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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2-5 12:51:27

簡薰 - 綠園【彩虹之四】

她,夏茗媺,中國文物擺設師兼解說員
一下飛機不是高喊:埃及,我來了!
而是開始想念最愛的御飯團、滿福堡,
是啦,她一點都不想外派來這兒工作,
卻沒料到接機的人會是失聯好久的他?
十年前一起學畫,好多次的午後雷陣雨,
她都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憩、看彩虹,
十年後他竟成了古跡修復師在這兒重逢,
這命運的變化叫她打翻心裡太多東西了!
當年他們什?都沒有承諾,
任憑那曖曖昧昧的淡淡情意自然蔓延,
如今他一樣什?都沒說,
接了她一下失蹤、一下又出現當導遊,
一起去看看金字塔、欣賞夕陽美景,
可怎?、怎?就跳過牽手,跳過接吻,
一下子讓他揮出全壘打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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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2-5 12:53:27


  紅海之後坐落在尼羅河畔。

  為了保持新鮮感,已經完成的飯店外牆全用大塊帆布遮住,遠遠看去,就是一棟前後左右都貼著綠色布塊的大樓,樓頂是直升機降落地,因此也不可能有什麼霓虹,與一般河畔大樓類似的外型、不會相差太多的高度,讓紅海之後在這美麗的流域邊顯得……呃,很不起眼。

  車子直駛入地下室。

  外面烈日與室內陰暗的落差讓茗微觸目所及儘是黑暗,直過了一會兒,才逐漸恢復原有的視力。

  待看清四周的環境之後,她瞬間傻眼。

  照飯店規格來說,地下四樓合該是停車場,但這個原本應該是停車場的地方,此時卻堆放著水泥包、鋼筋、未拆的厚紮馬桶座,那用塑膠套保護好的棕色沙發更是一路綿延到盡頭。

  很顯然的,由於正處於施工中,這裡成了建材堆放室,地上散著磚塊、石頭、大小木切,還有一些待裝的馬桶座。

  茗微小心翼翼的下了車,瞥著自己的細跟白色涼鞋,總覺得那幾乎看不到原有地面的地方有點不太安全。

  果不其然,正在開後車箱的谷天霽開口了,「走路的時候小心點。」

  她嗯的一聲,瞇起了眼睛,這裡有點暗,她只能靠這種簡單的方式集中眼睛的焦點。

  「看到木板不要踩。」

  「為什麼?」她還正有此打算呢,木板大大的一片,走起來總比那些石塊、磚塊好走多了吧。

  「因為,」他的聲音迴盪在無人的空曠地下室,「那下面通常有小石頭、小鐵釘,一滑動,很容易失衡跌……」

  話還沒說完,已然聽到一聲驚呼。

  「啊!」不大不小的聲音中有著懊惱與疼痛。

  他轉頭一看,茗微跌坐在一片看起來很像是浴室門的東西上面,秀眉微蹙,左腳的白色涼鞋已然脫落,一顆從門板下滾出的螺絲釘在那裡轉啊轉的,很顯然,那就是肇事原因。

  靜謐的空間中,只聽見她深呼吸的聲音。

  她不是故意要去踩他說要避開的地方,只是來不及收腳而已。

  他蹲下身子,聲音不覺放柔,「很痛?」

  她痛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看看。」

  腳踝有點腫,白皙的膝蓋滲出一點血絲……對一般人來說,這可能只是小傷,但他知道,她怕痛。

  數不清有多少次,她都因為不小心撞倒畫架痛到眼淚掉出來。

  不是撒嬌,只是比別人敏感。

  現在的她已經不哭了,但是緊抿的唇瓣卻說明了,她很努力的在忍耐這個意外之災。

  「等我一下。」

  說完這句話,他又將她的行李鎖回車上。

  茗微起先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是要空出雙手,好抱她上去——她受傷,他幫忙她上樓,很正當,但,她光是想像自己在他懷裡的畫面,就有種彆扭的感覺。

  不喜歡他那樣坦然,也不喜歡自己這樣小孩子氣。

  感覺……好像被吃死似的……

  谷天霽對她張開雙手,看到那結實臂膀的瞬間,她有些猶豫,掙紮了一下,終於還是攀住他的肩膀。

  隔著薄薄的夏裳傳來的是他的體溫,不清楚究竟熱的人是他還是她,抑或是兩人的溫度一起攀升,在察覺到他胸口起伏的瞬間,茗微心臟似乎漏了拍,有點不太受控制。

  「抱緊一點。」他吩咐著。

  怎麼可能好意思抱緊哪,茗微想。

  陌生人的話還好,熟人的話顧忌也不多,偏偏他們之間的關係太曖昧,讓她難以拿捏……

  好啦、好啦,她承認自己是有點小心眼,但是,要她明明有心事還裝成什麼都沒有,她實在做不到啊。

  如果是果汁店那樣的距離,她還可以出口我催眠——「你跟他已經過去,你跟他已經過去」,「他不會再影響你,他不會再影響你」,「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你可以好好完成工作」……依此類推,沒完沒了。

  但是現在,他們之間只隔著他的T恤跟她的襯衫,即使是從前那有點情愫的日子裡,他們都沒有這樣的接近。

  茗微心有點亂,也沒辦法像他那樣坦然大方。

  在這種情況下,她只好模糊回答,「嗯。」

  「真的抱緊了嗎?」

  「嗯。」

  「那我要站起來了。」他先行預告著。

  隨著身體離開地面,她突然有種要掉下去的感覺,反射性的攬緊他厚實的肩膀,那瞬間,她好像聽到他一聲悶笑。

  就物理上來說,他們之間,已經完全沒有距離的存在問題。

  天哪,真熱,她覺得連耳朵都要燒起來了。

  「茗微。」

  「嗯。」臉頰有點燙。

  「有個問題要問你。」

  「嗯。」臉頰像火燒。

  「你……」他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長,「你到底是幾公斤?」

  ☆ ☆ ☆

  茗微這一生遇到過很多問題。

  當初由國晝改學西畫的時候,幾經掙紮,高三時為了要不要念藝術而煩惱不已,大學時打工的地方有個男生店長老問她是怎麼保養皮膚……

  雖然不到閱人無數、歷事無限,好歹也是第三年的社會人土,若泰山崩於前,她當然轉身跑,此刻的感覺卻像有片樹葉從上面飄下來,然後剛好落在她的頭上,不重,但就是怪怪的。

  問她幾公斤?.這是哪門子的問題啊?

  茗微還沒想好要怎麼開口,小嘴已經先做出回答,回答也很簡單,只有一個字,「啊?」

  代表著驚愕,也代表著不可置信。

  「我說,」谷天霽笑,那是一種她的反應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的笑法,「你到底是幾公斤?」

  茗微確定了,自己沒有聽錯。

  重逢以來,他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麼會是你?」第二個問題是,「怎麼沒傳資料過來?」那兩個都是出於她代替周珊珊的緣故,真真正正關於夏茗微這個人的第一個疑問,居然是體重機上的數字。

  無法理解哪。

  她的身材跟工作有關係嗎?她來這是要替文化迴廊設計古物的擺設方式,包括陳列順序、玻璃櫃的大小高低、燈光投射的方向,或者是背鏡的角度……雖然她很嬌小,但是,這些她能應付。

  「怎麼突然問我這個?」聲音還帶著疑問。

  「因為,」谷天霽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很久沒抱過這麼重的女人了。」

  「我,很重?」

  「重死了。」

  她是很重的女人?

  「怎麼可能?」事關女人除了年紀以外的名聲,她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我才四十一公斤,轉機後一直在睡,都沒吃束西,現在說不定只有四十,這樣哪裡重了,你自己體力不好還賴在我頭上。」

  「四十一?」他懷疑的看了她一眼,「經驗告訴我,至少有四十六。」

  「哪有四十六?」

  「其實女生四十六不算重啊。」彷彿沒有聽見她的宣言似的,他自顧自的說著,「還在標準範圍內。」

  「我沒有四十六。」她再度重申。

  「不過五公斤而已,這麼計較?」

  〔五公斤的肉很多耶,你有沒有去過市場?你知道五公斤的肉多多嗎?小山一樣,那些肉如果全貼在我的身上,多可怕啊。」

  為了女人的自尊與美麗,她很努力的跟他解釋五公斤的差別,全然沒發現谷天霽眼中促狹的笑意。

  他當然知道她很輕,看起來就很輕,抱起來也很輕,只是,他看她實在太緊張了,所以才想到這個方法轉移她的注意力。

  現在看來,效果奇佳。

  她仍然在他的懷抱,但已全然沒有彆扭的感覺,小臉很正經的在形容著肉攤上五公斤的肉應該有多多,然後用她可愛的聲音義正辭嚴的告訴他,因為自己身高才一百五,所以絕對不可能有四十六公斤。

  谷天霽調侃她,「怕胖,你還吃那麼甜?」

  加了糖的芒果汁全部喝完,然後還露出那種好好喝的樣子。

  「那……只是果汁而已?」

  「你知道裡面有加糖吧?」

  「我知道啊,所以,」聲音突然小了起來,「我只有喝一杯而已。」

  小孩子似的語氣讓谷天霽忍不住笑出來    茗微真的跟以前好像,尤其是偶爾出現的小女兒姿態,感覺宛若回到時光之河。

  中間的十年時光似乎沒有起什麼了不起的大作用,茗微沒長高,神情也沒變,感覺就像看一個小孩子努力裝大人一樣。

  「你在笑什麼啦?」

  他當然不可能告訴她實話,於是說了一個很普通的理由,「突然想到一個笑話而已。」

  「騙人。」

  「茗微變聰明了嘛。」

  「你不要用那種誇小孩子的語氣說我變聰明。」

  茗微知道,谷天霽根本不是在稱讚她,他語氣中有種好玩的感覺    雖然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他覺得有趣,但可以確定的是,絕對跟他口中的笑話沒有關係。

  想轉過頭,但又受限於被他抱著的姿勢而沒有辦法,些微著惱之下,她選擇將下顎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背後的風景——雖然只有微光的停車場裡什麼也沒有。

  感覺他好像伸手按了電梯鍵。

  咚的一聲,電梯開了,進去後一路攀升、攀升,然後在液晶螢幕顯示出一的時候,略微黯淡的綠色光線射入透明電梯,茗微先是覺得奇怪,繼而想起紅海之後外圍的那層帆布。

  往上移動中,他穩穩的開口了,「住房部分現在只有十九跟二十層算是完全完工,所有的職員都集中在這兩層,所謂的辦公室也不過就是空房,你如果要找人,就在這兩層,如果可以的話,盡量打電話,不要自己出去。」

  「我住哪?」

  「二十樓。」

  她嗯的一聲,問了剛就想問的問題,「你呢?」

  「十九。」

  他的回答很簡單,但是,茗微心中卻有些小失望,她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安全感的關係。

  一定是這樣。小女生開始自我催眠。

  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自從畢業後,她已經很少使用阿拉伯文了,而且臨時被李佩芝軟硬兼施的派過來,她還來不及做太多的準備,難免會希望跟熟人近一點,即使只是一層樓的差別……

  ☆ ☆ ☆


  電梯一直往上,直攀至二十樓,終於,又開了。

  寬敞的走廊,斑斕花紋的深紅色地毯,金碧輝煌的樑柱,仿古牆壁上刻著非常埃及的一切:王朝禮儀、神靈傳說,還有一些描述著繁華富庶的彩繪。

  茗微的心思一下被撩亂的裝潢給吸走了——好……好埃及。

  哎,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直到現在,她終於從文化的角度開始正視自己人在異鄉這件事情了。

  這樣的華麗讓她先是想到《尼羅河女兒》這部漫畫,後來想想,又覺得自己比較像是走到電影「神鬼傳奇」的拍攝地點。

  想也知道嘛,尼羅河女兒注重的是凱羅爾跟曼菲士的愛恨情仇,神鬼傳奇又有公主轉世,又有印和闐、風沙、水谷,還有古書跟黃金,有神,有鬼,有傳奇,怎麼想都是後者比較霹靂……等等,她想到哪去啦?

  一回神,她見到谷天霽似笑非笑的目光。

  可惡,又是那樣笑。

  她欲開口時,一道聲音已經先加入了他們,「霽。」

  對方的聲音很爽朗、很大方,中氣十足的,茗微忍不住轉過頭。

  是白人女子,歐洲人還是美洲人也不清楚,金髮碧眼的,很符合茗微小時候對外國人的印象,高挑而健美,短髮俐落的服貼在耳朵後面,身上穿的是會讓伊斯蘭教徒皺起眉的背心與短褲。

  「瑪琪。」谷天霽很愉快的打招呼,「怎麼這麼快過來?」

  「費曼教授要我過來催你。」瑪琪眼光轉向茗微,「這位是?」

  「夏茗微,台北飯店的古跡陳設員,另有講解員資格。」谷天霽對略帶彆扭的茗微露出鼓勵的笑容,「這位是瑪琪,我工作上的夥伴,我們都在費曼教授的小組工作。」

  面對瑪琪不甚友善的打量眼光,茗微還是顯示出基本禮貌,「你好。」

  「很高興認識你。」有點敷衍的語氣,很快的,瑪琪的目標再度轉往谷天霽,「怎麼是你抱她上來?」

  「她受傷了。」

  瑪琪這才注意到,台北小姐的鞋子只穿了一隻,白嫩的膝蓋有些微破皮——這算哪門子傷,誇張到連路都不能走,還是谷天霽抱她上來的。

  瑪琪記得,前幾年他們在亞歷山卓進行水底考古的時候,她因為不小心,被突然崩落的石塊壓傷了腳,當時,她半開玩笑的要他幫忙,他笑笑的說他的雙手只用來抱古物,然後他給同船的水夫一些錢,要水夫將她安全的背上岸。

  她自然是失望透了,但轉念又想,谷天霽的個性本來就是這樣,久而久之,她也忘了。

  真的是忘了,如果不是看到他抱著這個台北小姐的畫面,她根本不會想起來曾經有那麼一回事。

  「再等一下。」谷天霽的聲音透出一抹穩定,「我先送她回自己的房間。」

  「你去整理行李,我幫你抱她進房間吧。」

  瑪琪說得很輕鬆,茗微卻聽得很緊張。

  不、不是吧,這個瑪琪雖然人高馬大又健美,但怎麼說也是個女生啊,萬一讓她不小心掉下來,屁股一定馬上裂成兩半,光想就痛死了……原本只是攀住谷天霽的雙手突然用力抓住他肩膀,指甲陷入他的肌肉裡。

  她沒說話,但那訊息就是……不要、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她的緊張,透過突然僵硬的身體傳達到谷天霽那裡了。

  「台北小姐看起來很輕,我沒問題。」瑪琪說完,伸手欲接,卻被谷天霽微一側身,閃掉了。

  預料之外的反應讓瑪琪露出驚訝的神色,「霽?」

  「我抱就好了。」

  「可是……」

  「不差那幾分鐘。」很堅定的語氣。

  不過是個人,她又不會故意在他面前摔著她,她曾經從他手中接過價值難以估算的配飾與法老使用過的香精瓶,也不見他有這樣小心啊。

  「這傢夥只是看起來瘦,其實很重。」

  「喔,這樣啊。」瑪琪笑得有點不自然,「如果不知道的人,說不定還以為是你女朋友呢,這麼小心翼翼的。」

  谷天霽笑了,不是承認,也不是否認,就是那種純粹不願意再繼續就這個問題對話下去的樣子。

  瑪琪與他認識快十年,自然懂得他的耐心已經到了邊緣。

  他是個有風度的人,向來不會讓人難堪,但也正因為如此,她反而難以拿捏與他的距離。

  「我去休閒室喝咖啡,你好了再叫我吧。」瑪琪撐起笑,「很高興認識你,台北來的小姐。」

  她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燦爛輝煌走廊的某扇門後面。

  茗微看著谷天霽,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為什麼瑪琪對自己會有敵意,「她為什麼叫我台北來的小姐?」

  「難道要叫你台北來的先生嗎?」

  茗微美目瞪著他。真是可惡,他明明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還這樣接!他們又不是故意在這裡表演曖昧,她腳痛,那是沒辦法的事情啊,況且,讓女生抱自己,她實在覺得怕怕的。

  那天,谷天霽把她送入二十樓的一間大套房,五分鐘後,她的行李也上來了,他吩咐她好好休息,然後給了她幾個可能需要的電話號碼。

  那天下午,茗微因為長程飛行加上氣溫乾熱,體力不支的倒在床上休息。

  望著燦然生輝的挑高天花板,一時之間她還不敢相信下機後發生的事情——才不過幾小時而已,怎麼感覺好像過了很久。

  身體很累,心理,感覺好像也有點超過負荷了。

  茗微將臉埋在枕頭裡,細細的整理自己的心情,也不是討厭,只不過……只不過……哎……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2-5 12:54:50


  開羅市區就像大部分的城市一樣,充滿了車子、行人、招牌,以及各種想得到與想不到的商家。

  電影院、露天咖啡座、賣銀器的小販、香料店,還有看起來很平民的小吃店,以及似乎入選過米其林餐飲指南的高級餐館,就這樣,沒有規畫,以一種「違和」的姿態交錯出現在繁鬧的大街。

  谷天霽斜看了副駕駛座上的茗微一眼,忍不住微笑——雙眉清揚,薄唇微彎,她的臉上,有種小孩子看到玩具時的新奇神情,單純得讓人覺得好有趣。


  將車子轉了個彎,他問:「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哪裡都可以嗎?」

  「只要單日可以來回,都可以。」

  「我想想。」才剛說完這三個字,茗微很快又補充,「你車子開慢一點,我可能要想一下。」

  聞言,谷天霽臉上笑意更甚。居然要他放慢速度?看來她想去的地方應該不少。

  車子在繁華的市街上慢慢的兜著,當克莉斯汀的唱片轉到第三首的時候,她下定決心的說:「我想好了。」

  「去哪?」

  「由你決定。」

  「哈哈哈。」

  「不要笑啦。」

  他笑得更大聲了。

  亞庫是個很盡責的人,由於付錢的人是谷天霽,因此當他從皇后谷地回到開羅,亞庫立即鉅細靡遺的將這一個月的事情,一一告知,包括她居然只出門過三次。

  一次是被劉於甄拖著陪產檢,兩次是她皮膚過敏,出去看醫生。

  雖然紅海之後的周邊休閒設施很多,但是一個月只出去三次,還是很驚人的紀錄。

  她應該是悶壞了。

  既然哪裡都沒有去過的話,那麼——

  「尼羅河的落日跟金字塔的落日,選一個吧。」

  茗微毫不猶豫的回答,「金字塔。」

  紅海之後就坐落在尼羅河畔,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日出日落,甚至是日正當中,她都看過了,反倒是金字塔,至今無緣一見。

  車子轉個大方向。

  應該是逐漸偏離鬧區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卻有種前面是觀光重地的感覺一直出現。

  行車的時間不會很長,然後,一個漂亮三角形的小土堆進入茗微的眼中,乍見之下的感動,讓她自然而然的啊了出來。

  「就是那個對不對?」眼見小土堆越來越大,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他叫什麼名字?」

  「吉薩。」

  對,就是吉薩,她居然忘記了。

  之前她好像在國家地理還是探索中看過,吉薩是個了不起的地方,有讓拿破侖嚇一跳的金字塔,還有遊客們必定朝貢的缺了鼻子的人面獅身……缺了鼻子……缺了鼻子就要補啊,講到補的話,當然就是修復師了……哎,好啦,她承認自己對某些事情還滿掛心的。

  雖然說是他把她從機場接到紅海之後,但由於當時兩人都處於驚訝之中,所以也沒交換太多言語。

  其實,她原本是想要來一場成熟的重逢的,奈何天不從人願,意外太多,害她現在得像小孩子一樣彆扭。

  ☆ ☆ ☆

  「在想什麼?」

  二十六歲還發呆實在是有點丟臉,因此茗微想也不想就先否認,「沒有啊。」

  「那為什麼還不下車?」

  咦,下車?

  她將視線拉回,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停下了,畫著幾個停車格的旁邊是一外觀已完全觀光化的歐式餐廳,線條流利,乾淨清爽,順著望過去,除了幾棟高低外型都參差的建築之外,便是相鄰的吉薩金字塔陣。

  她不知道車子定住多久了,卻知道谷天霽臉上就是那種抓到有人睜眼說瞎話的笑法,她趕忙下車。

  他輕推了她的纖腰,「進去吧。」

  推開門的瞬間,她聽到風鈐的聲音。

  原木吧檯,原木高腳椅,吧檯後面有咖啡機以及一些看起來還不壞的酒,桌椅都小小圓圓的,精心雕琢出來的粗糙,令茗微想起前兩年出差法國時去過的某家店。

  一個約莫三十歲的西方男子嘿的一聲,走過來與谷天霽擁抱,「怎麼有時間過來?」語氣透著頗大的興奮,聽得出兩人十分熟稔。

  「跟朋友來吃飯。」谷天霽很自然的替他們做了介紹,「夏茗微,我們飯店的文化迴廊擺設師與解說訓練師。丹尼爾,他是法國人,餐館的投資者。」

  茗微連好都還來不及說,立刻被擁抱了一下。

  「你真美。」丹尼爾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說。

  「結了婚就不要亂獻慇勤。」谷天霽不著痕跡的將她拉到身後,「我們很餓,幫我們安排位置吧。」

  「沒問題、沒問題。」丹尼爾旋即喚過一位侍者,「帶兩位上去,給他們最好的位置。」

  侍者滿臉為難,「可是樓上是預約席。」

  「沒關係。」丹尼爾說得很輕鬆,「把牌子拿起來就好了。」

  就這樣,兩人上了二樓。

  直至坐下,茗微才發現小店的特異之處。它在一個很巧妙的位置,剛好可以將遙遠的金色巨塔收入眼底。

  她看看遠處,又看看小圓木桌另一端的谷天霽,他敞開的領口懸墜著七彩石,順著結實的手臂往下,轉彎,手指上沒有戒指。這手沒有,那另外一手呢?唔,也一樣,奇怪,怎麼會這樣?

  看她的大眼睛在他的雙手上不斷梭巡,小瞼透著疑惑,他忍不住開口問:「我的手上有什麼嗎?」

  「不是有什麼,是沒有了什麼,所以覺得很怪。」

  「好吧,那這上面該有什麼?」雖然她的問題又多又怪,但他倒也不會覺得不耐煩。

  「婚戒啊。」理所當然的語氣。

  「婚戒?」

  見他丟出的是問號,她很好心的解釋,「結婚戒指。」

  什麼話?他當然知道婚戒就是結婚戒指,但問題是他手上為什麼必須要有那個東西?

  「誰告訴你我結婚了?二」

  她張開小嘴,「就是……」

  咦,對喔,的確沒有人跟她說過谷天霽結婚了,那詭異的結論完全是她從谷、劉兩家是世交,一起移民,劉於甄從小喜歡他,而且,她肚子又大了判斷來的。

  當然也不只是這樣啦,這一陣子,劉於甄老是在她耳邊天霽哥哥長、天霽哥哥短的,要她不想成這樣也很難,怎麼說她也只是個普通人嘛,會歸納出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的,只不過,看谷天霽一臉預備興師問罪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錯了,話已說出,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就是……就是啊……」這樣的苟延殘喘。

  「忘記是誰說的了嗎?」

  「嗯,也不是啦。」

  見她一副很想把臉埋進盤子裡,結結巴巴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谷天霽心中已然有底。

  他身邊在狀況之外的人只有一個。

  他身邊唯恐天下不亂的也只有一個。

  然後,當「狀況之外」遇到「唯恐天下不亂」,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也不是太難想像。

  彷彿說好似的,丹尼爾端著木盤登登登的上來了,在茗微前面放下一盤餐點和一杯琥珀色的酒汁,十分友善的說:「我老婆說要招待你。」

  茗微的大眼睛打出了問號,「你可能認錯了,我在這裡不認識什麼人。」

  「沒錯、沒錯,愛麗絲說是你。」

  她還仙度瑞拉呢,愛麗絲……慢著,愛麗絲?

  上上星期,她被拖著陪劉於甄去產檢的時候,那個護士是怎麼喚劉於甄的?好像就是愛麗絲……

  丹尼爾笑咪咪的開口,「我前陣子比較忙,謝謝你陪她去產檢。」

  「不、不客氣。」

  面對谷天霽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茗微臉頰忍不住辣燙起來,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呆,一方面是覺得丟臉,相形於他的自然,她不是顯得太介懷了嗎?

  這段時間以來,她把時間與精神全花在文化迴廊上,得空的時候,會跟亞庫聊天,偶爾,也會想到如果有機會跟谷天霽面對面,要說些什麼,她已經全部想好了,真的。

  包括場景、對話都在她的想像範圍之內,她想要一個成熟且優雅的重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的胡亂猜測明明白白洩漏出她的心事,感覺好像即使經過多年,她還是沒有什麼成長一樣。

  帶給埃及無數經濟效應的吉薩金字塔就在觸目所及的地方,合該是十分吸引人的,但茗微卻無心欣賞,低著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盤子裡不知道是什麼肉的東西,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耳朵還紅著。

  「茗微。」谷天霽突然喚她。

  她征了怔,不明白他的語氣為什麼好像有那麼一點溫柔。

  他看著她,突然笑了,「沒事。」

  ☆ ☆ ☆

  後來連續好幾天,谷天霽好像變成她的專屬導遊似的,只要是她想走一走的地方,他都會奉陪,去參觀了博物館,也去了市集,茗微買了蒙臉紗——雖然明知道用不上,但是她還是買了。

  香料不在她的興趣範圍內,但是香水卻是。

  她喜歡上小販大力推薦的「埃及艷後用的香水」,說實話,她並不相信瓶中的香氣曾經出現在埃及艷後的身上,也不相信這瓶小東西可以讓身邊的人都迷她迷得要命,但由於那味道甜甜的,聞起來很像年幼時雜貨店裡賣的那種水晶糖果,所以她買了一些。

  她與谷天霽也許是因為相處的時間長了,曾經認識很久的兩個人漸漸又熟稔起來,她可以很自然的跟他說話,聊新聞、天氣、影視明星的八卦,偶爾,也會講一些正事,例如工作方面的事情。

  「你都沒有其他事情喔?」賣銀飾的攤位前,茗微拿起耳環,一邊對著鏡子比較哪個適合,一邊問:「最近沒有工作嗎?」

  谷天霽微一笑,眼中有著調侃,「你把我講得好像是無業遊民。」

  「一下在飯店出現,一下又跑到好幾百公里之外;一下為了跟商務人士洽談而西裝筆挺,一下又因為爬某個洞窟而把自己弄得像流浪漢。我不好抓你的時間跟當時的工作內容啊。」小女子的聲音顯得很無辜,「而且我也怕你因為陪我而耽誤到自己本身的工作。」

  「如果我要去工作呢?」

  茗微嗯的一聲,又要去巴尼哈山的墳地……呃,不是,他後來糾正她,那次他的目的地是皇后谷地,不是她口中的地名。

  「我下星期開始要去亞斯文。」

  「跟瑪琪朵嗎?」那個大力士女生。

  他輕捏了下她的耳朵,「她叫瑪琪,不是瑪琪朵。」

  她嗤的一笑,不去理會他的糾正。現在想來,瑪琪朵還真像好萊塢片中可以陪著男主角上山下海的那種女主角,勇猛無比,可以做到所有的事情,幾乎是一個滿分的夥伴。

  只是夥伴而已,谷天霽是這麼說的。

  這陣子因為天天相處,她慢慢的從狀況外到了狀況中間,不瞭解的事情還很多,但至少,該知道的都聽說了——本人說的。

  例如,他是怎麼到開羅讀書的,後來又是因為什麼契機一直留了下來。

  他很尊敬費曼教授,也很肯定瑪琪朵的工作能力。

  在修復古跡之餘,他會接下一些短期的講師工作,幫助更多對埃及有興趣的外國人瞭解這個地方,家裡生意資產豐厚,但那不是他的興趣,有碩士學歷的他正在準備博士論文,他希望將來能跟費曼教授一樣,一邊教書,一邊主持一些重大的修復或者是挖掘計畫。

  然後,他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天哪,她怎麼又想到了這個,又不是醜到沒人要,怎麼老是這樣啊?

  那個香水小販根本騙她嘛,依現在的狀況來說,別人不但沒有為她轉,反而是她自己開始打起陀螺,我轉,我轉,我轉轉轉……

  好不容易定住心思,她想起他剛才說的事情,遂開口問:「你的『下星期開始』是什麼時候?」

  今天是星期三,照西曆「到下星期」有四天,如果照埃及人週五是假日來算,那麼就只剩兩天,雖然都算對,但是感覺大不同。

  谷天霽一笑,「變聰明了嘛。」居然會想到這個。

  「我本來就很聰明。」

  他指著小販車上堆得高高的甜食,來個隨堂考,「這是什麼?」

  她看著那滲著果汁味道的綿軟物體,信心滿滿的回答,「烏瑪裡。」

  他做了一個答對的手勢——看來,她適應得很快。

  這一陣子下來,她已經不覺得吃小羊肉是沒人性的行為,習慣了寬扁豆料理以及橙汁糖漿,知道薄荷甜茶的喝法,上街買東西也能殺到正確的底價,融入城市的速度,超過他所想像的快速。

  「谷天霽。」她喚他,聲音甜甜軟軟的,「你還沒說是什麼時候要去亞斯文。」

  「星期一。」

  「瑪琪朵也要去嗎?」她很介意這的。

  雖然她不是很聰明,但也不會太笨,仔細想想,不難知道瑪琪朵喜歡谷天霽,從頭到尾,她對自己的眼光就是打量再打量,好像非得看出一個所以然來一樣。

  李佩芝跟她說過男人很脆弱,瑪琪朵又美,如果她真的對谷天霽出手——雖然他說自己只把她當工作夥伴,但若美人開始微笑獻慇勤,難保他還能說得如此斷然。

  「她沒有。」谷天霽又笑了,「你在我面前這樣說沒關係,但如果她在,就不可以這樣,知道嗎?」

  她橫了他一眼,「囉唆。」

  「知道了就好。」

  回程車上,思緒不知道怎地就繞著瑪琪朵轉。

  茗微其實還有辦法勾勒出大概的印象,但始終無法順利想起她的樣子——高頭大馬……高頭大馬的人很多啊;金髮碧眼……東方人眼中的外國人好像都是這個樣子。

  歸納不出來後,她也懶得想了,告訴自己「反正見到面後就會想起來」,很快的把問題丟在腦後。

  車子回到了紅海之後。

  兩人很自然的往頂樓的餐廳而去——繼文化迴廊跟仕女按摩區後,第三個完工的部分,也是紅海之後唯一以英國式風格為主的地方。

  挑高的天花板,四面落地玻璃窗,厚地毯,讓觀光客們可以放鬆的舒適座椅,以及高度適中的桌子,感覺流利而寬敞,雖然沒有大廚跟侍者,但由於不在綠色帆布遮蔽範圍內,有冷氣的空間裡不但光線充裕,視野更是令人流連忘返。

  茗微喜歡在這裡看落日黃昏。

  看著黑幕漸降,橫過河流的橋上點著黃色燈光,她曾跟他說眼前的景色讓她想起布達佩斯,但又惹來他一陣好笑。

  落地窗很大,她總是趴在窗子前面,直到天空沒有顏色為止。

  劉於甄曾經說她這個行為大夢幻,但谷天霽卻告訴她,人要懂得發掘讓自己高興的方法——在這一點上,她認為他說得很對。

  電梯門打開,她忍不住啊了一聲,「已經變成深橘色了。」

  根據過去幾日的經驗,開羅很快會被黑幕所覆蓋,當什麼都看不見了,就要各自回房,他十九樓,她二十樓,他們當然不可能像情侶一樣,在房間拿著電話講,要再聽到對方的聲音,得要等到隔天才行。

  深橘色,他們很快就要說晚安了。

  聽出她的惋惜,谷天霽安慰她,「明天還有。」

  「我又不是只來這裡看落日的。」

  她側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目光望著所剩不多的美麗餘暉,全然不知身後的男子因為她的一句話陷入思索。

  我又不是只來這裡看落日的。

  那麼,她介懷的根本不是落日,而是時間。

  光在前方,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形——他又想起她在畫室的簷廊上吃糖果的樣子,她是畫室裡個子最小的學生,名字寫得歪歪斜斜,但拿起炭筆卻有模有樣,他還在畫四方體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畫半身人像了。

  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小」。

  他以為她跟以前一樣好懂,直到剛剛她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他才意識到她的心思所在。

  他走過去,從後面輕輕的擁住她,懷裡的人瞬間變得僵硬,抓緊裙擺的手指顯示出不安,但卻沒有推開他。

  「茗微。」

  「嗯?」

  他將臉埋在她削瘦的肩膀上,嗅著她身上的淡淡甜香,說了很多年前,他就想告訴她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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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8-12-5 12:56:05


  埃及有許多金字塔,最早的一座即是出現在孟斐斯,也因為這樣,範圍內的新出土物都別具意義,考古學家鑒定後,修復師們會以專業判斷需不需要修復,修復的程度如何。

  這次找到的是一批沒有太大特徵的工具,前所未見,出土的地方也不在一般考古活動範圍裡——新發現讓所有的人都很高興,那天晚上,幾個熟識的考古人以及修復師聚在一起聊著這個新話題,直到深夜都還持續著。

  一方面是因為情緒使然,一方面則是為了等布裡教授的粗略判斷,待到知道那應該是舊王國時期的東西時,谷天霽已經在孟斐斯待了三天。

  回開羅的途中,他已經將接下來的行程都計畫好了。

  帶茗微去街上逛逛,安撫一下她的情緒,順便跟她解釋一下那天為什麼明明收到她眼中的訊息卻不予理睬,時間如果夠,也許可以去鬧區看場肚皮舞或者是電影……計畫很完美,除了女主角不見蹤影這點以外。

  茗微沒有手機,谷天霽只好土法煉鋼的找。

  頂樓?不在。

  遊泳池?不在。

  文化迴廊?不在。

  他已經把紅海之後可以打發時間的地方都繞了一遍,碰到劉於書兩次,可卻沒發現要找的人。

  後來是第三次在仕女休閒區看到劉於書,劉於書問「到底在找什麼」,谷天霽問「有沒有見到夏茗微」,這才知道答案。

  「不早講。」劉於書很輕鬆的告訴他伊人在何方,「她跟於甄出去了。」

  谷天霽揚起眉。跟劉於甄?茗微見到劉於甄是能跑就跑,怎麼會在一起?

  「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他知道那天硬把她推回電梯她有點不高興,她沒手機,又不打電話給他,所以他們已經三天沒講話了,週一他要去亞斯文,不管怎麼樣,他都得在期間跟她解釋清楚才行,要不然她會難受,他也不好過。

  劉於書想了想,「最快明天。」

  谷天霽皺起眉,「去哪?」

  「於甄的朋友家吧。」劉於書也不是說得很確定,「好像說是什麼派對,兩人還帶了一大堆東西出門,昨天就走了,於甄的意思好像是,如果有趣就多待幾天,無聊的話就會快快回來,現在看來,應該會玩個幾天吧。」

  幾天?開什麼玩笑,他後天就要出遠門了。

  茗微的個性很拗,他那樣對她,她是怎麼樣也不會跟他聯絡的,跟劉於甄在一起是吧,那好辦。

  要了劉於甄朋友家的電話,回到自己的房間後,谷天霽立刻撥了那組號碼,先問好,接著找愛麗絲劉。

  等了很久之後,終於有回音了。

  「哈羅。」很愉快的聲音,「哪一位?」

  「是我——」

  「天霽哥哥。」劉於甄的聲音興奮起來,「你怎麼會打電話到這裡?你有事情找我喔?」

  「叫茗微過來聽電話。」

  「等一下喔,我去找她。」

  那一頭聽起來就是個很熱鬧的地方,有音樂、有人聲,頗為喧鬧,隱約聽得出來正在爭論最近的時勢。

  又過了很久很久,話筒終於再度被拿起。

  「天霽哥哥,小矮人說她沒空。」

  沒空?果然在生氣。

  「你再去叫她。」

  「她不會過來的啦。」她說得很理所當然,「她現在跟人家聊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正講到蔡倫怎麼發明紙張,那些外國人有多崇拜她你都不知道,而且你又不是她的誰,叫她過來她就過來啊?」

  「你這個小報馬又知道什麼了?」

  「也沒什麼啦。」聲音很是得意,「就是跟她聊天嘛,我問她說你們是不是舊情復燃,她回答沒有,我原本也不信,後來被我問出來了,原來她在台北有喜歡的人,小矮人還說,跟那個人在一起很輕鬆,也不會煩惱之類的,所以你對她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個老朋友,她幹麼那麼聽你的話。」

  因為劉於甄的最後一席話,所以即使谷天霽很累,才回紅海之後不到兩小時,他的車子還是再度出現在大馬路上,朝著劉於甄告訴他的地方前進。

  什麼叫做他又不是她的誰?

  什麼叫做她在台北有喜歡的人?

  是劉於甄誤會了茗微的意思,還是她本來就是那麼說的,他得弄清楚才行。

  「你要來找小矮人?好啊,我們在西亞飯店的別墅房。」劉於甄在知道他要過去後,這麼告訴他,「我哥跟你說我參加派對?不是啦,是丹尼爾的家族旅行,我想我也是他們家的媳婦啊,所以這兩天都在陪他那些叔叔伯伯嬸嬸表哥表妹堂哥堂姊,跟著住在這邊是方便他們找人嘛。」

  「丹尼爾的家族旅行,你拉茗微過去做什麼?」

  「她自己說要來的啊,而且我看她這兩天也玩得滿高興的,西亞的別墅房做得真的很不錯耶,七間大房,還有遊泳池跟會議室,而且我告訴你喔,」劉於甄的語氣顯然十分開心,「飯店派給我們的管家帥得不像話,好像喬治庫隆尼。」尾音上揚再強調一遍,「喬治庫隆尼喔。」

  她頓了頓,又說:「哎喔,我不跟你講了,那個不知道是叔叔還是大堂哥的人在找我了,我們住玫瑰房,小矮人下午都會睡一兩個小時,我等一下就會交代管家,你自己去找她吧。」

  ☆ ☆ ☆

  唔,好好睡喔……

  茗微些微的翻過身,將臉埋在胖枕頭的綿軟裡,果然不愧是玫瑰房,好像用玫瑰薰過似的,那種甜香好舒服喔。

  叩、叩。

  如果沒有敲門的聲音會更棒吧,她想。

  劉於甄一定又是忘了帶什麼東西或者要補妝之類的,反正這房間只有她們兩個住,除了她,也不會有別人。

  很困難的睜開眼睛,茗微下了床,拉開門後也沒看來人是誰,直接又轉過身,倒回床上,將被子一拉,預備繼續作夢。

  剛才在想什麼?喔,對了,她昨天跟李佩芝通過電話,知道蔣克祺跟陳雅蕙已經從拉斯維加斯回來了,理論上是該馬上到開羅的,不過飯店體恤他們出差多月,加上預備接手的工作又是長時間,是以打算讓他們休息一陣子。

  李佩芝也不敢保證一陣子是多久,只含糊的說,你再忍耐一個月。

  茗微當下便算了起來,一個月就是三十天,就是七百二十個小時,就是四萬三千兩百分鐘,就是兩百五十九萬兩千秒。

  好久喔……

  即使只能早一秒,她都想快點回到台北。

  她想家,想念巷口的那隻小黃,想念麥當勞的豬肉滿福堡,想念捷運站裡播報員的聲音,還有,聽說  7-ELEVEN出了種新飲品——香草牛奶,安安說喝起來像液體的小美冰淇淋……所以她拚命的魯李佩芝,要她想辦法,就算是只縮短一天,她都會覺得高興。

  四周很靜。

  沒有劉於甄式的嚷嚷,玫瑰香中流動的是一種安寧的氛圍,甜軟的感覺中,一雙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很大,很粗糙……

  茗微睜開雙眼,看清楚來人後一怔,「你怎麼在這?」

  谷天霽笑,「來找你。」

  來西亞飯店途中,他原本是因為「你又不是她的誰」跟「她在台北有喜歡的人」這兩句話耿耿於懷的,可是在看到她半睡半醒的迷糊神色後,那些微的不愉快全煙消雲散——面對這樣可愛的一張臉,他突然間再也氣不起來。

  他將她的劉海撥開,「還沒睡醒?」

  聲音很溫柔,可是茗微並沒有發現。

  她平復了的怒氣以及委屈,突然間又復活起來。要不是他當著瑪琪朵的面把她推走,她根本就快要忘記那件事情了。

  很多年前,他曾在畫室簷廊下偷吻過她。

  他以為她睡著了,但她沒有,大雨過後的悶熱天氣,怎麼可能還睡得著,她只是有些倦,靠在他身上假寐而已。

  偷吻她,也沒說喜歡她,就這樣跑去美國說要遊學,給了個找不到他人的電話,雖然,他在她剛到開羅時跟她解釋過是怎麼回事,但他知不知道那件事情擱在她心中?

  然後在這麼久之後,他又突然說喜歡她,激情過後,當她打扮妥當的去找他,他卻假裝沒看到她那種要跟去的眼神。

  她知道他跟瑪琪朵要去孟斐斯,她對埃及不熟,查了地圖才知道孟斐斯在大開羅裡,就算用走的,也不用三天的時間。

  少年時期偷吻她後,人就不見了。

  長大歡愛過後,人,還是不見了。

  惡夢重演的感覺讓她忍不住皺起居,那些她勾勒出來的粉紅泡泡在瞬間消失,一方面覺得自己呆,怎麼會以為那就叫不一樣,一方面又覺得他怎麼會這麼過分,每次都對她做一樣的事情。

  此時,害她心情不好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

  想吵,覺得自己沒立場。

  想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她又做不到。

  微一考慮之後,她將臉再度埋入玫瑰香枕。睡覺總可以吧,工作已經完成了,她不屬於紅海之後,也不歸他管,她是台北飯店的協助人員,現在是私人時間,她要在西亞飯店午睡。

  「茗微。」

  她不想吵架,她不想吵架,她不想吵架。

  「起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

  醒了也不關你的事。

  「你的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拗了?」谷天霽的聲音帶著笑,「還有,你要把臉藏到什麼時候?」

  不用你管。

  啪。屁股被輕拍了一記。

  「還不起來?」

  居然還動手?

  她終於忍無可忍的睜開眼睛,「喂,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怎麼過分了?」

  「進來我房間就算了,又打擾我午睡。」小臉上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我現在告訴你,我要休息,請你回去。」

  她覺得這已經是義正辭嚴的宣示了,卻忽略自己的臉根本就不是屬於凶得起來的那種,在枕頭上磨了半日的頭髮亂蓬蓬的,氣鼓鼓的粉紅臉頰讓她多了幾分孩子氣,加上身上那件穿反的凱蒂貓睡衣,一點嚴肅的感覺都沒有。

  看到這個畫面的人通常都只會有一個感覺——可愛。

  谷天霽伸長手臂將她拉入懷裡,然後,一如預料的得到掙紮跟很不友善的「不要碰我」。

  所有的男人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一定要抱得更緊,他也不例外。

  茗微很快的認清自己人瘦力氣小的事實,反抗不成改威脅,「你再不放開我,小心我告你性騷擾。」

  「現在才告我性騷擾太晚了吧。」

  他在她耳邊輕笑,曖昧的言詞讓人不禁想起那一晚,茗微很沒用的發現自己的臉頰居然開始發燙。

  不行、不行,夏茗微,鎮定一點,你現在臉紅就跟舉白旗沒兩樣啊。

  大人還是應該要有大人的樣子,不管對方說什麼,都不能有太大的反應,不然人家就會知道他已經擊對地點,會繼續針對那個可以動搖她的地方,不堅定,很快會兵敗如山倒。

  「我知道你在生氣,不過總也得聽我解釋。」嗅著她身上淡淡甜香,谷天霽心情大好,「那個地方是新發現的,空氣很髒,時間到底在密閉的空間裡催化出什麼沒人知道,我怕你過敏。」

  唔,算他有一點良心,記得她容易過敏,可是……「我又不一定要進去,那附近一定有適合人待的地方吧,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我不放心。」

  「我是大人,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那跟是大人還是小孩子沒有關係。」他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那種情況,總是免不了要待個兩三天,帶你去很容易,但我不想你在那裡過夜,氣溫不舒服,環境也不好,很辛苦,你會受不了。」

  小臉透著懷疑,那雙水一翦雙瞳明明白白寫著:真的還假的?

  「瑪琪朵也是女生。」這是她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他能說服她,她會恢復前幾日的甜美。

  他低低一笑,「我不會干涉跟我沒關係的人。」

  我不會去干涉跟我沒有關係……沒沒沒有關係……

  茗微瞠圓杏眼,剛才好不容易退去的紅潮一下又湧上她臉頰,小小的腦袋忍不住懷疑起來。奇怪,這真的是谷天霽嗎?當年明明就是個彬彬有禮的小紳士,現在不但講話很色,還一直對她毛手毛腳。

  「怎麼這樣看我?再度迷上我了嗎?」

  「誰迷上你了?」她的小手摸上他粗獷的五官,「你後來是不是遭遇過什麼不幸啊,不然個性怎麼會變那麼多?」

  聞言,他又好氣又好笑,「你在想什麼?」

  「我只是覺得你跟以前很不一樣嘛。」

  「我都三十歲了,怎麼可能一點變化都沒有。」

  「可是也不能變那麼多啊,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

  聽出茗微已經不再氣惱,谷天霽稍稍放開她,端詳著她的五官,很滿意的發現她原本輕蹙的雙眉已然展開。

  「要不要跟我去亞斯文?」

  「你幹麼又要帶我去了?」

  一下說她會過敏不讓她跟,一下又問她要不要去亞斯文,立場這樣大轉彎……但比起他的一百八十度轉變,更可恨的是,自己居然動搖了。

  她真是太沒用了,原本是氣到快要長角的程度了,可是竟然在他三言兩語之下那冒出的尖尖又消下去,細想的話,那些理由其實還有點詭異,但不知怎麼的,她這個阿呆居然覺得十分受用。

  沒用啊……丟盡了女性的臉……

  「去亞斯文是幫一個朋友檢查一些損毀的古董,不會辛苦,你如果不嫌無聊,可以跟我一起去古董店,要不然他家很大,你可以去遊泳或者是讓女傭幫你按摩。」

  谷天霽低沈好聽的聲音在玫瑰香氛中催化成一股奇異的吸引力,茗微一面覺得自己沒用,一面卻還是點了頭。

  然後,他還是那一句,「茗微好乖。」

  ☆ ☆ ☆

  茗微回到了紅海之後。

  谷天霽給她兩個小時整理東西,多帶無所謂,但不要少帶。

  女生出門很麻煩,何況時間長達一個星期,茗微覺得想把自己在開羅的家當全部搬過去,這次她有多帶一雙淡綠色的涼鞋,可是一直沒機會穿,希望這次在亞斯文有機會讓它從行李箱出來透透氣。

  鈐……床頭櫃上的電話響起。

  她很快的跑過去,拿起話筒,「喂。」

  由於她猜測是谷天霽打來的,因此聲音難免透著即將出遊的愉快,但沒想到來電者與所想的不同,對方足足呆了三秒才發出聲音。

  「夏茗微。」李佩芝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到驚嚇之後的古怪,「你是夏茗微對吧?」


  茗微突然有種丟臉的感覺,尷尬的笑了兩聲,「我剛剛在跟小朋友講中國故事,剛好到祝英台說梁山伯是個呆頭鵝那邊。」

  情急之下她只想到這個,也無暇考慮祝英台的個性根本就不嗲,總之,先混過去再說。

  「這樣啊。」

  「對啊,哈哈。」

  「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李佩芝的聲音恢復了往常的鎮定,「我昨天跟蔣克祺還有陳雅蕙吃飯,有把你臨時被抓去的情況講了一下,蔣克祺說他可以先去接替,你再等十天就好。」

  對喔,她差點忘記了,昨天因為心情不好,在跟李佩芝做例行性聯絡的時候一直吵著要回去,還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說自己過敏又中暑,人生地不熟的,沒有半個朋友,工作已經完成了,她每天閒得沒事情做,多可憐又多可憐,要李佩芝一定要替她想辦法。

  沒想到的是,李佩芝真的想辦法了,而且還展現了她的工作效率——現在距離她們上一通電話,根本不到一天。

  短短的二十四個小時,李佩芝已經請示了台北飯店的上級,然後約了蔣克祺跟陳雅蕙吃飯,還有辦法讓蔣克祺答應,喬出一個精準的日期。

  有人要來接她的班,就在十天之後。

  「十天喔。」太、太快了吧,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走了啊。

  「還嫌啊。」李佩芝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蔣克祺已經算不錯了,算算,你可以早好多時間耶,這還不滿意,台北飯店這邊可是為了調整出差人員的班表而天下大亂,你要好好感謝蔣克祺,知道嗎?」

  「我……知道。」

  怎麼會這樣?

  就這樣,茗微帶著一肚子挫敗與自作自受的感覺,前往南邊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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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2-5 12:56:44


  「谷,你總算來了。」一個身材儼然是嘗遍埃及美食的中年男子從走廊轉彎處出來後,便伸出雙手上直走到谷天霽的面前,然後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擁抱,「等了你好久。」

  「我前陣子跟著費曼教授以及聖堤教授到處工作,最近才有空。」谷天霽拍拍男子肥厚的肩膀,很快的替兩人做了介紹,「她叫茗微,是紅海之後的擺設師。茗微,他叫阿普,是我的大學同學。」

  他就是阿普?

  茗微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幾乎是兩個自己加起來那麼大的男子,完全無法把他的年紀跟谷天霽的畫上等號。

  他臉上的肉肉好多,完全看不出來五官。

  「茗微。」阿普發音奇準的喊出這兩個中文字,「很高興認識你。」

  茗微跟他握了手,很禮貌的回了一句,「我也是。」

  開羅往亞斯文的路上,谷天霽已經告訴她來這裡的目的——他有一個叫阿普的大學同學,畢業的時候就在家人的資助下於亞斯文做起帆船租借的生意,他的收入很好,除了買房、買車的錢,剩下全部用在賞玩古董。

  自己收藏,也有一家古董店。

  前陣子,阿普的大老婆跟二老婆在店裡吵起架,不小心砸傷了他新買的一些雕像,他捨不得不要,所以要谷天霽找時間幫他看看有沒有辦法修。

  谷天霽還告訴茗微,他們這幾天都要住在阿普那間媲美別墅的大房子。

  阿普朝內廳叫著,「娜娜。」

  隨著他的叫聲落下,一個小女僕很快的跑了出來,模樣看起來十分伶俐。

  「茗微。」阿普叫她的名字非常自然,「有什麼事情你交代娜娜,娜娜,你這幾天負責照顧茗微小姐。」

  阿普頓了頓,又說:「埃及是個好地方,你會喜歡上這裡的。」

  茗微笑,她已經喜歡上這裡了。

  雖然她仍然有些地方不太習慣,但隨著時間過去,她好像也漸漸融入伊斯蘭式的生活步調,只不過……只不過自從知道蔣克祺要來接自己的工作後,她的心情就開始起了變化。

  她仍然想家,但也想待在這裡。

  然後她不知道怎麼跟谷天霽說,至今,他還不知道她的工作表有了變化。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是不是累了?」

  「還好。」她知道大部分是心理上的原因。

  「我讓娜娜帶你去房間,你先睡一下。」

  谷天霽以為她是因為舟車勞頓而疲累。

  也難怪,他們是坐火車來的,前前後後花了十五、六個小時,雖然有臥鋪可以休息,但她不太習慣列車行駛時難免的震動,一路睡睡醒醒,下火車後,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無神。

  「那你呢?」

  「我跟阿普先去看看那批東西怎麼樣了。」

  茗微看著他,希望他快點回來,但又說不出口,於是……

  「我也要去。」想要多相處一些時間,因此她的眼中透露出強烈的要當小跟班的訊息。

  帶我去,帶我去,帶我去……

  谷天霽看著她,不一會兒笑了出來,「好。」

  ☆ ☆ ☆

  亞斯文是埃及山口古的通商重鎮,從小鎮的名字有「貿易」的含意這點,不難看出其重要性。

  現在,雖然隨著交通工具便捷已然失去通商重鎮的意義,但卻仍受到遊客們的喜愛,熱歸熱,街上還是滿滿的人。

  有那種單槍匹馬來的,也有拿著小旗子呼喚團員的。

  阿普的古董店位在遊客服務中心附近,店面不大,但看起來十分精緻,應該頗符合遊客的喜好。

  推開玻璃門後,阿普胖胖的身體領著他們一直往裡面走,有個小樓梯往下,打開是個類似地窖的地方。

  溫度濕度都是調好的。

  阿普轉亮燈光,谷天霽一下便看到那兩尊因為吃醋女子而遭殃的雕像。

  「怎麼樣?」阿普的聲音儼然透著心痛的訊息,「有沒有辦法捕?」

  「打掉的部分在哪裡?」

  阿普咚咚的跑開,一下又跑回來,厚厚的手上是一塊棉枕,上面很無辜的躺著一個鼻子跟一根手指,以及其他小碎片。

  谷天霽戴起手套,將鼻子拿起,在損毀處比了比,手指的部分也一樣。

  見他沒說話,阿普更急了,「到底怎麼樣?」

  「手指沒問題,鼻子有個小碎片沒有撿起來,補好了會缺一小塊,在這裡。」谷天霽就自己的臉比了一個位置,「但是不細看的話看不出來。」

  阿普做了一個感恩的表情。

  「你去忙你的吧。」谷天霽說。

  阿普再度感恩,生意多,老婆多,所以他的事情也很多,得到恩公特赦,咚咚咚的又離開了。

  地下室中剩下谷天霽跟茗微兩人。

  茗微蹲在門口旁邊,下巴靠在膝蓋上——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工作時候的樣子呢。

  絕對是個工作狂,她想。

  原本他一直很注意她的,可是自從他打開工具箱之前那一笑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前幾年台灣有句廣告台詞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茗微現在想的是,其實不管是誰,只要認真起來,那神情一定都是很動人的。

  此刻,他的眼神好專注,動作靈巧而熟稔。

  在那個瞬間,茗微好像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一直在這個國家待下來,這一切會讓他的存在價值更明確。

  現在的他是最好看、最好看的時候了……

  咚咚咚,阿普又跑進來,「茗微,上來一下。」

  跟著他到了一樓店面,阿普這才說出原因——他怕她會干擾到谷天霽。

  「不是我小氣。」他為自己解釋,「他們這種人工作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而且時間很難抓,那邊連張椅子都沒有,你還是上來店面等好了,這裡有冷氣、有飲料,簡直是天堂。」

  茗微想想也是。

  如果她設計參觀路線設計到一半,突然發現有人直盯著自己看,那種感覺一定很怪。

  「來,喝茶。」

  她接過,輕啜了一口,很甜,是她喜歡的那種味道。

  阿普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看起來很開心,「你跟谷那個怪胎認識很久了嗎?」

  茗微噗哧一笑,「你覺得他很怪嗎?」

  「正確的說法是我們,我啦,瑪琪啦。」阿普接著說了一大堆的名字,一別人看我們是有一點怪,不過我們再怪都沒有他怪。」

  茗微的好奇心被挑起了,「怎麼說?」

  「大少爺不做跑去當修復師,這還不奇怪?」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如果是幫博物館保養東西就算了,可是大部分都是在跟天氣作戰,我們以前是同學,如果說進修或者跟教授學習的話,我是可以試試看,不過我知道那種工作自己真的做不來。」

  茗微看看阿普的三層肚,心想看得出來。

  同學耶,可是阿普現在有妻有子,谷天霽還是天涯孤人。

  她呀,喜歡上這個天涯孤人,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是屬於這裡的,但是,她偏偏又不屬於這裡。

  就算她敢硬著頭皮跟李佩芝說不要蔣克祺來了,她要待到整個交流結束,但終究也只是幾個月的時間。

  比起一輩子,幾個月實在太短了。

  而且她並不知道現在在地窖修理鼻子的人,是想跟她走一段,還是想跟她走很久。

  如果兩人的認知不同,夢馬上就不美了。

  不知道他以前父的女朋友都是怎麼分手的喔,哎,有人問就好了……咦,有人問?阿普……

  正在喝茶吹冷氣的阿普只見她眼睛一亮,神情一掃頹靡的對他開口,「阿普,我問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美女相求,阿普的反應很自然就是點頭了,「好啊。」

  「別跟谷天霽說我問過你喔。」

  「沒問題、沒問題。」

  「他大學的時候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喔,這個啊。」阿普一臉我懂我懂的樣子,「有啦,交過三個,前兩個只交往了幾個月,第三個比較好,大概有半年吧,都很漂亮,身材超好的,其中還有一個是校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追的,反正我看他也沒費多大心力,寫個紙條,吃個飯,很快就在一起了。」

  不過一個大學居然就交過三個女朋友,太、太……什麼天涯孤人,根本就是採花大盜嘛。

  隨著相處時間越長,她反而覺得越不懂他了。

  原本覺得他很專情,但事實證明他處處留情。

  原本以為他很細心的,但是他一看到那個缺了鼻子的雕像,就再也沒有注意過她了。

  那個小紳士,到底在歲月中變成了什麼樣子啊?

  一個大學,三個女朋友……不過算了,那是過去式,她想知道的不是數字,而是其他的問題。

  「那阿普你知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這我倒是不知道。」他喝著茶,「不過,分得也都算漂亮,大家在校園見到還是會打招呼,學生餐廳見到,也不介意同桌吃飯。」

  果然是怪胎啊。

  不管怎麼樣,分手就是分手,分手一定有人會受到傷害,他們居然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

  阿普不知道谷天霽與女朋友們分手的理由,怎麼會這樣呢,谷天霽也太會保密了吧,三次分手都沒有讓身邊的朋友知道原因,哎喔,她剛剛還以為可以有什麼前車之鑒參考一下的說……

  「茗微,我突然想到有事情要出去,你自己坐,有事情的話,店裡的店員都可以叫,我跟他們講過了。」阿普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來,「對了,你跟谷說,他的水晶我弄好了。」

  「他的水晶你弄好了?」這是哪一國的文法?

  「對啊,他找人做一塊水晶吊飾。」阿普完全沒有注意到茗微臉上的詫異,也忘了谷天霽交代他千萬要保密,哇啦哇啦的說了起來,「用奧地利水晶,不過那兩個中國字太難,方塊裡還擠了一堆東西,可能沒辦法做得很漂亮。」

  「什麼中國字?」

  「就是……」阿普也不會說,乾脆拿過紙筆,就著他的印象把那兩個中國字寫出來,然後推到她面前,「大概是這樣吧。」

  將紙轉了方向,茗微知道他盡力了,只是,那怎麼看都像從羅賽提之石上面拓下來的三種文字之一,然後,是屬於年代最久遠的那一種。

  ☆ ☆ ☆

  谷天霽花了四天的時間去修補阿普老婆們爭風吃醋的後果。

  那四天,茗微就跟他的行李一樣,他到哪,她就到哪,她知道他在工作,所以也不去吵他。

  他在地窖填填補補,她就在店面看看書報、雜誌,偶爾也幫忙招呼進門的客人,幾個店員都很喜歡她。

  據他們說,她與谷天霽是老闆的朋友中,少數不端架子的人。

  茗微倒是不很在意他們的話,反正她來亞斯文,只是想跟谷天霽多多相處一些時間,誠實說來,她不是阿普的朋友,她是阿普的朋友的朋友。

  然後阿普的那位朋友,直到第四天近晚,終於有時間了。

  他要娜娜準備好兩人份的食物,跟阿普借了帆船,帶著茗微遊尼羅河。

  到埃及這麼久,她終於有機會在尼羅河上面了。

  也許是爭相看落日景致,水上飄著不少船隻,有大有小,有的看起來似乎在趕時間,也有的很悠閒。

  谷天霽將帆船駛出沒多久,就停泊在某地方了。

  茗微也喜歡這樣,他們可以好好聊天,然後靜靜的欣賞紅色落日怎麼渲染這個小鎮。

  「這幾天我都在做事情,悶不悶?」

  「一點點。」不能跟他說話雖然有點討厭,但老實說,她卻又有點著迷他專注在某件事情上的樣子,「還好阿普的老婆們都很喜歡講話,我跟她們滿常說話的。」

  「不會就是吵架的那兩個吧?」

  茗微沒說話,但那臉上的笑容就是——他猜對了。

  永遠不能小看女人哪。

  阿普當初喜歡她們的原因好像也是溫柔之類的吧,沒想到兩個溫柔撞在一起突然變成大火花,阿普傻眼不說,連帶鄰居們都知道。

  「那兩個醋罈子讓我多花了四天時間,也讓阿普損失了一小筆。」

  「沒辦法啊,阿普雖然盡量公平,但那終究也只是形式上的,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會偏向誰一點吧,那是她們太傻了,感情怎麼可能公平,是我的話,也沒有辦法忍受跟別人分享愛情。」說到這裡,茗微似是頗有感慨,「不過這也讓我知道了,原來愛情不管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都有需要屈服的部分存在。」

  谷天霽盯著她看,視線定在她略帶倦意的小臉上。

  她這幾天的精神看起來很不好,他原本以為是天氣太熱,但後來看看,似乎不是天氣的關係。

  雖然她以前就很會發呆,但從來沒有發呆到把眉頭皺成這樣緊的,那不是單純的發呆,而是根本就被什麼事情給困住了。

  「茗微。」他握起她的手,「你在煩惱什麼?」

  「沒有啊。」

  「怎麼,是連我也不能說的事情嗎?」不管她在想什麼,他都希望她告訴他,他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看她這樣,他覺得很心疼。

  她看著他,小嘴微張,似是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你這樣我會很傷心。」他故作輕鬆的說:「有事情寧願自己煩惱,好像我很不能信任一樣。」

  「不是你的問題啦。」那是我自己的問題呀。

  她老是想著回台北的事情,心情真的很不好。

  如果當初谷天霽只把她從機場接到飯店,然後兩人再也沒交集,她會快快樂樂的回台北。

  如果他陪她在街上晃了幾日,讓她產生一點依賴後跑回去工作,她也有辦法輕輕鬆鬆的回台北。

  如果他沒跑去西亞飯店,就任她跟劉於甄一起,雖然又氣又惱,她還是會乾脆灑脫的回台北。

  但現在……

  現在是前面的三個都不成立,而且還要加上他們多了幾日相處,就像戲劇壓軸似的,在最後的這個階段,讓她見到他最吸引人的一面,好感度直接飆升狂爬,然後她要在這種情形下回台北?

  她怎麼回去?

  她現在整顆心都在他身上,她怕自己萬一到新加坡轉機的時候一時衝動,又跑回開羅了那怎麼辦?

  大人不該任性啊。

  她會好好告訴他,但不是這個時候。

  好不容易有時間獨處,他們在河流之上,不會有人打擾到他們,現在應該是留下一些風花雪月記憶最好的時候吧。

  想得再多,考慮得再縝密,都不見得成真,還是把握現在。

  現在比較真實。

  茗微反手握住谷天霽的粗糙大掌,抬起頭,微笑輕揚,「你現在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

  「記得。」

  「講給我聽好不好?」

  「好。」他答應得很乾脆,「綁著兩條辮子,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穿著連身洋裝,皮膚很白,像洋娃娃那樣。」

  「你當時看到有沒有覺得我很可愛?!」

  他笑了出來,「哪有人這樣問的?」

  「有沒有嘛?」

  他不答,反而問她,「那你第一次看到我呢?」

  「很高啊。」

  「然後呢?」

  「沒了。」

  「就這樣?」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不敢置信,「我連你穿白色洋裝都記得,你對我的印象居然只有很高?」

  大受打擊啊。

  「那有什麼辦法,你那時比我高那麼多,我當然不可能看清楚你的臉啊。」茗微的語氣十分無辜,「你怎麼能要求一個小孩子記得那麼多事情。」

  那日,河光之上,兩人就著晚風說笑。

  風打在帆面上的聲音,伴隨著他們到落日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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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2-5 12:58:05


  「茗微,有彩虹。」

  「哪裡、哪裡?」

  「笨蛋,另外一邊啦。」男孩的聲音帶著笑意。

  小腦袋朝另一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橫越天空的七彩艷麗,雨後的漂亮彎橋,紅橙黃綠藍靛紫。

  茗微曾經在一本童話書上看到,據說,情侶一起看到彩虹,會幸福、會在一起一輩子,朋友一起看到彩虹,會雙雙有好事發生。

  在亞斯文的午後太陽裡,她與谷天霽一起看到了那彎彩橋,所以說,那果然是童話吧。

  童話是給小孩子看的東西,而她是大人,大人要切實際,彩虹不是天使給的訊息,而是水與光經過折射與反射的結果。

  嗯嗯,沒錯,她要理智、要科學,別那樣浪漫,浪漫容易誤事……

  「早安,該起床了」、「早安,該起床了」,一聲,兩聲,兒童化的聲音不斷的重複著。

  床上的人兒一下睜開眼睛,伸出白淨的手臂按掉了鬧鐘。

  茗嫩揉揉眼睛,原以為入眼的是金碧輝煌的天花板以及從床柱四頂端籠下的白色輕紗,沒想到一眼望見的卻是夜光星星紙,花了一點時間,她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已經回到台灣了。

  不是紅海之後,是捷運站附近的單身公寓。

  這是她的房間、她的床、她從大學起用到現在的鬧鐘,還有那些埋藏在心中許久的故事——都是她的,但感覺卻是混著陌生的熟悉。

  好奇怪,她在這裡住了兩年了耶,兩年的點點滴滴居然比不上那遙遠地方的兩個月?

  吃東西的時候,她想起寬扁豆以及小羊肉。

  喝果汁的時候,她想起小販們堆得像金字塔那樣的水果山。

  想在茶裡加糖。

  也習慣了辛香的味道……

  她將臉埋在枕頭裡,亂叫了一通後才起床,開始梳洗。

  今天是回台灣後的第三天,前兩天大多用在發呆以及回覆答錄機裡留言,總是吃便利商店的東西,不太出門,可卻沒有等到她想要的電話。

  谷天霽還在路克索嗎?他打算在那裡待多久啊?還是,回到紅海之後的他看了紙條卻覺得沒有必要聯絡……啊,糟糕,她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今天是她回台北飯店報到的日子,她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時鐘停在她再不加緊速度可能會遲到的那個數字上,她快速換裝,半個小時後,人已經站在捷運站裡。

  跟過去一樣,讀卡,進站,聽著規律的廣播聲,然後跟隨人潮在自己要下車的地方下車。

  親愛的台北飯店就近在眼前。

  茗微從員工出入口進入飯店,直接走向李佩芝的辦公室。

  李佩芝的助手見是她,立刻拿起電話,「特助,夏茗微來了,嗯,好,我知道……李小姐請你進去。」最後一句是對茗微說的。

  茗微很禮貌的敲了門。

  「進來。」是李佩芝的聲音。

  在飯店工作了三年,當然也曾經出入這裡好些次,但此刻,李佩芝的辦公室跟她自己的房間一樣,都有種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不是她愛咬文嚼字,那感覺的確很微妙。

  「茗微。」李佩芝以一種很誇張的語氣歡迎著她,「終於回來了。」

  是啊,終於……如果不是自己擺烏龍,她可以不用這樣早回來的。

  李佩芝轉手拿了一卷卷宗,「這先給你。」

  「什麼?」

  「北京那邊的相關資料。」李佩芝笑得很愉快,「我接到紅海之後那邊的消息,劉氏集團對你的工作表現很肯定。」

  如果是以前聽到這種話,茗微一定會覺得很開心,但現在,再好的消息都彌補不了她心中那份淡淡的失落。

  谷天霽……

  其實,他應該早從路克索回來了吧,她的紙條是黏在他電腦螢幕上的,他不可能看不見,清潔人員都知道不能去碰他的房間,不會有人進去,也沒人會弄掉紙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覺得沒必要而已,也對啦,扣除他們各自工作的日子,他們實際在一起的時間根本沒多少。

  谷天霽只說過喜歡她,但喜歡也是有分的嘛。

  時間多才在一起,那是一點點喜歡。

  時間允許的話都會在一起,那是剛剛好的喜歡。

  時間很有限,但是還是想盡辦法在一起,那叫非常喜歡。

  她覺得,他對自己好像是介於一點點跟剛剛好之間,他說她可愛,可是,她也看過他對亞庫說可愛,所以,可愛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沒說過她很美,但卻對著荷魯斯的壁畫雙眼發亮。

  雖然說認真的男人最帥氣,可是,她希望他偶爾也能用面對古物時的閃亮眼神看著她嘛。

  她曾經告訴他關於她的想法,當時他只是笑笑說:「阿呆。」

  女子對愛情的美麗情絲居然換來他一句「阿呆」。

  她只是想獨佔一下情人的目光啊,面對她的軟語撒嬌,他應該是露出那種「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然後專心的看她一下嘛,結果竟然是說她阿……哎喔,怎麼又想到這個了啦,嗚嗚嗚。

  夏茗微,你有出息一點好不好……

  沒注意到眼前的小女子表情諸多變化,李佩芝仍沈溺在這次外派的成功之上,「這樣,蔣克祺壓力會很大耶。」

  「啊?」茗微終於抓到話尾,「什麼壓力?」

  她跟蔣克祺應該在空中擦身而過了吧,她怎麼有機會給他壓力?

  「因為你優秀,所以他也不能輸給你啊。」李佩芝笑呵呵的說:「兩三天前,谷先生還特別打電話來跟我說,希望下次的外派人員能有夏小姐這樣的工作能力呢。」

  「谷先生打電話給你?」茗微一下激動起來了,「哪一位谷先生?」

  對喔,她怎麼都沒想到,說不定,谷天霽是打到台北飯店。

  頹廢了幾日的心思突然又活了過來,茗微覺得自己再度看到陽光、再度看到彩虹,然後再度相信童話說的幸福是真的……

  李佩芝笑咪咪,「谷天霍先生啊。」

  天哪,美夢維持不到三秒,茗微因為預期之外的名字而被打擊到了。

  對了,她都忘了谷天霍這號人物,實際點、實際點,彩虹不是天使給的訊息,而是水與光經過折射與反射的結果。

  深呼吸之後,茗微終於再度開口,「我要什麼時候出發去北京?」

  「下星期一。」

  很快、很好,她可以再度陷入預備出差的混亂,公事多了,自然不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去想,自然也就不難過了。

  埃及啊,原來南柯一夢就是這個意思。

  趁著還有幾天時間,茗微回了老家一趟,跟家人吃了飯,也順便告訴父母接下來的工作地點。

  接著,在匆忙的準備中,時間推移。

  應該離開的日子,她拖著大行李箱再度奔往中正機場,前往跟開羅一樣無法直飛的地方——北京。

  ☆ ☆ ☆

  已經多久沒回台灣了?

  拿著美國護照,谷天霽入了境,很快的叫了計程車往台北去。

  十年舊地,台北變了很多,幾乎是他所不認識的城市了,但是平心而論,他倒是很懷念這全然的中國字街道。

  也許是他的眼神始終定在窗外,引起了司機的好奇。「先生,你是住國外很久沒回來了嗎?」

  在祖國聽到母語,感覺非常懷念。

  谷天霽點了點頭,「快十年了。」

  「讀書喔?」

  「移民。」

  「移民喔。」司機的反應跟大部分的人一樣,「啊移民了怎麼還回來台灣?」

  「找人。」

  「喔,我知道。電視上有演,年輕的時候有受到幫助,後來功成名就了,回來找恩人說謝謝那種對不對?」司機透過照後鏡看了他一眼,「不過我看你最多才三十,應該不是啦。」

  當然不是,他是回來找那個小女人的。

  居然留下一張紙條就這樣跑掉了?

  上面只簡單的寫著:

  你的朋友說你去路克索,可是我要回台北了,你看到紙條後,打電話給我……

  紙條的最下面是一串的數字。

  路克索?他立刻就想到那天瑪琪接的電話,她說是找約瑟夫的,約瑟夫不在,沒人去探問真實,等他回到紅海之後,小妮子已經走了。

  劉於甄落井下石的把茗微的樣子描述了一遍,「看起來超可憐的,好像被主人丟棄的小狗一樣,在機場的時候還打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

  送她去機場的劉於書則說:「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很心不在焉就對了。」

  總之,人是不在了。

  他翻閱了一下紅海之後跟台北飯店的合約,也大概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問題,讓她不得不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回去。

  她的電話雖然能通,但是永遠沒人接。

  沒有考慮很久,他就決定飛來了。他從不說甜言蜜語,對於她的問題總是笑而不答,她打電話到布裡教授的工作室,偏偏又讓瑪琪給擋掉,她一定覺得委屈透了……

  谷天霽以紅海之後設計師的名義訂了台北飯店的房間,然後也以紅海之後設計師的名義約了主管見面,吃一頓禮貌的晚餐。

  一切都很順利,他在櫃檯登記,拿了鑰匙,進入客房。

  落地窗的小幾旁放著一束花,署名是李佩芝,上面是一些歡迎蒞臨指教之類的客氣用語。

  他跟李佩芝見了面。

  兩人在飯店附設的高級餐廳裡吃著推薦菜,流洩著輕音樂的晚餐中,谷天霽不著痕跡的把話題圈子越縮越小,越縮越小,然後他說,他在開羅的時候與夏小姐有過幾面之緣,有空的話,也想跟她吃頓飯。

  接著李佩芝告訴他,短時間內可能沒機會,因為,她人到北京去了。

  當時,谷天霽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北京?!

  他特別跑來台北,她人卻在北京?

  「她已經在那裡幾天了,好像已經習慣了,還開玩笑說,以後有什麼外派乾脆都給她好了。」李佩芝拿起湯匙,舀了一些湯潤喉,「台北飯店前陣子原本有跟拉斯維加斯方面合作,但沒想到因為地點問題中途喊停,前幾天那邊的負責人又打電話過來,說地點方面已經沒問題,他們會全力配合,所以我打算讓茗微結束北京的工作後,就到那裡去……」

  ☆ ☆ ☆

  聽說,有的人在受到打擊後,會出現自暴自棄的行為——目前為止,茗微是同意這個觀點的。

  就像,一向戀家的她突然主動表示可以接受外派。

  就像,一向戀家的她突然覺得從北京直飛拉斯維加斯也沒什麼。

  感覺好像跟蔣克祺換班喔,他去開羅接她的工作,然後沒多久,她又去美國銜接他因為地點問題而中途喊卡的工作。

  聽說他在紅海之後表現得很不錯,所以,她也不能太遜腳才行。

  一樣是沙漠,她一定沒問題的啦。

  「那邊的飯店人員會派人去接你,依你最近累積的經驗應該沒問題。」李佩芝在電話中將她吹捧了一陣,「去那邊讓他們好好見識你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中儲備的能量吧。」

  一百五十公分的能量……最好是有這種束西。

  在機艙的廣播聲中,飛機開始朝舊金山國際機場下降。說給別人聽,別人一定不會信,她從新加坡轉開羅,然後從香港轉北京,最後,居然要從舊金山轉拉斯維加斯,三次公差都沒有直航飛機。

  落地,拿行李,通關。

  機場……永遠是機場。

  人潮來往,廣播聲此起彼落,要離開的人拉著行李,剛進入的人也拖著行李,大廳中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茗微很快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令她意外的是,那並不是羅馬拼音,而是貨真價實的中文字「夏茗微」,底下是一排小字「沙漠公主飯店」。

  拖著那箱陪她在北京待了一個月的家當,茗微吃力的朝那塊接人看板前進。

  人很多,她的速度受到前面旅客的影響。

  背影與背影的交錯掩映之間,她好像隱約看到拿著板子的人——有神的眼睛,劍眉斜飛,很高,他的肩膀……在好多次的午後陣雨中,她都靠在那肩膀上小寐……谷天霽?

  可是,那怎麼可能?

  她無法越過前面旅客的高大背影,他的臉一下出現,一下又被蓋過,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很確定自己沒看錯,真的是他。

  真的是、真的是谷天霽……

  她老早就想過一百次了,如果真有機會再度重逢,她一定要優雅且大方的打聲招呼,然後微笑著交換一些類似「最近好嗎」、「我很好」之類的言語,他們會很成熟的道別,都不提及她明明留下電話,他卻始終沒有找她這件事情。

  她要很成熟、很成熟,絕對不要洩漏自己的心事,但是,當他的身影就在面前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不爭氣的紅了眼眶。

  回憶瞬間湧上,心中五味雜陳。

  已經無暇去想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只覺得好想哭,光是想到他們處在同一個時空之中,她就覺得情緒翻湧。

  腳步推移間,他們之間只剩下觸手可及的距離。

  茗微想給他一個禮貌的微笑,卻發現自己做不到,轉念一想,沒有辦法微笑的話,那就說話吧,但在決定後卻又覺得詞窮,嘈雜的大空間裡,她只能看著他,微紅的大眼睛中有著疑惑與無助。

  谷天霽微笑,「你好慢。」

  她看起來快哭快哭的,他一把將她拉人懷裡,鼻尖嗅到的是她慣用的香水,清清甜甜的,他想念極了這樣的味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來接你。」

  「你不是去路克索?」聲音扁扁的,聽起來委屈兮兮。

  不想跟她說那冗長的緣故,他只簡單的回答,「我回來了。」

  懷裡的人沒說話,但他卻覺得肩膀漸漸的被溫熱的液體給浸濕。

  他輕拍著她的背,「別哭啦。」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有通,可是沒人接。」

  「怎麼會,我都在家。」怕漏接他的電話,只要出門,她就會接上答錄機,但就是沒有他的留言。

  「騙你做什麼,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號碼。」

  然後,他說出那組她留下來的數字,說完後,卻發現懷裡的人不講話,也不啜泣了,好像,突然間有什麼事情讓她分神似的。

  茗微不敢說她留下的是傳真機的號碼,而那條線路除非要使用,否則她不會將它接上任何東西……結果,仍舊是她自己擺的烏龍。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去台北找你卻撲了空,所以就來拉斯維加斯嘍。」

  「你……」她抬起臉,淚痕未乾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訝異,「你去台北找我?真的?」

  在他點頭的瞬間,她終於破涕為笑。

  「這樣,算不算有誠意?」

  「你都到台北了,應該知道我在北京吧,到北京不是比來拉斯維加斯等我快嗎?」

  小妮子問題真多,不過如果他不說清楚,她會一直問下去。

  「去北京很容易,不過那時李佩芝已經把你的資料送到沙漠公主了,就算我去了北京,你還是有新的工作要承接,剛好那時開羅的房子有問題,需要回去一趟,所以我才想來這裡等你就好。」說完,他從口袋掏出幾張照片,「給你。」

  茗微將照片翻正,一張一張看下去,先是驚訝,眼眶一下又紅了,「這是什麼?」

  「我們的房子。」他說得很輕鬆,「等你把沙漠公主這邊的工作結束,我們就回開羅。」

  照片是公寓式的房子,隔間簡單,但十分明亮,客廳的鏡子旁邊有個小小的水晶吊牌,可以看出裡面刻著兩個字:微園。

  那瞬間,茗微突然想起阿普跟她說過的話「對啊,他找人做一塊水晶吊飾」、「用奧地利水晶,不過那兩個中國字太難,方塊裡還擠了一堆東西,可能沒辦法做得很漂亮」。

  微園

  茗微的心中此時是滿滿的感動。

  「你以前不是看過一本童話書上說,戀人看到彩虹會幸福嗎?你有沒有想過,從學畫的時候到現在,我們一起看過幾次了。」她感覺到自己被抱緊了,耳旁,是他難得的輕聲細語,「放心跟著我吧,我們會幸福的。」

  很多年前,他聽她說著關於綠園的一切。

  很多年後,他給了她一個微園。

  茗微曾經勾想過未來,卻沒想到未來是落在那樣遙遠的地方,而且跟她綠油油的童年記憶相背的是一片黃色大地。

  可是她一點退縮的意思都沒有,對於那即將展開的另一階段人生,擁有的是滿滿的信心。

  她知道他們會幸福。

  一定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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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12-5 12:58:36

跋   

  關於綠園   簡  薰

  其實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寫後記,該怎麼寫後記之類的問題,因為這套書的呈現方式有點不按牌理,連帶我的心情也是這樣……很微妙,很一言難盡。

  當我正在推《綠園》進度的時候,萱美女才剛寫完《紅線》。

  《紅線》後是寄秋的《橙火》其實,原本寫橙色的人應該是我,不過由於要半月一書,我的爬稿速度又慢,為了怕拖垮彩虹套書的進度,我很趕忙在萱美女《紅線》開稿前跟她說:「不行不行,我怕橙色出不來,綠色好了,這樣我還可以緩一個月,比較保險。」萱美女想想,也不無可能,總不能在第二本就開天窗吧,在萱美女跟寄秋聯絡過後,因為神手寄秋一句「沒問題」,所以我得以從可能要很趕的橙色變成比較餘裕的綠色,對於這多出來的時間,我只能說,感恩啦。

  可能是因為多出一個月的時間吧,所以心情滿輕鬆的,而且也很努力的早早交了,真的是很早喔,早到自己有點感動〔笑〕。

  今年的春節前後很冷對吧,《綠園》的主要寫作時間就是在那寒流一波波的天氣裡,我穿著很厚的衣服,很厚的襪子,開著電暖氣寫著陽光塵沙以及好水果,其實,遲一點再寫都還來得及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發哪一國的神經,寒流又沒有怎麼樣,可是我就是有種想跟寒流拚了的感覺。

  冷啊——

  今年過年都好冷,一出門就好冷,不出門也很冷。

  因為《綠園》是發生在沙漠的故事,我在磨稿的過程中,老是脫口而出說「我的綠洲○○○」,或者「我的綠洲  X    X    X」,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這種情形,明明知道是錯的,但就是改不了口。

  我到現在還有兩個很困擾的口誤,一是「加菲杯的貓子」〔原本是:加菲貓的杯子〕,第二個是「安達魯西亞」〔其實我想講的是「馬達加斯加」〕,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也不明白,所以有時候說話會變得很怪。

  我有一個同事,總是把「毛毛雨」講成「羽毛筆」,若是下雨的日子,就會聽見她說「外面下起好大的羽毛筆」。

  《綠園》大致上就是這樣了。

  下個系列是關於旅行社的故事,希望寫作順利。

  那就先這樣啦,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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