……酸啊!上軍最有戰鬥力的魏氏私兵戰敗了,當然,敗在養由基手上,有啥奇怪!?」

趙武與韓起相對無言,兩人只覺得嘴裡酸酸苦苦,分不清滋味。

挨罵的林虎不知所以然,他舉起頭頂的瓦罐看了看,憨憨的笑著:「主,你還想吃嗎?我再去拿一罐酸菜。」

軍中傳令兵駕著輕車向這裡奔馳而來,大聲呼喊:「下軍聽令,立即進入戰場。下一撥攻擊由新軍展開,新軍出擊後,下軍依次攻擊,無須回報中軍。」

趙武一揮手:「輪到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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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郤至的溫柔三連擊(上)

師偃舉起鼓錘懸在空中,反問:「全軍排列多少徹,做一旌?」

趙武腦海裡轉動著臨行前智罃的交代與韓厥的叮嚀,反覆權衡著這兩種建議的優劣性,該聽誰的?我該聽智罃的,奮勇搏殺、爭取出彩;還是聽韓厥的,堅持中規中矩,絕不出格?韓厥的話沒錯,但他是對趙氏孤兒說的,我若不是趙氏孤兒,那麼……;至於智罃所說的---此人心中國家的份量比韓厥更重……。

為了我自己,那麼---趙武回答:「五徹為一旌!」

齊策插話:「不,十徹!」

「旌」就是一面軍旗(旌旗)。戰鬥中,這面軍旗下所有士兵隨旗幟前進或後退,通常軍旗車上還有戰鼓與罄,會根據指揮官的命令用聲音指示士兵進攻,或者改變進攻方向的行動。

師偃剛才問的是:在一個進攻方陣中,士兵該排列幾個戰鬥橫行。趙武的回答是:按通常慣例,用五個徹行組成一個攻擊波次。

一卒排列為一徹,五徹為旌,意味著用一個旅的兵力組成一個攻擊方陣,作為一個攻擊波次向前推進。而齊策的建議是:一面旌旗下列出十個徹行---也就是用兩個旅的兵力組成一個攻擊方陣。另種不同排列法,分別代表緩攻陣型或狂攻陣型。

趙武的建議是一種平衡打法,因為在春秋時,各國慣例都是用一個旅的兵力作為「一旌」,如此一來,趙武的攻擊兵力與對方相等,那麼這場戰鬥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持久戰。而齊策的建議是下軍左矩應該擺出狂攻陣型,一個攻擊波次投入兩個旅的兵力。戰鬥時,一個攻擊波次包含十條戰鬥散兵線,也就是十徹。

趙武輕輕點頭,同意了齊策的建議,因為這是他初次上陣,不瞭解自己該做甚麼,又不好在這時候要求齊策解釋,只能不懂裝懂的表示贊同。

師偃又問:「誰來擔當徹頭?誰來擔當徹尾?」

趙武正對林虎一肚子氣,他一指林虎:「林虎去做徹頭,派武清擔當徹尾。」

齊策拍手:「主上這一調配,一步之間,『徹頭徹尾』躍入智將的行列。」

趙武裝深沉,含蓄的點點頭。

所謂「徹頭」就是帶領「第一徹行」前進的將領,而「徹尾」則指第一攻擊波次中、最後一條「徹行」的統帥將領。

趙武的幾個家將都各有特色,林虎為人莽撞,彷彿狂暴戰士一樣,見到熱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立即進入狂化狀態,而後……任何命令對他都無效了。趙武此前曾想修正林虎這種脾氣,但齊策勸止,他認為應該鼓勵林虎的莽勇,而後針對性的加以使用。齊策的建議倒讓趙武想起了《三國演義》中的許褚,於是,他聽從了齊策的建議。

其餘幾名家將中,武清曾經做過戰俘,不願再當俘虜的他性格謹慎而穩重;武鮒是趙氏留下的老人,他的能力倒不太突出,唯獨值得稱讚的是那種「死忠」精神;剩下新來的衛敏年輕氣盛,仗著箭術了得,有點急於表現。

師偃剛才詢問誰為「徹頭」誰為「徹尾」,是在問趙武對攻擊節奏的控制---林虎因為性格魯莽,而且衝殺起來奮不顧身,讓他擔任「徹尾」,則意味著整個攻擊陣列將難以撤下來,而第一攻擊方陣也將受他拖累,陷入敵軍陣中,與敵人持久糾纏。同時,為了避免林虎陣亡,趙武將不得不迅速投入第二攻擊方陣……如此一來,趙軍的攻擊頻率將不得不加快,一個攻擊波與下一攻擊波之間的間距,必須緊湊而快速。

而讓林虎來擔任「徹頭」武清擔任「徹尾」---那麼,這場戰鬥就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受到精密控制節奏的、收發由心的戰鬥。因為林虎做「徹頭」,當武清的「徹尾」進入時,他已經拼光了力氣,並恢復了冷靜,可以聽從武清的命令,隨時撤出戰場。這樣,趙武就可以根據需要,決定下一攻擊方陣何時投入。

一般來說,敵對方看不清本方徹頭、徹尾之間的微妙差異,他們只能看到對面擺出的是狂攻陣型還是穩攻陣型。知道利用將領性格差異分配隊列,以此控制攻擊節奏---這就是智將與猛將的差異。

齊策一開始要求擺出「十徹」狂攻陣型,趙武又安排最勇猛的林虎作為「徹頭」衝鋒將,面對著敵軍一定以為趙武的軍隊將狂攻不止,但趙武對武清的安排卻又使武清成了趙軍的制動閥。使得趙軍可以根據戰場情況,隨時變換攻擊節奏,所以齊策稱他為「一步躍升智將」。

看到趙武那裡已經商量好了,大家毫無異議,師偃敲響了戰鼓。下軍左矩開始向左右展開,慢慢的向前推進,進入自己的攻擊位置。

此時,晉軍右軍位置的軍鼓也響了,新軍所屬的郤家兵發動了他們的攻擊。整個新軍是郤氏的天下,郤犨是新軍將,郤至是新軍佐,所以新軍完全由郤傢俬兵組成。只聽軍鼓響亮,郤家兵不慌不忙的隨著軍鼓向前推進,而郤至穿著一身火紅的鎧甲,傲然的站在自己的戰車上,手持戰戈目視前方,驕傲的像一隻孔雀。

楚兵動了,他們不甘心站在那裡挨打,其右軍也空群而出,向郤家兵方向衝擊。在楚國的部隊中,楚王的戰車也赫然在列,他用一根白色的絹布包紮著眼睛,那隻眼睛還在滴血,滲出的鮮血將白絹染的通紅,戰車上,楚王揮舞著戰戈,嚎叫著,離的太遠,聽不清他的叫聲。

楚王的戰車上,養由基站在車右的位置上,他箭壺已經空了。不過沒有箭的養由基依舊可怕,他一手持著盾,用盾牌遮擋楚王,一手持著三米多長的戰戈,腳下戰車雖然顛簸,這廝兩手沒有抓住車上的任何東西,卻站的筆直,給人的感覺彷彿一座泰山。

楚王的御戎是「天下第二」潘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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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郤至的溫柔三連擊(下)

養由基體型顯得瘦弱修長,潘黨的體型彷彿拳王泰森,魁梧的可怕。現在,在楚王的戰車上御戎潘黨抖動著馬韁繩,輕鬆自如的操控著戰車的方向,在楚王戰車附近,密佈著楚國最精銳的王室侍從:「左廣」。

兩軍接觸了,郤家兵散的很開,簡直不符合春秋慣例。趙武正在納悶,徹頭的郤家兵已經黏上了楚軍頭徹---魏家兵的攻擊是橫衝直闖,卻又盡力躲開戰車的直接撞擊,盡量用戰車居高臨下屠殺對方的步兵,而用步卒纏住靜止不動的地方戰車。郤家兵的打法卻截然相反,他們的戰車直接撞向對方的戰車,兩邊戰車車轅粘在一起,跟隨戰車的步兵紛紛掄起手中的戈勾住了對方的戰車,而後一聲吶喊,盡力向兩邊拉扯。

就在兩軍頭徹絞殺在一起的時候,郤家兵第二徹突然加快了腳步,他們輕鬆的越過絞殺在一起的頭徹,快速的與楚軍第二徹絞擊到一起---隨後,這一徹士兵的動作完全跟第一徹相同,而正在此時,郤家兵的第三徹也加快了腳步,迅速的通過第二徹士兵扯開的縫隙,撞入楚軍陣中。

「絕妙!」齊策拍著車轅讚歎。 「華麗!」趙武用手中的槊敲打著車廂讚歎。

僅僅一個回合,僅僅一個突擊,郤家兵第四徹已經與楚兵接觸了。郤家兵的戰鬥像是華麗的舞蹈,顯得輕鬆隨意,與敵軍頭三個徹行接觸在一起只在一呼吸之間,而郤家兵還沒有完全展開,就已經完成突入楚軍陣中的任務。

韓起在一旁感慨:「郤缺才華橫溢、郤克堅韌不拔---郤家兩代執政,百年經營,果然非同凡響。魏錡以勇攻破楚軍,場面暢快淋漓;而郤家兵破擊楚軍的速度比魏錡還快,場面卻顯得輕鬆自如---那伙郤家兵簡直像在散步。」

此時,剩下的郤家兵正以散步姿態包圍楚軍頭三個徹行,而前鋒,郤家兵的第四、第五徹行正在全力防守,後續趕到的郤家兵輕鬆自如的圍殺了楚軍頭三徹行,而後,再度開始了自己的舞蹈。躍進、躍進,郤家兵如此不停的跳躍,最前方戰鬥的總是他們的兩個徹行,後面的徹行則一擁而上,以多打少的圍攻那些被隔斷開的楚兵,而後,他們用戈將楚軍的戰車勾到一邊,騰出道路來,隨後,後繼軍隊繼續跳躍。

楚軍雖勇,軍中雖然有養由基與潘黨這樣的人物,但依然阻止不了郤家軍的推進,眨眼之間,郤至的戰車推進到楚王的戰車跟前,此時,郤至那身紅色的鎧甲上沒有沾染上一絲血跡,也沒有蒙上半點塵土---自始自終,郤至這廝都沒有動過手。

養由基在車上警惕的舉起了戰戟,此時,郤家兵蜂擁而至,楚王已經陷入了絕望---在他的車後,無數楚兵捨身忘死的向這裡湧來;在他的對面,郤家兵的戰車已經發動。一旦郤家兵的戰車突入到楚王身後,隔斷楚王與楚兵的聯繫,那麼楚王車上即使有養由基與潘黨存在,等待他的也是被俘、或屠殺。因為郤家軍總人數有三萬。楚王的車上連他自己,總共三人。

衝到楚王戰車前的郤至,他與楚王的距離雖不說觸手可及,但只要他努努力,再衝幾步,戈頭絕對能觸到楚王的袍袖……就在這樣的距離上,戰車上的郤至優雅的沖楚王鞠了躬,而後一揮戈---他的戰車竟然調頭了。楚王見到郤至行禮,他也趕緊微微低頭,回答了對方的問候,等他抬起頭來,直驚得目瞪口呆---所有的郤家軍都在調轉戰車,他們紛紛尾隨在郤至身後,重新繞到了出發點,也就是晉軍右翼發起攻擊的位置。

郤家軍一退卻,奮力往楚王身邊彙集的楚軍湧到了楚王戰車身邊,看到郤家軍退卻,他們興奮的吶喊一聲,加快腳步追殺郤家軍。郤家軍退的有條不紊,等他們回到出發點的時候,擁有先發優勢的郤家軍,還有時間在追兵趕到之前調轉車輪---而後,郤家軍的舞蹈又開始了。

楚軍擋不住,也無法阻擋,一身火紅戰甲的郤至再度殺到楚王身邊。神奇的是,郤至再度向楚王鞠躬致敬,等楚王還禮後,他一揮戰戟,再次繞著楚王的戰車兜了個圈子,回到了自己的出發點。

一切重新開始,等郤至三度殺到楚王身邊,納悶的楚王看得發呆,派出名叫「襄」的「工尹(相當於後來的工部尚書)」拿弓作禮物來問侯,工尹襄向郤至獻弓,彬彬有禮地問候:「穿紅甲的將軍,您真是個君子,每次見到國君都退避,你是不是受傷不能戰了?」

工尹襄是用楚王的口氣說話的。

楚王認識郤至,因為郤至負責對楚外交事宜,第一次晉楚「弭兵之會」時,是郤至出使楚國並與楚王簽定停戰協議,因為楚王對待晉國使者極度不恭敬,郤至回國後立即預言楚王不會遵守停戰協議,郤至的理由是---「傲慢無禮的人沒有守信用的意識。」楚王不可能不記得這位來簽約的翩翩貴族,他稱呼對方為「紅甲將軍」,可能是不想提那次停戰協議,因為簽了協議不遵守的是他,撕毀協議的也是他,所以他才裝作沒見過郤至。

郤至風度翩翩的鞠躬,此時,在他身側、在他左右,廝殺聲響成一片。在鮮血飛濺中、在流矢交錯中、在震耳欲聾的慘叫聲中,在兵器撞擊的嘈雜聲中,戰前曾明確指出楚軍弱點的郤至,一身紅甲一塵不染,他溫文爾雅的回答:「楚君的外臣、至向楚王致敬。我因為隨我們的國君出戰,托國君的福,參加披甲的行列,甲冑在身,因此不敢拜謝楚君的問候---謹(請使者)向貴國君王報告,感謝貴國君王的問候,我並沒有受傷,只是因為在戰鬥中(不能向國君行全禮),只好在這裡草草肅拜使者了。」

說完,郤至不慌不忙向使者工尹襄肅拜三下,優雅退去……

精彩,場面太精彩了---趙武還想看下去,他所在的下軍擂響了進軍鼓,這說明郤至的攻擊已進入尾聲。也說明郤至已完成了破擊楚軍右翼的任務---現在輪到趙武所在的下軍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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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輪到咱露臉了

中軍傳來軍令催促。趙武一個翻身跳下巢車,他腳不點地的竄上自己的戰車,先拿起盾牌,拎起長槊,想了想,又將長槊插回車身,取下弓來,催促御戎武鮒:「左軍左矩,出擊。」

趙武所在的左路軍這一擊是制勝的關鍵,晉國全軍都在觀望著左路軍的出擊,軍鼓聲中,左軍動了---晉人稱左軍為「啟」,由於左路軍(啟)通常是倒數第二波投入戰鬥,所以它的攻擊也一定在「先驅」軍後面。當左軍投入戰鬥時,意味著決定勝負的時刻到來,隨後將投入「殿後軍(後勁軍)」發動最後一擊---所以,左路軍常常起著「承先啟後」的作用。

趙武的出擊令傳出,「徹頭」的林虎興奮的嚎叫起來,他在戰車上跺著腳,催促自己的戰車加快行駛。

這一個「十徹」恰好是兩個旅,趙武的兩千甲士身披銀亮的全身甲。聽著長槊緩步前進,每徹的虎賁(士官)一邊走一邊大聲喊著:「穩住,穩住,左右看齊,不許超乘(超越戰車)。」

軍鼓急催,因為林虎的高速前進,第二徹已經與「徹頭」脫節,鼓聲催促他們加快前進步伐。虎賁在鼓聲中大喊:「跟上鼓點,跟上鼓點,別掉隊!」

銀亮的甲士完全展開,像一道翻捲的巨大潮水,這些趙兵與春秋慣常的甲士不同。春秋甲士一般雙手持戈或戟,不會攜帶盾牌。趙氏的甲士裝備精良,不僅一手持盾,另一手將長槊夾在腋下呈格鬥狀態,而且他們背上還插著兩把武器:一柄戰斧、一把「斷」劍。

隨著鼓聲的加快,他們開始助跑、小跑、奔跑、吶喊衝鋒---緊接著,第三徹、第四徹開始進入衝鋒。

韓起跳上了趙武右面的一輛戰車,笑著說:「我倆既沒有魏錡的勇猛,又沒有郤至的技巧,但願我們對面真是只軟柿子。」

對面的楚軍排出是「荊屍大陣」,這陣法創始於楚武王。趙武初次聽到「荊屍」這個名字時被嚇了一跳,這名字好恐怖啊---估計當初楚國就是這意思,他們常被人稱之為「荊」,後面加上「屍」這個詞,讓人覺得陰森森的,情不自禁想起現代的「虎、豹、皇、霸」之類的名詞一樣。或許楚人如此命名,就是覺得這名字夠威夠力,能讓敵人一聽喪膽。

   出於對「荊屍大陣」這名字的興趣,趙武特地找齊策打聽了一下,想知道這陣型是否有甚麼效果疊加,比如眩暈,中毒,傷害加倍等等,但等到齊策一詳細解釋,趙武樂了---原來他是個山寨貨。春秋時代的山寨產品。

這「荊屍大陣」名字很恐怖,內容不新鮮,它就是把當前流行的「五陣」各部隊全重新命名,換上了自己的稱呼,就此成為「山寨五陣」---比如「前鋒軍」,列國統稱「先驅」,楚國人改稱「前茅」,並以茅為標幟。因為楚軍「前茅」都選用猛士,故此「名列前茅」在楚國就成為勇猛的代名詞。

另外,生性浪漫的楚國人還把指揮中心所在的中軍(列國統稱為「申驅」)改稱為「中權」,列國通稱為「啟」的左翼部隊,楚人稱之為「左追蓐」。右翼軍被通稱為「胠」,楚人改稱「右轅」。至於殿後的後軍,列國稱之為「大殿」、「殿後」,楚人則改稱「後勁」---「後勁」主導最後一擊,故此,最後一擊乏力就被稱為「後勁不足」。

看完楚軍排列出來的陣勢,趙武大聲笑起來:「放心吧,你老爹是隻老狐狸,他要不揀軟柿子捏,他就不是韓伯。」

這時,頭「一旌」的「徹尾」剛剛啟動助跑,還沒有切入敵陣,他們陡然發出一陣歡呼。趙武的戰車在行駛,他納悶地想湊近觀看,趙氏傳令兵單騎走馬跑過來,興奮的面紅耳赤:「主上,我對面是楚國聯軍,主力是鄭軍與蠻族---鄭國國君(鄭成公)逃跑了,他還沒跟我們接觸,就調轉馬頭逃跑了。」夕陽西下,鄭君跑路了!

趙武興奮的跺腳:「沒想到我的春秋第一仗,竟然是跟人比賽長跑……嘿嘿嘿,跟我們趙軍比跑路,看我跑不死他。對面既然是軟柿子,別辜負了韓伯一番心思,傳令:把這些柿子撿到筐裡的越多越好。我那裡既有黑心小煤礦,也有黑心小磚窯,太缺勞工了!命令全軍出擊,別講隊列了。也別管甚麼天色,不到鳴金不許停下腳步---練了一年跑步,連鄭國人都跑不過,回去罰他跑繞城三周。」

車右齊策微笑著說:「主上,現在知道我為甚麼要排出『十徹為一旌』?」

趙武在戰車顛簸中大笑:「現在還不知道,那我就是傻子!用腳後跟想一想也能想明白,韓伯替我們撿了一隻軟柿子,明知道對面的鄭成公膽小,你排出狂攻陣型,逼他逃跑……你這個人,太不厚道,鄭君從小沒受過驚嚇,你擺出這嚇死人不償命的氣勢,折磨人家,夠奸---我喜歡!」

下軍全軍發動了。緊接著,晉軍全軍發動。

此時,郤至已經從右翼突入楚王中軍,與此同時,楚軍左翼的鄭軍扭轉屁股,撒開腳丫子低著頭向後猛跑。與鄭軍並肩作戰的蠻人部隊首先接觸到的是咆哮的林虎,這廝揮舞著比蠻人還粗壯的胳膊大腿,把手中的槊舞的像風車---沒有人還有膽量站在原地,所有的蠻人四散奔逃。有的衝向楚軍中軍,有的直接找準家的方向,撒開大腳回家尋找媽媽的保護……。

此時,由晉國國君的親軍和公族私軍組成的「殿後」軍已經攻至楚軍陣中,國君的車右欒緘看見楚國令尹子重的戰旗,向晉厲公請示:「那邊是楚國執政子重的旗子,以前為臣出使楚國,子重問我晉國人的勇武表現在哪兒。臣回答:我們喜歡人多而有紀律(好以眾整)。他問:還有甚麼?臣回答:我們還喜歡臨事從容不迫(好以暇)。君上,現在兩國交兵,我們連個問候使者也不派,不算有禮貌;我曾告訴子重我國軍隊喜歡『好整以暇』。現在戰場上迎面遭遇了,不去問候一聲,我怎能算從容不迫吶?懇請君上允許我派人給他送點酒去,並致以問候。」

晉國國君慨然同意:「好,就讓楚國人見識一下我們晉人的從容不迫。」

欒緘得到國君許可,馬上派出使者帶酒去見子重,使者穿越戰場,站在楚國令尹(執政)面前侃侃而談:「我們的國君缺少人手,命欒緘拿著戈充當侍衛,現在我家主人不能抽身親自來慰問您,特派我送酒慰問。」

子重慨歎:「欒緘曾經在楚國和我談話,來送酒一定是為了提醒我那番話,他的記性真好---好整以暇,晉軍好一個好整以暇!」說罷,子重把酒一飲而盡,隨後向左右下令:不得侵犯使者,要保證晉軍使者安全返回。之後,子重又擂起了戰鼓……。

左翼,趙武沒有找見的鄭成公卻讓韓厥遇到了---他橫向逃跑,最先逃到了左路軍的「右矩」。韓厥的御者杜溷羅見到鄭成公戰車上的國君旗幟,大喜過望,立刻提醒:「主上,快看,是鄭國國君耶,大魚來了!我們快追,他們那個駕車的老是回頭看,不能專心操控戰馬。這下子,俘虜鄭公的榮譽是我們的了。」

韓厥下令停車,他站在車上,悠閒地回答:「我可不能再干羞辱國君的事情了。」稍停,韓厥下令全軍停止追擊---此前的晉齊鞍之戰中,韓厥曾經追趕國齊傾公,齊傾公的車右冒充國君,被韓厥俘虜。所以韓厥說,不能「再」 干羞辱國君的事情了。

鄭成公逃脫韓厥的追擊後,居然神奇的穿透了激戰中的整個楚國中軍,來到了屬於郤至攻擊方向的右翼。郤至車右茀翰胡也認出了這位埋頭狂奔、不辯東西南北中的傻國君,獻計:「主上,我們派兩輛輕車繞道截住他,我再從後面追上,一定能把他抓住---這可是鄭國國君啊,我們這次大戰全是由他引起的。」

郤至抬頭一看,輕輕擺手:「算了,王權至上,傷害國君會有報應的---下令:全軍停止追擊。」稍停,郤至補充:「這是一場『征服之戰』,要得是對方寫個『服』字,而後乖乖交納保護費,如果我們把對方國君被俘虜了,誰來寫個這個『服』字?誰來給我們『納徵』?」

郤至還沒有說的話是:那人好歹是位國君,抓住他後我們怎麼招待?給他國君待遇還是俘虜待遇---俘虜可是奴隸,屬於勝利者的『私有財產』。但一國『國君』不是我郤至一個卿所能招待的,必須免費、且無償上繳給寡君。哼哼,按規矩我們還要給鄭國國君賠償點費用,以安慰他受驚嚇、受摧殘的心靈。 這樣的事情……。

然而,郤至有心放對方一馬,鄭成公的運氣卻不敢恭維,他的戰車似乎陷入郤至陣型太深,郤至的高抬 貴手似乎沒給他帶來轉機。其餘的郤家兵摟草打兔子,撤退是順帶將鄭成公的戰車捲了進來。郤家兵的格鬥技巧豐富,眼看戰車跑不脫了,鄭成公的御戎石首趕緊把車上的旗幟收起來塞進弓袋裡---一國國君、一個貴族,如阿貓阿狗一樣不打旗幟戰鬥,這在春秋時代是恥辱的做法。

鄭成公的車右決定為榮譽而戰的,他扭頭囑咐御戎石首:「你留在國君身邊,我能耐不如你,你保護國君撤退,我斷後!」這話說完,鄭君車右跳下戰車步戰---剎那間,郤家兵無數戰戈落到了這位勇士身上……。

鄭成公絕望了,立刻高舉雙手:「我投降,我是鄭國國君,我要求給予我身份相當的尊重!」

奇怪,郤家兵居然不管不顧,丟下這位國君如潮水般退去---那是郤至重新擂響戰鼓,催促退兵。 留下的鄭國國君還在哪裡納悶:「怎麼不抓我?你們不抓……這,我不是還要跑嗎?……嗯,往甚麼方向跑,這是個問題?」

鄭君跑入楚營,則意味著他要繼續戰鬥,繼續經受這樣的驚嚇與奔跑;逃回自己的國都,他要面對楚王的怒火,並在隨後晉國的報復中獨力面對晉人……唉,這廝運氣就是不好,想當初,他要待在趙武那邊不跑,準能當成俘虜!成為俘虜後,他就啥事不用操勞了,鬱悶的人輪到那些俘虜他的傢伙。

封建社會三大秩序是:王權至上、君權至上、領權至上。多才多藝的郤至不願抓捕鄭國國君,與此前他不願傷害楚王、韓厥不願抓鄭國國君一樣,是尊重「王權至上」原則---放眼整個戰場,也唯有趙武在抓捕國君的時候毫無思維障礙!

趙武不甘心啊,他在戰場上轉了一圈,甚麼有價值的俘虜都沒找見,倒是抓了一些蠻族的雜魚雜蝦---至於鄭軍,他們雖然跑步比不過趙兵,但這裡是鄭國。那些鄭國軍人衣服一脫竄到了田野,馬上做出一副無辜樣,從田里摸出鋤頭奮力鋤地,弄得追趕他們的趙兵不知所措,想抓捕都不好意思下手。

「結束了?」趙武詫異的問韓起:「這就結束了?我的初陣,參加了一場超級大戰,戰場正面寬度二十里,雙方交戰人數不下二十萬……但在這場戰鬥中,你我僅僅上戰場跑了一圈步,汗都沒出呢,就結束了?!這哪裡是你我的戰爭,分明是你老爹的戰爭,我們只是照他的安排,來戰場上溜了溜彎而已!」

韓起笑著聳聳肩:「你不是說我父親會撿軟柿子麼---不過,這場戰爭遠沒有結束,楚軍的主力還在,我們明天還要戰,但願明天,我爹還能找見一隻軟柿子。」

趙武望了望鄭國的田野---這場戰爭過後,鄭國的農田里陡然間多了無數農夫,彷彿鄭國的莊稼地不長莊稼只生農夫。

趙武舔了舔嘴唇,問:「你抓了多少人?」韓起豎起一根指頭:「也就是一千人,不過多是楚人。」趙武遺憾的歎了口氣:「你的俘虜還不足一個旅……我們抓了多少人?」

齊策伸手劃了一下,指著路邊的農田,回答:「把他們也算上的話,能有三千人。不過,我們抓的俘虜當中,蠻人多而楚人少---這樣子不行。吃飯的人多,幹活的人少(蠻人語言不通,指揮不動,故此齊策說他們只吃飯不會幹活)。」

韓起歎息:「武子,你怎麼不問問我們傷亡多少---相比我們的傷亡,收穫足夠大了!現在我軍的上軍打殘,新軍久攻之後疲憊,中軍突破楚軍『前茅』後,傷亡想必也不小。唯獨我們下軍,傷亡輕微,微不足道,你還貪心甚麼?」

趙武怒氣沖沖:「鄭國田里的『農夫』怎能不算在我的俘虜裡?我知道待在農田里的人應該被稱作『農夫』,可他們都是『武裝農夫』---不信,去農田里搜一搜,準保能找見他們丟下的武器……甚麼,找不到武器怎麼辦?笨的,你不會往他手裡塞把武器,而後再俘虜他麼?等把他俘虜後,你塞給他的武器,不是重新歸你嗎?」

被訓斥的趙兵恍然大悟,不等趙武再訓斥,一轉身,他竄入農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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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烤人肉的味道

趙武這裡意猶未盡。整個晉軍也都意猶未盡。

但那時候人們每天吃兩頓飯,如今雙方從早晨打到夜晚,星星都升起來了,晉軍也餓的打不動了,無奈之下,晉軍首先撤退回營,並開始埋鍋做飯。許多晉軍一邊端著碗吃飯,一邊戰意沖天、恨恨的看著楚軍的營寨---如果楚王知道他逼營列陣極大的侮辱了晉人,反而是晉人爆發出強烈的報復慾望,他一定會後悔早晨的輕佻行為。

這時間,日落西山、星空萬里無雲、趙城、趙武莊園。

中行姬正面臨生產。

智姬挺著大肚子站在門邊,扶著門框高聲提醒:「中行姐姐,你千萬別犯暈,這是你的孩子,你必須清醒的把他生下來。我們夫主正在前線浴血,家臣們都盯著我們,你必須把這孩子清醒的生下來。」

留守家臣師修、英觸緊張地站在通往西園的側門,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額頭上全是汗珠,他們的神情比屋裡生產的女人還緊張。

智姬繼續喊:「中行姐姐,夫主對你最疼愛。從去年就開始準備接產婆,還專門編了教材……現在,其他的你不用操心,只管努力把孩子生下來。」

中行姬在屋裡細聲回答,語氣堅決:「我不能昏,我要把孩子生下來。這是夫主跟我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我呼氣,我吐氣,我不能暈……」

屋門外,智姬繼續喊:「中行姐姐,我受不了了,聽到你的哭喊叫嚷,我肚裡的孩子也在鬧騰,我先回去了,你一定記住,要清醒的把孩子生下來。」

園外,師修、英觸揮汗如雨。

智姬走後,荀姬猶在門邊高聲喊叫:「中行姐姐,不要怕,我還在門外陪伴你,忍不住了你就喊幾嗓子,我一直在陪伴你。」

鄢陵。

夜幕降臨,趙武意猶未盡的走進自己的軍營,此時,晉軍營內瀰漫著一股烤肉的味道,確切的說是烤人肉的味道---這是勝利者的營地特有的味道,這也是春秋時代的慣例。現在的軍營裡就是這副模樣,趙兵們、韓兵們興奮的燒起小炭爐。將帶有韓字與趙字的烙鐵扔進炭爐裡燒紅,而後用夾子夾起這些燒紅的烙鐵,按在俘虜的額頭---於是,整個軍營裡瀰漫著一股烤肉的味道。

趙武有點不忍心,他中途止步腳步,回身對齊策說:「我趙家這幾年連續釋放奴隸,如果奴隸臉上都烙著字,今後便不能昂首做人,不如我們先不要烙字……要不然,我們把字烙到其它地方。」

齊策對於自己小主人的胡鬧早已經習慣了,他微笑的回答:「主上,額頭上烙字最明顯,也最好辨認,回頭我們去戰俘營一看,人人臉上都有明顯標誌,屬於誰的戰俘一目瞭然。主上憐憫他們,但不在額頭上烙字,在哪裡烙?烙在身上其他部位,萬一被衣服遮掩了,回頭別家抓住那俘虜,隨便在額頭上烙個字。我們辛辛苦苦抓的俘虜豈不進了別家口袋---再說,戰俘營裡那麼多人,你有精力讓俘虜挨個脫衣服查看嗎?」

在春秋時代,戰爭中抓到的俘虜屬於領主的私有財產。然而,如果戰爭短期內並沒有結束,那麼俘虜的看管就是個問題。為了不讓俘虜們拖住過多的戰鬥人員,以至於影響後續的戰鬥,按慣例,在戰爭中各國都要設立俘虜營。俘虜營內,看守俘虜的士兵多是些戰鬥力稍弱的補充兵,他們將負責吧俘虜監管直至戰後。然而,戰爭中不止一家有機會獲得戰俘,參戰的領主們都有機會俘虜對方的士兵,整個戰俘營裡,你的俘虜與我的俘虜攪在一起,如何能確認這些俘虜的歸屬---於是,黥(qing)刑誕生了。這黥刑就是在人們臉上,用燒紅的烙鐵烙上字,趙家的俘虜烙上「趙」字,韓家的俘虜烙上「韓」字,等到戰後去俘虜營領取,額頭上有「趙」字的那就是趙氏的俘虜,有「韓」字的屬於韓家……如此這般。

趙武遺憾的咂了咂嘴:「算我沒說!」

趙武前腳走過,一名魏氏私兵鑽進了帳篷,他使勁的搖晃帳篷裡一位睡覺的士兵,低聲呼喊:「醒醒,兄弟,醒醒。」

睡覺的士兵翻了個身,問:「煩不煩你。打了一天仗,明天的勝負還不知道呢,你驚醒我的好夢做甚麼?誰又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最後一夢。」

那名鑽進帳篷的魏兵壓低了嗓門,呼喊:「兄弟,如果你不瞌睡,不如跟我一起去搜索田野,沒準能抓到幾個俘虜。」

躺在床上的魏兵不以為然:「別折騰了,那些趙兵每天都能吃上肉,所以他們精力充沛。我們怎能與他們比?還是趕快睡吧。」

鑽入帳篷的魏兵壓低了嗓門,說:「我聽到一個傳聞,趙兵們私下裡說,他們的家主許諾與他們平分俘虜,每逮到兩個俘虜,他們家主只要一個,剩下的歸那些趙兵。」

旁邊地鋪上一個人插嘴:「別逗了!我們打仗是盡義務,因為我們平常不納稅,所以打仗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必須自帶武器與糧食幫助主人戰鬥,那些戰爭繳獲物……你打聽一下,自從周天王在世以來,有誰會把俘虜的奴隸分給我們這些家族武士?」

這時,另一位在地鋪上的魏家武士也開腔了:「私下裡聽到的傳聞---『私下』裡聽說的事情你也信?如果趙家肯把俘虜分給參戰武士的話,其他的貴人們能允許嗎?」

鑽進帳篷的那名魏兵馬上回答:「所以他們才私下裡傳說這個消息嘛---我聽到這個傳聞。注意看了下,發現那些趙兵俘虜了鄭國農夫後,都進入了一座營帳,等他們從營帳裡出來,個個眉開眼笑的擺弄著手裡的小紙條---紙條你們知道嗎,據說是趙氏生產的奢侈物,滿天下只有趙氏生產。我悄悄湊近趙兵看了,那紙條上都寫著甲乙丙丁等數字。我問過拿紙條的趙兵,他們雖然堅決不說,但當我跟他們商量的時候,他們居然肯了。說明這事十九八九是真的……兄弟,快起來,跟我去搜索鄭國田野,準有你好處。」

黑暗中,無數身影翻身而起,一名坐起來的魏兵詢問:「你跟他商議甚麼?有好處,甚麼好處?」

那魏兵得意的說:「我跟他商議,我也去田野裡搜索,萬一我抓到鄭國士兵,比如我抓到四個人的話,就用他的名義向趙氏家主匯報,他把其中兩個上交趙氏家主,剩下兩個---他一個我一個,兄弟,這不是大便宜嗎。」

更多的身影坐立起來,黑暗中,大家此起彼伏的說:「同去,同去!」

躺著的魏兵依舊在猶豫:「趙兵精力旺盛,他們搜過的田野,哪裡會有鄭兵?我們跑出去搜捕,不免要比趙兵跑的更遠才能有收穫。但明天還要大戰,我們萬一回營晚了,軍法官不會留情的……」

那名鑽進來的魏兵吱的一聲笑了:「你傻了,這天上又沒月亮,滿天是星星,黑不隆冬的,即使我們找不到鄭兵,難道不能去田里砍倒一些麥草嗎---我們現在的首領是趙氏,我們去田里收割麥子,誰知道割麥子的不是趙氏的人,而是魏氏的人?你我臉上又沒烙上字。」

同一時間,下軍左矩的智傢俬兵營帳也人影竄動,那些聰明的智氏士兵在每個營帳裡重複著同樣的話……稍後,整個下軍左拒行動起來,無論智氏士兵還是魏氏私兵,紛紛點著火把走向田野,開始了慘絕人寰的大搜捕。

這一天,《國語》在記錄下白天的大戰後,筆一拐,充滿譴責味的、用春秋筆法記錄:甲午,宵,趙大索鄭田,野無孑遺(這一天,夜了,趙氏軍隊搜索田野,他們走過後,鄭國的田里連蟲子脫下的殼都沒有剩下……至於田里的農民嘛,咳咳,我不說,你也知道)。

就在同一時間,楚軍營帳,楚軍統帥子反返回營中,戰鬥了一天的他飢渴難耐,衝著營帳中的侍從大喊:「口渴!」

楚國統帥(司馬)子反喜歡喝酒,他的侍從當中,有一人特別忠心耿耿,子反在前線拚殺,待在營帳中的他辛辛苦苦搜遍了整個楚營,替自己的統帥搜到了三袋子好酒,聽到子反的呼喊,他連忙遞上酒袋。子反接過酒袋,拔開瓶塞,味道了一股酒味,他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說:「平常人在崗的時候都不允許飲酒,如今我們與晉國正在進行生死決戰,你怎麼給我送酒。」子反說完這話已經後悔了,因為他嗅到了那酒味,饞蟲已經勾動。

那名侍從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忠僕,他臉色不變,神情自若的說:「這哪裡是酒,是酸酪。」

「酪」是用果實做成的一種漿糊狀的食品。淺度發酵的酸酪確實有一股酒味。

子反聽到這話,放心了,他舉起酒袋盡力暢飲,一袋飲完,他覺得意猶未盡,又喊:「還渴!」

忠僕遞上第二袋酒,子反一飲而盡……三袋酒喝完,子反醉醺醺的下令:「全軍清點傷員,補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戰車馬匹,明晨雞叫開飯,聽候命令。」

此時,晉國營中,晉國元帥欒書憂心忡忡的看著楚國軍營,喃喃自語:「楚國兵力雄厚,今日小勝未必能得到最後勝利……這場戰爭,真是漫長。」

晉國國君坐在座上,正聽著他的嬖人夷陽五匯報著他今天的功績。與此同時,他身邊親信中,唯一屬於功臣之後、可以被稱為「公孫」的胥氏家族最後傳人胥童,也在向他炫耀今天的戰功,「寺人(太監)」孟張則慇勤的替他斟酒。

國君心不在焉地聽著欒書的話,點頭撫慰晉國卿大夫:「今日諸軍作戰努力,明日還請多多拜託,請諸軍奮力向前,一舉戰勝楚軍。」

欒書招手呼喚傳令兵,詢問:「楚營有甚麼動靜?」

傳令兵回答:「楚軍已經下令:清點傷員,補充士卒,修理盔甲武器,排列戰車馬匹,明晨雞叫開飯……」

傳令兵能這麼快知道楚營的動靜,不是因為楚營中有晉國間諜給他發來手機短信,而是因為那年代,通信主要靠吼---楚國統帥下達了命令,為了通知到每位士兵,要特地選拔大嗓音的傳令兵挨個營寨叫嚷,所以要想知道楚營的動靜,壓根無需手機短信,只要站在楚營不遠處側耳傾聽就行了。

欒書又問:「如今各軍形態如何?」

軍中司空(參謀)回答:「我軍右路,隸屬新軍的郤至已經擊破了楚軍左翼,但郤至回答說,楚軍縱深過大,他雖然擊破楚軍左翼,卻因為兵少沒有完成合圍;我軍左路,左矩韓起已經擊破鄭國與蠻族聯軍,目前已經在楚軍後翼尾梢冒了個頭,明日一定能包抄到楚軍後翼。不過,韓伯說:楚軍『後勁』軍力強大,左路軍單獨對付『後勁』,恐怕很艱苦,『心有餘而力不足』。」

晉軍司空談到左路軍左矩的功勞時,只談韓起不提趙武,是因為韓起的軍職比趙武高,所以,按慣例,左路軍的功勞屬於領導韓起。

欒書補充:「這麼說:我們中軍還有餘力再戰;但上軍情況已不容樂觀---魏兵已經退出戰鬥,中行氏孤軍作戰,也覺得吃力;另外,新軍疲累,要求明天稍稍推遲開戰時間以便休整……目前,還保持戰鬥力的只剩左路軍了!」

國君的智囊、苗賁皇滿懷著對楚國的仇恨,聽到晉軍都露出為難情緒,他跳出來獻計:「君上,我們也應該通令全軍緊急集合,再次檢閱軍隊振奮士氣,而後秣馬利兵,修復工事,鞏固陣地,明天早飯後再次禱告,繼續戰鬥……哦,我們在下達這些命令的時候,也不妨故意放跑些楚軍俘虜,讓他們回去報信。」

欒書一拍桌子,大聲讚歎:「說得好,最後那句話說的最妙---請君上下令檢閱三軍,用補充兵填補各軍傷亡缺額---無論如何,這是一場生死之戰,我們必須鼓舞全軍士氣,讓全軍知道,也讓楚國知道:晉人從不缺死戰到底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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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那一場「鳥事」

稍後,楚軍營中,被魏錡射瞎一隻眼睛的楚王疼痛難忍。白天的戰鬥過後,躺在榻上的楚王直感覺到眼部神經一跳一跳的痛,堅韌的楚王沒有喊出半聲慘叫,但他也時不時的咧咧嘴,抽幾口冷氣。

睡不著覺的楚王走出自己的營帳,看到自己的右翼、也就是晉軍的左路軍方向火光沖天,他召喚自己的侍從,詢問:「晉軍左邊營帳為甚麼亮如白晝?」

侍從回答:「晉軍左路軍擊破了鄭國與蠻人的聯軍。據逃回來的蠻人報告,晉國左路軍氣勢洶洶,擊潰了聯軍還不算,竟點起火把,徹夜追捕潰散的鄭國軍隊與蠻族軍隊,他們追捕的很兇猛,蠻人在野地裡都無處藏身。」侍從只說蠻人無處藏身,直接無視了鄭國軍隊。

楚王又望向了自己的左翼,也就是晉軍的右翼,他訝然問:「為甚麼晉軍右翼也燈火沖天,那位紅甲將軍還沒睡嗎?」

侍從回答:「晉軍右翼正在點起爐火,修補白天因戰鬥損傷的戰車與武器。」

正在這時,前茅軍一陣喧嘩。楚王急問:「我軍前營為何喧嘩?」

侍從馬上跑過去查詢,不一會兒,轉身匯報:「有幾個從晉營逃回的士兵,他們正在入營。」

楚王招手:「叫他們上來,叫他們近前來!我想知道晉營情況如何。經過這一天大戰,他們是否怕了我們?」

逃回的楚兵如實回答了。

楚王摸摸自己受傷的那隻眼珠,感覺自己很孤獨,他招手呼喚侍從:「去把子反叫來,讓這些逃回士兵也跟子反說說,我想知道子反的打算。」

不一會兒,侍從回報:「君上,統帥子反酒醉酣睡,無法過來。」

楚王仰天歎息:「唉,這是老天要讓楚國戰敗,我不能留在這裡做俘虜---我要保持一位君王的尊嚴。」

天亮時分,晉軍下軍的左拒(左矩)完全癱瘓了,勞累一夜的左拒軍躺倒在地上酣睡,怎麼叫都叫不醒,趙武手下侍從還在努力喚醒士兵,趙武不管不顧,孤獨的坐在營門口一輛戰車上,無所事事的望著楚國的軍營:「這戰爭,甚麼時候是個頭啊。」

師偃揉著惺忪的眼睛,不滿的抱怨:「主上還有甚麼歎息的?昨晚上我跟齊策寫小紙條,寫到了兩手發軟,那時,我聽到你營帳裡呼嚕打的震天響。如今你還有感傷。那我們這些勞苦的臣下豈不要上吊了。」

趙武繼續歎息:「沒想到,列陣的鄭國軍隊沒能打敗我們,逃跑的鄭國士兵卻讓我們爬不起來,你看看,這軍營裡都成甚麼樣了……那誰誰誰,這廝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收割的,怎麼他不睡在營帳裡,睡在高高的麥堆上?」

師偃感覺到眼睛睜不開,他雙手奮力撐開眼皮,看了一眼趙武指的方向,而後睡眼惺忪的回答:「沒錯,那人是我軍的,他是智氏私兵,昨晚跟幾個夥伴收割了麥田,擔心這些麥子被別人搶去,所以守在麥堆上……等他醒來,我再找他算賬,按約定,他睡的那捆麥子有一半屬於趙氏。」

趙武也有點沒睡醒,他懶懶的點點頭:「有一半是我的啊……聽了這話。我心裡好受了一點。」

韓起雖然沒有參與昨晚的大收割,但營中一夜吵個不停,他也沒睡好,此刻他從營帳裡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走到趙武的戰車邊,打了個哈欠說:「奇怪,楚軍昨天氣勢洶洶,怎麼今天如此寧靜……小武,不可懈怠,天亮了,你怎麼不埋鍋做飯。這要是楚軍再攻上來,士兵們餓著怎麼打仗?」

趙武坐在戰車上,垂頭喪氣的回答:「別說了,連我的廚子都沒睡醒,我現在還餓著呢,你看,楚營裡鳥飛鳥落,看的我口水直流---這年代的鳥,那可是綠色無污染、純天然食品,我的廚子也不說起個大早,為我射兩隻鳥,太懶……師偃,我能不能殺了他?」

師偃頭靠到戰車的車廂板上,已經開始微微打鼾,韓起穿好了衣服,笑著回答:「對你驚人的胃口,我可是向來舉雙手欽佩,連楚營裡的鳥……甚麼?楚營裡鳥飛鳥落?!」

趙武坐在戰車上,懶懶的回答:「是呀,鳥飛鳥落的,讓人直流口水。」

韓起突然跌了個跟頭,而後他快手快腳的在地上爬著,跌跌撞撞的向父親所在的大營走去,一路走一路狂喊:「楚營裡鳥飛鳥落,鳥飛鳥落。」

趙武困乏的抬眼望了一眼韓起奔跑的方向,這廝正在連滾帶爬的往父親營帳跑,此時,齊策揉著眼睛從營帳裡跑出來,連勝埋怨:「主上,天亮了,你怎麼不吩咐士兵埋鍋做飯……都怪我,臣請主上恕罪,下臣昨日困乏了,未盡到提醒之責。」

趙武一邊沖齊策招手,一邊沖韓起呼喊:「起子,別太慌張,想吃烤鳥,還早著呢,你總得等我射到了才行……嗯,按現在的效率,等射到了鳥,拔了毛,醃好了、烤熟了,沒準我們今晚能吃到楚營的鳥。」

齊策頓時清醒,他眺望楚營的方向,嘴裡不自覺的說:「楚營內群鳥驚飛……」

趙武隨後回答:「是呀,我看的這鳥飛起落下,看得口水都干了……齊策,不要慌,你給我拿一個大銅板來,讓我捲成一個喇叭。對著那些士兵耳朵吼叫,我就不信喊不起他們。」

齊策腳一軟,立刻站直了身體,大聲問道:「主上看到這些鳥飛鳥落已經很久了?」

趙武沒有回答,齊策沒聽他的吩咐,好在還有聽話的林虎,他拿過一張蒙戰車的青銅片,趙武將這張青銅片捲成一個喇叭狀,而後他舉起喇叭,走到一名睡著的趙兵身邊,將喇叭口對著趙兵的耳朵,自 己深深吸了口氣,放聲大喊:「天亮了!起床了!太陽升起了!該做運動了。」

這聲巨吼不止吵醒了那名酣睡的趙兵,也將那名士兵身邊的人驚醒,只是那名酣睡的趙兵起身之後,出現了平衡感失調的現象,似乎是耳膜聽小骨被震盪的出現了損害,他暈暈的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完全不辨東西南北,甚至連大地的水平都感覺不到---幸好,睡在那名不幸趙兵身邊的人還沒有出現類似症狀。

趙武舉著大喇叭,挨個帳篷吼叫---春秋時的帳篷是圍繞戰車搭建的,一輛戰車為一個「兩」,包括二十五名士兵,帳篷便以戰車為支架,扯起一面擋風雨的簾子,許多士兵就席地睡在這簾子下。

趙兵們裝備好,趙氏生產的毯子與氈子已經裝備到了士兵,宿營的趙兵地上鋪一塊氈子,而後蓋上一塊毯子、鎧甲酣睡。魏兵、智家兵則慘了點,他們沒有現成的被褥,都直接睡在地下。

被吵起的趙兵睡眼惺忪的捲著自己的鋪蓋,魏兵、智家兵則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時間灰塵瀰漫……此時,韓起跌跌撞撞的跑到父親營帳,韓厥一見韓起這模樣,不容對方說話。馬上訓斥:「阿起,為將者應當端莊肅穆,你這麼慌亂幹什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看到左矩的炊煙,你不在營中催促士兵生火做飯,跑到這來幹什麼。」

韓起還沒有站穩,他正從地上奮力爬起,一邊扯著嗓子叫著:「父親,武子看到楚營中鳥飛鳥落,他說自己日出起床,楚營從日出時分已經是這樣了,現在依然鳥飛鳥落。」

韓厥吃不下飯了,他一腳踢掉桌案,沖營帳口奔去,嘴裡不自覺的重複:「楚營裡鳥飛鳥落……」

與此同時,睡不著覺的士燮也坐在巢車上,他目光盯著楚營中盤旋的麻雀,擰著眉在自言自語:「鳥飛不止,鳥飛鳥落……」

士燮心中有個猜測,但他難以確認,正在這時,他看到韓厥衣服都沒穿好,披散著頭髮親自駕著戰車沖中軍營帳奔來,士燮突然醒悟,他以老年人不該有的靈巧一個盤旋翻下了巢車,沒等韓厥的戰車停穩,他劈頭就問:「你也發現了?你也發現楚營鳥飛不止?」

韓厥一邊點頭一邊跳下戰車,詢問:「元帥呢,快快喚醒元帥。」

士燮回答:「元帥早起了,正在詢問各軍備戰情況---快,我們去中軍。」

中軍帳,欒書憂心忡忡,他不放心的詢問各軍備戰情況,問了一遍又一遍,而後歎息:「我老了,今後就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這場大戰大約是我平生最後一戰了,你們年輕人要從這一戰中多多學習,今後晉國的勝負要靠你們了。」

欒書正在發感慨,國君帶著他的嬖人侍從走進大帳,他坐下來,好奇的看了看左右,訝然問:「怎麼今天如此寧靜,昨天這時候楚軍已經逼近了我們的營寨,難道楚軍已經被我們打怕了?」

國君左右的嬖人大聲笑起來。正在此時,韓厥與士燮連奔帶跑的竄了進來,韓厥年輕點,跑得快,他見到欒書就大喊:「小武今天起的早,看到楚營鳥飛鳥落,從日出時分就是這樣。」

士燮也跟著跑進來,大聲喊:「沒錯,我在望斗上也看到了,楚營中群鳥盤旋不止,忽起忽落。」

欒書大驚,他站起身來,一腳踢翻了桌案,問:「當真!」

座上的國君笑了:「看來楚人糧食充足啊,連鳥雀都知道了---上一次晉楚大戰,楚國戰敗後,我晉軍進入楚營吃了三天楚國的大米,吃不完的糧食放火焚燒,聽說大火燒了半個月,這次楚國敗退後,不知道他們為我軍留下多少糧食。」

踢飛桌案的欒書跺著腳大喊:「還愣著幹什麼,命令全軍出擊。」

晉君不解:「元帥,不吃早飯了?」

欒書意氣風發:「我們去楚營吃早飯?」

國君身邊的長魚矯最先反應過來,他難以置信的反問:「我們勝了?」

欒書懶得回答一個嬖人的問題,他著急的下達了一連串命令,倒是士燮厚道,他看到國君也瞪著大眼睛,臉上很茫然,連忙解釋:「君上,群鳥盤旋不止,忽起忽落,這說明鳥落的地方一定沒有人---楚軍跑了,楚軍營寨已經空無一人,所以才有鳥飛鳥落的現象。」

國君大喜,他也跳起來重複欒書的話:「那我們還等甚麼,傳令全軍,今日就食於楚營。」

這個命令傳達後,晉軍營地先是變的鴉雀無聲,死寂一片,而後突然爆發出響徹雲霄的歡呼聲---晉軍勝了,原以為這場雙方各有十萬以上的軍力參戰,戰場寬度二十餘里,縱深十餘里的世紀大戰需要曠日持久,沒想到楚軍竟然才戰鬥了一天,就逃跑了。要知道,鄢陵的楚軍,有些是從去年就開始出戰了,但他們遇到了晉軍主力,只堅持了一天。

左路軍、下軍左拒,趙武還在費力的呼喚自己的士兵,他喊起了一群又一群,但馬上,又倒下了一群又一群,被他喊起的那群人先是坐在原地發呆,瞧他走遠了,身子一歪,又鼾聲如雷。

趙武急得跳腳,正在此時,全軍發出震耳的歡呼,齊策一直在等待這聲歡呼,聽到呼喚,他連忙竄到趙武身邊,提醒:「主上,別管這些人了,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命令他們全軍衝向楚軍營寨。」

趙武不滿的瞪著對方一眼:「說啥,這裡每一個士兵都是我的寶貴資源,讓他們面對整個楚軍……嗯,你傻了,我還沒有傻。」

這時師偃也醒了,他在側耳傾聽晉軍的歡呼,趴在車轅上的他順勢望向遠方,望向楚軍的營寨,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衝到趙武身邊,嘴唇哆嗦:「主上,按齊策的話做,你看看那些鳥。」

趙武眼皮也不抬一下:「看甚麼鳥,我都看了一早上了,想吃烤鳥,總得等我們攻入楚軍營寨---戰鬥還很漫長,楚軍兵力比我們雄厚,這場仗也許要持續到……」

齊策憤怒欲狂,他搬過趙武的肩膀,讓趙武面朝楚營方向:「主上,你看看那些鳥,你看看那些鳥,還不明白?」

趙武不以為然的回答:「甚麼鳥事,我都看了一早……等等,等等,讓我想想。」

師偃大喝:「這還用想嗎,你聽聽軍鼓,全軍都想明白了,還用想嗎?」

趙武理直氣壯的回答:「當然要想,全軍都想明白了,所以我才要仔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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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遭遇天下第二

停了一會兒。趙武自言自語:「現在我國已全軍撲向了楚軍營寨,以我們的實力,這些瞌睡兵去了也佔不上便宜,再說我官小,跟大官搶東西搶不過,不如……下令,全軍把戰車上的馬卸下來,命令那些我們的士兵,把藏起來的馬鞍都給我翻出來,立刻安放在馬背上。」

師偃這回明白了:「主上這是要追擊楚軍……不能啊,我們只是下軍一部分,用我們的軍力追擊全師而退的楚軍,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嗎?」

齊策一把拽住了激動的師偃,他兩眼閃亮:「不錯,值得追擊---晉軍全軍已經衝向楚營,我們這時候去已經晚了,但我們趙氏單騎走馬的本領,別人都不知道,以數百輕騎追逐楚軍,即使不能勝,也能割下他們一塊肉來。主上,我這就安排……不過,我單騎走馬的本領不行,就不隨同主上了。」

一個卒有四輛戰車,一輛戰車有四匹戰馬;一個旅有五個卒,二十輛戰車,也就是八十匹馬。趙武手頭有八個旅。所有的戰馬都卸了下來,馬鞍被安放在戰馬上面,趙兵帶的馬鞍並不多,總共湊出四百副。

但昨晚嘗過甜頭的智家兵與魏家兵紛紛要求隨從,那些有單騎走馬技術的魏兵與智兵紛紛建議:自己在馬背上放一張毯子,毯子上掏兩個洞,綁兩個布帶吊住腳充當馬蹬,而後隨同趙兵出擊,哪怕自己速度慢,但當搬運兵總是足夠了……。

趙武不好拒絕他們的熱情,這一下子,他湊齊了一千名騎兵,組成了春秋時期最龐大的騎兵隊伍,精神振奮的奔出了營地。

出營前,趙武揮舞著拳頭前後竄動,發表著動員令:「在你們面前,是十年難以一遇的勝利成果,整個楚軍不下十五萬,而我們單騎走馬的速度不是兵車所能趕上的,讓我們湊近他們不停的撕咬,每咬下一塊肉都是我們的戰利品……十五萬人馬。抓個十分之一,我們這次參戰也算值了。」

十五萬人啊!這巨大數目晃花了下軍左矩的眼睛,他們的腦海裡完全沒有想到這是十五萬名有戰鬥力的士兵,他們只把那些當作十五萬塊任人宰割的羔羊。受到趙武的煽動,一千人興沖沖的、赤紅著眼睛、迫不及待的騎著馬,衝向了遠處十五萬人的隊伍。

此時,興沖沖的晉軍主力衝入楚國大營,沿途果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整個楚軍營寨只剩下一群鳥。晉軍前鋒軍報告這一結果後,晉國國君興奮的下令催動戰車,進入楚軍營中炫耀勝利。國君的戰車才動,憂心忡忡的士燮站在國君馬前,拉住馬鞅(馬韁),聲音誠懇的勸解:「我們國君年幼,臣子們又沒甚麼才能,而楚國兵力雄厚,原本還能與我們相持,現在我們僥倖得到這樣的勝利,國君您更應該警惕啊!……」

但是勝利的狂歡早已淹沒了憂愁。國君壓根沒有理會士燮的攔阻,喝令御戎催動戰車,繞開士燮奔向楚軍大營……。

此時,鄢陵後方十餘里,趙兵還在奔馳。

楚軍營寨距離晉軍營寨有五里,而楚軍營寨縱深二十里,趙武領著騎兵迅速竄過了楚軍營寨,稍後,那些沒有配備馬鞍的騎兵已經跟不上隊伍了。為此,趙武留下武鮒帶領這些掉隊的人緩緩而行,自己則:左武清、右武連,頭前衝鋒有林虎,背後還有了神箭手衛敏照應……,他像一隻自由的鳥兒奔馳在春秋的大地上。

的確是自由的鳥兒,齊策與師偃還有士大夫的驕傲,他們不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丟棄戰車,所以這兩人借口疲乏,沒有隨趙武出擊。而原本跟隨他左右的韓起現在正在中軍,跟他老爹韓厥在一起指揮著下軍其餘部隊依次入營。目前,他身邊只剩下一群唯命是從的奴僕。頭頂上沒有任何人約束,此刻趙武的心情,就像夏日田野裡的鮮花一般燦爛。

不久,能跟上趙武腳步,追隨在他身邊的,只剩下四百有馬鞍的騎兵,其餘的人都掉隊了。但趙武毫不在意,他認為:四百騎兵足夠了。

春秋時代的人還難以理解騎兵的靈活性,他自認憑借這四百騎兵,沿途騷擾那些依仗雙腳與戰車的楚兵……打不過,逃跑走來得及吧?楚人的雙腳能趕上我四隻馬蹄嗎?

拐過一處山腳,前方是連綿的丘林地帶,趙武手下的騎兵見到山林開始警覺,他們紛紛操盾在手。部分人另一隻手拿著長兵刃,有部分人另一隻手持上了短劍與短斧。

趙武左手拿著一張盾牌,右手拎著一個鐵球---這鐵球形似保齡球大小,上面佈滿釘刺,一根布帶纏在鐵球的環上,這就是趙武特意打造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流星錘。有了它,原本馬鞍邊應該攜帶的長槍,被趙武嫌麻煩,在半路上丟棄了。

又拐過一個山腳,遠遠地已經可以望見楚軍的隊伍了,趙兵發出一聲吶喊,紛紛取出弓箭,並自動向兩翼展開來,準備發動突擊。

楚軍隊伍中,有人遠遠看到趙兵出現,慌忙報告楚王:「後面煙塵大起,有晉國軍隊追上了。」

楚王真是強悍,一般人被打瞎了一隻眼睛,可能要臥床不起,三五個月後才能慢慢恢復,但楚王僅僅用一個絹紗裹住受傷的眼睛,那只傷眼流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半邊臉,他依舊坐在戰車上。身子挺得筆直:「下令全軍抵抗。」

在他身邊的伯州犁建議:「看騰起的煙塵,似乎追來的人不多,我們只要眾志成城,就能殲滅這支追兵……不過,我猜測,這支追兵可能只是晉軍前鋒,一旦我們與這支追兵纏戰過久,後續的晉兵會大舉趕到,所以我們要速戰速決。」

楚軍統帥子反這時已經酒醒了,他眺望自己的後路,神色不慌不忙:「這場仗本該由我來打。可是我去了就無法領受應該有的刑法懲罰,我建議派出少量精兵攔截,請國君繼續前行。現在我軍已經受不起驚嚇,一旦晉兵大規模出現,我們業已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請國君早下決斷。」

國君的御戎潘黨翻身跳下戰車,揚起洪亮的嗓門回答:「如今大軍處於丘林地帶,所有的車轅都在向南,各軍擁擠在一起,調轉車轅回身抵抗會引起混亂---我們根本無法抵抗,只有派勇士迎面而上,先抵擋晉軍前鋒,這勇士非我莫屬。我先上,國君請給我一輛戰車,我會盡量拖延晉軍,我若不行,再請國君另派遣勇士---養由基,國君的安全拜託你了。」

潘黨說完,沒有等楚王的回復,他拎著弓逆向而行,走到隊尾裡,他拉過一輛戰車,命令這輛戰車向後轉,迎向了追來的晉兵。戰車就是一個作戰單位,這輛戰車向後轉了,附屬戰車的七十五名步兵不得不尾隨戰車行動。

轉過一個丘陵,潘黨發現樹叢中竄過一隻麋鹿,他眼睛一亮,立刻下令射殺這只麋鹿,而後命人將麋鹿抬到他的戰車前---潘黨這是在學習魏錡曾用過的伎倆。

當初,在上一次晉楚大戰中,晉軍戰敗了,潘黨逮到一條大魚---魏錡,他追著魏錡的戰車追殺數里,魏錡被逼的沒有辦法,恰好看到一隻麋鹿竄過車前,他命令屬下射殺了這只麋鹿,而後將這只麋鹿獻給潘黨,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大致意思是:你老兄也追累了,楚軍早晨沒吃飯就打仗,現在大概餓了,我送你這隻鹿,你吃飽了好繼續追我。

潘黨見到這只麋鹿,立刻答謝了魏錡的關心,而後放棄了追殺,調轉車頭返回楚營---現代人看到這段情節,也許覺得不可思議,但古人都能看得懂:因為那時候弓箭的威力並不大,不可能一箭過去,麋鹿立刻倒地。而古代的狩獵被稱為「圍獵」,也正說明這個意思。狩獵嘛,必須四處圍起來,圍捕受傷的獵物。

潘黨當時是孤身一人,而魏錡逃跑的方向是晉國國內。魏錡跑的越遠,遇到的熟人越多;而潘黨越深入晉國境內,他遇到的敵人越多。同時,魏錡敬獻的鹿表明:他所在的戰車小組並沒有喪失戰鬥力,他們還能在瞬間圍殺一頭麋鹿。

當初,潘黨就是看到了對方依然保持強大的戰鬥力,而自己反而是孤身追殺起來,沒準,陷入絕境的魏錡戰鬥小組猛烈爆發,令形勢顛倒,使他自己反而成了圍殺的對象……,所以他放棄了追殺。

趙武剛閃過一個丘陵,眼縫裡才看到一名魁梧的壯漢站在丘林邊、疏林側的一輛戰車上。猛然間,他眼角瞥到一個黑點飛來,肌肉下意識做出反應,以接打棒球的技巧用手中的盾牌一擋,只聽嗡的一聲,那盾牌彷彿被一根巨木撞到,發出持久的嗡嗡聲。聲音未停,趙武凝神一看,盾牌上插著一支箭,那箭桿在空中顫抖不止,發出低沉的嗡嗡音。

對面是潘黨,可趙武不認識。他依稀記得這個魁梧的大漢曾是養由基的車右,這個發現讓趙武有點膽寒,他順著盾牌邊緣快速地左右一掃,立刻,他挺起了腰桿。疏林中藏不住人,更行駛不了戰車。大路左右只有眼前一輛戰車---養由基不在!

趙武怕養由基,又怎會怕這位給養由基趕車的。他輕鬆的從盾牌後探出頭來,看了看盾牌上依舊顫動不的箭桿,一指潘黨說:「我認識你,左右,快給我拿寶玉來,我可逮到一條大魚。」

隨著趙武的召喚,無數騎兵從丘林後冒了出來,林虎上前,有點扭捏的回答:「主上,我一名『輿大夫』,能有甚麼上好的玉石……嗯,平常主上又不喜歡玉啊石啊,咱趙氏不流行,所以我只能勉強找到一塊玉石,別在身上裝樣子,喏,在這兒,請主上湊合一下。」

「啐,你也算『輿大夫』,這甚麼破石頭?」趙武很不滿意。

林虎是個傻大膽,只知道自己也算城主家將一級的人物,所以學著中原人往身上掛玉器,也不知選擇品質。趙武現在敢要,他就敢給。

眨眼間,武清也趕到了,他雖為人慎重,但也不認識對面的潘黨---他是秦人,曾為晉囚,怎會認識楚國名將。不過武清也算是中級軍官,中原文化圈裡的人,他沒有林虎那麼癡傻,忙摘下身上的寶玉遞給趙武,口稱:「主上,用我的。」

隨著武清的趕到,衛敏與武連也趕到了。這幾個人紛紛掏出身上的佩玉供趙武選擇,趙武在潘黨牛眼的注視下,挑了兩塊最好的寶玉,而後手持這兩塊玉,舔著臉上前問候:「我們國君召喚國中所有拿得動刀槍的人參加戰鬥,我雖然年幼,但不敢推脫國君的召喚,因此不得不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許我用美玉問候這位將軍。」

趙武說的冠冕堂皇,實際上這段話卻很無恥。這是趙武在按照春秋禮法表示:請允許我俘虜你。按照春秋禮節,俘虜貴族是要有相應禮節的。戰場上一個貴族向另一位貴族遞上寶玉,基本上是這意思要俘虜對方的意思。因為俘虜是私有「財物」,而拿貴族當俘虜,也就是不拿貴族當「人」,只當一件私有「物品」處理---這是對整個封建階層的一種冒犯。

為此,春秋時代有一些規定的禮儀處理類似事件,比如說俘虜對方的時候送給對方一塊美玉,這意思是說:我承認閣下是有巨大增值潛力的商品,為了撫慰閣下受驚嚇的心靈,請允許我送上這塊寶玉……嗯,你也知道的,按慣例你要交出贖金的,所以,評價一下你收到的玉石,重新考慮你贖金的數目。 如果你的贖金達不到這塊寶玉的幾倍價值,那麼我這塊寶玉就是你的醫療費,我會給你黥上記號,表示你是我的俘虜,事後,你把這塊寶玉賣了,治療你的黥刑烙傷。這也是「玉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貌似現代向妹妹獻寶玉,也是這個意思。

潘黨有點難以置信,他一愣神,趙武已經拿著寶玉走近了他的身邊,潘黨的腦袋嗡的一下炸了。他根本沒時間開弓。弓箭的箭桿加速有個過程,一般來說,需要到弓弦將箭彈出後一段距離,弓弦的彈力才作用盡,箭桿不再加速。也就是說,在距離射箭人四五米的範圍內,即使射箭人力大無窮,他射出的箭也是沒傷害力的,因為這時候,箭桿還沒有加速完全。

趙武的馬快,潘黨正在納悶這人怎麼敢在自己這位神射手面前,大搖大擺四處問手下索要寶玉,一愣神間,趙武已經騎馬竄到了他的身側。只見趙武臉上帶著笑,有點扭捏,有點興奮,又有點期待,他高舉著兩塊品質不怎麼樣的寶玉,直往潘黨鼻子尖下遞,而此時,潘黨如果張弓搭箭的話,也許沒等他把弓拉圓,趙武就能伸手勾住他。

潘黨眼珠都要瞪出了眼眶,他指指自己戰車上的將旗,提醒趙武:「你認識我?你認識這面旗幟?」潘黨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誰?我可是天下第二的潘黨!潘黨用的是晉腔,當時晉國當霸主200年了,於是晉語就成了標準外交語言---國際間,你不會晉語就不是貴族。

趙武仰臉看了看潘黨的將旗,歪著頭想了片刻,遺憾的咂了咂嘴,心中說:「這不能怪我,楚國人性格浪漫,喜歡不受拘束,所以他們寫的字也非常難認---所以我不認識,不是我的錯……這種類似花鳥蟲魚的楚篆,估計連甲骨文專家見了都頭痛。」

雖然不認識旗幟上的字,但趙武是誰,他是編錄出《百器譜》的人,這樣的人是晉國的驕傲,為了國家的榮譽,他不能顯露自己的不學無術,所以他不能詢問旁人,還要裝作成竹在胸似的樣子、很深沉的淡淡笑一下,再度遞上那兩塊美玉:「這兩塊寶玉品質不好,這我也知道,可現在是在戰場上,請足下湊合一下吧。」

潘黨低頭看了看對方手中的寶玉,對面這人老實,玉的品質果然像他說的一樣,確實不怎麼樣。他又回頭望了望周圍散步騎兵。這些騎兵素質也非常好,趙武壓根沒有指揮,他們已經自覺的散步成一個包圍圈,還有部分人進入樹林中,警惕的四處搜索---這也堵住了潘黨所有的逃走路線。

潘黨笑了:「常聽說趙氏單騎走馬的本領很不錯,我本以為這場戰鬥中看不到了,沒想到竟然在戰爭結束後,還能夠看到武子的風範,我還聽說武子心思靈巧,曾製作了《百器譜》,從你的這些單騎的裝備來看,果然名不虛傳。」

趙武興奮了,他用一種好不容易遇到知音的感覺,回身指點著自己的騎兵,評價:「果然是楚國大將啊,你看,我這些騎兵馬鞍上吊的武器,還有馬鞍上那些配件的設置,全是經過我精心選擇的---我申明,那些全是原創,是我一點一點推敲出來的。可惜我的士兵都覺得『單騎走馬』丟人。看看,你們這些混蛋,看看人家楚國大將怎麼讚賞滴。」

停了一下,趙武又忽然問:「咦,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是趙武……啊呀,我想起來了,伯州犁,是他告訴你的?」談到這個名字,趙武馬上又興奮起來:「伯州犁也知道我趙氏的產品精良而靈巧,是吧?不知道目前楚國國都流行甚麼東西,我聽說你們的雙季稻種的不錯,還有冶煉技術也不錯,比如你們的鐵劍技術連我的鐵匠都要稱道……嗯,不知道你有沒有可能與伯州犁搭上話,問一問我的產品能否在楚國熱銷。」

潘黨魁梧的身材一晃,他兩腿有點發抖---事後,潘黨堅定不移的聲稱: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趙武忽悠的有點眼暈,所以站不穩。

此時的潘黨心中如翻江倒海,他感覺到毛骨悚然:面前這是甚麼人?在我潘黨面前,能把身子站直的就已經是絕世猛將了,這個小娃娃看到我的將旗,而且明明知道我是楚國有數的大將、天下有名的神射,他怎麼敢連盾牌都不帶,就這樣湊到我身邊,塞給我兩塊美玉,侃侃而談,說的竟然還是卑賤的買賣事!他憑甚麼?他怎麼敢?

剛才,趙武要是沒能擋住潘黨的箭,也許潘黨不會這麼疑神疑鬼---當然,潘黨是貴族,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射冷箭。剛才他射的那箭是警告意味的,箭射向趙武的耳邊,預計將擦著趙武的耳根掠過,潘黨計劃在對方感到驚恐的時候,獻上自己射的鹿,讓對方知難而退。但是,趙武擋住了那支箭,當時趙武剛剛躍出丘陵,隨手就用盾牌擋住了那支箭---那可是一支能射穿七層甲的箭,而後對方居然像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向前,致敬、問候、遞給潘黨寶玉,要求獲得俘虜他的權力?

此刻,看著滿臉純真笑容的趙武,潘黨彷彿看到一條毒蛇,他感到尾椎骨冒出一股寒流,這股寒流如冰冷的蛇一樣,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脖子,爬上了他的頭皮。這一刻,他感覺到腳下彷彿是深淵,邁錯一步將萬劫不復。

趙武興沖沖的,半是強制,半是哀求的將兩塊美玉塞入了潘黨的腰帶。

潘黨好奇地晃了晃自己的弓,反問:「你看到我的弓了嗎?」

趙武很好奇。他是個從善如流的人,根據對方的請求,他伸手去抓對方的弓。但對面的將領似乎有點戀戀不捨,手持弓的另一端不肯鬆脫,趙武一使勁,弓臂發出一聲「呲忸」這一聲響過後,對面那位魁梧的大漢馬上痛惜的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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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請允許我俘虜你

弓到了趙武手裡。趙武隨意的打量了一下,馬上還給了對方,搖著頭鄙視:「角弓?竟然是復合弓?這工藝,太古老了!你應該看看趙氏製作的弓,那才是最好的弓呢。連韓伯看了我製作的弓,也無話可說---人家韓氏有幾百年的制弓歷史,韓氏擅射名聞晉國,既然他們都讚賞我的弓,天底下還有甚麼弓讓我看得上眼?」

潘黨的臉色白了,他拿著弓有點不知所措,心中狂呼:瘋了,這人瘋了,知道我是潘黨,奪走弓以後又還給了我,他難道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二射?他難道不知道這張弓下有多少晉國猛士喪命?他一點不害怕---他憑甚麼不害怕?潘黨完全被趙武的大膽搞懵了。

潘黨看看趙武騎兵身上的裝備,又看看趙武身上那一身銀亮的鎧甲,他嘴裡發苦,說不出話來,只好指一指地上那隻鹿,提醒:「我射了一隻鹿……」

趙武發出一聲歡呼:「太好了,我就喜歡烤鹿肉。今天大清早起來追趕你們,忘了吃飯,肚子裡早已空空如也……林虎,你去生火;武清,你去砍柴;武連,立刻把鹿皮剝了,內臟洗乾淨……」

潘黨眼珠一轉,馬上說:「柴火不夠,我去幫你砍點柴吧?」

趙武回頭盯了潘黨一眼,他看的時間太久,讓潘黨有點毛骨悚然,直擔心自己的小心眼被人看穿,誰知道趙武看了半天,點頭誇獎:「這身板,是個砍柴的料,來人,給他一把好斧子……」

回過頭來,趙武又叮嚀潘黨:「我這斧子利,你無需砍太粗的樹枝,烤鹿肉麼,樹枝越乾燥越好……算了,我說這麼多廢話幹啥,瞧你這身板,以前一定是一個好的伐木工……嗯,先把你身上的寶玉卸下來。對,這些東西,今後屬於我了!」

潘黨茫然的接過對方的斧子走入疏林。走了幾步,他突然醒悟過來,立刻脫下身上做工精良的「組甲」,並叮囑隨行的戰車步卒:「快跑,趙武子被我這麼一耽擱,國君恐怕已經走遠了,你們不妨四散進入山林,而後再輾轉返回國內。快跑,若在路上見到國君,一定說一聲---此人,不可力敵也。」

現在,跟著趙武身邊的都是他的家奴,趙武顯然很享受這種「一言既出,群相呼應」的感覺,看到武連剝鹿皮,他還嫌對方手腳慢,便親自動手清洗內臟,並招呼其餘侍從:「這麼多人,一隻鹿哪夠吃,四處找一找,再獵殺一群獵物。」

武士們興高采烈期間。衛敏趕到了,他看到武清抱來柴草,擔心的提醒:「主上,楚兵恐怕走遠了,我們這一耽擱,恐怕追之不及。」

趙武搖頭:「沒關係,我們戰馬的速度快,再說,從早晨趕路,戰馬也疲乏了,我們也餓了,吃點飯,歇歇馬,我們繼續追。」

爐火升起,鹿肉被烤的咯吱咯吱響,武清提醒:「主上,剛才那位楚國大將似乎久久未歸,要砍柴,似乎也不需要這麼長時間。」

趙武聽了,立刻吐出口中的鹿肉:「上當了,這廝逃了……還吃甚麼鹿,趕緊給我上馬,給我追!」

騎兵們轟然響應,立刻翻身上馬,開始奔馳。

楚王奔跑了一會兒,回頭看看煙塵平息,他定下心來,恢復了原有的速度,但不一會兒。後面的煙塵再度揚起,養由基在楚王車上跺腳:「可惜了潘黨!」

楚國統帥子反拔出了劍:「輪到我了!」

養由基搖頭:「統帥是楚軍的統帥,楚軍還沒有戰到最後一兵,豈能讓統帥親自上陣?還有我呢---臣懇請君上再賜一箭。」

楚王將箭壺中僅剩的那支箭交給養由基:「當初我給了你兩支箭,你只用了一箭就射殺了魏錡。現在追趕的這人明知道魏錡死於你的箭下,竟然還敢繼續追趕,且連潘黨都不是對手,未能把他攔下,想必一箭不夠用,但可惜我只有這一支箭了。」

養由基取下弓,整理了弓弦,冷笑的說:「一箭,足夠了。」

趙武衝過丘林,猛然間剎住了腳,他看見不遠處楚王眼上裹著繃帶,正帶著仇恨的目光望著他,與此同時,楚王旁邊一個人正用毒蛇一般的目光,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那人名叫養由基。

趙武渾身的冷汗嗖的冒了出來,他感到汗毛豎立,渾身不自覺用力,戰馬被他的大力勒的直立而起,等到戰馬雙蹄落地。趙武還想再度提起馬頭,以便用馬脖遮擋養由基的神射,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動。

養由基沒有射。趙武感覺到背心涼涼的,他再次抬眼打量了一下養由基,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養由基沒有射,是因為趙武不在射程之內。

楚軍方面並沒有停下腳步,但此時楚國的軍隊已出現潰散的狀態,許多士兵離開隊列,丟下戰車向田野中奔逃,只有少數幾輛還保持隊列的戰車依舊保持行進狀態,並與趙武之間逐漸拉開距離,越來越遠。

趙武目光掃過,發現楚王身邊的伯州犁,他立刻沖曾經的晉國國士伯州犁躬身,轉身向武清吩咐幾句,武清馬上躍出,手持白玉---從潘黨身上掠奪的那塊寶玉,追趕楚王的戰車。

養由基沒有射。

衛敏竄到趙武身邊,同樣「神射」的榮譽使他不能在養由基面前退縮,所以,即使他恐懼的拉不開弓,依然堅定地站在趙武身邊。

武清向伯州犁奉上寶玉,口稱:「伯宗是我們國中賢人,他的遇害使晉國百姓傷心,我趙氏也有同感。如今我見到伯宗的後人,我不能使賢人絕了祭祀,請致意楚王,一定切記;晉國的悲劇不要重演,不要使楚國賢人再遭受類似待遇。」依舊是遞上寶玉,這寶玉品級更高,挺適合國王的身份,但---這話說罷,武清躬身而退。

趙武讓說這話,意思是自己有能力突擊這撥楚軍,並且圍殺楚王的車隊,所以請楚王先收下寶玉……然而,因為伯州犁在楚王身邊,而他的父親是晉國所敬仰的賢人與智者,趙武不忍心傷害他的後代,故此致敬,退卻。

可以想像:經過這一段交涉,伯州犁在楚國的人氣指數會迅速躥升。

趙武退走,楚王看到寶玉,淚都下來了:「這是潘黨的隨身寶玉,我認識……」

伯州犁對趙武的恭維感覺到面上有光,他俯身向楚王介紹:「剛才追來的那位就是『趙氏孤兒』,我早聽說此人心思靈巧,擅長製作各種器械,可惜我國國內三郤當權。此人與三郤有滅族之恨,故此三郤不肯重用,以至於他到現在仍然默默無聞。如今看來,這也是一個仁義人。我在國中曾聽說過他於趙城釋放奴隸,奴隸與他殺白馬相約盟誓,以至於趙城奴隸一年之內毫無監管,居然無一人逃遁……遺憾啊,我當初沒機會與他交往。」

楚王點頭附和:「十萬晉軍不敢追擊寡君,唯獨這個人敢一路追殺,這是一種何等的勇氣啊!可惜我國中缺少這樣的勇士,可惜了潘黨。」

楚王哀歎潘黨,是因為潘黨沒有擋住趙武,而趙武趕到的時候鎧甲上有鮮血---這是潘黨射死的那隻鹿身上的鮮血,但楚王不知道,他以為潘黨擋不住趙武,已經陣亡了,所以趙武戰裙上染著潘黨的血,並拿著潘黨的隨身寶玉當禮物。

楚王感慨的是:數量龐大的楚軍與晉國軍隊交戰一日,就不得不退卻,如果自己國內多幾個類似趙武這樣,敢用幾百兵力,單騎走馬的面對十萬大軍,那這次晉楚大戰,誰勝誰負難以預料。

楚王這句話說的時候,楚軍統帥子反臉色發青,他反身眺望來路,發覺趙武確實在退走,便抽出腰下寶劍,回身向楚王請求:「原本,按照慣例,戰敗的統帥要把軍隊帶回國後才自殺,可是我子反戰敗起因於一壺酒,如今後路已經不再有追殺,而我卻無面目繼續前行,請君上允許我在此地自裁。」

此時,趙武轉過一個山丘,迎面正撞到拎斧子的潘黨,他大笑起來:「你這個樵夫,砍柴砍到這裡來了,哈哈,迷路了嗎……來吧,我已經不用你砍柴了,快隨我走。」

潘黨又羞又惱,一股怒火上來了,他一晃手裡的斧子,大聲喝問:「我們國君怎麼樣了?」

趙武漫不經心的回答:「看來氣色還好---你們國君身邊有晉國國士伯州犁,我問候了伯州犁,而後致敬撤回……」

潘黨拎著斧子,目光閃動,尋找一個切入趙武身側的機會,但趙武接下來的一句話把他所有的反抗慾望徹底消滅。

趙武說:「咦,你怎麼脫了鎧甲,可惜的,那套楚國鎧甲很漂亮,我還打算掛在家裡欣賞呢……我送給你的寶玉你沒丟吧?」

潘黨聽了這話,直覺的天崩地裂,他懊惱的想哭,心中直後悔自己的手太欠修理---他潘黨是貴族,貴族不能像街頭流氓一樣撒潑撒賴,要有魏錡那種願賭服輸的風度。趙武的送的寶玉他確實沒有丟,正腋在他腰裡。

想當初他扔了鎧甲,卻把這兩塊寶玉塞在腰帶裡,一方面是覺得這件事太可笑了,他潘黨好歹是天下第二,居然被一個才加冠的娃娃俘虜了,這事說出去,沒人會相信,所以他準備留下證據,日後將這件事作為一個笑話給後人敘述一番,也算人生一大樂趣。另一方面,是潘黨覺得他需要這兩塊寶玉---回楚國的路很漫長,光在路上需要跋涉三個月,潘黨手裡只有一把斧子,他需要一點路費來應付後面的長途旅行。所以他在脫掉鎧甲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把兩塊寶玉塞進了腰間,心中想著:萬一路上遇到需要花錢的地方,可以把其中一塊寶玉變賣了,換取一點路費。

但現在事情不好玩了---潘黨被趙武撞了個正著。如果潘黨能事先從疏林裡逃脫,那麼腰中的兩塊美玉就是他日後誇耀的資本,他可以把這兩塊美玉拿出來向後人炫耀,講述他與趙武鬥智鬥勇的經歷……然而,他現在被趙武逮了個正著---他是貴族,腰間塞著別人送來的兩塊寶玉。這一刻,如果四處無人,天下第二的潘黨要放聲大哭。不如此,不足以宣洩他心中的懊惱。

然而,趙武的兵移動的很快,潘黨手持斧子正在盤算得失,趙武的騎兵已經圍了上來,其中衛敏看到潘黨手持利斧的姿勢,他心中一跳,手中馬上做了個姿勢,趙武的騎兵見到這個手勢,眨眼間,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武器---弩!

趙武不以為然的擺擺手,他說了一番話,按照春秋時代的意思理解就是:對面這位將軍是大貴族,是勇士,我們不可侮辱了勇士的驕傲與貴族的榮譽。手中的戰斧無力的滑落到地面,潘黨欲哭無淚。

趙武擺手,示意騎兵緩緩而行---因為有潘黨這名步兵存在,所以他們不得不放慢奔馳的速度。

走不多久,衛敏一直在打量潘黨。只有林虎呆傻,他摸著肚子歎息:「主,我們這趟奔襲真是划不來,我們餓的前胸貼後心,卻甚麼收穫都沒有。主上還送出了三塊美玉,這下子可賠本了。」

衛敏從潘黨身上收回目光,他指點一下身後山道,說:「主上,如果你真打算有所收穫,我們只要多待幾天,仔細搜索一下附近,一定會有大的收穫。」

趙武來了精神:「怎麼說?」

衛敏指點著周圍,回答:「楚軍從鄢陵撤退,中途的歇腳地一定是宛丘或召陵,這兩處丘林縱橫,不適合大部隊行進,所以楚軍一定分成了多路,這才能保證連夜撤退。我們剛才追的是楚軍中路軍,十五萬楚軍不可能擠在一條山道上,左右一定有他們的啟軍(左路軍)、胠軍(右路軍)。楚軍連夜遁逃,為了防止我晉軍發覺,他們已經丟掉所有的營帳與大部分戰車,剛才我衝到楚王中軍的時候,發現楚王的親軍很多都空著手,這說明他們連武器都丟了---楚王的親軍尚且如此,他們的左路軍、右路軍只會更慘,找到他們,我們就可以任意宰割。」

武清催馬上前,附和說:「沒錯,剛才從鄢陵出來,有腳步很雜亂通向左右,我看到左右兩路沒有車轍,確定這兩路不是主力,便指導主上追擊中路---現在看來,左右兩路弱的很,他們連戰車都丟棄了。」

趙武大笑:「還等甚麼,我們趕緊追---這樣辛辛苦苦跑出來一趟,兩手空空跑回去,韓起該笑死我了。」

潘黨拱拱手:「我為楚將,雖然被俘,卻不能隨你們追擊楚軍,請把我送到附近的軍營。」

趙武眼珠轉了轉,滿口答應:「沒問題,來,左右,給他添一匹馬,讓這位將軍騎上去,我們只要求他一路跟隨,遇到楚軍的時候我也不動手,陪這位將軍聊天---對了,我們都這麼熟了,還沒有問問你的名姓?」

潘黨張了張嘴,半天發不出聲音,趙武連聲催問,潘黨回答:「昆季。」

「昆季」這個詞現代已經不存在了,在甲骨文中,它是兩個「兄」左右並排疊放。這個字的讀音也很特別,它是雙音節讀音,用楚腔發作「昆季」,在中原這個字的意思就是:「黨」。

趙武愣了一下,又問:「怎麼寫?」

潘黨不是傻人,他要是傻人不會在魏錡當日獻上鹿的時候,馬上明白了魏錡的警告意味。趙武這麼問,他眼睛一閃,立刻拾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書寫起來,這個字的形象讓他寫的非常像「潘」。

反正都是楚國的鳥篆,加上楚人寫起字來隨心所欲的成分很大,趙武歪著頭審視了一番,若有所思的評價:「果然很相像!」

潘黨的將旗丟棄在他扔下鎧甲的地方,那副精良的楚國「組練」甲曾讓趙武非常動心,可一副鎧甲怎能比得上幾千俘虜,故此趙武稍稍想了想,決定放棄在附近尋找潘黨丟下的甲,轉而尋找楚軍其他部隊的行進痕跡。

趙武這一走,走了整整三天。三天後,韓起終於看到了趙武軍隊揚起的塵土,他立刻在軍營坐不住了,趕著戰車迎上趙武,一眼望過去,韓起嘴張的很大,下巴幾乎落到了地上……,他不是為潘黨的存在而感到驚愕。因為潘黨現在混在趙氏騎兵隊伍中,韓起的目光沒有望向潘黨,他看的是趙武的俘虜群。

「怎麼樣?」趙武得意洋洋:「三千多名俘虜,整整一個標準師。」

韓起合上了嘴,擦了擦嘴邊的口水,連忙回答:「你這小子,這幾天我老爹擔心死了,不止罵了我三四次,每天早晨看到你不在,都埋怨我不該讓你帶那麼少的兵力出去,沒想到你這次出去,撈的油水這麼肥。」

趙武笑的更得意了:「還有呢,我的騎兵在遠處一個山坳裡堵住了一支楚軍,兵力大約有兩個師左右,現在這些人是我從中挑出來的,都是些相貌比較溫順的人,而那山坳裡還堵住了一個半師,怎麼樣,咱倆一人一半。」

韓起上下打量了一下趙武,問:「你的意思是讓我先挑?」

趙武點頭:「咱倆之間,不用客氣!」

韓起點頭:「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跟你客氣的---等回了國都之後,我多送你幾個美女!」

趙武笑著拍拍韓起的肩膀---其實他比韓起年齡小,但這一刻,兩人彷彿年齡相差無幾的兄弟一樣,顯得極其親熱。

韓起回頭吩咐自己的武士準備人手與車馬,而後目光打量著趙武這些騎兵,感慨說:「沒想到一千單騎走馬,居然有這麼大的威力,能堵住十倍於自己的殘兵……咦!」

韓起看見了潘黨,他皺著眉頭,疑惑的問:「那個人的身材方方正正,這樣的身材很罕見,我記得養由基的車右就是這樣的身材,那位車右可是大名鼎鼎的潘黨。」

趙武不以為然的反問:「我要說我把潘黨俘虜了,你信嗎?」

韓起盯著潘黨的背影,答:「齊策說你的射箭之術,頗得聲東擊西之妙諦---你俘虜了潘黨,我不信。」

所謂「頗得聲東擊西之妙諦」,意思是說趙武如果瞄準北京的郭德綱的話,沒準能射中上海的劉謙。齊策是家臣,不好意思指責自己主上的箭術,所以用了這句明褒實貶的話做結論。但這話要是讓師偃說,可能更難聽,不過趙武不介意,因為他聽說過,訓練一個弓箭手需要六年,而好的弓箭手脊椎常常變形,他可不想老年時因脊椎疼痛睡不著覺,所以在他學會把箭射出後,立刻將精力放到了製作弩上。一旁的潘黨聽到韓起這番談話,連尋死的心都有了---就這破箭術,竟然……。

緊接著,他又聽到趙武詢問:「你見過潘黨嗎?」

韓起打了個哆嗦,彷彿這個名字是魔咒,他回答:「沒有,所有見過潘黨的人幾乎都死了……說起來,近距離見過潘黨的,而後又從他的弓下安然離開的人,唯有我們的猛士魏錡,可他也戰死了。或許郤至也算一個,他負責對楚國外交,曾經出使過楚國,與楚王簽訂弭兵協議,或許能在宮廷裡見過潘黨。但這也很難說,因為郤至抵達楚國的時候是在夜晚,沒準根本沒見到這位楚王車右。」

郤至當初到楚國簽約的時候,子反招呼他進殿簽約,郤至抗議說:「我聽說國家大事必須在陽光下進行,夜晚是不能商議國事的,莫非你們有意欺瞞,怕我們在陽光下看見你們的臉色,所以才讓我們夜晚簽約。」

春秋時代,夜晚光線昏暗,看不清人臉上的表情,所以郤至才如此說。但子反堅持,郤至最後不得不說出一句成語---「客隨主便」。意思是說,這事不符合規矩,我抗議了,但我是客人,既然主人再三堅持,我也只能隨著主人的意思。

回國後,郤至馬上預言楚國不會遵守協議,果然,鄢陵大戰距離郤至與楚國簽約,僅僅相隔三年。

聽到郤至只是夜晚見了楚國君臣,趙武歎了口氣,回答:「他說他叫『昆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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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打你沒商量

韓起也不知道這個楚國發音。他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恰在此時,韓氏家將們過來報告隊伍已經組織好,韓起拍拍趙武的肩,建議:「剛才你趕到的時候,塵土大揚,估計國君已經知道了,你速去我父親的營帳,聽我父親的安排,我出去替你接人。」

趙武連忙告辭並趕往韓厥的營帳,韓起則帶著三千私兵奔出了下軍營寨,在武清、武連等人的引領下摸向了囚禁楚國俘虜的山坳。

趙武趕到韓厥營帳後,韓厥照例問候一番,方才吩咐:「你先去國君的營帳獻俘,當初你追擊楚軍,我已經向國君匯報了,剛才國君來了,要求你獻俘……這三天發生了很多事,你先去國君的營帳,等你回來再來我這裡。我跟你交代一下。」

「一個標準師的俘虜啊」,趙武得意的炫耀:「全是身強力壯的勞動力,韓伯,等我回來,一定分你一些戰俘……」

韓厥憂慮的搖搖頭,趙武則興沖沖的帶著他的俘虜走進中軍營寨。進入中軍大帳,趙武得意洋洋的向中軍將領展示自己的戰利品,而後按照禮節向國君獻俘。

當時,國君身邊圍著一群嬖人,他們輕聲笑著,評價著趙武的收穫,趙武抬起頭來,第一次近距離正面打量這位國君,發現這位國君的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多歲。

「很好,武子敢於單身追敵,竟顯我晉國之勇,真不錯啊,俘虜三千二百一十一人,我收下了。武子,我軍明日啟程,你才回來,辛苦了,請休息一下吧」,晉國國君微笑的誇獎了趙武一番,而後起身,在一群嬖人的簇擁下走入帳後。

「完了?這就完了?」。趙武孤零零的站在國君的軍帳中央,不由自主的脫口大聲問:「我的一個標準師啊?」

長魚矯走在最後,他同情地看了趙武一眼,輕輕的搖了搖頭,但他沒有開口,反而立刻追逐國君而去。

趙武站在原地發了半天呆,左右也沒有一個過來安慰他的人,他疑惑的走出大帳,站在帳門口準備尋找國君的人,眼角瞥見荀偃在一處軍帳口衝他招手,趙武鬱悶的走到荀偃身邊,不自覺的反問:「這就完了,我獻上了一個整編師的戰俘,國君收下了。」

荀偃笑了:「君上不止收下了你一個人的獻俘,所有人的獻俘他都收了。」

趙武心裡稍稍好受了一點,原來國君的行為不是針對他一人,馬上,他又問:「獻俘,不是應該在太廟舉行嗎?怎麼在鄢陵的楚營就開始獻俘了?除了我,還有誰?」

荀偃招呼趙武進他的營帳,微笑著回答:「原先郤至獻俘的最多。現在你超過他了。除了你倆,其他人應該沒有甚麼大的收穫:魏家兵中途撤出戰鬥,有收穫也要吐出去;元帥、副元帥的欒家兵、范家兵攻擊楚軍前茅,傷亡慘重,也沒有甚麼大的收穫。我軍受到魏氏的拖累,也沒甚麼大動作。只有右路軍的郤至與左路軍的韓起有獻俘,國君收下了。」

趙武心疼的都坐不穩了,他詢問:「那麼我的賞賜會是哪裡呢?」

封建社會,一個鮮明的特徵就是:權利和義務是相等的。在伸張權力的時候,必須履行義務。在這種制度下,國君需要發動對外戰爭,他下達了召集的命令,封建領主攜帶自己武裝起來的私兵響應國君的號召,自備糧草參加這場戰爭---國君的召集令申明了他的權力,封建領主的參戰履行了自己的義務。

但這場戰爭勝利之後,國王向臣服的國家收取的是「征」,這項稅收是交納給國君本人的,而參加的封建領主撈不到任何好處,還有可能蒙受巨大的損失。封建領主蒙受的損失主要是稅收上面的。封建時代,稅與賦是平行的,而不是重複的。也就是說:納稅不納賦,納賦不納稅;交稅不當兵,當兵不交稅。國君下達的是全國召集令,召集令上,連孤寡都需算上員額,所以,各領主手下參戰人員都等於繳納了「賦」,因為所有領民都拿起武器參與了這場戰爭,所以領主們在戰爭當年。是沒有任何收入的---走上戰場的人納了賦,無需再交稅。因此,戰爭中所獲得的戰俘就是參戰領主唯一的戰爭收穫。

按慣例,在戰爭當年,響應義務參戰的封建領主也是「免征」的,也就是:戰爭當年他們被免除了「納徵」義務。然而,戰爭是要死人的,領主自己帶領著領主武裝參加戰鬥,如果傷亡過大,領地內勞動力損失就很大,因此,為了酬謝領主的功勞,鼓勵領主奮力作戰,君主要依據封建領主的功勞大小宣佈獎勵,這獎勵最基本的是「免征」若干年---免除該領主交納「征」的義務多少年。

所以,在春秋時代,所謂獻俘中的「獻」字,只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它的真實含義是:「展示」自己的俘虜,以證明自己的戰功,而後期待君王做出相應獎勵……最後,獻俘完畢,誰家的俘虜歸誰領走。

封建領主所獲得的戰爭獎勵除了「免征」外。也有可能參與分享「徵稅」---這也就是士燮前面所說:依附晉國的國家越多,晉國貴族之間的爭鬥越厲害,因為這些貴族要參與分享徵稅。允許貴族分享的「徵稅」額度有限,而因為這是國王的賞賜,所以國君隨時可以取消。比如:當國君覺得你分享了幾年徵稅後,已經足以補償你的戰爭功勞了,那你將不再享受徵稅分配---然而,臣服的國家如果繼續臣服的話,它交納的「徵稅」並不停止,於是你空出的額度將由別人佔據,這其中就牽扯了爭鬥。此外,交納徵稅的國家也並不甘心被人盤剝,所以他們向戰勝國國君交納徵稅後,對其他小貴族該享受的徵稅部分,則要使勁手腕,頻頻挑起貴族間的爭奪。

領主可能獲得的第三種戰爭獎勵,就是封地的賜予。這就是趙武剛才問的「賞賜會在哪裡」,唯有在功臣的功勞實在太大了,國君不得不收下對方的俘虜,表示事後將增加對方的封地,以酬謝對方的功勞---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國君才會收下對方獻上的戰俘。

但無論在甚麼情況下,國君都沒有把「獻俘」全收下的道理,這不符合規矩。況且在這場戰爭中,目前,戰敗的楚國並沒有臣服,鄭國也沒有低頭---國君無論在領土上,還是徵稅上,並沒有任何收益!他拿甚麼獎賞?這樣一來,國君收下戰俘的舉動就很令人納悶?

荀偃回答:「是呀,所有的群臣都在問這個問題,國君收下了戰俘,可我國並沒有新征服的土地,國君打算把哪裡的土地賞賜給功臣?難道咱們國中還有閒置的土地?我們怎麼不知道?」

趙武搖頭:「不可能,國中不可能還有閒置的土地,在我的封地裡,已經開始開發山林和礦坑了,我想其他家也該是這樣---百年耕耘,能開發的土地早已開發殆盡,除非是……」

趙武本想說「除非是甲氏」,但這片土地是他垂涎的,他不想這麼早的暴露,所以話說半截又嚥了回去,荀偃馬上接過話頭:「除非是鄭國的土地---國君已經決定繼續戰鬥,大軍明日開拔,中軍、上軍、新軍將返回國內,下軍傷亡最小,所以這次打算讓下軍作為主力。國君已經回國調遣荀罃了,他將帶著國內留守的士兵在沙隨,與下軍匯合……」

趙武跺腳:「我的一個標準師啊---國君還要打,也沒個表示,讓我如何打……」

趙武的叫苦是有原因的,按照春秋時代的稅收法,國中百姓是不能無休無止的應付軍役的,一般來說,他們最長的服役時間不能超過兩次月圓(六十天)……不過,這規定到了春秋末期,已變成了六個月了,而後繼續演變……。但目前這規定還有效---晉軍是四月出擊的,現在已經是六月了,再打下去,士兵超過了納賦時間。按規定,超期服役的那部分費用,就由當地領主承擔。

也就是說:晉軍四軍出動,其他三軍在接近服役期的時候宣佈解散,唯獨趙武所在的下軍將延長服役,繼續在外國戰鬥,而這一切費用必須由趙武承擔,與此同時,國君還黑了趙武一個標準師的俘虜,沒有任何表示。

荀偃安慰的拍一拍趙武的肩膀,歎了口氣說:「誰讓下軍將是韓厥呢,誰讓下軍佐是你岳父呢。」

韓厥不喜歡爭,所以這種倒霉事落到他頭上。荀罃將從國內帶領預備役(羨餘)出戰,這兩個人無論誰在下軍挑頭,趙武都不得不出力效勞,一方面是為了親情,一方面是為了家族聯盟的立場。

「我怎麼那麼倒霉呢,怎麼甚麼倒霉事都讓我遇上了?」趙武拖著哭腔說。

荀偃(中行偃)安慰說:「算了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你兵力少,我原本打算給你留一些武士,但想到你恐怕負擔不起,所以我就不開口了,當然,如果你還需要士兵,可以來找我。」

趙武垂頭喪氣、失魂落魄的走出荀偃的營帳,他沒有看到身後的情景,在他剛走出營帳不久,元帥欒書閃了出來,他看著趙武的背影,問:「怎麼,你沒有告訴他?」

荀偃搖搖頭:「我不忍心,算了,小武子已經夠可憐的了,被人欺負成這樣,我這個岳父怎麼忍心再推一把。元帥,事情到此為止,再要動我家小武,便是我這裡忍了,智伯來了,一定不願意的。」

趙武垂頭喪氣的走回韓厥的營帳,韓厥看了看他,反問:「看來你都知道了……」

趙武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說:「還好還好,還好我在山坳裡藏了一些俘虜,沒有一次性搬回來,所以損失雖然大,還可以忍受。」

韓厥看了看營帳口,笑著說:「你從國君營帳裡出來,又去了哪裡?」

趙武回答:「中行伯喊我過去說會話……」

韓厥打斷趙武的話:「中行伯的營帳並不在國君附近,在國君附近的那座營帳是元帥的---我跟你說,你上交給國君的那些俘虜中還有個大人物,楚國的公子伐,剛才在俘虜營,郤至認出了他,把他當作自己的戰利品上交給了國君---小武,你去揍他一頓。」

趙武聽了這話,納悶的看看韓厥:「韓伯,你不是一直告誡我不要爭嗎?」

韓厥笑了:「我告訴你不要爭,卻沒有要求你放棄立場,別人欺負到頭上你還要忍,那今後誰都會來捏你一把,該發怒的時候就要發怒---你那些上交國君的俘虜還沒烙上黥印,所以郤至發現公子伐,以他為自己的戰利品,道理上也說得過去,但你不能這麼忍了,去揍他。」

趙武嗖的跳了起來,怒氣沖沖的挽起了袖子:「韓伯,你要早說這話,我在國君大營就鬧起來,豈不更好?」

韓厥搖頭:「你在國君大營鬧事,不如先去荀偃那轉一趟,再來我這轉一趟,而後出去鬧,更加妙。」

趙武明白了:「韓伯,這就是你說的---我不爭,有人會替我爭嗎?」

韓伯微笑的擺手,趙武興沖沖的挽起了袖子,直衝俘虜營。走進俘虜營,他發現夷陽五、孟張等嬖人也在那裡,他們正興沖沖的給俘虜烙上黥印,他們抓的居然是趙武剛才獻給國君的那群俘虜---豈有此理!趙武的怒火騰騰的冒了上來,他左右打量,發覺郤至穿著一身紅甲,正得意洋洋的站在那裡看著手下的兵給俘虜烙黥印---整個大營中,也唯有趙武剛才上交的那批俘虜還沒來得及烙上印記,所以郤至下手的對象也是趙武的戰利品。

國君的手下我不敢打,打郤至我有人撐腰---趙武憤怒的發出一聲喊,快步沖郤至衝了過去。郤至的左右急忙上前攔阻,趙武伸手一撥拉,撥倒了一個;抬起腳來,踹到了一位,而後直撲到郤至面前,飽含著滔天的怒火掄出一拳。郤至舉手封擋,這一擋,他身形站不住,連連退後,退了幾步,郤至竭力想站穩,但他馬上又退後幾步,方才站穩身影,那只擋住趙武拳擊的胳膊在不停顫抖,郤至面色發青,不停的甩著胳膊,說不出話來。

趙武繼續撲過去,此時,小炭爐周圍的郤家兵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攔阻,趙武也不說話,他掄起拳頭一拳一個,憤怒使他勇氣百增,只覺得自己拳下無一合之將,所有人都擋不住他一拳一腳。

「停下,都停手」,郤至喘過氣來,他招呼身邊的自家武士停手,而後他不停的甩著那只顫抖的胳膊,陰著臉看著趙武,慢慢的說:「小武,這是國君賞賜的---君上接受了我兩千俘虜,回賜我八百人,我也知道君上回賜是你的俘虜,但君上所賜,豈能推辭?」

郤至說這話已經等於服軟。趙武剛才那一拳讓他胳膊上的肌肉現在還跳動不止,他感覺到那條胳膊彷彿不存在了。可是,他是貴族,貴族之間的戰鬥必須是單挑模式,即使他自認打不過趙武,也不能讓手下與趙武戰鬥,那是侮辱了自己的貴族身份,整個貴族階層知道這事還要鄙視他。郤至是個驕傲的人,他剛才說那段話,等於解釋了自己的委屈。

身後響起欒書笑呵呵的聲音:「是小武啊,我聽說你去追擊楚軍,徹夜未休息,現在一定餓了吧,瞧你都沒力氣,來來來,去我營帳喝碗肉粥。」

欒書這句話等於變相支持趙武毆打上官的行為,他話裡話外還直埋怨趙武打的太輕,還自己給出了解釋---一定是餓了,沒力氣了,來我屋裡喝頓粥……嗯,等吃飽了,有力氣了,出去再打。

荀偃笑呵呵的插話:「就是,小武幾百人出去,抓了一個標準師回來,瞧你辛苦的,拳頭都發飄了,一定瞌睡的站不住了,來來來,我營帳的床榻軟和,打個盹再說。」

這兩位在那裡煽風點火,士燮拄著拐棍,一臉憂苦的走了過來,他拍拍趙武的肩膀:「武子,可憐的孩子,受委屈了吧?我知道你孤苦,周圍的人實在有點不像話,可你昨日都忍下來了,為何今日不忍?……算了算了,回去吧,瞧,韓伯來領你了。」

這事兒國君實在做的不地道,他的行為是對整個封建階層的冒犯,所以連一向忠厚的老實人士燮都沒有責備趙武一句,他明白,趙武雖然打的是郤至,實際上他打的是國君的臉。

此時,夷陽五與寺人孟張已不見蹤影,地下,他們的小炭爐已被踢翻,帶有他們家族徽記的燒紅烙鐵滾落了一地---趙武發誓那小炭爐不是他踢的,可如今的情形怎麼解釋的清。

韓厥背著手走到趙武面前,平靜的抬眼看了一下郤至,問:「還想打嗎?」

驕傲的郤至死死咬住下唇,拒絕回答。

韓厥沖趙武招招手:「走吧,還有一堆軍令等著你,大軍明日開拔,我要給你安排一下。」

趙武走出國君所在的中軍時,他仰臉向天,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這小屁孩,真拿自己不當封建君主。」

韓厥揮了揮手:「不要亂說---要麼就出手打,打個痛快,否則,甚麼話也別說。語言,哪有拳頭有力?!」

回到下軍營寨,韓厥拿過來一堆軍令,交代:「你沒有陞官,但現在是下軍正式的五名軍尉之一,統領下軍全部留守部隊---我想你也知道了,我們的軍隊即將解散,下軍一部將開拔至沙隨,保護國君與衛國國君、宋國執政還有齊國國君進行會晤,而下軍佐智罃將帶著國內的預備役趕到,代表晉國指揮各國聯軍。這裡所說的下軍一部,指的就是你的部隊,我韓氏私兵將隨國君一塊返回國都,而後宣佈解散,唯有你的部隊留守此地,而後直接開拔去沙隨……」

趙武跳了起來:「韓伯,你怎麼不早說,你要早說,我今天把俘虜營打穿。」

韓伯面容嚴肅:「正是擔心你鬧得厲害,所以我才不提前告訴你,好啦,我知道你有委屈,可這裡是楚軍營寨,我軍已經連續吃了三天稻米,但楚軍營寨留下的糧食還足夠燃燒三天---我把你留在這裡,楚軍剩下的物資你能搬多少都搬走,這也是你該得的……或許,能補償你的一些損失。」

趙武笑了:「還是韓伯疼愛我,知道我沒有糧食吃了,不錯,晉國十萬大軍連吃三天都沒吃完,這批糧食的數目足以安慰我那顆憤怒的心。好得很。韓伯,那我就不客氣了。」

韓厥又交代了幾句軍令,趙武興沖沖的答應下來,他反身趕回自己的營帳,立刻叮囑齊策:「快派快馬回去,讓領地的預備役全部趕過來,告訴他們來這裡搬糧食,能搬多少算多少,搬回家的都屬於自己。」

齊策眼睛一閃:「不如讓男女老幼都推著雞公車來,一個人手拿肩扛,帶走的數量畢竟有限。」

趙武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沒錯,我猜想大軍回國後,吃不完的糧食要焚燒,一方面是擔心這些糧食保存不住,會霉變浪費,另一方面是怕留下來資助了敵人。嘿嘿,這項差事沒人跟我爭,我可以想像出來,他們都認為我即使搬糧食也搬不走多少,即使搬走了也吃不了多少---我會讓他們大吃一驚的。」

齊策眼睛再次閃動,他已經從趙武的話裡聽出了後者的意圖,馬上又建議:「送去的信裡頭,還要通知窯廠,盡快燒製更多的瓦罐,自己生產的數目不夠,可以去范氏那裡採購。」

「對,多餘的糧食全部釀成酒,別人無法儲存這麼大量的糧食---我們能,只要我們有足夠的醴頭(酵母),再多的糧食我們也能吃得下,發了芽的糧食更好……」

齊策搖了搖頭:「說到酒,東郭離前天才送來一些補給,說是已經研究出了酸酪漿(低度酒),給主上送來了一車,我嘗了一下,滋味很不錯。不過,主上帶回來的那個魁梧俘虜酒量倒是滿大,連續飲了十瓶酸酪漿(低度酒),現在已經酣睡如泥……」

趙武馬上問:「你說的是昆季嗎?」

齊策答:「正是這位昆季,師偃已經安排武士就近監視了,衛敏悄悄告訴我,此人很不簡單,有可能極其擅長射箭,因為他的三根手指都有老繭,而且左臂非常粗壯,即使喝醉了,端著酒杯手也很穩,衛敏說這人要是會射箭的話,恐怕是罕見的射手。」

趙武摸著下巴,回答:「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甚麼,只是那點靈感飄來飄去,老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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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你是我的打工仔了

第二天,趙武終於明白了。

韓起在當日中午押著俘虜返回晉軍---原先的楚軍營寨,他一進門,見到趙武劈頭就問:「聽說你殺了潘黨?楚國人都這麼說!」

趙武隨口反駁:「怎麼可能,你看我像殺潘黨的人嗎?」

韓起回答:「我也不信,可是我去抓俘虜的時候,往楚軍撤退的方向查探了一下,有人回報楚王正在為潘黨舉喪,楚人說殺他的人就是你,楚王還親眼看見你鎧甲上的血跡---據說是潘黨的血,聽說你還拿潘黨的美玉問候伯州犁。」

趙武笑了:「楚王只剩一隻眼了,一隻眼睛的人看東西總那麼片面……等等,阿起,你等等,讓我想想……」

趙武想了片刻,終於明白了!

他慢悠悠的問:「阿起,如果我說我活捉了天下第二,你信不信?」

齊策聽到這話,立刻一個翻身跳了起來,他緊急招呼武士過來防守,而後又催問:「昆季醒了嗎?」

韓起呆住了,他張著嘴。愣了半天,回答:「我有點相信了,難怪那人的背影看的如此熟悉。」

師偃匆匆的跑過來,回答:「剛才已有武士去查探,他的情況我知道:那人依舊在酣睡,我已經命令武士們捆好了他的手腳,等他醒來也動不了。」

趙武激動的站了起來,在地上轉了個圈,難以置信的自語:「我俘虜了天下老二?天吶,我竟然在他的弓箭面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一路把後背晾給他……天吶,快掐掐我,我還活著嗎?」

齊策思考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笑了:「恐怕這人不是潘黨。」

趙武沒覺悟:「他當然就是潘黨,我在路上只碰見這麼一個身份高的人,他當時坐在兵車上向我射了一支箭,那支箭比我們最好的棒球手擊出的球還快。如果他不是潘黨,又會是誰?」

韓起重複趙武的論調:「他當然就是潘黨---我聽說你們追上的時候,楚王命令潘黨回去阻擋,然後他親眼看到,你們追擊的塵煙在潘黨停車的位置平息下來,而後塵煙又起……沒錯,如果你們路上遇到攔阻的話,攔阻的那人一定是潘黨。」

齊策搖頭:「這人一定不是潘黨!潘黨已經死了,楚王已經給他發喪,你說。他還能活著嗎?」

韓起慢慢的也明白了齊策的意思,他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想了一下,一邊快步離開,一邊感慨:「我簡直難以理解,你這廝怎麼運氣如此好,簡直就像出門撒尿,一泡尿衝出一塊大金子(銅)---你知道潘黨是誰,他是封地三千里,食邑十萬戶的大貴族!而你,……你這條小魚,居然將這麼大的一條過江龍吞下了?!」

趙武坐在那裡發了半天呆,他直摸自己的脖子,汗毛倒豎的說:「是呀,我也在佩服我的狗屎運。」

齊策插話:「我去說。」

趙武搖頭:「這樣的大人物,我要親自跟他談。」

潘黨這一睡,睡的整整兩天。兩天後,他睜開眼睛,在最近距離發現趙武趴著的臉,只見趙武幾乎把臉貼在他的臉上,像研究一件古董一樣、仔細的。一個毛孔一個毛孔的觀察著潘黨,眼睛裡全是好奇。潘黨心中又泛起毛骨悚然的表情,他躺在那裡一根指頭都不敢動,瞪大牛眼睛反瞪著趙武。

趙武見他醒了,興趣盎然的看著他,說:「你知道嗎,楚王給潘黨發喪了,說殺死潘黨的就是我。」

潘黨合上了眼睛,趙武按住對方的肩頭,無恥的敲詐說:「你不能死,楚王已經給你發喪,你如果再死一次,我會把這消息宣佈出去,而後暴怒的楚王會做出甚麼,你想想你的家臣,想想你的後人。」

潘黨睜開眼睛:「要我做甚麼?」

趙武意氣風發,他拍著潘黨的手---現在這雙「天下第二」的手就是自己最得意的收藏品,他笑嘻嘻的說:「從今後,你就是我的『昆』了,我會給你鎧甲武器,我還會稍稍修改一下你的相貌,而且在面對楚軍的時候,絕不讓你上陣。但你需要給我服務,我需要你的力量。給我你的力量,然後用『昆』的名字生活下去,這麼做對你的家族,對我的家族都有益處。這是你我的交易,也是我的命令。我記得我好像擁有這個權力---如果你不是潘黨,那我就有權支配你。所以,我就不跟你商量了。」

潘黨合上了眼睛,輕輕的說:「我還不如死!」

趙武回答:「你不能死!你死了,對潘黨這個名字,對潘黨這個家族都是莫大的侮辱,所以你不能死。我不允許你死。」

潘黨輕聲說:「郤至認識我。」

趙武回答:「我會讓你變得---連你母親都認不出你來。」

說罷,趙武得意洋洋走出軍帳,站在軍帳口大喊:「生活,真美好!」

停了一下,他又問左右:「其他人都走了?這裡就剩下我們了?好,那我那套剃鬚物品來,大爺我要美容!……甚麼,你不知道甚麼是『剃鬚』,混蛋,就是我每天洗漱的那個包包,拿那個包裹來!」

稍停,趙武自語:「給他剃個甚麼鬍子好?阿拉伯式?日耳曼式?小日本式?……真是個大難題啊!」

接下來,趙武在鄢陵足足待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他算是學乖了,新送來的俘虜他與韓起一人一半,偷偷運回了國內隱藏,隨後不久,趙武領地內的百姓也蜂擁而至。開始搬遷楚軍營寨留下的糧食。

如今的楚軍營寨也只剩下糧食了,原先楚軍留下的帳篷與武器、戰車都被各家族劃分一空,留下來的只有搬不走的糧食,而當趙地百姓蜂擁而至搬遷糧食的時候,整個鄢陵其實只剩下趙武與韓起兩支孤軍,這兩支軍隊總數不過六千人。

鄢陵屬於鄭國,也就是說他們當時所駐紮的區域屬於敵國境內,他們的遲遲未歸讓晉國所有關心他們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可趙武與韓起兩個貪心鬼,居然膽子大的敢在鄢陵駐紮了整整一個月,直到將楚營搬空。兩人這才拔寨而起,踏上了返回國內的道路。

當然,這也多拜託鄭國國君了。這傢伙在鄢陵之戰中受到驚嚇,看到楚軍營寨裡打的是趙氏的旗幟,這位國君想起來了:原來就是這面旗幟,在大戰中不顧「君權至上」的春秋法則,追的他氣喘吁吁,險些做了俘虜。於是鄭國國君嚴令軍隊不許出戰---對面那人可是個不講禮節的人,咋不能拿肉包子打狗,是吧?

等趙武逍逍遙遙進入周王室境內,韓起與趙武開始分道揚鑣---韓起目標國內,他的軍隊已經接到了解散的命令。而趙武卻要在周地轉向東方,前往沙隨保護國君。此時,趙武的軍隊又增加了一千預備役(羨餘),使得士兵總數達到了三千人。但這三千人在今後的戰鬥中,產生的費用都必須由他這位領主負擔。

韓起與趙武並不知道。這時,晉國國內,元帥欒書針對三郤的陰謀已經發動,他威逼趙武俘虜的楚國公子「伐」,讓他私下告訴國君:其實你們的紅甲將軍(郤至)與楚王有勾結,你看,紅甲將軍(郤至)三次攻擊到楚王面前,都轉身而退,不是有勾結是甚麼?

稍後,公子伐又閒閒說:我被送到周室,向周王獻俘的時候,代表晉國獻俘的那位紅甲將軍(郤至),順路去了一位晉國公子家中,我知道那位公子名叫孫周。孫周是對晉國君位有繼承權的公子,他被父親送到了周王室當大夫,欒書派郤至向周王室獻俘,同時要求周王室派人參加沙隨之會,而後欒書又送密信給孫周,請孫周會見郤至---其實,與孫周有勾結的是欒書。

孫周與郤至私下會面的消息傳入國都,現任國君的小心眼犯了,開始猜忌三郤。

趙武抵達周室後還有一個任務:等待郤至獻俘完畢。護送郤至與周王派遣的人員一同前往沙隨。與王室打交道不是他這種小人物能參與的,趙武乾脆在王野(周王的田野)紮營,每日悠閒度日,等待郤至完成使命。

這天,孫周見完郤至返回自己的府邸。路過趙武的軍營,聽到裡頭的喧嘩聲,他停住了戰車,問自己的御戎:「這支軍隊是誰家的?居然無聲無息到了王野,他們打著晉國的戰旗,除了郤至,我怎麼不知道還有故國的軍隊過來駐紮?」

孫周想說的是:元帥欒書讓我見見郤至,但他為甚麼不提這支大軍?我既然見了郤至,順便見見國中的統軍大將也好啊。

御戎回答:「這是晉國下軍左矩,原本他們要東進直接去沙隨,但郤至邀請了周天王的卿大夫參與會議,天王已經決定派大夫尹子前去,這支軍隊臨時接到命令,要沿途護送尹子,故而在此次駐紮。」

孫周聽到御戎介紹,想起來甚麼:「下軍左矩,是那位趙氏孤兒嗎?我隱約記得,彷彿元帥前不久送過一封信,要求我也順路接見一下這位趙武子。」

御戎回答:「沒錯!有這麼回事,可是後來聽說,中行伯又派人來,半路上把那封信追了回去---這是郤至從人告訴我的。我還聽說,武子娶得是智罃的女兒,中行伯作為同姓,也陪嫁了個女兒。」

兩人的車馬上聊天,車馬因此在軍營門口停留過久,軍營裡走出一個人來呼喊---因為是在周天王的領地,所以來人說話很有禮貌,他沖孫周的車馬鞠了個躬,請求說:「這位貴人,軍營門口不能長久駐足,這裡是晉國下軍左矩,兩位如果要拜訪,請先通名報信……但,首先要請貴人讓開營門。」

孫周輕輕點頭:「武子的士兵很有禮貌啊!這位勇士,請致意你家主上,就說晉國的孫周路過此處,但是我作為離開國家的人,不敢擅自過去拜訪,謹在此處向你家主人致意,請他忠心為國,愛護自己的百姓。」

說罷,孫周催動戰車回家---他回到屋中剛坐下,馬上接到趙武請求拜訪的致辭。孫周大喜,趕緊命人迎接。

稍後,一臉娃娃相的趙武帶了三名隨從走進來,其中一名身材壯碩的侍從也不進屋,就門廊坐下,手裡不停撥弄著弓弦,另兩位文臣模樣的人則追隨趙武進屋,趙武向孫周介紹:「這是臣的家臣齊策、師偃。臣幼小失去教育,不知道該有的禮節,全仗家臣們扶持提點,才有了今日,今日來拜訪公子,不敢失去禮節,所以特地帶上兩位家臣過來,以便隨時提醒。」

春秋時,各種禮節非常嚴謹。孫周是周天王的大夫,按規定只有諸侯的卿大夫才有資格來拜會,也就是說:趙武沒有資格向孫周遞出拜會的請求,所以他才要拚命解釋自己帶家臣來的原因。

趙武對孫周行的是「臣」的禮節,其實他不該行這個禮節,因為孫周只是一名公子,而不是國君,他向孫周行臣禮,這行為落在現任晉國國君眼中,就是大罪。不過,趙武張口就說自己不懂禮儀,所以孫周便原諒了他,他指點著廊下,問:「好一位猛士,不知道這名虎賁叫甚麼?」

趙武隨口回答:「這是昆。」

春秋時代的昆,上面有個山字,其意思就是高大魁梧的意思。

孫周聽了這話,贊同說:「果然是昆。」

趙武趕緊遞上手中的禮物,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解釋:「來得匆忙,也不知公子喜歡甚麼,我軍營裡只有一點美酒拿得出手,我特地拿來,請公子品嚐。」

孫周抬起手來,示意趙武不要客氣,而後孫周的禮賓官走出來,吩咐侍女擺宴款待趙武。見到春秋正式大宴,趙武更顯得有點侷促不安,他不停的解釋:「在下這兩位下臣,以前最多就是與封君的卿大夫打交道,從來沒有與周天王的卿大夫有過交往,一點不知道該做的禮儀,請周子一定原諒。」

孫周笑了,他揮手讓禮儀官退下,輕鬆的說:「今日我們只是偶然相遇,不妨隨便坐坐,免得彼此侷促。」

孫周特別提起偶然相遇,是幫助趙武解脫。

趙武連忙笑了,將手中的酒瓶遞上去,孫周不客氣的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膝蓋前,輕鬆自如的說:「郤至前不久來過,我問起國中有甚麼人才,他倒是說起了你,說你心思靈巧---你看看這酒瓶,做的如此秀氣,一看就知道是你家做的,果然是心思靈巧。」

孫周打開酒瓶,師偃連忙遞上一盒酒具。這套酒具也是趙武家中所產,酒瓶的形狀是個直上直下的圓瓶(類似茅台酒瓶),酒杯的形狀則是一種四稜杯,但這種均勻垂直的杯壁在當時很少見,尤其是幾隻酒杯,上面燒著藍銅礦製作的釉,因為技術不過關,藍色的銅彩顯得一縷一縷的,但反而使杯子有了一種靈動的感覺。

孫周從酒瓶中倒出幾杯酒---趙氏釀的酒是過濾酒,所以酒液非常清澈。孫周端起了杯子,自嘲的笑了笑:「我聽說楚國的子反因為一袋子酒誤了事,被迫自殺,不知道我今天會不會因酒誤事。」

眾人不敢回答。

孫周輕輕抿了一口酒,滿意的點點頭,將其他幾杯酒推到三人面前,輕輕說:「今日我們不妨做脫冠之會,各位隨意點。」

趙武放下拘束,摘下帽子放到一邊,端起酒杯,沖孫周亮了亮,而後也學著孫周那樣文雅的輕輕一抿,將酒杯又輕輕放了回去。

孫周笑了:「既然是脫冠之會,武子與我年紀相差不大,咱何必像大人一樣做出一副老成樣。」

趙武笑了,立刻隨意的盤起腿來,回身招呼手下:「去軍營拿個小炭爐來,再拿一些我們製作的肉脯與鹹菜,快點,我們這裡等著下酒。」

受到趙武動作的感染,齊策與師偃也將帽子脫下---所謂脫冠之會,意思就是把帽子摘了,不要講官職品級,散開頭髮,無拘無束的平等交往。

趙武一邊喝酒,一邊心裡感慨:這春秋人怎麼成熟的如此快?面前這位孫周公子只有十三歲,卻長得一雙老人的眼睛,他雙眼裡透出唯有老年人才有的穩重,反觀自己,雖然平時竭力裝深沉,可總忍不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對面的周子要求舉行脫冠之會,他居然不加推辭就接受了,而且立刻付諸行動……。

今天,趙武來見孫周公子是齊策的建議,齊策接到門衛的傳信後,他便給趙武分析:現任國君在這場戰爭中一無所獲,竟然打起了臣子的主意,如果國君如此繼續下去的話,恐怕國內的怨氣就會很大---晉國是卿大夫執政的國家,卿大夫們不止一次做出了弒君行為,其中也包括趙武的祖父趙盾。所以,如果國君真觸怒了整個卿大夫階層,晉國的大臣動起手來,是毫無心理負擔的。現在,問題就是由誰先發動。

一旦現任國君不思悔改,那麼接下來四大家族之間又是一場血淋淋的搏殺,其後誰來繼承國君的位置,這就是個問題。而孫周離晉國最近,沒準這小孩子私下裡跟卿大夫們都有溝通,所以,趙武應該接受這小孩的邀請,順便回拜一下對方。否則的話,對方致意了,自己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態,反而對家族發展不利。

孫周慢慢的飲完一杯酒,放下酒杯詢問:「我聽說,有傳聞你擊殺了潘黨,其他的話不要說了(勿論其餘),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孫周說的這話很有藝術,重點在「勿論其餘」。

如果趙武擊殺了「天下第二」的潘黨,這是一件大功。鄢陵之戰上將近三十萬人決戰,晉國雖然戰勝了,但絕世猛將魏錡陣亡了。除了魏錡射傷楚王外,晉國其他值得炫耀的戰功,都似乎與趙武有關,比如公子伐的被俘,更有潘黨的被擊殺。

如此的功臣不加獎賞,自己的國君還吞沒了對方三千多名戰俘,這件事傳揚出去,不僅晉國國君將成為列國的恥辱,連晉國的卿大夫都將成為整個封建階層的公敵---因為,在國君違反「有功必賞」的基本原則情況下,整個晉國的卿大夫階層竟然沒有一句勸阻的話,反而自己抽身回國,留下這位功臣繼續戰鬥,這是何等的笑話。

故此,當趙武擊殺潘黨的傳聞傳至晉國後,所有人的臉色都古怪起來了。國君首先想到自己當初接受趙武的獻俘,立刻匆匆躲入帳後,都來不及聽趙武匯報他追擊的情景,自己也覺得丟人現眼,而卿大夫們想起自己急急忙忙的趕回國內,留下一個小孩子待在鄢陵戰場,而且這位小孩還是剛立下了大戰功的小孩,也覺得無面目談論此事。所以,潘黨被擊殺的傳聞雖然傳遍列國,晉大夫們卻在迴避此事,他們不願談論,不願解釋。

但是,他們都是貴族,貴族不能像流氓一樣撒謊抵賴,所以當別國人問起這件事時,他們也不能否認,只好躲躲閃閃的迴避這一問題。結果就是:晉國之外的人都在談論此事,當他們向晉國求證的時候,晉國無論卿大夫與國君,都用一句類似於「今日陽光燦爛」,或者「今年的收成很不錯」這樣的話來回答。

孫周公子是從周室裡聽到一些傳聞,他向郤至求證,但郤至自己也感到這事做得丟人,因為他居然吞了趙武的俘虜公子伐,今後人們要談起趙武擊殺潘黨,不免要說公子伐也是他俘虜的,他倆都是趙武在追殺楚軍的途中,一塊解決的……,如此一來,驕傲的郤至也成了列國笑柄,所以,他不願談論這個問題。

再加上,當時國君吞了趙武的俘虜的時候,郤至不僅不替趙武爭取獎勵,反而轉手又從國君那裡勒索了八百名俘虜,以補償自己的損失……整件事這樣敘述起來,郤至自己也成了封建秩序的破壞者,他把他自己變成了自己階層的仇敵!這樣的事,郤至能說嘛?所以郤至只能打岔,「顧左右而言他」。

這事要讓趙武談起,孫周又擔心趙武肚子裡充滿了怨氣,要狠狠發一頓牢騷。他身份敏感,又不願背上煽動國內卿大夫的罪名,所以他要特別提醒---「不要談其他的事」。

趙武輕輕的笑了。

其實這件事,趙武已經與韓起商量了很久,充分考慮了各方因素後,推敲出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所以他心中沒有抱怨,情緒平靜的回答:「這事大家不願意說,是因為這件事牽扯一個秘密,一個極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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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小公子哥的收藏

「哦?」孫周畢竟是娃娃。即使他多麼老成,兒童的好奇心還是很濃烈的,他馬上問:「我為晉國公子,能知道這個晉國秘密嗎?」

趙武一擺手,吩咐隨從回軍營取東西,而後他繼續說:「這件事牽扯到一件秘密武器,那就是『弩』,韓伯跟我正在研究這件武器,可是這件武器還很不成熟,產量極低,性能也極不穩定---潘黨就是被這件武器擊殺的,因為我們不願意提前讓這件武器曝光,所以韓伯和我都不願多談此事。」

「甚麼樣的武器能夠輕鬆殺死天下第二?」孫周好奇的問。

坐在廊下的潘黨平靜的聽著別人談論潘黨之死,很奇怪,他的情緒沒有一點波動,彷彿別人在談論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

弩取來了,趙武對著弩弓解釋:「這件武器製作極其麻煩,而且有一些部件特別容易出毛病,比如這弩弦,因為拉開弩的力量極大,所以弩弦容易繃斷。至今我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弩弦,來讓它能保持穩定。再比如,勾住弩弦的扳機,我們現在只能用青銅製作,但青銅軟,被弩弦拉扯一段時間,就容易變形,會在不經意間鬆脫弩弦,這樣一來,弩弓上掛的箭便能隨時射出,甚至傷害到使用人自己……」

趙武定了定神,馬上又補充:「最重要的是,一把合格的弩弓射擊非常精確,有了這樣的武器,一名農夫藏在樹後,就可以射殺久經殺場的大將---這才是韓伯不願這武器曝光的原因。」

孫周拿過弩弓,好奇的打量起來,趙武指點他拉上弓弦,安放了一根弩矢,孫周拿起來瞄了一下,扣動扳機,弩矢嗖的一聲飛出,準準的射在孫周選擇的目標上。

孫周臉色變了:「果然如此,連我這樣的射術都能準確射中目標,更何況稍加訓練的士兵,可怕,太可怕了。有了這件武器,人世間哪有養由基。」

趙武指點著弩弓,又解釋:「目前,『養由基』還是有存在的必要的。因為這武器射擊頻率不高,遠遠比不上一名熟練的弓箭手。正是這點特性,讓我們很難取捨:如果把弩弓大規模裝備軍隊的話,因為它的射擊頻率不高,在阻止敵軍衝鋒上,似乎效率不如弓箭。但它的準確性遠遠超過了弓箭---這一優點卻又令我們難以捨棄。」

孫周輕輕放下弩弓,讚歎了一句:「武子果然仁義啊。」

孫周看了這件跨時代的武器,沒有讚賞趙武心靈手巧,反而稱讚趙武仁義。是因為:無論怎麼說晉國公卿大夫這次做的事情不地道,黑了趙武的功勞不說,事後毫無賞賜。但趙武對公卿大夫的所作所為沒有一句抱怨,反而平心靜氣的說起公卿大夫隱瞞此事的原因。這一點,放在大處說,他是為了維護晉國君臣的團結,維護晉國對外形象。從小處說,他也是為了保住晉國的秘密---一件對晉國極為有利的秘密武器。

因為這個問題涉及到了國家軍事機密。孫周不好再詳細討論。他誇獎一句便把弩弓放到一邊,立刻有人趕上前來,把弩弓仔細收藏到一個木盒裡……。

孫周看著弩弓被收藏起來。他搖著頭,感慨說:「誰能想到天下第二的名將,竟然被這麼一件小小的武器奪去性命,今後有哪位大將敢讓人持有這種武器?……對了,我路過你軍營的時候,聽到營中喧嘩不斷,自古以來軍營講究莊嚴肅穆,我晉國尤其講究軍營整肅,怎麼你的軍營鬧的,像開了鍋,沸騰的鼎。」

趙武躬身回答:「那是士兵們在做軍中之戲。」

孫周又問:「軍中之戲?是蹴鞠嗎?昔日周天王曾在軍中推行蹴鞠,但也沒有這麼大的喧嘩,你的軍中之戲有何不同?」

趙武答:「趙氏的軍中之戲,是甲士之戲,需要披甲遊戲,因為對抗激烈,所以喧嘩不斷。」

孫周悠然神往:「我曾問過郤至,他說這次鄢陵之戰,唯獨你的軍隊傷亡微不足道。不過,他倒是狠狠嘲笑了你家士兵的裝備,說你偷工減料,做鎧甲只做前面的甲片,製作戰戟還把戰戟的橫枝縮小戎一個小勾。然而,即使語氣裡充滿嘲笑,他也對你傢俬兵的體力頗為讚賞,據說你的士兵在鄢陵打著火把搜捕蠻軍,徹夜未眠,第二天居然還有體力爬起來追擊楚軍,這份體力。讓他實在難以想像---你是怎麼把他們操練出來的?難道就是這軍中之戲的功勞?」

趙武點點頭,又吩咐侍從回軍營取東西……哦,那名回去取東西的士兵已經跑了三趟了,但他這種折磨還沒有結束。整整一天裡,隨著談話的進行,他都在不停的被趙武指派去軍營去物,把趙武談到的某種東西取來供孫周觀賞。傍晚時分,這名來回奔波、疲盡力竭的士兵趴在營門口哀歎:「都說我們家主是天下最倒霉的人,被人指使的團團轉。現在看來,我比我們家主還倒霉啊,整個軍營裡,還有誰比我跑個不停,還有誰比我更倒霉?」

侍從第一次取來的,是兩套足球服,兩套棒球服,以及相應的球具。趙武讓侍從們穿上防護甲,親自向孫周演示---古老的蹴鞠因為對抗性不強,以至於近乎表演。現在它們已被趙武大加改動,足球的形式更接近橄欖球,這種打法凶狠,可以踢、可以抱,可以摔跤的拼搶活動,很受軍國主義的晉國歡迎。於是,一個問題來了。

「這種踢法,士兵們很容易受傷,尤其是一個搶到球的人,會有很多人撲上去,又是壓,又是摔。以前沒有防護甲的時候,士兵們因此屢屢受傷……嘿嘿,滿晉國都知道我趙武窮,到現在領地內的人口只有原先趙氏的十分之一,所以---每一個武士都是我最寶貴的資源。為了不讓他們在遊戲中受傷,我製作了這套遊戲用品---防護甲。」

孫周敲了敲那防護甲,好奇的反問:「柳條做的?」

趙武顯得興致勃勃:「當然,說起來這套防護甲的誕生,還要追溯到我趙城的棒球運動。這種棒球運動打擊的是石球,被擊飛的石球速度很快,人來不及躲避,很有一些人被球打破腦袋。於是我讓銅匠們製作了一頂頭盔,結果他們給我製作出一個稍微深一點的銅盤子來……」

趙武用銅盤子來形容最初誕生的那副銅盔,其實還不如用「二戰時英國士兵的湯盤頭盔」來形容更確切,而後來,銅匠依據他的意見修改出來的第二頂頭盔,更接近二戰時的德軍頭盔。

趙武盡量用古人聽懂的語言解釋這些防護設備的演進過程:「……頭盔做好了,可是因為石頭飛的快,許多人的臉部也頻頻受傷,於是我們又不得不開發臉部護甲,這臉部護甲要與頭盔連在一起,遮住武士的臉,還要讓武士能看清快速飛舞的石球。一時之間,工匠們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技術手段,此時,有一位曾經編過柳條甲的工匠建議,不如用新鮮的柳條編出一個頭罩來,而後把這個頭罩烘乾固定……。這倒啟發了我,既然柳條能做面甲、木甲,為甚麼不能做其他的甲,用柳條製作頭盔豈不更方便,更便宜,於是這套防護甲就誕生了。我趙地多山,倒不缺柳枝。

軍中之戲推行之後,凡參加這兩支球隊的人都能免費得到我送的一套木護甲,結果,這次我招來家中預備役(羨餘),那些預備役士兵因為沒有正式鎧甲,他們就將我送的遊戲裝備---防護球衣穿來了。而後,無數身帶球衣球具的預備役來到,反勾起了士兵遊戲的癮頭。公子那天經過的時候。諸軍正在比賽。」

趙武給孫周解釋了一番兩種遊戲的規則,孫周拿起一根棒球棍,端詳一番,詢問:「這麼說,棒球這個玩意,兩個人在一起就能玩耍,不分場地……你跟我說說,這遊戲怎麼玩?」

趙武站起身來,介紹說:「這棒球玩起來,先要進過訓練:首先要找幾個石球吊在半空中,而後練習用棍子的三分之一區去擊打靜止的球---這三分之一區就像是劍的最鋒利區。等練到手熟,到每次都能擊中球的時候,可以更進一步,練習打中搖擺中的球,再進一步,就是一人投擲,一人揮棍擊球……」

孫周指了指棍子上的一圈紅油漆,問:「這標誌又是甚麼?」

趙武又向這位好奇寶寶介紹棒球棍「甜區」的作用。孫周聽完,掄著棍子揮舞了幾下,笑著說:「這下好了,我常常感到身子弱,又沒有地方出去遊玩,有了這種遊戲,我在院子裡也能玩耍一番,太好了,小武,你我兩人來玩一局。」

趙武起身答應,孫周揮了幾下棍子,突然又想起一事,馬上又說:「看看我,竟然忘了……剛才你介紹弩弓的時候,我還想請你看看我收藏的刀劍---武子你心思靈巧,看了我收藏的刀劍,一定有所啟發---這是正事,且讓我們把正事做了。」

孫周放下了球棍,領著趙武走進了自己的書房。周王室歷經數百年了,在這樣的王朝下,孫周的收藏品琳琅滿目,既有刀劍,也有各種各樣的器皿,孫周領著趙武走到陳列架邊,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寶貝一樣炫耀:「你瞧,這是我收藏的三柄最古老的刀劍,它們都來自商代,武子,你在其他地方可曾看過商代刀劍?」

趙武湊近收藏架前,孫周指著其中兩柄劍介紹:「這兩柄曲柄劍,其劍身平直,中脊起稜。曲柄,柄上裝飾著幾何紋,一柄柄首是羊首造型、一柄劍柄為馬首造型,是我找到的最古老的劍---我想,它或許也是殷商第一柄劍,因為我再也沒找到比它更古老的劍。這柄劍充滿遊牧民族風格。獸首下部有環,柄與劍身一側,或兩側都有凸出的、形似鋸齒的小尖齒,這大概是作為劍格存在的,亦即格鬥時鎖住對方的劍。」

趙武神色激動的摸上了那柄劍,心中念道:這劍到了拍賣會上,該賣多少錢,一億,兩億---咱還只收歐元不收美元。

趙武神色癡迷,孫周不得不舉起旁邊一柄青銅刀,同刀敲了敲趙武手中的劍身,以提醒趙武:「你看,這柄刀也是商代的,這風格與我大周不同,刀身微彎但依舊保持形似劍身的平直,只是刀尖翹起。刀身小尖齒(劍格)鋒利……」

趙武趕緊抓過這柄商刀,他左刀右劍,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哪個都不捨得放下,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換,我跟你交換---公子需要甚麼,咱倆交換一下。」

孫周輕笑起來:「也是一個癡人---武子喜歡,儘管拿去。這刀劍在別處罕有,但此地是宗周,只要細心收集,還是能找到的。」

趙武一轉身,立刻把一刀一劍塞入齊策懷裡,吩咐:「包起來,趕緊包起來……公子,你還有甚麼?」

孫周領著趙武繼續轉:「這些是曲刃劍……這些是柳葉劍,都是些當代的劍。我還收集有幾柄楚劍吳劍,且讓我看看放在哪裡……」

曲刃劍劍身較寬,劍刃弧曲,莖與身之間沒有劍格,柄首頂部挖有凹槽,凹槽內嵌有用石料、赤鐵礦、青銅等材料磨製鑄造的,或用泥捏燒製的劍柄段加重器,又稱「枕狀物」或「枕狀器」。這種劍的劍身都有些像拉長的葫蘆,有的在劍身中部向兩側突起尖角,有的全部是曲線……

趙武拿起了一柄曲刃劍,他已經忘了身邊有人,癡迷的自語:「枕(狀)器,我怎麼沒有想到這東西,簡直太神奇了……齊策,趕緊把我們的隨軍工匠喊過來,請他看一看這柄劍。」

齊策尷尬的笑一笑,孫周輕鬆自如的擺擺手,說:「癡迷的人真誠,武子是個真誠人……你去喊人搬吧,師偃,不如你來教我玩一下這棒球,留下你的主上在這裡欣賞刀劍。」

趙武完全沒有聽到身邊人談論,他手裡揮著曲刃劍,忘形的自語:「沒錯,劍的刃部長了之後,重心就在劍的中央,揮舞起來有頭重腳輕的感覺,加了這麼一個枕狀物後,劍的重心移到了劍柄部位,這樣,揮舞起來,劍刃部分彷彿就是手臂的延長,一點感覺不到失衡感,妙,快讓我們工匠過來看看。」

這年代,其實很多技術說起來都非常先進,只是信息傳播的手段缺乏,用竹簡根本無法傳播圖形,而有些知識如果不是親口傳授的話,別人根本無法知道。趙武緊急喚自己的工匠過來,觀賞這些寶劍,查看這些已有的技術,就是想讓工匠們更多的瞭解同時代的技術發展。

不久,一群工匠小跑著跑了進來,他們在門口誠惶誠恐的向孫周鞠躬磕頭,孫周寬容的揮揮手,讓他們去見趙武,這些人跑進孫周的書房,不一會兒,一個個興奮如狂的跑了出來,奔向自己的軍營,彷彿不親手實驗一把,滿腦的想法會讓他們坐臥難安。

孫周正在揮棍練習擊球,看到工匠們瘋狂的跑出去,他回身對師偃說:「人都說武子心思靈巧,這些刀劍我日日看,也沒發現其中蘊含甚麼道理,沒想到武子一眼瞥過,就能說出無數的道理,我聽說武子是由你們這些家臣教導長大,看來,你們這群家臣也不簡單啊。」

師偃尷尬的笑著,恭敬的解釋:「主上的聰慧可不是我們所能教導出來的,我等只是盡了撫養之責,說起來,教育主上還是多虧了程嬰。」

孫周歎了口氣:「可惜了程嬰,真是一位國士啊。」

孫周感慨完,眼角瞥見廊下的武士昆正閒著無聊,用弓弦撥打著樹葉,弓弦上並沒有箭,可這名武士有模有樣的拉著空弦,弓弦彈出的風吹的樹葉直晃。

孫周笑了:「這名武士好射術,為何不讓他射幾隻鳥來,我們也好做一頓燒烤大餐。」

師偃笑了:「公子,若論做菜的手藝精妙,還要看我家主上的,那小炭爐已經升好了,肉條已經醬了許久,公子還是等會兒吃主上的烤肉吧,鳥就算了。」

師偃推辭,是因為弓箭到了潘黨手裡,後者就成了「殺神」,讓這樣的人在孫週身邊撥弄弓弦,很危險滴。所以師偃特別提起趙武的手藝,想把孫周的注意力轉移過去。其實孫周提這句話,是變相的討要這名壯漢做自己的侍從。作為貴族老師,師偃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但誰敢把潘黨交出去?

孫周聽了師偃的話,放下了球棍:「人都說武子靈巧,原來世上真有一通百通的人,連廚藝都如此在行。只是讓武子親自燒烤,未免有點不恭……」

師偃趕緊向齊策使眼色,齊策衝進孫周書房。不一會兒,他揪著手裡拿著好幾把劍的趙武跑了出來,只聽趙武不停的喃喃:「好多錢,值好多好多錢。」

孫周笑了:「武子若喜歡,不妨都拿去,我這裡也用不了如此多的劍……」

趙武聽見這話,彷彿從夢中驚醒,他跳起來,嚷道:「快回軍營,讓侍從拿酒來,把所有的酒都拿來,還有絨布,毯子,能拿來的都拿來。」

齊策臉色有點難看,孫周輕笑:「武子,你率軍在外,還是謹慎一點,我這裡也無需那麼多東西,倒是你的酒很好……還有絨布,我聽說這個布柔軟,列國公卿都拿它製作小衣貼身穿著,郤至這次來周室獻俘,也供上幾匹絨布,你送我一車酒,一車絨布就行了。」

孫周這是提醒趙武,他如此大張旗鼓的送禮給一名晉國公子。消息傳回去,國君一定記恨,所以還是不要惹人注目的好。

齊策眼珠一轉,立刻跑出去安排---這個狡猾的傢伙出面了,事情自然辦的不為人知。

接下來幾天,趙武倒是與孫周玩到一起,兩人穿起防護衣,像孩子一樣打著棒球,趙武還利用石球發明了類似打彈子的遊戲,然後與孫周不顧形象的趴在地上,玩著小孩子才玩的遊戲……。

數日後,趙城送來急報:中行姬於甲午日生下一個兒子,同日,嫡妻智姬也生下一個女兒,稍後,趙巧人生下了趙氏的第二位男性後裔,趙武聽見大喜,大呼:「成了!」稍停,趙武回過味來:「你說是在甲午日生下來的孩子,怎麼來鄢陵搬糧食的人不順路送信來?現在才送信來?」

師偃拽了拽趙武的袖子,提醒:「主上,小孩子剛生下來,畏懼鬼神,是不能說出去的,直到滿月後,母子平安才能報告親屬與鄰居。否則,孩子容易早夭。」

趙武明白的點點頭,送信來的東郭離又問:「師修派人送信,詢問主上如何賜名,他說,恐怕主上百啐(百日)那天不能返回,可是那天需要祭告祖宗,必須給孩子命名,請主上賜下名字。」

趙武想起自己剛才那聲吶喊,馬上回答:「名字是現成的,一位就叫『成』,另一位嘛,甲午日生的,或叫『甲』、或叫『午』。」

師偃建議:「還是叫『午』吧,既然中行姬先生的,嫡長子就是趙成,另一位叫『甲』不是很妥當,還是叫『午』比較妥當。」

「就這麼定了」,趙武馬上把兒子丟到一邊,招呼東郭離:「來來來,我的工匠們新近研究出來了幾種劍柄與武器的製作法,你把這幾件樣品帶回去,此外,我從公子周那裡找到了周室裡幾名有經驗的陶工,他們會砌一種長形的陶窯,你把他們帶回去,指點我們的陶匠改裝陶窯。」

趙武所說的「長形陶窯」,就是周代著名的「龍窯」,而他自己領地裡製作的是饅頭窯。饅頭窯適合走精品路線,它產量小,不像龍窯那麼長大,一次可以生產很多陶器,而龍窯,只要稍加改變就能成為一座磚窯。

東郭離一邊答應著,一邊匯報:「領地裡現在正在分發糧食,工匠們正在日夜加班,把多餘的糧食釀成酒,藏入土窖中。主上說挖空半座山作為酒窖,我們正在動手。這次送回去的新奴隸已經分配下去了,預計那酒窖下月完成。現在,趙城百姓都期盼他們的子弟回去,主上,不知道這仗甚麼時候打完?」

東郭離這裡念叨,武鮒小跑著進來,報告:「新軍佐郤至傳信:說周室大夫尹子已經準備動身,車馬即將出東門,請我軍整軍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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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我怎麼收稅,要你管?

時間緊迫,東郭離加快了匯報的語速:「主上,這次我送來了秋衣三千件,但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我們還要準備冬衣。現在趙城內男子數量極其不足,大部分預備役已經被抽調到國都附近,如果這一仗需要跨越寒冬,恐怕明年的日子就難過了---青壯年都在打仗,我們的冬麥還沒有種下去,明年開春沒有收成啊。」

對東郭離這個疑問,趙武也無可奈何,他稍稍想了想,又吩咐:「公子周在這裡,不如我們也在周室開一座店舖吧,周室雖然衰落,但給王室賣東西,一定掙錢。把我們的『原地』莊園利用起來,直接面向周室販售貨物……另外,想辦法問問孫周,看哪裡能買到糧食……目前,我能做的只有這些。其他的,只能等我回去再說了。」

齊策拱手請求:「主上,你如今出兵在外,公卿大夫都待在國都,國中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我隨主上出征也幹不了甚麼,不如我先回國內,替主上運作聯絡。」

趙武跳上戰車,想了想,回答:「也好,你讓師修過來,把師偃也撤回去,都出征幾個月了,師偃也該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家了。」

齊策躬身送趙武出營,他提醒:「主上,這次去沙隨---凡事能推脫則推脫,絕不要事事爭先。」

趙武大笑:「我當然明白,我受了那麼大的欺辱,如果還像沒事人一樣聽他們指派,真當我是個麵團……齊策,請致意公子周,就說我先走了。」

這一路行進,郤至有意識的不來趙武軍營騷擾,想必他也很不好意思見到趙武。於是,趙兵一路逍遙進入沙隨。

國君厲公似乎也不好意思見趙武,但等趙武一入營,他立刻派隨從胥童過來問話。胥童第一句話讓趙武聞出了陰謀的味道:「寡君問:武子,國中下達召集令,為何你只帶來了兩千甲士,兵車數量也不夠,其餘的武士與兵車呢?」

春秋時代,「寡君」既是自稱也是尊稱,當它是尊稱的時候,意思是:「我國那位獨一無二的傢伙」,或者「我國那位至高無上的傢伙」。這種尊稱一般出現在外交辭令上,本國外交使者經常如此對外稱呼,而代國君問話的人,也可以用這個稱呼尊稱國君。

國君這是在尋找趙武的錯誤,以掩飾自己的錯失。

趙武拱了拱手,平靜的回答:「他們交稅了。」交稅的人不再交納軍賦,這是慣例。

胥童愣了一下,馬上又問:「寡君問:稅呢?」

趙武臉陰了下來,他擺手招呼人遞上寶劍,陰陰的回答:「君上是在問『征』,還是在問『稅』?」趙武這句話是反駁。

他是貴族,他可不是納稅人,他是「納證人」。向國君交納的是「征」不是「稅」……至於他領地裡的稅,他愛怎麼收,願意收多少,國君似乎無權過問---這是他的「領權」。這就是封建!問一個納證人稅的問題,即使你是國君,手伸得也太長了點。

胥童眨了眨眼,馬上問:「寡君問:現在才是秋季,召集令下達的時候是春季,春季可不是收稅季節,你怎麼就收稅了?」

趙武慢慢的抽出寶劍,語氣越發冰冷:「你以為只有郤至能殺你嗎?我便殺不得你們嗎---我剛剛回答一個問題,你馬上順著我的話題用『寡君問』來詢問我---這到底是君上想知道,還是你想知道?君上何曾知道我怎麼回答?難道君上是在派你這位嬖人來侮辱我嗎?」

胥童見到趙武氣勢洶洶揮舞寶劍,猛然想起:傳說中,面前這個人是格殺了天下第二的人。他立刻跳了起來,倒退著退出趙武的軍帳,神情狼狽。趙武不依不饒提劍追了出來,陰陰的說:「雖然這問題不是君上的提問,但你既然問了,我給你一個答案,答案是:要你管?!」

趙武這話既是回答了國君,也是回答了胥童。簡單的說就是:沒錯,我是只帶了兩千士兵參加戰鬥,其他的預備役我沒有拉上戰場,我的兵力人數遠遠不夠規定的員額,又怎麼了?那些沒有上戰場的人,他們交稅了,所以無需承擔軍事義務。你問我他們交的稅在哪裡---這話你不應該問,我向國王交納的是「征」。只要我「納徵」的數目一個錢不少,你管我怎麼向領地百姓「收稅」?沒錯,那時是春天!春天裡我讓百姓交納了整年的稅,那又怎樣?我喜歡讓老百姓半夜三更到我的廁所裡交稅,純屬個人愛好,純屬行使我的「領權」,要你管?只要我交納的徵稅數目沒有缺少,只要我領地內的老百姓願意,我想怎麼收稅,你管不著!

胥童確實怕趙武動手。實際上國君真有點不好意思見趙武,是胥童建議來找茬,讓趙武不好意思當面提自己的戰功。但胥童也知道,如今別國的卿大夫在場,趙武真要動手殺了他,國君也不好意思處理這位大功臣,而其他國家的國君與卿大夫不免還要冷嘲熱諷幾句,所以,他胥童死了白死。

胥童有膽量來找趙武,是聽說趙武特別能忍。晉國卿大夫都解散了自己的私兵,指示這位小娃娃繼續戰鬥,這小娃娃居然乖乖遵令,孤軍在鄭國一待一個月,而且餓的連楚軍發霉的糧食都打掃回家。所以胥童覺得。這樣的小娃娃,欺負一下也無妨。等趙武低頭認了錯,他就給國君找見了不獎賞趙武的理由,一方面稍稍報了點家仇,另一方面在國君面前也立下了功勞。

趙武提著劍追出營帳的情形被所有人看在眼裡,宋國、齊國執政嘴角含著微笑,衛國國君衛獻公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他拍著手,笑的樂不可支嚷:「這便是殺了『天下第二』的武勇嗎,刺啊,你倒是刺下去啊!武子。寡人支持你,快刺!」

殺一個嬖人,對於貴族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衛國執政孫林父嚇的臉色發青,頻頻用目光勸止自家國君,可他的目光對衛獻公無效,因為這小屁孩壓根不知進退,繼續嚷叫:「刺啊,你別光比劃。揮揮手,一切都結束了!」

無奈之下,孫林父只好做和事老,過來拉著趙武的肩膀,低聲勸解:「小武子,這位是國君的近臣,列國國君面前,給留點體面。」

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邾人,他們看到胥童逃的狼狽,齊聲哄笑:「胥大夫,這是格殺了『天下第二』的猛士,你若有膽量挑戰,當初在鄢陵戰場上怎麼不要求與潘黨『致師』,或者,你也帶一千人去追擊楚軍十五萬大軍?」邾人這句話,算是正式揭開了潘黨的秘密,也揭開了晉人的傷疤。

晉軍領軍統帥智罃只好跳了出來,呼喊:「小武,到這來!休得理會那胥童。」荀罃說「休得理會胥童」,實際上再說:別理那些煽風點火的各國君臣。

趙武提著劍走入智罃軍帳,智罃先恭賀了趙武有了後嗣---當然,他是在恭賀自己的女兒替趙氏立下了大功。寒暄過後,智罃問:「潘黨是怎麼回事?我來的時候問過韓起,韓起哼哼的不肯說,他父親倒是交代了一些事情,現在我要聽你說說。」

趙武一招手,侍從遞上一個木盒,木盒裡裝的就是那支弩弓,趙武把對孫周的話重複了一遍。智罃感慨的拍拍趙武的肩膀:「小武,仁人也,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算了,這種說法對國君也是個台階,把弩匣給我,我去跟國君說說。」

趙武痛心疾首:「我的一個標準師啊,岳父,能要回來點戰俘嗎?」

智罃笑了:「小武,這事就算了吧。那些奴隸已經分配到各家中,怎能再討回來。」

趙武舔著臉說:「那麼把甲氏賜給我,那地方原本是狄人的地盤,土地荒蕪,河澤氾濫……我也不要國君為難,把甲氏故地賜給我,我自己著手開發---岳父,你也知道,趙地的耕地少,我每年都為糧食發愁。」

智罃馬上贊同:「沒錯,你出口討要甲氏,國君一定肯的。再加上這件武器,既能遮國君的醜,也能顯示我晉國大夫的團結……我去跟國君說。」

當日,直到夜晚降臨,智罃才返回自己的軍帳,看到趙武哼著小曲,在他帳篷裡架起了小炭爐,細心的烤著肉串,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漢毫不客氣的搶著吃趙武烤的肉,智罃笑了:「你這廝,真沒辦法說你,別人受了你這麼大的委屈,恐怕早已暴跳如雷了,你還有心哼著小曲烤肉---給你!」

趙武看了一眼智罃手上的東西,反問:「甚麼東西?」

智罃回答:「竹符---有了這個東西,你可以調集軍隊對外用兵。不過君上說了,國中不會支援你一兵一卒,你要引得甲氏狄人大舉入侵,便狠狠處置你。還有這個,國君許可你五年免征……不過,君上有點沉不住氣,他把你的弩匣向列國君主展示了,解釋了晉國對擊殺潘黨一事保密的原因,並請求列國君主也對此事進行保密---這小孩,他這麼一說,估計明日這消息就傳遍天下。」

趙武從爐子上拿起一串烤的吱啦吱啦響的肉,萬事無憂的說:「那是該韓伯操心的事情,我手頭的弩匣已經交了出去,列國刺客要想奪取這件武器,只有去韓伯府上碰碰運氣……」

智罃像被燙了屁股一樣跳了起來,勃然大怒:「你這小子,我家嬌嬌才生了孩子,你莊園的武士都帶來了,這還了得……」

趙武漫不經心的說:「我趙城雖然城牆殘破,但也不是隨意可以攻進去的,再說,現在有了國君的竹符,我可以把預備役全部調回去,怕甚麼。」

智罃在地上轉了一圈,心中不安的說:「不行,你身邊還有師偃閒著,我看你手頭有兩千鐵甲軍,一千木甲軍,你讓師偃帶一千人回去---國君孟浪行事,把機密透露出去,想必也不會責怪你調兵保護莊園。」

趙武順竿爬:「那就讓一千木甲軍回去。只是這樣一來,下軍留在這的兵力太少了。」

智罃奇怪的看了趙武一眼:「你手頭的鐵甲軍應該戰鬥力最強,為甚麼不派他們回去?再說,這些鐵甲軍從春天就開始打仗,也該回去看看了。」

趙武搖頭:「鐵甲軍有兩千,讓他們回去,就不能厚此薄彼,必須讓他們全部回去,否則他們要鬧事。而一旦把鐵甲軍全部派回去,我手頭只剩一千木甲軍,那些都是預備役,打不成仗。」

所謂「木甲軍」,春秋時代也稱「柳甲軍」,也就是身穿柳條編織成的籐甲。但這種甲,對於小國家來說已經是上等裝備了。

趙武這麼一解釋,智罃明白了:「我手頭的兵力也捉襟見肘,先前陪你參戰的五千私兵已經解散回家,目前下軍所有的智傢俬兵是新招募的,只有一萬一千人。說起來,真正遇到戰鬥還要靠你出力。我聽國中卿大夫都在誇獎,說你的私兵體力實在好,在野地裡搜索了一夜殘敵,第二天還能爬起來追逐楚軍數十里,真是好士兵。」

說到這些兵,趙武臉色便苦了,他伸出指頭,盤點著:「岳父,你知道嗎,現在這群超期服役的士兵每天要花掉我多少錢,我每天坐在帳篷裡都盤算著花費,感覺我口袋裡的錢像噴泉一樣,不停的向外湧去,這樣打下去,花多少錢算是頭。」

智罃也被烤肉的味道吸引,他走到火爐邊,奇怪的看了一眼那位埋頭搶吃烤肉,絲毫不管趙武的趙氏家將,舉起烤肉串說:「我跟國君說了,如果打敗鄭國,應該允許你參與「征(稅)」的分配,以酬謝你的大功。」

趙武恨恨的扔下烤肉鉗子:「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我們國家出動數萬大軍,四軍齊出,都沒有讓鄭國屈服,現在憑借我們下軍一支殘軍,就能讓鄭國屈服?你問問國君,他自己相信這種事嗎?」

智罃歎了口氣:「聯軍內部也不合啊,國君拘捕了魯國執政季文子,後來還是士伯出面勸解,才放了季文子,據說拘捕季文子這事,郤犨受了賄,與魯國內賊勾結……」

趙武擺手:「算了,這種雞皮搗蒜的事情,我沒興趣,竹符拿來,免征令給我,我還是回去睡覺,唉,睡夢中也要想著我那嘩嘩流出的錢財。」

趙武領著身邊的壯漢揚長而去,地下扔了一堆烤肉鉗子,爐火上還烤著幾串肉,智罃品嚐了一塊烤肉,豎起大拇指誇獎:「這小子……咦,似乎有點大麻的味道,不過份量很輕,滋味很淡,不足以殺人,卻可讓肉變得更鮮嫩可口,怎麼回事?武子怎麼知道這個秘法?」轉眼又看到趙武扔下的酒瓶,他舉起酒瓶品嚐了一下,評價說:「好酒!」

七月,沙隨之會結束,會議期間,國君始終沒有接見趙武。趙武也懶得去奉承這位不知進退的國君。會議結束後,智罃領著多國聯軍轉向鄭國,從鄭國最北方打到最南方,在鄭國的田野中,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抵抗,但所有的鄭國城池都似乎難以攻克,智罃無奈,轉向了依附楚國的南方小國:陳國與蔡國。

夜幕降臨,荀罃彷徨無際,走出自己的營帳巡視大營,走到下軍左矩位置時,忽然聞到一股香味,荀罃微微一笑,順著味道走向左拒一座營帳。撩開帳篷的簾子,荀罃被帳篷裡的酒味熏的瞇起了眼,只見趙武坐在帳篷中央,手裡拿著一卷子竹簡,他身邊一個乾瘦的老頭,那是新來的禮儀教師師修,正在給趙武講解春秋禮法。

大帳裡爐火燒得很旺,趙武桌案上右側堆著老高的竹簡,左側燃燒著兩尊小炭爐,一尊小炭爐上面架著一個鐵板,鐵板上的肉被烤的吱啦吱啦響著,透出濃重的香氣。旁邊一個小炭爐上放著一個瓦罐,瓦罐裡浮沉著幾個錫制的酒樽,其中一個酒樽敞著口,帳篷裡的酒氣正是從那個酒樽裡冒出的,那是一種山楂果的甜香。

荀罃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侍從退下,他不客氣的坐到趙武身邊,先沖師修拱了拱手,恭敬的說:「修子,孩子這麼大了,依然教導不斷,不放棄老師的責任,真是一名國士啊。」

荀罃對師修如此恭敬,稱呼對方為「修子」是最近的事情。最近,隨著趙武在列國名聲漸漸傳揚,許多人不免對教導趙武的幾位家臣充滿崇敬。在古代那種缺乏信息傳播手段的情況下,幾位孤臣能夠在毫無家族背後的支持,僅僅依靠口傳心授,教出這樣一名出色的弟子,許多人不免猜想,也許那群家臣掌握了非常先進的教育方法。於是,他們對這些家臣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已有不少大家族將這些人樹立為榜樣,用於引導自己的屬下。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師修與師偃被貴族們尊敬的稱之為「修子」、「偃子」,這兩人在趙城開辦的、專門教育趙城孤兒的學校也變的門庭若市,貴族們都想把自己的子弟送到這兩位門下,期望這兩人能教導出類似趙武的傑出人才來。

荀罃這是誇師修,師修禮貌的躬身與晉國第六位正卿行禮,而後說:「老師勤奮,也需要弟子努力,所謂教學雙方互相長進(教學互長),就是這個意思。」

師修這是變相恭維了趙武的好學不倦,趙武自然也要謙遜一下,他回答:「活到老,學到老!」

其實他想說的是:拚命拚命,不拼沒命。

這兩人的桌案前,那名魁梧的武士昆神情自若的烤著鹿肉,他不停的用夾子翻一翻肉,查看一下肉排的鮮嫩度,覺得可以入口了,他就夾起一塊,也不謙讓座位上方的主子與老師,自顧自的大口嚼起。

荀罃早就對這名武士與趙武之間奇怪的主僕關係感到詫異,但一向注重禮節的師修對此事視若無睹,他一個外人,自然不好干預趙武的家事,便也學著對方的動作,隨意的夾起一塊醬好的肉脯,扔到鐵板上燒烤起來。

「八分熟,最多八分熟,才鮮嫩入口,過了火候,肉就有點老了,嚼起來費勁」,趙武停下了閱讀,手裡拿著竹簡,好心的提醒。

荀罃歎了口氣,嘟囔一句:「我這幾天注意看了一下,發現你對士兵可真是愛護,每有受傷者,你總是親自動手進行包紮,予以診治,士兵們都視你為親生父母,武子,這掌握軍心的能力,實在高明啊。」

停了一下,荀罃翻了一下肉塊,頭也不抬的提醒師修:「烤的時候少加點麻的種子(大麻),那東西危險……都說趙氏武士體力強勁,我們從鄭國打到了蔡國,如今困頓於蔡國之下,進退兩難啊。」

荀罃這話是隱晦的指責,他在說:小武你不努力啊!人都說你的士兵體力好,可我們從鄭國打到蔡國,其餘三國聯軍在圍城的時候,好歹還吶喊一下,唯獨你的士兵連吶喊都不願意做。每次到了城下,別的軍隊在那裡扯著嗓子喊,你在城下架起了小炭爐烤肉,結果,「趙武烤肉」成了列國一道風景,鄭國、陳國、蔡國的士兵都喜歡看著你在城下烤烤肉,叫幾個自己的士兵上前品嚐,鹿肉吃完了,爐火熄滅了,你就拍拍手收兵了,這樣打,可不行啊。

趙武歎了口氣,很無奈的說:「兵無戰心啊……等等,你說大麻種子---哦,好像火鍋裡都放這東西,我竟然不知道……修,你帶來的調料怎麼混入大麻?」

師修離席而起,賠禮:「我出來的時候,貨物是師偃打點的,師偃做事應該不會出錯。至於大麻種子---調料裡絕不會混入這東西,我趙氏沒這東西!」

荀罃深深盯了師修一眼,閒閒地說:「這東西不要碰了……說正事,我們下面的仗怎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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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專業搶劫者

下軍現在的士兵。大多數都跟趙武一樣,都是一些被邊緣化的中小貴族,國君欺負不了大貴族,只能揀這些中小貴族動手,讓這些人跟趙武一樣超期服役。可這些人都是與趙武一樣的脾氣,因為勢力小,所以格外珍惜自己手頭上的兵力,絕不肯輕易投入到消耗戰中。結果,晉國的下軍從鄭國打到蔡國,每次圍住一個城市,其他三國聯軍站在城腳下吶喊,荀罃奮不顧身指揮自己的私兵奮戰,分配在左矩的小貴族就拿趙武當榜樣---我站在城下看風景,連吶喊都懶得張口。在這種情況下,荀罃從北打到南,毫無收穫那是必然的。

荀罃再次把肉脯翻了個面,盯著烤肉爐說:「國家危難,國君有令,我荀罃不得不披甲持戈,怎能對自己的職責敷衍了事,武子。不能這樣啊。」

趙武隨手塞給對方一把小刀,呼喊道:「軍佐,我昨天呼喊士兵戰鬥,誰知道士兵卻問我,這是為誰而戰---為誰而戰?這是個問題。」

荀罃看了看趙武遞上來的小刀,詫異的問:「商匕?這麼珍貴的東西,你竟然用來切肉吃。」

趙武笑著反問:「難道它不是用來切肉吃的?」

匕字在古代有食勺、匙之解,它就是商代人用來切割肉,而後當勺子用的吃飯工具。這東西就是當初趙武在孫周那裡看到的商代小刀。

趙武笑了笑:「孫周送我的,聽說已經有千年歷史,古董啊。」

荀罃愛惜的看了看小刀,趕緊撩起衣襟,把小刀仔細擦乾淨,而後揣進自己的懷裡,臉不紅心不跳的繼續說:「你的士兵為甚麼這麼說?」

趙武放下了竹簡,回答:「我的私兵告訴我:如果我說需要他們為趙氏而戰,他們哪怕衣不蔽體、刀劍斷折、氣力耗盡,也要血戰到底。因為他們知道,我雖然今年沒有收入,嗯,恐怕明年也沒有收入,但我答應給他們的報酬決不會賴賬。而國君,那就難說了。」

荀罃低頭,他四處尋找切割肉的工具。旁邊的昆又給他遞上一把小刀,這把刀是鐵製的,形狀幾乎與商匕一模一樣,荀罃看了一下。開始用刀切割肉脯:「雖然如此,但我們晉國乃是大國,既然到了陳、蔡兩個小國,如果連他們也奈何不得,我們霸主的威嚴何在?你還好說,而我回國,恐怕無面目見公卿了。」

趙武歎了口氣,師修在他背後捅了捅趙武,趙武勉強說:「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熱熱身,替你攻下眼前這座小城。」

荀罃剛才說的是感傷身世,他在楚國做了九年俘虜,被父親營救回國後,一直擔任下軍佐的位置,從來沒有得到陞遷,現在,連他的侄子荀偃(中行偃)官職都到了他的上面---春秋時代講究長幼尊卑,侄子的官做得比他還大,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羞辱。

而晉國現成的叔侄例子還有一個,比如三郤當中的郤犨,他比郤至還年輕。當官比郤至還要晚,但因為他是郤至的叔叔,郤至主動讓出了新軍將的位置,自己擔任新軍佐。對比三郤,荀罃面對荀偃,處境更尷尬。

多年以來,荀罃一直是「千年老留守」,每次國家發動大戰,他總是留守國內,所以也沒有軍功得以陞遷。這次出戰,是他回到晉國後第一次領兵出擊,如果落得一個灰溜溜的結局,回去後更要接受別人的嘲笑。

荀罃是感傷身世,所以才發出剛才的感慨。師修感覺到自己受到這位晉國正卿的重視,不能不有所回報,所以他在背後使勁捅趙武,希望趙武能在關鍵時候拉自己的岳父一把---他負責看護智姬生產,這段日子來,已經對智姬生出了愛護之心,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智姬的父親陷入困境。

荀罃瞪大了眼睛:「敢情我軍多日徘徊不前,在你看來僅僅是兒戲?你明天只要熱熱身,就能攻下眼前這座城市---你早幹啥去了?」

趙武再次開口:「軍佐,你說,憑我們現在的軍力,能圍攻陳、蔡兩國的國都嗎?」

趙武稱呼自己的岳父為軍佐,是跟鄢陵大戰中,欒書的兒子對自己父親稱名道姓一樣,都表示---我們只談軍務,不談其他。

荀罃低頭想了想。回答:「我早知道這趟出兵是出力不討好,這次我們不僅不可能壓服鄭國,連陳、蔡兩個小國也對付不了。但鄢陵大戰後,楚軍全身退走,我們必須向列國表明晉國的勝利!我們必須對列國保持持續的壓力,這就是我帶軍出戰的意義。我不求勝利,只求代表晉國,讓列國知道我們維護霸權的決心。雖然如此,就我私心來說,打不過鄭國,收拾一下陳、蔡兩個小國,也算表明一下心境,可惜啊……」

趙武重新拿起了竹簡,閒閒的說:「現在這種情況,就是晉國四軍全到了,恐怕也打不下陳、蔡兩國。」

目前,連趙武這樣的老實人也開始偷懶,可以想見國內其他的貴族是甚麼精神狀態。

這場仗,個個貴族自備私兵,自備錢糧替國君戰鬥,即使打勝了他們也只有損失沒有收穫,但國君卻壓根不想給貴族們補償,反而吞沒了貴族的獻俘,轉而賞賜給身邊的那群馬屁精。對國君這種行為,晉國的貴族們已經怒火滔天,但國君變本加厲,因為他覺得對身邊馬屁精的賞賜還不夠豐厚,所以在沙隨之會後,他回到國內開始羞辱那些中小貴族,以兵員不夠,作戰沒有功勞等各種名目,剝奪貴族的封地,轉而將這些封地賞賜給自己身邊拍馬屁的人。

在這種形勢下,誰還有心戰鬥。所有的人都充滿怨恨的盯著自己的國君,恨不得抽冷子捅他一刀,而老好人士燮對這件事也無可奈何,他現在躲在家裡,一心祈求死亡,以減免家族的災禍。

所以,趙武才說,即使晉國的四軍全部到齊了,恐怕大家也無心戰鬥,因為大家都知道,打勝了,自己損失了人力物力,所有的收穫都是國君的,與其那樣,還不如保存實力。

荀罃對此有甚麼辦法,副元帥士燮都躲了起來,他一個靠邊站的將領能有甚麼辦法,所以他悶悶的在趙武這裡吃了幾塊肉,準備回營帳睡覺,臨走時,他不放心的詢問一句:「你確定,明天一定能攻下眼前這座城市?」

趙武點頭:「召陵建築在山丘之上,進攻它我有三種辦法:一種辦法也許曠日持久,但傷亡最小,那就是截斷召陵的水源。但現在看來,我們耗不起這個時間。現在是八月了,哪怕明天一早動身回國,我們在路上也能見到今年的第一場雪。所以,唯有採用第二種方法,這種方法或許有點傷亡,但比第一種攻城法,傷亡還可以接受。」

荀罃一邊起身,一邊繼續說:「竟有三種方法之多?……我從國內帶軍出擊的時候,經過韓地,韓起正在封地裡神神秘秘的訓練士兵,他說:他從鄢陵撤退的時候與你約定,會調遣一千士兵給你。實驗一種武器。修子今天來的時候帶了一些人手,看神態似乎是韓家兵?」

趙武笑了:「召陵並不大,也就是與趙城差不多的人口而已,三千戶的小城,我明天給你攻下來,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打完這仗我們立刻撤軍,第二,打下召陵後,以長街為界,左邊半個城市是我的。」

春秋時,建築格局講究工工整整,趙武所說的「長街」就是城市的子午線,這條「長街」貫穿整個城市,將城市分為均勻的兩半。

荀罃毫不猶豫的點頭:「這麼說你要實驗那種新武器---沒問題,我明天命令列國軍隊列陣,合圍這座城市,同時禁止他們私自越過自己負責的攻城區域。」

趙武也不客氣,他拱手謝過荀罃的安排,荀罃走出帳篷,身後,師修講解的聲音再度響起。

第二天,三國聯軍分成兩部,圍住了召陵東城西城,他們受到嚴令:盡量逼近城牆,做出攻擊姿態,威逼城牆上的守軍,卻不可以隨意攻城。

這個命令很奇怪,宋國執政華元接到這一指令,立刻悄悄更衣,領著幾個侍從走出了宋國軍營,在路上,他遇到了衛國執政孫林父、齊國執政國佐,三方彼此會心的一笑,自動的集結在一起,悄悄摸到了晉國軍隊負責的北面和西面。

晉國軍對負責攻擊的北面城牆的是下軍右矩,三國執政站在那裡觀察了一下,宋國執政華元一聲不吭,轉頭向晉軍左矩負責的西面城牆走,孫林父尾隨其後,臨走時還自言自語嘟囔:「這裡靜悄悄的,我猜就不是這面城牆,那件武器既然是武子首先使用的,一定在他軍中。」

三國執政隱藏在一片樹林裡,眺望著下軍左矩,只見下軍左矩防備一場森嚴,約三千名單騎走馬不停的在軍營外遊蕩,任何想要靠近者都要受到嚴厲的盤查,這一會兒工夫,三國執政已經看到數名不願配合檢查的農民被趙武的騎兵毫不猶豫的砍翻在地,見此情景,這幾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只隱在叢林中觀看。

下軍左矩兵力最少,目前只有約四千五百人的士卒,但三國執政都不願意小看這股士兵,因為每次攻擊,荀罃總是將這四千多人單獨組成一部,放心的任由他們保護自己的左翼和右翼。而這群人雖然人數少,對攻擊行動顯得不熱烈,卻總能出色的完成防禦任務。

此時,在下軍左矩,趙武正有氣無力的指揮士兵推出戰車來,命令:「把車板拆掉,光留一個架子……趕緊,我趕時間。」

隨軍工匠毫不遲疑的拆掉二十輛戰車的車板,讓這些戰車成為一個空架子。趙武指著拆下來的車板,又吩咐:「用工字釘把這些車板釘在車轅兩側,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窩棚,快點。」

趙武所要建造的是一輛沖車,搭好的木板起了防護作用,木板下再吊上一根稍稍加工過的圓木,而後將戰馬卸下戰車,由士兵用人力推著車轅,靠近城牆,用撞木撞擊夯土城牆……

華元等人躲在樹林中,看著趙氏武士推出二十輛帶棚子的馬車,這些士兵將車轅向後,擺好了衝擊姿勢,又有一些士兵鑽到了棚子裡---因為車板拆空,他們剛好可以從車裡躲在棚子下推動馬車。

軍中鼓響,一千名裝束奇怪的士兵走了出來,五百人士兵走在前排,他們到了距離城牆一段距離後,不再行動,而是隨著一聲軍鼓坐到了地上,而其餘五百名跟隨的士兵則手裡捧著兩個匣子,蹲在這些坐在地上的士兵身邊。

軍鼓響亮,坐在地上的士兵躺倒了,他們腳上高高舉起一件奇怪的武器,身體躺在地上,用全身的力量擺弄這件武器……離的太遠,華元看不起他們具體的動作,只發現這些躺在地上的士兵用雙腳將那件武器舉起來後,他們身邊蹲的士兵從帶的匣子裡取出一個東西,安放在他們腳上的那件物體上。

軍鼓響了,帶棚子的馬車推動著,慢慢越過躺在地下的士兵,他們行進到中途,城牆上開始射箭,如雨的箭桿打的車棚嘩嘩響,幾個沒躲好的士兵被弓箭射中,受傷倒地。但蒙上車棚的戰車卻不管不顧,繼續行進……

正在此時,軍中突然響起了一聲重鼓,躺在地下的那些士兵齊聲發出一聲大喝,他們雙腳奮力一蹬,無數小黑點飛離了他們腳上的那件武器,衝著城牆飛去---眨眼間,城牆上的防守士兵發出陣陣慘叫,部分人從城頭跌下,滾落在牆根……。

華元抽了口冷氣:「晉國國君說這件武器射擊非常準確,我還以為他只是想遮醜,原來,這武器比他說的還要誇張。」

這種弩弓戰術是趙武與韓起在鄢陵時私下商量的,兩人研究了整整一個月,而後將弩弓改為兩個人操作:一人專門負責上弦扣扳機,安放弩矢的工作則由他們身邊的人負責。雖然兩人負責一張弩弓,一件武器所消耗的人手增加了一倍,但弩弓射擊的頻率增加的更多。

隨著鼓聲,躺在地上的士兵整齊的射出一撥撥弩弓,在他們的壓制射擊下,城牆上,蔡國士兵站不住腳,不得不向左右城牆退卻。在他們空開的城牆段上,蒙上車棚的沖車緩慢的,但是堅決靠上了蔡國的城牆。

樹林中的華元看不清車中的裝置,他們躲在叢林中,只看到這些車挨上城牆後,車輛所接觸的那段城牆立刻塵土飛揚的顫抖起來,巨大的響聲一下接一下,僅僅幾個呼吸過後,召陵一段城牆崩塌,緊接著,更多的城牆段開始崩塌……。

後續的左矩發出一聲興奮的吶喊,他們隨著鼓點,開始不慌不忙的沖崩塌的城牆走去,這時,更多的弓箭兵被調了過來,他們開始用最高射速壓制附近趕來增援的蔡國軍隊……。

召陵陷落了,無可置疑的陷落了。

當左矩第一徹行踏上崩塌的城牆後,蔡國軍隊崩潰了,緊接著,荀罃所在的晉國右拒發動起來,此時,召陵的軍隊已經無心抵抗。攻入城內的下軍左矩入城後,立刻丟棄了手中的長兵器,他們有的拔出斷劍,有的手持戰斧,有計劃的沿著長街奔馳,不一會兒,召陵四角的城門打開,聯軍入城了。

召陵整個城市立刻遭遇了水火兩重天,三國聯軍負責的東城區,搶劫四起,屠殺進行的轟轟烈烈,下軍左矩負責的右城區,百姓遇到的是溫文爾雅的搶劫。左矩士兵會很有禮貌的敲開他們的門,文雅的將他們請出自己的房屋,而後開始專業化、職業化的搜刮。

荀罃的右拒負責全城的包圍工作,他們沒有參與這場搶劫。不過智家兵以前跟趙兵打過交道,趙武沒有迴避他們。結果,智氏軍隊驚訝的看到了一場專業化、有條不紊的洗劫。

只見趙兵們按照「徹行」排列在長街上,而後以「兩」為單位,一輛戰車負責一個街道。戰車周圍的士兵,一會兒由你負責守衛,一會兒輪到別人。不在戰車邊執勤的士兵以「伍」為一組,溫柔的挨個敲開蔡國人的大門,而後禮貌地進入蔡國人的房間。

他們先把蔡國人家中的戰馬牽出來,而後拉出戰車……再然後,輪到了蔡人屋裡的值錢東西了,趙兵川流不息第把蔡人家中物品抱到戰車上,等堆滿一輛戰車後,馬上會用篷布把戰車蒙嚴實,趙氏甚至細心的將篷布幾個角捆好……再然後,一輛輛滿載的大車被他們推出召陵的街道,推出召陵城門,推入趙武的軍營。

一切都那麼的有條不紊,等到蔡國人的房間空空蕩蕩後,在蔡國人驚愕的目光中、在智家兵欽佩的眼神裡,趙家兵彬彬有禮的走到驚恐的蔡國人身邊,非常有禮貌的請求他們舉起雙手,而後用繩索把他們雙手綁在一起,再一個個串起來---他們是按照軍伍編製捆綁俘虜的,無論男女老幼,每二十五個人(標準『兩』編製)捆綁成一列。最後,這些趙兵會溫文爾雅的躬身,請求那些被捆綁的蔡國人跟隨他們前往軍營,其中不願意隨行的蔡國人,則被這些趙兵含著微笑,揮刀抹了脖子。

「專業!」智家兵不約而同的發出讚賞。「齊整!」宋國執政華元滿臉欽佩。「精湛!」衛國執政孫林父仰天長歎。 「高效!」齊國執政羨慕的口水長流。而後,三國執政不約而同的詢問:「這就是晉國人的『好整以暇』嗎?」

智家兵聽了這話,驕傲的挺了挺胸。

軍營中,趙武耷拉著腦袋,悶悶不樂的看著自己的士兵押著俘虜入營,他有氣無力的對智罃說:「軍佐,分你一半戰俘,有了這些人,你可以給國君獻俘了。不過國君面前,你就說我一無所獲,也省的我被他惦記。」

智罃滿意的輕輕點頭:「不錯,你居然虜獲了半個召陵的人,大約有一萬出頭吧。有了這些人,我們確實可以撤軍了---絕妙啊,你傢俬兵實在效率高,難道,你們以前專門訓練過如何進行搶劫?」

趙武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想訓練---可國內哪有場地供我模擬搶劫的?岳父,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士兵們完全是按照晉國千百年來的軍事分工,相互協作完成的,這軍事分工協作的建立,功勞可不在我。」

荀罃點點頭,與此同時,城中,三國執政指點著趙兵背影,大罵自己的手下:「看看人家趙兵如何戰鬥的,人家趙武平常不吱聲,一吱聲就攻陷一座城,人幹起活來那個專業,看看人家,你們不感覺羞愧嗎?」

城外,趙武軍營,士兵們逐漸回營,已經有人開始在城中縱火,趙武仰臉看著國都方向,意興闌珊的說:「兵無戰心啊,在場的士兵家家都誤了今年的秋收、冬耕,明年的苦日子怎麼熬啊?」

召陵已破,荀罃停留數天,等待趙武收拾殘局。數天後,趙武將俘虜編組完畢,荀罃下令:回車(回軍)。背著大包小包,壓著長長俘虜隊伍的晉國大軍走得很慢。當月月底,聯軍駐紮在穎上。

當天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鄭國執政子罕不甘心聯軍縱橫自己的國土,他率領鄭國軍隊發起夜襲,是夜,宋國、衛國、齊國聯軍一觸即潰,智罃召集自己的私兵組織反擊,發覺自己的軍隊混亂指揮不靈,他連忙在侍從保護下趕到趙武的左矩。

趙武所在的下軍左矩燈火通明,距離下軍左矩兩百米的地方開始點燃火堆,每二十米一個火堆,將營地前沿照的通明,荀罃披甲進入趙武軍帳,依稀是當日那副場景---兩個小炭爐還在,鐵板上的肉、瓦罐裡的酒都在,師修也依舊捧著竹簡解說,那名叫昆的侍衛已經披掛起來,但他還像當日那樣,漫不經心烤著鐵板上的肉。

「為甚麼不反擊呢?你那單身追擊十萬楚軍的勇氣呢?」荀罃怒氣沖沖的問。

趙武輕聲讀著竹簡上的字,一行讀完,他目光掃向師修,師修波瀾不驚的點點頭,示意他每個字都讀得正確,趙武這才把目光從竹簡上移開,輕聲回答:「士兵們都不願出戰---軍佐,你自己的隊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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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人不囂張枉少年

荀罃失望的歎息:「我入營的時候。看到你的士兵都起床了,帳篷已經捲起來,他們都蹲在原地,手裡的武器齊全,劍出鞘,弓上弦,戰馬已經套上了戰車。這種狀況下,你們為甚麼不出戰?你們明明已經準備好了啊?」

趙武放下了竹簡,用小刀割了一塊肉,把肉放進嘴裡細細品嚐,智罃耐心的等待對方嚥下這塊肉,只聽趙武說:「士兵超期服役好幾個月了---沒錯,按規定,他們超期服役的費用由領主負擔,但這筆費用他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不接受。打仗要死人的,如果武士們覺得不值得為這筆錢流血,他們要求立刻解散軍隊,放他們回家,對此,你我都無可奈何。這是附庸的權力,不是嗎?

現在,趙兵依舊堅持在我身邊,是忠誠;夜間遇襲毫不慌亂,是訓練有素;面對黑夜不測的情況,鎮定做好自衛準備,是勇敢;如此忠勇之士,何必再強求他們出戰呢?---這群忠勇之士,已經戰鬥了八個月了。現在就要回家了,誰願意在最後一戰中把命丟到這裡。軍佐,何必再強求他們出戰呢?軍佐,我們現在的責任,是安全地把這支隊伍帶回家,再不回家,士兵們要嘩變了。」

師修連忙緩和氣氛:「軍佐,快要入冬了,我們的車輛滿載戰利品,車轍壓得很深,難以駛出去戰鬥。我們的戰馬已套上車,那是沒錯,但我們所有的車輛上都裝滿東西,沒有空餘位置乘坐甲士了---我們無法戰鬥!」

荀罃默默的坐了下來,他不再說話,只是專心致志的吃著鐵板上烤的肉。

九月,第一場大雪飄落,晉軍下軍進入周王室的領地。此時,宋國、衛國、齊國聯軍已經不見影子。他們在那場夜襲戰中全體崩潰,各自走小路逃回自己的家。但夜襲得手的鄭軍卻又不敢衝擊晉軍的營寨,他們在下軍左矩營寨外吶喊了一陣,看到左矩戒備森嚴,只好趁著夜色悄悄退走。

天亮,不甘心的武清、武連帶著騎兵隊追上鄭國軍隊的殿後,打了個小反擊,算是警告了鄭國軍隊,但武清、武連也不敢過於深入,只抓了百餘名鄭國俘虜後便悄然撤走。這次反擊讓鄭國知道:晉軍還有反擊能力。於是,鄭國軍隊不敢再來招惹晉軍。以後,晉軍大搖大擺的穿過整個鄭國,借道周境回國。

晉軍通過「王野(周王室都城外的荒地)」的時候,因天氣寒冷,孫周不便出行,他派自己的家臣來迎接趙武,那位家臣在雪地裡席地而坐,彈著琴高唱一曲:「鳳凰鳴矣,梧桐生矣;鐘鼓樂之,琴瑟友之。」

當時的場面風雅而充滿貴族氣息,趙武躬身行禮。回唱詩一首:「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門門,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慮,聊可與娛。」

孫周歌中以「鳳凰棲息梧桐」,「琴瑟相諧」來喻意:我拿你當朋友,得到你的消息很高興。趙武唱的是他從家中女人荀姬那裡聽來的歌,這歌以「邂逅相逢一名女子,此後相思不斷」來喻意:邂逅相逢,我心中很記掛你。

這次唱和是在晉軍全軍面前進行的,孫周毫無顧忌的公開與國中大夫的交往,而趙武也公開承認孫周是自己的「朋友」。在這裡,孫周是以一個春秋人的直率,赤裸裸地、不加掩飾承認趙武值得交往,絲毫沒有顧及他這麼做可能帶來的災禍。趙武乾脆也豁出去了,率性而為地公開自己與孫周的友情。

這也意味著,晉國國內公卿之間的爭鬥已經白熱化了,連趙武這樣一向隱忍的人,都撕開了面具,對國君伸出中指,赤果果地把自己極端的蔑視暴露在陽光之下。當然,國君是不可能知道趙武伸出中指的意思---他這也算是提前兩千多年,享受到了「中指」待遇。

歌聲中,晉國大軍沒有停下腳步,士兵們魚貫走過趙武身邊。

那位家僕彈完琴,瀟灑的一揮手,托起長長的琴,躬身向趙武行禮:「這天氣,我家公子不便出行,聽說今日大軍過境,特派我來送上瑤琴一副,還請武子記著,這裡還有一位友人掛念。」

趙武摸摸身上,找不見相稱的禮物回贈,他反身脫下身上的狐裘,將這件猶帶體溫的裘皮奉上:「行軍途中也沒有甚麼禮物值得回贈,這是我身上穿的狐裘,天寒地凍,望公子(周)披在身上,抵禦寒冷。軍旅當中,不能全禮節,請大夫轉告公子,恕罪恕罪……」

兩人這一耽擱,晉國的大軍的隊尾已接近了他們,趙武不敢多停留,在最後一隊士兵走到身邊時,他拱手一邊依依作別一邊追上了隊伍。

雪地路難行,等趙武趕上中軍時,荀罃輕聲提醒:「小武,今日的事太張揚了。」

趙武默默無語。

荀罃的意思是:欒書拿郤至與孫周私下交往陷害,引起國君的殺機,趙武羽翼不豐,不該如此張揚。

師修不滿意的瞪了荀罃一眼,他脫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趙武身上,大聲說:「兩個小孩子玩的開心,彼此拿對方當很好的玩伴,這有何不妥?」

荀罃無法回答---這兩個人的交往妥不妥當,他說的不算,說了算的人,也不會在冰天雪地裡行軍。

過了周王室的領地,最先進入的是趙武的莊園---「原」地。東郭離在莊園門口迎接了趙武。他一個勁的道歉:「主上,你們移動的很快,頻繁更換駐地,我每次派去人,總追不上你的腳步,結果,我沒來得及把冬衣及時送出,請主上原諒……現在那些冬衣都在莊園裡,主上這就讓士兵們換上吧。」

要說春秋人真是耐凍,天寒地凍的,這群晉國人全身披甲堅持行軍,很有點斯巴達風格……。

開始的時候,幸好趙武攻破了一座蔡國城市,搶來許多物資,使得士兵有足夠的衣服添置---趙兵本來就不講究軍容,如今軍中做主的是夫人智嬌嬌的父親,所以,那些趙兵乾脆將身上裹的一層又一層。每覺得身上衣服不夠擋風,便順手從滿滿的戰車再抽下一件戰利品,裹在身上。許多士兵因此身上披了五六件衣服,將自己裹得像一個大肉球。

因為民間百姓服裝不可能統一,所以裹上好幾層衣服後,趙氏私兵的隊伍就顯得像一支叫花子軍,其他貴族私兵客氣的稱呼趙武的軍隊為「花衣軍」,他們嫌丟人,不跟趙武學,結果,他們的隊伍一邊衣衫單薄地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邊繼續嘲笑趙兵。最終,大多數趙兵已經忍受不住嘲諷了,寧願脫去花衣,在寒風中受凍,也不願再披上幾層衣服御寒。

現在有了正規的冬衣,則不一樣了。趙氏的冬衣裡塞滿了細羊絨,用粗針縫出一道一道縫紉線,以固定衣服裡的羊絨,使那件衣服外形有點像格子衫。不過這衣服確實保暖。一穿上去立刻感覺不到寒風。大多數古人都沒有受過這種待遇,這衣服一穿上身,真是「暖在身上溫在心中」。這種寒衣雖然是古人沒見過的「格子衫」,但因為大家都是同一款式,所以趙兵換裝後,整齊的隊伍、加上振奮的精神面貌,讓準備嘲笑他們的貴族私兵只剩下羨慕了。

趙兵換裝之後,趙武繞著自家的隊伍走了一圈,沿途武士們紛紛向家主行禮致敬,他們是在衷心表示臣服---從來沒有家主向趙武這樣愛護自家武士。而拜趙武兩年來的訓練,加上精心打造的武器裝備,使趙傢俬兵在一場大戰下來只有四十餘人陣亡。在如此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如此這麼小的傷亡,不能不說趙武對他們袒護到了極點。

趙武檢閱完自己的軍隊後,摸著下巴問荀罃:「軍佐,我們是不是該休整一下了……嗯,寒風刺骨,積雪沒過膝蓋,士兵們這麼走回去,太苦了。我決定不走了,我們就在莊園裡休整---趙氏私兵順路住進趙家莊園,也是理所應當。」

荀罃簡直對趙武的小孩脾氣感到無法忍受,他回身看看趙武的家臣,那些家臣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荀罃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趙武現在是在避禍。他鬧騰得越凶,越是讓人人皆知他受了天大委屈,國內那些卿大夫與國君越是有所顧忌,不敢嚴肅處理他,甚至只能輕描淡寫的無視之---因為他們怕人議論趙武鬧情緒的原因,那只會讓他們更丟臉。這也是趙武家臣不加勸阻,反而表露出隱隱的縱容態度。

「真是好家臣啊,我怎麼沒遇到這樣一群國士---趙氏百年積累,畢竟不同與小族旁支,瞧他們招攬的這群人---有這些人在,即使家族遭難十次,也能重新站起來」,荀罃心中感慨完,回答說:「我看你這莊園裡屋子很多,整個下軍住進去不成問題。哈哈,下軍士卒看你的『換裝表演』很長時間了,你要休整,不如全軍一起休整---三天,我們只能停留三天。嗯,把好酒好肉都端上來,我知道你虧待不了自己,莊子裡一定藏有好東西。」

「岳父真是瞭解我」,趙武厚著臉皮,把荀罃的諷刺當誇獎接受了。他乾脆換了稱呼,親切地招呼荀罃。

「沒問題」,東郭離搶著回答:「我們庫房裡堆滿了貨,軍佐想吃甚麼,我去拿。」

在趙武東征西戰的時候,負責後勤供應的東郭離,利用趙武從鄢陵之戰俘虜的鄭國、楚國戰俘,在「原地」蓋起了無數棟房子,現在,趙武在「原地」的莊園裡幾乎沒有空閒的地方,全是一棟挨一棟的土坯房,這些房子既可以當倉庫儲存貨物,也可以當作簡單的住房---即使它們的條件再簡陋,也總比住在野外搭帳篷強得多。

趙兵住進莊園裡,他們換上了新的冬衣,伍長以上的小官還有機會洗個熱水澡,而普通士兵們則被分配到一口大鍋前,熊熊的炭火燒著一鍋又一鍋滾開的水,以便讓士兵洗浴……。

此時,趙武蹲在溫暖的房間裡,顯得有點病懨懨,東郭離命令奴僕升起了火。稍後,女奴們川流不息地端上來各色美食。眾人洗浴過後,來到桌前坐好,此時,滿桌的食物正冒著騰騰熱氣,令人垂涎欲滴。

武士昆不客氣地與師修並肩而坐,他先端起一隻趙地生產的瓷杯,好奇地打量一番,而後邊招呼女奴倒酒,邊順嘴說:「你這兒隨便甚麼東西都別出心思---別人造陶杯,你家也造,但你家造的杯子上,光亮亮的蒙上了一層釉彩;別家用五穀釀造酒,你家卻用山果---你知道嗎,別人都用山果做酸酪漿的,你家卻要做成酒……,反正你家做東西,總跟別人有所差異,好奇怪的習慣。」

智罃也剛剛洗浴過,他渾身輕鬆的坐在岸上,吃著川流不息的端上來的菜餚。聽到武士昆的話,他感覺很怪異,彷彿這名武士不是趙家人一樣。荀罃稍稍愣了一下,左右一打量,發覺趙氏家臣一副沒事人模樣,他決定---別多事。掃光眼前菜餚為妙。那些菜餚實在太別緻了,有很多菜智罃沒見過,他吃得很香甜,騰不出嘴來說話。

趙武的情緒顯得有點病懨懨,他有氣無力的回答:「都是窮鬧的,你知道我趙氏窮,糧食不夠吃啊,只能用野果釀酒。不過,野果釀酒也有好處,一般穀物酒需要窖藏數年,果子釀酒當年就能出窖換錢,窮人啊,都這樣圖省事……趙城的情況還好嗎?」

趙武最後一句話是問東郭離的。後者還沒回答,荀罃插嘴感慨:「可是這果子酒,滋味比五穀酒一點不差,它酸酸甜甜的,細品起來,也許比谷酒更可口---若是天下窮人都有你這種心思,圖省事也能折騰出一種新鮮物來,這天下還有窮人嗎?」

武士昆喝了口酒,點頭表示贊同荀罃的話。東郭離找見機會,回答趙武:「家中一切都好!趙城諸胥(胥吏,小官)在主上有了子嗣後,精神更加振奮。他們自覺地督促奴隸們種下了冬麥,還幫那些出戰的武士補種農田。如此一來,我們明年的糧食應該夠吃了。此外,秋收後,我們根據主上的意思,按舊日約定收取了野人(農民)糧食,數目也就是田里一次播種的糧產。現在,野人們知道了我們的信義,他們手中有了足夠了糧食---主上的『示信』、『富民』計劃已基本完成。

前一段時間,我已經把主上從鄢陵押回的八千戰俘運回趙城,他們的甄別工作已經完成,其中的手工匠被分配到趙氏工坊,農夫則送至奴隸營讓原來的奴隸監管---主上曾跟奴隸們約定,今年釋放一萬名奴隸,現在奴隸們正翹首期盼主上回家。不過,奴隸們不擔心我們的信用,對趙城因主上未歸,而推遲簽署釋放令表示理解。

主上從鄢陵楚營帶回來的稻種我們也收起來了,新來的楚囚、鄭囚聽說我們的奴隸政策後,紛紛表示願意負責保管稻種,並在明年春,找一片閒地種下。

從楚營中運出的糧食也處理完了,大多數霉變的稻種、麥種已經蒸曬過,做成了酒麴,儲存進了酒窖。根據主上的命令,那些完好的稻穀我們也分發到個個參戰士兵的家中,許多人家中的糧甕裝得滿滿,也有許多人把這些糧食拿出來換酒,準備等主上回去後進行慶祝。

主上植物園中那些種子我們也收起來了,今年一年,已有三百名小豎(童奴)跟花農學會了栽培手段,明年我們將大規模種植---現在,我趙城唯一缺少的,是空閒的土地……」

趙武從身上摸出兩塊竹板,扔給東郭離:「甲氏---國君已經許諾允許我們在甲氏開墾,明年我們可以派出十餘支墾荒隊,去甲氏墾荒,只是具體步驟還要詳細規劃一番。」

東郭離長出一口氣:「這就好,雖然甲氏沼澤密佈,但以主上的才能,一定會有辦法把這塊地方變成糧倉,等明年,我趙氏就不用為糧食發愁了……」

停了一下,東郭離又補充說:「主上藏下的那些鄭國俘虜,以及楚國俘虜我已經送回了領地,但這次主上又帶回來六千名蔡國俘虜,還有上千輛大車,雪地道路難行,不知主上打算將奴隸與車輛留在此處,還是繼續前行?」

趙武有氣無力的回答:「我病了,這個冬天我不想再走了,我想在這處莊園過冬……」

智罃插嘴:「休想---不過棘門,軍隊不算解散,你就算真病了,我抬著你走,也不許你留在這裡。我全軍絕不能因你一人耽誤。」

幾位趙氏家臣默默無語。趙武歎了口氣,望向屋外,轉移話題說:「武士們都安置好了嗎?」

屋外,下軍士兵正魚貫進入分配到的土屋。土屋裡沒有傢俱,士兵們每人分到了一捆草,鋪在地上作為床鋪,土屋不大,25人住進一間屋子顯得很擁擠。但即使土屋再簡陋,總比住在野外搭帳篷強得多。有了熱屋居住的下軍士兵們因此長長鬆了口氣,但他們馬上有不平衡起來---人比人氣死人,那些趙兵住進莊園後,伍長以上的士官還有機會洗個熱水澡,而普通士兵們生活也不錯,每間屋子門口擺上一口大鐵鍋,熊熊的炭火燒著一鍋又一鍋滾開的熱肉湯……。

趙兵這種待遇令同行的智傢俬兵以及中小貴族私兵嫉妒的發狂。中小貴族們還好,他們兵少,向趙武莊園購買一口鐵鍋一些肉食,也花不了多少錢,莊園的管家甚至同意賒賬,打欠條也行。所以,過不一會兒,中小貴族們也讓自傢俬兵享受了趙兵待遇。

智家兵人多,智罃又是個摳門,此時他自己吃上了熱湯美食,下面的軍官來回請示幾次,他毫無反應。看不過去的智家兵聚在屋外竊竊私語:「聽說,鄢陵的時候,咱有五千兄弟在趙氏名下作戰,他們回來說:那真是好日子啊,每天都有肉吃,而且還分到了鋒利的兵器,仗沒打上多少,上場跑了一圈而已,臨走時兵器還歸自己,軍功一點不差的記上了……我還聽說,他們在鄭國野地裡抓俘虜,每個人都有點收穫。」

智家兵的談論引得中小貴族私兵很好奇,他們端著熱湯,湊近這位士兵跟前,悄悄打探:「這怎麼回事,兄弟,說詳細點。」

屋內,智罃被逼無奈,大手一擺:「我如今在女婿家,這事問我家女婿,該怎麼招待,那是他的事。」

智家軍官望向趙武,趙武有氣無力回答:「我今天終於知道嬌嬌的性格是怎麼培養出來的……算了,(東郭)離,吩咐他們招待吧---按自家人的標準走。」

東郭離應聲答應。對面,智罃停住嘴,好奇地打量一下趙武:「看來你真病了,我可有一萬五千私兵啊。按你的脾氣,往常你總要跟我爭一下,現在居然答應下來---這說明你病了,病的不輕。我這一萬五千人連吃三天,怕要吃窮你了……你回去後,不會虐待我家嬌嬌吧。」

趙武呀了一聲,懶懶地說:「我原來忘了,你女兒還在我家……沒關係,這筆賬我回頭跟她算。」

「別……」,智罃急忙說:「我家軍士說有打欠條的,我給你打欠條---出門在外,誰會隨身帶著一萬五千人三天的伙食費,我先欠著,回頭還賬。」

「還不還無所謂」,趙武有氣無力:「只要岳父撥給我兩千人就行。我明年在甲氏墾荒,需要大量武裝護衛,岳父給我兩千人,這些人一年的伙食我管,但他們家中就需要岳父照顧了。」

家族私兵替領主做事沒有薪酬,他們必須每年親自替領主服役一定期限,這是身為附庸的三大義務之一,除非過老(60歲後)或過幼的「二毛」,即「黃毛童子」與「白髮老人」。但這樣的免費義務每年只有60天,超過這個期限,費用由領主支付---主要是供給他們養活家小的糧食。趙武向荀罃索要的就是這種義務武士。

「兩千人,多了點,除非你給他們裝備武器,這些武器事後歸他們所有」,荀罃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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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射向國君的那一箭

「值!」東郭離悄聲提醒:「主上。只要屯墾點建立起來,這些土地以後會源源不斷提供給我們糧產,而且,我趙氏若能把甲氏開發出來,以後百年也不用愁了。」

趙武哼了一聲,算是答應。

就這樣,在大雪飄飄中,晉軍於「原」稍事休整,等再度啟程時,荀罃真的抬著趙武走,而趙武躺在擔架上,也不知是真病了還是裝病,反正他一副病懨懨的態度。

「原」地過了是「韓」地,正在家裡貓冬的韓起聽到趙武病的消息,快馬迎了出來,他一到趙武的擔架面前,趕緊用手試了試趙武額頭的溫度,馬上喝斥從人:「被子蓋厚點,武子額頭這麼冰涼,一定病的不輕。」

趙武躺在擔架上,有氣無力的回答:「心病。只是心病。」

韓起哦了一聲,馬上低聲關切的問:「我送去的那些弩兵怎麼樣?」

趙武也低聲回答:「不錯,實戰效果非常不錯。」

韓起又低聲說:「國君問我們要圖譜了---你也知道父親是個老實人,他把弩的製作圖譜獻給了國君……我聽說國君已經把弩的圖譜賜給了衛國。」

趙武勉強點頭:「衛國是我們的堅定盟友,只送給他們,想必一二十年內還不會洩密,但過了這段時間可就難說了。」

韓起隨著擔架走了段路,不好意思的說:「智伯(荀罃)剛才告訴我,士兵們歸心似箭,路上不便停留,我不好在自己的莊園招待你,你要真沒病,不妨加快行程---既然知道這段路是吃苦,還不如把這苦楚早點結束。」

趙武嗖的一下坐起來,大呼:「牽我的馬來,我騎馬走。」

韓起馬上又補充:「我替你準備了兩百輛戰車,雪地裡道路難行,你的車上都滿載貨物,不如就留在我的莊園,我給你分批分批送去。你放心,我韓地比你趙地人手多十餘倍,一定不耽誤你的事。」

趙武也不跟韓起客氣了,他馬上說:「既然這樣,我把俘虜也留給你,我們輕裝前進。」

韓起嘿嘿笑著:「沒問題……記得我答應送你的十名美姬嗎,我可花了一個月的工夫仔細篩選,保管個個美若天仙。你一塊帶走,想必嬌嬌那裡騰不出身子來反對。」

韓起一招手,十名衣著單薄的女子向這裡走來,她們光著腳,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響。寒風中,她們的身體瑟瑟發抖,而韓起卻看著她們如風擺楊柳的身體,自鳴得意的問:「怎麼樣,個個身材都不錯吧?」

「作孽啊,美人是用來疼愛的,你這是在作孽」,趙武招手喚過武士昆:「昆,你先挑,其中五個是你的。」

昆一點沒有客套的意思,他伸手點了五名女子,而後吩咐僕兵(奴隸)取過來幾件趙兵穿得冬衣,讓這些女子穿上,而後大搖大擺的佔據三輛兵車,自己乘坐一輛,其餘的用來裝載他的女人。

趙武又指點著師修:「老師也挑幾個。」

師修一個老頭了,他居然也不客氣。隨手挑了兩位,載在自己的兵車上。最後,趙武隨手挑選了一位,而後指點著剩下兩位,對韓起說:「阿起,東郭離在『原地』,這兩名是給他的,請幫忙送過去。」

韓起瞪大眼睛:「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罷了,我會給你送過去的。」

「如此,別了!」趙武拱手。

「別了」,韓起回禮,補充說:「戰爭還沒有完勝,我們明年還要打,現在卿大夫都在忙碌備戰,這關頭不會有人惹你的……武子,何必沮喪,我只跟你交代一句話:他們的時代已經日落西山,我們的時代剛剛開始。」

歸心似箭的士兵腳步都很快,當然,寒冷的冬天也迫使他們不得不加快腳步,以便讓身體運動起來抵禦寒冷。告別了韓起後,晉軍用一天的時間穿過了韓地,第二天抵達了魏地。在魏韓交界處,遠遠就可以看到魏氏兩兄弟以及魏氏旁支令狐氏,一起站在雪地裡,神態恭敬。晉國的大軍沒有停住腳步,魏相、令狐頡(魏頡)、魏絳都帶齊家臣迎候在路邊,他們先是禮節上中規中矩的拜候了荀罃……等輪到趙武了,三兄弟一起跪下了。隆重向趙武行全禮。

趙武原本在戰車上打盹,魏氏三兄弟走近時,師修捅醒了他,迷迷糊糊的趙武第一眼看到魏氏三兄弟的大禮,趕緊跳下戰車,側身避讓。

能言善道的魏相起身,按住趙武的肩頭請他接受三兄弟的大禮,他神色鄭重:「武子,我們這一禮是為父親行的,請不要辭讓---我聽韓起說,父親陣亡的時候你熱淚滿面。我父親為國盡忠,四軍雖然哀傷,但傷而不悲,真正的赤子還是小武你啊!而今,我兄弟謹代父親答謝你的恩情---你贈給父親鎧甲,給父親弓箭,使父親能在死前完成一場暢快淋漓的、輝煌的戰鬥,請接受我等的鄭重感謝。」

趙武歎了口氣,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名作為「質」的魏家精兵的面孔,那人死亡的時候神色如此平靜,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壯烈激懷。彷彿這一刻他已經期待了很久---他本來不該死的,只要國君一句話而已。而國君為這句話付出的代價,對他來說類似九牛一毛。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魏錡死得值得,他用奮勇的戰鬥替魏家人贏得了尊重。更重要的是,他爽快的認輸,使魏家人立刻退出了戰鬥。在所有人面前,魏家人都可以驕傲的宣稱:他們戰鬥了,甚至射傷了楚國國君。

但是,因為魏氏撤出戰鬥早。他們兵力沒有大的損傷,甚至沒有誤了秋收。而趙武這位敢於單身追擊楚軍、並「格殺潘黨」、「俘虜」公子伐的大英雄,卻要從春天戰鬥到雨雪紛飛。讓趙武最心灰意冷的就是這點。他努力了,努力做個春秋人,甚至有些地方做的比春秋人還要春秋,但似乎所有的倒霉事都纏上了他,使得他自己成為列國倒霉的榜樣。

「你還倒霉嗎?」行軍路上,智罃聽了趙武的抱怨,臉上的譏諷濃的快要流淌下來:「每一分耕耘都有收穫,你單身追擊楚軍,勇名貫於列國。所以沙隨之會上,你當著列國君臣的面,直斥君上寵臣一句『要你管』。你去打聽一下,以前可曾有過哪位大膽之徒,如此頂撞國君?但你頂撞了國君之後,國君卻不得不忍,還得賠出笑臉向別國君主解釋,這樣的待遇也能算倒霉嗎?

你以為你隱瞞了鄭國俘虜的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你那些俘虜大搖大擺的穿州過境,一路押送到趙地,難道別人都瞎了?然而,公卿大夫,甚至包括國君卻寧肯裝瞎子,為了甚麼?不就是因為國君接受了你三千獻俘,卻又沒有做出賞賜的表示。還鬧的列國盡知,君上只能容忍你的胡鬧。但你以為只有你被國君吞沒了獻俘?郤至還哭得逢人吐口水呢!你知道嗎,在前方大軍回軍途中,憤怒的郤至甚至射殺了國君的嬖人、寺人孟張---就射殺在國君的車駕前。」

「哦,郤至竟然如此大膽?這又是怎麼回事?」當時,趙武問。

「傳聞:路上國君組織群臣打獵,郤至射殺一頭野豬,準備獻給國君,不想這頭野豬被寺人孟張看到,他立刻搶了去,用自己的名義獻給國君。郤至大怒,順手一箭射殺了孟張。據說,孟張的血濺在國君的衣服上,國君擦乾了臉上的血,憤怒的哭泣:『這小子欺負我(季子欺余)!』」

稍後,荀罃淡淡的補充:「其實郤至這一箭,是替你射的。」

原來以為我囂張,結果還有比我囂張一萬倍的傢伙---好一個郤至。

趙武明白過來,馬上補充:「這一箭更是為整個(封建)卿大夫階層射的,所以在場的人都對郤至的冒犯沉默不語。這是警告,嚴厲的警告。只看國君覺悟不覺悟了!」

國君「黑了」趙武的「獻俘」,更黑了所有卿大夫的獻俘,他以為這場勝利全是他的英明領導、正確指揮,所以別人就必須無私「奉獻」---嗯,既然大家都「奉獻」了,那他當然要自覺「索取」了,而且他還打算,今後就這樣帶領大家「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當時,趙武都怒極向郤至動手,但郤至其實也在憤怒當中,惟獨國君的嬖人不覺悟,繼續保持搶功搶人的習慣死性不改,甚至再次搶劫到了驕傲的郤至面前---搶他射的野豬。本來郤至被趙武打後就滿肚邪火,所以他這一箭是在警告國君:你別做得太過分!

「其實這道理人人都明白啊!」荀罃感慨:「當時在場的公卿無一人勸解,士伯(士燮)也在場,他照樣默然,韓伯則低頭趕路。

據聞:士伯回家後,吩咐自家的祝、宗(主管祭祀、祈禱者)為自己祈禱死亡。他說:『我們現任的國君驕侈而充滿私心,卻又幸運的戰勝了敵人,這是天在加重他的病症,今後他會更加肆無忌憚,我們國家的災難就要降臨了。今天國君戰勝而歸,私心已經膨脹,國家領導人私心膨脹則國家必定有災禍。我怕這個國家災難降臨會禍及范氏。你們如果還愛我,就為我祈禱死亡吧,讓我快點死去,我死於國家災禍發生前,范氏的災禍就減免了(君多私,今以勝歸,私必昭。昭私,難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為我祈死,先難為免)。』

你瞧瞧副元帥士燮的遭遇,對比你自己,你還算倒霉嗎?還有,這次你俘虜了蔡國俘虜,你可以大搖大擺的把這些俘虜送回趙地,我卻不得不回國之後向國君獻俘。雖然你今年從開春戰鬥到冬雪融融,是苦了點。不過,雖然開春那一戰我沒有趕上,現在我還不是陪你在積雪裡跋涉嗎?你把這叫倒霉,又如何來評價我呢?」

趙武摸摸下巴,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論起來,他最大的收穫不是那些俘虜,是收穫了一個「天下第二」。趙武知道自己武力值不高,在兵農合一制度下,春秋人從小就在練習戰鬥技巧,一般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已經訓練了至少二十年,而他才訓練了一兩年。戰場上,憑借兩年的經驗與二十年的經驗拚鬥,趙武能活到現在,那是幸運。

但有了「天下第二」做護衛,情況就不一樣了。有這廝在身邊,趙武現在只要再拿一張弩弓,他敢帶上潘黨跟養由基面對面交談。這就是變化!原先趙武見到這兩個殺神,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想逃跑……嗯,他現在想著,養由基是不是也像潘黨一樣心思活絡,只要一恐嚇,一誘騙,就能騙到手。如果他成功了,那麼左手養由基,右手潘黨,天下無敵!

這麼說起來,彷彿自己這一趟只佔便宜沒吃虧,國君黑了他一個標準師的俘虜,卻粗心大意,把整個未開發的「長治盆地」送給了他---如此大的收穫,怎麼能算倒霉呢?若這也算倒霉,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巴望著如此「倒霉」。

然而做人不可太得意。謙遜的趙武繼續偽裝著自己的失落,他一路做足了心灰意冷的姿態,搞得沿途經過的中小貴族見了,紛紛同情的慰問,捎帶著,士燮所預言的「國內厭恨」情緒,也隨之悄然增長,他們對國君的作為越來越無法忍受。

漫長的旅途終於到了盡頭,晉國東門外的棘門到了。

所謂「棘門」就是隨便用荊棘柴草搭起來的一堵木門,它的作用類似現代的凱旋門。出征的士兵經過棘門後,等於自動解除了服役的責任---也就是說,通過棘門的士兵不再接受將領的指揮,他們可以回家了。通常,棘門前有國家武庫的司庫存在,他們的任務是收繳從武庫裡發放的武器。但是,如今下軍出戰的大都是貴族私兵,隊列裡從國家武庫領取的武器很少,所以武庫官員的存在沒有影響行軍速度,整只軍隊快速向棘門挺進著,即使偶爾有人脫離隊列,到路旁向武庫官員上交武器,也不影響隊列速度。

剛剛能望見棘門時,趙武已連聲呼喊擔架隊人員上前,他也不怕武庫官員望見自己的作秀,大搖大擺地跳下戰車,重新躺到擔架上。幾名趙氏士兵扛起擔架,趙武的戰車在身後跟隨,穿過了棘門。

士兵通過棘門後,整個隊形亂了,智家兵已經三三兩兩的自發組合,準備去城中暢飲一番,洗去征塵後回家過冬。而大多數貴族的私兵也跟智家兵一樣,在經過棘門後解散了整個隊伍。唯獨趙武的士兵經過棘門後,並沒有散開,他們站在棘門另一側,神情有點茫然。直到趙武的擔架通過棘門,他們才恢復正常。

擔架過了棘門後,趙武很假的「吃力地」從擔架上欠起身來,將枕頭邊放的「斷」劍舉起來,遞給身旁的老師師修,師修也解下腰間的佩劍---因為這些武器都是趙氏自家配備的,所以師修只是按照慣例履行解劍儀式,他向道路兩旁的武庫官員展示了一下手中劍,而後手提著自己與趙武的劍,穿過棘門繼續前行。

稍後,趙武在擔架上有氣無力的嘟囔一聲,師修邊答應著,邊沖身邊的軍中司馬擺了個手勢,司馬立刻從腰裡取出一個短小的銅笛(哨子),先掏出一塊乾淨布小心的擦了擦銅笛,而後將哨子含在嘴裡,吹出了一聲長長的哨音。聽到這聲哨音,已過了棘門的趙兵自動集結起來,他們以伍為單位,形成了一個以「伍」為「徹行」的隊列,在哨音下原地踏步。隨後,通過棘門的趙兵陸續加入到隊尾。所有的趙兵通過棘門後,哨音再響,變成了長短長短哨音結合的四拍節踏步聲,眨眼間,趙兵們就這樣以伍為一行開拔了,他們腳下的步幅雖然沒有閱兵式中的步伐整齊,但整個部隊卻保持著完整的隊列,向著趙城的方向大步前進。

來迎接歸國士兵的是晉國第三卿、上軍將郤錡,他驚訝的看著趙兵整隊而去,反身問上軍佐荀偃:「中行伯,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趙武不知道,過了棘門不准鳴金鼓嗎?這些軍隊經過棘門,為甚麼不解散?難道要叛亂?」

中行伯荀偃不以為然的回答:「沒錯,經過棘門後,慣例不准再使用軍鼓與金罄指揮士兵,但銅笛……我好像不記得有禁止吹銅笛,這玩意似乎剛剛出現,似乎只有趙城有。我聽說,以前這些趙兵每天都在繞城跑,跑步過程中,便用這種短銅笛調整隊列。此外,趙城盛行軍中之戲,軍中司馬在遊戲中不叫司馬,叫一個古怪的名字---裁判。趙兵日常聽慣了司馬的哨音,過了棘門後,咱又不禁止他們使用哨子,所以,那些趙兵聽到哨音後,習慣的排成跑步隊列,這不足為奇,國法並沒有禁止,是吧?趙盾昔日說過:『法無明禁則為行(法律沒有明確禁止就是許可)』,是吧?」

郤錡(qi)想了想,他想起荀偃也是趙武的姻親之一,指望荀偃刁難趙武,就如同指望左手刁難右手一樣。他猛然想通了,用略帶嘲笑的語氣說:「趙兵可真是聽話啊,即使過了棘門,上面一聲哨子,他們居然自覺自願的排成了隊列,連國都新田也不進,直奔家裡去,真是一群想家的孩子。」

荀偃翻了個白眼,臉上一副「我不告訴你」的神情。他沒說出口的話,總結起來就一句:國都哪有趙城生活舒適。

論起來,國都哪有趙城生活舒適---中行偃(荀偃)不久前剛跑了一趟趙城,才明白這個道理。當時他只是禮節上看望自己的女兒中行姬。而在此以前他從沒有去過趙城,但等到趙城轉了一圈後,他發現趙城的城牆雖然殘破,城區面積雖然小,人口數量少了點,但他們生活的的舒適程度,卻遠遠超過國都。最明顯的,在於趙城的娛樂設施,遠不是這時代所能比擬的。

春秋時代,每座城市都有龐大的隸捨,佔據了城市很大的面積,且這樣的隸捨需要大量人手監控。自從趙城的隸捨空了後,原先隸捨所在地改建成了一片大軍營,哦不,實際上這片軍營區是一座綜合娛樂城,裡面有三座足球場、六座棒球場,以及一些附屬設施,能夠同時容納數百人進行遊戲比賽。

趙城舉行遊戲比賽是不收門票的,也不限制平民觀看。兵農合一的時代,人們喜歡這種競技遊戲,觀看比賽、參與比賽的平民多了,有些軍人家屬就將自己的住房改裝一下,用來開店,店中就賣士兵配發的酒類與肉食。

趙兵一向吃得好,穿得好,據說小武跟家臣們有個約定:因為趙城人口少,所以趙氏私兵準備走精兵路線,那些正卒不再參加農業勞動,以專心訓練。為了讓他們有體力應付艱苦的訓練,趙武又制定了所謂的「營養標準」。每位趙兵每天都能發到一點肉,這個肉的多少並沒有固定的標準,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但每天一壺酸酪漿卻是必須的。

這年代,酒是很罕見的物品,有人喜歡喝一點,但也有人不好那一口。於是,士兵們一個月下來,積攢了不少用不了配給物,正好可以交給家屬,在自家店中出售。每月月圓的時候---也就是趙城各個球隊舉行每月決賽的時刻,隸捨組成的軍營開放,軍屬也乘機開店做小買賣,把士兵用不了的配給物兌換成所需要的物資。

趙城執行管仲的重商策略,是完全的市場經濟,「關幾而不征,市正而不布」,亦即:商業稅收幾乎不征,市場運作極少干預,讓市場決定商業的命運,讓競爭決定誰是強者。

因此,當趙城自發交易出現後,有士兵便喜歡把配給酒積攢起來,委託給某一小店代售,這家小店當然是在軍營裡。而他們自己也會在需要的時候,去酒店喝上兩盅,消費一下屬於自己的配給品。這樣一來,趙城就有了固定的、尋求夜生活的消費人群。這些固定消費者的存在,也帶動了趙城其他娛樂設施的發展,以至於現如今國都有的娛樂項目,趙城基本都有,雖然趙城娛樂設施的總體數量比不上國都,但趙城裡瀰漫著一股輕鬆自在、不太講究等級身份的氣氛,卻讓人處身其中,非常輕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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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我的插心劍

現在,追捧趙城娛樂項目的已經不光是趙城本地人了,逐漸的,各國商人也喜歡過國都而不入,去趙城歇足。

原先趙城裡數衛國商人多,這一年,又多了齊國商人、魯國商人流連。最近,連周王室所在地也有商人來往,他們毫不在乎價格的爭搶趙氏生產的瓷器與細絨布,還有毯子、氈子,但這些東西產量有限,每月只有兩三日對外發售。兩三日後,趙城整月的生產能力已經銷售出去,買不到貨的商人不得不留在當地,排隊等候下月的發售……。

客人來自五湖四海,自然也帶去了他們喜聞樂見的娛樂項目。而趙城自己獨特的娛樂設施---石頭浴,也被這些商人們帶往列國。商人們無法做到隨處挖一座噴泉,但他們可以建一座屋子,把燒紅的石頭扔到水裡加熱。於是,趙城裡浴室林立,來趙城排隊等候的商人都喜歡酒後泡一泡浴池,而後喚幾名女奴給自己踩踩背。按摩一下肌肉,鬆一下筋骨,並把這個視為無上享受。

所以,趙氏私兵急著趕回家,一方面是思鄉情緒濃烈,一方面是趙城讓他們覺得舒適自在。且不提城市裡整齊的石板大道,光說回到趙城,領足他們出戰期間欠發的各項配額,領到各種各樣的消費券,而後將這些配額送入酒館抵押,自己就可以像貴族一樣出入趙城各個娛樂場所……。這種舒適是國都裡得不到,所以國都雖好,卻無法留住趙兵的心。

趙武前腳才走,後續入城的人便密告欒書:「公子周在王野送給武子一架琴,兩人在王野相互唱酬,神態很是親密。」

欒書不以為然:「我聽說小武曾在周室停留,而後與孫周相識。這兩個都是小孩子,他們滾在泥地裡玩石球,練習用棒子打石球,……哈哈,不過是兩個孩子,玩的起興了,彼此把對方當作遊玩的夥伴而已,沒甚麼大不了的。」

與此同時,已經出發前往魯國的晉厲公也接到類似報告,國君對這兩人當著全軍的面毫無顧忌交往很是不滿,但他終究還要打聽一下元帥的意思。便問左右:「元帥知道此事嗎?」

有侍從將老狐狸欒書當時的話複述了一遍,國君點頭:「不錯,小武子平常不吭不哈,我以為這人生性老成,沒想到他也有泥地裡打滾的一天……哈哈,我弟弟(孫周)真是個孩子,人武子好歹也是斬殺了『天下第二』的英雄,他遇到這樣的人,不趕緊請教武子的軍略,反而與對方滾石球玩,這是幼稚。」

國王說罷,把這事丟到腦後,國王身邊的嬖人長魚矯嘴唇蠕動,似乎想說甚麼,但他看到郤犨冰冷的目光,又把話嚥了回去。郤犨侮辱過長魚矯,把他跟妻子、兒女綁到了車轅下。長魚矯原本想提醒國君,告訴國君小武這人不簡單,請國君不要掉以輕心,但看到郤犨的目光,他馬上想到:小武與三郤才是生死仇敵。我若當著三郤的面說小武的壞話,郤犨不免會以為我在討好他,會以為我向他屈服了---哼!休想!

郤犨自己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但他看到長魚矯欲言又止,期待了半天,發現長魚矯東張西望,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他遺憾的歎了口氣,向國君告辭:「君上,那我就動身了。」

晉國國君深深吸了口氣,催動車馬跟隨郤犨(chou)跨過邊境進入魯國。在此期間,郤犨一直注意觀察著國君的神態,看到國君表情裡充滿厭惡,但終究還是聽從他的話加快腳步,郤犨暗自鬆了口氣。

國君是個沉不住氣的人。郤至在路上藉故在路上殺了他的嬖人孟張後,國君一回到國都新田,第一件事就是與其親信的計劃對付三郤。以頑劣態度玩弄政治的小國君,壓根沒想到對此事保密,結果,國君在王宮商議對付三郤,宮外的三郤已經聽到風聲,他們馬上召開緊急家庭會議,討論對策。

會上,郤錡首先發言:「國君要對我們不利了,我的意見是,馬上召集我們全家族和同黨的力量,群起而攻之。即使不能勝利,也要讓國君面臨危險,如何?」

三郤中最傑出的郤至跳出來反對:「我不同意!人所以立身世上,靠的是信、智、勇三條。有信者不會背叛國君,有智者不會不害民,有勇者不會作亂。拋棄了這三條,誰還會幫我們呢?如果我們現在作亂,必然連累更多無辜的人和我們一起喪命,即使想保全自己,可能嗎?還是等待國君的處置吧。我們郤家是受到國君的恩惠才建立了黨羽,有了黨羽反過來又和國君拚命,再沒有比這更大的罪了!」

三郤當中,掌權家主是郤錡,郤至是家族難得的英才、智者,而郤犨之所以官位列於郤至之上,不是因為他的智商,而是因為他的輩分---他是郤至的叔叔。故此,在郤至、郤錡發言後,郤犨決定聽從這兩人的安排。那就是:耐心等待國君,不做任何反擊。

智者郤至提出這個建議,不是因為他的愚蠢,而是因為他的自信,他認為國君終究是封建人,晉國終究是法治社會,國君想要依法處置封建領主,不能不經過他們之手---郤家掌管司法,而雙方真要對薄公堂,郤家自認沒有過失:比如他們屠滅趙氏是根據前任國君的命令;射殺孟張,依據的是封建法。郤家處處依法辦事,有甚麼可怕?

果然,國君在王宮召開會議後,對付三郤的事再無聲息。似乎在國君的寵臣當中,意見也不統一……此後,各項重大國事接踵而來,國君似乎忙的沒空組織殺手了。但郤犨也不放心,他這一路都在細心觀察著國君的神態,希望能找見蛛絲馬跡的預兆。

其實,三郤之所以同意郤至的主張,是因為他們的貪婪,他們認為自己在這位子上多坐一天,就可以多勒索附庸國一天,多壓搾國內中小貴族一天,而三郤以往獲得的巨大利益使他們不願早早放棄,他們忘記了利益爭奪背後的血跡,所以國君現在沒有大動作,他們寧肯如此僵持下去,也好繼續收穫利益。

郤犨動身了。

同日,趙城。

趙武在全城百姓翹首企盼中進入城中,當時,幾乎所有的庶民都湧出了自己的房門,站在街道邊用搜尋的目光看著入城士兵,當看到趙氏私兵中大多數人都能回家後,他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隨即,呼兒喚女聲響成了一片,百姓們呼喚著隊列中親人的名字,確認他們的完好歸來。

城門口放著一尊大鐵鼎。在趙武出戰的這些日子裡,趙城的刑鼎終於鑄成。但師偃沒有採用趙武的建議,在石頭上刻下刑律而後製作成石壁公示,他覺得如此不夠莊嚴。但真要鑄造青銅鼎器,身為小領主又顯得不符合禮制,於是師偃就採取了一種變通方法:鑄造了一隻鐵鼎。這尊鐵鼎不方不圓,鼎壁非常單薄,整體形狀與其說像傳統的鼎,不如說更像一口四足鐵鍋。師偃就用這種方法打了個擦邊球,而後將趙城刑律銘刻在鼎身,實現了封建的最後一步:封地司法權的統一。

如今,鐵刑鼎下燃放著熊熊大火,鼎爐內堆著燒紅的炭。在寒冬裡,鐵鼎熱氣騰騰,讓人不可逼近。師偃就站在鼎邊迎上趙武,他遞上一份文書,這就是趙城年度釋放奴隸的文件。趙武接過文件,想也不想,接過硃砂筆,在竹簡上打了個勾。

頓時,半個城市歡聲雷動,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師偃一揮手,整籮筐整籮筐的「丹書(奴隸證書)」被投入鼎內的大火中。火焰騰起老高,熊熊火焰中,許多人悄悄鬆了口氣。

今年的「釋奴令」釋放了一萬名奴隸,之所以有如此龐大的釋奴數量,是因為趙城新近又增加了許多蔡國、楚國、鄭國奴隸。使得奴隸的數量數倍於高於城中的自由民,而此時,趙城家族武士出兵在外,城中只剩下老弱不堪的城衛軍,這種安全形勢讓城中百姓感到惶惶不安。故此,師偃才迎在城門口,請趙武在入城時首先簽署釋奴令,以緩解趙城的緊張情緒。

隨著釋奴令的簽署,原先因為城主遲遲未歸而沒得到及時釋放的奴隸們,再次確信了城主的信用。那些新來的奴隸則因為將來生活有了企盼,反抗心理稍稍削弱。與此同時,趙氏主要武力的回歸,更令城中百姓覺得輕鬆起來。

趙武隨後在家臣的簇擁下進入自家院子,他身後,奴隸們開始狂歡。緊接著,城中的自由民也加入到歡樂的人群中。原先他們因為大量的奴隸變成與自己身份相同的平民,而感到自尊受到威脅,產生了少許不滿,但重見親人的喜悅讓他們暫時忘記了不快,隨即融入歡騰的人群中。當天,趙城的果酒敞開供應,整個城市醉了。

回到家中的趙武先在前院見了三名夫人,師偃抱起長子趙成,齊策也抱著幼子趙午,高興地語不成句:「主上,臣為趙氏賀,臣為主上賀,從此我趙氏不再是孤兒一支,我們有了兩個傳人……自從夫人生下孩子後,趙城官員人心大定。就是主上征戰在外的日子,官員們幹起活來也是信心百倍……」

師偃這話說得讓趙武一陣惡寒---敢情我比那三位生孩子的女人都不如,我在戰場拚命吶,他們居然說不在乎,還「人心大定」……甚麼玩藝?

趙武從齊策、師偃手裡接過孩子,左手抱一個右手一個,感覺疼愛不過來,此時,三名夫人依戀地貼了上來,荀姬膩聲說:「夫,一走這麼久,想得緊啊!」

中行姬站在智姬身邊,瞪大眼睛看著趙武,似乎後者很陌生。智姬過來拉起趙武一隻袖子,低聲解釋:「中行姐姐生下孩子後,似乎記憶出現了空白,她全部記得自己懷過孩子,甚至不記得自己嫁過了……夫,我沒替你照顧好姐妹,請你責罰。」

趙武愛戀的拍了一下智姬的臉蛋:「辛苦了,我們都不容易啊,說這些見外的話做甚麼……」

恰在此時,趙武眼角瞥見趙巧人躲在幾名宮娥身後,她的目光沒有望向趙武,正在目不轉睛地、癡迷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名義上是智姬的兒子,也唯有這樣,那孩子才有記入家族譜系的身份。

趙武招手讓趙巧人上前,也拍了拍對方的臉蛋,說:「你辛苦了……咦,那女孩呢?」

智姬連忙招呼女奴們抱來自己的女兒,這女孩雖然是她生的,但因為是女子,身份低,竟然沒資格迎接趙武。但趙武不講究這些,他逗弄著女孩的小手,慈愛的說:「這可是我家嬌小姐,原本你生在甲午日,我給你命名為『午』,沒想到讓弟弟搶去了這個名字,沒關係,今後你就叫『藍』吧,你母親喜歡藍色,但願你像藍天一樣陽光燦爛。」

趙武剛說完,師偃顯得不耐煩了,他將兩個孩子奪過,遞給身邊的女奴,而後板起臉來訓斥:「主上出戰一年,趙城百事等待決斷,主上不應該如此貪戀家事……下臣懇請夫人們迴避,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匯報,並請主上做出決斷。」

趙武怒氣勃發……但他轉念一想,氣又緩緩地平了:按春秋人的脾氣,師偃這是真把他當做家主,才如此不客氣,否則的話,一把毒藥能做到的事,他何必態度如此激烈吶。師偃就是用這種不客氣的態度,在向趙武表示臣服啊。

智姬看到師偃發怒,她橫了一眼趙武,使了個眼色,趙武微微點頭,智姬立刻眉開眼笑:「好吧,夫主要跟家臣談正事,妹妹們,我們先回去。」

早已等待一旁的鑄劍師熏立刻奉上一柄寶劍---這柄寶劍中間還保持著銅色,但兩邊劍刃呈現青色,青黃相間,令寶劍顯得很醒目。熏等趙武欣賞完這柄寶劍,得意的解釋:「相劍術士曾說:『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韌也,黃白雜則堅且為,良劍也(青銅劍含銅多發黃,韌性足;含鉛錫多發白,較鋒利;黃白相間,這樣的劍既有韌性又鋒利,好劍啊)。托主上這裡工具完善的幫助,我熏潛心一年,終於製造出這柄絕世寶劍,還請主上命名。」

趙武望著那柄寶劍,不知所以然的望向齊策,齊策連忙解釋:「這柄劍的劍脊部含銅多,故呈黃色;刃部含錫多,故泛白色。劍脊和劍刃判然異色,正如相劍術士所言,是把好劍。兩色相雜,因此稱之為『兩色劍』。又由於這種劍表面看起來,劍脊像是鑲嵌上去的,故也有人稱之為『銅鑲劍』或『插心劍』。這種劍因為劍脊含銅多,所以它擁有銅的韌性,劍刃含錫多,所以又擁有青銅的鋒利,並且不容易斷折,真是好劍啊。」

這下子趙武明白了,原來是在一種劍中,根據劍的部位不同,而選用了不同的含錫比例,使整柄劍既保持了鋒利,又不容易折斷。

趙武拎起寶劍,掂了掂,感覺這柄劍很沉重,他琢磨了一陣,反問:「我看到城門口你們鑄造的鐵刑鼎,看來自我走後,趙氏的鑄鐵技術已經有了大突破。不過,這次我親身上陣,經過實戰交鋒,對我們趙氏的武器也有了新感觸。

比如這楚國戰戟,就設計的十分高明,在鄢陵之戰中,我看到郤家兵使用戈,很有啟發---戰戈只有是豎刃,士兵可以揮舞戈,用橫枝鉤住戰車,而後由其餘人上前格殺戰車上的人。因為是豎刃,當戰鬥結束的時候,持戈的士兵只要輕輕抖一抖手腕,就可以把戈刃從戰車上拔出來,繼續戰鬥。

我要了小聰明,將我們戰戈變成戰戟,戟的橫枝變成了小鉤子,但因為我們有了這鉤子,當趙兵鉤住戰車後,再把兵刃從木頭裡拔出來顯得很困難,如果戰鬥場面再激烈點的話,我家士兵恐怕來不及從戰車上拔出長兵器,只能揮舞貼身短劍戰鬥。

所以我想,我們今後還是恢復戰戟的設計,所有的長兵刃都用戰戟,戟的橫豎刃直上直下,比較好……不過,我趙氏缺銅,將大量的銅製作兵刃,我恐怕養不起那麼多的軍隊,所以,我的意見還是用鐵來代替---熏剛才給我展示了『插心劍』的技藝,我就想了,能不能把相同的技術用於製作鐵製兵刃……。我彷彿記得,將鐵與木炭混合在一起進行冶煉,就能冶煉出非常鋒利的高碳鋼,這種鋼雖然鋒利但是脆,如果像插心劍一樣,我們將劍的刃部弄成高碳鋼,是不是更好?

對了,我還記得煉鋼過程中要摻一些石灰,用於脫去鐵礦中所含有的雜質……總之,我的記憶也不完整,你們試著按我說的方法自己去摸索,我希望明年開春,給家族武裝全部換裝……」

趙武說完,看到熏臉上全是懊惱,師偃臉上全是憤怒,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經歷,馬上又補充:「當然,熏研究出了插心劍技術,是大功,要賞,要重賞。師偃,賜熏五里之地作為食邑,如何?如果他還能在鐵器上研究出插心劍技藝,我們再加倍賞賜。」

熏興高采烈,感恩不盡的跪下:「我熏本是賤人,憑技藝在列國尋一口飯吃,從沒想到自己能擁有封地,成為貴族。趙氏賜予我的恩情……沒說的,我熏一定把插心鐵劍研究出來,讓主上盡快裝備武士。」

師偃猶豫:「管子(管仲)彷彿也沒有這樣厚賞匠人……不過,主上既然決定了---下臣遵令!」

齊策立刻展開地圖,以便對師偃吩咐:「既然這樣,你快拿土地典測來,給熏劃地……主上你看甲氏那片沼澤。甲氏開墾計劃,我們事先已籌劃了一年,現在主上終於把甲氏拿到手,明年我們就派出墾荒隊---熏的封地不如就賞在甲氏,如何?」

那位好龍的葉公現在進入趙城學宮,專門教授繪圖技巧---趙武要求對方主要研究繪製地圖的技巧。有這樣以為春秋名畫師,雖然因此被葉公浪費的紙張不少,但趙地的藝術修養為此提高了不少,比如齊策,他現在的繪圖手法更進步了。眼前這份地圖上,齊策已開始學習陰影畫法,將甲氏整個盆地的山梁湖泊形狀,描繪的栩栩如生。

這份地圖展開後,另幾位家臣都興沖沖的圍了上來,指點著甲氏發表自己的意見。趙武拿起一根竹簡,指點著周圍的山形,感慨說:「這地方真是一片易守難攻的伏地,四周都是大山,兩端峽口很小,在峽口各自築一座大城,我們就能將整個盆地攬在懷裡……」

齊策否決:「主上的計劃過於宏偉,真要按主上的計劃,我看我們一百年也不能把甲氏開發出來。我認為,初期我們不妨低調點,將屯墾點散佈的很近,到時候這些屯墾點開發完善,將它們彼此串起來,就是一座大城,以此逐步推進,蠶食那片土地,我估計,三十年後我們能看到成效---想想看,這速度,我們這一代人就能見到開發結果了。」

趙武興致勃勃,他彷彿迷上了這種建設遊戲,用竹簡指點著周圍的山形說:「我們初期的佈局要好,甲氏四周都是大山,不妨在山腳下修一連串的堡壘當作屯墾點,而後以堡壘為牆逐步向盆地中央推進。如此一來,將來發生戰爭,對方的大軍才翻過山梁,就會遇到頑強阻擊---我們現在已經擁有修建石堡的技術,不是嘛?修建出的石堡至少能屹立五百年,所以我們的規劃要暢想到五百年後……」

齊策再次搖頭:「五百年太遠,我們一旦將甲氏開發出來,首先要防備國中的卿大夫的眼紅,所以我還是建議採用逐步推進的策略,從峽口開始,先設囤殖點,下一步跳往盆地中央,再下一步跳往這,這裡是通向衛國的山口---等這條路一旦貫通,我們與衛國的商路就建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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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斷後的又是我

師偃插話:「我趙氏有了通往衛國的商路,光甲氏掙的錢就能自給自足,再過不了數年,開發甲氏就不是我們的負擔了。」

趙武一拍桌子:「那還等甚麼,就按計劃推今年出戰的武士當中選取功勳最高者,封給他們戈一份屯墾點,讓他們自家去購買奴隸,去開發屯墾點的土地。另外,我們還要派出五支隊伍前往甲氏,每支隊伍不妨以兩百戶為限制,讓他們每人負責一個據點,甲氏開發完成後,我允許他們十年之內,每年只交少量農稅」

井田制下,建立集體農莊的制度很齊全,而春秋時代,部落之間遷移的習慣並沒有丟棄,比如晉國就屢次搬遷國都,所以當代人沒有背井離鄉的概念。趙武提了個頭,家臣們立刻將屯墾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條,以師偃負責根據功勞度提供名單,以師修負責對這些屯墾人員進行冬季培刮,齊策負責挑選合適的屯墾點,一直留守家中的圍大夫英觸則負責籌集屯墾所需要的農具與物資。

眨眼之間,一切工作安排妥當。

眼看天色已晚,趙武準備起身回自家後院,齊策卻又提醒:「主上,我們明年還要擴編軍隊,這場戰爭遠沒有結束,明年還有大戰,主上繼續帶兩千士兵出戰,未免與身份不相符,明年我們至少要帶五千人,所以我建議,立刻在城中挑選士兵,對他們進行訓練,」

趙武止住了腳步:「剛才說到恢復戰戟,我還想說,我們的鎧甲也不行,現在的鎧甲夾縫過大,士兵很容易受傷,而受傷後又難以治理,我認為我們應該研究一種無縫甲。

武士昆也在現場,齊策目光閃了一下,沒有插話,趙武的話讓他想到魏錡的戰死,有養由基這種神射手存在,金鏤甲貌似防禦全面,但其中的夾縫卻容易使士兵受傷。因此齊策對趙武的話深表贊同,他把目光望向了鑄劍師熏。

熏為難的回答:「主上曾說過,要把鐵敲成薄片,但我們反覆試驗,總是不成功,敲著敲著,就把鐵敲穿了,根本無法敲出一塊大的薄片

趙武插話:「那就再銅,銅這個東西軟,延展性比較好,敲出一塊大薄片來護在胸前,實在是又威風又好看」

熏為難的搖搖頭:「主上,我們實在鑄造不出更多的兵器了一鑄造那隻大鐵鼎,已經用光了我們所有的蠟,而國都裡面的蠟都被我們買空了,再想找到蠟,至少要等到明年開春。」

難怪,難怪春秋時代要用鑄造大鼎來顯示國家實力。窩蜂蜜要想保持正常的發育,至少需要一個山坡的鮮花供它採集花粉,釀造蜂蜜,築巢生拜。鑄造一個大鼎,所需要的蠟模是十分巨大的,而一窩蜂蜜出產的蠟有限,在春秋如此低下的生產力水平上,要想採集足夠多的蜂巢,需要大量的人手,漫山遍野的進行搜索。要想鑄造一隻體積龐大的鼎,需要的蠟是海量的,因此,所要搜集的蜂巢數量也難以想像。

在自己的國土上搜集到足夠製作鼎模型的蠟,這意味著自己的人手足夠多,疆域足夠大。所以,在春秋時代,一個國家有能力鑄造一座大鼎,這就是一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它向敵人發出恫嚇:瞧,我的國家人手多,我的地盤足夠大,你不服氣,咱倆來比比看。

趙城已經在竭力發展養蜂技術,但因為製作了一隻鐵刑鼎,便用光了所有儲存的蠟,以至於連正常的武器生產都不得不停頓。

趙武揉著額頭,回憶說:「我記得我們燒製出兩種白色粉末,一種被叫做石灰,另一種被叫做石膏,這石膏能不能做模型,似乎石膏做模型比蠟還好,因為用蠟做模型,翻製出來的砂模會有砂眼,這是蠟在高溫下燃燒形成的氣泡,但石膏不會」

趙武正在艱難回想,門口有武士來通報:「家主,匠麗氏拜訪。」

匠麗氏等於晉國最大的軍火製造商,他的到訪一定又是看中了趙氏甚麼技術。

「太好了!」趙武拍著膝蓋:「正好,我們把插心劍的技術賣給他,自己全力發展鐵製武器。快請進來,我跟他商議一下如何合作」

師修在一旁趕忙插話:「主上,這匠麗氏不過是一名工匠頭子而已,地位低下,主上不便親自接見他,不嫉讓下臣出面,問問他的來意。」

趙武巴不得有人替他勞心勞力,他趕緊回答:「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擁有多項先進技術,卻不能把它們變成現錢,你們跟他談,能賣的都賣了,我們只保留鐵器技術。其實我還想改裝一下戰車,但既然我們連蠟都沒有了,這事就推後吧!你們忙,我去洗個澡,跟妻妾們談談心。在前線幾個月,都不曾享受過洗浴的樂趣,如今真懷念我家的大浴室啊!你們忙,沒甚麼大事,不要打攪我。」

走了幾步,趙武又停住腳步,轉身對師修,叮囑:「公子周送我一張琴,我想學學彈琴,你能不能幫我找位老師來。」

只要趙武願意學習,師修立刻心花怒放:「主上,國中彈琴最好的是師曠,我這就送信去,把他請到趙城過冬。」

趙武轉身向後院走,邊走邊說:「你們各自干各自的吧,我去看看夫人與孩子。」

剛剛生育過的智姬體型豐滿,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加上剛剛生育過,整個軀體散發著一股乳香,站在屋的中央,就像一尊玲瓏別透的雕像一樣。趙武呆呆地看著智姬,猛然間一陣說不出的衝動,他快步向智姬走去,並探出了手,準備摟抱自己的妻子。

智姬晃了晃身子,一邊躲避一邊說:「別碰哪兒,孩子現在飯量大,一天要餵奶幾次,都不夠吃呢,你別伸手!」

荀姬笑著貼了上來:「我們幾人每天被孩子鬧的,日夜不得安生,主回來了,我可以歇幾天了!」

智姬笑著拍拍荀姬的背:「這些天也辛苦你了,你去陪夫主洗浴呀,又拉屎了,快來人。」

通忙亂過後,智姬慌張說:「夫主,我這裡恐怕待不下你,讓荀姬陪你,你一路征塵,也該把身上的血味洗洗了,荀姬姐,快領著他走,你瞧他的眼珠子都綠了,搖子骨頭弱,可別讓他在這裡發瘋啊!」

荀姬牽著趙武的手出門,趙武站在門檻上愣了半天,都囔:「這都甚麼事?好不容易回家來,我還想著......」

荀姬媚笑著打斷趙武,兩個眼睛都快滴出水來:「咱小女子,孩子最大,有孩子就有地位,自然要對孩子看的緊點,說起來,別人都懷孕生子,唯獨我沒生出孩兒來,主,現在無法打攪我們,走,我們且去洗個通天。」

趙武一跺腳:「我倒忘了,韓起路上送我幾名鄭女,把她們叫上來伺候,我也嘗嘗鄭國的味道。」

「啐有我還不夠」荀姬撒嬌道。

這個冬天,應該說是趙武的人生低潮,因為在對待趙武的賞賜上面,國君與大臣們丟了個大臉,所以趙武回來後,沒有人願意提起這個名字,彷彿趙武壓根不存在。樂得清閒的趙武遠離了勾心鬥角,躲在自己的莊園裡一邊逗弄小孩,一邊跟師曠學習彈琴,順便與荀姬、鄭國女小規模身體運動一下,生活過得輕鬆自在。偶爾韓起來拜訪,兩人還會來一場燒烤大餐,或者一次棒球比賽那就是大規模身體運動了。

悠閒的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兩個月過去,又到了第二年春。

這年春天剛剛到來,積雪剛剛融化,有了楚國撐腰的鄭國悍然對龐大的晉國發動攻擊,他們派兵入侵晉國本土,攻打虛、滑(在今河南偃師)兩座城市。這是晉國五十年來第一次本土受到攻擊,晉國的忠實盟友衛國立刻替宗主出氣,他們馬上出兵,攻擊鄭國。衛國軍隊直接推進到達高氏(在今河南禹縣),可惜由於兵力過少,未能攻克鄭國任何一座城市。

結盟完畢,才剛回國的晉國國君立刻發佈了動員令,開始召集盟友,準備出兵報復鄭國。四月,國君領著中軍、上軍出擊,鄭國國君鄭成公當然知道晉軍的厲害,趕緊和楚國加強聯繫。楚國聽到晉國出兵的消息,強硬應對,派出公子成、公子寅領兵一起戍守鄭國。

這年夏,周王派尹子、單子,會合晉侯、齊侯、宋公、魯公、衛侯、曹伯、都人共同圍攻鄭國都城。於是,楚國再次增兵,執政子重親自帥全國軍隊救鄭,看到楚國援軍勢大,聯軍不得不退卻以避鋒芒。

回國後的晉國國君不甘心這樣算了,他再度發佈召集令這次他召集的是留守晉國國內的新軍與下軍,準備匯合宋公、衛侯、魯公、曹伯、齊人、都人再次伐鄭。

這一年,有韓厥的庇護,趙地沒有因為頻繁的戰爭動員而傷到筋骨。百姓們如期進行了春播、秋收,趙武則在自己的莊園裡,埋頭播種自己的勢力。可惜,這段時間他雖然與妻兒的感情上升了,但那些姬妾卻沒能為他再添個一兒半女。

春秋時代,女人的生育力很怪異,也許是生活艱難,許多女人終身只生育一胎,而後全心全意將這名孩子培育戎人,比如晉文公的母親、晉惠公的母親,都是如此。

荀家三姐妹在有了孩子後,似乎也將全部的愛心轉移到孩子身上。這讓趙武這一年寂寞了很多,而他的家臣也趁機屢次要求趙武再娶。不過,因為趙武是正處於最低潮的時候,所以家臣們沒有過分堅持。

到了初冬,國君的召集令到了,又輪到趙武出戰了。這次,趙武懶洋洋地帶上了五千私兵除了原先的兩千領主武裝外,新增加的三千士兵都屬於僕兵,也就是奴隸兵。趙武給他們規定的任務是:輔助正式士兵作戰。但當入營報到時,因為這些僕兵都裝備著柳條甲,手中的武器也不錯,故此韓厥大筆一揮,把他們也算做正式甲士。這次,趙氏的戰車在車軸和車輪上裝上了長柄大勾刀和別的刀劍兵器。車的四周還掛上了大盾等裝甲護具,因而大大提高了戰車的突擊威力,然而,這些裝備卻沒有用武之地。

等晉國軍隊攻入鄭國後,楚國再次添兵,由公子申統軍救援,至此,楚國全國的軍隊都已經押上了前線,而晉國方面,只剩下疲憊不堪的盟國軍隊與新軍、下軍兩支隊伍。

二次上陣的趙武已經有了經驗,這次趙兵裝備更加完善,因為是冬季出征,行以大多數趙兵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擁有了完善的帳篷,使他們在雪地裡也不十分難受。將領們也有自己的戰車。

春秋時代,戰車既是戰時的攻擊堡壘,指揮中心,也是宿營時的床。趙武的戰車最寬大,他躲在戰車上,一邊烤著火,一邊眺望鄭國都城,隨口問身邊的韓起:「阿起哥,你說楚軍來了多少人?怕有十多萬吧,鄭國小小的都城,怎麼就能裝下這麼多人?」

帳篷內兩輛戰車韓起的、趙武的車上有兩個炭爐:一個燒著鐵板,另一個爐上的鍋鼎沸,鍋中酒壺沉浮,酒香四溢。

韓起撥拉著鐵板上烤的肉,心不在焉的回答:「我們君上太急切了,冬季裡四處是雪,戰車怎麼馳騁?現在楚國全國的軍隊都押了上來,面對這種兵力懸殊的情況我們唯有撤退。兩年裡,四次匯合諸侯軍隊攻打鄭國,依舊一無所獲。如今盟軍已經疲憊不堪了,這仗怎麼打。

武士昆臉上照著一個趙城棒球隊的柳條面甲,他的臉隱藏在面甲後,悶聲悶氣的說:「再管怎麼打,我只負責保護你的安全,絕不向楚國發出一支箭。」

韓起面前,趙武沒有隱瞞,他看了一眼武士昆,說:「我已經打聽清楚了,楚君回國後,重賞了潘氏,如今潘氏又多了一塊封地,你需不需要讓我去給他們送個信。」

潘黨搖搖頭:「恐怕你去說,他們也不會承認潘黨還活著。」

趙武咧嘴,很無奈的笑著:「這就對了,既然潘黨已經死了,現在我身邊的只是趙氏的武士昆,身為趙氏武士,家主在前奮戰,憑甚麼你不發箭幫助家主,我還指望你幫我單挑養由基呢!」

潘黨搖頭:「大王(楚國國君)沒有出現在這裡,養由基不會來的。他或許會被派到南方,防備吳國的襲擊,因為對吳國來說,養由基這個名字抵的上十萬大軍。」

趙武再度眺望了一下鄭國都城,隨手從身邊的小炭爐裡取出一瓶熱酒捧在手中,心不在焉的說:「君上這一趟來,依舊是徒勞無功。明明是冬天,雙方無法交戰啊,所以我猜,撤退的命令馬上會下達。」

大家正說著,齊策撩開門簾擠進帳篷,一邊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匯報:「中軍大帳舉行的會議快結束了,各國國君意見一致,要求立即撤退。」

趙武的帳篷並不大,限於春秋時代的生產力,他的帳篷裡擠進兩輛戰車,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齊策在車邊跺了一陣腳,跳上旁邊韓起的戰車,招呼從人在這輛車上也擺上兩個小炭爐,而後繼續說:「各國國君對撤退的秩序還有爭論,但我以為,這次我們很可能又是那個倒霉蛋,一定留在最後,以掩護全軍撤退。」

韓起嘴裡含著肉,含糊的說:「我送你五千弓兵。」趙武也不客氣:「多謝了,我正缺弓箭手。」

齊策補充:「剛才我入營的時候,已經向各個旅佈置了。我猜各國國君會留下一部分戰車給我們,因為雪地裡戰車跑不動,他們帶不走,所以肯定會慷慨一下,把戰車留下一部分,輕裝前進。我打算用這些戰車連成營壘,阻擊一兩日,而後輕裝撤退。」

趙武臉上有了點笑容:「雖然各國的戰車我們用不上,但他們的戰馬卻有用。到時候,我們把他們丟棄的戰車全扔了,只留下戰馬。齊策,命令隨軍工匠多製作馬鞍馬蹄鐵,我們全軍騎馬走,讓楚國人在這冰天雪地裡,用兩隻腳追趕我們吧!他要敢追,就用我們的騎兵打他們的步兵,我一定讓追兵體會一下甚麼是悔不當初。」

韓起跳下戰車,將另一個炭爐上溫酒的瓦罐連鍋端起,抱在懷中,說:「國君的大帳裡不好進,我端著這些酒去,就說送給列國國君暖暖身子,然後在會上替你爭取一下,你需要甚麼?」

趙武嘴裡含著食物,來不及答話,他用筷子一點齊策,齊策馬上回答:「弓箭手,今年夏天我跟主上推敲出一種戰術,需要大量的弓箭手,如果我們手中能有一萬弓箭手,保證能安然撤退。」

「明白了!」韓起抱著瓦罐,披上了一件羊皮大衣,冒著刺骨的寒風向中軍大帳走去,他身後趙武追著喊:「阿起哥,各位國君喝了我的酒後,如果還有購買慾望,一定通知我。沒錢也不要緊,我肯跟他們換,把他們留下的弓箭手全賣給我吧,兩條腿的我都要!」

寒風中能有一壺熱酒暖暖身子,這是難得的享受,哪位國君能經得起這種誘惑。於是,在列國弓箭手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被自己的國君賣給了趙武。列國被指定留守的人員,肯定是類似趙武一樣的倒霉蛋,國君們巴不得他們不在身邊。

第二天天亮,聯軍依次拔營,溜的最快的是齊國軍隊,接著是宋國。然後,猶豫了許久的魯國軍隊才遲疑不定的動身。原本魯國人想第一個溜的,但齊國人搶在前面,魯國人怕跟著齊國人走,會讓齊國軍隊在路上趁機收拾了,所以他們拖在最後才走。

晉國的堅定盟友衛國人自然是跟著晉國大軍撤走,郤家兩兄弟帶著新軍掩護國君的撤退,臨走時,郤犨幸災樂禍的沖趙武擺了擺手:「武子,等你回到國都,我請你喝酒。」郤犨這話的意思是:趙武能不能回到國都,就看他的運氣了。

郤至擺手制止了郤犨的挑釁,他轉身叮囑趙武:「我的軍隊會放慢腳步,國君命令你在這裡堅守三天,三天後,你如果撤的快的話,會在路上趕上我們。三天,我只能等三天,三天後等不到你,我要加快行軍速度了。」說罷,驕傲的郤至冷著臉跳上了自己的戰車。

雪地裡戰車難行,跟隨戰車的士卒奮力的推動著車輪,實際上,這戰車的行駛速度還比不上走路,但郤至身披紅甲,手扶著車轅,彷彿對戰車的行駛艱難完全不在乎,他只管把腰挺得筆直。

此時,對面楚軍大營已經發覺了聯軍的動態,經過了最初的猶豫後,楚軍大營聲音噪雜起來,似乎已經決定行動了。韓起憂慮的看著楚軍大營,他走到趙武身邊,拍拍趙武的肩膀,解釋:「我本想給你留下更多的士兵,但如果楚軍決定全力進攻的話,小武,留下再多的士兵也不夠用,父親的意思是,我們首先要保護國君。武子,辛苦你了,我期待你能順利脫險。」趙武躬身向對方鞠躬,韓起跳上戰車,沖趙武揮了揮手,帶領最後的撤退士兵離開了聯軍大營。

對面的楚軍動了。先期出擊的是小規模試探隊伍,這支隊伍與其說是來追擊,不如說想深入聯軍大營,看一看究竟有多少兵力撤走。

此時,聯軍大營顯得很凌亂。大多數列國聯軍撤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自己的營帳,他們或許擔心趙武支撐不了多久,唯恐因為自己跑的慢被楚人追上,所以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輕裝前進。如今那些丟棄的營帳還遺留在原地,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整個大營撤走了多少人。

趙武此時也沒有貪心,他不敢分散士兵讓士兵去搜集那些丟棄的營帳。在齊策的幫助下,他正在竭力的指揮士兵推動聯軍丟棄的戰車,在自己的軍隊外面修建一層障礙物,以便遲緩楚軍的腳步。

武士昆顯得很輕鬆,趙武毫無頭緒的連續頒布幾個命令,更增添了軍營內的混亂程度。最終,齊策看不過去,直接奪過了趙武的指揮權,開始佈置士兵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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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罕,你家的麥子很好吃

閒下來的趙武開始逗貓罵狗。沒辦法,貴族生活就是這樣,能不自己幹,絕不自己動手。貌似武士昆也是貴族,比趙武還大的貴族。但趙武氣不過武士昆的悠閒,責罵說:「昆,對面可有十多萬大軍,便是一人丟一個雪團,也能把我們淹沒,你怎麼如此悠閒。」

昆慢悠悠的說:「我猜對面不會出動。楚人不耐寒,在這冰天雪地裡,能挪動腳步已經是勇士了,但這樣的勇士數量並不多。而我們這裡,怎麼說也有一萬人手,我不信你小武用一萬人守不住對方的小規模試探。」

齊策已經將人手安排妥當,他也過來插話:「沒錯,楚軍不可能大規模出動;而鄭國方面,他們沒膽量單獨出動。即使楚人全軍來攻也不怕,我已經在營帳裡備好了戰馬,整個外圍車陣,我替主上留下了五道缺口,萬一我們抵擋不住,主上可騎馬從缺口逃脫。」

這麼一說,趙武的心平靜下來,他想起自己初來乍到的經歷,在古代這種條件下,以自己的身體,披一層麻衣葛衣都覺得寒冷,何況一群南方人。

恢復信心的趙武眺望對面楚軍營地。這時,楚軍小分隊已經開始掃清外圍障礙逐步接近了趙武的軍隊,在雪地裡,楚國的戰車移動緩慢,簡直像一群活靶子。趙武招手,指點齊策注意對方的戰車。齊策馬上明白,他喚來一隊弩兵,吩咐這隊弩兵瞄準對方的戰車:「記住,一定要把他們全留下來,只有把他們全留下來,楚人才無法探聽我們的虛實。」

此時,楚軍已經可以看到嚴陣以待的趙兵們,他們大聲吆喝著,一邊鼓舞著自己的勇氣,一邊讓自己的血液活動起來,以抵禦寒冷。

五千韓兵與五千列國出售給趙武的弓箭手挪動身體,隱藏在戰車後面,等待趙武的命令,趙武幾次舉起鼓槌,想發動攻擊指令,都被師偃阻止。「再等等,再等等,難得如此移動緩慢的活靶子,現在天氣寒冷,士兵的手抓不住弓弦,我們只有一兩次射箭的機會,可不能浪費了。」

終於可以發令了,趙武得意洋洋的掄動了鼓槌。鼓槌敲擊在鼓面上,在趙武的怪力下,鼓面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隨著這聲鼓響,趙兵營地猛然捲起一陣大風,無數支弓箭小弩箭飛出了趙兵營壘,剎那間,潔白的雪地裡冒出一層箭桿,它們茂密的像田地裡沒有收割完畢的麥茬。當然,在麥茬的間隙中,多出了無數楚兵的身體,他們大聲慘叫著,殷紅的鮮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每一滴鮮血落下,都將積雪融化出一個小孔。

這輪射擊過後,只有少量的楚軍轉身逃脫,而營壘中的趙兵也沒有發動反擊,他們繼續待在營壘中,進行等待著楚軍下一撥試探。

當夜,中箭的楚軍士兵躺在兩軍陣地中間竭力哀嚎,他們的慘叫悠長而淒厲,漸漸的,慘叫聲越來越少,等第二天天亮,只有一名最頑強的楚兵還在雪地裡時不時的吼上兩嗓子,但放眼望去,四處都是楚兵的屍體,已經難以分辨那名倖存者的具體方位。

太陽升起的時候,最後那名楚兵也嚥氣了,整個陣地一片靜寂,對面的楚軍沒有出來收屍。忍受了一晚慘叫的趙兵開始走出營地,拆卸聯軍留下的帳篷,運回自己的營壘當作生火的工具,不一會兒,趙兵營壘冒出一個個火堆,火上燃燒的正是這些舊帳篷。

第二天,整個白天楚軍沒有發動一次試探,等到第三天,趙兵已把附近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點燃了來取暖,此時,趙兵已經在收拾行裝,準備跑路。

清空了視野的楚軍這才發現對面的聯軍幾乎都撤走了,只剩下聯軍中最倒霉的一支殘部擔任阻擊任務。稍傾,楚國執政子重乘坐戰車出楚營,他在戰車上躬身向對面的晉軍行禮:「對面的晉國將領,我是楚國令尹子重,請求允許我軍收屍。」趙武也把戰車駛出了營壘,他沖子重躬身回禮:「外臣趙武問候楚國令尹了,我軍允許你們收屍。」

子重掃了一眼趙武,脫口而出:「竟然是個娃娃。」

趙武欠身回答:「晉國外臣趙武,如今年已弱冠,奉寡君的命令在此地堅守,如今堅守的任務已經完成,我軍即將撤退,故此我不能留在此處親自拜候楚君,請令尹(楚國執政)代外臣向楚王致以問候。」

楚國令尹擺手:「等等,你是趙武,那麼潘黨埋在何處?寡君很是想念潘黨,想將他的屍骸送回祖地安葬,但晉國方面卻對這件事閃爍其詞,今天幸而遇到你,請趙武子給予指點。」

趙武行禮回答:「當日追逐南北,外臣實在忘了潘黨具體的埋葬地點,請允許我回去後再派家臣尋找。當然,我將按照合適的禮儀,送回潘黨的屍骸。」

子重說話的工夫,楚軍營地又駛出四輛戰車。這四輛駛出的戰車上,坐的全是大牌,公子成、公子申、公子寅再加上鄭國執政子罕。

鄭國執政子罕首先開口,他細細打量了趙武一眼,感慨:「難怪,我說晉國一支孤軍怎敢如此大膽,大搖大擺的堅守在此地,原來是擊殺了潘黨的趙武,我家田里的麥子好吃嗎?」

「好吃!」趙武老實的回答:「你家的農夫也不錯,又老實又聽話,既踏實又肯幹,我很滿意。我聽說你還有另外的麥田,麥子長勢很不錯,能不能給我指點一下。」

趙武回答的時候滿臉純真,純真的令楚國三位公子與子罕自己都爆笑起來。他們早聽說在鄢陵之戰中,趙武派遣士兵收割了子罕的麥田,並打著追捕殘敵的旗號,將子罕家的農夫劫掠一空,現在看到趙武一付憨厚老實相,有問必答的,讓他們樂不可支,放聲大笑起來。

令尹子重憋不住笑的追問:「趙武子,你若知道了子罕家另外的麥田,是不是又要去他家收割麥子?可惜你可來晚了,現在都冬天了,子罕家的糧食已經送入他家庫房,要想再吃到鄭國執政的麥子,除非你攻破鄭國國都。」

趙武依舊是一副老實相:「那麼麻煩,就算了。我的兵少,現在又凍又餓,也打算撤了,你們要追擊嗎?」

子罕陰著臉不回答,楚國令尹子重拱手:「不送不送,你既然這麼老實,我也跟你說實話:我軍已經無力追擊了。」

趙武歎了口氣,充滿遺憾的說:「可惜,我本來想打個反擊,再順便撈點油水,既然你們不追了,那我只好這樣空手走了。」

楚國三公子一起拱手:「趙武子,一路走好啊!」

「瞧我的狗屎運啊!真連我自己都要嫉妒!」路上,趙武連連晃著腦袋感慨:「原本以為在冬天迎戰楚國十萬大軍,會是一場代價慘重的突圍戰,沒想到人家如此禮貌,我們就射了一輪箭,便完成了阻擊任務,好運氣啊!」

趙武不知道,此時,在他身後,楚軍與鄭軍直呼僥倖。因為他撤走的時候五千私兵把裝備的板式銅甲披在了身上,搖身一變成為了鎧甲騎兵。他空出的戰車則由一萬弓箭手駕駛,趙氏戰車走的是輕便靈活路線,故此,他撤走時的動作快捷嚇了楚軍一跳。

「誘敵,一定是誘敵。」楚國令尹子重判斷:「這支隊伍全身金甲,在雪地上移動如此靈活,它是專門來對付我們的。晉人不知道藏了多少這樣的軍隊,萬一我全軍出擊,這支軍隊會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公子成贊同子重的判斷:「沒錯,對方全是甲士。且各國服裝都有穿,一定是各國將精兵集結在一起,交給趙武統領,以便殺我軍一個冷不防。」

鄭國執政子罕也慎重起來:「對方以弓弩手為主,這是要乘我軍出擊的時候攔路埋伏,以弓弩對付我們在雪地上移動緩慢的步兵。奇怪,晉人既然有這樣的埋伏,又怎會讓我們看穿?」

「有陰謀!」子重神色凝重:「晉人一直對趙武擊殺潘黨一事秘而不宣,有傳聞,他們這麼做是為了保守一件武器的秘密,但後來晉人公佈了「弩」的存在,為甚麼還對趙武擊殺潘黨一事避而不談呢?陰謀!絕對是天大的陰謀!」

公子申不以為然:「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當初,連潘黨都沒能擋住趙武多久,這小娃娃的手段可想而知。晉人對這事隱秘不談,現在又讓趙武最後退卻,當然有詭計。可只要我們堅守營壘,絕不出擊,任趙武有通天手段,難道還敢來進攻我們十萬大軍的大營?」

「沒錯,堅守!」子重恍然:「我們一定要堅定守住大營,任他千條詭計,我自巋然不動,他又能奈何?」

齊策目視遠方,輕輕的搖了搖頭。趙武順著齊策的目光望去,從他們腳下一直往地平線盡處延伸,都是晉軍走過的腳印,那腳印消失在地平線盡處,彷彿在潔白的雪地上劃小了一個巨大的驚歎號。

「國君去年就想對三郤動手了,現在回去後,你猜會怎樣?」齊策沉思著詢問。

「我不猜。」趙武坐在戰車裡,他的戰車輕便,所以不用士兵推車輪。此時,他的御戎是「天下第二」的潘黨,國中有名的智者齊策是車右。趙武坐在馬車上興高采烈:「又熬過了一年,我只想快點回去。」

齊策慢悠悠的說:「國君兩年出戰四次,一無所獲,惱羞成怒的君上連續丟面子,心中一定格外敏感,此時,沒有人撩撥他還則罷了,若隨意招惹,我怕......。」

趙武沒有聽見齊策說甚麼,他眺望遠處說:「地平線盡處就是我家莊園「原」地,我們在那裡可以好好休整幾天,這次軍中管事的是我,我可以命令全軍多休整幾天。嗯!練了整整一年彈琴,到「原」地後可以找一找孫周,跟他一起彈曲唱歌,不亦樂乎啊!可惜我以前是個樂盲,不然,滄海一聲笑,高山流水,都是合適的曲子啊!孩子們,路上看到鹿,記得給我射一頭。」

原地,急不可耐的東郭離好不容易見到趙氏大軍。他小跑著迎上趙武,低聲匯報:「主,士伯(士燮)最近去世了,國君三天前經過這裡,接到消息就急忙離開新軍,加快腳步趕回國內。」

齊策一笑:「機會來了。士伯去世,國中卿位必然調整。主上兩次出戰:上一次是獨立追擊;這次是獨立阻擊,如此大功,這次卿位調整,怎麼也能輪上一個大夫的職位吧!主上,請允許我提前趕回,替主上在公卿中奔走一番。」

「沒必要。」看到「原」地莊園,趙武心中已急不可耐的撥弄琴弦了,他不以為然的說:「當下,我上頭還有多少人壓著,士伯、魏相的才能又豈是我能比擬,還有欒書的兒子欒盈、欒黶;韓伯的孩子韓起。這一大堆的人壓到頭上,論資排輩等我出頭,早著呢!所以咱不急,咱有的是時間,且先逍遙一會兒,安安心心的做個小領主,潛心發展自己的勢力再說。」

駕車的潘黨也笑了:「我聽說趙氏全盛的時候有三塊封地,領下百姓約百萬。當時晉國有六軍,趙傢俬兵能湊齊兩支大軍,但現在趙氏人不足五萬,大多數還是新釋放的奴隸。我看小武說得對,趙族再埋頭發展十年,或許能與魏家三兄弟一爭長短。要想人重視,自己的拳頭就要硬。」

齊策跺著腳,神色焦急:「主上,一個人成年需要二十年養育,趙氏十萬人口,即使現在的人口翻一翻,也依然恢復不到舊日光景。如果我們只顧在內部挖潛力,要耐心等待二十年才能出頭。如果只是等待人口自然增長,家族才逐步發展,還要我們這些家臣幹什麼?我們的作用不就是:不走平常路,讓主上盡快達到目標嗎?」

東郭離聽了半天,這時插話,他一邊拱著手,一邊說:「主上雖然不爭,可也得允許我們這些家臣努力一下吧!主上,齊策說得對,請你允許齊策先行趕往國都努力。」

趙武無所謂的點點頭,回答:「好,你去,盡人事,聽天命。」

有了趙武的這句話,齊策毫無顧慮,「林虎,聽令!給我準備輛輕車,你來駕車,找騎兵護送,送我盡快趕往國都。」

等二百名騎兵保護著齊策走後,趙武在「原」地歇宿下來,他悠閒的指揮軍隊住進自家莊園,一邊進行短期休整,一邊利用他們的勞力替自己擴建莊園。當然,這些事都是手下人的活兒,他自己則帶著師偃、潘黨與幾名武士頭領趕往宗周,約請會見孫周。

故友別後重逢,趙武與孫周都很開心。孫周這位春秋時代難得的玩伴以他罕見的真誠感染了趙武,與這名娃娃相處,趙武感到很輕鬆。

兩人在孫周的莊園裡一相見,趙武立刻取出孫周贈送的那副琴,賣弄似的炫耀:「公子,這一年我天天練琴,今日你我終於相逢,且讓我彈一曲,展示一下我的學習成就。」

孫周笑著擺手:「別後一年,如今再次相逢,我卻不想聽你的琴,只想吃你的燒烤,我的家奴新近捕獲一頭麋鹿,你的調料帶了嗎?我庭院裡積雪已經掃盡,另外,我還存放有別人送來的蘭花炭,讓我們升起爐火,一邊烤肉一邊飲酒彈琴,如何?」

蘭花炭是晉都新田城特產,自趙武開始挖煤後,許多領主都在自己領地尋找煤礦資源。其中,最好的煤炭被稱為蘭花炭,其上有蘭花狀植物沉積物,這種炭燒起來無煙,火力久。只是,孫周怎麼搞到蘭花炭的?這種炭在新田城都不夠分的,一般貴族只聞其名,不見其聲。

趙武沒有多想,欣然答應了孫周的要求。如今齊策不在身邊,旁人也察覺不出孫周話裡的漏洞。衛敏與武士昆在趙武的指派下過去收拾獵物,眾人拾柴火焰高,後院裡立刻架起了幾隻小炭爐。

冬日裡,爐火將後院烤得暖洋洋的,一群人席地而坐,武士昆刀法熟練的切割著鹿肉,趙武熟練的將鹿肉一條條醃製起來,而後從身上取出一包調料,感慨:「這玩意,經過兩三年的復播,明年我們可以小面積播種了,等明年秋收了,我每樣送你一麻袋,那時,這東西就不稀罕了。」

「稀罕」孫周肯定的說:「我聽說你的家臣把生意做的很廣,連周室這裡都有你們賣的貨物,我又聽說你把賺來的錢都用來裝備士兵,自己窮的家無餘糧。你這玩意即使明年豐收了,但我想,趙氏家臣首先想到的是賣來換錢,以減輕趙氏的虧空吧!今年大軍過境,我沒有出去迎接你,是因為聽說了國都的一些動靜,不便出迎。但我一直關注你的情況,聽說你家的香料賣的很貴,按那價格,我可買不起。哈哈,即使明年香料豐收了,我想你們賣的也不會便宜,所以,三五十年內,它依舊是稀罕物。」

孫周說起趙武對士兵的裝備,趙武倒是想起一事,他趕緊招呼僕人,將帶來的禮物奉上,並---指點著,向孫周介紹:「公子送我的刀劍,對我的工匠很有啟發,這是我家工匠製作的新式刀劍,這是新式商匕,它的刀身一側帶有鋸齒,用來切肉很方便,我給公子帶來二十套,今日正好用上。這也是我製作的新式刀劍,這種刀劍用上了枕狀器原理,它的刀把用的是純銅,我選用了龍首造型,劍刃則是很薄的夾鋼,因為銅比鐵重,所以刀把上的龍首造型實際上起了枕狀器的作用。我還給公子帶來了十柄新式曲柄劍,這劍的劍刃是高碳鋼,非常鋒利,公子可以拿來護身。」

孫周拔出一柄劍來,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感覺這劍非常稱手,他歪著頭,詢問趙武:「我聽說聯軍撤退後,留下你阻擊楚軍,不知道你跟楚軍交手了沒有,我想知道這劍在戰場上的威力?」

趙武搖搖頭,他輕描淡寫的將自己撤退的情況解釋一番,而後說:「楚國人看來也不想打了,不知道國君明年還打不打?」

師偃在一旁打亂話題,他說:「肉烤好了。」師偃不想讓趙武與身份敏感的孫周談論國都的事情,所以他如此插話。孫周人小鬼大,他馬上明白了師偃的提醒,也調轉話題:「肉烤好了,快點讓我見見武子的手藝吧!」孫周這麼一催促,周圍一片嚥唾沫的聲音,大家都回憶起了趙武烤肉的手段,個個垂誕欲滴。

肉吱啦吱啦響的在鐵板上燒烤著,趙武從身邊提起一隻錫壺,往鐵板上澆了一些油狀物,香味騰起,趙武指著錫壺解釋:「兩年前我讓人尋找能搾出油料的植物,沒想到有奴隸替我找到了這個胡麻(芝麻),這玩意搾出來的油香氣撲鼻,用來燒烤鹿肉,更讓鹿肉增添一股香味。」

趙武正說著,孫周的僕人過來通報:周室裡主管書籍典藏的官員,類似現在的圖書館館長」聃」來訪。

這個官不大,孫周並沒有在意,他噢著芝麻油飄出來的香氣,盯著鐵板上的烤肉,一邊吞嚥著唾沫一邊說:「不止胡麻油吧!我還聽說你尋找了許多能搾出油料的植物,在領地裡栽培,其中有一種植物被你命名為「胡麻」那東西搾出的油比這芝麻更多,不知道那油聞起來怎樣?」

趙武也沒在意僕人的通報,他頭也不抬的說:「你既然知道的那麼清楚,一定知道這等麻油只能用來燃燒。領地比較窮困,點不起蠟燭,牛油牛脂我也有用,而且我尤其受不了它們燃燒的臭味,所以這胡麻油,我是用來點燈的。」

趙武一邊說著,一邊熟練的撥拉著鐵板上的肉,將烤好的肉一塊塊分配給惡狼一般盯著爐火的人,而後將新的肉條撲到鐵板上,重新澆上香油,撒上調料,這一切做好,他抬頭一看,大家的盤子已經空了,眾人繼續眼巴巴的望著鐵板上的烤肉。

孫周的家僕還在一旁等待著,趙武揚了揚手中的商匕,建議:「圖書館館長?一定博覽群書,不如也把他請來一同品嚐我的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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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春秋鳳凰男

孫周點頭表示同意,並好心提醒:「肉烤好了?你不是說五成熟也可以吃嗎?」

趙武贊同:「這是鹿脊背上的肉,原本蘸足了調料可以生吃的,既然你們如此急切,那麼五成熟也行。」

武士昆抱怨:「我就說嘛,剛才的肉烤得老了一點,咬起來都沒有血汁。」

家僕們領著」聃」進來的時候,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國字型臉,一看就是學識淵博的人。此時,眾人已經吃了三輪肉,飢餓感稍稍消失,孫周也恢復了禮貌,他沖」聃」隨意點點頭,示意對方自己找位置坐下。」聃」一邊恭敬的答謝著,一邊頻頻抽動鼻子,自言自語的說:「好怪異的味,有點香,有點甜,還有點酸味。」

趙武笑著從煮沸的瓦罐中取出一瓶溫好的酒,給」聃」滿滿的倒上了一杯,解釋:「甜味來自這裡,這是我家釀的果酒,請品嚐。」

師偃見到」聃」進來,他不安的挪動了一下屁股,衛敏連忙給」聃」遞上一個小銅盤。趙武夾起一塊烤好的肉放到對方盤中,而後將自己手裡的商匕(餐刀)遞給」聃」邀請說:「請嘗嘗,這是我的手藝,足下博覽群書,可曾記得有哪本書說過類似的美食?」

「聃」用餐刀切了一條肉,文雅的吃了起來,他喝酒也是小口小口的,但趙武總覺得對方身上有一股味道特別令他熟悉,他一邊盯著」聃」的動作,一邊思索:「是那股瀟灑,那股不經意,那股小看天下人的輕鬆。不對,這些言詞都不足以形容這個人,好奇怪的一個人。

實際上老聃這個人在歷史上大大有名,他就是「老子」只是趙武學漢語時沒學好,」聃」字寫出來他或許認識,用口頭說,他那裡知道對方是何處神仙?況且」聃」在古漢語中並不念」聃」,而是帶著濃重的前、後鼻音,發作「餌咖」的音。誰能知道「老聃」就是「老子」。

師偃捅了捅趙武。趙武等對方嚥下一口食物,馬上開口:「足下,說起來我還有求於足下。我趙城正在辦蒙童學校,可惜能供蒙童學習的書籍太少,聽說足下掌管周室典藏,能不能允許我趙氏派人來抄錄一些書籍?」

「聃」仙風道骨的抹了抹嘴唇:「趙氏新出產的紙與筆我看過了,一車的竹簡謄錄到紙上不過三兩張而已,我正想向足下請求,請足下增送我一點紙,以便我能將上古時代留下的一些典籍整理。刻錄那些典籍的竹簡已經快腐朽壞了,可周室現在的狀況,要僱用大量人手重新刻錄,恐怕能力不夠。如果足下來謄錄書籍,那就兩全其美了,請足下謄錄兩冊,一冊留在周室,一冊你只管帶回去,這個條件怎麼樣?」

趙武一拍大腿:「成交!」 「聃」一拍大腿:「這些上古書籍有了著落,我最大的心願了結了。現在肚子已經吃飽,酒也喝得熏熏然,此處還有甚麼留戀?告辭。」

孫周欲言又止,終於沒有說出挽留的話。趙武是客人,也無法替主人挽留,他只好起身,恭送對方。等對方走後,趙武重新坐下,讚歎:「來的瀟灑,去的飄然,這人不是普通人啊!」

孫周等不及了,他夾起一塊肉,放到鐵板上,自己學著趙武的姿勢進行燒烤。而後頭也不抬的回答:「此人曾經寫過一本書,四處請人看。他也曾跟我交流過治國之術,然而,我卻認為他的治國之術並不適合當今之亂世,武子要從他那裡抄錄典籍,可要注意這點。不過,此人學識確實淵博,當今世上找不出第二個如同他一樣甚麼都知道的人。」

趙武終於搶到了他的第一塊肉,他一邊用刀切著自己的肉,一邊回答:「學識淵博,那就好了。如今那種上古字體已經很少有人能認識了,有他負責教導與指點,相信我的學生能將書籍很好的抄錄回來。」

春秋時代各種思想風起雲湧,孫周說」聃」有一套自己的治國理念。但趙武是個懶惰的人,趙城中採用的是管仲的學術理論,而晉國也是同樣。既然他手頭有了現成的成功經驗,趙武也實在懶得再動,所以他沒去打聽」聃」有甚麼思想。再說,孫周人小鬼大,既然他不以為然,趙武更懶得詳細瞭解了。

僕人們送過瑤琴,趙武接過琴,在眾人酒酣耳熱時,彈著琴唱著當時的小調,有琴有酒有朋友有美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趙武在孫周這裡玩的樂不思蜀。他完全丟下了自己的軍隊,只顧開開心心的在孫周這裡遊玩。燒烤大餐過後是堆雪人、打棒球、推石彈將所有自己會的遊戲與孫周---玩遍。

孫周又建議:既然他已經會準確擊球了,不如也穿上鎧甲,跟士兵們來一次完整的棒球賽。說到做到,孫周在自己的莊園裡再也待不住了。他穿上了趙武送來的鎧甲,催促對方領路前往軍營,他打算至少親眼目睹一下,完整的棒球比賽是怎樣的。

馬車出了東門,有點醉意的趙武像個浪蕩的公子哥一樣,趁著酒意坐在馬車上彈著琴,這隊人馬一路高歌,很囂張的奔向軍營而去。路上,趙武是見了女人就吹口哨,活像一名現代的流氓惡少。

東門外不遠,一棵樹下停著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名藍衣女子,女子身上穿的布是趙武家出產的「細絨呢」這種布很昂貴,一般人穿不起。

武士連性子比較野,他指點著趙武觀察那女子身上的布,趙武沒看清那女人的臉,注意力全放在自家的布料身上,他趁著酒意彈唱:「野有蔓草,零露專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避遁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攘攘。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避遁相遇,與子偕減。」這首歌的大致意思是:有一位妹妹長得很讓我心動,一見她後我總是忘不了,今天再度相逢,跟我私奔吧!

趙武唱歌純粹是隨心而至。但他唱到最後一句要求對方私奔的話,武士昆陡然一拉馬韁,停住了馬車,喊道「調整方向,調整方向!」武士昆以為趙武當真了,準備把馬車靠向那名女子,就近要求對方私奔,但師偃卻知道趙武的脾氣,他催促:「繼續走!繼續走!不要停。」武士昆疑惑的抖動馬韁,馬車重新開動。

身後,那名女子神色癡迷:「好秀美的貴人,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似乎是晉人,不知是哪家公子公孫,好勇敢啊!居然敢當街調戲我?」女子那邊似乎規矩很嚴,她自言自語,旁邊的人大氣不敢出,沒人答話。

此時,孫周的馬車從後面趕來,他仔細的看了一眼那女子,馬上趕著馬車追逐趙武。孫周從後面趕上趙武,他哈哈笑著說:「這女子你可娶不起,武子,這是單大夫單公的嫡女,前面不遠就是單公的領地,她肯定是從領地裡出來,打算去王都見父親。」

那女子看到孫周的動作:「剛才過去的是孫周,那麼對面唱歌的應該是晉國將軍,看樣子,他還是個軍中首領,左右的人都以他為首耶!如此年輕就能成為軍中首領,一定是晉國大世家的公孫啊!去,打聽一下對面那是何人?」

此時,趙武彷彿沒聽見孫周說的話,他在馬車上繼續彈著琴,癡迷的一遍一遍的唱著知道的所有的歌。實際上,這一刻,他腦海裡一下子穿越了兩千五百年,回到了現代都市,他想念著現代都市街頭人來人往的美女們,心神不定的他一遍又一遍的把歌詞反覆吟唱。

孫周看趙武一付心醉神迷的模樣,看不過去了,他解釋說:「小武,單公是王卿(周王的正卿),他的女兒要嫁,嫁的是國君與一國之中的正卿,這是規矩,任你怎麼努力也不行!現在的你,跟她的身份相差太大,還是不要單相思了。」

趙武回過神來,他眼睛沒有焦距,茫然的看著孫周片刻,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他神色黯然的回答說:「沒錯,我現在的境況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也該知足了。」

這話跟孫周剛才的話搭不上茬,孫周還想勸解幾句,馬車已到了軍營,但他們並沒有進入軍營。從國都方向快馬奔來幾名趙氏騎兵,他們見到趙武,立刻大聲呼喊:「家主,十萬火急:國君已經殺了三郤,召請各地領主聚會,商量如何瓜分三郤的領地與財產。」

師偃一下子從戰車上跳了下來,他落地沒站穩,在他身邊的武鮒趕緊扶了一把,等師偃站穩後,他難以置信的說:「殺了?未經審判就殺了?甚麼罪行?」

趙武也跳下了戰車:「令人垂涎欲滴的財富就是罪行,三郤掠奪多年,現在國中他們最富,比國君還富裕。公子,我不能陪你玩了,我要盡快趕回國都。」

孫周招呼御戎停了馬車,他笑著說:「沒想到,一貫淡然的武子也對三郤的財富感興趣」。

師偃連忙阻止:「主上,現在不能回國都,我們的軍隊還在,這時帶領軍隊突然加快腳步,只會令國都的人心中疑神疑鬼,這時最重要的是停止繼續進軍,等待國都的命令。」

趙武跺腳:「老師,你傻了嗎?我們一直等待一個機會,好重新改造趙城的城牆,如今三郤被殺,各領主都惶惶不安,正是修建趙氏新城的好時機,此時不動手,再等這樣一個機會,等到甚麼時候?」

武士昆也插嘴:「沒錯,現在越是積極修城,越是在向其他人表明:我只想守城,不願牽扯國都的爭奪。」

孫周的臉色緩和下來,他笑著說:「也不用那麼急嘛!打完了這場棒球再趕過去,也來得及。」

趙武歉意的沖孫周拱手:「我只帶五百人回去。公子,實在抱歉,師偃會留下來陪你。這支軍隊也留在此處,國都不發出命令,他們絕不允許向前邁進一步。」

孫周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既然你堅持,那你就先去吧!我在這裡跟師偃玩。你的城修好後,一定再來此處,至少你也還要來這兒把你的軍隊帶回去。」

趙武慌亂的答應著,他招呼騎兵趕過來,自己跳上一匹馬,引領著二百騎兵向家中飛奔。春秋人並沒有冬天出行的習慣,因為這時代保暖手段不多,人冬天出行極為不便,所以趙武奔馳的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唯有撤退的晉軍幾天前踩出的那條大路,可以讓趙武在茫茫雪原上辨清方向,可惜幾天前又下了一場大雪,讓晉軍走過的腳印難以分辨,只能從雪面上的高低不平,判定哪裡是他們走過的路。

走不多久,武鮒低聲抱怨:「這周室也不知道在道路兩旁種樹。論起來,堂堂王室,基礎設施的建設還不如我們趙城。」

武清嚴肅的提醒:「不關周室的事情,鮒,這裡已經是晉國的土地,是這裡的領主沒做好領地經營而已,邊境地區嘛!可以理解。」

武鮒有點尷尬,趙武笑著解圍:「鮒,你的文化水平漸長,居然知道甚麼是基礎設施建設?」

武鮒笑著摸摸腦袋,沒有回話。武連從前路趕來,他手裡拿著一個司南,向趙武匯報:「家主,前面不遠處有一行車轍印,我查探了一下,這行車轍前進的方向也是國都新田城方向。」

趙武勒住了馬韁,他沖後面擺一擺手,隨行的士兵立刻取出頭套,套在臉上遮住了口鼻---這樣做是為了掩人耳目,趙武私自脫離了軍隊,提前趕回國內,雖然這麼做也不算違法,但他還不想人知道他提前回國的消息,所以才要遮住面部。冬天裡,騎在馬上遮住口鼻,也有利於防寒。

隊伍又向前趕了片刻,遠遠的發現了前方那隊人馬。這隊人大約有三百餘人,擁有十輛戰車,最前方一輛大廣車上坐著一個身材乾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男子。隨行幾輛輕車,上面堆滿了食物,看來這夥人是擔心長途跋涉,食宿不方便,所以連隨身的乾糧都備好了。

春秋時代在野地裡相互遭遇,是有一套相見程序的。前方的戰車隊伍見到後方追來一隊騎兵,立刻擺出了戒備姿態。衛敏接到指示,單騎向前向對方打招呼,套交情,按交往禮節交流下來後,衛敏神色古怪的轉身回來,向趙武匯報:「是魯國的大夫施孝叔,他正在趕往國都,這傢伙認出我們來了。」

趙武好奇怪:「施孝叔是誰?沒聽說過,他怎麼認識我?」

前後兩支隊伍撤消了警戒,趙武騎著馬趕上對方的戰車,施孝叔在馬車上行禮:「魯國大夫施孝叔見過晉國大夫趙武。我們正打算前往國都,如今在道路上相逢了,我懇求你能帶我隨行。」

趙武躬身答謝了對方的禮節,而後納悶的反問:「施孝叔大夫,外臣不記得你我曾有交往,怎麼你能一口道出我的身份?」

距離近了,趙武已經可以看清施孝叔臉上的表情,這位似乎是一個謹小慎微的男人,臉上寫滿了提心吊膽,表情中帶有濃厚的憂苦,他瑟瑟的回答:「趙氏單騎走馬的本領天下皆知,我聽說趙武曾在鄢陵之戰中,用一千騎兵單騎走馬追擊楚軍。如今我在晉國的土地上,在這附近,能夠單騎走馬的除了趙氏的騎兵,還能有誰?」

趙武一臉的懊惱:「我本想隱藏身份,卻沒想到誰也瞞不過去,怎麼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支騎兵屬於我,太令人鬱悶了!」

施孝叔沒有領會趙武的玩笑,他似乎不耐寒冷,在馬車上只顧哆嗦著。趙武安慰對方說:「莫怕莫怕,我是撤兵回國的晉國大夫,不是攔路搶劫的匪徒,只是我有急事回國,你的戰車行動緩慢,恐怕不便隨行。」

施孝叔愁苦的問:「武子也是為三郤的事情趕路吧?」

趙武一勒戰馬,詫異的反問:「晉國這點風吹草動,連魯國也知道了?。

施孝叔畏縮的回答:「在下的妻子曾是魯國大臣公孫嬰齊外妹(同母異父的妹妹),昔年郤犨出使魯國請求援兵時聽說了在下妻子的美貌,就向公孫嬰齊求親,當時在下已經成婚,但公孫嬰齊為了討好晉國,討好郤犨,便從在下那裡將在下妻子奪回。

當初在下妻子離別的時候,曾問過:「鳥獸還能保護自己的伉儷呢!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可我能有甚麼辦法。晉國是霸主,郤犨是晉國八正卿之一,我魯國國小勢力弱,經常受齊國的欺辱,處處要仰仗霸主支持才有可能保證不被滅國,為了國家存亡,我們只能努力討取晉國的歡心啊!

故此在下回答:現在只有兩條路選,一是和你一起死,或者一起流亡,但這兩條路我都做不到。選第一條路,似乎事情還沒有到赴死哪一步;選第二條路,我們從此要背井離鄉逃亡,過那種東躲西藏的日子。你本是貴族家嬌嬌女,讓你跟我一起逃亡,過上那種流亡的日子,我不忍心,不如繼續維持原狀吧!你去郤犨家,依舊可以過那種被人伺候的生活,我繼續留在魯國,思念你!就此,在下只好與妻子忍痛別離。算起來,我們別離至今已經十年了,十年裡,在下依舊遵守著當時的承諾,沒日沒夜思念著妻子,從未想過再娶。」

施孝叔解釋這段經歷的時候,臉上充滿驕傲,彷彿他做了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沒錯,他為了國家的存亡,肯捨棄美麗的妻子討好強勢的三郤,因此,他施孝叔是一個為國忍辱負重的大英雄。

趙武臉上充滿冷嘲。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心,又問:「那麼,你現在趕往新田,又是為甚麼?想當面嘲笑你的妻子嗎?」

施孝叔怯懦的臉上充滿回憶的意味:「這麼多年,我還記掛著她。三郤覆滅後,原本三郤家中的女人要變賣為奴,或者被晉國卿大夫瓜分,但因為在下妻子是魯國大臣之女,所以你們晉國元帥特地開恩,準備歸還在下的妻子,我這是去迎接在下妻子的。」

武士昆有點不耐煩了,他連連催促:「家主,路上雪大,我們已經耽誤了一會兒,再耽誤下去,今天趕不上住宿了。」

趙武想了一下,勉強說:「你可以跟在我的馬隊後面,但我不能專門為你停留,趕得上我們的隊伍你就跟著走,趕不上隊伍,你順著我們的馬蹄印走,我們在前面為你踩出道路,想必你的戰車行進起來會方便一些。」趙武說罷,拱手告辭,並一疊聲催促著隊伍繼續快速前進。

路上,武士昆隨口問:「魯人都能認出我們來了,還需要戴面具嗎?」趙武嘲笑:「這麼寒冷的天,你把面具取下來試試怎麼趕路?」

前方不遠是一條小河,趙氏騎兵順河尋找著橋樑。不久,他們發現了那座橋樑。可惜趙武趕到橋邊,發現橋上堵滿了車馬。這隊車馬似乎是從新田來的,過橋的車馬不過三兩輛,大隊人馬還留在河對岸,看樣子,等他們過完橋似乎要等很久。

趙武急不過,打算下令從橋邊找水淺處涉水過河。前鋒武連神色奇怪地提醒趙武:「家主,對面是郤家兵。奇怪,國都殺成那樣,郤家兵怎麼還能自由行動?」

趙武一聽,馬上止住了腳步,他在馬上欠起身來,仔細觀察這支隊伍。沒錯,是郤家兵,他們一臉的幹練,身上穿的是郤家制式鎧甲,駕的是郤家標準的戰車。武器也在手中,臉上還可以依稀看出當日郤家兵的驕傲。難道是流亡的郤家人?

趙武催馬湊近了馬車。馬車上乘坐著一名女子,這女子身邊還坐著兩個粉妝玉砌的小孩,這兩個孩子當中,大的不過八歲左右,小的似乎四五歲模樣,但兩個小孩都把整個臉部藏在厚厚的皮裘中,看不清相貌。那女子滿臉的期待,坐在戰車上時時伸長脖子眺望前方。兩個小孩不知憂愁,時不時的從厚重的皮裘當中發出幾聲嬉鬧。

看著這幅純真,趙武望了一下武連,悄聲吩咐:「去打聽一下,他們是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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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誰來殺國君?

不用打聽,眨眼之間施孝叔到了,他見到馬車上的女人,立刻跳下戰車,撲向了那個女人嚎啕大哭。這位正是施孝叔的前妻。

兩個小孩從皮裘中探出頭來,好奇的觀察著施孝叔,施孝叔哭了片刻,轉臉看見那兩個小孩,厲聲責問:「這是你為郤犨生的孩子?」

那女人點頭,並招呼兩個孩子:「兒啊,過來見見你們的繼父。」

施孝叔低頭看了看兩個孩子,陡然間豪氣重生,他一手一個將兩個小孩拎起來,走到河邊,狠狠的將兩個小孩扔進河水。

冬天的河水寒冷,兩個小孩剛被扔進河裡的時候,還驚嚇的哭了兩聲,但立刻冰冷的河水令他們肌肉麻痺,身上厚重的皮裘浸透了水,立刻開始下沉。郤家兵滿臉都是震驚,趙武滿臉都是震驚。那女人震驚的望著自己的前夫,趙武也震驚的望著施孝叔,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說話躲躲閃閃,神色驚慌不定的小男人竟然也有勇氣,但他的勇氣卻是對兩個無知小孩下手屠殺。

那女人出離憤怒,沿河追趕著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喊著,河岸上,站著目瞪口呆的趙氏私兵與郤傢俬兵。趙氏私兵沒有撲進河裡搶救,是因為趙武被意外弄懵了,他沒有下達命令,而郤氏私兵沒有動手只是因為沒有接到命令嗎?

小孩順水漂流,冬季的水很冷小孩吼了幾嗓子,馬上吼不出來了。趙武這時回過神來,他指著河中,嘴唇哆嗦的說:「快」。

武士昆截口勸阻:「沒用了,天寒水冷,撈上來已經是屍體了,就讓他們水葬吧!家主,我們已經耽誤的太久了,請盡快動身。」衛敏也勸解:「家主,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咱們不好出面的,請家主繼續前行。」

不久,女人癱坐在河邊,目光呆滯的看著河中逐漸遠去,逐漸下沉的孩子的屍體,此刻她的悲傷漸漸平息,重新泛上心頭的是冷漠,徹骨的冷漠。她冷漠的回身望著自己的前夫,語調平靜的說:「你算是男人麼?當初你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而讓我流離,現在又不能愛護我的孩子而殺了他們,這樣的男人,我如何能和你白頭到老!」說罷,女人從懷中摸出一把商匕,揮手割斷了自己的一縷頭髮,擲在地上:「從此,我與你便是路人了。」

施孝叔幹完這項壯舉後,返回那女人身邊時臉上全是溫柔的關心,他似乎細聲細語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但那女人根本沒聽對方的柔言密語,她擺手招呼郤家兵:「我們走,我再也不想見這個男人。」

施孝叔趕上前去,準備再解釋一番,幾名郤家兵橫戈攔住了施孝叔,那女人頭也不回的走上戰車,揮手一指新田城方向。她的動作表明,對魯國她已經無所留戀,所以打算回新田尋找自己的新生活。

河對岸是那女人的車隊,他們才過了幾輛車,這時,他們全隊調轉方向,向來的路方向返回。

此時小橋已經騰空了,心情沉重的趙武輕輕點點頭,立刻有武士過來牽著他的馬頭,引領著戰馬踏上橋面。趙武還在喃喃:「他們怎麼不救,他們怎麼都看著。」

橋上是趙武的騎兵隊,他們正小心翼翼的通過橋面。

橋的另一面,是傷心失望的施孝叔,他站在橋邊,想追不敢追,施孝叔的隨從則茫然不知所措。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

趙武的騎兵隊越過了那女人的車隊,他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無言而去。

不久,趙武的騎兵進入魏家領地,趙武秘密求見魏家三兄弟,魏相首先表態:「我們不會去瓜分三郤的財產。三郤無論如何跋扈,晉國還有法律存在,三郤即便是有罪,君上不通過審判,竟派遣刺客刺殺了三郤!這種行為是對晉國法律的踐踏,我們魏家不會參與其中。」

趙武問:「三郤是怎麼死的?」

魏相回答:「傳聞,君上在路上接到士伯的死訊,立刻加快了腳步,當時,新軍的郤犨與郤至擔心卿位調整出現變故,他們也甩開了大隊,跟隨國君一起前進。也許走路上他們又與國君起了一些衝突,國君回到都城後,立刻命令胥童、夷羊五帥甲士八百,準備攻打郤氏。

但嬖人長魚矯認為三郤勢大,直接進攻沒有把握,請求用計謀解決。當日,長魚矯與清沸魁拿著戈,作打鬥狀,邊鬧邊來到郤府,假裝要打官司。而毫無防範的三郤因為主管司法,聽到有了訴狀,就在家裡組成臨時和議庭,就地討論「案件」

長魚矯、清沸魁借審判之際靠近郤錡、郤犨,在這二人讓他們出示證據時,突然揮舞隨身帶的戈,擊殺郤錡、郤犨。當時郤至也在場,只要還手,長魚矯等人也不能全身而退,然而驕傲的郤至卻說:「一個嬖人怎敢擊殺六卿,這是國君的命令,我不能冒犯國君的威嚴」於是郤至轉身往後堂逃避,被長魚矯與清沸魁追上,以戈殺之。國君的八百甲士隨之掩殺,郤氏家族無論老幼,全被屠殺。百年大族啊,一日之間就灰飛煙滅。

後三郤的屍首被陳列在朝堂示眾,國君召元帥欒書商議,說是瓜分三郤領地,同去的還有范、荀、韓等其餘各卿。殿堂之上,胥童、夷羊五突然發作,帶領八百甲士囚禁了欒書與荀偃等晉國活著的卿,準備擊殺之。長魚矯主張,既然已經撕破臉,至少要把欒、荀殺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國君卻說:「今天一天就殺了三個卿,我實在不忍心再殺了。」隨後,君上安慰了欒書與荀偃,並釋放他們兩個回家。

趙武震驚的目瞪口呆:「那幫嬖人瘋了,一日想殺盡晉國所有的卿,晉國總共只有八個卿,他們殺了三個,還想對欒書、荀偃動手。難道他們殺盡了所有的卿後,打算自己來治國嗎?他們有這本事嗎?」

魏相沉默不語,魏絳冷笑著說:「在審判案件的莊嚴法庭上,晉國三卿遭到了非法的刺殺,這一切竟然出於國君的指使,國君已經不顧法了,他還指望別人尊重法律嗎?」魏絳話中有話。

趙武馬上問:「後來呢?」

魏相用平穩的語調回答:「據說長魚矯對此卻大感失望,他馬上向君上告別說:「您不忍心殺別人,別人一定會忍心殺您的!臣聽說外部的禍患叫做「奸」內部的禍患叫做「軌」對付外部的「奸」要以德安撫,對內部的「軌」要用刑殺戮。君上現在對外不施恩而殺,不能叫有德;對內遭到臣子的逼迫而不懲罰,不能叫有刑。德行、刑罰不樹立,外奸、內軌都會產生,繼續這樣玩火就太危險了!既然您不接納我的良言,請您准我離去。」

國君對長魚矯的話不以為然,當天夜裡,君上也許因為解決了三郤,心情輕鬆,故此帶領甲士前往匠麗氏的園子遊玩,傳聞長魚矯告別國君後馬上回家收拾行李,當夜不知所蹤,有傳言他逃亡到了狄氏。

趙武冷笑的說:「長魚矯說得好,對付外部的「奸」,要以德安撫,對內部的「軌」,要用刑殺戮,可惜這人說一套做一套。三郤無論如何跋扈,他們終究是晉國的卿,長魚矯刺殺了他們,是符合刑律的殺戮嗎?」

面對趙武的嘲諷,魏相不好對此事表態。魏家指定的新聞發言人似乎是魏絳,他也學著趙武的模樣冷笑的說:「他哪裡是糊塗?長魚矯要一日殺盡晉國所有的卿,這豈是要遵循刑律?三郤有跋扈之罪,元帥欒書、荀偃又有何罪?智伯有何罪?他非要一日殺盡眾卿?」

三郤的跋扈是晉國人人都不滿意的,所以欒書曾經評價過四個字 「晉國怨府」。但是國君用這種非法手段刺殺卿大夫,卻讓晉國整個封建階層感到了威脅,所以魏家的立場很鮮明,不參與瓜分三郤的財產,不支持國君這種非法行為。

趙武想了一下,也表態:「我趙氏攤不上這樣的好事,所以我打算回去修築趙城的城牆。」

一直沒有發言的魏頡(令狐頡)拍手讚賞:「絕妙!」魏相微笑的點頭,表示支持。

趙武在晉國卿大夫中,是受了委屈的人。當然,國君黑了他三千戰俘,趙武也利用這件事,讓國君在列國面前丟了個大臉。而此時,國君刺殺三卿,卻又假心假意的招呼大家瓜分三郤的財產。欒書、荀偃可以認為自己陰謀得逞,已經順利除去了政敵,因而對三郤的財產垂涎,但這樣的美事決不會輪到趙武。這時趙武回去加緊修城,這是在表明對國君的防範。而在晉國人人自危的情況下,國君面對趙武的輕蔑,反而不敢討伐,因為他一旦向趙武下手,則意味著他徹底瘋了,竟然喪心病狂到打算對所有看不順眼的人動手。那麼,晉國的卿大夫階層,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商量好了,趙武起身告辭:「我的軍隊還在後面,如今這種狀況讓我很擔心,所以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必須馬上把家族軍隊全召回來,請三位兄長為我準備一萬五千人份的糧草補給,我這就通知他們動身回國。」

魏絳點頭:「正該這樣,你應該讓自己的軍隊立刻回城。不過,我想,只要任何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去進攻趙城,誰知道你城上還隱藏著甚麼厲害妖術。」

趙武笑了一下,接受了魏絳的恭維:「事情緊急,我不多說了。今晚也不住宿了,我連夜動身去趙城。」

趙武的軍隊行進很快,在路上,趙武還遇到了三郤半路丟下來的、驚疑不定的晉國新軍。這些新軍雖然屬於郤傢俬兵,但由於軍中的士官都由國家統一配置,所以目前新軍還聽從指揮,他們在士官的約束下,沒有鬧出兵變。不過,士官們的態度也很茫然,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該加快行軍速度,還是該停留於此等候進一步命令。無奈之下,他們採取了拖延政策,用最慢的速度,帶領新軍緩慢前進於雪地中。

此刻遇到趙武,新軍像沒娘的孩子找到了爹,士官們向趙武請示,要求趙武下達相關軍令。但敏感時刻趙武不敢表態,他含糊的嘟囔了幾句,立刻繞開新軍,快速向自己的趙城挺進。

趙武所在的下軍士兵壓根沒有通過棘門。他們繞道舊都絳城輾轉返回趙城,沒有通過棘門軍隊就沒有解散。軍中那一千名列國弓弩手只好尾隨下軍一起返回趙城,等他們進入趙城後才知道,自己早已被本國君主換酒喝了。

趙武入城的時候發現,趙城沒有等自己回來,就開始熱火朝天的修築自己的防禦工事,此際,全城的百姓已動員起來了,夜裡也點著火把,用盡全部力氣,想把自己的家園修的更加牢固。

過去三年當中,奴隸們堆積的石料都扔在趙城城外,形成趙城的另一道屏障,如今這些石料可算被用上了,奴隸們正緊張有序地挖深溝,做地基。用水泥、泥沙修建著自己的城牆。連領主趙武入城都來不及打招呼,只顧埋頭幹活。

「趙城的平民經歷過一次破城的慘劇,那不過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趙武理解這種心情,他邊入城邊感慨:「有切膚之痛的他們,知道現在局勢不妙,更會加快工作,要不了多久,我們會有一座新城市。」

齊策正忙著調配人手,趙武進入自己莊園他才知道,立刻匯報說:「主上,我聽說國都變故後,沒有等到你的命令,便立刻下令築城,下臣逾越了,請主上原諒。」

趙武很滿意:「修得好,我連夜趕回來,就是為了下令修城,三年了,可算等到機會修城了,國都情況怎樣?」

「長魚矯已經潛逃,君上身邊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幫手,只好任命胥童為八正卿之一,目前君上還在匠麗氏家裡遊玩。此外,元帥欒書與荀偃商議頻繁,他們在秘密集結軍隊。」

趙武馬上說:「立即整理趙城營房,我已經去調下軍回國,預計他們一路急趕,將會在三兩日後抵達趙城。一旦他們回來,你立即調配他們進入防禦位置,從明日起我趙城全城警戒。我瞧著最近氣氛不對,雖然我們不擔心君上動手,但必要的防衛必須做,到明天我前往國都探聽一下,聽聽韓厥怎麼說?」

齊策勸阻:「主上,此時此刻,我以為趙氏還是以穩定為上策。下臣懇請主上先待在趙城,等我們的軍隊返回後,再做下一步打算,至少要到主上掌握軍隊後,我們才可以走出趙城。」

恰在此時,智姬從屏風後繞了出來,她的神色很緊張:「夫主,還是聽齊策的勸吧!長魚矯不會無緣無故扣押中行伯,肯定是君上有這個心思,中行伯(荀偃)如果受牽連,我趙氏怎能置身其外,前日父親(智罃)也過來要弓弩,看來父親也在戒備了。」

師修也上前勸解:「韓伯前天派了韓無忌過來,他擔心趙城沒有人坐陣,會引起小人凱覦,所以派韓無忌替我們守城。主上,你也該跟無忌兄打個招呼,具體怎麼做,聽一聽無忌的建議。」

「我需要從你這裡借五百付弩。」韓無忌一見面就說:「別跟我打馬虎眼,我知道你也在悄悄的製造弩,我韓城需要大型弩具守城。此外,父親那裡需要兩百副輕便弩,我等了你幾天了,快點把東西給我,我先讓武士們把東西送過去,我自己就留在這兒,與你共同守衛趙城。」

「局勢已經這麼緊張了?」趙武一邊吩咐師修照數目給韓氏撥付弓弩,一邊心中暗自吃驚。連一向淡然穩重的韓厥都在加強守衛,看來國君刺殺三郤的行為,已經造成了晉國卿大夫的人人自危。

韓無忌帶來了五千人,這些人原本是打算協助趙氏守城的,等趙武的軍隊入城後,韓無忌索要的弓弩也準備妥當,後者乾脆把自己的私兵全部派回去,一路護送這些大型守城器械前往韓城。

隨著韓氏私兵的離去,晉國個個大大小小的封建領主聽到了趙武修築城牆的消息,也都恍然大悟了,開始整修自家的院子。

下軍的移動終究在國中引起恐慌,他們進入趙城當夜,元帥欒書與荀偃突然發亂,兩人調欒家中私兵攻打匠麗氏的院子,活捉了正在匠麗氏遊玩的國君。

說起來國君也冤啊!想當初趙莊姬帶來一批宮娥來趙城,飽覽了趙城的建築。莊姬去世後,趙武歸還給國君一部分宮娥,另一些則賜給了自己的家臣與武士首領。宮內生活無聊,那些返回宮的宮娥私下裡常談論趙武家院子的新奇,這讓國君心癢難耐,他有點不信,曾親自詢問長魚矯,結果長魚矯反而證實了宮女的傳言。那個自己最看不上的傢伙,竟然把住處修建的很神奇,裡面的設施聞所未聞,讓國君想起來就憋屈。

國君心癢難耐,但他跟趙氏關係惡劣,不好意思開口要求去趙武家中遊玩,只好輾轉迂迴。此後,匠麗氏受到國君的指示,與趙氏建立了商業來往,再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向趙氏購買園子的設計圖紙。圖紙搞到手後,匠麗氏用了一年的工夫修建了類似趙武園子的建築。

匠麗氏是誰?國君的承包商,富可敵國的傢伙,他修建的園子比趙武的園子還要奢華氣派,建築物也增加許多。結果,國君完成刺殺三郤的使命後,玩心不可遏制,竟然在匠麗氏這座山寨版園子裡流連忘返,一連玩了五天,剛好給欒書足夠的時間集結領主武裝。

等到欒書荀偃帶領私軍衝進院子的時候,國君才知道兩個致命真理:第一:山寨版的東西絕對是致命陷阱,即使是山寨趙武的;第二:他那支華麗的八百甲士也是山寨武裝,所以必須參照第一條。

欒書、荀偃摧枯拉朽,國君被俘後,晉國的氣氛更加凝重起來。

此刻雖然是冬季,但各地大大小小的領主都在緊張的修築自己的院牆,導致整個晉國沒有閒著的人,男女老幼都上陣了,一時之間,晉國國土上城牆林立,那些領主們沒有學會趙武修石頭牆的手段,他們只好加大加厚加高自己的夯土城牆。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欒書終於動手了,他先試探著斬殺了胥童,而後四處追捕國君其餘的嬖人。不過,他這一拖延,春耕季節要到了,原本農夫們應該整修農具預備春耕,但現在晉國幾乎所有的農夫都不敢離城太遠,他們擔心自己在野地裡受到其他家族的襲擊。

此時,晉國國君仍被欒書與荀偃囚禁著,欒書與荀偃似乎對這個燙手山芋感到無法處理,他們邀請欒氏姻親范丐到他家裡商議,但號稱晉國第二才子的范丐自是明白他們想商議甚麼,婉言拒絕了他倆的邀請。

欒書轉而邀請韓厥,韓厥拒絕的態度嚴正。他說:「靠殺死國君來樹立權威,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把權威凌駕在國君頭上是不仁;事情萬一失敗了,就是不明智;即使得手,享受一利也必然要承擔一害的,這種事情不能幹。從前我被趙家撫養,趙莊姬陷害趙家,我都能頂住國君的命令不出兵。何況這次你們要殺害國君呢?你們不能侍奉國君是你們的事,找我做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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