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她們是這天下最最尊貴的女人。
或為女主,或為殿下,或為王妃,
再不濟也是銀族小姐、青衣宮人。
然,她們是這天下最最可悲的女人,
一扇宮門,
情愛二字,
關住了她們無盡的歲月。
淚終是落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
只餘下長歌一闕書盡女人天下!
開篇 舉杯邀魂
斜日初年,十月初三,諸事不宜,切忌出行。
月冷星移,斜陽女主紫袍披身。注視著身下的陰影,她聽到宮人走近身前。
「女主,罷月殿下請您移步至她殿中。」
斜日點點頭,只是不語。身為宮人的九斤半不知該如何回話,只得俯首等待。良久,斜日抬步向罷月的殿閣行去,每一步都踩著自己的影子,卻不凌亂。
罷月所居大殿已近在眼前,斜日女主忽然轉身對侍候左右的宮人九斤半道:「你回去吧,今夜不用你伺候。」
「女主……」
宮人九斤半想說些什麼,到底被女主不容置疑的目光折了回去,順從地退回斜陽殿等著。
斜日女主漫步而行,罷月殿下早已等候在大殿正宮,聽宮人回報斜日女主已到,她忙不迭地走出正宮,一張笑臉迎上前去,「姐姐,你讓妹妹等得心都急了。」
斜日甩開過於寬大的紫袍,順勢甩開了她沾上來的手臂。望著桌上豐富的酒菜,主人未動,她這個客倒是不客氣地率先落了座。
微皺了皺鼻,斜日淡笑,月色撩上嘴角,卻是冷的,「你今兒備的是梅子酒啊!」
「我記得姐姐愛喝這酸酒,打秋兒起便叫人早早備下了。」
「難為你想得周全。」
斜日端起杯,就近處嗅了嗅,湊到嘴邊卻未啟唇。罷月的眼神跟著斜日幾起幾落,全跟著她手中那盞杯上。
到底……到底還是放下了。
罷月以為哪裡出了錯,「怎麼?這酒滋味不對?」
斜日忙搖首,笑道:「哦!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些事來。」她回頭問身後隨行而來的宮人拂景,「遣風呢?我怎麼好像一連幾日不見他了?」
宮人拂景答說:「遣風幾天前出宮辦事去了,臨走前並未留話。」
也就是說不知道遣風去了哪裡——斜日沒再追問,偏過頭忽瞧見罷月目光炯炯,正專注地瞅著回話的宮人。
斜日靜靜地等著,等著罷月緩過神來,等著罷月走出自己拴了數年的心結。
手指搭在桌上,「答答」地敲著響。罷月猛地一驚,打起精神笑對斜日,「姐姐,怎麼不動筷子呢?王兄去了這些時日,您裡裡外外忙了這麼些日子,吃過幾頓安生飯?今天就算妹妹替革嫫子民請姐姐吃頓安生飯。」
「姐姐我好大的面子啊!竟讓妹妹替這天下人來請我吃飯,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斜日盤撥著紫袍上繡著的金線銀絲,沒拿正眼瞧罷月,這倒避開了她們彼此間此刻的尷尬—
一
她斜日不要這天大的面子,她罷月也代替不了這天下。
她的野心,她早已看穿看透。再演下去,便是她們姐妹間的悲哀了。
還是那杯梅子酒,斜日一手端起並不急著喝,反倒直視著罷月問道:「你要我喝這杯酒?」
這話問得罷月詫異,她匆忙以笑容掩飾洩露的神情,「姐姐愛喝這口酸酒,所以妹妹才……若不然……」
「我只問你是否要我喝下這杯酒?」
她抬眼,目光清澈見底,所見之處容不得半點混沌。她望過罷月身後一卷珠簾,珠光寶氣的背後空無一人,她卻似見到她所熟悉並為之失望的諸位。
「你們……當真要我喝下這杯酸酒?」
她用了「你們」,罷月與珠簾深處遁藏的某人皆為之一怔——莫非斜日早已察覺到什麼?
不!罷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揣測,若斜日當真知道她們的事,斷不會隻身來赴這場宴,更不會端起這杯酒。可她這話問得又令人生疑。
罷月兀自端起杯,靜觀局面轉變。
「姐姐,來!妹妹敬你!」
罷月一口飲盡杯中物,斜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終於將手中捂得溫熱的酸酒倒進了口中,滾過喉終究入了腹。
這是她的選擇,這也是她們的選擇。
結果,由不得人,怨不得天!
她倒下了,在酒入愁腸的那一刻。今生,她再不識愁滋味。
罷月佇立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看著一身紫袍的姐姐倒在冰冷的正宮紅毯之上。她蹲下身,顫抖的手指撫過姐姐的眉眼唇鼻,撫過她曾熟悉的每個表情,也撫過現今這個陌生的自己。
她,毒殺親姐,只為心中那一念。
「你……後悔了?」
身後忽傳出女人的聲音,罷月隱去臉上殘存的哀慟,直起身的時候嘴角已掛上冷漠,「在這座宮殿裡,從來就沒有『後悔』二字。正殿上那些大臣們鬥得你死我活,各個跟烏眼雞似的,他們是為了權力,為了成為人上人,為了活得更好。我們這些人關在這座宮中爾虞我詐,機關算盡,不是為了旁的,只是為了在這座宮殿中活下去,僅僅只是為了活著而已——我說得對嗎,王嫂?」
她的王嫂,已故王兄的妻子——素縈王后,她同樣也是斜日的王嫂。在罷月敬斜日那杯酸酒時,她就站在那卷珠簾的深處,斜日看不到的角落。
「交給你了,她不能死在這宮中。」罷月將這後續事宜托付給了王后素縈。按照計劃,這殺主奪權的陰謀總不能她一個人全擔了,「毒酒她已喝下,再過幾個時辰她便會氣絕,至於讓她死在哪裡,王嫂你做主吧!」
她的冷,她的狠,素縈王后看在眼底。命人以白布裹起地上的紫袍女主,這後事她早已有了計較。
臨走前素縈王后轉身望向桌前的女人,「她到底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姐,你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是啊!我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罷月拿起酒壺,一個勁地往喉中灌酒。毒擦在斜日用的杯子上,她愛喝的梅子酒很是干醇。酒去了大半,罷月猛地記起她們姐妹間愛喝梅子酒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斜日。
愛那個人的,也從來都不是斜日。
素縈王后離開後不久,罷月便招呼人隨她出宮,她正要啟程,一抬眼瞧見身側的青衣宮人。
「今兒你怎麼在我這兒當值,景姨?」
「這聲『景姨』,拂景實不敢當。」宮人拂景恭身稟報,「稟殿下,拂景隨侍女主來罷月殿。女主未歸,拂景不敢擅自離開。」罷月略點點頭,心頭已是千回百轉。拂景常年在王兄的殿閣當值,並不歸屬斜陽殿,斜日偏偏在今夜帶她駕臨罷月殿,擺明了要為今晚的事留下活口。
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會在事後滅了今晚所有看見斜日駕臨罷月殿的宮人,她偏偏帶了拂景前來。
還是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可以殺了天下人,獨獨不會殺了跟他有關的任何人。而拂景,卻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啊!
姐姐啊姐姐,你算無遺算,竟算到這一步。換言之,你早就知道這宴非好宴,酒非好酒。
這樣說來——不好!
罷月猛地一驚,招呼人星夜出宮。
「斜日,你可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兄長。他疼你疼得是不給我們娘兒倆留一點活路。我死不要緊,可我不能讓我兒子就這麼死去。所以……」
素縈王后冷下眼神,順道讓自己冷了那顆曾經歡喜她的心,「你不能活。」
去了一身的紫袍,素縈王后將僅著白衣,中毒已深的斜日放在江邊,這便領著人走了。
下一刻,水面上漂來一條船,黑衣男子迎風而立,遠遠地便奔下船來。他用手指探了探斜日的氣息,還好!一息尚存。
他的出現不算太晚。
不敢再有片刻的耽誤,他將斜日抱上船,正打算駕舟而去,身後突然火光一片,嘈雜的馬蹄聲打擾了江邊寂靜的夜,伴隨著的還有女子清脆的嗓音。
「你居然會找到這裡來,看來我王嫂的謀殺計劃執行得不算太成功。」
她來了,他的罷月殿下來了。他的猜測沒有錯,整件事,她早已參與其中,抽不開身了。
他臨危不亂,以身體擋著船,護著他的主子,「成功與否不重要,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幫誰?」
罷月利落地下了馬,量著步子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站定。湊到他的耳邊,她笑得跟平常一樣柔弱而嬌艷,讓人無法設防。
「我誰也不幫,只幫我自己。」
沒等一身黑衣的他反應過來,她手一揮,隨她而來的人全數劍拔弩張。
「你也要她的命?」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們——同父同母的兩姐妹,整座王宮中本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為什麼……
「你一定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吧?」她依舊笑著,比這夜更顯陰森,「答案很簡單!你,就是我要她命的理由。」
她要他,十幾年來她所要的只有一個他。可是她卻得不到,因為有著另一個她。
罷月恨恨地望著躺在船上,那個一無所知的白衣女子,那個再不用明白愛恨情仇、權欲鬥爭的斜日女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我們來做個遊戲吧!」
她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拉著他做遊戲,可她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需要別人保護的妹妹了。
他沉聲問道:「殿下,你想怎麼著,說吧!」
「待會兒我會讓弓箭手放箭射死她,若是你能在箭射到她之前把她救了,我便放過她。」她話剛落音,便以手臂示意下屬,「放箭!」
他來不及多想,將船推進江水中,希望能助他的主子躲過箭陣。
夜色讓他未能看清江水的湍急,當他想要跳上船與她共患難時,船已被江水推到數丈之外。他心裡暗叫不好:中計了!罷月翻身上馬,笑得好不得意,「遣風,你說如果她泉下有知,發現是你,她最信任的你親手結果了她的性命,她會作何感想?她……還會留你在她身邊嗎?即使下了黃泉,她也不會再留心於你,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然伴著寒風終究是淒冷寒悲的。
無心理會她的反常,他奪過一人的坐騎,飛身上馬,欲沿江追船救主。
她並不阻攔,彷彿早料到他下一步所為,竟喜滋滋地出聲鼓勵:「去吧!去救你主子吧!救回一具屍體,我會以革嫫女主的規格將她風光大葬。倘若她大難不死,能逃過毒酒,避過急流,便是上蒼庇佑。你大可以帶她進宮,我得謝謝你!真的,我真得謝謝你,遣風。謝謝你幫我找到她,省了我一趟麻煩。我只要再派人,再設計要了她的命便可。」
她已對他明言,她們姐妹之間,只能活一人。
「何苦來哉?你們是嫡親的姐妹啊!」
「是啊!這悲苦的世上,這陰冷的宮中,最最親厚的兩個人,何苦落到這步田地。遣風,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落於馬上,俯視著籠罩在夜色中的他。歲月從他們的間隙裡穿越,晃眼已是數年。
數年前,她初初見他的時候,他並非今朝只為一人效命,至死無悔的黑衣人。他一身銀裝,立於皚皚白雪之中,風捲起黑髮,拂亂了她的眼,驚醒了她的心。
她、遣風、斜日,還有那一闕未完的長歌浸於雪中,立於樹下。
臘梅染雪,鋪了他們一身清冷寒香。
第一章 一入宮門
永賢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宜嫁娶,忌遷居。
清早起身,罷月便覺宮裡吵吵嚷嚷的,憑空多了幾分亂。
「母妃!母妃!」
罷月叫了兩聲,宮人回說檀妃娘娘陪侍王上,尚未回宮呢!
「那斜日呢?」
斜日大她不足一歲,又是同母所出,她不愛叫她「姐姐」,都直呼其名。她知道,斜日不介意。
其實不用宮人說,罷月也猜得到,這個時候斜日多半都在史館看書。她都不懂,那些老祖宗八百年前的破事有什麼好看的,竟值得她整日鑽研。就像斜日不懂,這宮裡即便再大再美,十一年的光景,罷月也該逛夠了,怎麼整日還滿宮裡瞎玩亂逛。
打一早兒起,罷月便又逛上了。入冬以後,天越冷,後花園那幾株臘梅便開得越盛。這幾日已初見花苞,再幾日若下了雪,臘梅便該飄香了。
罷月叫宮人搬了凳子,她欲踩著凳子上去絞那幾枝落了苞的臘梅。一群內官、宮人怕她摔傷碰著,想要代替她站上去,她還不讓,堅持著親自爬了上去。抬眼數了數,落了苞的臘梅只得三枝。她盤算著,一枝放到父王書案前,一枝放在母妃梳妝台上,還有一枝……給斜日吧!
至於滄江哥哥、景妃娘娘,還有她自己,就過些日子等臘梅盛放之日再說。
她拿著竹剪刀絞了那三枝臘梅,正要下凳子,卻瞥見遠遠的一行人朝景妃娘娘的宮殿走去,中間還夾雜著一個跟斜日差不多個頭的男孩。
「誰進宮了?」
「小主,是景妃娘娘的妹妹——拂景小姐。」拂景小姐每隔一段時間便進宮來陪伴自己的姐姐,這在宮中已是常事,眾人早不以為奇。
景姨,罷月自是知道,她好奇的是,「中間那個男孩也是景妃娘娘家的?」
「哦!那倒不是,聽說是西陵家的人,拂景小姐很喜歡這孩子,便帶他一道進宮看看玩玩——王上恩准的事。」
這兩年,大將軍西陵德以及整個西陵家族在邊關為王上賣命效力,王上自然也對西陵家的人偏愛有加。以景妃的名義籠絡西陵家的人,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走,咱們看看去。」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宮裡隨便來個人都成了罷月眼中的稀罕玩意。
宮人們手裡還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三枝臘梅,跟捧著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小主,那這梅……」
「趕緊送給父王和母妃啊!不過送給斜日的那枝給我留著,頭回見人總不能空著手吧!」
送人嘛!自然不能太隨便。她還講究上了,著人拿玉雕成的金鯉獻瑞花瓶養了清水,把含苞臘梅插進瓶中,如同一條金鯉銜著臘梅騰出水面,躍然於眼前。
斜日遠遠地便瞧見罷月領著人捧著一瓶臘梅往南邊去,她將帶出館的史冊揣進懷裡,疾步跟了過來。
「大清早的,去哪兒呢?」
「我去景妃娘娘那裡,斜日,你要去嗎?景妃娘娘家裡來人了——景姨來了,還有……還有,她還帶來了西陵家的一個孩子,跟我們差不多大哦!」
斜日淺笑,心知妹妹的好奇心又盛。來的是西陵家的人,這倒值得去看看。
「走吧!咱們一塊兒去給景妃娘娘請個安,給景姨問聲好。順道我得把上回借兄長的那套竹盞還了去。」
滄江收藏了各種竹製器皿,個頂個造型別緻。遇上有偏愛的,斜日也愛借來玩兩天。像這套九龍戲珠盞,一盞套一盞,足有九層之多。拉出來是九隻盞,合併在一起是一盅盛酒的器皿,再多的酒倒進去都不會漏出來,別說多神奇了。
姐妹倆在一幫宮人的簇擁下,進了景妃的殿閣之中。這個給那個請安,那個向這個問好,一通折騰下來,姐妹倆總算跟新進宮的西陵家小子認識了。
「你叫遣風?真好噯!她是日,我是月,你是風,兄長叫滄江,就是『水』——咱們四個的名字好像預先訂好了似的,成套的噯!」
「是大伯給我起的名字。」遣風的手裡仍捧著那瓶金鯉獻瑞,面對比自己小的女孩渾身充斥的熱情,他著實有點應接不暇。
「你大伯……」斜日好似想起了什麼,「你說的是西陵德大將軍?」
遣風點點頭,景妃娘娘守在一旁,怕這孩子被兩位平日裡被寵壞了的小主嚇著,忙從旁幫著解釋:「遣風出生前便失了父親,是西陵大將軍親自撫養長大的。說是大伯,待他卻如親生父親一般。這孩子自幼聰明懂事,也難怪大將軍偏疼他一些。」
「也是,大將軍自己沒兒子,沒媳婦,疼他也是自然。」罷月此言一出,竟讓旁邊的宮人們全都掩嘴輕笑出聲。
景妃娘娘的親妹妹拂景拉過她的手,也笑道:「我的罷月小主,你才多大點人?什麼兒子媳婦的,你說著也不嫌臊得慌。」罷月瞪著眼坦然極了,「這有什麼好害臊的?我不僅知道大將軍沒兒子,沒媳婦,我還知道父王打算做樁媒,把景姨和大將軍配成一對呢!要說害臊,臊的該是景姨你呢!」
這話一出,拂景果然臊紅了臉頰,忙拿茶盞遮住大半張臉,以為旁人都瞧不出來呢!
卻聽身後一聲驚雷平地而起——
「你說什麼?」
「疼!」
罷月疼得齜牙咧嘴,抱著自己的胳膊一個勁地叫喚:「景娘娘,景娘娘,不帶這樣的,你捏我做什麼?」
「是誰告訴你王上打算給拂景和西陵德做媒的?你快說啊!說啊!」
景妃緊張的態度讓眾人愕然,罷月半張著嘴咕噥:「是父王跟我母妃說的,我偷聽到的。父王打算讓母妃過些日子便跟大將軍開這個口,若是兩邊都沒意見,父王說等開了春就把這門親事給辦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景妃滿屋子踱著步,心神不寧全都寫在了臉上,「好歹也是我娘家的事,怎麼著也該跟我說一聲吧!」
都到了這時候,再裝嬌羞就忒沒勁了。拂景上前幾步拉住景妃的袍袖,「阿姐,阿姐,這事檀娘娘跟我提過。」
「她跟你說過?怎麼我不知道?」
拂景解釋道:「前些日子我沒進宮,檀娘娘派人著了書信給我,父親已替我應下了這門親事。」論理說,檀娘娘都無須徵求她的意見。婚姻大事得王上做主,配的又是革嫫大將,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幾年來,阿姐也常跟她說,要多和西陵家的人往來,尤其和西陵德大將軍多多走動,以拉近兩家人之間的關係,鞏固她們蒙家在朝堂上的地位——有什麼比聯姻更能拉近這層關係?可為什麼看起來,阿姐好像不太高興?
豈止是不高興,簡直猶如天塌地陷一般。
遣風初入宮便趕上這陣勢,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常年寄人籬下的他早已學會看人臉色說話行事。跑到景妃跟前,握著她的手忙不迭地道歉:「景娘娘,景娘娘,要是我大伯做錯了什麼,遣風在這裡替他向您賠不是了。您千萬別生他的氣,要怪就怪遣風吧!」
景妃摸著他的頭,眼圈忽地就紅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呢?景娘娘誰的氣也沒生,更不會生你的氣。」她一把將遣風摟在懷裡,恨不能一輩子不放手,「遣風啊,娘娘疼你還疼不過來,就是生這天下人的氣,也不會給你一個冷眼。」說著說著竟滾下淚來。
週遭的宮人一看景娘娘落淚,也都陪著一塊兒傷心,雖然沒有人知道景娘娘傷心的緣由。可身為宮人,這卻是基本的準則——在宮裡生存的基本準則。
拂景呆了半晌,她不懂,剛說到自己的婚事而已,怎麼好端端牽出這許多眼淚珠子來,搞得像她要去殉葬似的。
她忙端了帕子給阿姐拭淚,從旁說了許多寬心的話:「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和大將軍女未嫁來男未娶,這本是一樁美事,阿姐你傷心什麼?你要是怕我嫁了,今後沒人進宮陪你說話,我現在就答應你,以後每年都抽出兩三個月陪著你,守著你。你要是喜歡遣風這孩子,我就帶他一塊進宮逗你開心,好不?」
景娘娘擦了淚,勉強牽出幾許笑容,「瞧我!瞧我這失儀的!這是好事,阿姐不該哭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仍揉捏著遣風的手掌,久久不忍鬆開。直看到遣風心裡直發毛,神情古怪地盯著景娘娘,她這才驚醒。
生怕嚇著那孩子,她忙把他交到最貼心的宮人手裡,「你們領了西陵家的小爺先去吧!我跟自家姐妹再說會兒體己話。你們先替小爺安頓下來,一切用度照滄江的來。誰敢怠慢了他,就如同怠慢了滄江一般,別怪娘娘我不念舊日的情面。」
景娘娘轉過臉來望著遣風的時候,已去了娘娘滿臉的尊貴,如慈母般眼帶祥和,「你跟著他們去吧!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別藏著掖著,直接告訴我就是了。有什麼喜歡的也跟我說,到這裡就跟到自個兒的家一樣,別拘謹!別拘謹啊!」
遣風應了,正要跟著宮人去了,忽想起兩位小主還杵在那塊呢!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罷月洞悉他的尷尬,無所顧忌地牽著他的手,「這地方我算半個主人,要這些青衣領著做甚?我帶你去得了!」回身她問斜日,「你是跟著我們來,還是在這裡陪景娘娘說話?」
「有景姨陪著,娘娘哪裡用得著我?我就端著那瓶臘梅跟著你們得了。」
哪裡還用得著斜日殿下親自動手,早有宮人小心翼翼捧著那瓶寶貝跟上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後殿去了。
景妃一雙潮濕的眼仍望著遣風離去的方向,不曾收回,渾然未覺自家姐妹的滿目狐疑。
遣風在宮裡已住了些時日,對這裡,對這裡的人漸漸熟悉起來。
滄江殿下比他們大出一截子,平素跟在王上身邊學習理政,並不常回景娘娘的住處。斜日、罷月兩姐妹比他小不了多少,偌大的王宮就他們三個小的,加之這兩姐妹並不以主子自居,三個人自然玩到了一處。
處久了,遣風對這兩姐妹漸漸摸出些脾氣來。
斜日喜靜,罷月愛熱鬧。斜日每日看書習字,得了空便睡懶覺,做個全然的懶人。罷月是一刻不得閒,每每鬧騰得宮裡雞飛狗跳,旁人看著心都焦了,她卻怡然自得。
兩姐妹跟著她們的母妃檀娘娘住著,每日王上再忙也會撥空過來。倒不為檀娘娘,純粹是來看兩個女兒的。
雖進宮不久,見到王上的次數也不多,可就這幾次見面遣風便看出來了,在王上的心目中,不管是景娘娘、檀娘娘,還是他唯一的兒子滄江殿下,都敵不過一個人——斜日。
王上對斜日殿下的疼愛就如同景娘娘對他一般,徹底到沒有理由、沒有條件的寵溺。
什麼好東西都僅著斜日先拿,什麼稀罕玩意都預留一份給斜日。只要是斜日開口,從上到下,從王上到奴才全都服從到底。
那一日,斜日說,父王你書房那兩棵老樹生得好,倒成了渾然天成的屏風,卻又不擋亮不遮光。
只這一句,王上便命人開春後將那兩棵百年老樹照原樣移到斜日殿下書房外頭——若不是遣風親耳聽到,斷不會相信王上偏疼大女兒到了這般境地。
滄江殿下是長子,年歲又大些,他還罷了。罷月小主和斜日殿下差不多大,又都是女兒,卻存著天壤之別,遣風著實想不通。光從被封的級別上看就差了許多,斜日與長子滄江一般貴為殿下,而罷月只得小主名分。
令他想不通的還遠不止這一件事。
幾個月前,大伯問他想不想進宮瞧瞧,他本不欲前往。從小無父無母,平日裡看起來他雖是隨遇而安,可骨子裡到底存著寄人籬下的悲涼,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惹人嫌。
在西陵主屋,有大伯護著,他心還安些。進王宮,面對成堆的主子貴人,他害怕應付不過來。
可一向慣著他的大伯不知怎麼卻用詢問的語氣堅持讓他進宮,甚至請了景姨帶他前往。
景姨——他在大伯那裡見過幾次,聽說她們蒙家幾輩人都是做官的銀族,景姨的姐姐更是當今王上的王妃。王上未曾封後,身邊兩位王妃地位一般大,可見這位景娘娘地位崇高,連帶著整個家族跟著沾光。
大伯的意思是有景姨跟景娘娘護著,遣風大可以安心地在宮裡待著。大伯堅持到這分上,遣風的性子是斷不敢再推委了,這才隨著景姨進宮。
不曾想,別說是給他氣受了,他驚愕都來不及。
他的一應用度全都比照著滄江殿下,那已經不只是貴客的程度了,他根本成了貴人中的貴人。
即便這般,景娘娘似還嫌不夠,緊趕著把最好的、最稀罕的物件都堆到他懷裡,恨不能將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寵溺在這一朝一夕間全都送給他。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甚至只是那麼一瞬間,他看著景娘娘含笑的雙眼,會想起自己的娘親。
這樣的話若讓大伯知道,一定會笑他——他不曾見過娘親,自他出生那日起,娘親便去了。他一日也不曾見過,更不可能記得娘親的音容笑貌。他只是有種感覺,覺得景娘娘像極了自己的親娘。
這感覺,他斷不敢對旁人說,即便是自家大伯也不敢說的。
「斜日,你覺不覺得景娘娘對遣風好得就跟他親娘一般。」
罷月此言一出,知道她稟性的斜日倒還罷了,可是把遣風嚇得夠嗆。這話叫怎麼說的?他藏著掖著迴避著的話竟輕輕鬆鬆自她嘴裡出來了,毫無防備直擊他的命門。
「罷月小主,這話……這話……這話可不能……」
「這會兒就咱們三個,有什麼不能說的?」
罷月反倒嘲笑起他的大驚小怪來。戳戳身旁正呆立著賞雪的斜日,她需要佐證,「斜日,你是不是也察覺出來了?景娘娘對遣風,簡直比對滄江哥哥還細心呢!說遣風是景姨帶進宮來的,我看著倒覺得你是景娘娘的人呢!還不是一般的人,是嫡親嫡親的那種——我說的對吧,斜日?」
斜日正忙著招呼宮人搬了軟榻去臘梅樹下,只裝作沒聽見她的問話。
罷月瞧著她東忙西忙的,一肚子不耐煩,「你這是做什麼呢?搬了軟榻到雪地裡去,你莫不是要在雪地裡睡大覺吧?」
「雪中烹茶、花下看書,人生一大樂事——當然,你是體會不到的。」
斜日拿著一卷書歪在軟榻上看了起來,宮人們蹲在一旁以雪烹茶,連這茶也浸染了臘梅的寒香,別有一番滋味。
徐徐的香氣勾起了遣風的好奇,他疾步走到斜日跟前,「斜日殿下,你看的是什麼書?也賞我瞧兩眼。」
「不是什麼書,是史館裡留存的一闕長歌,說的是我革嫫王朝某位祖先的情事。」
「史館裡留存的不都是革嫫王朝的史事嘛!怎麼還會有描述情事的長歌?」
見遣風好奇,斜日便取了那闕長歌的上卷遞給他瞧。看了兩行,遣風倒看入了迷,索性坐在軟榻的下手細看了去。
他兩個就這麼陷到書裡拔不出來了,可憐了不愛看書的罷月一個人對著雪中綻香的臘梅發起呆來。她連喝了兩壺茶,到底還是坐不住了。知道斜日的性子,一旦打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她只好打遣風的主意。
趁其不備,她一手奪下他那握在手中的那闕長歌,「別看了,別看了,快陪我玩會兒雪吧!」
遣風正看到興頭,哪肯罷手,「罷月小主,快把書還我吧!我急著往下看呢!」
「有什麼好著急的,你看的是上卷,斜日手裡是下卷。你若真想知道,讓她告訴你結局便得了。」
她話剛起頭,斜日便擺擺手讓她打住,「這書還是自己看著才有滋味,我若把結局告訴遣風,那還有什麼意思?不說不說!」
遣風想想也是,還是想取回那卷書親自看完。仗著自己高出罷月半個頭,他欲奪回書卷。不曾想罷月這機靈鬼,他一抬手,她便猜出他的用意來,直接將那卷書拋進了雪地裡。
「壞了!」
遣風順著書卷落下的方向望去,厚厚的雪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看著是雪,可下面是湖。雪承不住厚重的書卷,眼見著那卷書直直地墜進了湖中。
想到這卷書是斜日殿下自史館內拿出來的,遣風不敢耽擱,想也不想便向湖水深處邁去。
秋日的時候,這湖水便抽去了許多,只留到膝蓋那麼高,加之連日落的雪,也不過掩到大腿下邊。可天冷水寒,遣風一入湖便打了一個冷顫,刺骨的寒意鑽進了他的心眼裡。
他顧不得許多,蹲著身子東摸西撈的。好在書卷直接下沉,就掉在那個位置,沒多久他便將書卷找到了。只可惜,書濕了字花了,半闕長歌再瞧不出來。
遣風端著書向斜日道歉:「對不起,這書給我弄壞了。」
「不干你的事,是罷月頑皮,你快上來吧!這天寒地凍的,要是為了卷書凍出點什麼來,可不值當。」
第二章 半闕長歌
斜日自小,王上便常誇這個女兒是金口玉言,說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准。
這回倒還真讓她說中了。
遣風濕淋淋地回到景娘娘宮裡,當夜便發起高熱,惡寒不退。眾多宮人深知他是景娘娘的貴客,不敢擅做主張,當夜便稟報了景娘娘,立時就請了醫官來瞧病。
醫官問診斷脈,說寒入骨髓,這病甚是凶險。這邊開了方子,宮人忙著取藥煎藥。此時,遣風已病得神志不清。
景娘娘守在遣風床邊就動起怒來,「這麼多人看顧一個孩子都做不來,我還要你們何用?」
這話說得可要傷筋動骨了,滿屋子人全都跪著謝罪。被安排跟著遣風的幾個宮人更是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娘娘,娘娘,不是宮人們不盡心,實則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啊!」
這個時候再不抓替死鬼,死的就是自己了。宮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把遣風小爺落水受寒的事由添油加醋全都推在了罷月小主身上。
景妃這一聽還得了,當時就氣得渾身顫抖,「來人啊來人!去給我叫罷月,叫檀妃親自領了罷月來見我。」
娘娘在氣頭上,旁人不敢深勸,唯有自家姐妹還好勸上兩句。拂景上前拉住阿姐的手,柔聲勸慰:「阿姐,你聽他們在這裡渾說一氣。依我瞧不過是孩子們之間鬧著玩,遣風這孩子實誠,還就真跳進水裡撈書去了。我想來,罷月小主斷不會真的欺負遣風的。」
「怎麼不會?罷月素來隨性而行,最是任性胡為的。這宮裡被她折騰得還不夠嗎?如今竟欺負到我們遣風頭上來了,這次我若不跟檀妃深究,讓她管好自家女兒,下回我們遣風還有命留嗎?」
怎麼就成了「我們遣風」?
拂景記得阿姐只在遣風幼年時,匆匆在西陵大將軍的府邸見過他一面。這不過進宮幾日,阿姐怎麼比疼自個兒的親兒子還疼遣風呢?平素滄江時時被罷月小主欺負了去,還沒見她動怒呢!
心內生疑,拂景聽阿姐把話說到這分上,自知是攔不住了,只好能拖延一陣是一陣,拖到遣風病情好轉,拖到阿姐稍稍冷靜些再說。
「現在已更深,想來檀妃娘娘和小主們俱都歇息了。外面冰天雪地的,這時候請了來算怎麼回事?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大亮了,到那時再去請也不遲。話說回來,阿姐你疼遣風,王上也疼自個兒的女兒。要是讓王上得知您為了這麼一尋常孩子,大半夜地擾了兩位貴小主,他會怎麼想?您這不是讓遣風在宮裡待不下去嘛!」
她不提還罷,這一說景妃勃然大怒,「他疼他女兒,我就不疼……我就不疼遣風了?」她摩挲著遣風滾燙的額頭,話語呢喃,「甭管是誰的孩子,都是爹生娘養的,在自個兒的爹娘面前,沒有不疼的道理。現在遣風在這裡受罪,那兩個丫頭還在熱被窩裡睡著,憑什麼……憑什麼?就因為她們是王上的女兒?」
越說她火越大,這就著了宮人去檀妃處,「今天我還偏要替我們遣風出這口氣了,管她是天王老子的女兒,誰傷了我們遣風,我就要誰加倍償還。」
眼見著拂景小姐都勸不住了,宮人們不敢再拖延,幾個人掌著燈去了檀妃宮裡請娘娘並兩位小主。
檀妃聽說西陵家的小爺病了,心說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大半夜的竟為了這種事擾人難眠。她好脾氣的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打發那干宮人,一切等天亮了再說。
宮人們等得,景妃怕是等不得啊!
「求娘娘體恤奴婢,求娘娘體恤奴婢。」
宮殿的廊前齊刷刷跪了滿地磕頭求情的青衣宮人,斜日和罷月便是睡著了,也被這動靜給吵醒了。
白日裡罷月眼見著遣風進了冰冷的湖水中尋書,心裡就揣著這事,這會兒聽宮人們半夜來請,便知事情不妙。她忙穿了衣出來,「母妃,我去景娘娘宮裡看看。」
「不過是西陵大將軍的子侄,值得深更半夜鬧得整個宮裡不得安生嗎?」檀妃心疼自己女兒,忙叫宮人取了毛皮披風給她披上,「小心受涼!」
罷月跳著腳直叫喚:「我沒事,可遣風已經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到底是拗不過自家孩子,檀妃領著斜日、罷月坐了小轎往景妃處去了。
到了景妃宮裡,檀妃就後悔了。不來還罷了,這一來反倒讓景妃賴上她們母女了。
「你看看!我說檀娘娘,你看看罷月做的好事,居然把西陵家的孩子弄成這樣。人家把孩子交給我,這才幾天的工夫,人家孩子就病成了這樣,你要我怎麼向西陵大將軍交代?你要我怎麼向西陵家族交代?」
檀妃略瞧了瞧燒紅了臉的遣風,轉頭就丟出話來:「小孩子有個小病小痛的那是常事,事情我問了,罷月不過是把書卷扔進了湖裡,她又沒把遣風推進湖裡,怎麼就成了她的罪過了?」
「那是史書,是史書!遣風這孩子向來乖巧懂事,史書是從他手裡丟進湖裡的,他自然有責任把書撿回來。你以為個個都像罷月似的,什麼禍都敢闖,什麼性子都敢耍嗎?」
兩位王妃你一句我一句的,冷言冷語便對上了。
罷月再不理會她們的爭執,兀自坐到床邊,用冰冷的小手冷著遣風滾燙的額頭。
他的臉好紅,頭好燙,約莫被她的手冰醒了,睜了睜眼見是她,想起身,到底還是躺那兒半晌沒動彈。
「那闕長歌……那闕長歌好有意思,殿下怎麼會愛上山賊呢?怎麼會呢?」他滿口冒著胡話,罷月和身後站著的斜日只是聽著。
「大伯說,大伯說……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按等級劃分的。王上配貴人,殿下……殿下自然也要配主子才對,怎麼會……怎麼會和山賊配成一對呢?」
情愛之事對這三個十來歲的孩童來說,到底還是太過複雜。即便遣風想到腦仁生疼,還是猜不透他未曾看完的結局。
「我好想知道最後殿下與那山賊怎麼了……是回了宮,還是進了山……我好想知道……」
他病成這樣居然還惦念著那闕長歌,罷月扯了扯斜日的衣袖,「你就告訴他最終的結局吧!」
斜日堅持己見:「這書還是自己看方才夠滋味,我告訴了他,即便他有機會看完那闕長歌,到底不敵他初看時的感覺了。」
她不說結局,罷月不知那闕長歌的內容,只能為病榻上的遣風乾著急,「你好生養著,我去為你找那闕長歌。」
罷月丟下正為她據理力爭的母妃和小心翼翼看護著她的宮人,趁著雪夜跑進了史館,找到了那卷被她丟進冰冷湖水中,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那闕長歌。
點燈挑蠟,她細細地恢復著那上卷書。對照著依稀可見的字跡,她要了紙筆重新謄寫。有些紙頁已全然模糊,實在猜不透的地方,她便對照著前後內容好生揣摩,力求恢復。
寫了一部分,她還找來斜日幫她看看。斜日到底是看過全卷書的,很多地方她都記著,她的好記性這回可幫了罷月大忙。
這一忙便是好些日子,一向愛動愛玩的罷月從未如此耐心地坐在凳子上提筆寫字,直坐得她腰酸腿疼。可一想到遣風等著看這闕長歌,她便不覺得辛苦了,賣力地做了起來。
待她將那上卷書恢復得差不多,遣風的病也近乎痊癒,只是人瘦得脫了形。
這日,罷月揣著整闕長歌往景妃宮裡尋遣風去。她剛走了一半,就瞧見父王的幾個貼身侍衛拖著拽著遣風往西門去。
西門是出宮的方向,遣風要回去了嗎?
不對啊!
即便遣風要走,也該跟著景姨一道離開,或是由景娘娘派馬車送他出宮。怎麼會由父王的幾個貼身侍衛押著他走呢?
罷月緊趕著上前,拿起小主的氣派問訊:「你們這是做什麼去?」
掙扎到近乎放棄的遣風在看到罷月的那一瞬間,眼底又湧動出幾縷希冀。他大口地喘著氣,單是望著她,卻什麼也不曾說。
那幾個王上的近身侍衛見著小主,到底還是鬆動了些許,「稟小主,此事乃王上授命,還請小主略移尊駕。」
話說白了——這是王上的命令,小主你駁得過王上嗎?駁不過就起開吧!
遣風眼底那剛升起的幾縷溫度再度泯滅,這一次更是將他徹底擊入絕境。癱軟的雙腿任由幾名侍衛拖著,不用旁人施手,他先放棄了自個兒這條小命。
罷月見形勢不對,沒敢耽擱,一扭頭便跑了。一邊跑她還一邊嚷嚷:「遣風,你等著!你等著我啊!我馬上就回來,你一定等著我。」
看這架勢,若說這宮裡還有人能從父王手上救下遣風,就只有一人了。
斜日從史館裡硬被罷月拖到了父王面前,她尚且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只聽罷月一個勁地叫喚:「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正殿之上父王臉上陰晴難定,即便見到最疼愛的女兒也未開好臉。這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斜日心知——父王動了天怒,這世上必定要收了幾條性命去!
斜日也不問事出緣由,靜靜地站在殿下,等著王座上的父王先開口。
她等得,父王等得,可罷月等不得,遣風更等不得。
罷月一個勁地拽斜日的衣袖,催她快點向父王開口求情。
斜日卻不動聲色,反倒對罷月說:「你先出去吧!我跟父王單獨說會兒話。」
啊?罷月心驚,這是她起頭說的事,怎麼末了竟要她出去站著?僵持了片刻,罷月心知斜日決定的事,從來容不得半點質疑,到底還是出去看門了。
斜日步步向前,走到那高台之上,立於王座之前,自始至終仍是沉默著。
這般的靜謐倒讓王上先繃不住了,陰鬱的面容埋在手掌之間,沉悶的聲音自縫隙中擠壓而出,卻只得一語:「斜日啊斜日——」
攥著女兒的手,一向龍馭天下的父王此刻竟顯得不堪一擊。斜日的手心貼著父王的手背,一點點將溫暖傳到他的心尖,這才開口:「父王,把遣風給我吧!」
「不成!」王上斷然拒絕,「斜日,不是父王不肯成全你的心願。只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陵遣風他是……他是……」
王上顯然難以啟齒,有些話之於斜日根本不必說出口。
「……我知道,父王。」
她這幾個字一出驚得王上渾身冒冷汗,「你知道?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觀其人省奪其心,看久了便不難猜到這其中的隱秘。只是不便說,也不能說,不當我說。」
斜日的一番話說到了王上的心坎裡,不曾想這麼一個十來歲,深居宮中的小兒竟有如此心志。
到底出身不凡!出身不凡!
王上的心裡一時千回百轉,萬般滋味攏在其中,又說不得,只是癡癡地看著斜日罷了。
斜日偏選在這會子開口又道:「父王,事已出,你打算如何?」
這事也只有對她方能說說,王上痛定思痛,下了決斷,「景妃自是不能留了,可本王顧念夫妻之情,也不會滅她全家。至於西陵一族,常年兵權在握,我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藉著此時此事,賜西陵德一死,滅西陵全族,所以西陵遣風留不得。」
斜日並不急著提及遣風的事,只是問:「父王,這些事,你如何對滄江說?」
這話正說到王上最是尷尬的地方,自王座上起身,他踱步良久,「滄江……滄江……斜日,你說滄江還留得嗎?」
「無論如何,滄江是父王唯一的兒子,是已經受封的殿下。王權神聖不可侵犯,還是不動為好。」
「留他可以,但我百年之後,這王位是絕不能留給他的。」
父王這話斜日早已聽煩了,也聽膩了,「父王,這王座無論是給滄江,還是罷月都可,只是不要讓我來坐。」
王上就不明白了,「這天下的人誰不想坐上這把椅子,怎麼就你對著它像是看到什麼凶宅似的,避之為恐不及。」
「父王正當壯年,這話日後再說,如今西陵家的遣風正被侍衛押去西門行刑。父王,斜日求您,把他賜給女兒吧!」門外的罷月怕是等得心都焦了吧!再不提這事,遣風的小命想留都來不及了。
王上左右思量,「把他的命留給你——可以。可他該以什麼身份活下來呢?西陵家斷是不能留了。」
這點斜日早已考慮好了,「自今日起,他就算劫後餘生,他的命不再是西陵家的,他自然也不能再穿那身銀衣。」
西陵遣風的命從這一刻起,完全由斜日殿下掌握。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景妃突染惡疾,病了沒兩日便去了。王上深感夫妻之情,下令景妃的妹妹拂景小姐入宮為青衣宮人,常侍景妃宮中守靈。
也就是在傳出景妃病重的那日,駐守邊關的西陵德大將軍戰死沙場。不幾日,王上派了三位大將分別領去了西陵德大將軍的原有兵馬,西陵家幾代人的努力頃刻間土崩瓦解。
西陵家的舊臣不服,按說這也情有可原。照常理,王上必定多加安撫,以定人心。不曾想,王上竟抓了為首的幾個人,借此責難整個西陵家族,事情演變到最後竟變成西陵家族包藏謀反禍心。
一時間,抓的抓,殺的殺。顯赫幾世的西陵家族在幾月之間變得七零八落,之後的某日,西陵祖宅竟一夜蒸發,所有的人皆不見了,好似從未來過這世上。
事情至此彷彿還未完結。
王上對滄江殿下的態度一夕之間冷淡了許多,現如今殿下稍有不慎便被王上多加問責。失去母妃的滄江殿下向父王請求將小姨調到自己的宮中,卻反被王上指責胸無大志,被攆回他的宮裡閉門反思。
朝堂之上,臣子們之間都在傳言王上不日將改立斜日殿下,以備王上百年後繼承大統。
但直到最後一刻,王上還是沒有下旨改立後主。
這些事罷月不關心,也關心不上。這些日子,她只琢磨一件事——那日被斜日領回來的遣風哪兒去了?
她問斜日,遣風哪兒去了?
斜日說,遣風還活著。
她又問斜日,你到底把遣風弄哪兒去了?
斜日說,遣風還好端端地活著。
她抓著斜日的衣襟近乎惡狠狠地追問,遣風……你……還有你們!你們到底把遣風怎麼了?
斜日拂去她的手,只是淡然道:別問,若你想他好好地活下去,便什麼也別問。
她知道斜日從不開玩笑,這宮中也是開不得玩笑的地方。她聽話地不再追問,一年後父王駕崩,滄江哥哥順利登上王位。然父王逝世前封斜日為輔政殿下,授她督政大權。
傳聞父王私下裡還授了斜日一道密旨,上可制約新王,下可調動整個革嫫兵馬——斜日從不曾出示密旨,更不曾掌理天下兵馬大權,這些到底只能是傳聞。
一年後,檀妃歸去,檀妃宮改為斜陽殿。
又過一年,也就是罷月及笄那年,她擁有了自己的宮宇殿閣。
還是那一年,她在宮中,在臘梅含香的那季見到了久別的遣風。
滄江二年,臘月初一,宜破土,忌會友。
脫去那身象徵著貴族身份的赤袍,遣風披著雪,於臘梅樹下佇立久久。任風雪覆肩,仍不動不搖。
一眼望去,罷月幾乎以為他已埋入那截雪中,與樹同體。
她踏著雪朝他走去,愉悅地大叫著:「遣風,你回來了?」
不曾想,遣風忽然單膝跪地,「遣風給小主請安。」他低垂的臉頰上不顯半點情緒,喜怒一概不見。
「遣風,這裡就咱們倆,你不用對我施禮的。」罷月抬起手來拍去他肩胛上的厚雪,漸漸現出他一身的黑衣黑袍。
她大驚,「你這是……」
革嫫王朝一向等級森嚴,何種人穿何種顏色的衣衫是有定律的。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週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裡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黑衣人藏於黑夜之中,他們若不是遊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
父王也曾養了一幫見不得光的黑衣人。黑衣一族向來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這一身黑衣的遣風,又是誰的武器呢?
罷月怔怔地望著他,好半晌竟說不出話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兩年前那一別,銀衣仕族出身的遣風不見了,兩年後,怎麼一身黑衣的他重回宮中?
這兩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前,他被父王的近身侍衛拖出西門的那一天,又發生過什麼?
她——全然不知。
「遣風,這到底是怎麼……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沉默敷衍她?他們不過是隔著一步之遙,卻如遠隔天涯。不!分明比天涯還遠,遠得望不到終極。
正僵持著,忽聽斜陽殿下一個青衣宮人急急跑來。罷月識得她,是侍候斜日的宮人,有個奇怪的名字——九斤半。
九斤半見到罷月小主匆忙行禮,而後用更加匆忙的聲音喚遣風:「殿下叫你。」
遣風聽到這話,一個箭步衝向不遠處的斜陽殿。罷月留意到他手提彎月刀,只是眨眼之間便隱沒在氣勢宏偉的殿宇中。
黑衣人只服從主人的命令,他是誰的秘密武器?
答案已顯而易見。
是斜日!是斜日一手將曾經仕途坦蕩的銀衣遣風變成了今天的黑衣人,從西陵家翩翩公子變成冷血且見不得光的殺手。
當年,斜日到底是救他,還是害他?
罷月隱隱動怒,甩手朝斜陽殿而去。跪見她的九斤半沒聽到她的命令,不敢起身,仍跪在原地。
「還跪在那裡做什麼?快去通報你主子,就說我要見她。」
九斤半不敢起身,也不敢應承,只回說:「殿下叫了遣風進去必有要事,小主若是沒什麼急事,還是改日再去見吧!」
出其不意,一記響亮的巴掌揮在九斤半左半邊臉上,伴隨而來的是罷月怒火中燒的問責:「你算什麼東西?敢要求我什麼時候見我親姐?」
「九斤半不敢!九斤半錯了!九斤半該死!」
九斤半連著重重磕頭,小心翼翼的態度反倒把罷月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堅持只會讓眾人覺得她成心挑事,可就這麼離去,她那滿心的疑惑和鬱結又當如何?
恰在此時,正殿廊下斜日扶著一札黑衣款款而來,在皚皚白雪之中尤為扎眼,讓罷月想忽略不計都不成。 |
|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