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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3 12:14:51

前言:

  她們是這天下最最尊貴的女人。
  或為女主,或為殿下,或為王妃,
  再不濟也是銀族小姐、青衣宮人。
  然,她們是這天下最最可悲的女人,
  一扇宮門,
  情愛二字,
  關住了她們無盡的歲月。
  淚終是落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
  只餘下長歌一闕書盡女人天下!


開篇 舉杯邀魂  

  斜日初年,十月初三,諸事不宜,切忌出行。

  月冷星移,斜陽女主紫袍披身。注視著身下的陰影,她聽到宮人走近身前。

  「女主,罷月殿下請您移步至她殿中。」

  斜日點點頭,只是不語。身為宮人的九斤半不知該如何回話,只得俯首等待。良久,斜日抬步向罷月的殿閣行去,每一步都踩著自己的影子,卻不凌亂。

  罷月所居大殿已近在眼前,斜日女主忽然轉身對侍候左右的宮人九斤半道:「你回去吧,今夜不用你伺候。」

  「女主……」

  宮人九斤半想說些什麼,到底被女主不容置疑的目光折了回去,順從地退回斜陽殿等著。

  斜日女主漫步而行,罷月殿下早已等候在大殿正宮,聽宮人回報斜日女主已到,她忙不迭地走出正宮,一張笑臉迎上前去,「姐姐,你讓妹妹等得心都急了。」

  斜日甩開過於寬大的紫袍,順勢甩開了她沾上來的手臂。望著桌上豐富的酒菜,主人未動,她這個客倒是不客氣地率先落了座。

  微皺了皺鼻,斜日淡笑,月色撩上嘴角,卻是冷的,「你今兒備的是梅子酒啊!」

  「我記得姐姐愛喝這酸酒,打秋兒起便叫人早早備下了。」

  「難為你想得周全。」

  斜日端起杯,就近處嗅了嗅,湊到嘴邊卻未啟唇。罷月的眼神跟著斜日幾起幾落,全跟著她手中那盞杯上。

  到底……到底還是放下了。

  罷月以為哪裡出了錯,「怎麼?這酒滋味不對?」

  斜日忙搖首,笑道:「哦!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些事來。」她回頭問身後隨行而來的宮人拂景,「遣風呢?我怎麼好像一連幾日不見他了?」

  宮人拂景答說:「遣風幾天前出宮辦事去了,臨走前並未留話。」

  也就是說不知道遣風去了哪裡——斜日沒再追問,偏過頭忽瞧見罷月目光炯炯,正專注地瞅著回話的宮人。

  斜日靜靜地等著,等著罷月緩過神來,等著罷月走出自己拴了數年的心結。

  手指搭在桌上,「答答」地敲著響。罷月猛地一驚,打起精神笑對斜日,「姐姐,怎麼不動筷子呢?王兄去了這些時日,您裡裡外外忙了這麼些日子,吃過幾頓安生飯?今天就算妹妹替革嫫子民請姐姐吃頓安生飯。」

  「姐姐我好大的面子啊!竟讓妹妹替這天下人來請我吃飯,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斜日盤撥著紫袍上繡著的金線銀絲,沒拿正眼瞧罷月,這倒避開了她們彼此間此刻的尷尬—

  一

  她斜日不要這天大的面子,她罷月也代替不了這天下。

  她的野心,她早已看穿看透。再演下去,便是她們姐妹間的悲哀了。

  還是那杯梅子酒,斜日一手端起並不急著喝,反倒直視著罷月問道:「你要我喝這杯酒?」

  這話問得罷月詫異,她匆忙以笑容掩飾洩露的神情,「姐姐愛喝這口酸酒,所以妹妹才……若不然……」

  「我只問你是否要我喝下這杯酒?」

  她抬眼,目光清澈見底,所見之處容不得半點混沌。她望過罷月身後一卷珠簾,珠光寶氣的背後空無一人,她卻似見到她所熟悉並為之失望的諸位。

  「你們……當真要我喝下這杯酸酒?」

  她用了「你們」,罷月與珠簾深處遁藏的某人皆為之一怔——莫非斜日早已察覺到什麼?

  不!罷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揣測,若斜日當真知道她們的事,斷不會隻身來赴這場宴,更不會端起這杯酒。可她這話問得又令人生疑。

  罷月兀自端起杯,靜觀局面轉變。

  「姐姐,來!妹妹敬你!」

  罷月一口飲盡杯中物,斜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終於將手中捂得溫熱的酸酒倒進了口中,滾過喉終究入了腹。

  這是她的選擇,這也是她們的選擇。

  結果,由不得人,怨不得天!

  她倒下了,在酒入愁腸的那一刻。今生,她再不識愁滋味。

  罷月佇立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看著一身紫袍的姐姐倒在冰冷的正宮紅毯之上。她蹲下身,顫抖的手指撫過姐姐的眉眼唇鼻,撫過她曾熟悉的每個表情,也撫過現今這個陌生的自己。

  她,毒殺親姐,只為心中那一念。

  「你……後悔了?」

  身後忽傳出女人的聲音,罷月隱去臉上殘存的哀慟,直起身的時候嘴角已掛上冷漠,「在這座宮殿裡,從來就沒有『後悔』二字。正殿上那些大臣們鬥得你死我活,各個跟烏眼雞似的,他們是為了權力,為了成為人上人,為了活得更好。我們這些人關在這座宮中爾虞我詐,機關算盡,不是為了旁的,只是為了在這座宮殿中活下去,僅僅只是為了活著而已——我說得對嗎,王嫂?」

  她的王嫂,已故王兄的妻子——素縈王后,她同樣也是斜日的王嫂。在罷月敬斜日那杯酸酒時,她就站在那卷珠簾的深處,斜日看不到的角落。

  「交給你了,她不能死在這宮中。」罷月將這後續事宜托付給了王后素縈。按照計劃,這殺主奪權的陰謀總不能她一個人全擔了,「毒酒她已喝下,再過幾個時辰她便會氣絕,至於讓她死在哪裡,王嫂你做主吧!」

  她的冷,她的狠,素縈王后看在眼底。命人以白布裹起地上的紫袍女主,這後事她早已有了計較。

  臨走前素縈王后轉身望向桌前的女人,「她到底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姐,你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是啊!我怎麼狠得下這條心腸?」

  罷月拿起酒壺,一個勁地往喉中灌酒。毒擦在斜日用的杯子上,她愛喝的梅子酒很是干醇。酒去了大半,罷月猛地記起她們姐妹間愛喝梅子酒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斜日。

  愛那個人的,也從來都不是斜日。

  素縈王后離開後不久,罷月便招呼人隨她出宮,她正要啟程,一抬眼瞧見身側的青衣宮人。

  「今兒你怎麼在我這兒當值,景姨?」

  「這聲『景姨』,拂景實不敢當。」宮人拂景恭身稟報,「稟殿下,拂景隨侍女主來罷月殿。女主未歸,拂景不敢擅自離開。」罷月略點點頭,心頭已是千回百轉。拂景常年在王兄的殿閣當值,並不歸屬斜陽殿,斜日偏偏在今夜帶她駕臨罷月殿,擺明了要為今晚的事留下活口。

  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會在事後滅了今晚所有看見斜日駕臨罷月殿的宮人,她偏偏帶了拂景前來。

  還是斜日太過瞭解她,知道她可以殺了天下人,獨獨不會殺了跟他有關的任何人。而拂景,卻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啊!

  姐姐啊姐姐,你算無遺算,竟算到這一步。換言之,你早就知道這宴非好宴,酒非好酒。

  這樣說來——不好!

  罷月猛地一驚,招呼人星夜出宮。

  「斜日,你可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兄長。他疼你疼得是不給我們娘兒倆留一點活路。我死不要緊,可我不能讓我兒子就這麼死去。所以……」

  素縈王后冷下眼神,順道讓自己冷了那顆曾經歡喜她的心,「你不能活。」

  去了一身的紫袍,素縈王后將僅著白衣,中毒已深的斜日放在江邊,這便領著人走了。

  下一刻,水面上漂來一條船,黑衣男子迎風而立,遠遠地便奔下船來。他用手指探了探斜日的氣息,還好!一息尚存。

  他的出現不算太晚。

  不敢再有片刻的耽誤,他將斜日抱上船,正打算駕舟而去,身後突然火光一片,嘈雜的馬蹄聲打擾了江邊寂靜的夜,伴隨著的還有女子清脆的嗓音。

  「你居然會找到這裡來,看來我王嫂的謀殺計劃執行得不算太成功。」

  她來了,他的罷月殿下來了。他的猜測沒有錯,整件事,她早已參與其中,抽不開身了。

  他臨危不亂,以身體擋著船,護著他的主子,「成功與否不重要,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幫誰?」

  罷月利落地下了馬,量著步子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站定。湊到他的耳邊,她笑得跟平常一樣柔弱而嬌艷,讓人無法設防。

  「我誰也不幫,只幫我自己。」

  沒等一身黑衣的他反應過來,她手一揮,隨她而來的人全數劍拔弩張。

  「你也要她的命?」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們——同父同母的兩姐妹,整座王宮中本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為什麼……

  「你一定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吧?」她依舊笑著,比這夜更顯陰森,「答案很簡單!你,就是我要她命的理由。」

  她要他,十幾年來她所要的只有一個他。可是她卻得不到,因為有著另一個她。

  罷月恨恨地望著躺在船上,那個一無所知的白衣女子,那個再不用明白愛恨情仇、權欲鬥爭的斜日女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我們來做個遊戲吧!」

  她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拉著他做遊戲,可她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需要別人保護的妹妹了。

  他沉聲問道:「殿下,你想怎麼著,說吧!」

  「待會兒我會讓弓箭手放箭射死她,若是你能在箭射到她之前把她救了,我便放過她。」她話剛落音,便以手臂示意下屬,「放箭!」

  他來不及多想,將船推進江水中,希望能助他的主子躲過箭陣。

  夜色讓他未能看清江水的湍急,當他想要跳上船與她共患難時,船已被江水推到數丈之外。他心裡暗叫不好:中計了!罷月翻身上馬,笑得好不得意,「遣風,你說如果她泉下有知,發現是你,她最信任的你親手結果了她的性命,她會作何感想?她……還會留你在她身邊嗎?即使下了黃泉,她也不會再留心於你,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然伴著寒風終究是淒冷寒悲的。

  無心理會她的反常,他奪過一人的坐騎,飛身上馬,欲沿江追船救主。

  她並不阻攔,彷彿早料到他下一步所為,竟喜滋滋地出聲鼓勵:「去吧!去救你主子吧!救回一具屍體,我會以革嫫女主的規格將她風光大葬。倘若她大難不死,能逃過毒酒,避過急流,便是上蒼庇佑。你大可以帶她進宮,我得謝謝你!真的,我真得謝謝你,遣風。謝謝你幫我找到她,省了我一趟麻煩。我只要再派人,再設計要了她的命便可。」

  她已對他明言,她們姐妹之間,只能活一人。

  「何苦來哉?你們是嫡親的姐妹啊!」

  「是啊!這悲苦的世上,這陰冷的宮中,最最親厚的兩個人,何苦落到這步田地。遣風,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落於馬上,俯視著籠罩在夜色中的他。歲月從他們的間隙裡穿越,晃眼已是數年。

  數年前,她初初見他的時候,他並非今朝只為一人效命,至死無悔的黑衣人。他一身銀裝,立於皚皚白雪之中,風捲起黑髮,拂亂了她的眼,驚醒了她的心。

  她、遣風、斜日,還有那一闕未完的長歌浸於雪中,立於樹下。

  臘梅染雪,鋪了他們一身清冷寒香。

第一章 一入宮門  

  永賢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宜嫁娶,忌遷居。

  清早起身,罷月便覺宮裡吵吵嚷嚷的,憑空多了幾分亂。

  「母妃!母妃!」

  罷月叫了兩聲,宮人回說檀妃娘娘陪侍王上,尚未回宮呢!

  「那斜日呢?」

  斜日大她不足一歲,又是同母所出,她不愛叫她「姐姐」,都直呼其名。她知道,斜日不介意。

  其實不用宮人說,罷月也猜得到,這個時候斜日多半都在史館看書。她都不懂,那些老祖宗八百年前的破事有什麼好看的,竟值得她整日鑽研。就像斜日不懂,這宮裡即便再大再美,十一年的光景,罷月也該逛夠了,怎麼整日還滿宮裡瞎玩亂逛。

  打一早兒起,罷月便又逛上了。入冬以後,天越冷,後花園那幾株臘梅便開得越盛。這幾日已初見花苞,再幾日若下了雪,臘梅便該飄香了。

  罷月叫宮人搬了凳子,她欲踩著凳子上去絞那幾枝落了苞的臘梅。一群內官、宮人怕她摔傷碰著,想要代替她站上去,她還不讓,堅持著親自爬了上去。抬眼數了數,落了苞的臘梅只得三枝。她盤算著,一枝放到父王書案前,一枝放在母妃梳妝台上,還有一枝……給斜日吧!

  至於滄江哥哥、景妃娘娘,還有她自己,就過些日子等臘梅盛放之日再說。

  她拿著竹剪刀絞了那三枝臘梅,正要下凳子,卻瞥見遠遠的一行人朝景妃娘娘的宮殿走去,中間還夾雜著一個跟斜日差不多個頭的男孩。

  「誰進宮了?」

  「小主,是景妃娘娘的妹妹——拂景小姐。」拂景小姐每隔一段時間便進宮來陪伴自己的姐姐,這在宮中已是常事,眾人早不以為奇。

  景姨,罷月自是知道,她好奇的是,「中間那個男孩也是景妃娘娘家的?」

  「哦!那倒不是,聽說是西陵家的人,拂景小姐很喜歡這孩子,便帶他一道進宮看看玩玩——王上恩准的事。」

  這兩年,大將軍西陵德以及整個西陵家族在邊關為王上賣命效力,王上自然也對西陵家的人偏愛有加。以景妃的名義籠絡西陵家的人,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走,咱們看看去。」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宮裡隨便來個人都成了罷月眼中的稀罕玩意。

  宮人們手裡還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三枝臘梅,跟捧著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小主,那這梅……」

  「趕緊送給父王和母妃啊!不過送給斜日的那枝給我留著,頭回見人總不能空著手吧!」

  送人嘛!自然不能太隨便。她還講究上了,著人拿玉雕成的金鯉獻瑞花瓶養了清水,把含苞臘梅插進瓶中,如同一條金鯉銜著臘梅騰出水面,躍然於眼前。

  斜日遠遠地便瞧見罷月領著人捧著一瓶臘梅往南邊去,她將帶出館的史冊揣進懷裡,疾步跟了過來。

  「大清早的,去哪兒呢?」

  「我去景妃娘娘那裡,斜日,你要去嗎?景妃娘娘家裡來人了——景姨來了,還有……還有,她還帶來了西陵家的一個孩子,跟我們差不多大哦!」

  斜日淺笑,心知妹妹的好奇心又盛。來的是西陵家的人,這倒值得去看看。

  「走吧!咱們一塊兒去給景妃娘娘請個安,給景姨問聲好。順道我得把上回借兄長的那套竹盞還了去。」

  滄江收藏了各種竹製器皿,個頂個造型別緻。遇上有偏愛的,斜日也愛借來玩兩天。像這套九龍戲珠盞,一盞套一盞,足有九層之多。拉出來是九隻盞,合併在一起是一盅盛酒的器皿,再多的酒倒進去都不會漏出來,別說多神奇了。

  姐妹倆在一幫宮人的簇擁下,進了景妃的殿閣之中。這個給那個請安,那個向這個問好,一通折騰下來,姐妹倆總算跟新進宮的西陵家小子認識了。

  「你叫遣風?真好噯!她是日,我是月,你是風,兄長叫滄江,就是『水』——咱們四個的名字好像預先訂好了似的,成套的噯!」

  「是大伯給我起的名字。」遣風的手裡仍捧著那瓶金鯉獻瑞,面對比自己小的女孩渾身充斥的熱情,他著實有點應接不暇。

  「你大伯……」斜日好似想起了什麼,「你說的是西陵德大將軍?」

  遣風點點頭,景妃娘娘守在一旁,怕這孩子被兩位平日裡被寵壞了的小主嚇著,忙從旁幫著解釋:「遣風出生前便失了父親,是西陵大將軍親自撫養長大的。說是大伯,待他卻如親生父親一般。這孩子自幼聰明懂事,也難怪大將軍偏疼他一些。」

  「也是,大將軍自己沒兒子,沒媳婦,疼他也是自然。」罷月此言一出,竟讓旁邊的宮人們全都掩嘴輕笑出聲。

  景妃娘娘的親妹妹拂景拉過她的手,也笑道:「我的罷月小主,你才多大點人?什麼兒子媳婦的,你說著也不嫌臊得慌。」罷月瞪著眼坦然極了,「這有什麼好害臊的?我不僅知道大將軍沒兒子,沒媳婦,我還知道父王打算做樁媒,把景姨和大將軍配成一對呢!要說害臊,臊的該是景姨你呢!」

  這話一出,拂景果然臊紅了臉頰,忙拿茶盞遮住大半張臉,以為旁人都瞧不出來呢!

  卻聽身後一聲驚雷平地而起——

  「你說什麼?」

  「疼!」

  罷月疼得齜牙咧嘴,抱著自己的胳膊一個勁地叫喚:「景娘娘,景娘娘,不帶這樣的,你捏我做什麼?」

  「是誰告訴你王上打算給拂景和西陵德做媒的?你快說啊!說啊!」

  景妃緊張的態度讓眾人愕然,罷月半張著嘴咕噥:「是父王跟我母妃說的,我偷聽到的。父王打算讓母妃過些日子便跟大將軍開這個口,若是兩邊都沒意見,父王說等開了春就把這門親事給辦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景妃滿屋子踱著步,心神不寧全都寫在了臉上,「好歹也是我娘家的事,怎麼著也該跟我說一聲吧!」

  都到了這時候,再裝嬌羞就忒沒勁了。拂景上前幾步拉住景妃的袍袖,「阿姐,阿姐,這事檀娘娘跟我提過。」

  「她跟你說過?怎麼我不知道?」

  拂景解釋道:「前些日子我沒進宮,檀娘娘派人著了書信給我,父親已替我應下了這門親事。」論理說,檀娘娘都無須徵求她的意見。婚姻大事得王上做主,配的又是革嫫大將,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幾年來,阿姐也常跟她說,要多和西陵家的人往來,尤其和西陵德大將軍多多走動,以拉近兩家人之間的關係,鞏固她們蒙家在朝堂上的地位——有什麼比聯姻更能拉近這層關係?可為什麼看起來,阿姐好像不太高興?

  豈止是不高興,簡直猶如天塌地陷一般。

  遣風初入宮便趕上這陣勢,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常年寄人籬下的他早已學會看人臉色說話行事。跑到景妃跟前,握著她的手忙不迭地道歉:「景娘娘,景娘娘,要是我大伯做錯了什麼,遣風在這裡替他向您賠不是了。您千萬別生他的氣,要怪就怪遣風吧!」

  景妃摸著他的頭,眼圈忽地就紅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呢?景娘娘誰的氣也沒生,更不會生你的氣。」她一把將遣風摟在懷裡,恨不能一輩子不放手,「遣風啊,娘娘疼你還疼不過來,就是生這天下人的氣,也不會給你一個冷眼。」說著說著竟滾下淚來。

  週遭的宮人一看景娘娘落淚,也都陪著一塊兒傷心,雖然沒有人知道景娘娘傷心的緣由。可身為宮人,這卻是基本的準則——在宮裡生存的基本準則。

  拂景呆了半晌,她不懂,剛說到自己的婚事而已,怎麼好端端牽出這許多眼淚珠子來,搞得像她要去殉葬似的。

  她忙端了帕子給阿姐拭淚,從旁說了許多寬心的話:「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和大將軍女未嫁來男未娶,這本是一樁美事,阿姐你傷心什麼?你要是怕我嫁了,今後沒人進宮陪你說話,我現在就答應你,以後每年都抽出兩三個月陪著你,守著你。你要是喜歡遣風這孩子,我就帶他一塊進宮逗你開心,好不?」

  景娘娘擦了淚,勉強牽出幾許笑容,「瞧我!瞧我這失儀的!這是好事,阿姐不該哭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仍揉捏著遣風的手掌,久久不忍鬆開。直看到遣風心裡直發毛,神情古怪地盯著景娘娘,她這才驚醒。

  生怕嚇著那孩子,她忙把他交到最貼心的宮人手裡,「你們領了西陵家的小爺先去吧!我跟自家姐妹再說會兒體己話。你們先替小爺安頓下來,一切用度照滄江的來。誰敢怠慢了他,就如同怠慢了滄江一般,別怪娘娘我不念舊日的情面。」

  景娘娘轉過臉來望著遣風的時候,已去了娘娘滿臉的尊貴,如慈母般眼帶祥和,「你跟著他們去吧!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別藏著掖著,直接告訴我就是了。有什麼喜歡的也跟我說,到這裡就跟到自個兒的家一樣,別拘謹!別拘謹啊!」

  遣風應了,正要跟著宮人去了,忽想起兩位小主還杵在那塊呢!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罷月洞悉他的尷尬,無所顧忌地牽著他的手,「這地方我算半個主人,要這些青衣領著做甚?我帶你去得了!」回身她問斜日,「你是跟著我們來,還是在這裡陪景娘娘說話?」

  「有景姨陪著,娘娘哪裡用得著我?我就端著那瓶臘梅跟著你們得了。」

  哪裡還用得著斜日殿下親自動手,早有宮人小心翼翼捧著那瓶寶貝跟上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後殿去了。

  景妃一雙潮濕的眼仍望著遣風離去的方向,不曾收回,渾然未覺自家姐妹的滿目狐疑。

  遣風在宮裡已住了些時日,對這裡,對這裡的人漸漸熟悉起來。

  滄江殿下比他們大出一截子,平素跟在王上身邊學習理政,並不常回景娘娘的住處。斜日、罷月兩姐妹比他小不了多少,偌大的王宮就他們三個小的,加之這兩姐妹並不以主子自居,三個人自然玩到了一處。

  處久了,遣風對這兩姐妹漸漸摸出些脾氣來。

  斜日喜靜,罷月愛熱鬧。斜日每日看書習字,得了空便睡懶覺,做個全然的懶人。罷月是一刻不得閒,每每鬧騰得宮裡雞飛狗跳,旁人看著心都焦了,她卻怡然自得。

  兩姐妹跟著她們的母妃檀娘娘住著,每日王上再忙也會撥空過來。倒不為檀娘娘,純粹是來看兩個女兒的。

  雖進宮不久,見到王上的次數也不多,可就這幾次見面遣風便看出來了,在王上的心目中,不管是景娘娘、檀娘娘,還是他唯一的兒子滄江殿下,都敵不過一個人——斜日。

  王上對斜日殿下的疼愛就如同景娘娘對他一般,徹底到沒有理由、沒有條件的寵溺。

  什麼好東西都僅著斜日先拿,什麼稀罕玩意都預留一份給斜日。只要是斜日開口,從上到下,從王上到奴才全都服從到底。

  那一日,斜日說,父王你書房那兩棵老樹生得好,倒成了渾然天成的屏風,卻又不擋亮不遮光。

  只這一句,王上便命人開春後將那兩棵百年老樹照原樣移到斜日殿下書房外頭——若不是遣風親耳聽到,斷不會相信王上偏疼大女兒到了這般境地。

  滄江殿下是長子,年歲又大些,他還罷了。罷月小主和斜日殿下差不多大,又都是女兒,卻存著天壤之別,遣風著實想不通。光從被封的級別上看就差了許多,斜日與長子滄江一般貴為殿下,而罷月只得小主名分。

  令他想不通的還遠不止這一件事。

  幾個月前,大伯問他想不想進宮瞧瞧,他本不欲前往。從小無父無母,平日裡看起來他雖是隨遇而安,可骨子裡到底存著寄人籬下的悲涼,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惹人嫌。

  在西陵主屋,有大伯護著,他心還安些。進王宮,面對成堆的主子貴人,他害怕應付不過來。

  可一向慣著他的大伯不知怎麼卻用詢問的語氣堅持讓他進宮,甚至請了景姨帶他前往。

  景姨——他在大伯那裡見過幾次,聽說她們蒙家幾輩人都是做官的銀族,景姨的姐姐更是當今王上的王妃。王上未曾封後,身邊兩位王妃地位一般大,可見這位景娘娘地位崇高,連帶著整個家族跟著沾光。

  大伯的意思是有景姨跟景娘娘護著,遣風大可以安心地在宮裡待著。大伯堅持到這分上,遣風的性子是斷不敢再推委了,這才隨著景姨進宮。

  不曾想,別說是給他氣受了,他驚愕都來不及。

  他的一應用度全都比照著滄江殿下,那已經不只是貴客的程度了,他根本成了貴人中的貴人。

  即便這般,景娘娘似還嫌不夠,緊趕著把最好的、最稀罕的物件都堆到他懷裡,恨不能將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寵溺在這一朝一夕間全都送給他。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甚至只是那麼一瞬間,他看著景娘娘含笑的雙眼,會想起自己的娘親。

  這樣的話若讓大伯知道,一定會笑他——他不曾見過娘親,自他出生那日起,娘親便去了。他一日也不曾見過,更不可能記得娘親的音容笑貌。他只是有種感覺,覺得景娘娘像極了自己的親娘。

  這感覺,他斷不敢對旁人說,即便是自家大伯也不敢說的。

  「斜日,你覺不覺得景娘娘對遣風好得就跟他親娘一般。」

  罷月此言一出,知道她稟性的斜日倒還罷了,可是把遣風嚇得夠嗆。這話叫怎麼說的?他藏著掖著迴避著的話竟輕輕鬆鬆自她嘴裡出來了,毫無防備直擊他的命門。

  「罷月小主,這話……這話……這話可不能……」

  「這會兒就咱們三個,有什麼不能說的?」

  罷月反倒嘲笑起他的大驚小怪來。戳戳身旁正呆立著賞雪的斜日,她需要佐證,「斜日,你是不是也察覺出來了?景娘娘對遣風,簡直比對滄江哥哥還細心呢!說遣風是景姨帶進宮來的,我看著倒覺得你是景娘娘的人呢!還不是一般的人,是嫡親嫡親的那種——我說的對吧,斜日?」

  斜日正忙著招呼宮人搬了軟榻去臘梅樹下,只裝作沒聽見她的問話。

  罷月瞧著她東忙西忙的,一肚子不耐煩,「你這是做什麼呢?搬了軟榻到雪地裡去,你莫不是要在雪地裡睡大覺吧?」

  「雪中烹茶、花下看書,人生一大樂事——當然,你是體會不到的。」

  斜日拿著一卷書歪在軟榻上看了起來,宮人們蹲在一旁以雪烹茶,連這茶也浸染了臘梅的寒香,別有一番滋味。

  徐徐的香氣勾起了遣風的好奇,他疾步走到斜日跟前,「斜日殿下,你看的是什麼書?也賞我瞧兩眼。」

  「不是什麼書,是史館裡留存的一闕長歌,說的是我革嫫王朝某位祖先的情事。」

  「史館裡留存的不都是革嫫王朝的史事嘛!怎麼還會有描述情事的長歌?」

  見遣風好奇,斜日便取了那闕長歌的上卷遞給他瞧。看了兩行,遣風倒看入了迷,索性坐在軟榻的下手細看了去。

  他兩個就這麼陷到書裡拔不出來了,可憐了不愛看書的罷月一個人對著雪中綻香的臘梅發起呆來。她連喝了兩壺茶,到底還是坐不住了。知道斜日的性子,一旦打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她只好打遣風的主意。

  趁其不備,她一手奪下他那握在手中的那闕長歌,「別看了,別看了,快陪我玩會兒雪吧!」

  遣風正看到興頭,哪肯罷手,「罷月小主,快把書還我吧!我急著往下看呢!」

  「有什麼好著急的,你看的是上卷,斜日手裡是下卷。你若真想知道,讓她告訴你結局便得了。」

  她話剛起頭,斜日便擺擺手讓她打住,「這書還是自己看著才有滋味,我若把結局告訴遣風,那還有什麼意思?不說不說!」

  遣風想想也是,還是想取回那卷書親自看完。仗著自己高出罷月半個頭,他欲奪回書卷。不曾想罷月這機靈鬼,他一抬手,她便猜出他的用意來,直接將那卷書拋進了雪地裡。

  「壞了!」

  遣風順著書卷落下的方向望去,厚厚的雪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看著是雪,可下面是湖。雪承不住厚重的書卷,眼見著那卷書直直地墜進了湖中。

  想到這卷書是斜日殿下自史館內拿出來的,遣風不敢耽擱,想也不想便向湖水深處邁去。

  秋日的時候,這湖水便抽去了許多,只留到膝蓋那麼高,加之連日落的雪,也不過掩到大腿下邊。可天冷水寒,遣風一入湖便打了一個冷顫,刺骨的寒意鑽進了他的心眼裡。

  他顧不得許多,蹲著身子東摸西撈的。好在書卷直接下沉,就掉在那個位置,沒多久他便將書卷找到了。只可惜,書濕了字花了,半闕長歌再瞧不出來。

  遣風端著書向斜日道歉:「對不起,這書給我弄壞了。」

  「不干你的事,是罷月頑皮,你快上來吧!這天寒地凍的,要是為了卷書凍出點什麼來,可不值當。」

第二章 半闕長歌  

  斜日自小,王上便常誇這個女兒是金口玉言,說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准。

  這回倒還真讓她說中了。

  遣風濕淋淋地回到景娘娘宮裡,當夜便發起高熱,惡寒不退。眾多宮人深知他是景娘娘的貴客,不敢擅做主張,當夜便稟報了景娘娘,立時就請了醫官來瞧病。

  醫官問診斷脈,說寒入骨髓,這病甚是凶險。這邊開了方子,宮人忙著取藥煎藥。此時,遣風已病得神志不清。

  景娘娘守在遣風床邊就動起怒來,「這麼多人看顧一個孩子都做不來,我還要你們何用?」

  這話說得可要傷筋動骨了,滿屋子人全都跪著謝罪。被安排跟著遣風的幾個宮人更是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娘娘,娘娘,不是宮人們不盡心,實則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啊!」

  這個時候再不抓替死鬼,死的就是自己了。宮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把遣風小爺落水受寒的事由添油加醋全都推在了罷月小主身上。

  景妃這一聽還得了,當時就氣得渾身顫抖,「來人啊來人!去給我叫罷月,叫檀妃親自領了罷月來見我。」

  娘娘在氣頭上,旁人不敢深勸,唯有自家姐妹還好勸上兩句。拂景上前拉住阿姐的手,柔聲勸慰:「阿姐,你聽他們在這裡渾說一氣。依我瞧不過是孩子們之間鬧著玩,遣風這孩子實誠,還就真跳進水裡撈書去了。我想來,罷月小主斷不會真的欺負遣風的。」

  「怎麼不會?罷月素來隨性而行,最是任性胡為的。這宮裡被她折騰得還不夠嗎?如今竟欺負到我們遣風頭上來了,這次我若不跟檀妃深究,讓她管好自家女兒,下回我們遣風還有命留嗎?」

  怎麼就成了「我們遣風」?

  拂景記得阿姐只在遣風幼年時,匆匆在西陵大將軍的府邸見過他一面。這不過進宮幾日,阿姐怎麼比疼自個兒的親兒子還疼遣風呢?平素滄江時時被罷月小主欺負了去,還沒見她動怒呢!

  心內生疑,拂景聽阿姐把話說到這分上,自知是攔不住了,只好能拖延一陣是一陣,拖到遣風病情好轉,拖到阿姐稍稍冷靜些再說。

  「現在已更深,想來檀妃娘娘和小主們俱都歇息了。外面冰天雪地的,這時候請了來算怎麼回事?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大亮了,到那時再去請也不遲。話說回來,阿姐你疼遣風,王上也疼自個兒的女兒。要是讓王上得知您為了這麼一尋常孩子,大半夜地擾了兩位貴小主,他會怎麼想?您這不是讓遣風在宮裡待不下去嘛!」

  她不提還罷,這一說景妃勃然大怒,「他疼他女兒,我就不疼……我就不疼遣風了?」她摩挲著遣風滾燙的額頭,話語呢喃,「甭管是誰的孩子,都是爹生娘養的,在自個兒的爹娘面前,沒有不疼的道理。現在遣風在這裡受罪,那兩個丫頭還在熱被窩裡睡著,憑什麼……憑什麼?就因為她們是王上的女兒?」

  越說她火越大,這就著了宮人去檀妃處,「今天我還偏要替我們遣風出這口氣了,管她是天王老子的女兒,誰傷了我們遣風,我就要誰加倍償還。」

  眼見著拂景小姐都勸不住了,宮人們不敢再拖延,幾個人掌著燈去了檀妃宮裡請娘娘並兩位小主。

  檀妃聽說西陵家的小爺病了,心說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大半夜的竟為了這種事擾人難眠。她好脾氣的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打發那干宮人,一切等天亮了再說。

  宮人們等得,景妃怕是等不得啊!

  「求娘娘體恤奴婢,求娘娘體恤奴婢。」

  宮殿的廊前齊刷刷跪了滿地磕頭求情的青衣宮人,斜日和罷月便是睡著了,也被這動靜給吵醒了。

  白日裡罷月眼見著遣風進了冰冷的湖水中尋書,心裡就揣著這事,這會兒聽宮人們半夜來請,便知事情不妙。她忙穿了衣出來,「母妃,我去景娘娘宮裡看看。」

  「不過是西陵大將軍的子侄,值得深更半夜鬧得整個宮裡不得安生嗎?」檀妃心疼自己女兒,忙叫宮人取了毛皮披風給她披上,「小心受涼!」

  罷月跳著腳直叫喚:「我沒事,可遣風已經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到底是拗不過自家孩子,檀妃領著斜日、罷月坐了小轎往景妃處去了。

  到了景妃宮裡,檀妃就後悔了。不來還罷了,這一來反倒讓景妃賴上她們母女了。

  「你看看!我說檀娘娘,你看看罷月做的好事,居然把西陵家的孩子弄成這樣。人家把孩子交給我,這才幾天的工夫,人家孩子就病成了這樣,你要我怎麼向西陵大將軍交代?你要我怎麼向西陵家族交代?」

  檀妃略瞧了瞧燒紅了臉的遣風,轉頭就丟出話來:「小孩子有個小病小痛的那是常事,事情我問了,罷月不過是把書卷扔進了湖裡,她又沒把遣風推進湖裡,怎麼就成了她的罪過了?」

  「那是史書,是史書!遣風這孩子向來乖巧懂事,史書是從他手裡丟進湖裡的,他自然有責任把書撿回來。你以為個個都像罷月似的,什麼禍都敢闖,什麼性子都敢耍嗎?」

  兩位王妃你一句我一句的,冷言冷語便對上了。

  罷月再不理會她們的爭執,兀自坐到床邊,用冰冷的小手冷著遣風滾燙的額頭。

  他的臉好紅,頭好燙,約莫被她的手冰醒了,睜了睜眼見是她,想起身,到底還是躺那兒半晌沒動彈。

  「那闕長歌……那闕長歌好有意思,殿下怎麼會愛上山賊呢?怎麼會呢?」他滿口冒著胡話,罷月和身後站著的斜日只是聽著。

  「大伯說,大伯說……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按等級劃分的。王上配貴人,殿下……殿下自然也要配主子才對,怎麼會……怎麼會和山賊配成一對呢?」

  情愛之事對這三個十來歲的孩童來說,到底還是太過複雜。即便遣風想到腦仁生疼,還是猜不透他未曾看完的結局。

  「我好想知道最後殿下與那山賊怎麼了……是回了宮,還是進了山……我好想知道……」

  他病成這樣居然還惦念著那闕長歌,罷月扯了扯斜日的衣袖,「你就告訴他最終的結局吧!」

  斜日堅持己見:「這書還是自己看方才夠滋味,我告訴了他,即便他有機會看完那闕長歌,到底不敵他初看時的感覺了。」

  她不說結局,罷月不知那闕長歌的內容,只能為病榻上的遣風乾著急,「你好生養著,我去為你找那闕長歌。」

  罷月丟下正為她據理力爭的母妃和小心翼翼看護著她的宮人,趁著雪夜跑進了史館,找到了那卷被她丟進冰冷湖水中,如今早已面目全非的那闕長歌。

  點燈挑蠟,她細細地恢復著那上卷書。對照著依稀可見的字跡,她要了紙筆重新謄寫。有些紙頁已全然模糊,實在猜不透的地方,她便對照著前後內容好生揣摩,力求恢復。

  寫了一部分,她還找來斜日幫她看看。斜日到底是看過全卷書的,很多地方她都記著,她的好記性這回可幫了罷月大忙。

  這一忙便是好些日子,一向愛動愛玩的罷月從未如此耐心地坐在凳子上提筆寫字,直坐得她腰酸腿疼。可一想到遣風等著看這闕長歌,她便不覺得辛苦了,賣力地做了起來。

  待她將那上卷書恢復得差不多,遣風的病也近乎痊癒,只是人瘦得脫了形。

  這日,罷月揣著整闕長歌往景妃宮裡尋遣風去。她剛走了一半,就瞧見父王的幾個貼身侍衛拖著拽著遣風往西門去。

  西門是出宮的方向,遣風要回去了嗎?

  不對啊!

  即便遣風要走,也該跟著景姨一道離開,或是由景娘娘派馬車送他出宮。怎麼會由父王的幾個貼身侍衛押著他走呢?

  罷月緊趕著上前,拿起小主的氣派問訊:「你們這是做什麼去?」

  掙扎到近乎放棄的遣風在看到罷月的那一瞬間,眼底又湧動出幾縷希冀。他大口地喘著氣,單是望著她,卻什麼也不曾說。

  那幾個王上的近身侍衛見著小主,到底還是鬆動了些許,「稟小主,此事乃王上授命,還請小主略移尊駕。」

  話說白了——這是王上的命令,小主你駁得過王上嗎?駁不過就起開吧!

  遣風眼底那剛升起的幾縷溫度再度泯滅,這一次更是將他徹底擊入絕境。癱軟的雙腿任由幾名侍衛拖著,不用旁人施手,他先放棄了自個兒這條小命。

  罷月見形勢不對,沒敢耽擱,一扭頭便跑了。一邊跑她還一邊嚷嚷:「遣風,你等著!你等著我啊!我馬上就回來,你一定等著我。」

  看這架勢,若說這宮裡還有人能從父王手上救下遣風,就只有一人了。

  斜日從史館裡硬被罷月拖到了父王面前,她尚且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只聽罷月一個勁地叫喚:「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正殿之上父王臉上陰晴難定,即便見到最疼愛的女兒也未開好臉。這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斜日心知——父王動了天怒,這世上必定要收了幾條性命去!

  斜日也不問事出緣由,靜靜地站在殿下,等著王座上的父王先開口。

  她等得,父王等得,可罷月等不得,遣風更等不得。

  罷月一個勁地拽斜日的衣袖,催她快點向父王開口求情。

  斜日卻不動聲色,反倒對罷月說:「你先出去吧!我跟父王單獨說會兒話。」

  啊?罷月心驚,這是她起頭說的事,怎麼末了竟要她出去站著?僵持了片刻,罷月心知斜日決定的事,從來容不得半點質疑,到底還是出去看門了。

  斜日步步向前,走到那高台之上,立於王座之前,自始至終仍是沉默著。

  這般的靜謐倒讓王上先繃不住了,陰鬱的面容埋在手掌之間,沉悶的聲音自縫隙中擠壓而出,卻只得一語:「斜日啊斜日——」

  攥著女兒的手,一向龍馭天下的父王此刻竟顯得不堪一擊。斜日的手心貼著父王的手背,一點點將溫暖傳到他的心尖,這才開口:「父王,把遣風給我吧!」

  「不成!」王上斷然拒絕,「斜日,不是父王不肯成全你的心願。只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陵遣風他是……他是……」

  王上顯然難以啟齒,有些話之於斜日根本不必說出口。

  「……我知道,父王。」

  她這幾個字一出驚得王上渾身冒冷汗,「你知道?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觀其人省奪其心,看久了便不難猜到這其中的隱秘。只是不便說,也不能說,不當我說。」

  斜日的一番話說到了王上的心坎裡,不曾想這麼一個十來歲,深居宮中的小兒竟有如此心志。

  到底出身不凡!出身不凡!

  王上的心裡一時千回百轉,萬般滋味攏在其中,又說不得,只是癡癡地看著斜日罷了。

  斜日偏選在這會子開口又道:「父王,事已出,你打算如何?」

  這事也只有對她方能說說,王上痛定思痛,下了決斷,「景妃自是不能留了,可本王顧念夫妻之情,也不會滅她全家。至於西陵一族,常年兵權在握,我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藉著此時此事,賜西陵德一死,滅西陵全族,所以西陵遣風留不得。」

  斜日並不急著提及遣風的事,只是問:「父王,這些事,你如何對滄江說?」

  這話正說到王上最是尷尬的地方,自王座上起身,他踱步良久,「滄江……滄江……斜日,你說滄江還留得嗎?」

  「無論如何,滄江是父王唯一的兒子,是已經受封的殿下。王權神聖不可侵犯,還是不動為好。」

  「留他可以,但我百年之後,這王位是絕不能留給他的。」

  父王這話斜日早已聽煩了,也聽膩了,「父王,這王座無論是給滄江,還是罷月都可,只是不要讓我來坐。」

  王上就不明白了,「這天下的人誰不想坐上這把椅子,怎麼就你對著它像是看到什麼凶宅似的,避之為恐不及。」

  「父王正當壯年,這話日後再說,如今西陵家的遣風正被侍衛押去西門行刑。父王,斜日求您,把他賜給女兒吧!」門外的罷月怕是等得心都焦了吧!再不提這事,遣風的小命想留都來不及了。

  王上左右思量,「把他的命留給你——可以。可他該以什麼身份活下來呢?西陵家斷是不能留了。」

  這點斜日早已考慮好了,「自今日起,他就算劫後餘生,他的命不再是西陵家的,他自然也不能再穿那身銀衣。」

  西陵遣風的命從這一刻起,完全由斜日殿下掌握。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景妃突染惡疾,病了沒兩日便去了。王上深感夫妻之情,下令景妃的妹妹拂景小姐入宮為青衣宮人,常侍景妃宮中守靈。

  也就是在傳出景妃病重的那日,駐守邊關的西陵德大將軍戰死沙場。不幾日,王上派了三位大將分別領去了西陵德大將軍的原有兵馬,西陵家幾代人的努力頃刻間土崩瓦解。

  西陵家的舊臣不服,按說這也情有可原。照常理,王上必定多加安撫,以定人心。不曾想,王上竟抓了為首的幾個人,借此責難整個西陵家族,事情演變到最後竟變成西陵家族包藏謀反禍心。

  一時間,抓的抓,殺的殺。顯赫幾世的西陵家族在幾月之間變得七零八落,之後的某日,西陵祖宅竟一夜蒸發,所有的人皆不見了,好似從未來過這世上。

  事情至此彷彿還未完結。

  王上對滄江殿下的態度一夕之間冷淡了許多,現如今殿下稍有不慎便被王上多加問責。失去母妃的滄江殿下向父王請求將小姨調到自己的宮中,卻反被王上指責胸無大志,被攆回他的宮裡閉門反思。

  朝堂之上,臣子們之間都在傳言王上不日將改立斜日殿下,以備王上百年後繼承大統。

  但直到最後一刻,王上還是沒有下旨改立後主。

  這些事罷月不關心,也關心不上。這些日子,她只琢磨一件事——那日被斜日領回來的遣風哪兒去了?

  她問斜日,遣風哪兒去了?

  斜日說,遣風還活著。

  她又問斜日,你到底把遣風弄哪兒去了?

  斜日說,遣風還好端端地活著。

  她抓著斜日的衣襟近乎惡狠狠地追問,遣風……你……還有你們!你們到底把遣風怎麼了?

  斜日拂去她的手,只是淡然道:別問,若你想他好好地活下去,便什麼也別問。

  她知道斜日從不開玩笑,這宮中也是開不得玩笑的地方。她聽話地不再追問,一年後父王駕崩,滄江哥哥順利登上王位。然父王逝世前封斜日為輔政殿下,授她督政大權。

  傳聞父王私下裡還授了斜日一道密旨,上可制約新王,下可調動整個革嫫兵馬——斜日從不曾出示密旨,更不曾掌理天下兵馬大權,這些到底只能是傳聞。

  一年後,檀妃歸去,檀妃宮改為斜陽殿。

  又過一年,也就是罷月及笄那年,她擁有了自己的宮宇殿閣。

  還是那一年,她在宮中,在臘梅含香的那季見到了久別的遣風。

  滄江二年,臘月初一,宜破土,忌會友。

  脫去那身象徵著貴族身份的赤袍,遣風披著雪,於臘梅樹下佇立久久。任風雪覆肩,仍不動不搖。

  一眼望去,罷月幾乎以為他已埋入那截雪中,與樹同體。

  她踏著雪朝他走去,愉悅地大叫著:「遣風,你回來了?」

  不曾想,遣風忽然單膝跪地,「遣風給小主請安。」他低垂的臉頰上不顯半點情緒,喜怒一概不見。

  「遣風,這裡就咱們倆,你不用對我施禮的。」罷月抬起手來拍去他肩胛上的厚雪,漸漸現出他一身的黑衣黑袍。

  她大驚,「你這是……」

  革嫫王朝一向等級森嚴,何種人穿何種顏色的衣衫是有定律的。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週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裡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黑衣人藏於黑夜之中,他們若不是遊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

  父王也曾養了一幫見不得光的黑衣人。黑衣一族向來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這一身黑衣的遣風,又是誰的武器呢?

  罷月怔怔地望著他,好半晌竟說不出話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兩年前那一別,銀衣仕族出身的遣風不見了,兩年後,怎麼一身黑衣的他重回宮中?

  這兩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前,他被父王的近身侍衛拖出西門的那一天,又發生過什麼?

  她——全然不知。

  「遣風,這到底是怎麼……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沉默敷衍她?他們不過是隔著一步之遙,卻如遠隔天涯。不!分明比天涯還遠,遠得望不到終極。

  正僵持著,忽聽斜陽殿下一個青衣宮人急急跑來。罷月識得她,是侍候斜日的宮人,有個奇怪的名字——九斤半。

  九斤半見到罷月小主匆忙行禮,而後用更加匆忙的聲音喚遣風:「殿下叫你。」

  遣風聽到這話,一個箭步衝向不遠處的斜陽殿。罷月留意到他手提彎月刀,只是眨眼之間便隱沒在氣勢宏偉的殿宇中。

  黑衣人只服從主人的命令,他是誰的秘密武器?

  答案已顯而易見。

  是斜日!是斜日一手將曾經仕途坦蕩的銀衣遣風變成了今天的黑衣人,從西陵家翩翩公子變成冷血且見不得光的殺手。

  當年,斜日到底是救他,還是害他?

  罷月隱隱動怒,甩手朝斜陽殿而去。跪見她的九斤半沒聽到她的命令,不敢起身,仍跪在原地。

  「還跪在那裡做什麼?快去通報你主子,就說我要見她。」

  九斤半不敢起身,也不敢應承,只回說:「殿下叫了遣風進去必有要事,小主若是沒什麼急事,還是改日再去見吧!」

  出其不意,一記響亮的巴掌揮在九斤半左半邊臉上,伴隨而來的是罷月怒火中燒的問責:「你算什麼東西?敢要求我什麼時候見我親姐?」

  「九斤半不敢!九斤半錯了!九斤半該死!」

  九斤半連著重重磕頭,小心翼翼的態度反倒把罷月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堅持只會讓眾人覺得她成心挑事,可就這麼離去,她那滿心的疑惑和鬱結又當如何?

  恰在此時,正殿廊下斜日扶著一札黑衣款款而來,在皚皚白雪之中尤為扎眼,讓罷月想忽略不計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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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3 12:17:41

第三章 見血方休  

  「遣風,你去吧!」

  斜日拂袖,遣風無語,順勢低首而去,並未看一旁的罷月。即便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灼熱的目光始終守望著他的身影,不曾挪移。

  直到他徹底消失不見,罷月仍守著他離去的方向,任腦中一片空白。

  「有什麼話,你問吧!」

  斜日先開了口,其實有什麼話罷月根本不用問出口,全都寫在臉上了。

  「你把遣風怎麼了?」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

  她避重就輕,然這答案顯然不是罷月想聽到的,「當初我央你去救遣風,你說救了,可我總見不著他。你說送出宮了,我也信了你。這才幾年的工夫,為何他會變成你的黑衣人?」

  斜日不想解釋,她還是那句話:「這是遣風自己選擇的路,與人無咎。」

  罷月一把揪住斜日的袖口,高聲責問:「什麼叫他選擇的路?你有給過他選擇嗎?若是有其他選擇,我相信以遣風的性子萬萬不會成為見不得光的黑衣殺手。」

  斜日扯開她的手,順便把自己的袖口拉回來。此刻罷月是一時心急,她可以不怪她,卻不想跟她再為此事爭執下去。

  「明說了吧!當日兩條路,或推出西門,一瓶毒藥了結他這條小命;或褪去仕族子弟的身份,換上這身黑衣。遣風做了他的選擇,若換做你,是寧可穿著銀衣去死,還是忍辱負重,以一身黑衣的身份活下來?」

  兩年前遣風竟經歷了這樣的抉擇?!罷月蹙眉思索,即便是兩年後的今天,她也無法做出選擇。

  可兩年前,遣風做出了選擇。

  一身黑衣,尷尬地活著,畢竟——他還活著。

  瞥了一眼罷月,想這麼會兒的工夫,她也該冷靜了些許。斜日抖抖衣襟上墜的雪花,這便要走,不期然一隻手從身後拽住了她——

  「這兩年,他……他都經歷過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她不會想知道的!她不會想知道的……

  斜日什麼都沒說,卻又把所有的一切都道明瞭。

  「最後一個問題。」罷月仍是死死地拖著她,不肯撒手。

  沉沉歎上口氣,斜日已懶得去揣摩猜測了,「說吧!」

  「他知道西陵家族最終的結局嗎?」若知道,他還願留在宮中,面對先王的兩個女兒嗎?

  斜日心中暗歎:這妹妹本該是他們兄妹幾個中活得最愜意,本該是這座宮殿裡笑得最真切的那個。可她就是心裡惦記的事太多,才活得這麼累。人生不過幾十年,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惦念那許多做什麼?誰又會心疼你呢?

  索性斷了她的念想兒吧!

  「罷月,你覺得到了這會子,他知道與否還有什麼意義嗎?」

  是啊!知道又能如何?

  他最愛的大伯戰死了,西陵家完了,他亦失去那身銀衣所帶來的榮耀。

  眺望茫茫白雪,罷月漸敢心境蒼白。

  那日,天高風細寒梅疏。

  那日,暮景蕭蕭雪裊裊,長空竟有雁哀哀——多年後罷月憶起此景仍拍手稱奇。

  仍是連天的風雪浸染著寒梅,仍是那株含苞的矮樹,仍是樹下的那個人。不過是衣衫換了,不過是手中多了一柄彎刀。攥著那卷書冊,罷月癡癡地望著不遠處披著風雪一心習武的遣風。一套招式練完,收起刀,他顯然早已留意到她的存在。

  單膝叩地,他照規矩向主子問安:「遣風見過小主。」這一跪與尋常宮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罷月慌忙將他拉起身,拂去他一身的雪,只把他當作初進宮時陪她玩耍的西陵家小爺,「不帶這樣的,你我之間還分什麼主僕?當年你進宮時我就是小主,你可沒拜過我呢!」

  當年是當年,如今是如今——這話掖在遣風心頭,已無說出口的必要。

  不提從前,罷月只把懷裡的書卷塞給他,「那闕長歌……就是我害你一直沒看到結局的那闕長歌,我把它補好了、復原了,這些年一直替你收著呢!就想著你再進宮的時候,定要讓你看到結局。現在——給你。」

  她遞出去的手懸在半空中,他怔怔地望著那卷書,恍如隔世。那個坐在臘梅樹下,皚皚白雪中看書品茶的日子確已是隔世!

  悄然之間變得厚實有力的手握緊彎刀,他自始至終沒有再去碰那卷書冊。

  罷月不知他的心思,硬要將書冊塞進他的懷裡。遣風急了,向後跳開,只是眨眼間他與她已隔數十步之外。

  這兩年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已在這一跳中告訴她了。

  當年那個愛看書愛玩鬧的遣風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名副其實的黑衣殺手,斜日殿下的秘器。

  她望著他喃喃自語:「這書……」

  「小主收了吧!遣風要練功了,實在無暇看書,多謝小主抬愛。」

  說話的工夫他也沒閒著,一把彎月刀在手裡耍來耍去,他動作之利落看得她是眼花繚亂。他耍得越快,她看得越是心驚肉跳。

  按下他的手,若不是遣風反應迅速,刀鋒差點傷到她,「小主,您多當心。」

  她哪還顧得了自己,一門心思想讓他看她留在身邊幾年的那卷書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結局嗎?看看吧!看看又花不了多少時間。」見他不收,她又道:「若是你不想看,我直接告訴你結局得了。」

  「算了吧,小主。」遣風的手停在書卷上,卻是阻止她翻開那卷塵封已久的史冊,「就像斜日殿下說的那樣,別人一旦說了結局便沒意思了,再沒什麼意思了。」

  他收起彎刀,與她道了別,這便要離去。

  「為什麼答應斜日做她的黑衣人?」

  他的腳步停在她開口的那一刻,沒有回身,連他自己都在回憶當初答應斜日殿下時的心境——

  生還是死,你選擇吧!

  ……我要活!我要活著,我不能死。

  即使失去從前所有的尊貴、榮華、地位、身份、權力,甚至失去西陵這個姓氏?

  ……是,我要活,西陵家必須有一個人活下去,得為整個西陵家族活得明白。

  錯!西陵家族無人可留,留下來的只會是一個沒有身份的殺手——遣風——你還願意活著嗎?

  我……我不知道。

  要我說你得活——有時候活著不是享福而是受罪,誰的罪過誰去受,西陵家族的罪過該由你去受,這是你虧欠他們的。

  斜日殿下的話讓他選擇活著受罪,不為了償還罪過,只為了弄清一個真相。幾年來,真相的面目漸漸變得清晰可辨,可他卻活得越來越麻木了。

  麻木到想忘記自己的姓氏和曾有過的尊貴身份,否則他會瘋的……他會瘋的……

  他不想記起的事,偏罷月小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他想逃避那一切,包括她。

  無法解釋的事窩藏在心底,遣風決然而去。

  雪捲著梅花簌簌而下,漫天撲鼻的香氣沁入心田卻是冷的。

  冷極了——罷月瑟縮著身子,將那卷書冊塞入懷裡,只有那裡還暖和些。

  滄江九年,三月十二,宜齋醮祈福,忌醫疾。

  斜日又派遣風出宮了,罷月見斜陽殿偏殿西隅無人,便猜到了。所以雖然九斤半推說不知道遣風去了哪裡,她還是猜出了大概。

  自幾年前遣風二度進宮,除了蝸居在斜陽殿西隅,他從不隨便遊走於宮中其他地方,兀自歪在一方小院裡練功,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她常常來找他解悶,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倒不是為他解悶,實在是自己窩在宮裡煩了膩了,想找人說說話。

  母妃已故,王兄常年犯頭痛病,斜日忙於理政。眼前滿屋子青衣宮人晃著蕩著,她卻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才好。

  偌大的宮殿,他是她唯一可以說話的人——雖然總是她在說,他只是負責聽著。

  他不在的日子,她便在他房裡等著,等著他回來。偶爾她會害怕他回來,因為……

  「你又傷了。」

  即使他再怎麼遮掩,也掩飾不了那一身至今未乾的血漬。

  猜到她會在房中等他,他本不想在傷勢未痊癒時回來的,只是殿下急於知道事情的結果,他只得回宮,只得面對她滿目的驚慌。

  瞬間的激動過後,罷月熟練地從內室取出藥包,以同樣熟練的手法幫他包紮傷口。

  「疼嗎?」

  他搖搖頭,咬著牙沒吭聲。這幾年更要命的傷他都挨過,這點皮肉之痛早已算不得什麼了。

  可那深可見骨的血肉卻刺痛了罷月的眼,她替他包好傷口,起身欲走。他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動作,連忙從身後拉住了她,「別去。」

  他又知道!他又知道她想做什麼。

  「這幾年,你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哪一處不是為她受的?夠了!就算她曾救過你,這些年你為她賣掉了這麼多條命,也償還得夠多了。」

  「話不是這樣說的。」遣風有著自己的固執,「我既然答應了做殿下的黑衣,這輩子的命就已賣給她。」

  「偏執!」她大斥。

  斥就斥吧!性情使然,他不可能一時間變了脾氣,那便不是他遣風了。

  這點她深知,也不再多加糾纏。撥開他的手,她甜笑著告訴他:「放心吧!我不去找你的主子,我去醫館給你尋幾味草藥煎了湯你熱熱地喝下睡了,保證明天一覺醒來藥到病除。」

  不知是她的喜悅感染了他,還是回到宮中屬於他自個兒的小院讓他心情放鬆了許多,遣風竟露出難得的笑容來,「你不找醫官,就這麼給我抓藥,萬一我沒死在外頭,反倒死在你手裡可怎麼好啊?」

  扮了個鬼臉,她裝出一副小鬼相,「是啊是啊,我這個庸醫專門藥死你這種笨蛋。本來也是,像你這麼笨的人活在世上橫豎也是會笨死的,還不如讓我這個庸醫練練手,藥死你拉倒,省得便宜了別人。」

  話是這麼說,玩笑是這樣開的。可這幾年他每每浴血而歸,她又是包紮又是煎藥,幾年鍛煉下來,她這個王女做得倒不如醫女來得出色。

  出了他的小院,罷月臉上的輕鬆嬉笑渾然不見,隱藏的怒氣漸漸顯現,她逕自朝斜陽殿的正宮而去。

  「起開——」

  「小主,小主!小主,緩步,請容九斤半向殿下稟報,再覲見不遲。」

  九斤半一路跪求,卻求不來罷月停下腳步。她疾步闖進正宮,斜日正歪在搖椅裡迷瞪,洩了一室的春光就鋪在她的腳下。

  同是赤袍加身,本為一母所生,一個貴為殿下,一個仍是小主。她可以左右遣風的生死,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渾身是傷。

  罷月不要這樣的區別。

  「你又派他出宮了!」她的質問擲地有聲,恨不能變幻為一把利刃戳進斜日的心坎。

  斜日實在懶得再同她理論,解釋了多少回,她已不想再圍繞同一問題爭論不休,「他的身份在那裡,你要看著不樂意,你讓他做你的夫君,我定不再派他出去執行任務。」

  「我在跟你說正經話,你又同我扯這些無聊事。」她滿面的紅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女兒家家的嬌羞。

  「怎麼是無聊事呢?」

  斜日的表情看著認真極了,「他是黑衣,已定的身份。想要回歸銀衣仕族的地位,按照革嫫慣例,除非他能立驚天動地的大功,否則此生不可能再恢復身份。可黑衣人見不得光的身份讓他壓根不可能成大功立大業,算下來就只剩與貴族聯姻這一遭了。整個革嫫上下的貴族,你掰著指頭算算,把心拎清了想想,除了你還可能有第二人願意與黑衣成婚嗎?」

  赤袍小主嫁黑衣殺手——這還不叫笑話?

  罷月揮舞著袖子揮掉她這些廢話,「其他都不提,只這一句,不要再派他出宮送死了。你手上那麼多黑衣人,派誰不成?」斜日把身下的搖椅搖得天花亂墜,懶洋洋地應付道:「這事我說了不算,你直接去找遣風好了,若他拒絕出宮執行任務,我終生再不指派他一事。」

  她不說這話還好,這一說罷月更來氣了,「你明知道但凡是你指派給他的任務,他沒有一件不遵從的。就算你要他立時去死,他連猶豫都不會,直接拿手中的彎月刀抹了脖子。」

  斜日掩嘴而笑,「承蒙你對我手底下的人如此高的評價,我會讓九斤半領了銀子獎賞他的。」

  她又在這裡打馬虎眼,每回跟她談遣風的事,落到後來都是這個結局,罷月已經領教了她四兩撥千斤的功夫,懶得再與她計較。

  她得想法子自己解救遣風,她一定能想到法子。

  滄江九年,三月二十七,宜安葬,忌進人口。

  斜日將一疊冊子撂在遣風的手邊,「你先看看吧!」

  遣風細細看完,這些冊子是西南各地的官員上報,近日來有一個為客鄉的黑衣組織,專門搶劫官銀官糧,現已盤踞西南邊陲某重鎮自立門戶,大有分割革嫫之勢。

  看完了,遣風原封不動地放回到主子的書案上,主子的意圖他已領略。

  「這就去查此事嗎?」

  斜日點頭稱是,「王兄病重,此事不宜張揚,你一個人悄悄地去,不用動手,一路上看到什麼回來告訴我便是了。」

  遣風領命而去,離開宮的時候路過罷月住的殿宇,他的腳步略頓了下。

  要告訴她,他又要出宮了嗎?若不說,她定是日日窩在他的小院裡等著他的歸來。可若說了……

  若對她說了,他斷是出不了這座宮門的。想了片刻還是罷了,他健步向前,朝宮外而去。

  連著幾天策馬而行,終於趕到了西南邊陲小鎮,一身黑衣趁夜色潛入那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古鎮。

  飛身上了小鎮的至高點,遣風眺望底下——

  乍看去,這座古鎮與革嫫其他地方的鎮子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古舊了些,還是如尋常一般。幾盞柔和的燭火,一戶戶入夜而眠的百姓。

  他沿著屋頂朝小鎮深處而去,九轉十八繞之後,他發現了一座龐大的院落,還有熟悉的紅漆大門。

  記憶從歲月的深處慢慢覺醒,他恍惚之間想起了什麼,可有人顯然不願給他太多留戀過往的機會。

  一柄長矛豎在了他跟前,利刃直索他的咽喉,稍一向前,他這條小命便了結了。

  到底是血雨腥風裡一路摸爬滾打闖過來的,應對突發的生死之險早已是遣風常做的課業。

  彎刀在手,他稍稍偏過身子,讓自己有了全身而退的可能。再抬起頭順著長矛朝它的主人望去,他呆了,握著長矛的人更是傻了。

  「遣風?你是遣風?你還活著?」

  一連串的疑問自那身黑衣中傳出,遣風卻沉默地盯著那支他再熟悉不過的長矛——西陵家的男兒自幼年起便要習長矛之術,祖上更是傳下陣法,將一支長矛使得虎虎生威,讓敵人聞風喪膽。

  他幼時也使得長矛,只是初學,未見精髓。之後便進了宮,直到斜日將他送出宮,換上黑衣之後,有人教他使彎月刀。

  因為刀,殺人更為便利,如他手中這把。

  趁著對方閃神的工夫,遣風手中刀已出,橫在敵人的頸項之上,他們互掐著對方的命脈。

  顯然,站在他對面的那個黑衣人沒料到他會出手,連忙放下了手中的長矛,一個勁地對他招呼:「遣風,你是遣風對不對?你還認識我嗎?我是你小叔叔——西陵客啊!」

  西陵客,西陵德的弟弟,西陵家嫡系老么——這些是遣風從史館裡看到的記載西陵家族譜中所顯示的,也是他現如今對西陵客這個人唯一的印象。

  他的眼神顯示他認得他,沒有全然忘記他,這個認知讓西陵客欣喜不已。

  「遣風,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你……你當年在王宮中不是被先王殺了嗎?」

  遣風只是不語,靜默地看著那個自稱是他小叔叔的西陵客站在原地一會兒激動不已,一會兒興奮難平。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你是聽說了什麼,還是只是碰巧路過?遣風,告訴小叔叔,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這座小鎮受你控制?」

  遣風赫然開口,問的卻不是西陵客想知道的。見到原以為故去多年的親人的喜悅衝散了他的謹慎,他只是訥訥地點著頭,「數年前,先王打算徹底滅掉西陵家之前,我就帶著一家老小遷移到此地。這些年一直是隱姓埋名,積蓄力量,伺機而動。」

  「這段時間你們又是打劫官銀,又是囤積糧草,大有放開手腳準備大干的意思——你認為現在是爆發的適當時機了?」遣風略移開刀鋒,這樣說起話來也便宜些。

  西陵客以為他漸漸記起了親人,更是將西陵家的近況逐一說予他聽:「這些年西陵家在逐漸崛起,這兩年王上病重,革嫫朝政大事由斜日殿下主持,我覺得是時候還西陵家一個公道了。」

  「公道?什麼公道?」遣風滿目茫然。

  「當年先王以西陵家謀反為由,逐步削弱西陵家的兵力,乃至最後的趕盡殺絕。我帶著西陵家後人隱姓埋名,藏匿在這邊陲小鎮上,就是為了等待時機重新恢復西陵家昔日的榮耀。」

  挑起眉,遣風追問:「榮耀?如何恢復西陵家的榮耀?是要現在的王上給西陵家正名,還是重新封賞?」

  「當今王上將軍政大權全都交給了斜日殿下,若能控制她,何愁西陵家不重新崛起?」

  他話未落音,遣風的刀風已劈向他,若非西陵客功夫了得,迅速地抽身跳開,此時他已人首分離,生死兩重天了。

  「遣風,你……」

  「奉殿下之命來查客鄉組織盤踞小鎮的真相。」

  不再多說一個字,遣風已出手,刀刀狠毒,直取西陵客性命。

  從一開始的絕對不相信,到出於自衛長矛開始積極防禦,在西陵客的心中僅是一瞬間,於他卻是漫長的千回百轉。

  先是沒料到以為故去多年的侄子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後是想不到遣風也是一身黑衣,再是萬萬想不到,他這身黑衣竟是為了西陵家的仇人——先王的女兒,當今執掌朝政的斜日殿下而穿。讓西陵客死也想不到的是,遣風的出手,是為了斜日殿下來滅自家人。

  在自救的同時,西陵客還不忘分神跟他講述血脈親情、五綱倫常。「你瘋了嗎?我是你小叔叔,你是西陵家的人,你怎麼能為仇人滅自家血脈?」

  遣風卻絲毫不見留情,仍是刀刀直逼他的要害。

  他這是逼西陵客下狠手啊!他急得大叫:「遣風——」

  「我的命是殿下的,哪怕我只剩一口氣,也要為殿下效命。殿下要滅西陵家餘孽,我的刀便要西陵家流盡每一滴血。除非我死,否則便是西陵家滅亡。」

  他的話比他手中的刀更狠更絕,聽得西陵客雖未受傷,卻痛到了骨子裡。西陵家殘留的血脈本已無幾,卻落得自相殘殺的下場,有什麼比這更讓親者痛仇者快的?

  想至此,手中長矛不再留情,幾番起落,西陵客始終想先制住遣風再說。他的疏漏給了遣風絕佳的機會,尋著空隙一柄彎月刀已露刀鋒。

  注定是要見血方休的。

第四章 骨肉恨情  

  回來了!他到底是回來了!

  關上院門的瞬間,遣風癱倒在地上。久已等候在屋內的罷月見此情景,慌得跑過來,遠遠地望著他一身血漬,她害怕得不敢碰觸他。

  「你受傷了?」

  「……不是我……不是……」

  他喃喃自語,眼睛依舊沒有半點神采。回來這一路他都如同陷入夢裡,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西陵家的血,我的身上沒有西陵家的血,我不配……我不配做西陵家的人……西陵家是赤袍貴族,我是見不得光的黑衣人……我是見不得光的……見不得光的……雜種!」

  「遣風,你怎麼了?」罷月先扶他進屋,瞧他神色不對勁,她索性先將他放著,兀自伸手解開他的衣襟,為他檢視身上的傷口。

  沒有!

  罷月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衣衫遍佈血漬,可見此次出行甚是危險,然他的身上竟完好到沒有任何傷痕。

  這不符合情理。

  再看他恍惚的神情,更證實了罷月的猜測,他怕是遇到了什麼。

  他不開口,她也不深問。只是陪著他守著一盞燭火搖曳,等待著……等待著他願意主動開口的那一刻。

  「你知道我遇見了誰嗎?」

  終於他開始從自己的情緒縫隙裡走出來,邁出的第一步竟是如此的艱難。

  「西陵客——西陵家的人,我該管他叫『小叔叔』的。可那是過去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早已沒有任何親人。我連姓氏都沒了,又哪來的小叔叔?他不是我的親人,他是我要殺的人,是殿下要我滅掉的人。」

  他的精神有些亂,話也讓人摸不著頭緒,可單從他的隻字片語裡,罷月還是連猜帶想的,琢磨出一些門道來。

  這趟出門,他怕是遇到了曾經的親人,來不及傾訴一腔親情,卻發現從前的親人成了他的主子如今要殺的敵人。

  依照遣風的性子,斜日要殺的人,他必會出刀,這身血估摸著就是重遇親人的結局。

  「你可以不出手的。」

  罷月知道自己這話有點多餘,可她總想告訴他,除了效忠斜日,他其實還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只是他自己不肯走,這條路便漸漸地荒廢在了那裡。

  「真的,我跟斜日談過,只要你不想再做黑衣殺手,你便可以不做。」

  「那我幹什麼?」他沉寂了許久忽然開口,涼涼地透著蕭瑟,「我不是這宮裡的人卻住在這斜陽殿一隅,憑什麼?不再做殺手,我為什麼活著?」

  為我——這兩個字就那麼橫在她的心頭,她卻說不出口。一旦說出,誰又知道結局為何呢?還是把它放在那裡吧!就那麼好端端的、鄭重地放在那裡。

  「不做黑衣人,就回西陵家吧!你的身上流著西陵家的血,這是不容改變的,那裡終會接納你的。」

  罷月指出了又一條她認為可行的路,在他看來卻是陌路的路。

  他將臉埋在掌心裡,很多壓抑在心頭多年的秘密從指縫間漏了下去,「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看過西陵家的族譜,我的名字劃撥在大伯的名下——西陵遣風在西陵德名下。我沒有爹,大伯也沒娶妻,可我的名字就是在他的名下——奇怪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說,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真的不是。不用先王剝奪我的身份,我本就不是西陵家的人,我們的血溶不到一塊。」

  罷月糊塗了,聽來聽去,聽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他不解釋,壓根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低垂的雙目盯著那一身本不屬於他的血,他的眼漸漸紅了,紅得與那一身的血幾乎融為一體。

  「你殺了他,我是說你的小叔叔?」

  他搖頭,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他的神情彷彿比受了重傷還痛苦,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逼他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也是斜日。

  只要斜日存在一天,早晚她會逼著遣風洗盡西陵家的每一滴血,那時候即便遣風毫髮無損地活下來,也等於死了。

  她得救他,罷月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結束遣風的黑衣生涯,一定要!

  西陵客摸著鎖骨上見骨的傷痕,不得不相信這不是做夢。他當真受了重傷,被自家子侄傷了。

  還不止如此,若非手下聽到動靜,飛身撲上來救他,現在他已橫死在自家子侄的刀下。

  他不由得開始懷疑,那張熟悉的臉真的是他曾熟悉的遣風嗎?莫不是人有相似,卻並不是同一人?

  想來又不對,遣風雖然沒有明說,卻也用沉默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可他更明確表示自己是斜日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用來滅掉西陵家族的尖刀。

  沒有理由啊!

  當初被先王滅殺的遣風沒有理由直到如今仍活在世上,更沒有理由換上黑衣成為斜日殿下的殺人秘器,最沒有理由親自動手滅掉自家血脈。

  一個又一個疑問糾纏著他的腦子,想得腦仁都痛了,還是尋摸不著答案。

  最好的辦法是找可以回答問題的人,直接問個清楚。

  將鎮子上的事交代完了,他便飛身上馬,將一身黑衣藏在漆黑的夜裡,奔赴他多年未去的一個地方,一個拋棄了整個革嫫家族的地方——王宮!

  按照他對黑衣殺手的瞭解,誰養的殺手跟著誰,若想找到遣風就得去斜陽殿。可偌大的殿閣上哪兒找一個渺小的黑衣人呢?

  他隱身在屋脊之上,東瞧西看,老半天沒摸著門道。正想跟著某個青衣宮人的行進路線四處看看,偏一抬頭瞧見了一張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面容。

  她在宮裡?

  這些年,遍尋不著她的蹤跡,她竟和遣風一樣留在了宮裡?

  西陵客望著她熟練地端盤子、接盆子,看得癡迷,看得忘記了自己正身陷險境,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住殺頭的危險。

  正忙著手上活的青衣宮人似察覺到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盯著自己良久了,她猛地抬起眼順著那道目光的來源望去。這一看不打緊,她竟倒吸口氣,兩個人的視線撞個正著。

  西陵客生怕她大驚之下失去理智地叫出聲,飛下屋脊,抬手摀住她的嘴,將她拖到了黑暗之中。

  「別出聲,我沒有惡意。」

  西陵客反覆強調著,在確定她的眼神已然平靜之後,他才緩緩地鬆開手。對視的二人雖少了初見時的驚慌失措,卻仍是驚魂未定的模樣。

  「你竟敢擅闖王宮?!」先開口的倒是青衣宮人,「十多年前,西陵家的人就該從這世上絕跡了,你反倒送上門來?」

  她這麼說,西陵客倒是輕鬆了起來,「還記得我是西陵家的人,你果然是拂景小姐。」

  「現在是青衣宮人拂景。」她糾正著他的稱謂。

  她這話倒提醒了西陵客,「你怎麼會……你怎麼會成了宮人?」她的身份原是銀衣仕族,她的姐姐貴為王妃,即便病故了,好歹她也是當今王上的小姨,怎麼會落得這番下場?

  許多話拂景不願提及,且此時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跟我走。」

  「去哪兒?」

  「把你帶去見滄江殿下,讓他殺了你。」她滿面正經,看起來不像是玩笑。

  西陵客卻一刻也不曾猶豫,跟著她往裡走。

  走在前頭的拂景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不怕我真把你交給殿下?」

  「我相信你不會。」

  他這一句於多年來深陷宮中為僕為奴的她勝抵萬金。

  幽藍的燭火懶懶地跳躍著,西陵客左右看了看,縱向不過二十來步,橫向還略窄些,這就是拂景在宮中的一席之地了。

  「這些年你就在這兒過的?」

  「還有人會惦念著我是怎麼過的嗎?」拂景淡淡地開口。不是責怪,沒有怨憤,甚至連感歎都算不上,她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西陵客不做聲了,曾經兩家人也是交往甚密。西陵客在西南邊陲得點什麼異鄉他國的好東西都給拂景預留一份,他身上幾套衣衫的浮繡,錢袋上的裝飾都是她一針一線細細繡出,二人也處得如自家兄妹一般。

  然,自打十多年前,景妃暴斃,大哥戰死,西陵家獲罪,他忙著轉移安置家人,確是將蒙家小女兒拂景忘得很徹底。

  「我以為景妃故去以後,你已出宮嫁了人。」沒想到她一直留在宮裡,還降做了青衣宮人。這不符合常理啊!

  「當今王上是景妃的親生子,他怎會讓你為宮人呢?」怎麼也算是娘家人啊!

  「莫要談我的事了,你身上這傷……」拂景早就瞥見了他頸項上那道白布纏著的傷口,還沁著血珠子呢!

  他正是為了這事進宮的,找不著遣風問她也是一樣,「你知道遣風成了斜日的黑衣人嗎?」

  「遣風……我倒是常在斜陽殿裡得見,你是來找他的?」

  「你常見遣風?你知他成了斜日的黑衣人?你知道?」西陵客睜大著眼近乎質問,「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成為黑衣人呢?他是西陵家的人,他怎麼可以為先王的女兒當黑衣,再把刀伸向自家人?」

  這話問得拂景心中一跌,靜默了片刻她才道:「且不說我沒有能力勸他說他,即便有,西陵家的事與我何干?我管那許多做甚?」

  兜頭一盆涼水澆在西陵客的頭上,若說初見時還未察覺,這話一出已經將他們彼此間十多年劃出來的距離表露無疑。

  「遣風怎麼會成為今日的遣風,可以告訴我嗎?」

  他軟趴趴的話反倒說得拂景心軟了,沉沉地喘了口氣,她抵著額想了想,「阿姐走的那天,先王打算將遣風送出宮……處置,聽說是斜日殿下救下了他,將他秘密地送到宮外。兩年後先王去世,待一切風平浪靜,遣風重回宮中之時就成了斜日殿下的黑衣人。」

  中間的周折內幕,拂景也不是很清楚,半猜半想之後便有了今日的結論。

  這樣說倒也對上了西陵客的猜測,可他猜不透的是,即便如此,也沒道理讓遣風為了主子的命令對自家骨肉同胞痛下殺手——這脖子上讓他差點見鬼的傷痕不容他有任何置疑。

  想不通的事再琢磨下去也是白搭,西陵客迎著燭火站到她的身後,「倒是你,怎麼會一直留在宮裡做了宮人?」

  「著蒙氏拂景留宮為景妃守靈——先王一句話,我這輩子就被定下來了。」拂景訥訥,當年宣旨時的場景如在眼前,宣旨的內官所說的字字句句如在耳旁。

  她夜間輾轉難眠之時,那些畫面便隨心所欲地跳躍到她的面前,折磨著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直痛得麻木,痛得每想起來那彷彿已是他人的事,才算罷休。

  一日日,一年年就這麼煎熬著,熬到當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宮裡的老青衣,熬到那個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記這世上也有情愛二字。

  眼見著宮裡的青衣放了一批,又進來一批,她的春日已關在宮門之外。

  她出神地想著極力要忘卻的事,沒留意他的眼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她的身上,凝結成一團團的謎。

  「你好傻,景妃去便去了,你留在宮裡也是枉然。怎能如此耗費掉自己的一生呢?當今的王上是你外甥,你若向他開口,自然會放你出宮。」

  拂景近乎絕望地搖了搖頭,「出不去了,我這輩子是再也出不去了。」

  說是不理的,可在西陵客開口之後,拂景到底還是沉默地轉身出門,前往斜陽殿的西隅,為他邀請同流著西陵家血脈的人。

  叩了叩院門,除了遣風,再無人會來開這扇門了。

  開門,四目相對,遣風眼裡的是詫異,拂景臉上的是尷尬。雖同在宮中,可他們單獨相對的機會卻是……零。他心裡清楚,自打他以一身黑衣進宮之日算起,她便有意避著他。

  這樣站著半晌,他沒打算請她進裡面說話,她也沒打算進去一步。

  「跟我來,有人想見你。」

  她只說了這一句便挑著燈籠轉身往來路上去,遣風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跟著。

  她帶他進了自己的屋,反手帶上門之前說了聲:「你們聊吧,我在門口守著,有什麼事我便高聲招呼你們。」

  門合上了,遣風並不意外在拂景的屋裡見著此時本該臥床休養的西陵客。

  「遣風……」

  他才開口便被他攔住了,「讓我先說吧!」遣風深吸氣極其鄭重地道,「自景妃、大伯故去的那一年起,我的命是斜日殿下救的,我這個人、這顆心便全歸了她掌管。你只當我自那一年起便被先王殺了,只當這世上壓根沒有西陵遣風這個人——我只是遣風而已,一個沒有姓氏,見不得光的黑衣殺手,殿下的秘器。」

  西陵客猛地起身吼道:「你身上留著西陵家的血,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這一點是無從改變的。」

  「這世上留著西陵家血脈的不止我一個,可我們都不再是西陵家的人。」遣風意有所指,卻未曾明言,「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注定回不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你有選擇,你可以離開王宮,回到我們中間,做回西陵家的人。」在西陵客看來一切竟如此簡單,卻不明白遣風何以不跨出這一步。

  他們的固執如出一轍,再談下去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遣風最後一次提醒他:「殿下的智慧與魄力絕非一般人可比,你若想集結西陵家的殘餘勢力與之相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若你當真想為西陵家留下一線血脈,就帶著他們隱世,好好過幾天清閒日子——今日我不殺你,他日再相見,你若仍一心違抗殿下,我必讓西陵家流盡最後一滴血。」

  遣風拉開大門,拂景就坐在台階上兀自發著呆。他闊步而下,走過她的身旁忽然定住了。

  「當年先王欲殺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為我求情?」

  「有用嗎?那個時候,那樣情況,我為你求情——有用嗎?」

  沒有用。

  他很清楚,那樣的狀況,那樣的場面,誰求情也沒有用——就連罷月為他求情都不會有結果,殿下只是個例外——然而,當他陷於生死一線的時候,當他哭著喊著求著景姨救救他的時候,她卻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瞪著他,那種絕望每想起來他都一身冷汗淋漓。

  他要的不過是一記關懷的眼神而已,那或許是他人生最後一個希望,她卻連這麼渺小的希望也吝嗇給他。

  「是你帶我進宮的,最後一刻也是你讓我對這座宮殿徹底絕望。」遣風臨走前只丟下了這句蒼白的話。

  拂景頹然地跌坐在庭院中央,她沒有辦法讓他明白,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等於已經死了。

  真相的殘酷足以殺死一個人,一個對愛充滿了希望的人。

  夜色中的每個人糾纏於過往刻出的傷痕無力自拔,悄然未見有個人早已在暗處洞察這萬變的瞬息。

  遣風抱著滿懷的書冊去史館還書,遠遠地便瞧見門口站著兩排平日裡跟著斜日殿下的侍衛。從這陣勢裡看來,約莫殿下也來史館了。

  他進也不是,退又不是,想了想還是逕自走進去,還了書便在一旁跪著。

  斜日正抱著一卷書看得津津有味,見他跪在那裡反倒不自在起來。她先笑了起來,「同是來看書的,不分尊卑。你起來吧!想看哪卷書拿就是了,只是別拿我手中這卷。」

  「遣風不敢。」

  「起來吧!起來吧!」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書上。

  遣風不出聲,也不去找書,只在一邊靜靜地候著。良久,斜日的聲音自書冊後面不緊不慢地飄了出來。

  「見著西陵家的人了?」

  遣風一怔,想想又不覺得吃驚。跟著殿下這些年,她的智慧、膽略和超乎常人的謀劃能力,他早已不覺為奇。

  別人下棋,往往超前考慮兩三步再著手眼前這一招。殿下布子,是將全盤考慮透徹方才下第一子。謀定而後動,她怕是連結局都考慮清楚了才將手自赤袍中探出。

  西陵客拿著西陵家僅有的血脈跟這樣的人鬥,結局已然見分曉。

  「殿下,遣風有罪,沒有滅了西陵家的餘孽,我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我只要你探察清楚客鄉一夥的身份和實力,你查清了,便行了。不用出手,也還未到出手的時機。」說完這話,她又翻到下一頁繼續看書。

  遣風靜默地守在旁邊,告訴自己不可以有任何不該有的想法。他的心要和他的人一樣,始終保持沉默——沉默到死。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她書看完了,人也累了。以手撐著腦袋闔眼歇息,燭火無端跳躍,她手旁的那盞竟滅了。

  遣風慣性地拔出刀守護在她的身前,一雙鷹眼四顧察看,隨時準備出刀滅了一切妄想靠近她的危機。

  她的聲音偏在這時候自他背後傳出擾亂他的心神,「不想回到他們中間嗎?即便剝奪了『西陵』這個姓氏,你身上到底流著和他們同樣的血。」

  「我本不是西陵家族的人,又何論回到他們中間?」這話是從他心尖上擠出來的,是那一年得知真相後硬生生從他心上拔出來的回答。

  一旁伺候的九斤半慌忙點亮了近前的另一盞燈,遣風轉身對著主子的時候,只看到斜日點了點頭,很滿意他回答的模樣。

  然門外那欲進又未進的一抹赤色佳人聽到這話卻剎住了腳步,轉回身,她心中亦有了主意——

  滄江九年,四月十三,宜出訪,忌宰殺。

  王宮正殿依舊充斥著濃烈的藥味,這些年頭痛病日復一日地糾纏著王上,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帝王的氣魄。

  見到來問安的罷月妹妹,也僅僅只是寒暄了兩句,王上便稱乏回到床上躺著歇息了。

  王后素縈陪著罷月小主在偏殿喝杯茶,宮人們送上了茶,罷月並不急著喝,倒是遣退了左右,換了王后身旁的小椅上擠著。

  「王嫂,我看王兄的氣色一日不如一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對這後面的事,你可要早做部署啊!」

  王后心中正在盤算著這檔子事,苦於身旁沒個人可以幫她推敲推敲,正急著呢!罷月偏在這當口提及這話,可不撞在了她的心坎上。

  「我的好妹妹,我雖是你的王嫂,可大你許多,這些年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幫王嫂我思量思量,這後面的事可怎麼好呢?」

  她這一開口,罷月頓時滿面愁容,「王嫂啊,王兄在一日,你是這天下的王后,是這宮裡的女主人。一旦王兄走了,你和歸兒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她口中的「歸兒」不是旁人,正是王兄唯一的兒子——歸小主。

  照理說,王上唯一的兒子早該封了「殿下」,可這宮裡唯一的殿下是斜日,即便是王上僅有的繼承人一直以來也只落得「小主」的身份,見著斜日還要行禮請安。

  王后多次為兒子向王上討加封,卻未果。眼見著王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按照革嫫的祖制,若王上突然駕崩,在未確立繼位人的情況下,由殿下即位。

  這就意味著她和兒子得在斜日的權威下於宮中度過他們今後的全部歲月。

  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被打發了。

  她張氏素縈於十六歲入宮嫁給當時的滄江殿下,先王在時,她的夫君日日仰望著先王的鼻息,深怕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先王,帶來滅頂之災。夫君尚且如此,她更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好不容易盼到夫君成為至尊天下的王上,好不容易生下兒子,本以為可以活得輕鬆些許。可她的夫君病了,這一病便是九年。

  九年的時光,是花開花謝,是陽光嫵媚,是雨露酣暢,是白雪鬱鬱,是風捲香葉皆與她無關。

  她的日子被鎖在了這座滿是藥味的大殿裡,她在急劇地衰老,她知道。

  無可奈何地看著日子一天天由手邊飛出了窗外,抓不住,逮不著,就這樣悠悠地走了。她僅剩下唯一一點念頭,等著盼著,待到兒子即位成為這革嫫無尚榮光的君主,她便安心了。

  只是,眼見著王上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殆盡,她那僅有的希望也在慢慢變成失望。

  王上似乎……似乎沒有要將王位傳給自己唯一一個兒子的打算。

  隨著王上的病情加重,她已有些急了。罷月偏在這時候提起這話,正觸到了她的心上。

  「妹妹,你可有什麼好主意?或者你去跟你王兄開這個口,如何?」

  罷月忙擺擺手,示意素縈王后莫要提這話,「王嫂,這宮裡與王兄至親至近的就這麼幾個人,你說王兄最疼誰?最偏信誰?」

  這還用說嗎?全王宮的人都知道,斜日的話在王上的心目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要不然王上病重這些年,也不會將軍政大權全都交由她掌管。

  罷月兩頭一點撥,「斜日在王兄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容改變的,既然我們變不了王兄的心意,想要得償所願,恐怕就要動一動腦筋了。」

  她附在素縈王后的耳旁說了許多,說者狀似無意,聽者卻是驚心。

  「這……這……這恐怕……」

  素縈王后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揣在袖口中的兩隻手互相攀附著,不讓它們顫抖到讓人察覺,只是她說話時顫抖的唇到底還是暴露了她的怯懦。

  主意罷月出了,話她也挑明了說,「此事於我並沒有切身利益,只是看不過同為一奶同胞的姐妹,她卻一輩子騎在我頭上,順道幫你娘兒倆謀劃謀劃。你若動手,我自當幫你。你若沒有那個氣魄,只當我這些話沒說。王嫂,您細心思量著。」

第五章 謀定天下  

  滄江九年五月初七,宜動土開光,忌問藥探親。

  人不禁念叨,病這東西更不禁念。

  說著說著它便來了,且來勢洶洶,勢要奪去王上那殘存的一口氣方肯罷休。

  幾個醫官斷了脈,頂著殺頭的險告罪道:王上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也就這兩天的工夫。

  病得昏天黑地的王上忽然間頭不痛了,整個人也清醒了過來,指派伺候的宮人請了斜日殿下入寢宮。

  王后素縈一聽這話,忙叫人喚罷月小主入正殿,二人早早地便守在王上床邊,名為有個照應,實則是監視著斜日和王上會有怎樣的對話呢!

  斜日聽了宮人傳過來的話,這便放下手中的事,起身欲前往正殿。走到門口,她忽又住了步子,吩咐身邊跟著的九斤半:「去叫遣風來。」

  九斤半應了,匆匆跑去叫遣風。斜日的腳步並未稍作停留,大步往正殿方向而去,遣風片刻後便追了上來。

  照規矩,他該默默跟在斜日殿下的身後,只是走到半道,瞧出這是往正殿的路,他忍不住開了口:「殿下,容遣風守在正殿門口候著殿下可好?」

  斜日正視著前方淡然說道:「他剩的日子不多了,就這兩天的事,到底見一面吧!怕是最後一面了。」

  不去看他的表情,她知道聽到這話,他臉上定是五味翻騰複雜極了,也定是不願意讓別人看穿他的心思。

  他不再吭聲,一步步跟在她的身後進了正殿,進了王上的寢宮。

  他的出現顯然在王上的意料之外,顫抖的手指著遣風,又指向斜日。瞥見旁邊坐著素縈王后和罷月兩個,斜日拉住王上的手,示意他旁邊有人。

  王上立刻發話:「本王想跟斜日單獨說會兒話,你們都出去……出去。」他揮揮手,不容罷月和素縈再多說什麼,讓宮人將她們齊齊請了出去,旁邊連個內官也不留下,當真是「單獨說話」。

  「你怎麼把他領來了?」

  王上才開口,遣風轉身這就要走。虧得斜日早有預料,伸手拉住了他,轉而對王上說:「終歸要見上一面吧!」她輕笑著替王兄掩了掩錦被。

  滿面灰白的滄江苦笑著點了點頭,「是啊,終歸要見最後一面啊!」

  「你們倆單獨聊上幾句吧!我去旁邊候著,有事叫我便是了。」

  「殿下!」

  「斜日——」

  兩個男人難得意見一致地同時開口喊了同一個人,這更是將他們推進了尷尬的境地。斜日清楚,即便她徹底從他們倆眼前消失,他倆也說不來幾句體己話。

  罷了罷了,她還是省省心,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夾著受罪吧!

  「王兄,你想說什麼,我替你傳話——遣風,你也一樣。」

  兩個男人志同道合地保持沉默,久久久久之後,臉色蠟黃的王上吞吞吐吐先開了口:「跟他說,別在宮裡耗著了,找個機會走吧!走得遠遠的,娶房媳婦,生幾個娃,過你自個兒的小日子,過去的事都別想了。」

  明知這是人之將死的善言,遣風心裡受了,臉上卻始終磨不開。

  等著等著,等到了王上的神志愈來愈迷茫,遣風終於繃不住開了口,只掘出了四個字:「你——多保重!」

  這聲保重來得太遲,到底成了無謂。

  兩日後,革嫫全國上下舉哀,為英年駕崩的王上守喪三月。

  駕崩也罷,早逝也罷,不管是多麼精妙的詞語,死了就是死了,至此起革嫫王宮再沒有滄江這個人。

  江山易主!

  這四個字觸動著每個人的心,尤其是素縈王后更是備受煎熬。在那座被白布包裹著的王宮裡,一步步踱出她的憤怒與不滿,就是沒有一個寡婦該有的悲哀。

  「他當真把王位留給了自己的妹妹,而不是親生兒子——她甚至跟他不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就那麼偏愛她,偏愛到連自己的兒子都捨得放下呢?」

  赤袍上同樣掛著白布的罷月安慰地拍了拍王嫂的肩膀,「事已至此,還說那些做什麼?咱們現在要考慮的是後面的事。時不我待啊!再等下去,想要力挽狂瀾怕就晚了。」

  素縈王后打起精神,此刻不是怨天尤人的時候,為了兒子,為了這宮裡她唯一的親人,她也得振作起來。

  「罷月,我的好妹妹,你說說我現在還能怎麼做?王上……王上當著眾人的面將王位傳給了斜日,我還能怎麼辦?」

  罷月站起身,每一步都踱出她的獨到見解,「辦法不是沒有。這幾年斜日力整朝政,得罪了朝中不少老臣。王嫂,你們張家幾代都是朝中的老臣,老臣與老臣之間方便說話。你動員娘家那頭出面拉攏拉攏老臣,先讓人言站在你這邊,下面要考慮的就是兵權了——政權與兵權向來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即便斜日繼承了王位,只要她掌握不了兵權,咱們還是有機會翻身。」

  罷月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根數給她聽:「革嫫的兵權分為三部分:鎮守邊疆的那一部分兵馬,只聽革嫫王者號令,誰做了王,誰便擁有那部分的兵馬,現在成敗未定,咱們暫且不考慮這部分;

  「另一部分的兵馬在斜日執掌朝政的這些年,漸漸為她所用,領頭的將軍也多是自她手上提拔起來的,對她是誓死效忠,這部分的兵馬我們壓根就考慮不上;

  「只剩下這第三部分的兵馬——早年間父王故去前將這一部分的兵權交給了二閒王掌管——你是見過他的,每年的新春家宴上,望著宮娥瞧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每每請他喝酒必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個就是他。」

  「他?」素縈王后很吃了一驚,臉上寫著——怎麼會是他呢?

  「你也覺得不像那麼一回事吧?可偏偏還就是他。」罷月也想不通那麼精明的父王怎麼就偏選了這麼一個糊塗蛋掌管著革嫫天下近三分之一的兵馬,「可事實如此,一個糊塗王爺反倒便宜了我們今日的大計。」

  「你要打他的主意?」素縈王后本就未做全盤打算,聽她這麼一說,王后更是全無了主意,只得一句句聽她的計謀。

  罷月把玩著藏在懷袖之中空蕩蕩的手指,眼中一派清明,彷彿早就做好全盤打算,只等著適當的時機逐一而出。「在聯絡二閒王之前,還有一撥勢力咱們盡可以用一用,說不定還是一股出其不意的力量呢!」

  「還有哪撥勢力咱們沒考慮進去嗎?」素縈王后跟著王上也十來年了,對朝局,對政事多少懂些。然罷月整日裡只知嬉戲玩鬧,最是不理朝政的人。可罷月今日跟她說得好似天書一般,她竟聽不大懂。

  罷月只笑不語,「現在還沒到說這話的時候,等我把一切商議定了,再告訴你也不遲。」

  她要商議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遣風。

  正殿偏僻的西院,罷月自己開了門進去,他正在看書。她開始懷疑這麼多年裡,史館裡的書是不是都給他看盡了。

  「別看了,有點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她開了口,他手裡的書並未放下,仍是認真地看下去,「找我商量?我有什麼事能給你意見?」

  「我要說的是……客鄉組織的事。」見他為之一怔,她再給他一擊,「要說是西陵客的事或西陵家的事也可。」

  他放了書,炯炯的目光瞅著她,滿面疑惑。

  「你尋思著那麼機密的事,我怎麼會知道,是嗎?」她笑得無瑕,一如十多年前,他們初見面時,嚷著要他陪著玩的小主,「這王宮裡我知道的事多了,我裝作不知道的事就更多了。」

  遣風沒心思聽她打啞謎,緊趕著追問:「你想找西陵客做什麼?」

  「奪天下!」這三個字輕飄飄自她口中溜了出來,說得好一派雲淡風輕。

  聽得遣風背夾流汗,「你想奪天下?」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一向是無心朝政的,怎麼會突然升起奪天下大權的野心?

  「我為什麼不能奪這天下?」她甚是無辜,「論親疏,我和斜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憑什麼她能繼承大統,而我只能做個小主?論抱負,她有定天下之能,我有謀天下之心,我們誰勝誰負,現如今論成敗為之尚早。」

  「可是為什麼?」遣風在經歷過生死之劫後,鮮少有這般心潮澎湃的勁頭,「罷月,你素來不是野心勃勃之人,何時竟起了謀定天下的打算?」

  他此話一出,她頓時興奮起來,「你終於肯去掉那個尊貴的稱呼,喚我名字了。我早就說我們之間不必拘謹,如兒時一般就好了,你總不肯聽。現在倒好了,倒好了——看來我還非得奪天下不可,奪得了天下,你我便能如從前一般了。」

  她這話聽在他耳裡簡直如同笑話,「你奪天下難道只為了你我能如從前一般?」

  「不錯。」罷月忽然正色起來,臉上再不見半點玩笑之意,「若我能奪得天下,我就能恢復你的赤袍貴族身份,你便不需再做黑衣殺手,你就不會再受傷,你就可以真真正正得陪在我身邊——這便是我要的。」

  他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癡癡地看著她,她的心意早在這隻言片語裡都說白了,也說透了。

  這些年來,每每他浴血歸來,她總窩在這間小屋裡替他包紮傷口,給他心上的安定。也唯有對著她,他還能有幾分平靜如舊。

  不是沒想過換下這身黑衣過幾天平常的日子,可他的命早已賣給了斜日殿下,他沒有權力改變自己後半輩子的命運,更不想依賴旁人,尤其是她。

  不能連他們之間僅有的平衡也被打破,絕對不能!

  他眼神中的閃爍,她想裝作看不見都難。他是斜日的人,他想保他的主子,今日的她成了他主子的頭號敵人,卻說其中因由全是為了他——說起來實在諷刺,可事實偏就這麼諷刺。

  起身,不用他送,她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該走人了,這才不會莫名其妙死於他的刀下。

  為了斜日,他是任何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可她不傷心,因為有些事和這人心一樣現在還晦暗不明,待事情清了,人心自然也就醒了。

  她不著急,且等著,慢悠悠地等著。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他會明白……她的心。

  「臨走之前再跟你說句體己的話——我已經聯絡了西陵客,我要借西陵家殘存的勢力奪取天下,我功成之日就是西陵家族赤袍加身之時。」

  斜日初年六月十八,國喪,諸事不宜。

  「江山易主這種萬金時刻,王叔你還要三請四邀才肯往宮裡走一趟。真不愧是二閒王啊!」

  罷月笑呵呵地朝二閒王行了禮、道了福,那邊也大咧咧地接了,並不謙讓。

  「我說罷月小主啊!我那府裡正進了一批南方來的歌舞姬,我看得正歡,你急找我進宮做什麼啊?」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我和王嫂這一陣沒見著王叔,心裡記掛著您。可您也知道,國喪期間,諸事不便,遂只好請王叔您進宮了。」

  罷月說話的工夫細細打量著她這位鮮少得見的王叔。他那頸項上的紅痕看著像是胭脂染上去的,沒準出門前還跟哪個歌舞姬打得正歡呢!這樣的人領著革嫫三分之一的兵馬,遲早是要出事。

  「王叔啊,您日日在府裡玩著鬧著,領的那些兵馬都不用管的嗎?」

  「兵馬?哎,罷月小主,你到底不是理政的人,一點都不懂朝廷裡的事啊!兵馬是需要我管嗎?不用啊,當然不用。要都由我來管,養那麼些個大將、副將、參將做什麼?」二閒王一本正經地說著,再一本正經地自袖中摸出個繡得極精緻的荷包來,隨手把玩著。

  罷月睇了一眼那荷包,裝作看不見,繼續說道她那點心思,「王叔您是愛熱鬧的人,頂著個差事玩起來也不便當,倒不如把差事全都交給下頭的人去忙去鬧,做個真正的閒王,如何?」

  「我現在就把差事都交給下頭的人去忙了,每天過得清閒得很。真的!」嗅嗅荷包,他愜意極了。

  他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在裝模作樣?罷月歎口氣,索性跟他挑明了說,「我的好王叔,好有福氣的王叔,您就做個名副其實的閒王得了,還操那份子心幹什麼?」

  「不操心,我什麼時候操過心了?」他湊到罷月跟前,在她耳朵邊上小聲嘀咕:「跟你說句咱叔侄間的私房話,你王叔我這輩子啊就是個閒人命,不願意操心,也操不來心。就這麼閒蕩蕩地活著,圖個啥?就圖個自在唄!」

  「是!自在!王叔活得自在,那這兵馬的事……」罷月就等著他一句話呢!

  「兵馬?什麼兵馬?」二閒王聽得糊塗著呢!

  這八成是平日裡酒喝多了,年歲不大,腦子就開始犯糊塗。罷月只得再提舊事:「您手上那些兵馬都交給什麼人掌著呢?我倒知道幾個合適的人選,像黃巍、莫寧然、張四道,那都是久經沙場,禁得住操練的人,王叔您看……」罷月說的那幾個合適人選大多跟素縈王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最後那位張四道就是王后的堂兄。

  二閒王朗聲笑道:「我的小主噯!這些兵馬是先王,也就是你父王——我王兄托付給我的,你知道吧?這些年裡都靠那麼些個人掌著呢!我這才得清閒,要是換了人,說不定我還得操心。都跟你說了王叔我不是操心的人,就這麼優哉游哉地過著挺好……挺好。」

  他是真傻還是在這裡裝佯?罷月已經不想再深究了,總之他不打算讓出兵權這才是事實。

  不讓便不讓吧!

  「我也是為王叔後半輩子的清福考慮,王叔要是覺得現在過得舒坦就這麼過著。怕只怕好日子過到了頭,您想操心也操不上啊!」

  罷月話說至此,告了禮,這便拂袖走人。

  二閒王望著她的背影仍在那裡大呼小叫的:「哎,你請我進宮怎麼也不搬出宮裡頭的好酒好菜讓王叔我嘗嘗啊!這不是白叫我走這遭嘛!早知道就不來了。」

  他這邊咋呼著,忽聽一聲銅器的碰撞聲,驚得他不由自主地轉頭望去——

  原來是一青衣宮人,正端著銅器不知要往哪裡去呢!

  迎面見了二閒王,自是要叩頭問安的,「斜陽殿青衣九斤半給王爺行禮了。」

  九斤半?這是什麼鬼名字?怎麼會有女子叫這樣的名字?二閒王瞪著眼睛瞧了她半晌,「你……你在斜陽殿做事,是斜日女主手底下的人嘍?」

  「回王爺的話,九斤半確是伺候女主的。」

  二閒王點點頭,忽拔出身邊的佩劍直指她的咽喉,「你站在這裡很久了?」

  「不久。」

  「你都聽見罷月小主跟我說的那些個話了?」

  「沒有。」

  「你這樣說,以為我就會信了?」

  九斤半微微歎了口氣,不做聲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她不是他說一句她應一聲嘛!怎麼現在不說話,反倒歎了氣來?

  九斤半跪著回話:「王爺就是王爺,此時此刻九斤半說再多也抵不過王爺的疑心,倒不如不說話省口氣力。」端著銅器在假山後頭不動不移地蹲了半晌,現在又跪在這裡向王爺回話,她不累除非她是鐵打的人。

  二閒王好笑地盯著她,這等性命攸關的時刻,她還懷揣著省口氣力的心思,這樣的宮人還真不多見。

  「那依著你,現在該怎麼著?」

  九斤半抬起頭來打量著他,「這話是怎麼說的?王爺要處置宮人,還叫宮人說該怎麼辦?」

  「你沒聽外頭人說嗎?二閒王閒得都快傻了,傻瓜自然要聰明人點撥點撥,我瞧著你像個明白人,就你來說吧!」

  是他要說的,行!今兒個她就說個明白話:「這種時候要殺就什麼也別說,直接動手,要不……還是什麼也別說,威脅只會讓對方直接選擇告密。」

  「還真是這麼個理。」二閒王將拿捏在手裡的荷包塞進袖裡,換個紙筆出來,拿舌頭舔了舔筆,趁著那殘餘的一點墨趕緊往紙上寫道:「要殺就別說話,直接動手,或是……」

  九斤半瞧著奇怪,「王爺,您這是幹什麼?」

  「記下來啊!你的見解不錯,日後定能用得著,我自然得記下來。」

  二閒王一邊記還一邊嘀咕:「像你這樣的小青衣哪裡知道,在宮裡混——難啊!我這樣的笨人若是生在民間哪個大戶人家富貴榮華一輩子也就罷了,可我偏偏生在這幽幽王宮裡,又不大不小算個王爺。

  「我那早去的王兄也不知缺了哪個心眼,臨了臨了非要把什麼兵馬交給我。我想管,可沒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不管吧……又對不起我那死去的老哥。我知道,這玩意早晚得給我添麻煩。現在看來,這兵馬放我手上開始燙手了吧!」

  他唉聲歎氣地一把扶起九斤半,攙著她的手開始訴苦。「我說九斤半啊,外頭看著我這個王爺風光無限,活得瀟灑自如,他們不知道我心裡苦啊!

  「我最怕……最怕玩到興頭的時候被人叫來宮裡說話。那哪是說話啊?我們之間說話,你說我對,我問你答,宮裡頭的人說話不這麼著。他說這句,暗地裡也不知道藏著幾百上千個旁的意思。我是個笨人,天性愚鈍,我也聽不懂啊!他們都說我傻,我哪裡想當個傻子?這不是沒辦法嘛!現在好了。」

  他貿然來這麼一句,順道把九斤半的手握得更緊了,嚇得她挺著身子杵在那裡不敢動彈,只聽他繼續叨咕著。

  「現在好了……現在可好了,是天可憐我,讓我遇見了你這麼一聰明伶俐的小青衣,從今往後,我可就指著你幫我出謀劃策,幫我在這宮裡遊走自如了。」

  「……我?我我我我我?」九斤半指著自己的鼻子,以為自己耳朵拍了個蒼蠅,聽岔了——怎麼可能是她呢?一個宮裡遍地都是的小青衣?

  他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極為懇切地望著她,「沒錯,就是你了!九斤半,我的後半輩子可就交給你了。」

  堂堂革嫫閒王的後半輩子就這麼放到她肩膀上了,她擔待得了嗎她?

  她悔啊!怎麼想起來聽二閒王和罷月小主聊天呢?一時好奇害死人哪!

  素縈王后派了親信傳話給罷月,事情有變。

  這還用得著你說——罷月在心中嘀咕,瞎子都感受得到宮中的變化,她若是再看不懂,還想謀事?

  宮中的侍衛多了一倍,還有許多新面孔,怕都是斜日這些年裡暗暗培養出的新勢力。

  罷月暗歎:我尚未出手,她倒是先亮招子了。

  也好,也罷。藉著她的招子,我也該鬆動鬆動筋骨了。

  著了身邊的人前來——

  「把我新春時釀的梅子酒取了來,我要請殿下共飲一杯。」

  她話未落音,卻見一道黑色的影子背著光落在她的宮門口。她淺笑著走上前,「你十年不進我的宮殿,今日怎麼有空來坐坐?」

  「你要動手了?」他不開口便罷了,一開口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罷月請他裡面說話,「有些話可不是晾在門口能說的。」

  他深知這其中的厲害,順了她的意思坐在桌邊。早有宮人取了梅子酒來,她親自斟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新春我親手釀的上好梅子酒,本來是要請斜日來嘗嘗的,你來得巧,先請你品上一品吧!」

  這是請主子品的酒,他的性子自然不會動它。

  罷月知他的心思,故拿話激他,「怎麼?怕我在這酒裡下毒?都不敢喝了?」

  他只得接過來,小酌了兩口,那滋味——酸不可言,他忙放下了。

  「你不喜歡這味道?」看他打了結的眉頭就知道了。她斟了一杯自飲起來,臉上顯得頗為滿足的樣子,「我喜歡這味兒,斜日也愛這口,我們姐妹倆到底是打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終歸有些相通的地方。」

  他暗歎了聲,儘是為了她們姐妹倆,「既然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姐妹,何苦要互相傷害呢?」

  她把玩著手中那杯酒狀似不經意道:「我說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一杯酒吸著她手心裡的溫度,慢慢變熱,再漸漸冷卻。如同她這些年為了他的心,一點一點地熱了,又因為他,一分一分地涼了,直到結成足以割破人咽喉,索取人性命的寒冰利刃。

  他低頭不知該怎麼勸她,好半晌方才喃喃道:「我現在這樣很好,你……就不用為我費心了。」

  「你是在拒絕我?」她不動聲色間已抬高了音調質問他。

  此刻遣風才覺得做個嘴笨的人是件多麼麻煩的事,「不是,我是想說……」

  「你有什麼話去跟西陵客說吧!」罷月取過他手邊那半杯殘酒潑於地上,不緊不慢地開口,「我與西陵客已達成協議,他助我,我幫他——西陵家族即將重返貴族赤袍。即便我應了你,不與你主子作對,你覺得西陵客會輕易罷手嗎?他若罷手了,你將整個西陵家族置於何地啊?」

  「不是我,是你要將西陵家族置於何地?」

  遣風心知現在跟她說這些,她也聽不進去,更不會將西陵家族好不容易留下的那些性命放在眼裡。

  此時此刻,唯有親自去找西陵客方是正途。

  遣風二話不說,轉身出了她的宮殿。罷月也不問更不追,拿起那壺梅子酒,也不用酒杯,藉著酒壺灌了幾口。

  餘下那半瓶梅子酒,她晚間有大用。

  「來人啊!去斜陽殿請殿下,就說我今晚於宮中正殿宴請她,求她務必賞我這個面子。」

  星夜兼程,遣風以風的速度趕往了西南邊陲小鎮,此行他不再躡手躡腳,近乎敲鑼打鼓地恨不能將地下的人都給驚醒。

  西陵客大開正門,等著他的到來。他也不客氣,大步進了正廳,便對西陵客使了個眼色。西陵客遣退了眾人,當廳中只留下他們兩個男人時,遣風索性直言。

  「不要跟斜日殿下為敵,你——不是她的對手。」

  「她在你的眼中竟有這般神通?」

  西陵客抬著眉眼,瞧不出是讚許還是鄙夷。只是這肩上的傷仍有些刺目,遣風偏過頭盡可能不加理會。

  「我跟隨她多年,這些年她做任何事都不曾避諱過我。可即便如此,她的手段、心思、謀略,我尚且不能完全參透。可就我參透的這三四分來看,她絕對是這世上最難對付的對手。若她使出十分的手段,那更不是西陵家族殘存的勢力可以應付的。你以卵擊石也就罷了,若因此讓整個西陵家族滅頂,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對西陵家的列祖列宗?」

  他一席話說得西陵客反而笑出了聲,「上次宮中一別,我原以為你跟西陵家族已徹底斷了根。今日你說上這番話卻讓我覺得其實你心裡還是繫著這個家。還是拂景說得對,血脈這玩意到底是無法改變的。」

  此刻遣風並不想深究西陵客與拂景背地裡如何探究他的心境,他也沒那個心情。

  「你聽我一句勸,切勿與罷月聯手打擊殿下,否則到了無法收場的境地,我就是有心救西陵家族也是不能的了。」

  西陵客點了點頭,還是如拂景所說,現如今各人有各人的立場,他不能強逼著遣風回到西陵家,與他們同仇敵愾。他得為這個侄兒考慮,如同他為他們考慮一般。

  「話說到這分上,我也沒什麼好瞞你的了。不錯,罷月的確找我密談過,想借『客鄉』這把尚未出鞘的劍給斜日出其不意的一擊。可我擔著西陵家族這麼重的擔子,也不可能貿貿然拿整個家族的生死去搏——我當場就拒絕了她的提議。」

  「什麼?」

  遣風大驚,這一刻,到底是誰在說謊?

  他盯著西陵客良久,他的坦率都寫在臉上,更重要的是西陵客沒有理由騙他。如他所說,他沒有道理輕易拿西陵家族全族的生死去搏這場勝算實在太小的賭局。

  那……那只剩下一個回答——

  罷月對他說了謊。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利用西陵家族對他說這個謊言呢?一道閃光自他腦中劈開。

  「不好!」

  他正要出門,復又轉身拉住西陵客,「給我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寶馬,快!」

  西陵客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曾動彈,兩個男人凝望許久,終於他抬手招呼一直守在門外的黑衣人,「拉我的馬給他。」

  「謝了!」遣風衝他一拱手,便去了。

  餘下的一切盡在無言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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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3 12:20:26

第六章 勝者為王  

  斜日初年,十月初三,諸事不宜,切忌出行。

  仰頭向天,她飲盡杯中物。放下杯的瞬間,她開口只問她一句話:「罷月,若是我失蹤了,遣風向你追問我的下落,你當如何應對?」

  罷月拂開赤袍背過身去,不願看她,冷聲道:「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任何事。」

  「可你做任何事不都是為了那一個人嘛!」斜日微笑如昔。

  她的話讓罷月為之一怔,轉身望向桌邊的斜日,她忽然迷茫起來。斜日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可她還是喝了這杯梅子酒。不該啊,若她當真對時局瞭如指掌,她又怎會傻傻地喝下這杯毒酒?這……不會又是一次對她的試探吧?

  罷月還之一笑,「姐姐,當此情境,你還有心情理會我的心思,你可真是不易啊!」

  「咱們活得都不容易,是吧?」

  斜日最後拍了拍她的手,而後從容地閉上了眼睛,無所掙扎,就這麼任由毒性發作。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不像毒發,就如同睡著了一般。罷月忍不住蹲下身子摩挲著她墜了一地的烏髮,她看上去真的安詳極了。

  自孩提時起,斜日就是如此的安靜,鮮少心裡波瀾,於是她很少能看透這位姐姐的脾氣心性。時日久了,她甚至懶得去理會姐姐的想法。

  終於,她們成了彼此陌生的姐妹,雖然她們是一母同胞,是這宮闈中本該最最親密的一對。

  也難怪常有人在背地裡議論她們並不像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兩姐妹。

  她曾聽人提起過,母妃——檀娘娘原本只是宮中的小青衣,偶然得到了父王的恩寵,之後再無問津。索性那一次天恩,讓母妃生下了斜日。

  都說母憑子貴,母妃卻是憑女而貴。

  父王在見到襁褓中的斜日之後破格封了母妃,與早就為父王生下滄江且出身名門的景妃一般尊貴,彼此不分大小——宮中人都說檀妃一步登天。

  這一步是靠著斜日登上去的,母妃很清楚。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罷月留意到母妃每每望著斜日的眼神都不對,雖然她們是母女。

  那種眼神不像看著從自己肚皮裡出來的嫡親的女兒,倒像是仰望著主子,帶著小心翼翼,藏著無比尊敬,更透著一絲絲的懼意。

  母妃尚且如此,對她的要求就更嚴了。

  雖說她和斜日是姐妹,又差不多年歲。然自小起母妃便要求她:最好最稀罕的東西要留給斜日,只她才配擁有;斜日看中的東西她不許爭不許搶,要心甘情願拱手相送。

  她不懂,也曾問過母妃為什麼?為什麼同是父王的女兒,同為一母所生,她卻不配和斜日相提並論。

  母妃不答,父王的舉動早已明示。

  這座王宮誰的話可定乾坤?

  父王!

  於是,父王以誰為尊,誰便定了這天下的乾坤。

  答案早已言明:斜日舉手投足便操縱著天下的風向,大地的起伏。

  「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念眷權力這玩意的嗎?」她蹲在斜日的身旁,望著闔眼的姐姐輕聲問道:「十年前,父王要殺遣風的那一天。」

  自懂事起,她便知道雖說一母所生,但她和斜日在父王眼中絕對是不同的。

  斜日是高高在上、光芒萬丈的日,她只能是入夜而出、冷冷清清的月。斜日在父王心目中的地位勝過一切,她等同於擁有父王的權力。所以她可以救遣風,而罷月——最早見到他,最先想要救他的自己,卻只能依賴斜日的力量。

  權力,這二字從那一刻開始烙印在了她心頭,剜都剜不去。

  毫不留情地剝下斜日佩在腕間的紫玉珠鏈,她將它套在自己的腕上,那尊貴的紫一圈一圈將她緊緊纏繞。

  遣風頹喪地返回宮中,站在斜陽殿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舉起自己這雙手,望著滿是繭子的掌心,他至今仍無法相信是自己將主子推進了湍急的江水中,或許就是這雙手要了主子的性命。

  他……萬死難辭其咎。

  「想自裁以謝你的主子?」

  她涼薄的聲音自他背後升騰,他不願轉身看見她臉上的得意之色。她贏了,滅了主子,還是藉著他的手滅的。論起來根本是他助著她成王奪天下,他該死。

  猛地轉身,含恨的雙目對上她萬縷的柔情,如手中的彎月刀砍在了棉花上,一身的戾氣均無處可發。

  二人沉默以對,良久,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不想在這時,黑暗中一把利刃衝著他們而來。遣風想也不想將罷月護在身後,迎面擊敵。幾番下來難分勝負,早有侍衛湧上前來保護小主。黑衣殺手見討不到便宜,使了個回馬槍,便藉著月色遁入黑暗中。

  罷月拉過遣風忙問:「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單膝跪在地上,如同二次進宮他一身黑衣見她之時。

  「你這是幹什麼?」她不解,這些年他見她極少行此大禮,今晚他是怎麼了?

  「小主若要遣風的性命請明言,我定不會眨眼,當著小主的面交出這條早該見閻王的軀殼。」

  「你認為是我派了殺手,要取你性命?」她蹙眉對他,那裡面寫著委屈。他當知道她的心,她所有的殺戮全是為了他,又怎會要他的性命呢?

  他還不若斜日懂她,斜日還知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他,他呢?他又懂她幾分?

  遣風仍是跪在地上,字字刺入她的心扉:「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只知道如今主子不在了,小主便是我的主子,您要我死,我絕不會活到明天日出。您若要我活,我便會長長久久地活著。只因為,您是主子的親妹妹,便也是我要以身效命之人。」

  說來說去,他做任何事,他對她的任何態度還是因為斜日。

  罷月暗自斥道:我做到這分上,你卻仍忘不了斜日,她當真對你如此重要嗎?我倒要看看誰能贏得過光陰。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自今日起你就跟著我了,從現在起,我便是你的主子。你要像效忠斜日一般效忠於我,聽明白了嗎?」

  「是。」他俯首叩頭,「主子,遣風還有一個請求。」

  「說!」對他的要求,她向來大方,每求必應。

  「我想繼續住在斜陽殿西南的小院,望主子成全。」說這話的時候他盡可能不露痕跡,聽不出他的情緒。

  可她卻聽懂了他的心意——他想留在那裡等著斜日的歸來。

  「你認為她沒有死於江水之中,她還會回來?再回到這座王宮,再做斜日女主,再讓你為她誓死效忠?」

  她一句一句逼問著他,也逼問著自己心上最後的防線。

  沒有答案,她所問的於他,於她自己皆沒有答案。一切只等一日日的光陰找到它最終的歸處。

  「我應了——你下去吧!」

  她揮開袍袖讓他起身走人。這一刻,至少這一刻她不想面對一個心裡裝著另一個人的他。

  遣風去了,她卻沒有稍作停留,招呼她培養多年的黑衣秘器上前,「去查!這就去查,誰敢在王宮裡向遣風動手。」

  敢動她要保護的人,一律——殺無赦!

  罷月攥著手裡的字條,那上面寫著黑衣人為她查出的真相,只有兩個字——

  王后!

  要殺遣風的人,敢動遣風的人居然是王后——她早該猜到,可是原因呢?

  遣風於王后根本不存在任何威脅,何苦要選在這個動亂的時刻對他下手?答案或許只有素縈王后自己能告訴她。

  「來人啊!去王殿。」

  罷月不等王殿的宮人通報,大步流星直入大殿內苑。宮人們一窩蜂地趕上去想要將她勸住:「小主,小主,請留步,王后……王后這就出來。」

  「不必了。」

  罷月不客氣地落座苑內,起手端過桌上的茶,先飲了一口潤潤喉,王后就在這時候出來了。

  「喲,妹妹啊!什麼事這麼著急,緊趕著來見我?」

  罷月也不行禮,抬手放下茶,這便單刀直入:「你為什麼派人暗殺遣風?」

  素縈王后斷想不到罷月為此事跑來向她興師問罪來了,取了帕子揩了揩嘴角笑說:「是那幫奴才不會做事,當著你的面亮了利器。我說他們就是了,要行事再不在宮裡,可好?」

  「我問你為什麼要殺遣風?」她提高的聲音裡藏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素縈王后頓時不悅。照宮裡的規矩,她是王后,罷月是先王的女兒,罷月得向她行禮。這見面就以質問的語氣同她說話,她一忍再忍,罷月還不知收斂,欺負她好說話是怎麼著?即便是尋常百姓家,小姑子對自己的嫂嫂也不該這般無禮吧?

  想到此,素縈王后也冷了臉,「我說罷月小主,你這是幹什麼?替他打抱不平,還是以血還血,為了這麼一見不得光的黑衣人,值得嗎?」

  「他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黑衣人,他是遣風,如今已是我手下的人。你想動他,需先問過我。我不准他死,他就得好端端地活在我面前,你聽明白了嗎?」

  素縈王后猛地起身呵斥她:「你這是跟我說話的態度?」

  罷月湊到她耳邊,冷笑聲聲,「我的好王嫂,您就別在我面前擺威風樹體面了。莫要忘了,歸小主想要登上王位還得靠我。」

  這話倒是提醒了素縈王后。她不能因一時的意氣壞了兒子的大事。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能忍。

  她忙賠了笑,拉著罷月的手正色道:「好妹妹,你聽王嫂跟你解釋啊!這事不是王嫂的意思,你看你王嫂像是那種下得了狠手的人嗎?」

  下手殺斜日的時候,也沒見她手軟啊!罷月不動聲色地聽著看著等著,且聽素縈王后怎麼說。

  「好妹妹,這話也只能對你說,換作旁人,我是再不會講的。」

  她指指天,悄聲告訴她:「你王兄駕崩前留有密旨:遣風不能留,西陵一族不能留——你王兄去後,我翻看過密封的史冊,遣風也是西陵族的後人,可為何會被降為黑衣人,史冊隻字未提。

  「我琢磨著這些年斜日留著他在身邊,怕是給自己留一顆制約西陵家族的棋子。可那時他誓死為斜日效忠,如今斜日死……失蹤了,若他察覺出這其中的端倪,怕是於你我都不利啊!所以,這人不能留,萬萬不能留。」

  罷月拂開素縈王后的手,輕聲開口:「這人能不能留,王嫂你就別費心了,全權交給我去辦吧!」她的語氣藏著不容置疑。

  素縈王后只好再勸:「妹妹,我知你與遣風的關係非同一般,可既然要成大事就不能有婦人之仁。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萬不能錯在這等小事上啊!」

  「王嫂,今天我放句話在這兒。」罷月沉聲,「若你還想我幫著歸小主奪得王位,就不要動遣風。換句話說,若遣風出了一絲一毫的差錯,歸小主是絕對坐不上王位的,聽懂了嗎?」

  她一句話威嚴十足,王者之氣獨霸天下。

  遣風的事暫時放下不提,罷月與素縈王后有更重要的事要著手去做。

  在斜日失蹤三日之後,罷月以歸小主的名義發佈全國告示,尋找斜日女主的下落。有尋得者重賞,凡知其下落不報者重罰。

  消息一出,革嫫上下為之震動。

  當朝女主——先王永賢生前最寵愛的女兒,滄江王上臨終前指定的王位繼承人忽然失蹤,那可是震驚朝野的大事!

  一下子,滿朝滿天下的人都動起來了,尋找著失蹤的斜日女主。偏偏斜日女主最貼心的人被禁錮在宮中,不得動彈。

  這讓遣風既感到欣喜,也感到愁悶。喜的是主子還有生還的可能,否則罷月無須防備他去尋找女主;愁悶的是若讓罷月的人先一步找到主子,即便她安然無恙怕也難逃死劫。

  遣風每想及此,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能衝出宮闈,去天涯海角找回他的主子。可他出不去,他可以出院門,可宮門卻對他緊緊地關閉了。沒有罷月的手諭,他根本離開不了這座王宮。

  即使是身為斜日女主的黑衣人,他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受禁錮。

  她總說她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他,若真是為了他,他倒情願她什麼也不曾做過。

  他思緒萬千,忽聽見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他忙開了門,是個看著眼生的青衣小宮人。這些日子以來,斜陽殿裡換掉了許多他熟悉的人,換上來的很多宮人他都不認識。

  雖然被困在這裡,可他也隱隱感覺到罷月的大事將成。他擔心即便主子好端端地回到宮裡,怕也難以與罷月現今的勢力相抗衡。

  正想著,小宮人已經擺了滿桌子的飯菜,俯首回說:「爺,這是罷月小主命我等給您送來的飯菜,請您享用。」

  他被困在這裡,一日三餐倒是好酒好菜,把他伺候得跟主子一般。遣退了宮人,他獨坐桌邊,端起酒卻喝不下,滿腹的心思郁到喉頭,唯有一醉方休。

  酒送到嘴邊,卻聽房門外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不能喝!」

  他來不及放下酒杯,順著聲望去,來者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一個人——拂景。

  她上來就將他的酒杯砸在地上,酒和杯碎了一地,他怔怔地抬起頭望她,不知何故。

  「這飯菜裡有毒,有人要殺你,你知道嗎?」拂景聽到消息一路跑來,至此才敢喘口大氣。

  遣風望著面前的酒菜發呆,自言自語道:「我跟她說過,要殺我直說便是,我眉頭不皺眼不眨就把這項上人頭給她,她用不著費這麼大勁。」

  拂景聽著他的話更糊塗了,「你口中的『她』跟我知道的『她』是一個人嗎?」

  「你知道的?」

  「……王后。」

  拂景吐出這兩個字,徹底將遣風擊倒。怎麼會是王后呢?

  怎麼會是她?若是為了斜日女主的事,王后犯不著此時此刻對他動殺心。即便真想讓他死,憑借王后的地位,只需藉著歸小主的手下道旨意,他就得心甘情願地自我了斷,何須如此麻煩?

  「具體原因,我也不知。只是在王殿中聽到王后吩咐幾個宮人為你送飯。我揣摩著,你是何許人也,怎可能需要王后惦記著你的飯食?這其中必定有問題,遂才趕過來提醒你。」

  遣風拱手對她,「遣風在此謝您救命之恩,我這條命賤得很,誰想拿去都成,但不是現在。我還有事沒完成,得留著這條命。」

  「只怕想留也留不住啊!」

  拂景示意他望向自己的身後,在這座平日裡宮中的人斷不會留意的偏僻小院門口,黑壓壓地站滿了帶刀的侍衛。

  今日是定要他把命留在這裡嘍!

  拂景在宮中多年,是是非非、爾虞我詐看得太多太透。她不知道遣風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小鬼,卻看出他的命如今懸於一線。

  她未多想,擠到他的身邊,悄聲吐出四字真言:「以我為質。」

  遣風猶豫不決,拂景利落地拉過他的彎月刀橫在自己的頸項之上。遣風尚不肯,門外的那些侍衛倒是已軟了兩分。

  拂景在宮中的名分雖是青衣宮人,可她論輩分按血緣到底是先王的姨娘,即便是王后對她也不敢大不敬,他們又如何敢視拂景的生命為兒戲?

  可王后有命,要滅掉西陵家族餘孽,侍衛不敢視王命如無物。兩方膠著,都在等著對方的動作再行出手。

  拂景心中動念:這樣僵持下去萬一驚動了王后,就算以自己為質,遣風也無勝算。她忙對遣風低語:「押著我往南邊宮門去,快。」

  南邊宮門的侍衛統領原是斜日殿下的人,如今換了罷月小主新提拔上來的一位世家子弟,跟他們蒙家還聯著親沾著故呢!不管這新上來的統領是否會賣她的面子,總比直接面對王后的人勝算來得大。

  遣風只好照她的話行事,以彎月刀押著她飛身上了屋簷,步步往南門而去。那些奉命殺他的侍衛不敢太過靠近,也未離得太遠,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跟著,直跟到宮門口。

  守門的統領見著這場面,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一邊守著門不開,一邊忙派人向罷月小主請示。

  遣風本想借此機會出宮尋找斜日殿下的下落,若是驚動了罷月小主,他就萬萬走不掉了。思及此,他小聲對拂景說了聲「得罪了」,刀鋒向裡偏了三分,已然見血。

  拂景忙哭喊起來:「不要啊!不要殺我!不要——救命啊——」

  守在跟前的那幫侍衛被這聲尖叫駭到了,不自覺向後退了退。遣風趁著這股勁頭再下猛藥,「開門,快開門!否則我殺了她。」

  拂景見形勢處於水火之間,提起嗓子嚷嚷:「還愣著幹什麼?要是我出了半點紕漏,你們擔待得起嗎?我雖是青衣,卻是為了給景娘娘守孝才留在宮中的。滄江王上剛剛故去,你們就敢對他的姨娘不敬?我看你們一個個都反了不成?什麼王后、小主的?論起來,歸小主還要喚我一聲『姨奶奶』呢!」

  無論是守城門的,還是奉命來殺人的侍衛都被她這番話給嚇到了。

  守城門的統領慌慌張張地招呼手下的人大開城門,那些拿著刀的侍衛也不敢多言,眼睜睜地看著遣風押著拂景從南門出了宮。在等待王后新的旨意之前,他們不敢擅自行動,也不敢放著他們走掉,只得緊跟在後頭。

  形勢僵持不下,這樣耗下去,遣風倒不怕王后如何,他擔心的是一旦驚擾了罷月,以她的性子是斷不會放他走的。她若使出手段,那可比王后的這些伎倆可怕多了。

  正尋思著如何擺脫現今的僵局,打西南邊衝出一匹無主的高頭大馬,眾人抬頭望去,一群蒙面的黑衣人騎馬殺來。領頭的高頭大馬直衝著遣風而來,他識得那匹馬。他曾向西陵客借過這匹千里馬回宮。在進宮前,他放了它回老家。不想沒幾日的工夫,他們這一人一馬竟又相見了。

  遣風抱著拂景飛身上馬,不用他拉韁繩,那匹馬早朝著它來的方向飛馳而去,轉眼不見了蹤影,那些侍衛想追,追不上。又有一大幫黑衣人杵在那裡,雖不動作,可擺在那裡就讓那些侍衛心裡摸不著底,更不敢輕易動作,眼睜睜地看著王后要殺的西陵家餘孽就此逍遙出宮。

  一幫侍衛在那裡站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認定沒什麼指望了,折回頭去復王后的命。

  這邊算是消停了,可距離南城門一丈之外早有人立那裡半晌了——

  「小主,人都走了,要追嗎?」

  罷月搖搖頭,望著城門口的方向輕聲歎氣,「不用了,這個時候他留在宮裡反倒添亂。走了好……走了好……走了方得平安。」

  「可他就這樣走了,您不擔心他……」

  「擔心他去找斜日?」聽了這話罷月反倒笑了,「他若是能找到斜日倒省去了我許多的麻煩,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的……心甘情願地回到我的身邊,你看著吧!」

第七章 赤袍加身  

  遣風走了,騎著西陵客贈予他的那匹千里馬離開了王宮,卻也沒有回到西陵家,隻身一人遊走革嫫,四處尋找斜日的下落。

  他相信主子一定還活著,要不然罷月也用不著防著他出宮尋找殿下的下落。

  遣風尋了八九天,這日走到一座小鎮,剛進城就聽人議論開了——

  斜日女主失蹤在前,罷月小主被刺在後。

  她遭到刺殺?她受傷了,還是已經……

  遣風不敢往下想,立即動身連夜往宮中折返。一路上傳聞四起,有說罷月小主已逝,只不過時局動盪,屍身停在宮裡秘不發喪;也有說小主受重傷,命懸一線,宮裡的醫官忙得團團轉,卻都束手無策;還有說得更可怕的——小主與王后爭奪王位,王后刺傷了小主,將其軟禁在宮中。

  這些聲音讓遣風馬不停蹄往宮中趕,可人到了宮門口他的腳步卻遲疑了。踏進這道宮門再想出來就難了,也許主子正在什麼地方等著他去救,萬一錯過了時日,或許會誤了主子。可一想到宮裡頭的那個人生死未卜,他就無法停住腳步,一刻也耽誤不得,直接往罷月殿去了。

  不想驚動任何人,他一身黑衣隱匿在夜色中悄悄地往她的寢宮裡頭探去。

  都說近鄉情怯,這快見著她了,他當真情怯起來。怕看到她的寢宮裡空無一人,更怕看到那裡面橫著她已然闔上眼的軀體。

  寢宮裡空蕩蕩的,既無侍衛把守,也無青衣宮人侍候,完全不似正常狀況。他心下頓時不安起來,向裡望了望,她端端地躺在那裡,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只望了這一眼,他頓時慌了神,心「怦怦」亂跳。

  遣風一步步走到她的床邊,每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重得他幾乎邁不開腿挪不動步。

  終於走到了她的身邊,他的手探向她,一臂的距離近似天涯之遠。怔怔地杵在她的身邊,他卻不敢去碰觸她,就這樣沉默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隻冰冷的手伸出來攥住了他的,他期盼已久的聲音自那裡傳出——

  「你到底還是放不下我。」

  床上的人兒淡然地開口,那抹笑綻放在她因失血而蒼白的唇邊。

  遣風的身體因她這句話霎時間失重,他跪在她的床邊,緊捏著她的手久久不曾放開。那是一種失去已久的東西重回身體的感覺,他找回了自己的心跳。

  「是誰下的手?」

  沒有關切,良久他單問這一句。

  她只是笑,摸著他有些凌亂的發,她沒有氣力說話,也並不想說什麼。自打斜日離開王宮以後,他們已好久沒有這樣平靜地膩在一塊了。如今她什麼也不求,只要他這樣守著她就好了——這傷受得可真值啊!

  她不說,他也知道。天下間可以傷她的現今只有一人。遣風起身,手持彎月刀向宮外走去。

  她掙扎著起身,「遣風,別去!」

  「你躺著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的時候,我就回來了。」這是他的保證,保證他一定會再回到她的身邊。

  這些年他每每出去執行任務都向她保證會平安歸來。每一次,他都兌現了。她信他的話,如同信他這個人。

  他為她拉上錦被,放下珠簾,轉身出了宮。遙望著他的背影,罷月乖乖地閉上眼睛,安然地睡上一個甜覺。這是自他離宮之日起,她首度睡得如此沉穩。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小主,不是殺姐奪天下雄心勃勃的政客,她只是一個女子,天下間再平常不過的女子,一個等待著愛回到身邊的女子。

  那夜罷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少時與遣風爭奪的那卷書冊,夢到了書冊裡記載的那闕長歌。

  身著赤袍的殿下愛上了山賊,那山賊一身黑衣,看著眼熟。罷月低聲喚他,那黑衣人轉過身衝她微微一笑,面容模糊,她自始至終分辨不清……

  斜日初年,十二月十六,宜宴客,忌移木。

  同是做夢,連日的動亂讓素縈王后即使身在夢中也不得安生。

  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好在……好在不過是南柯一夢。夢醒了,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她微吁了口氣。

  手無意識地在床上摸了摸,不經意間竟摸到了一塊硬物。素縈王后拿起那塊硬物對著床頭的燭火照了照,是塊她再熟悉不過的紅玉。她誕下歸兒那日,滄江王上親手掛到歸兒脖子上的。

  那尚未干的冷汗又密密地鋪了一層,她攥著紅玉跳下床,光著腳就往外頭跑,嘴裡還喊著:「來人啊!快來人啊!」

  侍候的宮人見她慌了神,心下又不知何故,慌忙跟著她跑,「主子!主子——」

  素縈王后一刻不停地跑進歸小主的寢宮裡,衝到床邊將兒子一把摟在懷中,「歸兒……我的歸兒……」

  歸小主睡得正迷糊,忽然被母后從床上一把拉了起來。他揉著眼睛,視線模糊地回望著母后,「怎麼了,母后?怎麼了?」「沒事,沒事,只要你沒事,母后就什麼事也沒有。」

  素縈王后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裡,歸小主不適地掙了掙,「母后,你勒得我好難受。」

  「好,母后不勒你,只是這樣抱抱你,讓母后好好抱抱你。」她摩挲著兒子的頭,卻並沒有放鬆她的緊擁。

  好半晌,她等著自己緊繃的心稍稍平復了些,才將手中捏著的紅玉重新掛到兒子的頸項之上,反覆叮囑道:「這塊紅玉是你父王送你的,要好好戴著,別再弄丟了,知道嗎?」

  歸小主捏著那塊紅玉,也是詫異,「母后,這紅玉我一直隨身戴著,並不敢弄丟,怎麼會在您手上?」

  素縈王后搖搖頭,不想讓兒子知道更多,扶著他躺回床上。她細心地為他掩上錦被,「睡吧!繼續睡吧!明日一早你想吃什麼,母后讓他們去做。」

  「喝赤豆小米粥吧!我知道母后您愛這口,咱們明早就吃這個。」

  歸小主帶著笑再入夢境,素縈王后望著兒子,心知這一夜她是再難闔眼。還是小孩子好啊!什麼事都可以不放在心裡,只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就得了。

  她步履蹣跚地走出兒子的寢宮,著人關上宮門,而後遣走了身邊的宮人、侍衛,她將手藏於袖中獨坐中庭。

  不多久,夜色中遁出一個黑衣人。她抬眼望去,竟是他。

  「你今日從我兒的頸項上摘下紅玉,是為了斜日還是罷月,抑或是為了你自己?」

  「這重要嗎?」他反問她,「在我看來,重要的是你清楚地看到,我可以隨手自歸小主的頸項上摘下這塊紅玉。若有一天,我想摘他的腦袋,你攔得住嗎?」

  這話著實讓素縈王后倒吸了口涼氣。她強打起精神端著王后的架子斥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動小主?!」

  「我身為黑衣,只服從斜日殿下的命令。如今殿下失蹤,我想怎樣,你奈何得了我嗎?」

  話未落音,他箭步上前。素縈王后尚未看清他的動作,他已近在她的身前,彎月刀橫在她的胸前,卻未出鞘。素縈王后心頭一緊,繃緊身子不敢動彈,生怕稍不留神,他的刀就露出鋒芒,以她的肉身小試。

  「你想弒主?」

  「若斜日女主繼承大統,也就成了你的主子,你敢弒她,我為何不敢殺你?」他微瞇的眼露出殺機。不再跟她多費口舌,遣風臨了警告她,「你若再敢輕舉妄動,我不會弒主,只是摘去歸小主身上的某個物件,自然不會再是那塊紅玉。」

  收了刀,他折出殿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素縈王后憋在胸口的那口氣才鬆了。這氣一鬆,整個人都像風中的落葉一般,顫顫巍巍跌落在地上,再也不復往昔的傲然。

  踏出殿門,遣風心知素縈王后再不敢有過多的動作。哪個父母不疼惜自己的骨肉?或許……或許只有他的爹娘是個例外。

  因為他壓根就不該被他們帶到這世上。

  若說素縈王后做了一場噩夢,那麼顯然她的噩夢離醒來為時尚早。

  不知從何時起,朝中民間開始流傳起斜日女主並非平白無故失蹤,而是遭到了素縈王后的毒手,已不在人間。加之近日流傳素縈王后為替兒子奪權出手重創罷月小主一事,兩廂疊加在一起,已是民聲沸騰。

  滄江王上駕崩,本該繼位的斜日女主失蹤,歸小主年歲尚小,論理本該由罷月小主掌政。現在罷月小主又傷重不起,這大權明擺著落到了素縈王后手中。事實擺在眼前,誰從一系列的事件中獲益,誰就是最大的幕後黑手。

  一時間朝臣間非議不斷,直到有臣子遞出明發的折子,請求歸小主和罷月小主聯合撤查此事。就像一塊巨石丟進平靜無波的湖面,霎時間水花四濺。

  幾日之內,明發的折子如雪片般飛進宮中,有遞到歸小主面前的,有遞給傷重不能上朝的罷月小主跟前的,也有遞給王后的。明著暗著強烈要求撤查此事,有的陳詞中已露出要求王后不得干政的意思。

  王后捏著這些折子如同熾炭在手,坐在那裡半晌緩不過勁來。別說下一步如何處置了,她連這一步該做些什麼都理不出頭緒來,心下已經全然失了主張。

  她心頭正慌,忽然歸小主不等通報就急匆匆地闖進來,口裡還大呼小叫著:「母后,母后,那些話是真的嗎?」

  「你是革嫫王朝日後的君主,這般行徑成何體統?」

  「什麼體統?什麼君主?」歸小主急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也不見禮也不問安,正對著素縈王后逼問:「母后,你告訴我,女主的失蹤和罷月姑姑的受傷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你快告訴我啊!」

  素縈王后氣得甩袖走開,「你……你這是在跟母后說話的態度嗎?」外頭的人說她什麼都不重要,可歸兒不能這樣說她,因為她所做的一切,即便為祖宗所不容,天下所不容,卻全都是為了他啊!

  歸小主哪懂她為娘的這番苦心,拽著她的衣袖索要他其實並不想知道的真相,「您告訴我,您告訴我,到底是不是?若他們冤屈了您,兒子這就下旨請朝臣徹查此事。若……若當真是您所為,那兒子……那兒子……哪還有面目見一班臣子啊?」說著他竟掩面痛哭出聲。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雖生自皇家王宮這個權力的核心。可上有父王母后呵護,中有兩位姑母盤亙,下有滿朝的臣子勞心效力,他既少不更事,更禁不得事。

  素縈王后聽了這話是又氣又急,她萬萬沒想到她所做的一切換來的竟是兒子這麼一句頹喪的話。

  她憤而怒斥他:「哭什麼哭?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父王、你王爺爺哪一個不是一路波折磨過來的?你身上流著王族的血脈,卻動輒哭嚎,你讓祖宗們蒙羞。」

  「讓祖宗蒙羞總比自家相殘來得好。」歸小主抹了一把眼淚,理直氣壯地同母后辯駁。

  這一句還真把素縈王后給嗆住了,乾耗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現如今她已是內憂外患了,若連嫡親的兒子也不站在她這邊,這王位之戰她斷無勝算。

  把兒子拉到懷裡,她好言哄著:「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到底是你父王唯一的兒子,你本該繼承大統,只要你登基繼位,後面的事咱們從長再議。」

  「哪裡還容得您再議?朝野上下,天地之間都議論開了,說咱們母子二人為了權力,為了爭奪王位,殺害兩位姑母,這可是觸怒人倫的大罪。所謂人言可畏,若是天下百姓都反對您,您即便奪下了這王權,這王位您坐得穩嗎?」

  歸小主拉著母后的袖口歎道:「這是兒子都懂的道理,母后您怎麼就不懂呢?」

  他的話生生地問在了素縈王后的心尖上,她週身的氣力在瞬間被抽離,步步後退跌坐在椅子上。她努力奮戰到這一刻,眼看勝利在望,卻赫然間輸得一敗塗地。

  敗了,敗了!

  自打她與罷月密謀奪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得為別人做嫁衣。

  七日之後,歸小主入王廟請旨,懇求祖宗、先王答應在斜日女主失蹤期間,王位暫由罷月姑母繼任。

  次月,罷月傷癒,加封為罷月殿下,暫理朝政,天下似乎已歸罷月之手。

  罷月上位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西陵家族平反。著西陵客承襲已故大將軍西陵德的赤袍貴族的身份,恢復西陵家族銀衣,賜還祖宅,允許將其祖先歸位宗祠祭拜。

  戰死沙場的西陵德追封「第一大將」封號,因他膝下無子嗣,由他生前最寵愛的子侄輩遣風承襲王侯俸。

  遣風跪於殿前,接過罷月親手賜予的赤袍,久久跪在原地。內官提醒他該謝恩起身了,他仍是頭點著地跪著。大殿之上,滿朝文武大員眼巴巴地望著,眾人以為他這是喜從天降,高興得忘乎所以,只有罷月懂他的心思。

  當年,他所擁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間被剝奪得一乾二淨,如今這一切又回來了。去得太過匆忙,來得又毫無準備。他的人生似乎總操縱在別人的手上,由不得他。

  罷月親自扶他起身,拿過他手中的赤袍為他披上,在他的耳旁輕聲低語:「從今以後,你再不是見不得光的黑衣人,你是赤袍貴族,是大將軍後裔。咱們之間還和小時候一樣,以後都會這樣。」

  自懷袖之中抽出一卷書冊遞到他手邊,她也不明說,這便命人送遣風出大殿。

  遣風披著赤袍往斜陽殿西南小院走去,一陣寒風而來,吹得陣陣梅香。遣風抬頭望去,臘梅並未綻放,何來的香氣四溢?他抬手去摘梅枝,懷裡那卷書冊墜落在地。他拾得起來,展開來瞄了一眼頓時呆了。

  是那闕長歌!他一直沒機會看完的那闕長歌。

  他看過這闕長歌的上半闕,長歌裡唱著革嫫殿下愛上了山賊,故事的後半闕他沒有看到。兒時沒機會看到,如今他已無心再去看了。

  錯過的事,錯過的時光,再也追不回來。就像這闕長歌,再看也不是兒時那般滋味了。

  他叫了內官來,見他赤袍加身,內官見他再不似從前直呼其名,又是行禮又是恭賀的。遣風揮揮手,將那卷書冊遞過去,「去把這卷書冊送還給罷月殿下。」

  「這……」

  「去!」

  遣風一聲令下,內官不敢怠慢,鄭重地捧了書冊去覆命。罷月正遣散了大臣打算回宮中批閱奏折,見到內官捧來的那卷書冊,也不做聲,自己先收了。

  不幾日,以西陵客為首的西陵家族進宮謝恩,同行而來的還有一身青衣的拂景。

  她離宮事出有因,且護著遣風平安出宮,罷月殿下自然不會予以追究。賞了她一枚令牌,准她自由進出王宮的權力,這又是天大的恩德。

  握著這枚令牌,拂景心頭千回百轉。十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座埋葬了她的青春和未來所有歲月的墳墓。可當這機會擺在面前,她才發現離開了這座墳墓,她這個孤魂野鬼早已無處可去。

  徘徊在偌大的王宮之中,她的腳步早已熟悉每日踩出來的屬於她的道路。她慢慢往原本當差的宮殿走去,一門心思繼續做她的青衣宮人。

  低垂的頭看路不看人,行至殿前忽見赤色的袍底子,多年宮中的規矩已經讓她養成了習慣,趕忙行禮問安,卻聽上方傳來沉穩的男聲:「你——不必向我行禮。」

  拂景仰頭望去,深吸了口氣。她放鬆地笑了,「我怎麼忘了,你也是西陵家的人。你當恢復赤袍的身份,罷月殿下做的這一切本就是衝著你來的。」

  靠罷月的關係重新恢復身份,遣風顯然不想談及此事,忙找了個話題岔開了:「我以為你跟西陵客離開王宮就不會再回來。」

  「無處可去,這是我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似在嘲笑自己。

  「我可以跟西陵客說一聲,他會為你安排好一切的。」這話出自他的真心。看著拂景在宮中一日日的老去,他偶爾也會為她感到惋惜。

  想當年她是何等的美麗,與景妃娘娘的艷麗不同,她的美多了幾分平和,也就多了幾分耐人尋味。

  他仍記得少時於大伯府裡初見她自軟轎中出來,露臉的那一瞬間別說是把西陵家所有的女子都比下去了,就連春風也望而卻步。

  「小叔,她好漂亮。」

  遣風歪在大樹後面望著中庭間與大伯並肩而行的銀裝女子,大伯讓他叫她「景姨」,他乖乖地叫了。景姨含笑地摸著他的額頭,命人取了扇墜之類的小玩意贈他,他接了道了謝便跑開了。心裡咕噥著,這位景姨好美,比他見過的任何女子都要美。

  躲在大樹上乘涼的西陵客折了一根樹枝砸向他,嗔道:「你小子還嫩著呢!懂什麼漂亮不漂亮的?」

  「小叔你懂,你怎麼不討個這麼漂亮的媳婦給我當嬸子?」他昂著頭挑釁,日頭刺著他的眼,他只能微瞇著眼遙望著小叔背著光的暗淡面容。

  處於高處的西陵客看著拂景與大哥有說有笑地進了後堂,心不在焉地跟侄兒開著玩笑:「改明兒我就給你討個跟她一模一樣的漂亮嬸子可好,遣風?」

  「有漂亮嬸子也該讓大伯先挑,連當今王上都說:『西陵大將軍一心為國,至今未成家,是孤王耽誤了他,孤王定要為西陵大將軍選到一位至美至佳的夫人。』」

  他學得唯妙唯肖,逗得西陵客大笑起來,「你成日裡護著你大伯,就不管小叔了?」

  遣風撓著頭想辦法,「那……那這個漂亮嬸子就勻給小叔,找到一位跟景娘娘一般漂亮的嬸子給大伯做媳婦好了。」

  「你小子說得簡單,除非這世上的美人全都落到咱們西陵家。」以為他們西陵家是王宮呢!

  「沒關係,我不要漂亮媳婦好了,先僅著大伯和小叔。」他倒大方。

  「喲,看不出你小子還挺仗義。告訴小叔,你將來想娶個什麼樣的媳婦?」西陵客自樹上一躍而下跟遣風插科打諢。

  不料,遣風還當了真,琢磨了半晌方才說道:「我……我想娶個能獨當一面的。」

  「看不出你年歲不大,對娶媳婦這方面這麼有想法?」他都快二十的人了,對娶什麼樣的女子當媳婦還心裡沒底呢!大哥都三十多了,婚姻大事一直懸在那裡。沒想到這小子這麼點大都惦記起這檔子事了。

  「為什麼要娶個獨當一面的?你想靠媳婦吃飯啊?」

  遣風認真地搖了搖頭,認真地宣告自己的想法:「小叔,你看咱家那些姑母、嬸子,遇到事先哭再嚎,半點主意全無。尤記得上回大伯領著咱家的男人在外頭吃了敗仗,小叔你是沒見著,家裡頭都亂了套。這個哭那個喊,這個罵那個嚷的,要是讓大伯見著了,怕是比吃了敗仗更讓他心煩。那會兒我就想,若日後我娶媳婦,再不娶那沒了男人就少了骨頭的女子。即便我在外頭戰死,她也要穩住內院,管好家中。」

  「好啊,你小子想得不錯,小叔倒要看看你日後會娶個怎樣的媳婦進門。」

  「小叔,你還是先讓侄兒看看你會娶個多漂亮的女子給我當嬸子吧!」

  ——叔侄二人在綠陰下笑鬧的身影彷彿已是前世的事,卻沒緣由地在這一刻鑽進了遣風的腦海中。

  歲月變遷,拂景由銀裝變青衣,光陰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跡。然至今,他尚未娶妻,就連西陵客也是孤身一人。

  西陵家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中了詛咒,注定畢生與孤獨為伍。

  可是若能選擇,拂景為何不選擇另一條路?

  「宮中諸多變遷,你還是出去的好,至少能活得自在些。」這是他同拂景說的一句體己話。

  拂景愕然。這些年他多少怨著她,此時怎反倒為她計劃起來?是因為前些日子她救了他?

  「既然你同我說真心話,我也私下裡問你一句。你留在宮中是為了什麼?是在等待斜日女主的歸來,還是放不下當今的罷月殿下?」

  她這句看似平淡的話倒把他給問住了。他為了什麼?他一身赤袍,身為貴族卻不是王室中人,他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不管你是為了什麼,我都把你勸我的話還給你——這是個是非之地,留不得,你還是早早離開妥當些。」

  怕他狠不下這個心,拂景索性說開了:「我是經歷過太多變故的人,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有些話不妨明說了。斜日女主為什麼會失蹤,罷月殿下為什麼會趕在這時候受傷,滿朝文武、革嫫子民為何突然間都對王后百般不滿,你想過嗎?」

  他一怔,有些不願意去多加思考的事正被她慢慢地揭開。

  「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都想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玩完了,玩高興了,賞你是恩典,殺你是常理。有時候我們掌控不了自己的路,只能任形勢推著走,可若我們可以選擇,當走時就該走了。」

  略歇了歇,她遙望眼前空蕩蕩的斜陽殿再度開口。「我這輩子都埋在這座王宮裡了,人出去了,魂也找不到歸屬。先王早已有令,我要為景娘娘守靈。阿姐虧欠這座王宮的東西得由我替她找回來,在找回那些東西之前,我哪裡也去不了……去不了……」

第八章 江山易主  

  自那日起,宮中並未多出一個赤袍大將軍,倒是有個黑衣人日日藏於史館內翻看著書冊。

  這日遣風又在看著什麼書,身後忽然多出一道黑影。不用轉身去看,單從那縷縷氣息中他便知是她來了。

  「殿下找我有事?」同是殿下,卻不是他侍候的斜日主子,而是新上任的罷月殿下。

  罷月笑著坐於他的身旁,抽了他手中的書略掃了一眼便放下了,「我還是不喜歡看書,比不得斜日,整日裡抱著書也不覺得厭倦。」

  她此時於他面前提及斜日?遣風不動聲色地應道:「您不用防備著我,我不會出宮尋找斜日女主的下落。這些年在宮中泡著膩著,我多少也明白了一些。此時的罷月殿下已掌握朝中實權,即便斜日殿下安然歸來也是舉步維艱。她若仍活在這世上,還是活在這宮門之外自在些。」

  罷月眼中一沉,瞬間便隱去了,「你明白就好。」

  她那身傲然讓遣風蹙眉,克制不住心頭的糾葛,他一時意氣脫口而出:「殿下,我明白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在這場權力之爭中,都說受益最大的人是幕後的黑手,因此王后備受責難。可盤算到最後,這場爭鬥中最後勝利的人是誰?是你罷月殿下啊!你掌握了這天下真正的實權,王后反被責難。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你說呢?」

  「你是在質問我?」

  「不敢。」

  罷月不懂,前些日子他為了她放棄尋找斜日,折返回宮中,他為了她脅迫王后。才幾日的工夫,他的態度怎麼忽然變了樣?

  拉過他的手,罷月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到底怎麼了?是發生了什麼,還是你聽聞了什麼?」

  「重要嗎?」遣風反問,「反正你已經利用我要挾了王后,我這顆棋子你已用完,何不丟棄到一邊,還拾來做什麼?」

  「這話是從何說起?」雖是這樣說,她笑得到底有些心虛。

  拂開她的手,遣風站起身離她十步以外,「君臣之間不可越矩,更何況您貴為殿下,而我一身黑衣。」

  「那你和斜日之間怎麼親密無間?」提起斜日,罷月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你到現在還在等著她重返宮中,重掌大權,你好重新為她效命是吧?所以你不要赤袍,寧可穿著這身黑衣。不當將軍,情願蝸居在這裡像斜日一樣日日捧著書冊?」

  這會兒她當真動了氣,「好,我偏不從你。下個月初一是我登位大典,我將取代斜日成為革嫫的女主,屆時你必須前往觀禮。我不管你是黑衣人還是大將軍,你永遠都得站在我的身邊守護著我,記住——永遠!」

  罷月怒氣沖沖地折返回寢宮,稍一回轉便覺事情不對。她賜還他赤袍時,他已然接受,怎麼會中途又起變故?召了宮人前來詢問,稍作推敲便找到了癥結所在。

  景姨啊景姨,我對你算是恩遇有加,沒想到你還來壞我的大事。

  「來人啊,送拂景去二閒王的府上當差。」

  宮中不是風聞二閒王這些日子以來專愛往拂景的院內鑽嗎?她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把拂景送到二閒王的跟前,讓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倒要看看還有誰在她面前作怪。

  罷月初年十二月初一,萬事大利。

  按照祖制,革嫫第二十五任王者——罷月女主祭祖廟,叩拜上蒼,而後由現存血親中輩分和官位都最高的二閒王為她披上象徵王權的紫袍,戴上紫冠,接受朝臣和天下子民的朝拜。

  她終掌王權。

  朝拜結束後照例是王族的家宴,所有王族皆進宮朝見女主,按照官階爵位的高低先後恭賀女主登基繼位。

  罷月女主始終含笑接受眾人的祝賀之辭,她的身後自始至終矗立著一道黑影。

  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她擁有了本該由斜日擁有的一切——她就是要他明白,她奪得了斜日的全部,包括他對斜日的守候,她全都要拿走,不留給斜日一絲一毫。

  他是她的。

  那一年,斜日救了他的命,他便認定他這條命是斜日的。原本是她跑去找斜日向父王討還他的命,算起來他的命該是她的,不是斜日的。

  她不求他感恩戴德,只要他真心一顆。

  遣風立於她的身後,既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也看不懂她的心思。宮殿之中的笑聲、恭賀聲不絕於耳,他卻彷彿置身他處,不容於這裡。

  眾人酒正酣,興正高時,宮人上前稟報:王后前來恭賀。

  在場諸位全都因為這話為之一怔。外頭傳聞斜日女主的失蹤和這位新上任的女主前些時日的受傷都與王后脫不了關係。王后此時前來拜賀,明擺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嘛!

  罷月卻未露出絲毫的不快,著宮人,「快將王嫂請進來。」

  素縈王后拖著慵長的裙褂走到她的面前,頭上佩以王后赤冠——這身行頭是出席拜祭等重大場合時穿著的。罷月與她目光相對的瞬間,彼此都在揣摩對方的心思。

  王后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並不向新上位的女主叩拜。罷月似乎早有準備,令身邊的宮人:「王后是我的嫂嫂,不宜行禮,快扶她坐到上位。」這邊說了,這邊又親自招呼王后,「王嫂,來,坐我身邊來,咱們倆也好說說體己話。」

  在場眾人見罷月女主如此待心懷叵測的王后,琢磨著到底是女主寬厚仁德,還是這其中有什麼他們不知道的隱情。

  素縈王后一陣冷笑,應著她的話走到她的跟前,卻並未坐於她的身邊,杵在她的跟前直道:「女主仁厚啊!外頭傳聞我傷了女主,您不但不予追究,又是免禮又是賜坐的,王嫂我在這裡拜謝了。」

  說是謝,可聽聲兒不對啊!眾人豎起耳朵,繃緊了心抿起嘴不敢出聲。

  罷月女主顯得倒大方,盈盈笑意寫在臉上,「哪裡的話,咱們都是一家人,難免會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事情過去了也就罷了,親人之間哪有記仇的道理?」

  「不知道斜日在下面會不會記恨女主您奪了她本該擁有的一切呢?」素縈王后狀似平靜地說著這話。

  罷月並未如她所料般緊張恐懼,把玩著懷袖中那串紫玉,她選擇沉默地洗淨了耳朵好生聽著。

  素縈借此王家宗室皆在場的時機大聲責難這位新上任的女主:「當初你藉著我的手除去斜日,說什麼為了你侄兒考慮,其實你早就埋下了野心,想要取斜日而代之。除掉了斜日這個心頭大患以後,你又以遣風的事尋我麻煩,逼我與你刀劍相向,最後當著宮人的面,自己撞上我的劍,還賴我刺傷你——罷月,你暗藏禍心,你才是真正不容於天下的人!」

  「哦?是嗎?」罷月眉眼一挑,望向在座的諸位,「你們說呢?誰才是不容於天下的人?」

  「……這……」有那膽小之人聽了這問話差點沒跌到地上去。

  這可是宮闈秘事,聽到耳朵裡可就拔不出來了,不會被女主給就地滅口吧?

  眾人皆繃著皮不敢說話,偏在這時候上位傳出一個響亮到讓人無法忽略的酒嗝。在這種場合敢做出這般行為的,除了大名鼎鼎的二閒王,再無他人。

  「嗝!倒酒倒酒!好不容易進趟宮,怎麼連酒都不讓人喝夠呢?」

  二閒王藉著酒氣大喝一聲,一旁的小宮人戰戰兢兢,拎著酒壺不知該如何是好,抖得跟風中的落葉似的——那小宮人不是旁人,正是在宮中待了多年的九斤半。

  她唯唯諾諾地挨到二閒王的身邊,小聲勸道:「二閒王,您要不要來杯酸棗湯醒醒酒?」

  「我……我又沒懷了身子,喝什麼娘們的酸棗湯?」堅持自己沒醉的人說話時嘴裡已經開始轉筋了。

  九斤半也不理會他的拒絕,端了酸棗湯來雙手奉上,「二閒王,您請喝湯。」

  「我說了不喝,你這小宮人倒指派起本王來了?」二閒王的膽子被酒養大了,理智也不復存在,一把揮開那碗酸棗湯,對著九斤半惡言相加,「什麼東西?就你也配跟本王說什麼該干,什麼不該干?本王就是想喝酒,拿酒來,聽到了沒?」

  他滿嘴裡罵罵咧咧,一旁的王室成員趕忙上前勸慰:「她一個小宮人,您跟她置什麼氣?」

  「就是就是,今天是女主的大日子,您就算有火,也得為女主忍下啊!」

  「在正宮裡,當著女主的面發脾氣,有失咱們王家的體面啊!」

  眾人圍著二閒王有的勸慰,有的開解,有的痛陳利害。二閒王酒未醒,人也糊里糊塗地發著瘋,大夥兒看這等狀況,忙向罷月女主告了罪,這個扶著那個攙著,拖著二閒王出了正宮。

  霎時間,原本歌舞喧天的酒宴已是酒未酣而人已散。

  罷月對跪在地上以九斤半為首的一干宮人揮手吩咐:「你們也先下去吧!」

  偌大的宮殿只剩下她和素縈王后倆倆相對——若她身後那抹隱藏在陰影裡的黑衣不算在內的話。

  素縈王后本想當著王室眾人的面拆穿罷月的陰謀,萬沒想到酒宴在二閒王幾聲咒罵中便倉皇結束。她的身後空無一人,大殿內卻只有罷月女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俯視著她。

  本打算做最後一搏的素縈王后赫然發現,她尚未出手卻已經落敗,敗得一塌糊塗。

  她卻仍不改尊貴無尚的氣勢,「罷月,今日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想把我和歸兒怎樣?」

  甩開新加身的紫袍,罷月藏在袖中的手指撥弄著腕間她自斜日腕上剝下的紫玉手鏈,「若你安守本分,我保你和歸兒一世無虞。」

  素縈長歎一聲,忽然伸出手直指她身後的那襲黑衣,「王位你可以拿去,但你王兄留有遺命,西陵家的人不能留,西陵遣風更是非死不可。」

  親耳聽到王后殺自己的理由,遣風還是為之一怔。眼神幽幽轉黯,他埋首於內心。

  滄江臨死前與他片刻的對峙,他以為他們之間所有的計較已化,卻未料到……他萬萬料想不到,即便是死,滄江也要帶著他一起下地府入黃泉。

  何苦呢?為何連斜日都肯留他的命,滄江卻不肯放過他呢?

  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遣風憂然,卻聽耳邊一聲驚雷平地而起。

  「辦不到,只要我活著一天,任何人都休想動遣風分毫。」罷月明目張膽袒護著身後的黑衣人,毫無避諱。

  「這可是你王兄的遺命!他駕崩前這樣說必有他的道理。」

  素縈本以為罷月對權力視之如命,定會為了自己的野心滅掉區區一個斜日留下來的黑衣秘器,斷想不到一開口便被罷月駁了回去,「你……你不怕你王兄的遺命成真?若有一天西陵家毀了我革嫫王朝,你便是千古的罪人!」

  「那又怎樣?」罷月一副天下不放在眼裡的模樣,「我為了一個男人可以殺掉自己的親姐姐,也可以滅掉你這個嫂子,你說我還有什麼幹不出來的?還有什麼可在乎的?」

  這話聽了讓素縈王后倒吸一口冷氣,莫非罷月殺斜日是為了這男人?難道她還想為了這男人殺了她和歸兒?

  「你……你你你為了一個男人,你殺姐滅嫂,你十惡不赦!」

  罷月將那串紫玉緊緊捏於手中,那上面還帶著它的正主——斜日之精氣。她捏著它,彷彿捏斜日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向天下人,向在地府裡的親姐宣戰。

  「我可以為了他奪得天下,也可以為了他捨棄天下。斜日不肯還他赤袍身份,還拿他的性命作為秘器達償她自己的野心,我就用更大的野心讓她從天地間消失,讓她永遠無法掌控遣風。嫂嫂啊嫂嫂,你錯就錯在不該對他下手。什麼王兄臨死前的秘旨,什麼西陵一族終成威脅,告訴你,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他永遠地守候在我身邊。」

  她的話讓埋於陰暗角落中的遣風赫然被推到光亮的正宮大殿,遙望著她紫色的衣袍,他竟忘了呼吸。

  她的表白如她的感情一般來得猶如雷霆般猛烈,任何被涉及的人均肝膽俱裂。

  捏著那串紫玉直指蒼天,她喊道:「我罷月對天發誓,對王族的祖先發誓,上天入地,我都要跟他在一起,任何妄想把他從我身後奪走的人——殺無赦!」

  素縈王后望著她高昂的下巴,已是六神無主,心魄俱散,喃喃道:「你……你瘋了。」

  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罷月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殿下茫然的王嫂,赫然大笑起來,「是!我是瘋了,若非我被愛逼瘋了,我怎麼可能為了他不惜一切,甚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姐喝下那杯毒酒呢?」

  一口飲盡杯中物,她笑得狂放卻蒼涼,手裡緊攥著那串紫玉,手心裡的冷汗沁出徹骨的冰涼。

  罷月五年,二月二十七,宜進人口,忌開光。

  臨一水撩開紗幔,見到那頭大白豬又靠在那裡打盹了——她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一身白衣,要不是身形與母豬有些差別,他真以為自己找了一頭豬進府。

  「我說我的貴人啊,你一天到底要睡多少個時辰才夠?」

  「睡到夠就是夠了。」她靠在床上,隨手揀起几案上的櫻桃丟進口中。滋味不錯,與宮中那些貢品的味道差不多。臨家真是有錢,連這麼稀罕的吃食都弄得來。

  臨一水挪走她躺著的位置能取到的所有食物,這樣躺著吃吃喝喝,吃飽了喝足了就睡睡睡睡,她哪一點像革嫫王朝至高無上的女主?

  當然,革嫫王朝的女主絕不會穿著白衣躺在這裡,應該穿著紫袍戴著紫冠被奉在王宮的高位之上。

  沒辦法,誰讓他遇上她了,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我的貴人啊,咱們近日要回宮咯!」

  回宮倒是不難,可是……

  臨一水摸摸下巴,鎖緊眉頭,「回宮的路不遠,可進宮這一步可非同小可,如若不小心,怕你尚未進宮,就橫屍山野了。」

  白衣女子慢吞吞地從床上起身,還不忘扶著臨一水的手,那派尊貴那派氣勢非同一般。

  「簡單!你臨家控制著革嫫大半的碼頭營生,碼頭最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場所。你把找到斜日女主的事隨便散播個幾句,不出三日整個革嫫都會知道斜日殿下尚在人間。」

  就這麼簡單?臨一水笑著搖搖頭,能執掌天下的人絕對有副玲瓏心肝,這心無九竅,也有七巧。

  「恐怕你還有後招吧?」

  她點點頭,幾日相處下來,他們總算心意相通,這個臨老九也算孺子可教,「還有兩個人你要去找。」她豎起兩根手指頭,「一個是我的王叔二閒王。」

  「那個有名的糊塗閒王?」

  「我父王故去前將革嫫三分之一的兵馬交給了這位糊塗閒王,罷月之所以能夠贏素縈王后當上革嫫女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初二閒王按兵不動,你說這個閒王值不值得你去會會?」

  臨老九默然,承認她的話有理,「還有一個人……」

  「遣風,西陵遣風。」

  「罷月身邊那個黑衣人?」臨老九一蹦三尺高,「這幾年你不會真的悠閒到傻了吧?那可是為罷月誓死效忠的黑衣秘器。罷月這幾年不理會朝中眾臣的非議,執意偏寵他,他定是一心為罷月效力。你居然去找他?」

  「若這世上還有一人肯為我捨命,那就是他了。」

  既然她對自己的黑衣秘器這麼有信心,他便照著去行事得了,「不過這事有難度,他深居宮中,又常年在罷月女主身邊,想見他,恐怕難上加難。」

  「二閒王的身邊有個叫九斤半的丫頭,從前侍候過我一段時間。你去找她,讓她帶句話給遣風。無須多語,只對他說一句話便是了。」

  臨老九靜聽吩咐——

  罷月五年,三月初九,宜出遊,忌會友。

  「不是……不是……不要……不要靠過來,我沒有……不是的……父王,女兒沒有……王兄,並不是這樣的道理,妹妹我是……不要把我關起來,我不要……遣風,遣風快來救……救我……」

  遣風百步之外便聽到了她的夢囈,大步跑向她的寢宮。守護的宮人早已見慣他的出入自由,並不阻攔,一道道為他大開寢宮之門。他掀起珠簾,坐到她的床邊,將她自夢中喚醒。

  「醒醒,快醒醒!」

  她微瞇著眼望見熟悉的身影,頓時撲進他的懷中,「遣風,你怎麼才來啊?」窩在他的懷裡,她貪婪地吸取著他身上的溫度。

  黑夜讓她緊張。同樣是濃得化不開的黑色,他這身黑衣卻是她最好的庇護。縮在那片黑色裡,心中所有的不安便漸漸遠離她冰冷的軀體。

  她是冷的,一夜夜渾身冰冷,冷得骨頭都覺得生疼,再厚再暖的錦被也無法讓她感到溫暖。那種刺骨的寒冷即使在夢中也不曾遠離她。於是,一日日她從噩夢中驚醒,呼喊著他的名字,尋求著他的慰藉。

  他暖和的大手摩挲著她冰冷的背脊,唯有在這一刻,他們靠得如此貼近,「又做噩夢了?」

  她在他的懷裡點點頭,不想告訴他連日來她都在重複同一個噩夢——斜日歸來,重返王宮。

  真正讓她害怕的還不止如此,一旦斜日回到這裡,遣風會站在她們姐妹倆誰的身後,尚是未知。

  這幾年日日相守,在這座於她而言再沒有親人的王宮裡,他們是最貼近的彼此。

  只是,這樣的貼近在她看來還並不夠,遠遠不夠。

  他一身黑衣立於她的身後,卻從不肯換上赤袍以西陵將軍的身份立於朝堂之上——雖然他握有京畿重地的全權兵馬,是名副其實的守宮大將——革嫫女主可以下嫁赤袍將軍,卻不可能找一位黑衣人做夫君。

  她幾次三番給他機會,為他創造條件換上赤袍,可他固執地裝作什麼都不懂,堅持以一身黑衣示人。

  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會不懂。

  那是為何?莫非他還在等待他那個正牌主子的回歸?

  將罷月納於懷中的遣風斷想不到,他懷裡這個看似無助卻握有天下至高權力的女主此刻心中正盤桓著這樣的千回百轉。

  「女主……」宮人跪在簾外輕聲企問。

  「什麼事,說。」她撩了撩衣袖,仍窩在他的懷裡不肯起身。遣風向後退了退,隨時打算從她的身邊撤離。

  宮人跪道:「女主,二閒王遞上急奏。」

  「什麼事不能等到早朝再說?」罷月看了看天色,不到一個時辰就該上早朝了,二閒王這個時候遞什麼急奏?莫非有緊要大事?「拿過來本主看看。」

  罷月接過急奏細看去,霎時間臉色大變,猛地合上折子,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遣風察覺事情不對勁。忙問:「發生什麼大事了?」

  「沒什麼,還不就是哪個地方又有災了,哪裡的官員又瀆職了之類的破事。」她笑著拿折子當扇子使。

  她很熱嗎?遣風定神觀了她片刻,起身道:「女主準備上朝吧!我去外面候著。」

  不對勁!罷月的反應不對勁,二閒王送來的急奏一定說了什麼緊要的事。這幾年,無論什麼家國大事,她都不曾瞞過他,這次到底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要瞞著他?

  他無意識地把玩著彎月刀,想著心事。不覺眼前出現一件青底衣衫,他抬眼望去竟是久不相見的九斤半。

  「你今日怎麼進宮了?」幾年前九斤半已經被派去二閒王的府中當值,她從不輕易進宮。

  九斤半向他道了禮,近步上前,「是有人讓我進宮轉告您一句話。」

  遣風洗耳恭聽——

  「斜日尚在人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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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3 12:22:13

第九章 殿前一跪  

  嫩臉修蛾,淡勻輕掃——今日的罷月女主細細裝,精心扮。眉眼生輝,紫衣著彩,最後正了正手腕間那串紫玉珠。以銅鏡正了正衣冠,她走出寢宮,往朝堂大殿去。

  出了寢宮,她習慣地向後望了望,他就在她身後五步遠的地方守候著他。罷月悵然,只要他還在那裡就好,她就什麼也不怕,什麼也擊不倒她。

  大步走上正殿,揮開紫袍坐於王位之上。她俯視殿下眾臣,「今日何事要奏?」

  眾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低著頭不做聲。罷月以手肘撐著下巴,擺出一副百無聊賴,「若是無什要緊事,那就退朝吧!」

  「臣……臣有事要奏。」一個銀衣大臣鑽了出來低頭報:「近日民間傳聞找到了失蹤多年的斜日女主,不知女主可聞此事?」

  罷月並不出聲,靜聽後話。

  「據傳那位女子一身白衣,和失蹤的斜日女主極為貌似。其氣度不凡,遇見那位白衣女子的人說,她出現之日與斜日女主失蹤之時相近。臣以為,此事關係甚大,當謹慎處之。」

  有一個大臣開了頭,餘下的眾人便騷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臣以為該接回那位貌似斜日女主的女子,以辨真偽。」

  「既然這白衣女子有可能是斜日女主,不管如何也要將其接回宮中。若她真是斜日女主,這流落民間傷我皇家體面。」

  「正是此話,正是此話。」

  「臣也以為幾位大人此言甚是,女主乃天命之人,身嬌肉貴,幾年白衣生涯,想來臣就心痛啊!」

  說著說著還拭起淚來。一人落淚,其他大臣也慌忙拿袖掩面,朝堂之上赫然間哭聲慟地。

  此時堂上忽然傳出一陣朗聲大笑,眾人的哭聲乍歇,紛紛抬起頭來朝笑聲傳出的方向望去。

  不是旁人,正是高高在上的罷月女主。

  她站起身,在王位前來回踱著步子,「這民間傳聞甚多,斜日女主失蹤幾年來,出了多少個女主,有一位是真的嗎?這事也值得大驚小怪,我看諸位是太閒了。我革嫫無事可忙,國泰民安到各位可以回家休養生息了吧?」

  這是要將領頭提及此事的大臣們全都罷官遣返回家啊!

  二閒王躲在臣子中間,自始至終不曾開口說一言發一聲。他在心中暗歎,還是九斤半聰明啊!上朝之前,她就反覆叮囑他千萬別跟女主提及斜日的事,這話可是真不錯啊!

  九斤半分析得對。當初滄江先王將王位傳給斜日女主,若非女主失蹤,罷月女主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今日如若斜日回到宮中,這王位到底該由誰來坐?又是一檔血雨腥風的大位之爭。

  幾年前,罷月女主跟素縈王后爭奪天下的手段還歷歷在目。如今看來素縈王后的手段到底還是平常,幾個回合就敗在罷月女主的手上。然斜日的手段可就非比尋常了,這兩姐妹若當真幹起來,誰能奪得紫袍權冠天下尚且難定。

  這奪位之事非同小可,站錯了班就死定了。在勝負難定之時,二閒王決定還是乖乖聽從九斤半的話拿出他一貫的作風——裝聾作啞。

  他是打定了主意沉默到底,可惜偏有人要他開口說話。

  罷月女主目光橫掃,停在二閒王的身上,「王叔啊,您是朝中重臣,又是王室中的長輩。早前您也上折子告之本主,臨家找回了疑似斜日女主的白衣女子——您看這事如何是好?」

  「這……這事其實……」完了,上朝前忘了問九斤半若女主追問當如何應對了。

  二閒王正挖空心思想措辭,門外忽報——

  大商人臨一水奉送斜日女主歸朝。

  捏著腕間的紫玉珠,罷月怔怔地看著她一身白衣走在朝堂之上。

  歲月在她的臉上幾乎未留下任何印記。她笑得仍是那樣的平靜而深沉,舉止間流露出的那絲氣度即可容納天下。

  她回來了,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除了她,這天下再無人能擁有這般的王者之勢,也唯有她才能讓她連呼吸都感到壓抑。

  朝堂上剛剛還掩面而泣的臣子全都直著眼望著她。少了那身赤袍,多了一身白衣,臣子們不敢認她,只拿眼盯著瞧著,等待女主的授意方敢有所為。

  而罷月的目光卻未留在那身白衣之上,她偏過頭望向身後的黑影,她在意的不過是他的反應而已。

  他卻沉著臉,表情木然地注視著前方,不動不搖,彷彿任何俗事與他無關。

  他選擇了沉默,這於罷月而言大概是最好的消息了。

  正了正紫袍,她坐在王位上與站在下方的白衣女子對視良久道:「你的容貌的確與本主的姐姐——斜日女主極為相似,可這世間相似之人何其多也。這幾年,有好幾位冒認自己是斜日女主,本主憑什麼相信你是真的?」

  白衣女子立於下方,仍是笑得從容。她指了指身後的臨家老九臨一水,滿臉無辜,「是他說我是斜日女主的,您有話問他便是。」

  臨一水跪在殿上心中大罵:靠,關鍵時刻推他出去擋災,他奶奶的斜日也太不仗義了!

  「稟女主,此白衣女子在我家的碼頭幹了幾年的粗活。我無意中見到她覺得面熟,想起幾年前曾在宮中見過斜日女主。與此白衣女子交談之下方才知道,她曾落水,被我臨家碼頭上的苦力救起後失去了記憶。大概是在水中受了傷,遂一身白衣在碼頭上做活度日。

  「我推算她落水的時日和斜日女主失蹤的日子相近,加之她的言談舉止頗有王者之勢,我讓她寫了幾個字,對照斜日女主當日下發給我的折子,字跡竟完全相同。遂我大膽猜測,此白衣女子便是失蹤多年的斜日女主。」

  他一番話不慍不火,像一杯淡而無味的溫水,卻一點一滴潤到在場眾銀衣官員的心尖上去了。

  臨一水的話中沒有一句肯定自己帶回來的白衣女子就是斜日女主,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解開眾人心頭的疑惑,肯定地告訴大伙,她就是斜日女主,讓人無法置疑。

  罷月晃了晃腳尖,有點明白為什麼革嫫大多的碼頭營生都讓臨家做了去。這臨一水果然非比尋常,他若進官場做銀衣,怕不是一般的朝臣可相提並論的。

  單瞄了一眼立在下頭的那身白衣,她的平靜讓罷月有點惱火。失去記憶?她的這招也忒陰鷙了些,要鬥計要耍狠,她們倆明火執仗地來便是了。

  莫不是,她另有算計?

  罷月盤踞在王座之上,傾身上前直指斜日,「你失去了記憶,怎麼知道自己就是我親姐——革嫫王朝的斜日女主?」

  白衣女子雅笑著搖了搖頭,「稟女主,我並不知道,這話要問臨九爺。」

  他奶奶的,又把他往水深火熱裡推!

  臨一水拱手上前,又道:「回女主,我無緣在斜日女主近身侍候,這位沒有身份的白衣女子究竟是不是女主本尊,我實在瞧不真切。不如請出女主身邊的近人認一認,女主許多細小的行為舉止,怕只有近身侍候的人才能辨上一辨。」

  二閒王選在這時候上前湊熱鬧,忙點著頭稱是,「這話在理!這話很是在理!」

  「是是是。」

  「是這個道理不錯。」

  一幫臣子你也說好,我也稱是。推著罷月女主走到最後這一步,「那你們說請哪位近身侍候過斜日女主的人來認人呢?」二閒王眼一瞄就瞅見始終立於王座後,也始終沉默無言的那道黑影。

  躲得過初一,溜不出十五。沒理由他一個閒閒王爺被人放在火上烤,他這個惹事的主倒能安然無恙。

  二閒王長臂一揮——

  「就他吧!」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修長的手臂望過去,全都定在那道黑影身上,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歎:「他?」

  「諸位大人忘了吧?在斜日女主失蹤前,他可是一直隨侍左右的,咱們這夥人中間再沒有誰比他更熟悉斜日女主了。」

  罷月回身望向身後人——是時候他該走出陰霾,重返天下了。

  只是他入世這日,怕就是離開她身邊之時了。

  「遣風。」

  「屬下在。」遣風上前。

  「既然大伙都覺得你是最適合認人的,你就去認認吧!」

  「是。」

  遣風走下王位上的台階,一步一步走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前。說是辨人,他並不敢直視她如炬的目光,喉頭滾動,他的眼只盯著她腳前的地面。

  殿上的眾臣子等不及想問個答案,王座上的女主也等不及想知道他口中的答案,開口催問道:「到底是不是斜日女主,你老實給個回話便是了。認錯了人,本主也不加追究。」她轉著手腕間的紫玉珠子,一圈一圈地轉啊轉的。

  眾人的目光落在遣風的身上,足可以將他當場焚成炭。他只是默默地埋著頭,默默地背負著眾人和女主的焦急等候,默默地……默默地……沉默。

  他如一匹駱駝背著沉重的稻草,朝臣、二閒王、臨一水,還有罷月不停地往他身上加稻草,他挺直了脊樑骨不動不搖,堅持不倒。

  終於,最後一根稻草放到了他的背上,是她——他發誓以死效忠的主子親手添上去的。

  「我到底是不是斜日女主,大人您給句話呀!若不是,我轉身便出了這大殿,做我自在的白衣;若是……」

  他這頭老駱駝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給壓垮了。

  雙膝墜地,他匍匐在她的腳邊。

  「遣風見過女主,給女主請安。沒保護好主子,讓主子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是遣風的罪過,我罪該萬死萬萬死。」

  此言一出,由二閒王領頭,眾大臣齊齊下跪。

  「臣等參見女主,賀女主還朝。」

  一身白衣反剪著雙手,她既不請眾人起身,也不答應自己的新身份。遙望著王位之上的罷月女主,她笑得……是那般自在從容。

  罷月卻心中一沉,一瞬間被推到了油鍋裡,被小鬼拉進地府差不多就是這等感覺了吧?可親手推她去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做盡一切想要維護的遣風。

  「好好好。」她一邊鼓掌一邊大笑,走下王座,她站在白衣女子身前,「既然連遣風都認定你是我親姐,那應該十有八九是了吧!來人啊!送斜日女主回斜陽殿,速派醫官給女主診脈,治好女主的失憶症是頭等大事,其他事等女主身子痊癒後再行計較。」

  同樣反剪的雙手,斜日的手中空無一物,而罷月的指間卻拿捏著從斜日手裡奪過來的紫玉珠。

  寢宮之中除了他和她再無旁人,宮人都被她遣出去了,這裡只留下他同她做伴就好。

  其實,她想要的一直就只有這麼多而已。而如今,連這麼點希冀也成了她的奢望。

  想她革嫫女主富有天下,可她連一點點回應都得不到。

  幾年了?她守著他幾年了?她的付出歷歷在目,他為什麼就能裝作看不見呢?

  撫著那床冰冷的錦被,幾年下來她著實有些累了,「她回來了,你該去斜陽殿守著,還跟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應了你要守在你身邊,自然是說到做到。」他低頭站在她的床前,守著規矩不敢近身。

  她卻只是淒涼地不住搖頭,「這時候還說這些話誆我,沒有必要啊!她回來了,你親自認下了她。你一直在等在盼的主子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你該欣喜萬分才是。快去守在她身邊,跟她商量著怎麼對付我,怎麼把她扶上女主的王位才是啊!」

  她這是故意拿話激他,他聽得出來,「你氣我當眾認下斜日女主,是嗎?」

  「她本就是真真正正的斜日女主,你不認,早晚她也會回宮進駐斜陽殿,我氣你又有何用?」

  她只是希望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發生何事,他都能不問緣由地站在她的身邊,就像她信任他一般守護著她。可是她知道,他的這份信任早已交託給斜日,沒有她的份。

  那麼,這麼些年她的付出都到哪裡去了?

  自懷袖中拿出一包藥粉,她取過桌上的酒,將藥粉倒了進去。

  「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自問自答,「毒藥——五年前,我看著斜日喝下的那杯梅子酒裡就放了這東西。五年前她沒死,你猜,五年後,她會不會死?」

  她的手慢吞吞地搖晃著那瓶酒,笑得好甜美好天真,她又回到了那個與世無爭,整日在宮中惹事生非,等著斜日幫她解決麻煩的小妹妹。

  遣風眨了眨眼,現在不是分神想其他事的時候。他、女主,還有她,他們都走到了懸崖旁邊,生死一線的緊要關頭。

  「罷月,你罷手吧!」

  他這聲勸聽在她的耳中卻很怪異,「你是為了我才這麼說,還是為了救她才發出這聲歎?」

  「你們是嫡親的姐妹,何苦呢?」又是一歎,將他積壓多年的鬱結全都歎了出來,「我知道,這世上我最沒有權力這樣勸你,我也知道你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步完全是因為我。可是罷月,今天在這裡我只想勸你罷手吧!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停止吧!」

  罷月挑眉笑容滿頰,「若是我不肯呢?你會站在她身後與我為敵,還是站在我的身旁,無條件地支持我?」

  這問題怕是連遣風自己都說不出答案。

  就由她來幫他找到最終的結果吧!

  將那壺酒塞到他的手中,她揚手推他出門,「你去,把這壺酒送到斜陽殿中,就說是我這個妹妹送上她最愛喝的梅子酒。」

  又是毒酒,還要他去送,遣風不覺大喊:「你到底想幹嗎?」

  她不妨對他明說了:「斜日不是說自己失憶了嗎?那她一定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褪去那身無上尊貴的王袍變成一身白衣的平民。她聞到自己喜歡的梅子酒味定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若她執意不喝,那我倒要細想一想她為何要裝失憶騙我了。」她根本就是不給女主任何活命的機會——遣風還想再勸,她卻以纖纖玉指遮住了他的唇,「什麼也不用說了,若你誠心守護我一生一世就把這壺酒給斜日送去。不然,」她捻著那串紫玉珠鏈輕聲訥訥,「本主也是到了大婚之年。」

  她要大婚?她要嫁人?她要另找人守在她的近身,夜夜噩夢之時另有一副懷抱將她納入其中給她無限溫暖?

  每一個假想都幾欲將遣風逼瘋。幾年來她從不曾要求過他什麼,更不曾要他明確示愛。一夕之間她把話說到了決絕的地步,不是威嚇,她是真的下了決心。

  酒捧在他的手心,分明是涼的,卻著實燙手。

  他知道,終於到了抉擇的時刻。

  「是你啊!」

  仍穿著一身白衣的斜日親自打開宮門,見到站在外頭的遣風,悠然一笑,仍是那般平和,「我們在大殿之上見過一面,聽他們說你曾是我近身之人?」

  遣風低垂的腦袋向下點了點,手中那壺酒藏得更深了。幾年未見,所有對她的規矩他一刻也不曾忘記。單膝下跪,雙手行禮,「遣風見過女主。」

  「起身吧!」她親自扶起他,「我不太習慣別人向我行禮。」

  她笑得極謙和,不太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預備登基成王的斜日女主。可遣風依然感覺到她自深處散發出來的霸氣,那是只屬於她的王者之勢。

  「女主近來還好吧?」

  他本是隨口問道,卻問進了斜日的心口。她揮著手抱怨開來:「好什麼啊?一點也不好。我每天困在這座宮殿裡,這裡不能去,那裡不便走的。隨便走兩步,還有一大群的宮人、內官和侍衛隨侍左右,成天悶都悶死了。」

  她以女主的身份進了宮,入主斜陽殿並不是這場王位之爭的勝利,反倒是困境的開始。她入了宮便進入了罷月的全權掌握中,說是請她好好在斜陽殿裡養身子,其實就是軟禁。

  若斜日女主當真沒有失去記憶,她絕不會甘願做一隻困獸的。遣風相信他的主子是真的病了,完全不復從前的手段。他想勸罷月用不著防備斜日女主,可他知道她聽不進去,她只想知道他到底站在誰的身後。

  如今,他唯有勸說斜日女主了,「女主,您離宮吧。」

  「為何?」她笑瞇瞇地問他,恬淡的表情完全不具任何威脅。

  「女主,您曾對我說過這座王宮就像一副棺材,把大家都埋在裡頭,遲早都得窒息。您曾說,若有可能您想離開這副棺材,哪怕做個白衣也好,只求逍遙自在。您或許什麼都不記得了,那由我來告訴您好了,這裡待不得,萬萬待不得,您還是走吧!」

  為了女主的安危,也為了罷月的今後,遣風懇求斜日離開王宮,永不回來。

  斜日的全副注意力都瞄上了他懷中那壺酒,「這味道好熟悉啊!是我喜歡的梅子酒,對嗎?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可還是記得曾經的喜好。你特意拿了梅子酒來請我喝?快快呈上,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這酒……」

  不等遣風說完,她一把搶過那壺酒。酒已送到嘴邊,她又停住了,「這酒是你送給我喝的嗎?我別喝錯了,若人家要我還,這喝進肚子裡的東西我可還不出來啊!」

  遣風在主子面前從來不敢隱瞞,忙報:「這酒是罷月讓我送給您的。」

  「你是說女主啊?」斜日以酒壺輕輕敲打他的腦袋,「人家可是革嫫的女主,世間最最尊貴之人,你怎麼可以隨便叫女主的名字呢?該打!」

  「何止該打,我根本該死。」遣風立於陰霾中,困於心境內如生如死。

  斜日不理他面上的難色,拿起酒又是聞又是看的,「既然是女主送給我的梅子酒,那定要嘗嘗嘍!」

  她說著已將酒送到嘴邊,緊要關頭遣風一把拉住了她,「不要!不要喝!」

  斜日抿起唇角瞥過他,「怎麼?這酒喝不得?」

  他支支吾吾,到底什麼也沒說。

  「是我不配喝女主送上的酒,還是這酒壓根喝不得?」

  她一再逼問,他只是不說。她不再跟他白費口舌,「既然你不說,那我可要品嚐這壺中的好東西了。不過在喝這壺梅子酒之前,我想跟你說句體己話。」

  「女主請說——」

  「那日你將我的船推入急流,我從未怪過你。」

  「……」

  遣風愕然地望著面前一身白衣的她,半張著嘴說不出話。她沒有失憶?她記得往日一切的一切?

  他不說?好,那就讓她來說吧!

  拍拍他的肩膀,斜日悠然一歎:「我從未怪過你,因為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初衷是為了救我。」

  雙膝一沉,遣風匍匐在她的腳邊,話語呢喃:「主子——」

  「當初我回宮之前要臨老九通知你,他說我此舉不妥,我告訴他,若這世上還有一人肯為我捨命,那就是你遣風了。」

  「遣風讓主子失望。」

  「你的確讓我很失望。」她拉起他,與他對視,「當日我三番五次警告過你,若想罷月平安一世萬不能助她掌權,你為何不信我話,不聽我言?」

  不是他要助她,是她一步步的堅持和執著讓他無法拒絕。

  斜日一瞬間聲色俱厲——

  「讓我替你說吧!你私心太重——你想藉著罷月登上王位平你西陵家當年無法對人言的冤屈。你想借她的手還你西陵家昔日的榮耀。你以為這樣一來你就再不虧欠西陵家任何東西。可你又不想憑著自己心愛女人的力量恢復赤袍貴族的身份,那讓你這個男人覺得顏面盡掃。

  「於是,你便以黑衣的身份站在她的身後,浪費著她大好的豆蔻年華和比王位更尊貴的感情——你不只是私心重,根本是卑鄙。

  「這些話我是替罷月來罵的,你當她什麼都不知道,你當她什麼也感受不出來?她若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那就是不知道你真實的身份。你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敢對她講,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愛。」

  「別說了,女主,您別說了。」他不想聽,不想聽她提及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出身。

  他的心事沒有人比她更懂,早些年她不挑明是希望他能自己想開。幾年下來,連罷月那般洶湧的情感都沒能解開的糾結,她是不指望他了,還是由她親自動手吧!

  「西陵遣風,我曾對你說過,你可以恨可以怨可以責怪天下人。可你沒理由否認自己的身世,因為事實如此,即便你不承認又能如何?」

  她手無彎月刀,可句句都如這世上最鋒利的利器砍在他的心上,「明說了吧!罷月會落到今天無法收拾的地步全是因為你,可你又為她做過什麼?」

  罷月……他的罷月……他的女主,他除了埋首於自己的卑微中默默守在她的身側,他又為她做了些什麼?

  眼睜睜地看著她殺姐滅親,登上大位,離他越行越遠?

  「我若是罷月,定要招大把大把的男寵進宮,讓你在旁邊看著我過得有多快活。」

  可罷月不是她,她也沒有罷月沉在心頭化不開的那份濃情,只是她們都有放不下的人。她放不下的那一個不會正在青廬抱著女弟子滴口水吧?想想心頭就悶悶的,還是快快辦完這邊的爛事去捉姦才是正事。

  見他六神無主,心緒縹緲,斜日趁機替他拿了主意,「你若真的在乎罷月,就聽我令行事。若不然,我就當著你的面喝了這壺酒,你也好向罷月交差,外加……交心。」

  「女主,您……」

  不等他答覆,斜日拂開他的手,大口大口飲盡壺中的梅子酒。

  「好酒!還是我愛喝的那口味道。」

  遣風慌得一把搶過那壺酒,忙著察看女主的情形,「主子,您可有哪裡覺得不適?我還是叫醫官來看看您吧!」

  斜日一邊暗歎可惜了這壺好酒,一邊拉住他的手肘,挑眉望過去,「你真以為罷月會再次在這梅子酒中下毒?」

第十章 眾叛親離  

  不過三月光陰,王宮中已是天翻地覆。

  斜日女主白衣換赤袍,在二閒王和一干老部下的支持下重掌大權,勢力足可以與罷月女主一較高低。

  她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一名叫修竹的小子進宮,牙口還沒長全,性子卻沉靜機敏,一身青衣常侍於她的左右,很受寵愛。

  他的出現讓罷月想不懷疑都難,入夜召了幾名黑衣人進寢宮,她吩咐了幾句要緊的話便讓他們去了。

  黑衣人走後,他方才現身,雖然他早就站在殿外等候良久。

  「你派人去查修竹的事?」

  「你從不過問政事。」她拉他坐到她的身旁,再無半點女主的尊貴。攥著他溫良的手心,她百無聊賴地玩弄起他垂在肩頭的黑髮。

  他自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發,順道跟她保持一點距離——太近了,他怕。

  「罷月,收手吧!別管什麼修竹或是其他人了,跟我離開王宮出去轉轉好不好?天下之大,你卻從未見過宮外的天空,想想不覺得遺憾嗎?」

  她鑽進他的懷裡,用力地吸著他身上的味道,只屬於他的味道,「遣風,等我解決了斜日的事,咱們再暢遊天下也不遲。我們有的是時日。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有數不盡的光陰。」

  他忽然忘乎所以地一把將她攬進懷中,下巴墊著她的肩膀拚命地點頭,「好,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你就別再跟斜日女主斗了好不好?」

  罷月只覺脊背一涼,渾身上下冷透了心。自他懷中起身,她不斷地向後退直退到燈火明媚的亮堂地兒。玩轉著手腕上的紫玉珠子,她像個孩子似的咬起了嘴唇。

  「遣風,你若真心疼我,明日就回西陵老家去等著。等我解決了手頭的事,定會去找你。之後回宮也罷,逍遙天下也罷,全由你說了算,可好?」

  「既然你可以放下這個天下,為什麼不能現在放手?遲早都是要走的,不如我們現在就離開這裡,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遠離這口活棺材不好嗎?」

  他拉過她的手。第一次,她記得真真的,幾年貼身相處下來他頭一次主動牽她的手。

  這……也是為了斜日?

  深吸口氣,罷月盡可能平靜以待,「遣風,無論你什麼時候跟我說剛才的話,我都會欣喜若狂,放下手邊的一切跟你海角天涯。可是你沒有。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你始終站在我的身後,別說是像這樣主動牽過我的手了,連一句暖心窩子的話都不曾主動說過。

  「可如今不一樣了,她回來了,她跟我較上勁了,我要動她身邊的人了。你不早不晚偏選在這時候要我跟你離宮遠走他鄉。你覺得,我該怎麼想?我該如何去想?我很想相信,你為我付出的這一切不是衝著她而來的,可你覺得我會傻得自欺欺人嗎?」

  他又做錯了嗎?那到底如何做才是對?

  茫茫然鬆開她的手,他竟未發覺他的手心沾滿了她冷冷的汗,「罷月,其實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什麼話留著等我解決了手邊的大事再說吧!」她斷然拒絕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張嘴卻未說出口的話,「你去西陵老家等著吧,明日就走。接下來的這場仗,我輸我贏均與你無干。」

  怎麼會無干?她的點滴又怎能與他無干?

  此時斜陽殿內,她撩起赤袍,摸了摸空蕩蕩的腕間,她丟掉的東西是時候找回來了。

  「她要動手了?好啊!我就怕她不動手。」

  摩挲著修竹安詳的睡容,她的嘴角掛著無限安逸。

  「傳我的話給遣風,他若不動,我替他動。」

  罷月五年,七月十四,萬事皆利。

  斜陽殿裡的宮人過來稟罷月女主:「斜日女主備了酒宴請女主過去呢!」

  她喝了那壺梅子酒,如今又擺上酒宴來回請她?斜日在玩什麼把戲?罷月撐著腦袋想了想,起身便欲前往。

  「去回斜日女主,說本主即刻便去赴宴。」

  身後的手拉住了她的袖袍,「別去。」

  見是他,她嫣然一笑,「擔心我這次真的對她下毒?放心吧!我還沒笨得當著眾人的面毒害自己的親姐。」

  他仍是不鬆手,極力想挽留住她的腳步,「罷月,聽我一句勸,別再跟女主鬥法了,你隨我出宮吧!」

  「我還是那句話,辦完了宮裡頭這些雜事,我一定會隨你離開,只不是現在。」

  撥開他的手,她自他的視野中走開去,他到底沒有拉住她。

  「女主駕臨斜陽殿——」

  隨侍宮人一聲吆喝,斜日早已等候在殿外,也不見禮,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婦道人家,一把挽著罷月的手往裡去。

  說是酒宴,桌上除了一壺酒兩隻琉璃杯再無他物。

  「來來來,我回宮這麼久還沒機會跟你同桌進席呢!」斜日親自為她斟了一杯,熱情地遞到她手邊,「罷月,來嘗嘗這梅子酒,聽宮人們說是今春新釀的。我嘗著不錯,你試試。」

  罷月的手指將那杯梅子酒輕輕推離自己身前,「近來政事繁多,我久不飲酒了。」

  「是嗎?」斜日把玩著掌中的琉璃杯,神思縹緲,「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喝梅子酒了。」

  罷月微微一怔,默然地聽著她後面的話——

  「小時候,咱們倆偷偷地跑去宮裡的酒窖,看著滿眼的酒缸又不敢喝。這裡聞聞那裡嗅嗅,就盯上了這種梅子酒。你淺啄了一小口,便說很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酒味。那回咱們被父王派出來的侍衛逮了回去,本以為父王會很生氣地懲罰我們,沒想到父王只是說以後想喝酒叫宮人們去取便是了。自那以後,只要有機會喝酒,我都會要宮人們奉上梅子酒。」

  往事重上心頭,那一瞬間罷月忽然憶起許多她本已遺忘的兒時舊事。

  「那時候我每每惹禍總愛把你拽上,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你陪著我,即便犯了天大的錯,父王也不會懲處我。只要有你陪著,我便什麼也不怕。」

  這是真心話,她們姐妹間久已不說的真心話。

  衝著她這句真心話語,斜日拿過給她斟的那杯梅子酒,仰頭飲盡杯中物,「藉著今天這光景,我也跟你說句藏了多年的真心話吧!其實,我極厭惡梅子酒的滋味,又酸又甜,似酒非酒。」

  她忽然握住罷月的手腕,清楚明白地告訴她:「我喜歡贏就贏得漂亮,輸就輸得徹底,這種不輸不贏僵持不下的感覺,讓人心裡極其不爽。」

  她話中有話,且她已記起兒時與自己偷嘗梅子酒的事,莫非她打進宮起就不曾失憶?

  趁著罷月閃神的工夫,斜日手指微動,奪下了她腕間的紫玉珠子,那本就是她的所有物。

  將那串紫玉珠繞了幾圈套在自己的手上,斜日起身,將手中的那只琉璃杯重重地砸在地上,頃刻間侍衛應聲衝入,將大殿團團圍住。

  這會兒罷月已經很肯定,自始至終那所謂的失憶不過是她那聰慧過人的親姐同她玩的一個小把戲罷了。

  而真正的宮變,此刻才剛剛拉開帷幕——

  「你以為在殿外埋下伏兵,你便徹底贏了?」罷月自在地坐於桌邊,旁若無人地撥弄著身上的衣帶。

  斜日看在眼裡於心中暗讚,幾年的女主做下來,她的確沉穩了不少。若是沒有遣風,這天下交由她手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可惜這世間多了一個遣風,一個可以操縱罷月的人。然罷月可以被操縱,革嫫的王者卻要無敵無畏。

  「你戴了這串紫玉珠好幾年,都不曾仔細考究過它嗎?你只道我日日戴著它,當初對我下毒以後便將它自我身上取下,想讓我失去所有能顯示身份的印記,即便活下來也只能做個沒有身份的白衣。你卻不知道這紫玉珠還有大用。」

  斜日將那串紫玉珠高高舉起,耀於她的眼前。

  「這串紫玉珠與你所戴的王冠上的紫玉乃同一塊玉而出。王冠象徵王權,而這串紫玉珠卻代表兵權。父王駕崩前將革嫫三分之一的兵馬交託給了二閒王,父王有令,王叔只能助擁有這串紫玉珠的人。

  「自我出生起,這串紫玉珠便佩於我身。那紫玉乃至靈之物,常年吸取我的精魄,護衛我的安危。若我亡故,紫玉便會轉為黑色。想必父王故去前,早已對王叔說了這其中的奧妙。

  「五年前,我失蹤,你軟禁了歸兒和素縈王后,王叔之所以沒有動作,完全是因為紫玉珠在你手上,它始終透著高貴的紫,不曾轉為黑色。王叔知道我還尚存世間,他按兵不動就是在等著我還朝。」

  罷月怔忡地望著那串紫玉珠,萬想不到斜日隨身佩戴的一件看似普通的飾物竟有如此深奧的意義。她到底小看了她,也小看了王叔。

  斜日這話已說得明白,她已得二閒王的全部兵馬,加之她還殘留於朝中的那些舊臣,如今她的勢力已與她這個女主可分庭抗禮。孰贏孰輸,今夜斜日就要求個結果。

  罷月倒也從容坦蕩,「你以為派兵包圍了這裡,一刀殺了我,你便奪下這王位了?」權力之爭可不是比匹夫之勇,她們又不是草莽出身,誰功夫了得誰就能贏得天下。

  「幾年的白衣做下來,我還沒有這麼糊塗。」

  斜日把玩著手中的紫玉珠,東西到底還是舊的好,順手合心。這人……到底也是舊得好,摸順了脾氣,彼此相處也是合意。

  她拍了拍巴掌,外頭立刻傳來陣陣騷動聲。罷月抬眼望去,見殿外走動的全是守宮的侍衛。

  她心中一動,守宮的侍衛由遣風差遣,這時候侍衛走動,難道……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背叛我,他絕不會,我這麼些年的付出不會只換來他的背叛。不可能,天地滅他也不會這樣殘忍地背叛我。

  「不是他,絕不是他!」罷月無法抑制地喊了出來。

  這一聲已宣告她的失敗——斜日暗自搖頭,還是那句話,真正的王者無敵無畏。

  她畏的是自己的心,於是她難成王者。

  紫玉珠揮向殿外,斜日大喝道:「進來吧!」

  那扇緊閉多年的宮門緩緩大開,走進來的終究還是——

  「哈哈哈哈哈哈——」

  罷月仰天長笑,久久無法停歇,笑得面前的人慌了神,亂了心,直直地杵在原地愣愣地瞅著看著等著。

  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如幾個時辰前阻止她來赴宴時一般。

  「罷月,你放棄吧!」

  她仍是笑得天花亂墜,指著他鼻子渾身亂顫,「你又要我放棄,居然是你要我放棄。」

  她步步緊逼到他的跟前,明明近在眼前,卻彷彿離他有千里之遠。這一回,她是真的失望到心眼裡了。

  「遣風啊遣風,多少年了?我喜歡你多少年了?自少時你入宮那日起,我便喜歡上了挺拔沉穩的你。你失去仕族身份,我比你著急;你面對生死關頭,我比你緊張;你受了傷挨了痛,我比你更痛。我為了你想了這麼多年,付出了這麼多年,也同這天下王權斗了這麼多年。你生生地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小主鍛造成革嫫最不擇手段的女主,到頭來竟是你走來要我放手。」

  他知道自己這一步傷她至深,可是他沒有選擇,只有一條道走到黑,或許他、他們倆才有最後的機會。

  他拉住罷月,只求她給他最後一個解釋的機會,「罷月,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

  「你真正喜歡的人是斜日,對不對?無論我付出多少,哪怕是挖出整顆心擺在你面前也無法留住你奔向她的腳步,是不是?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你不愛我,自始至終你那顆心半點不曾落在我身上——這就是你早想告訴我的,可是?」

  她狂叫,狂喊,終究只落得狂笑不已。

  「我好傻啊!以為做了女主,賜還你赤袍,讓你恢復尊貴的身份,你就會向我求親,願做我的夫君。從此,你我白頭偕老,年年雪飄年年賞寒梅烙香。

  「可你不穿赤袍,寧可著黑衣留在斜陽殿西南小院,雖然那宮殿的主人五年前就失蹤了。

  「五年了,你我日日相伴五年有餘,你看著我如何掙扎在這幽深王宮之中。不算你作為她的秘器出生入死,我夜夜在小院裡等著為你包紮傷口的那幾年,你也與我朝夕相處了那麼些日日夜夜,你半點不曾同我交心。

  「自她回宮以來,你就開始跟我虛以委蛇。九斤半早就告訴你她回來了,你不曾告訴我;她早就在你面前挑明她沒有失憶,你也不曾告訴我;今日她兵變逼宮,你——我親自指派的內宮侍衛統領,居然協助她逼我這個宮——咎由自取,今晚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咎由自取』,哈哈哈哈哈!」

  她仰天長笑,拿過桌上那壺梅子酒,一口飲盡,滴酒不剩。

  放下酒壺,她亦收起笑容,再不看他一眼,目光只對著斜日。

  「你以為你贏了?是,你確是贏了,可我也沒輸啊!還是這壺梅子酒,還是這等又酸又甜的滋味,斜日,你不喜歡?卻也喝了這麼些年,不是嗎?」

  她的笑藏著陰謀,斜日忽而想起了什麼。這個時辰修竹卻不在宮中,不對勁。

  罷月恰在此時丟出她的壓箱寶貝顯擺給斜日看個透徹,「你猜到了是不是?我的親姐,你是何等精明之人,定是猜到了。我早先叫幾個黑衣人接了修竹去我那裡玩玩。

  「前些日子那幾個黑衣便替我查出了一些修竹的身世。我想不到,很有些想不到你這樣的性情竟會有那樣的奇遇,遂接了修竹同我說說話聊聊天——同你學的,黑衣秘器養幾個在身邊很是順手,很是順手啊!既然這宮中我待不下去了,那就讓修竹陪著我出宮逛逛吧!」

  她推開桌上的酒壺,灑脫地向門外走去。她的身後那只重掌紫玉珠的手微微擺了擺,圍在宮殿外的侍衛讓出一條道來,目送罷月出殿。

  臨一水見罷月安然走出宮殿,忙跨了進去,「就這樣放她走?那修竹怎麼辦?」

  斜日即便不理天下人,也不會放著修竹被擄不管。撥弄著重新戴回腕間的紫玉珠,她那對單鳳眼淡漠如昔。

  「什麼人也不用派,遣風一人於罷月可抵千軍萬馬。」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剛在後頭我也聽了些罷月對遣風說的話,那種失望是恨到骨子裡的。我想這會兒她怕是將遣風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派他去救回修竹,你不是把修竹往火坑裡推嘛!」

  臨老九向來不屑於男女間的那檔子事,要不然也不會瑛進這渾水裡,不過是為了找個穩妥的地方躲個把人罷了。

  「你不懂,臨老九。這方面你跟白癡差不多,還是靜候著結果吧!」

  斜日蹺著二郎腿笑瞇瞇地抖起腳尖來了,用不了多久她就可回青廬捉姦去嘍!

  她在斜陽殿中開懷一笑,他卻心如刀絞追至出宮的南門。

  十多年前,他也是自這門被送出去。沒死成,終究成了黑衣。她不該重走他的路,他們都該開始一個全新的日子。

  「罷月,你快放下修竹。」

  已快逃出宮門的罷月沒能喘口氣,身前一道黑影飛過,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到頭來,她還是敗在他手上。

  她早該知道,這世上唯一能讓她嘗到痛苦的人便是他了,也只有他。

  緊閉的眼眸再度睜開,罷月的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眉宇間一如過往歲月她的溫柔,那是走到頭的釋懷吧!

  「遣風,為什麼?你在我身邊數年,為什麼你還是只忠於斜日?她對你就那麼重要嗎?」罷月不服,她以為日夜的相守,總有一天他的心會靠向她。原來,時間只是幫她培養了一個叛徒,置她於死地的敵人。

  遣風不做任何的辯解,在她們姐妹之間,他本來就只能忠於一人。他選擇了斜日,他無話可說。

  「罷月,你知道主子對我意味著什麼。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背叛她,更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即使她已經嫁給他人,即使她已為別的男人生下兒子,你的心依然還向著她嗎?」罷月的情緒即將脫韁,她手臂勒緊,被她束在懷裡的修竹快不能喘氣了。他連連咳嗽,卻掙不開她的囚禁。

  遣風驚訝於她竟知道斜日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難道是臨一水?」

  罷月冷笑,在他眼中,她的智慧當真比不上她姐姐的一絲半毫嗎?

  「我和斜日同出一個娘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的個性、為人,我再熟悉不過。以她精明的腦袋,不可能不做任何防備就去赴約。江水要不了她的命,我……早知道。」

  那你還將她推到水中?

  他的緊張她看在眼裡,一口悶氣堵在心頭不上不下,好不難過,「我以為只要把她推離我們之間,你的眼裡就只會剩下我一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找她的心不死,你對我還是克守著主僕之義。」

  「主子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能棄她於不顧。」

  「我對你連心都捨下了,你又為我做了什麼?」罷月不服,在這場宮廷鬥爭中,她沒有輸給自己的親姐姐,她是輸給了她今生今世唯一愛的男人,「在最後關頭將我逮住送給我姐姐發落嗎?還是親口告訴她,當年我將她推入江水,妄圖取她的性命?你想用我的命證明你對她的真心嗎?」

  罷月狂笑不止,「你好傻,你竟然比我還傻。我知道我做什麼都得不到你,可你呢?」她拎起懷裡的修竹,在他面前甩了甩,「看見了吧?這是斜日的兒子,是她和那鄉間的教書先生生下的兒子。人家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就算付出得再多,她又能還你多少?你說,你是不是最傻的那一個?」

  遣風不擅表達感情,更何況此時救出修竹乃第一大事,「罷月,你還是先放了修竹再說。」

  「他是我的護身符。有了他,我才能安全離開王宮,才能等到重整山河的一日。否則,你認為我能安然活在這世上嗎?」她這個姐姐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必定雙倍奉還,親情對於生長在王宮中的她們來說——大不過權力。

  遣風想要強行救出修竹,又怕罷月一怒之下傷了孩子,兩廂為難,他唯有靜觀其變。

  修竹被勒得脖子都快斷了,他癟著嘴念叨:「小姨,你不要一錯再錯了。我知道你對王位根本沒興趣,你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那個。」

  罷月一驚,沒想到落到這步田地,竟是這黃口小兒最知她心。她手一軟,放過了修竹脆弱的脖子,「你怎麼知道……」

  「是我娘……不!是斜日女主說的。她還說,你錯就錯在太執著,對個男人沒必要花那麼大的心思。有些東西,是你的終究還會是你的。」修竹一板一眼重複著親娘無聊時跟他嘮叨的閒話。這些不經意冒出來的見解竟叫罷月、遣風錯愕不已。

  罷月徹底放下了反擊的慾望,仰天長歎:「姐姐,你連這都看得透,我這輩子注定輸給你了,要怨只能怨我們是整個革嫫最尊貴的姐妹倆。」

  半蹲下身子,她撫去修竹臉上的塵土,不小心瞄到他頸項上的淤痕,她有點抱歉。爭權奪位數年,因她而死的人不計其數,這還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傷害感到抱歉。

  細看這孩子,有雙和斜日相似的狡黠的細長眼,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著同樣眉眼的自己。凝視著他的臉,她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和斜日擠在一張床上睡覺的日子,那樣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再叫我一聲『小姨』好不好?」她鄭重請求,修竹成了她和斜日間最後的一點聯繫。都說王室無親,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斜日會嫁給鄉間一個窮教書先生,起碼她擁有了幾年單純快樂的生活。

  不知道上天會不會給她同樣的恩賜。若是如此,失了女主的身份對她來說是福不是禍。

  起身,風吹去披在她肩頭的那身無上尊貴的紫衣。離開王宮,她僅著白衣,「我跟你走。」

  她走向遣風,放下權力,放下王位,放下流著血忍著痛去爭奪的一切。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給了自己的親姐姐,因為眼前這個黑衣男人。

  她甘願下半輩子活在禁錮中,還是因為……他。

  她在他一尺之外——這一次,他牽住了她的手。罷月想像了多年的情境竟在此時發生:他牽她的手,沒有將她拉回那個充滿慾望的王宮,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抓住了她的手,只為將她拉離王位爭奪。

  他卻不知,這多年來,她的爭鬥之心全是因他而起。

  罷了!罷了!

  罷月忘記計較,修竹卻沒忘記爹的教誨,對長輩要有禮貌,送長輩離開要問好。

  「路上小心,小姨!」

第十一章 綠草青青  

  罷月五年某日,不再問卜。

  日昇月落,斗轉星移,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幾個日夜。

  她知他在外頭坐著,他一連守了她這些天寸步不離。從前她想的盼的,如今都成了真,現在她是不想見他,他也不肯走。

  她走出關了自己多日的那扇門,透過窗欞望見的竟是一座矮墳。

  墳前幾叢青草,鬱鬱寡歡地伴著這座孤墳度過了不知多少歲歲年年。她想看看墓主的身份,走到墓前才發現碑上空無一字,青灰色的石碑被人擦拭得極乾淨,淨得像從世外飄到這墳前。

  他坐在墓前,拾掇著那幾叢青草,動作極慢。見她終於走出了屋子,不禁抬眼直直地守望著她。

  換下那身王者紫袍僅著白衣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單薄、無助,然這一刻她卻比任何時候都不需要他留在身邊。

  「你去吧!」她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替他做下了決定,「回王宮,以你現在的身份回去,可以名正言順地重穿赤袍,恢復貴族身份,再不需要有什麼顧慮。」

  不是為他著想,她這是在趕他走。

  遣風心知他做出那樣的決定,這便是必然的結局。他也不辯解,只是希望再跟她說上些早就該說的話。

  「你知道這座孤墳裡埋著什麼人嗎?」

  她在同他說他們今後的去路,他卻提及這座孤墳,是何意思?

  她不做聲,安然地望著那幾叢隨風拂搖的青草,原來那點點新綠也能搖曳得如此精緻嫵媚。

  她不說話,他只得自言自語,雖然說出這些話於他而言,比拿起利刃一刀一刀割了他更加痛苦。

  「這裡頭埋的是西陵德——西陵家的當家,永賢王賞識的革嫫第一大將。」

  「他不是戰死沙場嗎?」罷月的疑心起了作用,不自覺地同他搭起話來。

  革嫫有明令,凡立戰功者死後可入主皇家陵寢的側陵,常伴革嫫歷代先王,魂魄守衛王朝萬代。革嫫第一大將戰死沙場斷不該是埋入孤墳,立塊無字墓碑的下場。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遣風尋了根開始說起,「罷月,你知道我親爹是何人嗎?」

  她搖搖頭,此時此刻她對猜啞謎全然不敢興趣,尤其是跟他有關的謎題。

  那就讓他來宣佈吧!

  「我親爹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戰死沙場的西陵大將軍西陵德。」

  「他不是你大伯嗎?」罷月被他的話驚呆了,茫然地回望著他。

  「我也一直以為他是我大伯,直到他臨死的時候都不曾告訴我,他——我最崇拜最景仰最愛戴最親近的大伯竟然就是我的親爹。」

  他苦笑,愛與恨竟離得如此之近,讓他分不清這兩種本該截然不同的感情。

  她被他的話給攪糊塗了,「他在名分上是你大伯,你卻說他是你親爹。據我所知,西陵大將軍到死都未曾娶妻納妾,若你真是他親生的,你親娘又是何人呢?」

  闔上眼,他沉寂良久方才啟唇:「我親娘——蒙氏媚景,蒙家的大小姐。」

  我親娘——蒙氏媚景,蒙家的大小姐。

  這幾個字在罷月的心中徘徊了一遭,開始不覺得什麼,不多會兒她便張大著嘴合不攏了。

  「蒙氏媚景,蒙家的大小姐?你說錯了吧!景娘娘就是蒙家的大小姐,閨名媚景。」她先認定他說錯了話,「你定是弄錯了,蒙家兩位小姐,景娘娘為長,下頭便是景姨,閨名拂景。」

  「我沒有弄錯,我倒是希望自己弄錯了,可沒錯……沒錯啊,我的親娘竟是永賢王的景妃,那個疼我至骨的景娘娘。」

  遣風的大伯西陵德大將軍和父王的妃子景娘娘……生了他?!

  若說剛才聽到西陵德是他的親生父親,她還只是震驚的話,現在她的一番心境已不足以用言語描述了。

  他這番話在她的心裡激起層層疊疊的波瀾——

  勇武智慧的西陵德大將軍忽然間戰死沙場,還是死於一夥小蟊賊的手中。傳聞大將軍為長矛刺中要害而亡,那支殺死他的利器與他自己用的西陵家族世代所傳的長矛極為相似。而他戰死前一天曾收到過永賢王送達軍中的秘函,內容無人得知。

  西陵德大將軍戰死沙場以後,西陵家族不但未因此事受封賞,反而一步步被父王削弱實力,直到幾乎趕盡殺絕。

  差不多時日內,景娘娘暴恙,不治而亡。拂景被限令留在宮中守靈,剝去銀裝,成了青衣宮人,景娘娘的娘家也在半年內逐步失勢。

  而遣風,這個西陵家的孩子竟讓景娘娘比疼自己的親兒子更偏疼些,這個原本過著簡單日子的孩童竟讓父王動了殺心。

  許多往昔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弄不懂的事瞬息間變得明朗起來。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串聯起來,罷月豁然明白了全部糾結。

  「那年……你被景姨帶進宮的那年,父王知道了你的身世?」

  遣風的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回答。罷月慢慢咀嚼著這些驚世之言,赫然間想到了什麼,「斜日她知道?」

  「她自永賢王上手中救下我的那一天便知道了,或許更早些,早在眾人都以為我的身世未被揭穿時,她便自景娘娘的舉止中洞悉了一切。」

  極有可能,以罷月對斜日的瞭解,她這個腦筋過人的姐姐絕對有這番眼光和這個心機。

  「她以此要挾你留在她身邊做黑衣秘器?」雖然這並不像斜日所為。

  「做黑衣秘器是她和永賢王上達成的協議,除非如此,我必死無疑。」

  時至今日,他沒有什麼不可對她說的了,「斜日她從未要求我必須做黑衣人,是我自己覺得……我已不配再做其他。」

  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人,除了成為別人的秘器,還能如何呢?

  「我本想告訴你的,就是你派人去查修竹底細的那日,在你寢宮內我勸你同我離宮時,我——本想告訴你的。」

  那夜,她沒給他說出口的機會,天知道他抓住這個機會有多難。

  「現在,我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面給你看了,你——想跟我說點什麼嗎?」

  「王兄知道你是他的弟弟?」

  罷月想起了素縈王后說的滄江王兄駕崩前秘密留下的旨意——遣風必須得死。是什麼樣的理由讓滄江王兄對這個幾乎沒見過面的黑衣人痛下殺手,臨死也不肯落下善事?

  難道說……

  「滄江也是景娘娘同西陵德大將軍所生?」

  這個猜測把罷月先駭了一跳。若猜測成真,那革嫫的王權曾經交予他人,這是一個王朝的奇恥大辱!

  遣風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不知道,滄江也不知道,恐怕連永賢王都不知道。景娘娘把這個謎底帶進了地下,臨死也不曾說出答案。」

  不能說,即便是死也不能說的答案,其實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了。

  「那年斜日女主救了我,將我送出宮,送到了二閒王的府上。很多事都是二閒王半醉之間露出嘴的,許多細小的片段聯繫在一起,我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我還知道,永賢王駕崩前曾打算將王位傳給女主,並將滄江永遠地軟禁於深宮內。還是斜日女主說服了永賢王。我實在猜不出她對先王說了什麼,竟然成功地讓滄江成為王上。只聽說永賢王病重時曾將滄江召進寢宮,二人單獨談了幾個時辰,之後滄江便染上了頭痛的毛病。

  「後來我以黑衣身份回宮成為女主的秘器,滄江再次於宮中見到我,竟如見鬼一般。我猜,先王病故前與他在寢宮內的那次密談,定是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我的存在。」

  聽到這會兒,罷月赫然覺得遣風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全賴斜日罩著他。

  遣風「騰」地起身,背對著她立於空無一字的墓碑前,「我對你的心意在別的地方說都不夠份量,只有在這塊無字墓碑的孤墳前說才是我的真心。」

  「你的真心?」罷月一聲哼自鼻子裡而出,「你的真心早已交付給斜日了,從前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對她那麼死心塌地。如今你說了這許多,我方才覺得,你對她好……是應當的。」

  她還在為他關鍵時候投向斜日的事而惱怒,遣風以手心對著墓碑發下誓言——

  「罷月,無論你在心裡怎麼認定我背叛你也罷,我只想告訴你,我助斜日女主,一是為了還她當年救命之恩;

  「二是我相信她所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奪權,她有更好的打算,讓身邊的人過得更自在的打算,若單單是為了王權,她早就可以成為革嫫的女主;

  「三是我的自私。」

  她驀然回首,不明所以地睇著他。

  對著那幾叢青草,對著一塚孤墳,他坦言那埋藏已久的情愫。

  「你若是革嫫的女主,我永遠只能做你身後的黑衣,只有你走出那座像個墳墓的王宮,我才有可能站在你的身旁,想想吧!

  「——你的父親殺了我的親爹,我的親娘又是你父親的夫人。這等關係藏於平常百姓家已是天地不容,何況是王室宗親?若你是女主,我在你身邊一日,於你都是威脅。這段關係終有見天日的一天。讓外人知道,你的位置不保,我們的關係更是不能存於世上。」

  他短短幾句話讓她沉思良久。他說得不錯,若他們還在宮中,若他的身份讓素縈王后知道,他們是絕不可能相守到老的。

  只有離開那個與權力鬥爭的核心,離開那個埋葬了他親爹親娘一世情愛的宮殿,他才有可能做回西陵遣風,也才有可能娶她罷月為妻。

  「這些……斜日早就考慮到了?」

  到底是一同長大的嫡親姐妹,對彼此的性情、心思都瞭解到骨子裡了。

  遣風默然地點了點頭,「早在我以黑衣身份再入宮中之前,她便同我說過這層關係。她對我說……」

  ——你是否會喜歡上罷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罷月至今仍惦念著你。你喜不喜歡她,我不干涉。然我反覆叮囑你只這一句;若你想她一世平安,萬不能助她掌權,萬萬不能。

  他到底還是沒能遵從主子的話。是他!一步步將罷月推向了權力的巔峰。也是他!讓她褪下那身紫袍換回一身白衣。自黑色衣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他對著墳墓喃喃念叨著:「這墳墓裡埋的人臨死前曾留下這封書信給我,說他這輩子沒能為我做什麼,只留下這山上的幾間木屋給我,若我在這世上活得艱難,便躲到這裡過幾天清閒的日子。他還說,這裡本是他建成預備與他最愛的女人避世度過一生幸福時光的地界,可惜願望至死未能成真。」

  他於墳前點火將那封早已泛黃,被他看了無數遍,看到能倒背如流的書信化為灰燼。

  「從前我不願意住在這裡,這裡埋著他,也埋掉了我兒時所有的夢想——我曾經想學好西陵家的槍法,使一手出色的長槍保家衛國,如他一般成為革嫫鼎鼎有名的大將軍——可惜這已成為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夢。我的存在成為西陵家獲罪的證據,我沒有權力隱居在此避世。

  「如今西陵家已重穿赤袍,恢復昔日的榮耀。你——願意同我住在這山間當個山野草民嗎?」

  她不吭聲,默默地望著孤墳前那幾叢隨風搖曳的新綠。

  他赫然起身,於墳墓前握住她的手掌,「這裡埋著他一世的孤獨,或許也能埋入我們一生的幸福。你……可願成全我?」

  姨夫:

  展信歡娛,如見甥面。

  數月不見,姨夫可好?小姨可好?二位相處可好?娘親要我代她詢問您與小姨在山間過得可習慣?

  娘親說小姨自小尊貴慣了,山野度日怕甚是艱難。娘親自二閒王爺爺的名下劃了幾處莊園,莊園詳細的地址附於書信後。娘親要小姨挑幾處,隨便住住。若難以選擇,便全送給小姨夫你了——二閒王爺爺為此跟娘親撒潑耍賴了幾日,娘親叫九斤半把他領了回去,這才無語。

  近日娘親同我說了小姨和小姨夫相識時的許多事,從而提到了那闕革嫫長歌。我特地鑽進史館重看了小姨親自修補的那卷書冊,說的是革嫫的一位殿下愛上了山中莽漢的故事。

  晚間我同娘親探討了這闕長歌。既然放在史館內必屬史實,可看之聞之聽之思之,這闕長歌皆不似史實,而近故事。

  娘親同我說,這闕長歌記錄得極為模糊。真正的史實是革嫫的一位王上愛上了前來打劫的山婦。後這位王上放棄王位,以一身白衣進了山寨,過上了逍遙自在的日子。這闕長歌便是這位王上閒來寫著玩的。

  想來小姨夫和小姨現在於山中的日子也是逍遙自在吧!

  娘親好生羨慕,她說不久之後她也將找到一個倒霉的人撐著那紫玉王冠,如此一來她也能回青廬跟我爹爹過些舒服如懶豬般的生活了——此為娘親原話也。

  末了告訴二位一個秘密,那位愛上打劫女放棄王位的王上不是旁人,正是王爺爺的兄長嗣正王上。他好像就住在你們住的那座山上,也許你們無意間還曾見過他呢!

  ——他還活著,所以稱呼他為「王上」,不是「先王」啦!

  甥修竹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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