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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2:02

原罪(叛逆套書) 作者:樓雨晴

他欠了她。 因為虧欠,始終無法真正將她、以及那個錯繆的夜晚忘記,
自心底移除得乾乾淨淨,這是他的原罪。
她欠了他。 為了守護亡夫的遺願,她利用他,當她的擋風牆, 以保自身安穩,
這是她的原罪。

他們都有陰暗面,在重重罪咎、心計、防備中,
學習信任、交心、相惜, 夜盡天明以前,
守住一縷微光不滅, 將一個冬季的依偎取暖,延長為一生一世,
也許,永遠不難。 也許,幸福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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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1-4 12:52:42

楔子 魔鬼的祭品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人們帶著原罪而生,

  在這錯置的舞臺、

      錯置的角色中,

           演出錯繆的劇本。



        *   *   *

  重金屬、搖滾樂、喧譁、嬉鬧聲……

  震耳欲聾。

  絕佳的立體環繞音響設備,一聲、一聲,撞擊著心臟。

  即便如此,他還是聽得見,胸腔之內鼓動的心跳聲。

  怦咚、怦咚……

  好吵。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覺得厭煩。

  不是說,只要這小小一顆,便能讓他忘卻世間煩擾,恍如置身天堂嗎?為什麼,他還是能聽見塵世喧囂、醜惡濁世中的靡靡之音……

  過高的分貝,擾得額際隱隱作疼,整個世界扭曲成各種奇異的模樣,繽紛色彩在眼前跳動,迷眩而錯亂……他揮開纏黏在身上撫蹭那具不知屬於哪個女人的胴體挑逗,踩著虛浮的步調,遠離尋歡作樂的人群。

  天堂,真的存在嗎?

  一步,一步,輕飄飄的,恍如踩著天堂的階梯,就這麼走著、走著,遠離了塵囂,是否就能觸摸到天堂?

  「你喝醉了嗎?」

  好像,有誰在他耳邊,如是說。

  清泠泠地,如淙淙流水滑過耳邊。

  奇異地,頭不疼了,雜音也不見了,他只感覺,夜風的吹拂。仰起頭——

  今夜星光好亮。

  「小心,會摔下去。」

  他不怕摔,甚至有些嘲弄對方的天真。

  本來就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摔下去,也只是回到原本屬於他的地方。

  柔軟的指掌抓握住他,很輕,但是很暖,指間的熱度渡入冰涼肘臂,那溫差令他微微一顫。

  於是,他回過頭了。

  是天使嗎?

  他沒問出口,迷濛的眼,透過光,看見灑在她身上,層層的光暈,以及,潔白的翅膀。

  想要救贖我?那妳是否知道,妄想救贖惡魔的天使,只會成為惡魔的祭品,同墮地獄。

  嗜血的魔性,讓他只想折了她的翼,打破她純真的妄想。

  撕碎她。

  有個聲音吶喊著,鼓噪不休。那樣的純潔,太刺目。

  而後,天使輕柔的聆音,成了驚慌的哭喊,淹沒在擾攘塵囂中。

  「……拜託你……不要……」

  微弱的嗓,吞沒在他口中。

  真的好暖。

  但是衣物阻隔了大部分的熱源,他不饜足地想消滅它,撕碎那些討人厭的布料,終於如願貼近,汲取屬於人類的體溫。

  可是她不願意溫暖他,就像那些人一樣,將他驅趕到那個陰暗的小角落,又冷、又孤單。

  他不滿、抗議地咕噥:「別動!」害他都沒有辦法,好好感受她。

  然後,她真的不動了,他舔了幾口,嘗到她眼角流出的,鹹鹹的水,混著額角淡淡的腥氣,像血,喚起他體內的獸性,與渴求。

  他讓自己,深深地埋入這具柔潤軀體。

  那一刻,他終於得到快樂。

  或許,是透過一口一口吞噬掉對方的方式,得到病態的宣洩,又或者,是她的溫軟,熨暖了冰涼的身心。

  本能驅策著他,不願放手,將她禁錮在懷中,藉由肉體的碰撞,追尋原始歡愉。

  這是他的天使,屬於他天使。

  原來天堂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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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1-4 12:53:28


  通過大門的門禁管制,趙之寒熟練地駛入車庫,下了車。

  站在造景噴泉旁,點燃一根菸徐徐吞吐,仰望眼前這座占地數百坪、歐式風格的華美豪宅。

  華麗、精緻、高檔、地位、奢豪……它在世人眼中,代表的就是這些意義。

  沒有人知道,這座人人嚮往的華屋內,藏著多少腐敗惡臭,冰冷無溫。

  而他,也在其中。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前一秒笑臉迎人、下一秒便踩著你的屍體往上爬的生存法則,不夠狠,你只會是被狠踩在腳下的那具屍。

  人人掛著面具,懷裡揣著刀,捅的,永遠是所謂的骨血至親。

  手足、骨肉、倫理、親情,在這裡,一文都不值。

  明明都清楚、也看得比誰都透,那麼,他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抽完最後一口菸,趙之寒踩熄菸蒂,隱去嘴角冰冷諷味,挺直腰桿,踩著沈穩步伐走入——

  大概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人。

  他可以喝著那些人的血,啃著骨與肉,並且不會有任何感覺。

  還有誰,比他更適合這座金玉其外的人間地獄?

  走進屋來,他先上二樓,敲了左側房門。

  「爸,我回來了。」

  得到許可,才開啟房門入內。

  眼前男人,年近七旬,但保養得宜,身體硬朗,外貌看似五十開外,距離進棺材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段長得令人生厭的父子孽緣至今仍望不到盡頭。

  近日剛操辦完二兒子的後事,兩鬢新生幾許華髮,竟略顯一絲老態。

  真難得,這外傳最冷面無情的鐵血硬漢,骨子裡也會有一絲慈父溫情?

  趙之寒笑諷。

  這人最不缺的,就是兒子,死一個,出走一個,有什麼打緊?老頭什麼都教,就是沒教過他感情用事。

  趙恭合上二兒子的相本,抬眸睞向他時,眸底那絲難得一見的溫軟情緒已收拾得乾乾淨淨。「都談妥了?」

  「嗯,談妥了。上上下下該打點的關節也打點好,近日會著手地目變更的部分,我會盯著,確保建案順利推動,進度會再向您彙報。」

  老人點頭,揮了揮手,他退回房外,將門關妥。

  公事公辦,不帶私人情緒,這就是他們父子的關係。

  與其說父子,還不如說,他們更像主雇。

  訓練他、給他機會,不是因為他姓趙,身上流著那人的血,而是因為無數、無數次,在對方給的難關與考驗中挺過來,憑著自己的本事爬到這裡。

  他只是一隻被放入蠱盅的毒物,能咬死對手,存活下來的,永遠是最毒的那一隻。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所以今天,他可以站在這個位置。

  一開始,他只是顆棄子,一顆無足輕重的棄子,但是人生這盤棋還沒下完以前,誰會知道棋局如何翻轉?

  老頭究竟有過多少女人,恐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外頭逢場作戲的姑且不論,迎進門的目前是四房,之後會否再往上加就不知道了。

  先是元配陪著胼手胝足,打拚事業,傾力資助。等到事業有了根基,財富開始累積,女人自然便會主動送上門。

  他是不知道,在自己全心全意輔助丈夫事業時,外頭的女人卻捷足先登生下了長子,大媽是什麼樣的心情?沒有女人能如此大度,但最終大媽是點頭同意趙之鴻母子進門了。

  而後隔年,自己也懷孕,生下了二子趙之恆。

  有一,就會有二,於是,之後再來個三房、四房,也都不奇怪了。

  女人的包容,會由一開始的吞忍,到最後麻木,終至心寒。

  能夠一手輔助丈夫事業的女人,豈會是泛泛之輩,不再指望夫妻之情的女人,轉而保障自身及孩子的利益。

  趙氏半壁江山,總有她無法抹滅的功績,如果說,他曾看過趙恭對哪個人服過軟,那也只有這位敬重的賢妻。

  而他的母親,甚至連這四房都排不上,他甚至懷疑,趙恭還記不記得他母親是誰,長什麼模樣。

  之所以被接回來,冠了趙姓,給予栽培,不是因為血緣,而是決定在一張可笑復可悲的智力測驗數據上。

  一紙認領手續,從此將他寄養在大房名下。名義上是與趙之恆、趙之航同為嫡出,但他心裡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嫡妻的寬容與施捨。

  他曾疑惑,大媽為何要同意?有什麼理由同意?

  別說女人天生的母性,連他都嗤笑「孩子是無辜的」這類陳腔濫調,若是別人的孩子無辜,誰來同情被丈夫出軌背叛的自己?

  大媽不是那樣聖母屬性的女人,打一開始,便覺那雍容而優雅的女子,面帶微笑,卻讓人無法靠近、她能大度接納,給你所有你應得的待遇,卻沒有義務給你溫情。

  「你很敏感,也很聰明。」或許是因為,他識時務,不像趙之鴻那笨蛋,淨做討好巴結、令人生厭的纏黏姿態吧,他從不認為這名女子是能親近的。

  「如果你記得我今天的接納,那麼日後無論如何,不要將主意打到之恆與之航身上,該給你的,我會給,他們的東西,你不要拿。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你也永遠不要傷害他們。」

  不得不說,大媽真有先見之明,她心裡雪亮,知道他會是她孩子將來最大的威脅,聰明地不與他對立。

  但是縱有一位慈母,東防西防,也保不了孩子萬壽無疆。

  趙之恆命薄,扛不了大位;趙之航出走,棄下趙氏江山。千算萬算,人算終究不如天一畫。

  原本,趙之航無論出身、能力或資格,都教人無話可說,尚能維持檯面上的生態平衡,可太子爺突然來這一手出走棄江山,完全打亂了棋局。

  他不逼宮,不代表別人不會。趙氏基業這塊餅,大到足以讓人將良心賣給魔鬼。

  趙之恆才剛下葬,二房那頭,趙之鴻這對豺狼夫妻已蠢蠢欲動,頻頻搞些別人一看就穿的小動作,智商太低的蠢貨他連過招都嫌浪費時間。

  三房趙之驊,行事中規中矩,不似以長子自居、野心勃勃的趙之鴻,但是收起爪子的虎,他也不會傻到誤認為是貓,會咬人的狗,平日不叫,一口咬上卻足以致命。

  回房的途中,他及時頓住步伐,巧見前頭以為的那隻虎,正端著餐點,站在趙之恆房門前,與他們的寡嫂交談,字字懇切,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這是一齣什麼戲碼?趙之寒差點愕笑出聲。

  是他高估趙之驊了嗎?原以為是隻藏起爪子的虎,搞半天級數只到這裡?

  也是。遺囑一公開,別說這票人,連他也不免意外。趙之恆竟將身後資產,盡數留給遺孀,他都分不清,二哥這是太愛妻子,一心保障她未來的生活?還是根本就想害死她?

  且不提其他,光是繼承的公司股份,就足夠讓趙氏內部大地震、權力結構重新洗牌,也難怪向來藏得極深的三哥都沈不住氣。

  豺狼虎豹環伺,就不知他們的二嫂,有沒有足夠的智慧,應對這一切。

  看夠了戲,在佳人婉轉謝辭、關上房門、字幕打上「全劇終」後,趙之寒緩步踱來,悠然淡道:「三哥,原來你這麼有手足愛,要不要順便關心一下弟弟我晚餐有沒有吃?氣色好不好?」

  好感人的手足情深,愛屋及烏,代替早逝兄長關照寡嫂,真想唱: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

  冷不防被挖苦了一番,趙之驊笑笑地反擊:「你一向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不需要我多餘的關心。」

  這倒是。不過——

  「三哥啊,就算要關心二嫂,也操之過急了,可惜我沒有陰陽眼,不然我一定會告訴你,二哥在你身後,他很火。」

  趙之驊笑容微微一僵。

  趙之寒補完刀,從容地擦身而過,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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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4:09


  回房沖了個澡,開電腦處理完幾個急件,臨睡前下樓來,打開酒櫃挑了瓶最烈的酒,遍尋不著酒杯,正欲轉往廚房,暈黃的走道燈下,險些與轉角處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正著,出於本能,他伸手穩住對方。

  來人似是受到極大驚嚇,慌忙掙開,退避之迅速彷彿他是什麼洪水猛獸,纖細身軀撞上身後的餐桌,撞倒銀製燭檯,哐啷一陣響。

  反應要不要這麼誇張?

  趙之寒挑眉,目光定在那張雪白如瓷的面容上,對她那副見鬼的模樣不置一詞,淡然地掠過她,逕自尋找他要的酒杯。

  江晚照挪了挪位,背貼在牆上,僵直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

  她其實不是那種小模小樣、上不了檯面的女人,他看過她與趙家其他人的相處,談吐得體、應對進退不失從容,獨獨對他,永遠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倉惶失措。

  小白兔二嫂。

  他還記得,趙之航私底下曾言笑,如此稱呼過她。

  找到他要的酒杯,回經她身旁,駐足頓了頓。「看什麼?」

  江晚照目光在酒瓶與他之間來回幾次,蠕了蠕唇,還是沒能忍住,脫口道:「你習慣真的很糟糕。」

  他一向,都靠這麼烈的酒入睡嗎?嗑藥、酗酒,還有呢?他到底是怎麼有辦法,把自己的人生搞到如此腐爛?

  「與其評論我腐敗的生活哲學,還不如先自求多福。」

  趙之驊有句話倒是說對了,她看起來確實不大好,比起趙之恆未過世前,她下巴尖了、氣色差了,人也清減了些。

  她讓他想起當年的四嫂傅瓊儀,一言一行、舉手投足,處處拘束、不自在,連在餐桌上吃頓飯都放不開,夜裡獨自躲在廚房啃麵包,都還來得自在些。

  豪門媳婦難為,重重壓力,將一條花樣年華的生命,逼上了絕路。

  原是不想多言,也沒打算理會他人的死活,不知怎地,話還是出了口:「抓緊機會搬回去,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不必摻和進來,這裡不是人待的。」

  「你呢?又是怎麼讓自己待得好好的?!」她一時衝動,問了句。

  他一靜,沒回眸,只丟下一句:「這是一座無底深淵。」除非,她也想跌進來。

  下場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一再往下跌,深不見底,一旦陷入,再也爬不出去,冰冷、失溫,永不見天日。

  所以趙之恆死了,趙之航走了,正常人,熬不來。

  回到房中,他放棄酒杯,直接旋開瓶蓋,以瓶就口,燒灼酒氣入喉,意識清醒了些。

  他喝不醉。

  真奇怪,不知是體質還是怎地,他從來都喝不醉。忘記誰說的,難得糊塗,糊塗難得,人生而在世,還是糊塗些好,日子挨著挨著,就到底了。

  而他,卻總是太清醒。人生唯一的一次——

  他打住思緒,仰頭再灌上一口。

  就那麼一次,從此,他再不讓自己失控。每一分、每一秒,他總是清醒地,看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她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怕你?」曾經,趙之航如此問他。

  「任何乾淨純潔的生物,都該怕我。」

  趙之航聞言,只是捶了他肩頭一記,不予置評。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是身體的本能反應,連她都無法控制。

  第一次見面,是在她與趙之恆的婚宴,他剛從上海忙完回來,正好趕上喝這杯喜酒,不過他想,或許沒趕上會比較好,他從沒見過,新娘可以瞬間面無血色,比死人還慘白。

  之後每一回碰面,狀況並沒有更好。

  太明顯,只要有他在場,連表情、肢體,都僵硬得不知該怎麼擺,誰都看得出來。

  趙之恆聰明地選擇了帶新婚妻子搬出趙家大宅,減少碰面機會,也或許,傅瓊儀的事,也適時給了他一些警醒。

  然而歲月,塵封的只是歷史,掩埋不了記憶,已經發生的,永遠都會刻在骨子裡。

  如他,對趙姓深入骨血的惡與厭。

  如她,對他深入骨血的痛與恨。

  他閉上眼。酒精麻痺不了他的思緒,卻能讓他的身體短暫放鬆。

  睜眼,閉眼。再一次,深深吐息,讓自己進入無知無覺、無悲無喜、無夢的短暫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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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1-4 12:54:48


  其實,不用趙之寒說,她也想搬回去,回到那間屬於她與趙之恆的小宅院。它不大,沒有趙家大宅的精緻與華麗,只是一棟三層樓的獨棟小屋,不太鬧區,但有和善親切的鄰居,一樓是客廳、廚房、還有小小的庭院,她會在院前種些好照養的常綠植物;二樓是主臥、起居室,和一間客房;頂樓原本是佛堂及露台,被她拿來當貯藏室,有時也會在頂樓曬曬自己做的蘿蔔乾……偶爾丈夫精神狀況比較好時,他們會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園散散步,雖然這種時候不太多……

  可是她還是想念,想念以前的日子。

  就算更多時候,是待醫院比待在家裡還長。但是她不怕,她從來都不怕照顧病人,醫院她待得很習慣了,幾乎大半生都在那裡度過……

  「我不喜歡這裡。」江晚照對著丈夫的照片,喃喃抱怨。

  如果不是因為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想讓他在家中走完最後一程,身邊有親人相陪,他們也不會搬回來。

  「其實,沒關係的,妳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那時,他如是告訴她。

  「不行。」總要面對的,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人生最後的那幾日,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那是兩年夫妻生涯中,他從沒對她說過的話。

  一直以來,他們不似情侶,更似伴侶,與其說夫妻,倒不如說是親人,沒有一般情侶的熱戀如火,而是兩道寂寞而渴望陪伴的靈魂相遇了,於是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一句情話,最接近的一句,是:「妳現在有我,我會陪著妳,當妳的家人。」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頭,嫁給了他。

  相知相惜,相依相伴。

  直到那一天,他對她說:「對不起。」

  「為了什麼?」

  「為了太晚遇見妳,如果更早,或許我們可以好好愛一次。」把所有情侶該做的事,都做一遍,曖昧、吃醋、告白、約會、每晚抱著電話情話聊不完、求婚、規畫未來藍圖、生幾個小孩、養幾隻毛孩子、慶祝結婚周年……

  只是,來不及。

  他明明知道,現實狀況不允許,還是自私的,拖她下水。

  那天在醫院,被告知自己的身體機能已撐到極限,最好的狀況,不會超過三年。自小進出醫院早已麻木,早應該看淡,可是那一天,突然好不甘心,他的人生還有那麼多不完滿,他還沒有結婚、沒有遇到一個心動的女孩、享受婚姻生活、甚至沒有孩子……

  然後,他看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

  她看起來,比他更糟,像隻迷路的小貓,眼裡全是滿滿的茫然,那種不知人生該何以為繼的空洞。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慘。

  「妳快死了嗎?」不知為何,當時很沒禮貌地劈頭就問了。她看起來,就是快死了的表情,身上沒有一絲生命力,流不出的淚,比淚更慟。

  「我唯一的親人死了。」

  「我快死了,我都沒這種表情。」

  「什麼表情?」

  「想死的表情。」

  「我想活,但是不知道還能為什麼而活。」

  「我不想死,但卻可能活不過三年。」

  ……

  一來一往,開始得無厘頭,毫無邏輯的問答,竟也持續了好些時候,甚至,攜手走入婚姻。

  原是想給她一個家人、一個活下去的動力,同時也私心想在人生最後一段路,為自己圓一場婚姻夢。

  卻沒有想到,她付出太多,全心全意照顧他,每一回進出醫院、每一個不寐的夜、每一張病危通知、每一記紅著眼眶的淺笑……

  她總是說:「沒關係啊,我很會照顧病人的!」

  她的溫柔堅毅、毫無怨言,狠狠鞭笞他那顆醜陋的私心,掐出一絲疼意。

  她做得太多,多到超出他的預期,多到讓他圓了婚姻夢,卻衍生出更多遺憾……他喜歡她,卻沒有預期到,會愛上她。

  只是,這些話,再也不能說。

  能說的,只是一聲聲歉語——

  「對不起,讓妳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沒有甜蜜、沒有夢想,只有病榻前的日夜照拂與心力交瘁;對不起,又要讓妳……失去家人……」

  「那……我要怎麼辦?」怎麼辦?除了他,她已經沒有家人了……

  「會有的……以後……還會有的……」

  「是嗎?」可是她要去哪裡,找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知她、懂她、疼她……

  「一定會。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有個自己的孩子……小晚,讓我再自私一次,最後一次,給我一個孩子,讓他來祭我……」

  「好。」她連想都沒想,便應了他。

  「還有,我之前說過的那些……都記得嗎?」

  「記得。」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記在心中。

  「那就好……」

  呵,臨死,都還要為一己之私,拖著她。寒說的沒錯,姓趙的,果然個個卑劣無恥又自私,只用一點點真心,就騙得一個女人將一生賠給他……

  那是他們夫妻,最後一次的對話。

  「我記得,之恆,你放心,你交代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好……」

  那兩年婚姻,他對她百般呵護,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些不言於外的護寵與疼惜她都知道,她能還報的,是努力完成他的遺願。

  那是丈夫離世後,唯一支撐著她的信念,讓她不至於頓失人生方向。

  她閉上眼,深深吐息,努力讓自己進入夢鄉,一個或許能迎來亡夫、短暫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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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5:28


  又一個不眠的夜。

  趙之寒兩肘靠在花雕圍欄上,右手搖晃杯中酒液,有一搭沒一搭地啜飲。

  這樣的夜,靜得彷彿連塵囂都沈睡。

  他喜歡站在高處,曾經,有人對他說:「高處不勝寒啊。」

  誰說的呢?好像,就是趙之恆。

  「沒有人陪,不寂寞嗎?」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夠高,方便踩人。」什麼寒不寒、冷不冷的,沒那麼詩意。

  尤其如此刻的深寂夜裡,萬物沈睡,最是適合撲殺獵物。

  他喜歡站在高處,看著人類比螻蟻還要渺小卑賤,庸碌得可笑。

  他喜歡站在高處,是不想再成為別人腳下踐踏的那一個。

  他喜歡站在高處、他站在高處……或者,只是嘲弄站得再高,也觸不著天堂的自己。

  細細的跫音自身後響起,而後,纖細柔荑輕輕搭上他肩膀。

  他沒費事回頭,來人輕巧地貼近,湊上他耳畔,如貓般慵懶吐息、媚語如絲:「——抓到你了。」

  「抓到的獎賞是什麼?」大半夜不睡,跑到露臺來抓人,妳也挺閒的。

  蔻丹長指,越過肩頭,往前探去。

  這個節骨眼的發展,決定了接下來上演的,是恐怖片還是情色片。

  ——纖掌往下,沿著領口描繪胸肌輪廓。

  看來,是想演色情片。

  「老頭沒滿足妳?」還有力氣下床來找他。

  「呿!」古曼婷笑嗤。「男人七十歲,就只剩一張嘴了。」

  女人一張嘴,就足夠擺平的意思。

  趙之寒挑挑眉。不是人生七十才開始?要不是有枕邊人的第一手資料,他都覺得老頭預備再娶第五房。

  也是。兩年前趙之航出走時,老頭血壓飆高,進了一回醫院,再到近期,趙之恆的死,讓這個商場上號稱不倒的鐵血硬漢,看來有些頹老了。

  若說這男人,心底深處真有一小塊柔軟,那或許只有趙之恆,才能搾出他貧乏得可憐的幾許父愛。

  恆,綿遠恆長之意。

  趙家的孩子,起名都有其寓意,他要趙之航,是那個帶領趙氏基業開疆拓土的領航者,對二兒子,要求的卻僅僅只是續一縷綿恆壽元。

  「這樣說好嗎?小媽。」他謔笑,輕瞥挑開他上方一顆鈕釦的玉掌,正大方享受年輕性感的肌膚觸感。

  「別!我可受不起。」她還沒決定要嫁給趙老頭,這聲小媽擔不起。

  古曼婷傾前,只堪堪吻到下巴,瞄了一眼下方高度,不免有些腿軟。「你怎麼老愛到這麼高的地方來,換個地方。」

  「妳怕?」怕還敢來。

  都有膽背著老頭和他兒子偷情,居然會懼怕這小小的高度,也算奇葩。

  他伸掌往纖腰一攬,轉移陣地,將佳人往牆面上壓,腳下不經意踢到了什麼。不甚在意地往下隨意一瞥,那裡多了幾個小盆栽,抽長出些許嫩綠綠的新芽。

  除了他,還有誰上過頂樓露臺?

  只是幾個小盆栽而已,那對這座空曠荒蕪而又涼寂的露臺,並沒有什麼影響。

  他將目光移開。

  身前的女人,主動將他的上衣拉出褲頭,指掌往下探,撩起男人的本能反應。

  純粹的、感官式的,性欲。

  這方面,她一向很懂,否則已屆七旬的老頭子,不會被她服侍得妥妥貼貼。

  她有腦袋,也有手腕,能夠待在老頭身邊的女人,不是只要會爬上男人的床就夠,打滾打滾花叢大半輩子的趙恭,什麼風情萬種的女人沒見過?

  這幾年,老頭事業上離不開她,當然,下半身的孽根也是。

  反正睡不著。趙之寒指掌撫上曼妙腰身,寒涼的指尖溫度,令她微微一顫。

  「冷?」

  「冷。但刺激。」與常人相較,他體溫偏低,但那相貼時的體膚落差,就有如偷情的刺激、如他帶給她的性愛高潮,那種難以言喻的迷幻快感。

  完全不須多餘的撩撥,女人已為他春情滿溢,他頂開女人的腿,挺身而入,無所謂地來一場睡前小運動,消耗體力。

  男人與女人,原始的欲望交媾。

  「趙之鴻與趙之驊,最近動作不小。」古曼婷攀著他的肩,享受肌膚摩擦時,徐徐堆疊的愉悅,談天似地說道。

  前者拉攏人心,尋求公司那些有影響力的大老們支持。

  曾經,在立長與立嫡之間夢碎過一回,如今正宮那房都沒了,理所當然以為,論資格,輪也該輪到他。

  這蠢材,腦袋還是那麼簡單,還沒從長子優勢的美夢裡醒過來,都不知該同情他還是笑他豬腦。

  趙之驊這一頭,唯一比較值得玩味的是,最近收購公司的股票比往常積極了些。

  這動作倒也不意外,他好奇的是——

  「他哪來的錢?」要真正收購到一定的影響力,需要的資金可不是個小數目。

  古曼婷嬌笑。「我就喜歡你問話總能問到點上。」

  能弄錢的,不外乎就那幾種方式,公司財務,或自己手中現有的案子與人脈,這些能挖的也都有限,挖大了,也是會土石流,趙之驊不是傻的,不至於搞臭自己與公司名聲。

  「你爸似乎沒當一回事,隨他搗弄。」或許是想看他有多少能耐,能搗鼓出多大的局面來?

  「老頭一向如此。」他們,都只是蠱盅裡的毒物而已,他要的,從來就不是兒子,而是一個比他更強、能駕馭他打下的這片江山,開創出更大格局的人。

  「你倒是淡定。」不管是明裡招兵的、還是暗裡買馬的,至少都有動作了,他呢?「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我?什麼都不打算。」

  那個男人,順風順水了一輩子,自以為能操弄人心,但他忘了,他不是神,世事不會一直如他所願,就像玩了大半輩子女人,到頭來,也落得被女人玩。

  真的是老了。

  老到——連對他曾深入骨髓的厭與恨,都覺得沒滋沒味了,恨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沒意思。

  「看你一臉無趣,那再分享個飯後小八卦。」不過他應該更不感興趣吧。

  「什麼八卦?」他抬高嬌臀,調整角度更深地插入女體,深深淺淺地抽撤,掌控性愛節奏,即便是這一刻,他仍無比清醒,抽離了意緒,純粹的感官宣洩。

  「嗯哼……」女人細細嬌吟了聲,緩了緩,才又道:「你那個二嫂,挺有意思的,你二哥都死了,還想替他生孩子。」

  趙之寒一頓。「什麼意思?」

  「人工受孕啊。據說相關的手續和文件,趙之恆生前就簽署安排好了。昨天徵信社才剛送來的資料,趙恭連媳婦都盯牢了,而且居然也沒打算勸阻。」這些姓趙的,還真夠狠,人都死了,還不放過人家。

  想想也是。江晚照繼承了趙家那麼大一筆遺產,他家老頭可不是什麼善心人士,第一時間不吭聲,不代表會高抬貴手放過她,除非她淨身出戶,否則就算是死,屍骨也得爛在趙家。

  「想什麼?專心點!」敏銳地察覺他一瞬間的閃神,儷人抗議地咬了下他胸肌。

  奇了,連爭產奪嫡的戲碼,都沒能讓他上心,倒對寡嫂生孩子的小事,反常地關注。

  「怎麼?你也對你那個二嫂有興趣?」

  「妳想多了。」勾起麗容,俯首吻了下去,專注投入這場肉體上的,情欲饗宴。

  淫靡的情欲氣味、曖昧的肢體交纏聲響,在寂靜深夜,輕輕地、淺淺地飄散,光影交錯的樓梯轉角間,不經意闖入的外來者,呆怔當場,慌了手腳,進退失據。

  趙之寒抬眸,對上那雙圓睜的驚愕黑眸。

  多像隻誤闖禁區的小動物,慌張、失措、一臉無辜。

  他哂笑。

  是啊,她確實是。

  幾乎是刻意地,他挺腰,一回回頂弄嬌軀,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住那雙眸子。

  她終於回神,退開一步,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什麼聲音?」

  古曼婷側首往梯間瞧,被他扳回,壓往牆面,拖入情欲漩渦。

  「沒事。」

  不過是隻,小兔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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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6:09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扭曲家庭啊!

  兒子還沒死,當父親的只問遺產預備如何處置;當大哥的軟性施壓,當她是無知婦孺,開出沒臉沒皮的價碼買她繼承的股份,欺矇拐騙什麼手段都來;當弟弟的更不像話,她丈夫都還沒下葬,已經迫不及待撩她扮情聖;沒有最極限,只有更極限,好死不死今晚還讓她撞見小兒子與父親的情人悖德通姦……

  這一家子,根本全是些牛鬼蛇神,毫無人倫道德與良知!

  這兩年,趙之恆將她保護得太好,隔絕在那些不堪與醜陋之外,除卻逢年過節必要的禮數往來,從不讓她與趙家人接觸過深,那時只覺豪門親情涼薄,如今才明白,那些光鮮亮麗之內,有多少藏汙納垢。

  丈夫曾說:「妳會很辛苦。」金錢,往往能把人性最醜陋的那一面給誘發出來,看得愈多,心愈寒。

  她鎖緊房門,牢握在門把上的手微微發顫。

  不怕、不怕!江晚照,不要怕。

  深深吸氣,吐氣,一遍遍告訴自己:妳可以的,妳一定可以。

  花了一晚,整理好情緒,等到清晨天色濛濛亮起,她走出房門,輕手輕腳地踩著階梯往露臺上走,推開半掩的鐵門時,謹慎地先探頭察看……

  「昨晚沒看夠?」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她差點失手,一門板拍過去。

  「你、你……」他一晚都待在這?

  趙之寒倚在門後,瞥視她。「怎麼妳看起來比我還驚嚇?」

  昨晚這樣,此刻也是。被撞見醜事的是他,怎麼反而是她看起來一臉驚恐?

  「我、我只是上來找個東西……」她困難地吞嚥口水,喉間乾澀。

  趙之寒大方地側開身,不發一語,看著她小心翼翼繞過他,搬開小盆栽察看。

  看來她要找的那個東西對她來說很重要,重要到昨晚驚嚇逃跑後,還堅持要回來找。

  「這些盆栽是妳種的?」

  「我不知道你會來。」要是知道,她打死都不會靠近這裡。「我以後不會再上來了……」

  「無所謂。」不等她說完,他淡淡地打斷。「因為同樣的錯,我也不會再犯第二次。」

  這裡,他同樣不會再來。

  江晚照頓了頓,蹲在原地,抱膝靜默半晌。「我這兩天,會找機會跟爸提,儘快搬出去。」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而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惹不起,不要跟他作對頭,所以她退、她放低姿態,他叫她走,她就走,不擋在他前面。

  趙之寒垂眸睇視,即便抱著腿膝,也藏不住身體微弱的顫意,她是真的怕他,所以拐著彎,先討饒,告訴他,她走,她什麼也沒看見、什麼都不會說。

  「妳以為我在乎嗎?」

  什麼?她先是怔了一下,抬眸仰望他漠然容色,才聽懂。

  「想說什麼請隨意,不必介意我。」

  他是真的無所謂,她的直覺是對的,這對他而言連把柄都算不上,掐不住他軟肋。

  在乎、怕失去,才會有弱點,而他,沒有什麼能失去的。

  連死都不怕的男人,任誰也掐不住。

  「倒是妳——」他微微彎身,俯視她。「我很好奇,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生孩子的事。」

  「那個……我答應之恆……」

  果然。

  姓趙的個個都在挑戰人性卑劣自私的極限。

  「他已經是個死人。需要我提醒妳,生孩子的正確方式嗎?」如果昨晚的實地教學不夠,他還可以免費贈送一疊成人性愛影片指南,只有笨蛋,才會讓冰冷的器具進入自己的身體裡胡搞。

  「生孩子除了方式以外,更重要的是對象!」話不經思索,衝口而出。

  死人又如何?那是她的丈夫,怎麼樣都比跟後媽胡搞來得好。

  趙之寒一靜,默默退開一步,審視她。

  她頭皮有些麻。「我、我要下去了……」

  「等等。」他喊住已逃往門邊的她,手一伸,亮銀色的金屬物自掌心溜了出來,在半空中垂晃。「妳找的是這個吧?」

  「還我——」她雙掌並攏,急切地等待它落入掌中,珍視萬分地合掌攏住。

  只是一條手鍊。

  一個亡夫隨手送的小禮物,它沒有價值連城,卻得到她全然的專注。

  他猛然旋身,移開目光,大步下樓。

  她眼裡,有一種東西,那是在趙家,怎麼也找不到的東西。

  真心。

  不涉及權力與金錢,只是一個女人,對自己信念的執著。

  那樣的女人,會用生命,築起一道堡壘,守護她的家、她的愛人、她的孩子、她的一切……強悍,卻又柔軟;堅毅,卻也溫柔。

  這樣的人、這樣的目光,他曾經見過,無分性別,無分年齡,無分聰明與否……

  一直以來,他始終不解,趙之恆當初是憑哪一點,堅決非她不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懂——

  懂趙之恆為何娶她。

  懂他,為何到死,都不願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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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1-4 12:56:51


  江晚照搬離趙宅,回到她與丈夫生前的居處,所有人回歸原來的生活模式,各過各的日子,相安無事。

  至少檯面上是。

  至於檯面下,有多少小動作,只要不搬到明面上來,大家都會有默契地裝沒事,維持虛假的和平。

  虛偽又做作的一家人。

  這段期間,大哥與大嫂這對人人稱羨的模範夫妻,上過三次談話性節目,在螢光幕前大談夫妻相處之道,回到家裡,大嫂摔東西大鬧過五次,而大哥這個月其實有一半的時間都沒有回家過夜。

  這回鬧得特別凶,據說是因為外頭那個懷孕了,軟硬兼施逼大哥將她迎進門,於是大嫂就不依了。

  要說大嫂有多愛大哥?那倒也不是,戲是演給外面的人看的,實質上早就貌合神離,她想維護的,是正宮的利益與顏面,企業婚姻丟不起這個臉,更容不得外頭的女人,瓜分掉屬於自己的權益。

  這種事,歷年來沒少發生過,不過大哥一向是花點小錢,外頭那個不外乎打發或打胎了事。

  這一任似乎特別有手腕,沒那麼好打發,所以大嫂這回鬧騰的動靜也特別大,這都連鬧幾天了。

  趙之寒一向拿它當戲看,調劑身心。說他這個大哥腦袋跟豬一樣,真不冤枉他,性好漁色,偏偏又沒那玩女人的腦袋與手腕,每偷腥一次就被抓到一次,大嫂抓姦精準度目前維持一百趴。

  但男人最可悲的是,下半身一旦被女人綁架,智商直接降到零,永遠學不乖,還曾經將主意打到古曼婷身上,可惜古曼婷看不上他,標準色迷心竅,怕死又愛玩火。

  回房途中經過,聽見半掩門扉內的聲響。以前還知道要關好門,這次連門都沒關妥就急著上戲,看來大嫂著實氣得不輕。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跟外面的女人鬼混!」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一整天人在哪裡嗎?要是滿腦子只裝得下女人,滾回那個狐狸精的床上去,我不須要在這裡勞心傷神替你打點!」

  「哎哎哎——」趙之鴻來不及阻止,不明物體砸向門板,掉落地面。

  透過門縫的角度,只看見散開的手機殼。

  這對假面夫妻,又在打誰的主意了?

  無論是誰,都跟他沒有關係,只要不礙著他的路,旁人死活與他無關。

  趙之寒悠然踱開身,回到自己房中。

  這段時間,趙之鴻遊說公司董座們的支持,碰了軟釘子,沒有足夠的本錢大聲說話,又自我感覺良好地以東宮自居,只是讓人看笑話而已。

  他完全當猴戲看,好奇對方接下來還有什麼招。

  稍晚下樓吃晚餐時,那對夫妻看來已經收拾好情緒,用餐過程挺平和,期間,趙之鴻一度離席,到陽臺回訊息。

  這人一向很懂得在老頭的面前賣乖,會在用餐當中當著老頭的面離席,這人的面子還真大。

  有那樣的條件,讓趙之鴻反轉局勢的人,寥寥可數,幾乎不必花費任何腦力就推得出名單。

  只有一個。

  只要那個人願意支持他,他就有足夠的資本大聲說話,公司董座也才有可能支持他。

  趙恭奉行養生之道,晚餐用得不多,早早就離席,大嫂不必繼續演模範夫妻,也隨後包包一拎就出門,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坐在這裡。

  趙之鴻讀完訊息回座,正好看見他舉杯向古曼婷,給她一記彼此心領神會的微笑。

  就算同為男人,趙之鴻也不得不承認,那抹笑很有魅力、很讓女人神魂顛倒。

  即便再不願承認,心底深處,他確實嫉妒這個弟弟,有絕佳的女人緣、有承襲自母親的不俗相貌,連古曼婷那樣聰慧幹練、心高氣傲的女神級人物,都對他青眼有加。

  或許女人就吃那套吧,那股子他仿不來的孤高氣質與冷然魅惑的吸引力,就像那張天生的容貌,俊美得幾近妖異。有時,連他都不自覺害怕這個小弟,打心底寒起來。

  「怎麼?銀色夫妻吵架了?臉色這麼臭。」古曼婷笑睇。「別悶了,喝一杯?」

  美人一笑,嫣然傾城。趙之鴻受寵若驚,瞬間茫到忘卻東南西北。

  嘖,好弱。

  太沒挑戰性的對手,讓趙之寒很沒勁,百無聊賴地撐著頰,看他們的未來小媽連一成功力都不到,勾勾手指就撩得某人魂都酥了。

  半瓶。以趙之鴻的酒量,估計再忍耐半瓶的時間就夠。

  然後——咚!

  他這才起身,三兩下便由男人身上找出手機,察看最近的訊息內容。

  答案,他其實早就知道。

  江晚照繼承了公司近20%的股份,從她身上下手最快也最有效率,早在看到這些訊息之前,心裡就已經篤定兄嫂是要對江晚照下手,不然他不會耐著性子坐在這裡跟趙之鴻耗。

  古曼婷好奇地湊過來瞄一眼。

  「你坐在這裡,忍受這智障一晚,就是為了她?」

  看完,連她都不得不讚嘆最毒婦人心,趙之鴻那老婆啊,連這種缺德招都想得出來,她也是女人啊,女人何苦如此為難女人?

  不過比較好奇的是——

  她偏首研究趙之寒沈然如晦的神容。這個人,向來是冷眼旁觀,看著身邊人鬥得血流成河、遍地屍首,然後揮揮衣袖,片葉不沾身地從屍堆中輕巧走過。

  這種事,要在以前,他壓根都提不起勁,更別提用眼神示意她配合,弄清楚趙之鴻在玩什麼花樣。

  搞懂了,然後呢?他是要插手?還是——

  「還是,你今晚要答謝一下,我犧牲色相的演出?」

  趙之寒靜默了會,倏然起身。「抱歉,我今晚應該沒空答謝妳。」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直以來,他做任何事,都有明確的目的與理由,唯獨這件事,他無法給自己答案,他只知道,這件事不做,未來的每一夜,他都無法安睡。

  無關乎道德良知,就只是單純地、不帶目的地,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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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7:29


  趙之鴻夫妻的招,簡單,卻也惡毒。

  要讓一個女人乖乖被擺布,最能掐住她軟肋的,就是名聲與清白。

  而這個局,還是大嫂一手布的,用的是她娘家的自己人。

  逼姦弟媳,真夠狠了。即便江晚照不受脅迫,他們也能反咬她自己耐不住寂寞,能使的後招太多了,到頭來,百口莫辯的永遠是女人,她完全沒得選擇。

  只有女人,才最瞭解女人的痛點,大嫂對這個痛點,倒是毫不留情地狠踩。

  他沒想到趙之鴻會用這損招,但轉念一想,他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沿路闖了數不清的紅燈,超速罰單不知被拍了幾張,以他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趕至飯店,才用趙之鴻那支手機發訊問:「幾號房?」

  來的路上,他什麼也沒說,保持靜默才是最正確的做法,這支手機是她最後的保命符,若讓對方察覺一絲絲苗頭不對而斷了線索,那他也愛莫能助了。

  江晚照,我盡力了。

  若來不及,就是她的命。

  對方不知是否察覺有異,謹慎地回傳一句:「我辦事,你放心!」

  「我人已經來了,總要『驗收』一下再走。」

  對方回聲「嘿嘿」!再道:「我懂我懂!1037號房,讓你先,我不會跟大嫂說的。」

  趙之寒站在電梯口,讀訊立刻上樓。

  房門一開,不待對方反應,一腳踹了上去,勁道之狠,衣衫不整的男人被踹回房內,撞倒茶幾,倒臥在一地狼藉中,痛得起不了身。

  他輕緩無比地吐聲:「你要不要先確定,我會不會跟警察說?」

  男人暈了暈,好一會才發出聲音:「你、你是……」

  他一秒迅速掃視房內,定在淩亂床鋪上,再轉回時,寒眸微瞇。

  「讓您見笑了,這種家務事,我們可以自己關起門來解決,就不勞煩外人費心了。」一把拎起對方胳臂,像拎一袋垃圾似地往門外丟,而後——砰!重重甩上房門。

  喔,對了。

  房門很快又開啟,抄走對方猶握在掌中的手機。「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發生,畢竟鬧大了,難免讓人笑話我們家教不嚴,你最好管牢自己的嘴巴,若是驚動趙老親自出面教你怎麼做人,只怕大家都臉上無光。」

  砰!房門二度關上,這次,沒再打開。

  趙之寒回眸,審視床上昏睡的女子。髮絲散亂、春光盡洩、臉上有傷……狼狽到他都不忍直視。

  不忍?他自嘲,原來自己體內,還有惻隱之心這種東西的存在。

  拉來被子遮掩裸軀,長指順勢拂開貼在臉上的長髮,觸著一抹濕黏。

  那是血。

  順著髮際線滑落,源頭,是左額一道血口子。

  指腹一燙,他縮手,恍了恍神,那一瞬間,宛如時空交錯,重疊了現在、與過去……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迫意緒抽離,木然地起身撥打飯店內線的客房服務:「麻煩幫我送醫藥箱過來。」

  親自處理完她額上的傷口,他坐在床邊檢視手機裡的資料,將照片一張、一張刪除,刪了幾張後,耐性頓失,索性整個資料匣全刪了。

  回看更早之前的訊息,這局布得出乎他意料的早,從趙之恆喪禮時就開始,以她亡夫故友的身分接觸,偶爾傳來訊息,分享趙之恆年少時的舊事與照片,讓她沒有過多的防備。

  真諷刺,她慎防趙家每一個,對外卻反而沒那麼深的戒心。

  他們以趙之恆為餌,難怪她會中招,扯到丈夫,她怎麼可能不掉坑?

  傻女人。

  他始終坐在一旁,靜靜注視著她,時間過去多久,他沒有留意,等著她,由黑暗中走出來,睜開眼眸——

  第一眼,看見他。

  但他想,那對她而言應該不是什麼好事,現實有時比夢境更可怕,他看著她,眼底從空茫、到迎入他的影像、而後凝聚恐慌——

  「走開!」肢體本能地發顫,而後抗拒。「走開……」

  「江晚照!」他沒多想,出手壓制。「妳冷——」

  「走開、走開、走開……」殘留在腦海裡的最後一抹意識,讓她發了瘋的反抗、掙紮,因為她知道,一旦放棄,等待她的就是萬丈深淵,會將她撕得粉身碎骨。

  「江晚照!」制不住她的拳打腳踢,他傾身壓住她躁動的肢體。

  啪!

  她一巴掌揮了過去。「你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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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8:07


  他不動,靜靜凝視他。

  「你渾蛋……」又一巴掌賞去,這一次,力道弱了些,只餘下更多的無助與絕望。

  趙之寒躲都沒躲,任她打。

  「夠了嗎?」不夠,就繼續打,打到她能冷靜下來為止。

  她軟下手,淚水從那雙大大的眼眸,滑落。

  「冷靜一點沒有?」趙之寒一瞬也不瞬地俯視她。

  「為什麼……會是你……」輕弱的嗓,顫顫地吐出。

  她想過會是趙家任何一個人,卻沒想到,第一個對她下狠手的人,居然會是他。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趙之寒一靜,回視她凝淚的眸,神色漠然。「不為什麼。」

  「為什麼?」她執拗地,要討個答案。

  「我不做,別人也會做。」誰做的,有差嗎?

  「那也不該是你。之恆、之恆說過,你不壞,你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而已……」是之恆錯看他,還是她高估了他的良知?

  似是被觸動了什麼,趙之寒鬆開手,起身退開。

  江晚照抓緊絲被,迅速蜷縮到床角,遠離他。

  「如果他知道,我曾經對妳做過什麼,或許就不會這麼說了。」他淡嘲,無所謂被她當成一隻會咬死人的毒蠍,因為他的確是。

  她曾經,被咬過一口,至今傷仍在。

  江晚照啞著聲,試了好幾次,才成功發出聲音。「我、我沒說……我已經忘記了……」

  「是嗎?」如果真的淡忘了,不會一見到他就渾身不自在、不會怕他怕到發抖、不會一睜開眼,就認定是他……

  「我就是一個會強暴女人的禽獸,這種事八年前我做過,八年後再做一次也不奇怪——」

  「夠了!」偽裝,像是一層薄如蟬翼的紙窗,被他直言不諱地捅破,撕開曾經狼狽而不堪的傷痛。

  他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

  十七歲,她甚至還來不及,編織屬於少女瑰麗浪漫的愛情夢想,就因那個意外產生交集的夜晚而幻滅,而她甚至無法怪他,理直氣壯以受害者自居。



  「妳希望我怎麼做?」



  那時,他曾經這樣問過她。

  他不是有意的,她知道。

  那一夜,她清清楚楚看見他眼中,濃濃的厭世意味。

  一個想自焚的人,她不自量力湊上去救火,引火上身燒著了,也只能怪自己活該。

  她主動提出了金錢上的補償。

  那一刻,看見他眼中浮現的愕然,她羞憤得幾乎無地自容。

  是她自己讓這一切,成為一場低俗的桃色交易,從那時起,他就完全不欠她了。

  當時,她實際地知道,追究責任她的人生也已經回不去,這筆錢,至少換來了她五年的幸福……

  這道瘡疤,她曾經試圖埋葬,讓人生繼續前進。

  她刻意地不去回想、選擇性忘卻,日子久了,那破碎的疼痛與傷痕,恍惚得像是一場夢。

  只是作了一場噩夢。她不斷地告訴自己,然後從夢中走出來。

  「我那麼努力想忘掉……」真的、真的很努力,卻還是繞了一圈,又遇上他。

  看見他,就像在提醒自己,她只是個有價碼的女人,曾經將尊嚴踩在腳底下,將自己秤斤論兩地販售,難堪而羞恥。

  今晚的一切,與八年前那一夜重疊,勾起她滿滿的憤怒。「我並不欠你什麼,你憑什麼這樣傷害我?!」

  「算妳倒楣吧。」遇上他們這幫姓趙的混蛋。

  一個又一個、一次又一次,好好的人生因他們而一再崩毀。

  他面無表情,不痛不癢地說著,撩動她內心的屈辱與痛楚。

  「滾出去!」理智崩毀,她氣得拿枕頭砸他,挫折失控地無聲痛哭。

  王八蛋……

  好痛……都是這個王八蛋害的,她心好痛、手好痛、頭也好痛……

  悶著聲音哭得頭暈目眩,陣陣疼痛襲來,她迷迷糊糊地撫上額際,以為會像那一夜,觸著一片黏膩血漬,卻意外摸到潔淨紗布。

  那道傷,被嚴嚴實實地裹覆住,形成保護屏障。

  她怔怔地仰眸,望向他。

  那個人,仍舊不發一語地靜立一旁,沒離開,卻也沒再試圖上前。

  他似乎,總是如此。隔著一段距離,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她的一切。

  但那樣的距離,是她要的,他很清楚,她怕他。

  與趙之恆的這兩年婚姻當中,見到這個人的次數並不多,他不像虛偽的趙之鴻夫妻,笑裡藏刀;也不像矯情的趙之驊,曲意關懷;他姿態冷漠,但——

  除了那一夜,他其實不曾真正傷害過她。

  這個男人很危險,只要他想,連趙恭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她從一開始就避他避得遠遠的,不去與他正面交鋒,但潛意識裡,總覺得非到必要,他不會對她出手,也沒必要對她出手……

  趙之寒見她情緒漸漸穩定,淚水止住了,只剩下淺淺的抽息聲,眼神也恢復清明。能冷靜思考,看來應該是沒事了。

  他拎起外套,轉身正欲離去,尚未移動腳步,衣角被人輕輕捏住。

  低頭,順著那隻蒼白的柔荑,移向她無助的神情。

  饒是鎮定如他,也不免一絲錯愕。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靠近他——雖然是因為別無選擇,必須攀附於他。

  「你……」她開不了口,微慌的眸,帶著一抹不確定。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但她想賭,賭趙之恆沒有看錯,賭他今晚出現在這裡,不是為了傷害她。

  他靜止不動,並未揮手掙開。

  她仰望他,也執拗地不肯動。

  寂靜,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語言。

  她的眼神,在問他:我可以相信你嗎?

  妳知道,盲目的信任,叫作愚蠢。他應該要這樣告訴她。

  太習慣被質疑、被否定,就像方才她醒來時,一秒就決定了他的人格,他從來都無所謂,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但是——

  這樣的眼神,他不習慣。

  最後,是他僵硬地先移開目光。

  「……十分鐘。除了我,誰來都別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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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1-4 12:58:47


  他真的只花了十分鐘就回來,在樓下的購物街買回適合她尺寸的衣服。

  一同走出飯店時,天色已經濛濛亮起。

  他送她去了醫院。

  這家醫院是趙夫人娘家的產業,現任院長是趙之恆的親舅。

  說來,呂靜玢也是名門千金出身,標緻端秀、氣質高雅,要什麼樣的青年才俊沒有?偏偏瞎了眼看上趙恭,出錢出力幫著他白手起家,事業建立起來了,丈夫的心也野了。

  因此,呂家對趙恭觀感自然不會太好,總罵他不是個東西,對趙家那群小崽子也沒什麼好臉色,趙之寒還算是能說上兩句話的。

  好歹是養在趙夫人名下,孩子又小小年紀就沒了娘,事主沒了,火氣也就上不來,把氣撒在一個孩子身上有失厚道,更何況名義上,人家也是喊上一聲舅舅。

  倒是好一陣子不見,在這時看到他,不免意外。

  「你怎麼會跟小晚一起?」

  趙之寒倚著牆面,手伸進口袋撈了撈,想起醫院不能抽菸,遂又放棄。「我家那點破事,你還不清楚嗎?」

  呂豐年蹙眉,隨便起個頭,就知尾了。「一群小畜生!」

  趙之寒朝病房門的方向望了望。「她還好吧?」

  「輕微腦震盪、右手脫臼、身上幾處外傷、血液裡有藥物反應……除此之外,沒有造成更大的傷害。」

  「那就好。」這句話,不只是對呂豐年說,也是對他自己說。

  他趕上了,那就好。

  八年前,他毀掉她,八年後,他至少阻止了別人再毀掉她第二次。

  「開張驗傷單給我,回頭我跟大哥聯絡聯絡感情。」加上手機裡的對話紀錄,足夠掐牢趙之鴻,確保他短時間不會再幹蠢事。

  呂豐年審視他,眼神裡有探索、也帶些許玩味。「我很意外,你會插手管這件事。」

  趙之寒自嘲:「我自己都意外。」話鋒一轉,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聽說,她想做人工受孕?」

  呂豐年挑眉。「你哪聽來的?」他不認為小晚會拿這事四處說嘴。

  「小畜生偶爾也會做點人事,您堂堂的人類,就別跟我們混一塊了吧,『舅舅』。」他直起身,往病房走去。

  呂豐年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好氣地笑罵:「小畜生!」好好講話會死嗎?分明是拐著彎在刺他:你日日掛在嘴邊的畜生都會做人事了,你好好的人不要犯賤去當畜生。

  是說——

  他玩味地打量那道消失在病房內的身影。

  這個一向不管旁人死活的小混蛋,什麼時候,也懂得替別人著想了?

  房門開啟,細微的動靜,立刻讓她自淺眠中驚醒。

  是他。

  那人的身影落入眸心,他就站在門口,沒再試圖走近。

  「我想喝水……」輕弱的嗓,逸出聲。她頭好暈,沒力氣動。

  趙之寒這才移步,走到床前倒水,插上吸管湊近她唇邊。「舅舅有替妳安排看護,晚一點會過來。」

  江晚照點點頭,喝完水,又閉上眼。

  他將杯子擱回床頭。「沒事的話,我走了。」

  她很快地又睜開眼,喊住他:「趙之寒!」

  他停步,回眸。

  「你……為什麼不說?」明明不是他,他為什麼不解釋?

  「沒差。」他同樣也是她認定的那些敗類之流,這種事他不是沒對她做過,只不過差在這一次不是他而已,做一次與做兩次,有何差別?

  「有。」她堅定地,望住他。「只要你沒做,就有差。」

  「……沒有。」靜默良久,他吐聲。「這次不是我。」

  他只是不以為,解釋有用,不以為她會信。

  「嗯。」她鬆了一口氣。所以她真的賭贏了,對吧?

  「謝謝。」這聲謝,是真心的,至少這一晚,他守護了她,沒讓她遭遇更不堪的事。

  他別開臉,不自在地道:「不必謝,這是我欠妳的。」

  今天他還了,從此以後兩不相欠。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再多,他還不起。

  「往後,妳自求多福。」

  然而,江晚照卻聽出話中深意。

  所以當年的事,他其實一直都心懷愧疚吧——即便他自己不承認。

  在他離去前,江晚照及時喊住他:「趙之寒,你會跟他們一起欺負我嗎?」

  他沈默了下,沒立刻回答。「我說了,妳會信嗎?」

  「你說我就信。」

  「……不會。」而後,拉開門把,頭也不回地離去。

  「好。」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我信你一次。」

  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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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2:59:29


  時光之河,依然潺潺流動,而他的仍像死海,日復一日,死寂無聲,沒有生物能存活。

  在那之後,約莫過了一個多月,江晚照回醫院做檢查,從院長室出來後遇到他。

  這段時間,從呂豐年口中,打探到不少關於他的事。

  他說,這孩子其實也是可憐,說穿了還不都是大人造的孽,小孩何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沒有一個深愛丈夫的女人,能容忍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還得寸進尺,將孩子塞給她,要她認。

  靜玢不甘心,埋怨這孩子,冷待他。

  當年,喊來還有幾分童稚的一聲「舅舅」,隨著歲月,漸漸只剩下三分諷味、七分虛假的空泛形式,一如他人格的轉變。

  趙恭這老混蛋根本不會養孩子,長在那種沒有人味的地方,不是逼瘋自己,就是把自己變成同類,而他成了後者,抽空自己,然後一日日麻木,在人生叢林裡,迷失。

  有一回,他突然說:我就是個神經病,現在不是,早晚也會是。

  不知為何,乍聽之下,竟有幾分不捨,頭一回驚覺到自己的殘忍。

  只是一點點溫情,他們卻誰也沒有給,他不是沒有伸出過手,可是沒有人握住,他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他。

  他們把一個沒有做錯任何事的孩子,逼到覺得自己早晚會精神失常。

  他從十五歲就開始看精神科。

  呂豐年不止一次告訴他:「你沒有病,你很正常。」

  但他還是來,不靠藥物,他沒有辦法睡。

  領完藥,他們在醫院大廳相遇。

  江晚照瞄了瞄他手中的藥包。「你今天回診?」

  趙之寒漫應了聲,舉步欲走。

  「不上樓跟舅舅打聲招呼?」

  「不用。」沒那個情分,裝模作樣給誰看?

  江晚照快步追上他。「可是他剛剛才問到你——」

  他停步,她在後頭險些撞上他,踉蹌地退了兩步,才接續道:「我跟他說我沒遇到你,不太清楚。你要不要自己上去跟他講?」

  講什麼?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應該沒什麼可讓人說嘴的,倒是趙家這齣日日上演、劇本十數年不重複的好戲,呂豐年可能比較感興趣。

  他繼續往外走。

  看來是不要。她嘆氣,跟了上去。「你這麼怕看到舅舅啊?」

  「他很煩。」去了少不得又是那些:「你當這是維他命,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嗎?就是有你們這種人,臺灣才會藥物氾濫……」之類的無聊話。

  幾顆藥而已,是在小器什麼?拒絕給藥的防備姿態,像是他一個沒節制,會整瓶往肚子裡倒似的。

  「我不會像個瘋子一樣,吞藥自殺。」

  當他這麼說時,呂豐年斜睨他,一副就是——你會。而且還是個有自戕前科的瘋子,我不想因為藥物管制不當被抓去關。

  趙之寒懶得跟他廢話,如果不是習慣了他的精神科醫師,早換間醫院了。

  「幹麼這樣說,舅舅是關心你。」

  關心?是醫務人員無聊的使命感吧?

  相較於呂豐年近幾年來益發詭異的態度,讓他有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外,江晚照今天更反常。

  「妳想幹麼?」以前是能有多遠避多遠,今天一直跟著他,說這其中沒鬼,誰信?

  他一停步,她趕忙跟著剎住。「那個……是有點事想跟你談。你現在有空嗎?」

  「是不差一頓飯的時間。」

  「那,我知道前面有一間不錯的餐廳,我請你吃飯?」

  趙之寒不置可否。他也想知道,她要跟他談什麼。

  她說的那家店,是一間台式餐廳。雖然名義上是一家人,但同桌共食的機會並不多,趙家用餐習慣偏西式,幾乎不吃合菜,個人管好自己的餐盤,不必看別人碗裡的菜。

  他們沒有熟到知曉對方的飲食喜好,但又覺得找簡餐店各吃各的太過疏離。趙之寒倒是沒說什麼,全程讓她作主點菜,他只要求一瓶啤酒。

  「我點了五菜一湯,他們的蒽爆牛肉很多人推薦,你試試看合不合口味,不夠再加點。」

  等候上菜的空檔,她想起什麼,由包包裡取出一物,推向他。

  「聽舅舅說,你晚上不好入睡,我幫你調了一瓶舒眠精油,這幾次回去都沒遇到你,就一直帶在身上。」

  趙之寒瞥了一眼。「違反職業道德,任意透露患者病歷,不知道可以判多重?」呂豐年愈老愈嘴碎了。

  「如果是透露給家人,應該不嚴重。」她淺笑回應。「舅舅也是為你好,老是靠藥物或酒精入眠,很傷身體。」

  家人?

  趙之寒沒回嘴,默默地收下精油瓶。

  侍者陸續上完菜,江晚照先替他舀上一小碗炒飯,然後自己才動筷。

  期間,她會留意他吃什麼、不吃什麼,離他較遠的菜,會主動替他布菜,體貼而細心,就像一般家人會做的那些事。

  「你吃魚嗎?」

  「原本吃。」慢悠悠補充:「進趙家後,就不吃了。」

  她好奇。「為什麼?」

  「刺太多。」七歲的孩子,還不懂如何挑刺,一個不留神,會鯁死自己。

  「那你放心,這一餐沒有刺,儘管吃。」她剔掉魚刺魚骨,撥了一筷子魚肉到他碗裡。

  趙之寒動手斟了半杯酒,發現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你真的應該改改酗酒的壞毛病……」

  聲音很輕很輕,碎語等級那種,他索性擱了杯子,然後有人將湯碗推到他面前。「喝喝山藥排骨湯,這個比較補。要酒還不簡單,下次我煮一桌全酒料理,米酒花雕紹興高粱隨你挑。」

  最好還有下次。

  趙之寒不予置評,用完餐,侍者撤了菜,他徑直切入話題。「說吧,妳要我做什麼?」

  一路鋪陳到這裡,也夠了。

  他想知道,這一餐的代價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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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0:10


  他想知道,這一餐的代價是什麼?

  「現、現在嗎?」他好直接。

  「放心,我一滴酒都沒沾,腦子很清醒。」現在不說,她溫情戲碼是還要演多久?

  「其實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但是想來想去,還是你最適合……」

  「什麼事?」

  「我想授權給你,全權代理公司的股東事務。」

  趙之寒挑眉,不能說不意外。「妳知道妳在講什麼嗎?」

  「我知道,我同樣一滴酒都沒沾。公司的事,我不懂,你們男人世界裡的權力角逐,我也不想摻和其中,成為你們欲望鬥爭的祭品,只要這件事情塵埃落定,斷了其他人的念想,日子才會平靜些。」而她,也能保自身平安。

  這叫什麼?請鬼拿藥單?她腦子被門夾了嗎?

  「趙家每一個人,都很樂意答應妳這件事。」尤其趙之鴻,為了這張授權書,什麼骯髒手段都使出來了,聽到這句話,半夜爬都會爬過去。

  「可是我不想。一個對我不懷好意的人,遂了他的意,也無法擔保他不會回過頭來,將我生吞活剝。」

  「我也不是什麼善類。」只是順手幫過她一回,就以為他是善良老百姓了?要論生吞活剝,無論心理素質抑或技術層面,他都不會輸給趙之鴻。

  「但是你說你不會欺負我。」她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這句話是騙我的嗎?」

  「……不是。」

  「嗯。」她舒了口氣,展眉微笑。「所以我相信你。」

  「……」

  「當然,還是要問問你同不同意,我什麼都不會過問,你可以全權作主,我只要求,讓我安安穩穩過日子,這樣就可以了。」

  聽起來很公平。

  誤入狼群的小白兔,看似驚慌,其實也一直在觀察周遭生態,她明白自己是一塊多肥美的肉塊,只要她一天不表態,勢必被爭相撕咬,永無寧日。

  既然注定要當一顆被擺弄的棋子,那她至少可以選擇一個下棋高手,而非豬隊友。她知道他能保她,所以選擇向他示好投誠,尋求庇護。

  小兔子也不是那麼沒心機,要在狼群裡生存,沒點手段如何存活。

  趙之寒斂眸,把玩手中的精油瓶。

  早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這根刺不大,他吞得下。

  「好,我保妳平安。無論是趙之鴻還是趙之驊,再也動不了妳。」

  趙之鴻要是知道,自己忙和了半天,只是在為他作嫁,不知會不會氣得吐上一缸血?

  「嗯,那看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們再約個時間去胡律師那裡簽署相關文件。」

  「不急。倒是有件事——」他沈吟了下。「妳還是想生孩子?」

  「當然。」她今天回醫院檢查身體,就是為了這件事,但舅舅說,她目前的健康狀態不是很理想,需要再調養一段時間。

  養胎十個月,耗的是女人的精血,她也想在最好的狀態下,生養一個健康的孩子,不要再受之恆受過的苦。

  「妳想生誰的孩子,我管不著,但是既然現在妳的安危歸我管,那麼我有義務提醒妳,我保得了一個,保不了兩個,妳自己看著辦吧。」

  江晚照靜默了下。

  言下之意,她自己就是一個活標靶了,再來一個,無異於添個小標靶。趙之恆剛過世時,遺產繼承的問題就鬧騰過一陣子,至今檯面下仍餘波蕩漾,鑽著法律漏洞尋求解套,而孩子完全能穩固她繼承的正當性,那些人可不會樂見。

  這時候懷孕,無疑是在給他添亂。

  「我懂。我會先擱下懷孕的計畫。」不急,日子還長得很。

  趙之寒點頭,很滿意她有商有量的配合態度——「那麼,成交。」



  是夜。

  臨睡前,不經意望見那瓶隨手擱在床邊的精油。

  他打開薰香燈,滴上幾滴精油,煢煢微光中,他躺在床上,緩慢吐息,讓那舒柔緩和的氣味進入肺葉,等待睡意降臨。

  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神智依舊無比清醒。

  沒有用。

  他坐起身,拆開抽屜裡的藥包,和著酒吞服。

  關上薰香燈,躺上床,回到原來的黑暗中,任藥物與酒精侵蝕,帶走他的意識,換來短暫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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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0:56


  事態至此,算是明朗化,這場角力賽,趙之寒先下一城,趙之鴻、趙之驊飲恨吞敗。

  不管對江晚照來軟的、還是來硬的,就是沒想到,她最後會向那個軟硬都不施的對象靠攏。

  「我都不知道,原來小弟有這樣的心思。」看似不爭、也從不表態,卻在最後,出其不意地給所有人迎面一擊。

  「要是都讓大哥猜透了,我還混什麼?」

  「小弟的招,我們學不來。」趙之驊笑回,語意裡藏著滿滿的惡意。

  「小弟一向懂得運用身體,換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種招不是誰都學得來的。」趙之鴻補槍。

  「那是。」趙之寒頷首同意。「大哥、三哥也知道,我這心肝脾肺腎都有價碼,標著標著,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價值連城起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貴賤之分吧。不像某些人一副臭皮囊,扔給狗狗都不吃,果然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真要比就傷感情了。

  「你還要不要臉!」這種事也拿出來說嘴。

  「大哥教訓的是,當弟弟的也很希望大哥能以錚錚風範為楷模,大哥不會讓我失望吧?」再幹那種不入流的事,別怪小弟不給你留臉面。

  面上帶笑,淩厲眼神卻是不言而喻的警告。

  「哼。」不知是自己作賊心虛,還是趙之寒恫嚇意味太鮮明,把柄掐在人家手中,自己氣虛地先走人。

  雖不甘心,但大勢已定,再有什麼心思,動作也不能太大。如今再弄她,等同於衝著趙之寒去了,江晚照是軟杮子,趙之寒可不是。

  趙之鴻這頭,趙之寒倒不擔心,他城府不深,能玩的手段就那些,淺得一眼就能看穿,這應該足夠讓他安分好一陣子。

  至於趙之驊——

  「大哥這是幹了什麼虧心事?」這麼慫,幾句話就掐得喉嚨失聲。

  「人生在世,誰沒幹過幾件虧心事,是吧?三哥。」趙之寒言笑晏晏,寒瞳湛湛。

  「你不就沒有?」不是沒有,而是幹了心也不虧,坦蕩蕩大無畏。

  之所以忌憚他,就是因為他看不見弱點。趙之寒隨隨便便就能踩住他們每一個人的死穴,他們卻踩不著他的,局面一開始就處於劣勢。

  「三哥,如果我是你,與其研究兄弟們哪兒虧心,不如先把自己的坑填平,爸年紀大了,手腳不麻利,萬一不小心跌了進去,生起氣來你我都擔當不起。」

  趙之驊容色僵了僵。

  他是真知道?抑或只是為了警告他別輕舉妄動,虛張聲勢?

  趙之驊為人謹慎,在手頭沒有籌碼的情形下,不願正面交鋒,於是他退。

  打發完路障,趙之寒繼續往餐廳前進。翻了翻貯物櫃,只有泡麵、罐頭、吐司,還有硬到咬了牙床都痠的法棍麵包。

  嫌棄地皺了下眉,立時放棄,改取酒杯時,看見站在廚房門口的江晚照。

  「妳還沒走?」

  江晚照默默望他。

  只是偶爾回來陪老人家吃個飯都這樣了,那在她沒看到的時候,可以想見那戰況。

  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是她把他拖進局裡。

  他完全做到了他的承諾,趙家沒人再來煩擾她,她的日子是安穩了,可是……

  不僅趙之鴻、趙之驊,她心也虧。

  別開眼,她回頭開冰箱,察看現有食材,問道:「吃粥好嗎?」

  「隨便。」

  晚餐那氣氛,根本不是吃飯,而是在吞劍,趙之寒光是應付那些佛口蛇心的「家人」,溢胃酸都飽了,最好還吃得下。

  她也不喜歡回趙家,卻不能不來走動,以免落人口實。

  利用現有的剩飯熬粥,再將肉絲、玉米粒、高麗菜等,依熟成順序丟入,抓少許鹽巴,最後打入一顆蛋攪拌。「肉絲沒有抓醃過,口感與味道會差一些,你將就點。」

  趙之寒接過瓷碗,食物的溫度透過器皿,熨上冰涼指尖,填入空泛的胃,意外地暖了身心。

  很淡,真的沒什麼味道,稱不上美味,但他忍不住,又舀了匙入口。

  江晚照在一旁,接著開爐火燒水。

  「上次的精油,對你的睡眠有改善嗎?」

  趙之寒沒應聲。

  「我有猜到。」水滾了,她將預先切塊的蘋果、奇異果,以及事先準備好的茶包丟進去,關火前,再切兩片甜橙、檸檬佐味,倒入瓷壺,舒眠水果茶,完成。

  「我這次配了茶包,你喝喝看。要是嫌麻煩,沖個熱水,把茶包丟進去泡個五分鐘就好。」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洋甘菊、混著薄荷香氣,光聞味道就很紓壓。

  她這麼晚還不回去,待在廚房就是為了替他煮這壺舒眠茶?

  「那不打擾你,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走出廚房,忽然想到什麼,又繞回來。「對了,上次說要煮一桌菜請你,你看什麼時候有空再跟我說。」

  趙之寒回眸,想起那句全酒料理的承諾。

  他以為,那只是隨口一說的場面話。

  「我廚藝其實真的不錯!」雖然他現在正吃著淡而無味的清粥。

  他輕輕扯動唇角。

  很淺,淺得幾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笑。

  「我送妳回去。」

  「不用,你吃完早點休息。」她揮揮手。「晚安。」

  「……晚安。」人都走遠了,他才對著空氣,喃喃低嚅。

  吃光碗裡的粥,他不由自主,又上前舀了一碗,整鍋吃到見底。

  然後,一口一口啜飲那壺水果茶。

  回到房中,將她留下的茶包,擱到精油旁邊。

  食物溫了胃,不再空泛得難以入眠,頭一回,感覺四肢是暖的。

  雖然,他還是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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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1:35


  週末,趙之寒參加廠商的開幕酒會。

  這廠商與他們有長年的往來與合作,偶爾應酬走動是必要的。

  酒會結束後,主人家禮數十足,硬是塞給他一堆伴手禮,他盛情難卻,便收了。

  回程路上,想起擱在後座的禮盒。對方是開餐館的,送的都是頂級食材,拿回去也是糟蹋。

  江晚照……住處好像離這不遠。

  思及此,他開啟導航,輸入地址,改變行進路線。

  他沒有打電話、沒事先約好,純粹碰碰運氣走一回,她若不在,就算了。

  這裡,是趙之恆婚後,為她所添置的家園,他一次也不曾來過,繞了點路,才找到她居住的小區。

  確認門號無誤,他下車按門鈴。

  前來應門的江晚照有些倉促,長髮僅用鯊魚夾盤住。「咦?是你啊。」

  沒讓「你來幹麼」之類的語句有機會成型,不由分說地將東西塞到她手中。「這給妳。」

  她低頭檢視了一下禮盒內的物品。

  「等我一下,馬上就好。」然後抱著食材,轉身跑回屋裡。

  他只是來送個東西而已,等她做什麼?趙之寒有些不解,仍默默站在庭院外,一步不動地等著。

  當她再次出現時,長髮重新梳理過,整齊地紮在腦後,並且換上外出服,關好門,重新啟動保全。

  「走吧。」

  走?「去哪?」

  「你不會以為,只要丟個主食材給我,我就有辦法變出一桌滿漢全席吧?」江晚照斜睨他。

  「不是……」她以為,他是來討債的?

  江晚照坐進副駕,扣好安全帶,指示他最近的大賣場要怎麼走。

  「……」他默默握起方向盤,當司機。

  到了大賣場,江晚照把推車丟給他推,逕自低頭滑手機,上網研究食譜。

  「你比較想吃奶焗龍蝦,還是乾脆煮一鍋龍蝦湯,當火鍋吃?」

  「火鍋?」聽起來很溫暖。

  「好,那我可以偷懶一下,把能丟的食材通通丟進去煮成一鍋。嗯……食譜上說,龍蝦要搭白蘭地……」她騰出另一隻手,一邊對照食譜,一邊將清單所需的材料往購物車裡放。「那白蝦就留著用紹興酒清蒸好了;花雕酒也買一瓶備用,可以做花雕雞……」

  不是愛酒嗎?讓你吃個夠,吃到以後看見酒就反胃。

  她陰惻惻地想。

  「……」在趙家,再毒辣的言語,他都招架得住,生平頭一回,居然會被諷刺到不知怎麼回嘴。

  既然都來了,亁脆順便添購一下日用品。江晚照索性大大方方地拿出隨身的筆記本,採買起來。

  沙拉油,可以理解。

  衛生紙,好的。

  礦泉水?花架?培養土?組合式木櫃?還……鋁梯?

  她家的料理檯有多高,做菜需要用到鋁梯?

  買的都是平日一個人時不好採買的物品,分明司馬昭之心。

  週末的午後,莫名多出來的採買行程、莫名地當起採購搬運工、還有——

  「對了,你吃辣嗎?」

  「吃。」

  購物車擱入一盒辣椒。「那下次試試川菜。酸呢?」

  「不吃。」

  她點點頭,順手筆記下來。「我看裡面有一些乾貨,可以保存久一點,燉湯煮粥都不錯,下次就不會再吃到沒味道的粥了。」

  ——還有採買過程中,有一搭沒一搭的互動與交流。

  一切都讓他很莫名。

  她甚至說了好多的「下次」。

  無論真心與否,聽多了假的都快變成真的,他已經快要分不清……

  夕陽餘暉照入庭院的時候,他在院子裡替她搭花架、組合那個剛剛買回來的木櫃,而她在廚房準備晚餐。

  淡淡的奶油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眺望過,站在任何一戶人家門外。那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結合了食材與熱氣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一種屬於家的味道。

  而這一次,他站在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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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2:16


  後來,他想起她養在頂樓露臺那幾盆的盆栽。他留了一盆,擱在他房間的窗檯,其餘幾盆,找了個時間,送回去給她。

  這是他第二次造訪。

  專程來一趟,就為了送幾個小盆栽,聽來有些可笑,按下門鈴時,他一度模擬過,若是她對他的造訪,露出意外的神情,或問:「有事嗎?」時,他該如何回應……

  幸好她沒有。

  對於他的到訪,她表現得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拉了他進屋,不由分說地塞一堆布料到他手中。「今天沒空做飯,你先幫我一個忙,等我交完貨,要吃什麼都沒問題。」

  他看了看手中的布料。「怎麼幫?」

  「這樣——」她穿好針線,示範了一遍給他看。「你只要把釦子縫在這個地方固定好,就可以了。」

  他點頭,表示瞭解。

  剛開始下針還不太順手,試了幾次以後,漸漸拿捏到技巧,下針愈來愈穩,一針、一針縫得紮實又專注。

  江晚照於是放心去忙其他部分。

  她開了一間小小的工作室,接單的範圍主要是手工藝類的布製品,平日接單量不大,剛好夠她打發時間,也能照顧家裡的病人。

  偶爾,也會遇到這種數量多,交貨期又趕的情況。一般她會婉拒,不過有的時候,遇到長期合作的老客戶,禁不住人情壓力,還是會破例接一下。

  雖然,她並不缺錢,但生活更多時候,追尋的是活著的重心與目標,這種有點忙、又不會太忙的狀態,對她來講剛剛好。

  抓到竅門後,他速度開始變快,一個小時之後,完成了她交付的任務。

  於是,她又教了他一些簡單的針法,讓他做拼布接縫的工作。

  趙之寒做得很好。

  他的學習能力,向來都比別人快、也比別人強。

  前一個禮拜,當了採買搬運工,這個禮拜,被拖來當縫紉工。

  晚餐,他們叫了披薩,在布料堆裡解決。

  有了他的加入,進度比預期中快上許多,她甚至有閒情停下來觀察他。

  經過這一日的訓練,他穿針引線有模有樣,架勢十足,縫線密實又平整,儼然專業繡工魂覺醒。

  趙之寒發現有人偷懶,停手望去。「妳做完了?」

  「是啊,做完了。」還悠閒地做了個小玩意。

  「還妳。」他二話不說,直接交棒,讓專業的來。

  「很有趣吧?」她笑笑地說。「一開始我是迷上刺繡,那真的是一個很好殺時間、並且紓壓的手工活。以前那些很痛苦、很沮喪、壓力很大、迷茫無助的日子裡,只要拿著針,一針一線地縫,像是一種自我療癒的儀式,在儀式過程中,慢慢地,讓心靈平和,重新找到穩定的力量。」

  「好像是。」他剛剛,似乎就是這樣,平靜而安適,完全沒想到生活裡那些糟心事。

  「那你下次心煩的時候,可以試試看。」

  「好。」他拍拍身上的棉絮與線腳,才發現今天時間過得好快。「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等一下,這個給你。」那是他們今天一起合力完成的面紙盒布套的其中一個。

  他以眼神詢問。

  「你今天的酬勞。」她笑回。

  他接過時,發現它和其他布套小小的不一樣,它的角落,繡了一隻小兔子。

  為什麼要給他小兔子?

  他蠕了蠕唇,最終還是沒問出口,默默接過。

  「路上小心,到家時傳個訊息給我。」送他出門時,不忘叮嚀。

  從來不會有人,叮嚀他這些。

  回到家,將面紙盒套上那個小兔子布套,審視了一會兒,看到擱在一旁的手機,不自覺便拿起,回了訊。

  「我到了。」

  另一頭很快回傳:「嗯,早點休息,晚安。」

  

  再然後的下一次,她在醃蘿蔔乾,他理所當然被抓來幫忙切蘿蔔。

  「你刀工很穩耶,到底有什麼是你學不會的?」

  「我也想知道。」

  每次來,他們總是有事情可以做,那些準備好的說詞,一次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醃好蘿蔔,她在廚房烤餅乾。

  他坐在庭院的階梯上,聞著烤箱散發出的麵餅香氣。

  剛剛在醃蘿蔔時,她不經意說,想在庭院這裡,搭個秋千或藤椅之類的,最好是那種藤編的吊椅,她在說的時候一臉嚮往,好像已經看見,自己坐在那上頭賞月、看夕陽,享受清風徐徐的愜意風情……

  「那就找時間去賣場,挑妳想要的樣式。」

  「你連搭秋千都會?」她微訝。

  「總有說明書。」世上沒有完成不了的事,只有要不要去做。

  這是他們下週的行程。

  「來,嚐嚐看。」一只托盤捧到他眼前。「薰衣草餅乾。」還有一壺水果茶。

  他拿起一塊,淺嚐了口。「不錯。」

  「喜歡的話,剩下的你帶回去,晚上餓了當點心吃。」

  在那裡,沒有人會幫他煮粥。

  於是,房間床頭那個位置,再多一包餅乾,原本空曠的桌面,一天天變得擁擠。

  那個週末,去選吊床時,發生一點小插曲——他們遇見了趙之荷。

  那是四房的女兒,他的妹妹。

  江晚照要上前去打招呼,被他拉住。「不用。」

  「為什麼?」終究是一家人,感情再怎麼疏離,也不能形同陌路,這個小姑從她嫁進趙家之後,與她雖沒那麼親近,倒也不曾為難過她。

  「妳沒看她壓根就不想過來嗎?」應該說,壓根兒不想承認他們認識,眼神裡的鄙夷如此鮮明。

  「她應該是誤會了。」眼看趙之荷已經走遠,她回頭,嘆氣問道:「你怎麼不解釋?」

  「解釋,是給願意相信妳的人。」打心底就已經否定了他的人,何必去自取其辱。

  所以那一夜,他才會什麼都不解釋嗎?

  「下次你要講。」她頓了頓,仰望他俊漠側容。「我會聽,也會相信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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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2:55


  窗臺的小盆栽,長出繁茂的枝葉,看不出是什麼植物,它從不曾開過花,於是他只當一盆綠化植物養。

  她後來,陸續又做了杯墊、手帕、鑰匙包、靠枕、還有掛在車上的小香包,都是一些日常生活會用到的小東西,想到就順手做,而且同樣都會繡上一隻小兔子。

  他後來,再也不須想理由,她開門時,從來不會問為什麼,他們甚至培養出每月最後一個週末為固定採買日的無形默契。

  一日,在公司忙了一天,回到家,疲憊又煩躁,遇到趙之荷剛好也回家來。

  在公司,除了公事,他們不會有多餘的交談,但現在是在家裡,他們是家人,可以說私事。

  「我跟江晚照,不是妳想的那樣。」

  在趙家,這種事司空見慣,利益的結合、醜陋的權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沒有人倫、沒有道德,有的只是扭曲而錯繆的價值觀。

  「所以你是真心對二嫂好,沒有目的?」他這種人,哪懂得什麼叫真心,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事,他從來不會去做。

  她只是覺得可惜,原本不失純粹的一個女孩子,入了趙家深宅後,殊途而同歸,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

  趙之荷的眼神告訴他,她覺得他們這群人很髒,很噁心。

  果然,對一個打心眼裡就鄙棄自己的人,用言語去說服,並不能得到對方真心的認同。

  趙之寒沒再試圖多加解釋,轉身離開。

  

  下次遇到煩心的事,你也可以試試看……



  回到房中,他翻出一櫃子的襯衫,拿剪刀將釦子全拆了,再一針一線,慢慢地縫回去。

  縫好一顆,再一顆……

  不一樣。

  跟在她家時,那種寧馨、平和的感覺,不一樣。

  他還是煩躁,得不到他想要的平靜。

  縫完所有的釦子,他才懂。跟他在做什麼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是那個人、那個地方讓他平靜,無論是縫釦子、切蘿蔔、還是搭吊床……



         *         *         *



  他的第六感,一向詭異地準。

  看完徵信社最新一期的報告,趙之寒更加肯定,心底那股隱如遊絲般的不踏實感,並非自己多心。

  趙之驊壓不住了。

  他交代祕書不見客,一整個下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桌上那疊資料,看過一遍又一遍,反覆琢磨。

  如果只有他,要反擊會容易許多,但現在不止,他還要保全另一個人,有了弱點,就無法放手一搏,顧忌火花流彈掃到她。

  他想了又想,打點好一切後,撥電話給她。

  「我要在妳附近安插幾個人,先跟妳說一聲。可以的話,妳最近也少出門,凡事多留點心,別太大意。」

  另一頭,江晚照聽出話裡的不尋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一點小問題而已。這是為了確保妳的安全,不會打擾到妳的生活,妳忍耐一下,我會儘快解決。」

  「是大哥?還是三叔?」她執著追問。

  他沒轍,只得答:「三哥。」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已經發展到要讓他僱人在她身邊確保安全,顯然事情的發展法度都約束不了,連他也無法控制。

  論鬥智、權謀,或許沒人玩得過他,但若涉及暴力,他終究也只是血肉之軀……

  這點,趙之寒又何嘗不知。

  某個應酬歸來的夜晚,他坐在後座閉目養神,今天特別疲倦,好累。

  然後前頭司機驚慌地告訴他,車子好像不大對勁……

  真會挑日子。

  他嘲諷地想。

  「放掉油門,抓穩方向盤,不要慌,慢慢耗掉車速。晚上車不多,沒事的……」打起精神,他還是出聲安撫司機,一路驚險地閃過幾輛車。評估了一會——

  「撞上去吧!」

  「啊?」司機愣住。

  「我說撞上去。」不容置疑。「這種車速死不了,相信我!」再往前車流一多,未知變數更多,才真的死定了。

  「……」你這樣說,讓人很難安心啊。

  司機眼一閉,心一橫,往安全島開上去——

  重重的撞擊力,震得車內兩人暈了暈。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昏迷,再次拾回神智,他檢視了下目前狀態,底盤夠穩,沒翻車,也沒讓他缺手斷腳,他運氣不錯。

  動了動手腳,下車察看,車頭已然盡毀,幸而車內空間並未遭受擠壓。「我對自己車的安全性能還挺有信心的,看看什麼叫鋼骨結構,堅若磐石。」自我解嘲完,回眸見司機呆滯地坐在駕駛座,還未適應生死一線的衝擊。

  「需要幫你叫救護車嗎?」

  「不、不、不……不用,我沒事。」這是哪來的神人啊?剛跟死神拔河完,喘也不喘,這心理素質才叫鋼骨結構吧。

  「沒事的話,聯絡道路救援吧。」將車丟給司機處理善後,他越過安全島,到對向車道招了輛計程車。

  「郎客,麥企兜?」計程車司機操著一口臺灣國語,回頭問他。

  要去哪?能去哪?

  在思考出個所以然之前,嘴巴已自有意識地報出一串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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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3:33


  打開門,看見外頭的人,江晚照難掩訝異。

  「你怎麼來了?」他從來沒有這麼晚來找過她。

  趙之寒倚在門邊,倦意深深。「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她警覺。「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

  「可是你額頭腫一塊。」紅得很明顯。

  「剛剛發生一點小車禍。」他淡淡帶過。

  「你酒駕?」傾前嗅了嗅,沒有酒味。「還是疲勞駕駛?」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累得連說句話都耗盡氣力。

  「沒有。」她不喜歡,說過很多遍了,他早就不喝,應酬也儘量不碰。「什麼事都沒有,只要讓我好好睡一覺就行了。」

  在這裡,他才能鬆懈下來,好好休息。睡醒以後,他就有體力,去面對那些烏煙瘴氣的事。「可以嗎?」

  她沒說話,側過身讓他進屋。

  「謝謝。」

  怕他夜裡會冷,江晚照抱來一床被子,不過才轉個身,再回客房時他斜趴在床上,已經睡得不省人事,連枕頭都沒沾到。

  他今天真的不大對勁,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像是格外地……脆弱。

  她鋪好被子,讓他睡得安穩些,在床頭留了盞小燈,安靜地退出客房。想到額頭那片紅腫,走到一半又繞進廚房,找出冰袋幫他冰敷。

  冰敷過了、藥膏也搽了,他睡得很好,然而這一晚,卻換她失眠了。

  不知怎地,總覺心不踏實。

  淩晨兩點,她翻身坐起,決定再去看一次,確定他沒事,她就回來睡覺!

  就著床頭的小燈,她輕輕走近。

  睡著時的他,容色寧然,沒了那些城府與心計,看起來就像個溫和無害的大孩子。

  拂開垂落在前額的髮絲,本想察看稍早的紅腫,指尖意外渡來的熱度,令她迅速將掌心平貼在他額頭,不用體溫計,就能判斷這溫度不尋常。

  她嚇壞了,趕緊去拿保健箱,翻出退熱貼與酒精。退熱貼貼在他額頭上,酒精倒入臉盆兌了水,用毛巾泡濕,每隔十五分鐘,反覆幫他擦拭身體降溫。

  她甚至沒有花多餘的時間思考,照顧病人是她這輩子最常做的事,這些動作她太熟悉、太順手。

  淩晨三點,那熱得燙手的溫度,總算降下來。

  她終於知道,那股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是什麼,原來是生病了。在最虛弱的時候,他沒有銅牆鐵壁,撐不起剛強骨架,回到那座令人失溫的無底深淵。

  開門時,她明明就看見了,看見他眼裡的無助,看見那些包裹在冷硬石牆內的軟弱,她只是假裝讓自己看不見,假裝不知道,就不會愧疚。

  掌心撫過他頭臉,觸著一手的汗,他看起來睡得極不安穩,眉心深蹙,不曉得夢見了什麼,痛苦地囈語幾句聽不懂的氣音。

  「趙之寒。」她輕輕喊。

  「……」

  「你說什麼?」她傾身,細聽他究竟要什麼。

  「……媽媽。」無盡痛楚,用盡一身力氣,也喊不出聲音來,因為喊了,也無人回應。

  伸出手,擁抱半夢半醒間,虛幻的滿足與想像。

  江晚照怔怔然,任他環抱。



  這孩子其實也是可憐。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

  靜玢不甘心,埋怨這孩子,冷待他。



  是不是,一開始他也愛過,真心想把趙夫人當成自己的母親,想親近、想討抱,卻一次次被撥開手,最終,連一聲媽媽,都痛得喊不出口。

  他跟趙之恆與趙之航,終究不一樣,也永遠不會一樣。

  要一個七歲的孩子認清這點,提前長大,是何其殘忍的事。他沒有媽媽,沒有人可以撒嬌纏抱。

  以前,之恆每每提到他,語氣總是藏著莫名的複雜情感,那時,他是她心裡的瘡疤,她也逃避去碰觸與他相關的話題,不曾細究,如今想來,多少能理解幾分之恆對他難以言說的虧欠。

  那是他的弟弟,這個弟弟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他沒有對他釋出過善意。

  他們都知道,那是母親心裡的痛,母親對他疏離,當兒子的必然會顧慮母親的心情,不與他親近,無論是之恆、還是之航,大哥和之驊就更不用說了。

  小小的男孩,被孤立在只有他的小房間裡,寂靜而無聲,一個人長大。

  心房莫名地悸疼,她沒有那麼狠,她使不出勁,再推開他一次。

  她伸出手,輕輕環抱,溫柔撫摸他的髮,給夢裡那個孤獨憂傷的小男孩,一記遲來的疼惜擁抱。



  反覆照看一夜,天將亮時,江晚照不敵倦意,沈沈睡去。

  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紗灑了進來,趙之寒醒時,身側躺了個人,纖細掌心擱在他胸口、接近心臟的那個位置,安撫般,平貼著。

  那讓他產生一種,恍似守護的錯覺。

  他的目光,移向散置桌面的保健箱、溫度計、冰敷袋、水盆、毛巾……再到那張倦累熟睡的臉龐。

  清晨柔和的白光,在她臉上輕盈跳躍,這畫面看起來真溫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去碰觸。

  她似乎真的累了,完全沒醒來,低噥一聲,皺皺鼻,蹭了蹭柔暖絲被,又陷入更深沈的睡眠中。

  他沒讓指尖流連在溫潤面頰上太久,很快地收回手,重整思緒。

  悄然起身,將她睡著仍牢握在手中的毛巾抽出,擱回臉盆裡,回身,深深看她一眼。

  「謝謝妳的收留。」

  一覺醒來,養足精神,他有足夠的力氣,再重回戰場。

  她照護他一夜,他會用盡全力,照護她一生無虞,讓她感到值得。

  挺直腰桿,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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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4:09


  江晚照醒來時,已經不見他的人。

  一屋子靜悄悄,好似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晚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這當中,他們聯絡過幾回,有時電話、有時是訊息往來,他總是說——「沒事,交給我。」

  但是從那一天開始,他不曾再來找過她。

  回趙宅向老人家請安問候,遇到過一次,但彼此一句交談也無。

  趙之荷看她的眼神裡,那抹輕蔑,讓她渾身不自在。

  直到一天夜裡,正準備就寢,意外收到一封訊息。

  

  趙之寒在醫院。

  

  她愣住。

  沒多想,立即回撥。「小姑,剛剛訊息是妳傳的嗎?」

  另一頭,趙之荷淡回。「對。」

  沒別的意思,就只是告知而已。

  「哪家醫院?」

  這回應有些出乎她意料。「妳要來?」

  「當然。」這什麼奇怪的問題?人都受傷了啊!

  心急如焚趕來醫院,趙之寒已經動完手術,推進普通病房,還沒從麻醉中清醒。

  趙之荷不發一語,讓出病床旁邊的位置,讓她上前察看。

  本來也沒想到她會專程趕過來,只不過這一刀是為她挨的,她也算事主,有必要告知一聲而已。

  「他——傷在哪裡?」伸了手,卻不敢輕易碰觸。他看起來,比想像中還嚴重,一張臉白慘慘的,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腹部一刀,還有一些拳腳傷。」趙之荷輕描淡寫,簡單敘述了一下過程:「晚上在公司加班,回程時剛出停車場沒多久,遇到不良少年逼車尋釁,他下車處理,被一群人圍毆,混亂中挨了一刀。」

  當時她也在車上。

  或許趙之寒第一時間選擇下車面對,有一部分也是為了保護她。

  實在不該把這人想得太有人性,但他此刻會躺在這裡,不正是人性的證明?即便不是為她,也是為江晚照。

  表面上看來,它是一起治安問題上的偶發事件,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整個過程,活脫脫就是一套標準的黑道手法。

  報了警、做了筆錄,最終八成會以街頭混混鬧事作結。

  「怎麼會弄成這樣?」江晚照聽得心驚。

  「他在挖三哥的爛瘡。」而且挖得很深。

  「挖瘡疤挖到進醫院?!」不是一家人嗎?她以為,再怎麼爭、怎麼鬥,最多也就是弄垮對方而已,萬萬沒想到,會鬧到見血,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挖到痛處,反擊起來是會要人命的。」跟以前貓逗老鼠不同,趙之寒這回是真卯起來翻三哥的陳年爛帳,一筆筆翻了個遍。

  為此,甚至不惜找上她,討個方便。

  「我需要妳的幫忙。」三哥的野心,不是現在才有,早在趙之航出走之前,就已不甘屈於人下了,他必須把趙之驊這些年在公司布的勢力連根拔起,而單靠他一個人做不到。

  「妳也需要我,如果趙之驊坐大,妳很清楚妳與四姨在趙家不會有位置,他容不下,但我可以。」

  他能許她們母女一棲之地,安穩無虞。

  說穿了,她處境其實跟江晚照沒什麼兩樣,都得選一堵最穩的擋風牆,而正巧她和江晚照的選擇一致而已。

  她只是不懂——

  結黨營私不是他的作風,趙之寒這個人只相信自己,從不輕信他人,更別提為了取信於她,還向她交了底。

  「有個人,讓我明白一件事——不要把門關起來。」關上了,敵人進不來,但同樣的,自己也出不去。

  關在陰暗的角落許多年,直到有一天,有人打開上頭那扇窗,幾許陽光灑入,領略到溫暖的滋味,他才發現,他一直很孤單。

  除了江晚照,她是第一個,他想伸出手、試著相信的人。或許還是會有背叛,但他不想再蹲回那個冰冷、陰暗,只有一個人的角落。

  「但是,為什麼是我?」當時,她問道。

  「因為妳是唯一一個,對她沒有惡意的人。」

  那個「她」是誰,彼此心照不宣。

  他的原則跟底限,只有一條——無論何時,永遠不要對江晚照出手。

  思及此,忍不住打量眼前、這個名義上他們要叫二嫂的女人。

  「他不像是那種人。」

  「哪種人?」江晚照眉心深蹙,目光沒離開過病床。

  捨己為人、犧牲奉獻的那種人。

  「我一直認為,沒有利益的事他不會做。」所以一開始,便主觀認定他們之間是利之所趨的結合,從沒想過,他會真心對一個人好。

  但似乎真的是。

  他所做的,已經超出他所得到的。

  一紙股東授權書,不值那個價,他幾乎要把命都搭上去。

  若不把三哥的爛底往死裡挖,及時扳倒他,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江晚照。

  所以要挖到見肉見骨,動靜大到引起股東們關注,連爸都無法裝聾,但這挖的工程中,免不了流彈碎石什麼的,一個挖不好,也會成為自己的葬身窟。

  這坑,已經大到不是三哥想收手就能收,其中還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愈往深處挖,他們就愈明白。

  他成了別人最礙眼的擋路石,同時,卻也是某人最安穩的擋風牆。

  那麼,江晚照呢?這個被他以命相護的人,又是怎麼想的?

  「小姑,妳忙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醫院我來顧,順便跟爸說一聲,讓他安心。」

  趙之荷不置可否。「那我明天再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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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1-4 13:04:48


  趙之荷走後不久,呂豐年就來了。

  估計他一時半會還醒不來,兩人便移步到病房外談。

  「怎麼老往我這兒報到,這小子最近是攤上什麼事了,妳知道嗎?」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從旁打探。

  「他最近很常受傷?」

  「最近一次,是五天前,在巡工地時,被上頭落下的磚頭砸到肩膀,血光頻頻到我都懷疑他今年是不是忘了安太歲。」

  「他沒說。」

  那天夜裡,帶著額頭的傷來找她,輕描淡寫說「小車禍」,她想,那應該也不僅僅只是「小車禍」吧?

  可是他永遠只說:沒事,交給我。

  這一個月不再來找她,是怕把麻煩帶到她身邊吧?如果不是今天弄到進醫院,他依然一個字都不會對她說。

  我保妳平安。

  她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保法,趙家這口深井比她想像的還要可怕,像隻吃人的巨獸,一旦掉進去,會被啃到連骨頭都不剩。

  「舅舅,我好像……懂了。」懂你當初說的話。

  

  之寒這孩子,不壞。是環境,逼他必須變成如今這模樣,等妳真的看懂他,會發現——這裡會疼。

  

  舅舅指著心口,對她說。

  她現在懂了,懂他說那種——心疼到想哭的感覺。

  趙之寒是笨蛋。

  但是一開始,她以為他是混蛋,所以選擇了用利益交換的方式,換取他的護衛。

  後來,自己心裡有愧,想著為他做點什麼,來讓自己良心能安。

  一碗粥。

  一頓餐。

  一點陪伴。

  一些些關懷……

  到後來發現,他只是孤單,想要人陪,想要一點點溫暖而已。

  她給的那麼、那麼的少,而他,卻用盡全力來還報,無負於她。

  呂豐年嘆息,對她說:「妳知道為什麼趙家那群小崽子裡,我獨獨對這孩子另眼相待,無法放下他不管嗎?」

  說穿了,趙恭的兒子,跟他有個什麼鳥關係?

  可之寒對他而言,早就不是趙恭的兒子,而是呂靜玢的孩子、之恆與之航的兄弟,他的——外甥。

  「之恆有沒有告訴過妳,有一年,他病勢洶洶,引發肝衰竭,狀況很危急。經過比對之後,之寒與之鴻符合捐肝條件,而之寒的符合性更高,排斥性也小。之鴻當下沒有表態,之寒卻是二話不說,簽了捐肝同意書。」

  人心,從那關鍵的一秒,就決定了。

  但是事後,呂靜玢的回應卻是——我不會讓你白白吃虧。

  她將名下僅餘的公司股份,過到之寒名下,當時市值超過十億。

  之寒那時還調笑說:「趙之恆的命真值錢。」反正肝切了還會再長回來,一塊肝換十億,很值。

  可是,真的不痛嗎?

  他挨那一刀,切下自己的一塊肝讓之恆活下去,為的不是錢,如果真是這樣,他會在手術之前就說,那時最有談判籌碼。

  她想得到的事,聰慧如趙夫人豈會不知,她只是不想欠他,不想他們之間,有了利益以外的糾葛,寧願用金錢來劃清界線。

  這一劃,何嘗不是在他心上劃了一道,連筋帶肉,血淋淋地切割開來。

  趙家教會他,最深刻的一門課,就是一切都有價碼。

  所以他有傷也會掩住,無謂地為自己標價,面對兄弟那句「拿身體換錢」的貶抑時,反嘲:我就是值那個價,你呢?

  聽懂了,心卻緊緊揪著,泛酸。

  「之寒心裡怨不怨,我不清楚。他那性子妳是知道的,沒人看得透,我們一直以為,他是怨的。」

  小玢最後那幾年,身體狀況並不好,又飽受憂鬱症所苦,後來連腎臟都壞掉了,那個時候,還是之寒,願意從自己身體裡,分一顆腎臟讓她延續生命。

  但是小玢不要,寧死都不要。

  她對之寒說:「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給你了。」

  私底下,卻跟他說:「孩子身體不是鐵打的,掏不空。」

  肝沒了一塊,還能長出來,但是腎呢?從沒善待過人家,她憑什麼接受?她這一生,活得並沒有多快樂,何必挨著,又拖累孩子的人生。

  她知道之寒不是壞孩子,只要她肯敞開心胸,他會比之恆、之航更像她的孩子,是她自己心裡的坎過不去,放不開胸懷去接納,恨不徹底又疼不入心……

  之寒知道她的傲氣,私底下跟他商議,簽了手術同意書。

  他沒有想到之寒會願意。他自己也有私心,能讓妹妹多活幾年,他昧著良心都會去做,明知道他們沒有資格接受、明知道他們有多虧欠人家……

  那顆腎,讓她多活了三年。

  小玢臨終前,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能善待這個孩子,如果能重來一次,她一定會當個好母親,多疼疼他。

  世上沒有後悔藥,一句後悔,抹不平已經劃下的傷。她最後的遺願,是將之寒託給他,要他好好照看這個孩子……

  這些事,擱在心裡頭太久,以為會隨時光淡逝,卻每每想起,還是會一抽一抽地疼,他們都欠了趙之寒,他自己不討,他們卻無法忘。

  可是已經太晚,錯過一個孩子最黃金的人格養成期,現在才來待他好,只會淪為那一顆腎的代價。

  這一路以來所有的事,扭曲了他的價值觀,身邊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在利用他,讓他看清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他得到多少,就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那麼,這是他的償還嗎?為了她給予那一束溫暖,他所定義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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