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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2:2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4 10:15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金貔
系列:神獸錄.貔貅之卷

內容簡介:
他們荒城什麼都沒有
沒有風調雨順,沒有沃土肥田
沒有愛民如子的官吏,沒有聞聲救苦的仙佛
更沒有傳說中的祥瑞神獸願意來此地招財納福──
誰說的?她偏偏就找到一隻金光閃閃的貔貅
還讓「牠」走遍荒城各角落,為人們帶來希望與快樂!
以她一介平凡女子,如此煩勞神獸大人當然要付出代價
條件一:她得天天幫恢復獸形的「牠」刷毛洗香香
條件二:她得時時讓化成人形的「他」享受被愛滋味
說老實話,這樁交易對她來說非常劃算
一來,可以把高傲的神獸當成寵物般刷刷洗洗摸摸抱抱
欣賞「牠」心滿意足時不經意流露出的可愛模樣
二來,除了擁有一個清俊優雅、耀眼奪目的「愛人」
還可以藉由「他」幫助家鄉脫離窮愁潦倒的命運……
她一心一意想著神獸大人待她的千般好處
卻忽略了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處於不對等的地位
一旦惹惱了那只想被愛、卻吝於付出愛的金貔
她的下場,便是墜落萬丈深淵,承受無止境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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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2:5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45 編輯

【楔子】

  雪,連綿不絕。

  荒城無神庇佑,才會受風雪侵襲長達數月。白茫茫的雪,覆蓋城裡每一處,農田里,寸草不生;河水面,凝起冰層;家家戶戶的屋瓦庭園,除了雪,仍是雪。

  城民祈求大雪快停,再下下去,荒城幾乎要被埋進雪層之中,斷絕生路。

  荒城,一如其名,先天環境便屬糟劣,天寒地凍是常態,城民出生於斯,成長於斯,對於較週遭城鎮劣勢的情況早已習以為常,只是今年的雪落得太凶太多,超乎任何一年的雪量,遲遲沒有止歇跡象,教人心慌害怕,怕是天要滅城。

  荒城沒有沃土肥地,沒有得天獨厚的溫暖氣候,它處於荒境,雖隸屬西京管轄,偏偏天高皇帝遠,這處貧瘠小城,供給不了太多糧米收穫,反而時時請求西京運米運粟來救急,無疑帶給西京莫大負擔。失去用途的城鎮無法獲得重視,西京派來治理此地的父母官,不是貶謫罪官便是不事生產的無能劣差,對荒城毫無助益,反倒讓荒城的處境雪上加霜。

  終於,在數年前,荒城爆發一場城內戰。飢餓許久的城民,再也忍受不住那位由西京貶派來的小官,鎮日只懂苛立法條,全然無視城民痛苦,封凍農田種不出麥黍蔬果,仍要上繳五石作物,豈不是逼民去死?

  城民求些什麼?不過溫飽而已,如果連這般渺小需求都滿足不了,他們怎還能乖乖服從?

  荒城什麼都沒有,包括父母官身旁不過只有兩三名護身官差,內戰短短兩天便宣告停止,父母官連滾帶爬逃出荒城,至此,荒城拒絕再讓任何西京派來的官差入城,他們自行推派城主統領荒城。興許也是荒城毫無利益價值,西京並未派兵攻打荒城,幾年下來,新城主確實花費心力在幫助荒城城民──建糧倉,研擬寒害所會帶來的種種傷害,將其降至最低,強化作物的禦寒改良,發明鏟雪車,積極開拓與外城的運輸便道……

  那些努力,在這一次的暴雪中,化為烏有。

  糧倉被積雪壓垮,雖然從雪堆中即時搶救出倉裡的麥糧,卻也已分發殆盡。寒害超乎想像,禦寒改良的措施敵不過老天作弄,鏟雪車剷除積雪的速度,遠遠不及它落下來得快,運輸便道讓崩塌下來的雪山給掩埋,對外求援中斷。

  荒城城主雲漢雨為此焦頭爛額,急於搶通便道,無論如何,都得先從外城運載足夠糧食,供城民吃食,才能熬過天災。

  雲漢雨有三名女兒,平時與他一塊處理城內大小事務。長女雲霓管收帳務,以開源節流的頭腦,教導城民棄農從商,荒城產雪綿,由雪綿身上取下的羊毛再製成毛織氈毯,送至外城賺取金錢,再買入荒城無法自產的糧食,藉以彌補荒城地瘠的缺點;二女雲霞善女紅,羊毛再制的工作便是由她帶領城中婦人一塊完成;三女雲遙個性開朗熱情,不似兩名姊姊文靜嫻雅,她喜歡騎著駿馬,趕著雪綿,滿原野裡奔跑,她爹老笑她是野羊投胎轉世,外表看起來溫馴可愛,內在撒野不羈。雲霞制妥的雪綿毯,便是由她幫忙護送到外城──當然不能全歸功於她,沿途預防山賊土匪搶貨的重責大任,落於數十名壯漢身上,她充其量只在一旁吆喝嚷嚷罷了,她的功能,比起護貨,倒不如說是帶給壯漢們一路上不嫌枯燥的歡樂笑聲。

  雲漢雨以她們三人為榮,雖非男兒身,卻毫不遜色,若非她們傾力幫助,他一名莽夫要細心管好荒城確實不是易事。

  雪害發生後,雲漢雨忙於疏通崩雪,城內事暫由雲霓接手,目前最大亦是唯一的問題,便是食糧,地不生草非人力所能改變,雲霓所能做的,便是宰殺數百頭雪羊,以其肉先渡難題,後續雪停的羊毛短缺也無法顧及了;雲霞暫時關閉毛織鋪,幫忙城民處理暴雪災情,領人將一間間屋頂上的重雪鏟掉,避免積雪壓垮民宅;雲遙笑容不見了,今天從雪堆裡拖出的雪綿至少有五十來頭,其中二十頭奄奄一息,餘下的全變成冰羊,那些咩咩叫著的雪球小羊,曾經被她粗魯地抱進膀子裡戲弄,玩得不亦樂乎,如今一隻一隻卻又冰又硬,她抹掉眼淚,不讓它們在她臉上凝結成一條淚棍。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真如外傳,荒城不受神祐,才會面臨如此淒慘的狀況嗎?明明每一個城民都是知足常樂,不奢貪什麼,為何仍降天災折磨他們?

  這塊荒地上,要植出一棵麥,得比其他城耗費更多心力,他們努力過、不放棄過,卻依舊勝不過天。

  神在哪裡?神全去保佑富饒的西京和南城嗎?荒城連想祈求風調雨順都求不到嗎?

  雲遙氣憤地自懷裡棉袋取出小巧圓珠,用彈弓狠狠射進積雪小山裡,想起今早去王大嬸家替她將被雪壓崩的羊柵收拾殘局,王大嬸損失慘重,哭得淚眼汪汪,淚涕縱橫,家中最值錢的,不就是那群雪綿嗎?現下半隻不剩,往後日子該怎麼過,孩子又那麼小……

  王大嬸抱著她哭,嘴裡不斷問她,失神的表情茫然可憐:「聽說前些日子,西京出現吉祥神獸貔貅,代表著西京將有好事……為什麼不來我們這裡?我們過得這麼苦,為什麼只挑西京去?我們荒城髒嗎?亂嗎?所以神獸不屑來嗎……」

  她聽過這傳聞,說是有人親眼見到神獸於夜空中飛馳而過,嘴咬亮晃的金銀珠寶,通身金碧澄黃,美得不似凡物。

  貔貅,食財瑞獸,招財聚寶,納四方之財,驅趕邪氣,能辟邪化煞,據聞只要見它,便會帶來好運。它現身於西京,帶給西京城民歡欣鼓舞的熱鬧氛圍,西京為此大興宴席三日三夜,慶祝神獸降世的福氣,而他們荒城呢?

  雲遙忍不住又拿彈弓射向頭頂那片天,不管此舉是否會招來五雷轟死她,反正老天也從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呀!

  「彈禰大小眼!彈禰不公不義!彈禰不聞聲救苦!彈禰只聽西京笑不聞荒城哭!」一連四顆圓珠,咻咻咻咻全打往灰濛濛且正飄落白雪的天空。

  包裹得像只毛茸茸小白熊的雲遙,剛哭過的眼紅通通的,雙頰凍得也紅通通的,嘟高的小嘴更是紅艷飽滿,一頭長髮藏在雪貂小帽裡,幾綹不聽話的頑皮髮絲垂落額側。

  她怒瞪著天,雖然上頭無人與她對峙,她仍是嗔得鼻腔噴氣,天寒地凍下,鼻息化為白茫茫的煙,隨她胸口起伏而規律噴吐,氤氳了因發怒而更形燦亮的眸子,只可惜前一刻還殺氣騰騰的俏臉蛋,馬上被自己打上天去的圓珠子掉落給砸得哇哇叫痛,每一顆都打中她的鼻子,荒城若無神,怎會這麼準確?!

  「可惡!可惡!可惡──」雲遙像個傻子,重拾銀珠,和老天槓上,銀色圓珠咻地射上去,又咻地掉下來,天是沒被打穿,倒是她自嘗好些回苦果。

  直到最後一顆銀珠擊中她的眉心,害她腳步打滑,在雪地上狼狽跌平,印下大大人形窟窿,好半晌自己無法從鬆軟的積雪堆中爬起來。

  頭上的雪貂小帽掉落一旁,扎束起來的幾條黑溜溜辮子,少掉小帽遮掩,在她躺平的雪地上蜿蜒開來。冰雪直接貼在腦門上,弄濕她一身毛襖子,凍得人打顫,卻也凍得她精神為之一振──

  荒城的天空,總不是很藍,像是染壞的靛色大布,湛青顏色中,混了淡淡的灰,那黯淡色澤,沈得彷彿快要從天際崩壓下來。她一雙水靈大眼盯著那片蒼穹,突地,一股乍現的光彩,自眼底深處迸發而出,抿起的紅唇,抿不住喉間逸出的銀鈴輕笑,越來越清脆,越來越響亮,到後來完全無法遏阻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

  「誰說荒城沒貔貅?我說貔貅將會跑過荒城每一處角落,帶給每個人無窮希望和快樂──」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3:2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17 14:46 編輯

【第一章】

  貔貅現世!

  荒城覆滿厚雪的街道,出現了神聖祥潔的瑞獸蹤跡。

  在大雪稍歇的午後,眾人忙著清掃週遭積雪時,一隻模樣奇特的異獸,驀然從街的一端奔來,大夥本來皆未察覺那是什麼,直到聽見異獸後方追著駕駛狗雪橇的雲遙扯喉大喊:「神獸貔貅!是神獸貔貅──」

  神獸貔貅四字,如雷貫耳,轟得在場每人瞠目結舌,紛紛丟下手邊工作,跟著站出來查看。只見異獸跑得恁快,一身泥黃,背上有短翼,雙角,卷尾,鬃須覆目,嘴裡銜住一串珍珠項鏈,玎玎咚咚響著。

  「神獸到荒城來了!神獸到荒城來了!感謝天爺,感謝天爺呀──」有婦人感激涕零,忙不叠下跪磕頭,為此神跡伏首膜拜,隨著她的動作,開始有越來越多城民接著恭敬跪拜。

  「難怪大雪停了,是貔貅!是貔貅替咱荒城止住了要命的大雪!」

  月餘來的低迷消極,因為一隻神獸,驅散得一乾二淨。每位城民臉上又是驚又是喜,深深相信著,此生能見神獸,接下來的日子定能平安順遂,至少,苦日子能少過一些。

  出乎雲遙的意料,神獸威名竟能教百姓一個接一個跪地叩首,原先顯而易見的怨懟──怨天怨地怨命運──被取而代之,只剩下無盡的祈求和祝禱。他們好感激,感激神獸佇足荒城,感激老天爺並未完全放棄他們,感激著他們仍是有一個可以期盼的美好未來。

  這就是神的力量嗎?讓人心安,讓人依靠,讓人信賴,讓人得到勇氣,能夠面對接下來艱困的重建之路。

  雲遙開心地笑了,吹聲口哨,追逐神獸的拖橇雙犬放緩速度,前方的神獸竟也不再奮力奔馳,改為小步伐躍行。它繞過一條街,二條街,三條街……在每戶民宅前多作停留,走過每個屈膝伏跪的百姓面前,像是刻意讓眾人看見它,然後──

  它在屋牆邊,擡腳撒尿。

  「貔、貔貅在我家門前……」七旬老翁驚呼,原本就很喜悅的風霜老顏,更是大大咧開憨笑,連忙五個磕頭咚咚咚咚咚。「謝謝神獸大人!謝謝神獸大人!」

  獸尿當甘泉,眾人巴不得也求貔貅在自家屋旁便溺,賞仙尿一泡。

  神獸東嗅嗅西嗅嗅,粗尾又搖又掃,不時耙耙雪,鼻翼抽動,在某處雪堆下激烈猛挖,積雪一抔一抔往身後撥,彷彿挖到了珍稀珠寶。

  據聞,貔貅以金銀珠寶為食,其鼻對寶氣有異常靈敏的嗅覺,眼下它在積雪間奮力挖掘,難不成,那方土地之下,擁有城民想都想不到的龐大金礦?!

  神獸挖得好起勁,整張大臉埋進雪窟窿裡,城民無不屏息以待,等著它從窟窿裡銜出金磚銀塊……

  金磚沒有。

  銀塊沒有。

  連粒珍珠米也沒有,只有──

  一根骨頭。

  神獸叼出吃剩的羊骨頭,哈哈噴氣的嘴兒,極度開心地發一聲威武神咆──

  「汪!」

  汪?

  貔貅的叫聲好耳熟吶,怎麼與眾人家中豢養來看門拖雪橇的那玩意兒好像……

  「汪汪!」又是兩聲,彷彿正在說:看!骨頭耶!

  不對呀!分明就是狗叫聲!

  城民當中開始有人驚覺不對,顧不得直視神獸乃無禮之舉,認真仔細地將「貔貅」自頭到腳看了好幾遍。

  神獸渾身的金光閃閃,此時看來像是抹上一層汙泥,背上短翼怎麼瞧都和薄瓦片有九成相似,那雙角,有一根歪歪斜斜地垮掉了,覆目的鬃鬚根本就是雪羊毛一綹一綹黏上去,在鬃須底下的老實狗臉,城民都太熟悉──

  那是三姑娘雲遙養的雪犬耗呆!

  「三姑娘!」

  百姓的吼聲,指向這齣戲的始作俑者。雲遙一臉大禍臨頭地乾笑,耗呆開心地銜著羊骨頭朝她飛撲過來,要與心愛的主子分享好東西。

  「笨耗呆!」雲遙來不及躲,被巨大的犬軀撲倒,從雪橇上滾落雪地。她哇哇大叫,痛扁耗呆的狗頭,它皮厚毛蓬,壓根就不覺得痛,還以為她同它玩哩。

  比起雲遙想罵它壞事,同時間有更多的城民想罵她胡鬧,團團圍住她……

  「嗚?」

  耗呆可憐兮兮地趴在雪地上,狗臉上的表情是歉疚的、討好的、求人不要生氣的,毛茸茸狗尾試圖搖晃出微笑揚弧,卻換不來那位頭頂著一盆水,罰跪於城門口的心愛小主子半點諒解。

  木盆裡的水,凝結一層薄冰,端捧木盆的一雙柔荑不允許戴上保暖手套,也已凍得僵直髮白,畢竟是處罰,哪可能讓她輕鬆過關。

  欺騙全城百姓,害大家產生希望又幻滅,雖非多嚴重的身體傷害,卻讓城民心靈受創,得知自家妹妹闖出禍來的大姑娘雲霓,不得不祭出鐵腕,命令雲遙在眾人能看見的地方,好好反省自己幼稚的行徑。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大姑娘別罰她了,三姑娘也是一片好意,想讓大夥以為神獸來到咱這個荒城,大夥就會感到未來希望無窮,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城民泰半都如此為雲遙求情,就連雲霞亦不忍見小妹受凍發顫,捧盆的雙臂劇烈抖著,臉上慘白,模樣狼狽。她希望大姊從輕發落,小小給雲遙一些教訓便罷。

  「無論如何,說謊騙人便是不對,陷百姓於欣喜與失落情緒中翻騰更是萬萬不該。你們誰都別替她求情,讓她跪,跪到她自己明白錯在哪裡。」雲霓硬下心腸,心底雖不忍,仍無法徇私,對自家妹妹重重舉起輕輕放下。

  「小遙一定只是覺得大家看見神獸,就不會再這般沮喪,她想鼓舞大家。」雲霞與雲霓並肩佇足城上圍牆邊,遠眺雲遙纖纖小小的身軀猛打哆嗦,盆裡的水溢出些許,隨即在她髮梢結成冰珠,她身上的羊毛襖子凝上薄霜,幸好大雪沒再落下,否則她早被雪給埋成雪人。

  「只是用錯了方法。憑耗呆也想假扮神獸?不知該笑她純真還是罵她真蠢。」雲霓籲歎,吐出薄薄白霧。

  「聽說一開始成效不錯,若她見好就收,別讓耗呆在城裡逗留露□,那麼貔貅現身荒城的傳言便會當成真的流傳下去。」而以訛傳訛的下場,不見得是壞事,當全城都相信神獸大駕光臨,無疑是最棒的振奮良藥。人,很容易受到神鬼之類的暗示,進廟求籤,抽到上上籤,便覺得有如神助,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反之,下下籤入手,連喝杯水都擔心被活活嗆死。

  雲遙的用意,眾人都懂,雖氣她欺騙,卻更明白她的體貼,誰都沒將這件事記掛在心上,只是惋惜貔貅沒有真的來荒城一趟,唉聲歎氣中,補上幾句:

  早就知道神獸怎可能到咱這種小破城來?

  老天爺定是忘了這麼大的天地之間,還有我們荒城在呀……

  於是,城裡的氛圍更低迷了。

  雲遙最初的好意,使得荒城百姓更加自怨自艾。

  「罰她跪一個時辰也夠了,霓姊。」雲霞仍是想先救下雲遙。

  雲霓輕歎:「……在她凍成冰棍之前,去領她回來,煮壺羊奶酒給她暖身吧。」

  此話已是心軟的特赦,雲霞聞言欣喜,立刻吩咐小婢去辨。

  不一會兒,抖得像被雷劈過的雲遙讓人攙回城內,她唇色發紫,芙顏發白,雙臂酸軟到連一小碗羊奶酒都捧不住,必須由小婢替她端著。雲霞解下毛裘覆在她身上,耗呆討好地偎近她,大大身軀蜷成半圓,用雪犬特有的豐蓬軟毛替她保溫。

  雲霓雖只是站在一旁,沒為她做任何事,眸裡卻流溢又憐又憂的關懷,但出口的言語,仍謹守一個代理城主該有的分際:「你知不知錯?」

  羊奶酒溫得暖呼呼,貪婪大飲的雲遙終於饜足,僵僵點頭,脖子凍得像是發出喀喀幾聲便會啪地折斷,她苦皺的小臉充滿反省之色,說道:「我知錯……錯在我竟然以為耗呆可以扮好貔貅……笨耗呆!」

  說完,她掄起拳,軟綿綿地敲了耗呆狗頭一記爆栗,無辜狗眼亮晶晶,像眸子含水,瞅著她,嗚嗚低吟,好似說:我怎知道那只叫啥皮啥休的傢夥竟然不愛羊骨頭?!很補耶!

  「遙妹,你根本就不知錯!」雲霓輕喝,做不來拍桌大斥的粗魯行徑,她總是恬雅文靜,罵人也像在輕聲細語。

  「我知道我錯了呀──」錯在誤信匪狗,找它擔此大任。

  「你錯非錯在你找耗呆去假扮神獸,而是你欺騙了全城百姓!」

  「我只是想讓大家高興一下!霓姊,你都不知道他們看見耗呆──不,是看見貔貅時,每個人有多驚喜、多快樂。」雲遙忘不掉每張臉孔上的光彩及喜泣,那一刻,他們充滿希望,開懷無比,因神獸而感到救贖……

  「那你看見他們現在有多失望嗎?」雲霓一句話,完全堵死她。

  雲遙小嘴輕扁,逐漸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褪去一些燦亮。

  她看見了……看見他們發亮的神情,黯然失色斂去笑容,彷彿滿天星光遭烏雲遮蔽。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任何人失望的,她想讓大家振作些,不要苦著臉,不要流著淚,不要哀聲歎息……

  結果,她害大家更難過了。

  當時,若是沒叫耗呆佇留,快快跑掉,留下驚歎及乍喜,不就好了嗎?都是為了貪看城民無比高興的模樣,想使他們再歡喜久一些,才會……

  看出雲遙這回的懊惱是真真切切,雲霓放軟聲音道:「貔貅若真來到荒城,城民絕對欣喜若狂,但你不該用這種方式,教城民先是高興,後又落寞。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幫忙城民修復雪害的損傷,應付不知何時再來的下一波暴雪,你怎會異想天開鬧了一出貔貅入城的荒謬鬧劇?」

  雲遙不滿地噘嘴:「因為它去了西京,卻忽略我們荒城,我們比西京更需要它,我只是覺得老天既然忘掉我們荒城,我們就自救,神不來,我們自己扮神……」

  「貔貅去西京的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呢?說不定也是西京城民胡謅出來的謊話,有心人想杜撰出來謀利,興許,是耗呆流落在外的哪只兄弟假扮。」雲霞笑道,耗呆嗚咽一聲,擡頭,聽見它自個兒名字的本能反應。

  「我相信那是真實的消息。」雲遙與二姊看法相左。

  「為什麼?」神獸究竟存不存在於世,誰見過?誰能保證不是眼花將其他動物誤當成傳說中的聖潔仙獸?

  「不知道。」雲遙迅速回答,不經大腦,全憑一股直覺。

  她說不上來這種篤定的深信不疑是打哪兒來的。或許,她也想相信神跡,與一般人同樣抱著希冀,渴望世上真有神,真有降福招喜的仙獸;更應該說,她希望那是真實無誤的消息,不要只是訛傳。

  「即便貔貅現身西京為真,亦與荒城無關,我們此時需要的不是神獸招財,而是與城民同心協力,共度難關。」雲霓不忍多苛責小妹一片用心,輕歎,希望小妹能知輕重,將心思用在對的地方,貔貅事件姑且先告一段落,眼下尚有其他正事待辦。「爹派人傳回消息,便道已搶通一半,可以通行,我準備請文豫帶隊人馬,跑趟最近的鄰城,運回民生必需物資。霞妹,織坊裡的羊毛織物還有多少?足夠支付文豫買貨的金額嗎?」

  「這次雪羊死傷慘重,埋去許多,又宰殺許多,再加上毛織紡好幾日沒有開工,怕是所剩無幾……我們能否先請鄰城援救,讓我們賒貸,等下一批毛織物做好,再變賣還清?」雲霞甜笑斂去,面色一凝。

  「我們畢竟是外人眼中的反叛刁民,不服從西京派遣的官令,別忘了爹算是叛逆賊子頭,他們願與我們交易,是因為我們的雪羊毛質料上等,別處採買不到,其中單純便是利益,不帶任何同情,我不認為他們會願意──」

  「我去找貔貅!」

  突地,商談正事的對話中,硬生生插入這麼一句話,雲霓與雲霞只是望了低低叫嚷的雲遙一眼,又繼續被中斷的討論,誰都不將那句孩子話放在心上,無暇理會雲遙的任性發言。

  「我去求貔貅來我們荒城!求它給大家光明的希望!求它賜財給我們!求它幫幫我們!」雲遙喊著,激動地喊著,就算姊姊們毫不給予支持也堅決地喊著,嚷完,她起身奔出門外。

  對,只要找到貔貅,城民就會再露出今天那種光彩熠熠的歡顏。

  她不懂為何霓姊覺得這是與荒城無關之事?荒城太絕望了,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等待著下一回災難再來,他們感覺自己被上天所遺棄,這是多可怕的深淵?人助天助,他們需要得到救贖,需要感受到未來仍是帶有璀璨光亮……

  直到雲遙走遠了,雲霓仍是一聲歎息起頭:「這性子,和爹一模一樣。衝動,不顧後果,不做任何計劃的一意妄為。」

  雲霞卻輕輕笑了,補上:「以及,重義氣,為所愛的人,願意一馬當先。」

  兩姊妹相視而笑。

  當初雲漢雨不也正是如此,無法見週遭友朋受苦,才起而推翻絲毫不照顧荒城百姓的劣官,外人眼中的莽漢,是家人心中的英雄。

  雲遙最像他。

  雲漢雨將荒城帶離了苛刻的統治與奴隸城的黑暗。

  現在,雲遙能為荒城帶來什麼?

  希望?

  失望?

  無稽之夢?

  一無所獲?

  空手而歸?

  抑或……

  神獸貔貅一隻?

  **  **

  衝動,成不了大事。

  是誰這麼說過她?……嗯,想不起來,太多太多了,好像自懂人話以來,這句話就緊緊追隨在她屁股後頭,沒有離開過。

  她做事沒有條理,不會事先規畫,只想著目的,胡亂跳過許許多多重要的過程,她的人生信念「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是發揮得淋漓盡致。從兩位姊姊身旁離開之後,她草草收拾包袱,沒有遲疑、沒有停頓,進馬廄牽了馬就要走。

  貔貅在哪?不知道。

  該先往哪方向去?不知道。

  找不到怎麼辦?不知道。

  找到了又怎麼辦?不知道。

  貔貅不跟她回來怎麼辦?不知道。

  一連串的不知道,亦阻止不了她的躁進衝動,既然西京有貔貅現世的傳言,就先往那兒去,至於後續……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也是雲遙拚命趕路,不容自己拖延腳步,策馬月餘急至西京的原因,而她身後那一串人肉粽子──美其名是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實則為她爹派來盯牢她,別讓她闖禍惹事的抓耙子美淨;美其名是保護她生命安全的護衛,實則為她爹安插在她身邊,別讓她像匹脫韁野馬亂跑亂鬧的嚴肅武夫北海、北洋兩兄弟──他們三人大概太習慣她說風是風的個性,當她如驟雨掃進房裡,見衣就捉,塞進布包時,他們便明白她又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兒了,於是早早打包好細軟,她前腳才離開馬廄,他們後腳便跟上,像左右護法,趕都趕不走,只好帶著一塊上路。

  風塵僕僕馳進西京巨大城門,這兒氣候宜人,與荒城彷彿是兩個世界。真不敢置信幾十天前,他們每個人身上還穿棉襖、裹毛裘,今天卻脫掉泰半累贅的貂帽、羊皮衣、雪羊氈、皮靴及手套,西京的冬季,對於自小生長在嚴峻雪國荒城裡的他們,暖得像春天,北海甚至差點打赤膊來圖個涼快。

  雲遙換下毛襖,只穿著薄羅藕衫和粉紫褙子,西京對她而言並不冷,雪貂小帽也嫌它悶熱,摘了塞進腰帶裡,露出好些條烏溜溜的麻花小辮在背後招搖。美淨以手為扇,不住扇風,她額際凝結豆大汗水,晶瑩剔透,煞是好看,她的精力遠不及雲遙,雲遙甫將簡單行李拿進旅舍房間,又馬不停蹄展開「尋神獸」之行,一點都不喊累。

  不愧是神獸貔貅,傳言來過西京一趟,京城裡,處處可見貔貅蹤跡──貔貅烙餅、貔貅包子、貔貅煎餃、貔貅帽、貔貅燈籠、貔貅面具……食衣住行,全都能沾上邊,好似只要冠上貔貅兩字,商品便能熱銷長紅。

  雲遙逢人就問:「聽說,貔貅來過這兒?當時是啥情況?」

  每個西京人聞言,雙眼晶亮璀璨,都能說上一大串貔貅經,栩栩如生詳敘那日神跡,口沫橫飛描述飛天貔貅如何如何閃耀若星,劃亮西京夜空,又如何如何威武聖潔,教全城人為之伏跪膜拜……

  偏偏當雲遙再問貔貅模樣,方才唾沫星子的滔滔不絕突地噤聲,那些人羞慚搔頰,乾笑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雲遙需要的是親眼見過神獸之人,而非道聽塗說再胡亂渲染加料的第三者。

  「有誰看見貔貅呢?親眼看見的哦?」

  這問題倒也不難,當日有幸觀見神獸之人,名字老早傳遍西京,成為京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人物,於是,雲遙終於找到一個號稱見過貔貅的包子攤老闆。

  「有的有的,這兒真的有神獸來過,瞧,我為了感念神跡,特地做了貔貅包子紀念。」包子攤老闆被問慣了,當雲遙上門,他熱絡招呼,打開蒸籠,白煙香噴噴,蓬胖包子皮上印了脂紅色圖案,有些糊掉,雲遙細瞧好半晌才分得出頭尾。

  是圖繪的貔貅。

  有圖有真相?

  「聽說老闆你是親眼所見?」雲遙買了四個大包子,分給北海、北洋及美淨,冠上神獸之名的包子瞧起來與尋常包子無異,剝開面皮,內□倒是教人垂涎三尺的蔥肉香。

  「是是,祖上積德,才在活了五十七年之後有幸見到那麼美麗的神跡……」包子攤老闆好生陶醉,臉上堆滿憨然饜足的笑容。

  「快說給我聽聽!」雲遙好開心找到見證人。

  「那是我快收攤的夜裡,剛賣掉最後一顆包子,我累得直捶肩,連腰都挺不直了。唉,我本該是享清福的命,待在家裡陪著孫子孫女玩兒,誰知道幾年前我兒子在碼頭搬漁貨,失足落海,就這麼一命嗚呼,留下家計擔子讓我扛,我只能拖著老命,上街賣些包子討生活,老天真是殘酷,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世間最最可憐的事……」包子攤老闆說著說著,涕淚俱下,接下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裡,泣述他半夜起來做包子養家的辛苦;欣慰他孫兒懂事聰明,雖然晚年辛苦,還有寶貝愛孫孝順,獨獨沒說到「貔貅」兩字。

  雲遙聽得淚眼汪汪,只差沒陪老闆一塊抱頭痛哭,一旁的美淨終於忍不住開口阻止:「老伯,貔貅呢?」一直都沒聽到重點字眼耶。

  「呀,貔、貔貅……對,咱是在說貔貅……」如夢初醒的人不單單只有包子攤老闆,連雲遙都一副忘了正事的猛然驚覺貌。包子攤老闆抹抹淚,破涕為笑:「定是老天同情我,給我靈犀乍現,我就突然感到一股神威,像在呼喚我擡頭望天,這一擡可不得了──」最近說起這檔事多麻利,知道何時頓住聲音可以換來更多更多的欣羨注目。

  「然後呢然後呢?」雲遙聽得最認真。

  「好黑好黑的夜裡,一道黃光就在我頭頂上方呼嘯過去,末端還有星屑般的亮沙飄下,像極了一場黃金細雨,美得我以為自己在發夢!」

  她可以想像!她可以想像!黃金細雨耶……

  「比月娘更亮,比金磚更閃,黃澄澄的一頭巨獸,像豹,身形足足是水牛三倍大。」

  「好大!」雲遙真是好聽眾,隨著老闆的情緒起伏而一塊驚呼激動。

  「它可是咬了一嘴金銀珠寶呢!」

  雲遙抽息,抽得好響。

  「那雙眼,也像金子一樣……不,說不定像是南城最著名的金剛鑽,它瞧向我,我連呼吸都給忘了,就這樣與它相望好久好久……」

  雲遙此時也忘了要呼吸,腦中勾勒出金光閃閃的貴氣巨獸,淩空飛騰,週身迸發星華光芒,以及美麗的眸子──

  「它又化成一道光,咻地消失,不過它賜予我財富,讓我生意興隆,賺了一筆呢。」包子攤老闆咭咭笑著。自從包子皮蓋上貔貅模樣的圖案,賣出的數量比平時更多兩倍不止呢,果然是神獸保佑。

  「老伯老伯老伯它往哪方向去?」雲遙緊張地問。

  「我看見那光咻地往西北方大山山頂去了。」包子攤老闆指向好遠好遠的翠綠青山。

  「西北方的山……」

  「小姑娘,怎麼?你也想見神獸?」老闆打趣地問。這當中又有好幾人靠過來買熱騰騰的貔貅包子,一個蒸籠很快見底。

  「我不只想見它,我要帶它回家。」雲遙不覺得自己說了啥好笑的話,但老闆與其他客人竟噗哧噴笑,每個人都當她是小瘋子一般在打量她。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真是愛說笑,你要帶神獸回家?哈哈哈哈……」

  「這輩子想見神獸都不知道上輩子得燒多少炷好香才能如願以償,她竟然誇口要帶神獸回家耶!她以為貔貅是小狗小貓呀?」

  「想發財想瘋了嗎?」

  面對眾人的取笑,雲遙不動怒,她毋須向路人解釋太多,亦不用跟誰爭個口頭勝負。對,她就是要帶貔貅回荒城,將西京現在這般令人欣羨的蓬勃朝氣帶回荒城,貔貅若不肯,她就跪它求它魯它纏它,用什麼代價來換都可以,只要它願意像現身西京一樣,在荒城上空停留,不用太長,足以教城民看見便足夠了。

  「我們走吧。」雲遙回首,對身後三人道。

  走,往西北方的山裡去。

  找貔貅。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17 12:44:00

【第二章】

    西北方的山,騎馬走了兩天,仍沒有靠近的真實感。

    有人說,居住著神獸的山,會因神獸的好惡而改變地形,有時,它近得像在眼前;有時,它遠得像在天邊。雲遙倒沒有想太多,只單純地認定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終有抵達之日。

    又馳騁兩天,下過雨的傍晚,他們正式踏進這座貔貅消失影蹤的高山峻嶺之內。

    馬匹能代步的路,過了半山腰那條較寬敞的羊腸小道之後便沒有了,接下來必須靠雙腿步行,四人不得不暫時將馬兒安置於一處草原,放任它們奔跑休息,馬兒聰穎,能乖乖在這兒等候,屆時主子們下山,再以哨聲叫喚,它們便會回來。

    漫長山路,除了走,別無他法。山裡杳無人煙,景色雖美,地形卻險,巨石林立,處處有斷崖山澗,北海在雜草叢生間劈出一條小徑,又在陡峭松林裡以粗繩綁結,讓雲遙和美淨攀爬上去。

    頭一天,美淨便失足跌斷了右腿骨,痛到無法動彈,她的傷勢根本不可能再往上頭走,而且若拖著不管,那只纖纖美腿恐怕就會廢掉。雲遙怎可能讓這種事發生,當下要北洋背著美淨下山,趕緊就醫,絕不能遲延,山腳旁約莫數里,有處小村落,可以先行求診。原本,她連北海都一併命他隨北洋下山,務必搶救美淨,但北海堅決不從。

    「北洋送美淨下去,我隨你繼續往上走。」他不可能容許她獨自一人在這荒山野嶺中冒險!她以為她武功多高強?體力多充沛?這一路上,若不是他提議一個男人腰際綁繩,繩的另端束緊一個女人──北洋與美淨綁一塊,他則與雲遙一組──她不知早就跌落深崖多少回,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北海──」

    「要就一起下山,要就我跟你上去。」沒有第三種選擇,他決計不會允她單獨涉險。

    雲遙除了答應,還有囉唆的權利嗎?她很清楚北海拗起來有多固執。

    「北洋,你一定要顧好美淨,知道嗎?」雲遙臨行前再三交代,無論北洋拍胸脯多少回,她仍是擔憂。

    「三姑娘,你自己也要當心。大哥,沿途記得留下記號,安頓好美淨,我再趕緊追上來。」北洋面對相同容貌的雙生兄長說道。

    「好。」

    四人分道揚鑣,一方下山求診,一方上山再尋神獸。

    雲遙與北海在山裡的第五天,依舊毫無所獲,別說是貔貅的身影,連個腳掌印也沒有。他們只覺山勢越走越險峻,路越走越窄小,崖越來越深不見底,雲霧就飄圍在彼此週遭,地滑草濕,攀爬起來更加艱辛。

    北海用石墨在山壁上畫下他們行進方向的符號,一回身,驚見雲遙踉蹌,立刻箭步上前,將她扶住:「當心路滑!」

    「北海,謝謝你。」她拍拍胸口,籲口氣。

    這天夜裡,北海架好火堆,雲遙削起樹枝,串起獵來的山羌肉塊,並將冷硬麵餅貼在火堆圓石上煨熱,分工合作完成一頓晚膳。

    北海以刀剖開麵餅,夾入肉塊,遞給她,雲遙道謝接過,大口咬下,不像尋常姑娘細嚼慢咽,她多豪邁,吃相彷彿嘴裡食物美味無比。

    「這裡的夜空好清澈哦,星星好多,咱們荒城瞧不見這麼美麗的夜景呢。」她靠著大石,半仰躺的姿勢,大片夜空盡納眼底。

    「荒城總是在飄雪。」北海答道,順手將水囊給她。

    「對,荒城總是在飄雪,灰濛濛一片,又冷。」

    「三姑娘喜歡西京的溫暖嗎?」

    「……還好,大概冷慣了,現在穿這麼少,我挺不自在的,哈哈。」雲遙說的「少」,不過是長袖薄衫,不至於袒胸露臂,只是習慣了笨重的一層一層厚衣裳,此時倒是靈巧得很沒有真實感。

    「你穿這樣很好看。」北海低頭挑動火炭,添進乾柴,火堆升得旺盛些。

    雲遙被誇了,還遲鈍得沒聽出他話中隱含的愛慕,只當北海喜歡這樣帥氣的姑娘打扮,她咧嘴笑笑,仰望暈月的小臉精緻漂亮,在北海眼中比月兒更美。

    她突地哼起荒城童歌,嗓音清甜婉轉,像只夜鶯,他不忍打斷如此美妙天籟,硬生生壓下連日來幾乎快到嘴邊的話語,不去破壞此時此刻的美好氛圍,雖然他多想藉著兩人單獨相處之機,向她表白,向她求親。他戀慕她好久好久,已經忘掉是哪天哪日開始,她進佔了他的目光中、眼神追逐裡,成為他最喜愛的女孩,她的開朗、她的不造作、她的真性情,輕易擄獲了他,教他傾心暗戀……

    她唱著歌,可愛的童歌,詠著星辰,一閃一閃亮晶晶,詞彙簡單,他聽得緩緩閉上雙眸,陶醉無比,享受心上人兒甜孜如糖的歌聲。

    她忽然不唱了,北海愕然張眼,她朝他露出一個俏皮又尷尬的笑容,迅速做了個「我要去解手」的表情,他莞爾一笑,頷首,回道:

    「小心別滑到山谷下去。」抽起火堆裡一根燃火樹枝,給她照明使用。

    「我知道。」

    「也要小心蛇。」不然光屁股被咬,會淪為一輩子笑話。

    「臭北海!」她取走樹枝,啐他,咚咚跑開,處理生理需求比較重要。

    畢竟沒忘掉自個兒是個姑娘家,解手這種事,當然不像男人能就地解決,也不好隔著幾株芒草便蹲下來……她認真挑了景觀美、位置佳,更不會被荒郊野外的飛禽走獸給瞧去春景的好地方,才甘願好好解決問題。

    「呼……」好輕鬆、好暢快。

    雲遙拉上褻褲,正低頭在綁腰繩,一道金色的光,自天際掃過,照著週遭黑暗一瞬間消失無蹤,她甚至可以看見前方數尺的每一株樹、每一根草。金光來匆匆,去匆匆,帶走明亮,濃夜黑暗重新包圍她。

    雲遙精神大振,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貔貅!是貔貅!

    「北海!北海──」她胡亂嚷著,卻無暇查看北海是否追上來,她的雙眼不敢離開那道金光,生怕只要一眨眼,它便會消失不見,她一邊喊著北海,一邊快速地追向金光。

    不要走!不要走!我找你好久──她在心裡嘶叫,嘴兒喘籲籲,四周闃暗阻止不了她,攀過岩石,鑽過草叢,踩過淺澗,隱約聽到身後遠處北海驚慌失措在尋她的聲音,要她停下來,等他一塊過去再行動,但她沒有聽話,北海的聲音太遠,金光又太近,她本能地選擇繼續向前奔去。

    包子攤老闆說過的星屑亮沙,猶若金色螢火,緩慢朝她飄散而來,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是踏在山野裡,而是誤闖了天庭銀河,才會距離星子如此之近。

    星屑亮沙越來越多,像霧,像雨,紛紛散揚,引她追逐而來的金光亦越來越近──金光之中,沒有包子攤老闆提及的金黃巨獸,水牛三倍大的身形更是子虛烏有,裡頭,只有一個男人。

    一個金色長髮披肩,俊美無儔的男人,正在看她。

    那頭金絲熠熠的發,淩空輕揚,像擁有生命的潮浪,一起一伏,在他寬闊的肩上舞動著,髮絲撫過他那雙同樣金澄的眼眸,好似可以將人的心魂一併吸引過去──包子攤老闆這點倒沒說錯,他的眼睛,像最純的金子。

    星華光芒源源不絕從他身上那襲分不清是白抑或是金的衣裳迸發出來。他腦袋一偏,刺眼金芒稍稍舒緩,流露困惑,銜著一塊金礦的薄美嘴唇,慢慢開啟:

    「人類?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什麼?」

    「你是貔貅……神獸貔貅嗎?!」雲遙找回聲音,從甫見他時的驚艷中醒來。

    「人類應該上不到這裡來,你們只被允許到達山頂,你越界了。」那條界線,明明是由他施法設下,人類看不見線的另一端,可此時站在他面前的生物又該如何解釋?

    不可否認,他不解的迷惘神情完全不像傳言中高大威武的神獸,倒與每回遭她戲弄後的愛犬相仿,無辜可憐的耗呆也會如同這樣,腦袋歪歪,偏著頭看人。

    「神獸貔貅,求你成全!」雲遙咚的一聲屈膝跪下。

    他那對金色劍眉逐步收攏,在眉心堆疊出川字形皺摺,困惑的表情亦加深:

    「成全?」

    「我來自荒城,那是一個飽受雪災侵襲的荒遠小城,城裡百姓雖然知足常樂,但老天爺太偏心,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其他城鎮,我們荒城除了下不完的大雪,什麼都沒有!我不是來求你賜財,我們荒城也不需要太多金銀珠寶,我只想求你去一趟荒城,在荒城總是蒙暗的夜空裡,讓我們看見光芒──」高山上的空氣稀薄,當她一古腦說完之後,有好半晌力不從心的昏眩感襲來,她大口大口喘息,肺葉仍是微微刺痛著。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快離開,我不喜歡有人踩在我的地盤上。」金髮男人旋身便要走,雲遙立刻追上,好不容易找著神獸,她哪可能放棄?

    「你先別走──我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咱、咱們打個商量好不?你只要露露臉,我把我所有寶物都給你,你半句話都不用說,就飛過天空去,好不好?再不然,你開口,你要我怎樣才肯幫我們荒城這個忙?只要我做得到絕對沒問題……呼呼呼……」氣、氣快喘不上來,她努力吐納,急急再道:「……這對你而言不是太困難的事,只要從荒城天際……一眼就可以……一眼……」

    「你身上嗅不出寶氣。」換言之,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不然……我給你當婢女,替你燒飯洗衣,幫你鋪床掃地,還有……呃,刷毛?」她努力思索一隻獸會對什麼利誘感興趣,將他當成耗呆看待,耗呆愛吃愛亂跑,最愛她幫它刷洗一身長長狗毛。

    金色眼瞳瞇細,睨她一眼,似發怒,似被人羞辱過的不滿。

    「刷毛?」他的嗓,變輕了。

    「……我技術很好。」至少,耗呆很喜歡。

    「……」他很認真在評估。燒飯洗衣大可不必,他不吃人間菜餚,衣裳也可以隨心所欲一日換十套,但刷毛……聽起來好……

    爽快。

    他心動了!

    雲遙難以置信,她本以為他會惱怒,會拂袖離開,會認為她口不擇言的提議嚴重傷害他的神獸尊嚴,哪知他低頭撫顎,專注思忖她的交易,宛如一個孩子,被雙親左手右手不同口味的糖飴所誘惑,偏偏又只能挑選其中一種的微惱模樣……

    她突然覺得他的神情好可愛,如此形容一隻神獸,而這只神獸此時外形還是個成年男人,又高,又精瘦,五官毫不見稚氣,甚至有些冰冷淡漠,著實相當失禮,偏偏他斂眸沈吟的模樣又柔和掉他身上那股冷味兒,就是……可愛。

    「而且,刷完之後,毛色會很漂亮,蓬鬆蓬鬆的,還香香的呢。」她試探性地補充,明顯感覺他淡淡抽了一口氣。

    「你剛才說……只要到什麼城去晃一下就好?」

    「荒城,是荒城。」她忙不叠說道,不一會兒又諂媚甜笑:「當然,如果神獸大人您願意多停留點,在荒城裡逛逛,我們會更歡迎……」

    「金貔。」

    「嗯?」

    「我叫金貔。」

    原來是降貴紆尊地告知他的大名,失敬失敬!

    「是,金貔大人!」

    「金貔。」大人兩字給他拿掉,他不喜歡。獸的世界,沒有官階,什麼大人不大人的,聽了刺耳。

    聽懂他的糾正,雲遙順從地改口:「金貔。」管他是精疲還是力盡,他愛聽,她就這樣叫。

    金貔看著她,看慣金光閃閃的各式寶礦,從不知道人類笑起來也會發亮,像極了金……不,不是金磚,更非銀礦或各色寶石,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東西能比擬眼前這名人類女子咧齒大笑的歡喜神色。

    「你何時要開始幫我刷毛?」

    她的笑靨加大,唇兒咧咧的,何其諂媚。「擇期不如撞日吧?」

    **

    耗呆,荒城特產雪犬,為禦嚴寒,兩層披毛豐厚,內層柔軟貼膚,用以保溫,外層較硬,能阻擋寒風及防水,魁梧有力,一頭犬便能拉動乘載兩人的雪橇。

    貔貅,招財神獸,相傳個性兇猛,雄性名貔,雌性稱貅,受賜封為「天祿獸」,即為天賜福祿涵義,又傳聞因其專為天帝守護財寶,又名「帝寶」。她聽過一曲歌謠,唱著:一摸貔貅運程旺盛,再摸貔貅財運滾滾,三摸貔貅平步青雲……這樣一種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的神獸,現在竟然被她三摸四摸五摸,摸到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絕對會享盡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源源不絕從天而降。

    原來,獸類全是同一種德行,替他刷毛,與替耗呆刷毛的感覺竟然如出一轍,他這隻大一號的獸,也會露出跟耗呆一樣的滿足表情。

    她替他打滿皂沫,由他變出來的毛刷在金絲軟毛上來回梳洗,每刷一回,點點金光迸散開來,像螢,又像星,飄過她眼前,很是漂亮。

    水牛三倍大的金毛巨豹……在她面前,讓她搓搓洗洗。

    因為太舒服,他沒過多久就趴著沈沈睡去,只剩一根長尾,偶爾輕晃幾下。

    雲遙一邊刷洗金貔,一邊打量他帶她回來的地方,這兒真是……金碧輝煌的山洞呀……

    不是人類拿許多金銀珠寶裝飾屋舍的奢靡,而是東積一堆貴重金礦,西擺一堆珍珠瑪瑙,全都胡亂地擺在地上,既不藏也不鎖,大剌剌放給人家看。洞內寬敞明亮,腦袋大的夜明珠一顆一顆淩亂四散,照得宛如白日;洞牆上澄澈透明的晶礦如花叢綻放,投射來自於金貔及無數珍寶的光芒,變得七彩漂亮;一旁水泉無聲 蜿蜒,冰涼清澈,在她腳踩的晶礦石板下蓄成天然池塘,她彷彿置身於湖水中間,池裡倒影如鏡。另外一側有道暖泉,同樣注入腳下池塘,暖泉細巧如美人纖臂,能飲能沐浴,兩泉交集於池中,冰泉水量勝過暖泉,以致於池塘裡的水,也是冷的。

    洞穴深不見底,隱約可見漫長的淩空石階延伸,不知後頭是否別有洞天。

    她將目光落在池面上倒映的一人一獸。

    人,當然是指她,正辛勤服待一臉舒服無比的金貔。

    他的毛髮比她想像中柔軟,每一根都像用薄金紡成的絲線,拿出去騙人說是金縷線,也不會有誰懷疑吧?

    金貔在夢裡咕噥,低低狺著,她好似聽見他埋怨什麼……以後刷不到怎麼辦之類的囈語,不過她不是很確定,他的聲音含糊在嘴裡,她靠過去想聽仔細,被一隻半瞇的金眸給逮個正著,她露出一慣佞笑,覆滿泡沫的雙手多勤快地在他身上搔弄,伺候得他通體舒暢。

    她的手,小小軟軟,力道拿捏得很好。

    他正要重新閉上的金眸,在嗅到洞外飄入的騷昧時,閃過一抹嫌惡。

    「我是不是眼花瞧錯了?我怎麼好像看到一隻被摸順毛髮的大犬,躺在那兒任人宰割?金貔呢?請跟他說一聲,老友來拜訪羅。」嘻嘻笑聲,混雜著酸溜溜的嘲弄,由洞外入內。

    金貔啐了聲,雲遙中斷教他好生舒適的動作,正準備回首瞧是誰來了,引發他的不滿,他以尾巴勾回她的螓首,不允她分心在第三者身上。

    不過,雲遙還是瞄到了。

    第三者,亦男亦女,外貌秀美端麗,唇紅齒白,五官精緻漂亮,紅到發黑的長髮不羈散敞,丹鳳右眼旁的紅痣,像嵌上一顆小小紅玉,隨著彎眸微笑而更顯眼,那人笑著走近,假意蹲到金貔身旁仔細打量。

    「咦,這隻狗長得好像金貔呀……」不顧金貔橫目噴氣,那對艷眸挪向雲遙,暗紅色的瞳仁見著她時微微瞠大,「人類耶,在這種地方竟然能看見人類,而這只人類手上還拿著泡泡毛刷,替某獸刷澡。」

    金貔爪子刷地耙來,那人靈敏躍開,原地只留一身香氣繚繞。

    「我只是想問問這只人類願不願意也替我洗一洗。」怎麼動手之前不先打聲招呼?沒禮貌。

    「你那身狐騷味,就算是泡進天池仙泉裡亦少不掉半分,省省吧,勾陳!」金貔濕漉漉起身,龐大獸軀彎成半圓,將雲遙圈在中央,露出獠牙狠狺著那人。

    他不允許在他享受完畢之前,這只人類有任何損傷。

    「你那只聞銅臭的鼻,自然不識我身上迷人香息。小姑娘,你聞聞,我是不是很香?」勾陳遞上修長右手,容許她嗅取他的氣味,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殊榮。

    事實上不用靠過去聞,她亦能清楚嗅到那人身上的清香,一點也不像金貔所言的狐騷,反倒更像是含笑或桂花那種甜味……眼前這位美艷男呃女呃……男人,也是貔貅嗎?但金貔喚他勾陳……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如果又是之前那類的廢話就可以滾了。」不要打擾他愉悅的刷毛時間。

    「我是為你好,咱們老友一場,我怎忍心見你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小姑娘,你評評理,我一片好心,教他視為驢肝肺,以後他慘兮兮能怪誰呢?」勾陳嫵媚撩發,神態嬌美竟讓她這個真女人為之汗顏,她完全被勾陳給比下去。

    「金貔遇見什麼問題嗎?」誰能害金貔慘兮兮?他可是響噹噹的神獸耶!

    勾陳挑了個大石形狀的銀礦,一屁股坐下,頎長雙腿交疊的簡單動作由他做來也能優雅迷人,沒人為他奉茶,他這位客人亦懂「別客氣,當自個兒家一樣」的道理,不勞煩主人,手指畫圈圈,壁上蜿蜒泉水變成小蛇般的細流,朝他竄來,聽話地落入他合攏的掌心,由他湊上彎彎紅唇,輕輕啜飲解渴。

    「你幹嘛問他這種蠢問題?!那又不關你的事!」金貔對她齜牙咧嘴。

    明明是只一張口就能輕易咬掉她腦袋的大獸,她卻絲毫不害怕,也許是他腦門上現在堆滿白色泡沫,破壞掉神獸的赫赫威風,也許是她見過他憨呼享受的可愛模樣,將他當成耗呆同類,她真的沒被他的瞪視和狺問給嚇著。

    「好奇嘛……」

    「人類好奇這種事做什麼?!」他鼻子噴氣,兩股強風,吹得雲遙險些翻倒。

    「小姑娘,我說給你聽,這只貔貅有病,他得了一種叫『誰都別來吵我,我不給人愛,我要孤獨一隻老死』的絕症。」勾陳損人不帶髒字,笑瞇瞇得多漂亮。

    「貔貅本來就不是群居動物!我們喜歡獨來獨往!」金貔頂回去。

    「並沒有,不然他以為他是誰生出來的?是一貔一貅經過交配才孕育出他這傢夥,聽他說得多像他是靠自己從石裡蹦出來!」勾陳故意不跟金貔鬥嘴,回話時的口吻與眼神全望向雲遙,「我老是跟他說,別把自己鎖在自個兒世界裡,有空到外頭去見見其他母貅。我告訴他,愛情有多美多好,既能滋潤心靈又能調劑脾性,有個伴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滋味他沒嘗過,所以不懂,因為不懂,才會不屑。」

    「誰像你這只桃花妖狐,處處留情,下流無恥。」

    「錯錯錯。」勾陳搖指,媚態盡展。「我不是妖狐,是仙,你拿那種小東西比擬我,對我是嚴重的羞辱。」至於後頭「處處留情,下流無恥」兩句,他開開心心收下囉。

    「金貔一直都是獨居於此,沒有其他同類陪他呀?」雲遙只對這點感興趣。確實,放眼望去,這洞內不像有第二隻貔貅存在過。

    「是呀,你瞧多寂寞,才會有人替他刷刷毛,他就一臉滿足瞑目的呆樣。」勾陳呵呵笑,投給金貔一眼「你敢否認嗎?」的挑釁目光。

    雲遙自小就有爹娘姐姐在身旁,週遭亦有許許多多好朋友,可愛的美淨、老成的北海、風趣的北洋……她不懂一個人孤單生活是什麼滋味,依她喜好熱鬧的性子,她連一天都忍受不了。

    思及金貔因她搓洗金毛及揉按肩頸時所發出的籲呼咕噥,她知道那是舒服的歎聲,不用去瞄他的表情,亦能明白,他有多喜歡她這樣做。

    「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伴?」她問金貔,金貔沒開口,答腔的卻是勾陳。

    「我剛不是說了,他生病了,他生了一種『我不知道什麼叫愛,少來煩我』的病。」這病名,隨時可以改,反正大同小異。

    「不知道可以學啊。」愛雖然是本能,但它確實是虛幻的東西,無法詳述形體,不能鉅細靡遺描繪出模樣。愛在每個人身上的影響不同,誰能告訴誰,愛是什麼?如何去愛?或是如何被人所愛呢?「勾陳好像懂很多,你請勾陳教你嘛,給你一些建議。」

    「最好的建議這幾百年來我起碼提過上萬次,他的反應就像現在這樣——」

    大打哈欠,充耳不聞,用獸爪挖耳朵,一副大老爺沒空鳥你的欠扁樣。

    「我叫他去找只母獸,練習練習,不然等到發情期,有人又要糟糕了。」慾火焚身的滋味多痛苦,何苦自個兒為難自己,硬逼自己違反本能?這麼好的提議,竟沒被金貔採用過,啐。

    「這主意不錯呀,練習永遠是最好的進步的方法,就像騎馬一樣,常常騎,就會很順手,也不害怕馬背高度及奔跑的顛簸。」雲遙認同。

    「對吧,小姑娘。」好難得有人站在他勾陳一邊呢。

    「那他為什麼不去?」

    「我哪知道他為什麼不去?」

    兩人瞟向金貔——問題的最大癥結點——他連眼瞼都懶得掀。

    「金貔?」雲遙以手指戳高他的眼皮,逼他露出亮晃晃的金眸看她。

    「因為麻煩。」金貔耐不住被她渾圓大眼眨巴眨巴直盯的逼視,掀掀唇角,吐出答案。

    他討厭改變,討厭生活必須為另一個人改變,他喜歡現在的自在悠遊,今天精神好,天地之大,隨他閒逛,尋遍奇珍異寶;明天懶得動,就趴在貔貅窩睡,一天兩天沒人吵,一月兩月憑他高興,不會有誰在他耳邊喳呼。

    他一點都不想在身邊擺上另一隻母貅——尤其是母貅的性子,沒有一隻是溫柔可人,貔貅凶暴,外人或許不清楚,他這只貔貅可是親眼目睹過!他情願單獨一隻,沒人囉唆,沒人咆哮,沒人管他今天做了什麼又去了哪裡!

    勾陳說,這樣的他,太貧瘠,他反而覺得勾陳的精彩情史教人看了都嫌累。

    找個人愛你看看嘛,你又沒損失。這句話,勾陳說了有一百次吧,最少。每回勾陳來,就會念好幾次,煩。

    是沒損失,但他不認為有人愛他或是沒人愛他,有何差別。

    差多了!被人關心,被人疼愛,被人放在心坎裡,有人想起你時會傻笑會開心,總好過你從沒讓誰懸念過。勾陳老將情呀愛的放嘴邊,他那只一日沒愛就會死的淫獸,巴不得全天下生物最好都能雙雙對對,於是,開導金貔成為他最大的挑戰及樂子。

    金貔不是沒動念過,找只母獸,嘗嘗「愛」是什麼,日後勾陳再囉唆,他也能義正詞嚴回嘴,不會每次都遭勾陳一句「你又沒愛過」給堵回來,偏偏,他沒碰上順眼的母獸,半隻都沒有。

    「這種答案你也有臉說?」勾陳搖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可以去找不麻煩的母獸,乖巧一點的,可愛一點的,溫柔一點的……最好正巧會替你刷毛捶腿的。」

    最末一句,金貔與勾陳同時看向雲遙,金眸與紅眸中,竟然躍動著同樣光彩。

    母獸。人也是獸的一種,至少,在他們目光中,人類確實是的,與一隻兔子或是大熊並無差別。

    正巧會替他刷毛捶腿的。她完全吻合這一點。而且,刷毛的力道和熟練無可挑剔,至少,金貔滿意無比。

    「……你們幹嘛這樣看我?」雲遙雖不靈敏慧黠,起碼也不駑鈍呆愣,她有種被兩隻野獸捕獲於爪子底下的毛骨聳然。

    「如果是她?」勾陳挑起墨紅色的眉,問。

    「如果是她——」金貔重複勾陳的句子,沒有增添隻字片語,唯一有的,便是多出一抹笑靨,獸形的血盆大口,彎揚大大弧度,比雲遙首次見他時,更加光芒四射,教她無法直視。

    明明山洞裡璀璨金亮,為何她反而有種烏雲罩頂的……錯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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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17 12:44:39

【第三章】

    「我可以到那個什麼什麼城的上空去盤旋個三天三夜,並且幫那個什麼什麼城招來財富,只要你答應愛我。」

    「是荒城。」雲遙糾正他,隨即又驚聲尖叫:「你、你……你剛說什麼?」

    「我可以到那個什麼什麼城的上空去盤旋個三天三夜……」

    「下一句下一句——」

    「幫那個什麼什麼城招來財富……」金貔已經開始有些不悅了。這只雌人類,耳力這麼糟嗎?!

    「下一句下一句——」雲遙一副還沒從驚嚇中恢復的憨樣,完全無法顧及金貔的冷眸瞪視。

    「只要你答應愛我。」

    愛他?

    怎麼由他口中說來,像是兩人互相交易一件沒啥了不起的東西,他口氣太淡然,比閒聊還要更無所謂一般,若不是他眼神裡沒有戲謔,她會當他在說笑。

    「我來替他補充說明,這只貔貅得了一種病,一種『愛情好恐怖,不要找上我』的病。難得他好像遇上一隻挺中意的母獸,願意試試愛情的滋味,這交易對你很劃算,能讓貔貅點頭招財,我保證,那個什麼什麼城接下來三輩子吃喝不盡。」特別是,這只貔貅可是同伴之間法力首屈一指,他稱第二沒人敢站出來稱第一。

    「是荒城。」這兩個男人——不,兩隻獸,都沒在聽人說話嗎?不好好牢記別人家園的名稱,非常失禮。

    「你的回覆呢?」金貔不拖泥帶水,不給她浪費時間在思考上,要或不要,一句話或一個點頭,否則,她就可以滾了。

    「喂,對小姑娘怎能這種口吻?你要學的第一課,便是輕聲細語。」勾陳親自示範一遍,他嗓兒放得軟綿綿,眉目蕩漾款款深情,執起雲遙雙手,比女人肌膚更細緻的修長手掌包覆她的,不點而朱的唇綻放一抹媚笑,連她都給看癡了。「小姑娘,你願不願意拯救一隻寂寞千年的貔貅,豐富他貧瘠到只剩下金銀珠寶的乾涸心靈?可憐他不曾被誰愛過,無法比較出他現在的生活多悲慘……呀,說得我都想哭了……」配合上一聲哽咽,勾陳蹙眉心痛、長指揩淚的模樣,教人憐惜。

    「可是我也沒愛過人呀……」雲遙嘀咕。

    「那不是正好?互相學習嘛。」勾陳笑吟吟的,湊到她耳邊低語:「千萬別得罪貔貅,你知道貔貅等於財富,惹他不快,你這輩子都別奢望能再發財。貔貅咬錢的傳言聽過沒?他心情好,天天給你咬錢進口袋,讓你每日醒來都不解為何身邊永遠有撿不完的錢;他心情不好,天天咬走你的積蓄,你還沒弄懂緣由之前,已經一貧如洗,連個銅錢也找不到。」他分析得失利益。

    這擺明是告訴她:你沒有其他選擇,倘若拒絕的話,你和你的荒城,就等著被貔貅咬光財氣。

    她本來只是想求貔貅去荒城露露臉,怎會搞成現在這種進退維谷的窘境?

    愛他?愛一隻神獸?

    太難了吧。

    她與金貔今天才認識——不,連認識都談不上,他就要她愛他?

    雲遙苦惱著,她知道自己最後一定會答應,金貔開出的條件太優渥,他可以做到他給予的允諾,讓荒城不再只是荒城,有了貔貅的聚富神力,荒城可望脫胎換骨,她有什麼好拒絕的?她一點都不吃虧呀……

    「你的回覆呢?!」金貔失去耐心,當然更沒有學到勾陳的「輕聲細語,」獸形模樣,看起來無比猙獰。

    「……條件是我要愛你,那你呢?是單方面的愛,或是彼此呼應的愛?」雲遙提出疑問。

    「好問題。」勾陳也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金貔是只打算享受被愛的滋味,或是他亦想學學愛人是何種感覺呢?

    「我不知道什麼叫愛,你必須教我。我不是陪你玩什麼你愛我我愛你的遊戲,勾陳說,被愛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愛,其餘的,我不想懂,懶得為此困擾,你要就點頭,不然就走開。你替我刷毛的代價,我會做到,從那什麼什麼城的上空飛過去,至於何時、有多少人能瞧見,就不在我考慮的範圍內。」金貔輕哼。

    不懂愛情的神獸,分割了愛的受與授,只想要它的甜美,不要它的酸澀。

    勾陳說,被愛著時,可以任性可以耍賴可以得到滿滿的關注,有人用著戀慕的目光緊緊追隨你,有人用著體貼的言行噓寒問暖,怕你冷怕你餓怕你工作太辛勞而弄壞身體。

    勾陳說,愛人時,要付出要耐心要仔細觀察對方的喜好,為對方著想,為對方思量,掏著心,挖著肺,得到對方的一絲絲回饋便會開心飛舞,巴不得傾盡所有,再換對方給予的一抹甜笑。

    愛人太累了,他光是聽,就決定不要。被愛倒比較令他感興趣,他不排斥讓人那樣的眷著寵著。

    「你還真是只想收穫不想付出耶。」勾陳深深以擁有此友為恥吶。

    「你可以滾了。」金貔瞪他。

    「我想留下來聽小姑娘的答案嘛。」勾陳沒這麼輕易打發,看戲也要看到最後。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雲遙點頭。金貔回覆了她的提問,明白告訴她:他要她愛他,但他不會愛她。話先說在前頭,誰都不怨誰,各取所需,誰也沒占誰便宜,他要體會愛的滋味,而她,希望荒城脫胎換骨,不要再因為天災束手無策。

    她答應他了,這筆交易對她有利,她可以得到好多好多東西,也讓荒城城民得到好多好多益處,反倒是他吃虧,用財寶來買愛情……

    她只要假裝愛他就好。

    勾陳呵呵笑幾聲,一副有好戲看的滿心期待,艷眸流轉於雲遙和金貔身上。愛情這種東西,哪是誰說要給幾分就能恰恰好給幾分?未免太小看它的殺傷力了吧,呵呵……

    金貔恢復人形,金色及腰長髮和臉上仍有乳白皂沫尚未洗淨,他俯視個頭嬌小的雲遙,她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他依舊璀璨澄亮,像光。

    沒有人不愛光。

    要愛上他應該很容易。

    光是現在被他金耀深邃的眸子所注視,她便覺呼吸困難,有種略略窒息之感,心跳加劇,怦咚怦咚著,以前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好陌生、好迷惘,怎會光是盯著他看,自己就變得這麼奇怪呢?

    明明剛才替獸形的他刷毛時,完全沒有症狀呀……

    他真是一個漂亮的人,彷彿金子融出來的一般,膚色白皙,毫無瑕疵,眉和睫都與長髮同色,熠熠生輝,太亮眼,吸引人目光的同時,又教人無法直視。

    金貔得到她的應允,竟感到開心,飛揚了喜悅。

    他本還在忐忑,若她拒絕了,他該要如何說服她……說服?

    說服?

    何來這兩個字躍入意念之中?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又不是非得從她身上得到「愛」不可……

    怪。金貔選擇忽視它,忽視聽見她同意時,心情大好的反常,只是他一身流溢的金光,悖逆了主子的心緒,閃耀出柔和璨璨的光芒。

    「那麼,就這樣說定。」他說。

    應該從哪方面開始愛他呢?

    確實是個難題。

    雲遙不是老手,關於愛情,她並不比金貔懂多少,但起碼她曾見過爹娘恩恩愛愛的濃情密意。他要的愛情,大抵就像一個丈夫與一個妻子間的相處方式,是吧?

    她回想娘親都是怎樣對待爹……她娘賢慧淑良,燒了一手好菜,爹最喜歡娘做的烤羔羊腿,油香焦亮的嫩羊肉,大口撕下,肉香醬香瀰漫開來,配上老酒,爹一個人就能啃光一條。

    每次飯桌上就見爹爽邁吃相,娘執帕子為爹擦拭嘴邊油膩,夫妻倆平實中仍能見其鶼鰈情深,那便是愛情了吧。

    於是她決定,從為貔貅做頓飯下手,拿彈弓打只什麼來炭烤吧……

    這裡,連只蚊子都打不到。

    她在洞裡水池撈了又撈,池水清澈見底,底下晶礦閃耀,將水下世界點綴得同樣漂亮,竟沒撈出半條魚蝦。

    她改去洞外綠林繞了又繞,找了又找。林裡薄霧裊裊,闃靜無比,沒有鳥叫,沒有蟲鳴,天明明好藍好藍,卻不聞鳥啼,仰首望天,仰到脖子酸軟,半隻鳥影也沒有出現過;草木蓊鬱,不見獸兒吃草,沒有兔子跳躍。

    她想獵食材的希望落了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本非巧婦,沒有材料更是變不出把戲……最後只勉強從樹上摘些沒見過的青綠果子,無奈地返回洞內。

    金貔天未亮便出去了,那時她正在睡,醒來沒找到他留的隻字片語,自然不清楚他跑哪兒去。她等過了早膳,又過了午膳,肚子餓到受不了,挑幾顆青果子吃,果子又酸又澀,難以入口,她苦著臉,將一簍果子裡較為成熟的挑一堆,是要留給他的,自己啃掉兩個果子便無法再下嚥,掬起洞壁流下的泉水喝個半飽,打發一餐。到了晚膳時分,他仍是沒有回來,她嘀咕埋怨,又覺得自己不該只是呆坐在洞裡,必須動手做些什麼……

    娘親在家時,為爹縫製新衣,也縫補舊裳……呃,洞裡沒有半件布料,更沒有他待洗的衣物,跳過;娘親幫爹收拾他胡亂丟下的臭鞋襪……呃,她還是沒找到鞋呀襪的,再跳過;娘親為爹熬燉補藥,因為爹曾受過內傷,時常得胸悶……洞內沒有鍋碗瓢盆,沒有草藥,沒有烏骨雞。

    娘,你怎麼都不做些對我現在有幫助的事兒呀?

    雲遙無語問蒼天,無力地癱坐在貴重珠寶堆中,等到睡著,直至被匡啷匡啷聲響吵醒。她張眼,以為是天亮,實則不然,是那只足以媲美金烏的貔貅回洞裡來,帶回許多金銀珠寶,匡啷聲便是他將它們丟向角落所發出的動靜。

    「……你回來了。」她揉揉眼,清醒了,睡得好不舒服的背脊又僵又痛,晶礦石板美則美矣,躺在上頭又硬又扎肉,她無暇顧及背酸,往他身邊去。「你吃過了嗎?我摘了一些果子……」

    「果子?」金貔乍聞這兩字,又流露出令她覺得可愛的那種神情。

    「對呀,外頭林裡摘的。這林子好怪,想獵隻兔子都獵不到。」雲遙捧著青中帶紅的果子到他面前,獻寶似地拉他坐下。

    「飛禽野獸上不到這裡來,我不喜歡有東西打擾我。」所以獵不到兔子很正常。金貔看著她遞到嘴邊的果子,金眉微攏,想也不想就撥開,「我不吃。」

    「這幾顆可能沒那麼酸——」酸的都進了她肚裡。

    「我不吃這種東西,我只吃這個。」他隨手拿起一塊金,咀嚼它,吞嚥。

    雲遙看傻了,她見過西京人豪奢地吃下豐盛宴席,大盤大盤雞鴨魚肉,當時已經夠教她咋舌,但那些珍饈佳餚算什麼,再貴也貴不過金貔吃的東西!

    「那……好吃嗎?」他吃金吃得像它只是塊軟糕一樣。

    「你沒吃嗎?」他微愕地反問。他以為她在洞穴裡,可以吃這些東西不挨餓。

    最好她是咬得下去啦!牙早就崩壞了!

    「我怎可能吃金銀珠寶?」她失笑。

    他忘了,她不是母貅,她只是一隻人類。

    「那這個?」他找出幾顆圓潤珍珠。

    她搖頭,那些珍珠的大小,就算是混著泉水也吞不下去,硬要吞,只有噎死一種下場。他又拿起紅玉、翠玉、白玉、以眼神詢問:這些美味的寶玉呢?

    仍是得到雲遙苦笑晃腦。

    「不然你今天都吃什麼?」人類太挑食了吧?!

    「吃果子呀。」

    「它看起來沒有比我手裡的東西好吃。」金貔指的是青果子與各式珠玉。人類真麻煩,放著美味不吃,吃那種光是聞就難以下嚥的玩意兒,奇怪的生物。不過既然她自個兒找到能吃的東西,他就不用煩惱該找哪些漂亮的寶石金礦來餵她。

    他吃掉那幾顆珠玉,飽了。

    「幫我刷丟吧。」他在外頭一整天,心心唸唸的就是這件事,思及回洞裡有人等他,替他溫柔地梳理長毛,感覺挺不賴的。

    這似乎也是雲遙目前唯一能做,而且做得無可挑剔的事。

    她把恢復獸形的他洗得乾乾淨淨,洗去風塵僕僕,更洗去他一身疲憊,教他完全放鬆,享受她小手在身上遊移的輕軟。

    雲遙在擦拭他的身體時,找了話題,「你以後出去前,可以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嗎?」她不喜歡在這裡空等,胡思亂想的空等。至少弄清楚他的去處後,她可以不用為他擔心。

    「連我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怎麼告訴你?」他是哪裡有寶氣便往哪裡走,沒有特定目的,她的要求,他做不到,以前也不曾有誰如此對他說過。

    他不喜歡被管束,他只想被愛,得到勾陳口中所說的那種甜蜜,而不是時時向誰交代他的去向。

    「那你可以早點回來嗎?至少……一塊用膳嘛。」不然哪找得到時間和他培養愛情?每天該不會只有刷毛才聚在一起吧?

    「我們吃的東西不一樣,一不一起吃,有差嗎?」金貔不解。

    「重點不在於吃的東西,我們可以坐下來聊聊。」雲遙笑容可掬,她與家人向來也是吃飯時聚在一塊,熱絡聯繫感情。

    「聊?」

    「像現在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正是培養感情的好時機。

    金貔不置可否,逕自變回人形,甩動一頭金絲長髮,想甩干它,雲遙趕忙用手裡那件粉紫褙子替他拭發,他才想告訴她,他只要動動手指,法術就能瞬間洪干長髮,她卻比他更快一步開口:

    「這樣會染上風寒,不快擦乾不行,你頭低下來。」

    風寒?那是什麼?

    金貔困惑,不過姑且看在她動作伶俐又不讓人討厭,他也就沒有掙扎,允許她觸碰他的長髮。

    「你的髮色真漂亮,純金的呢,我頭一次見到,又柔又亮。」雲遙邊說邊梳玩起來,看自己手指穿梭其間,被閃髮絲纏繞。當它在指節圍成一個圓,彷彿戴上指環,讓她不夠纖致蔥白的手指也變得好看起來。

    「會嗎?」他看習慣了自己的金髮,不覺稀罕,倒對她解開發辯之後,蓬鬆微鬈的烏黑長髮感到有趣。她的發量濃密,巴掌小臉在其包覆下,更形稚拙,他探手去摸,摸著了綿軟如絲的觸感,他模仿她,十指往濃密黑髮裡探索,髮際有股香味,很淡很淡,卻不教嗅覺靈敏的他討厭,但烏絲有些沁冰,山之巔,氣溫低冷,他是不會感到寒冷,可她呢?

    人類這種生物,聽說相當脆弱,太冷太熱都吃不消,又不諳術法,沒能擁有護體神力,要傷他們,連半支爪子都甭用上,她也是人類,應該亦然。

    但是,她沒埋怨冷,是代表山裡的寒溫,她能忍耐嗎?

    「我要把你掉的長髮收集起來,編個手環來戴。」雲遙靈光乍現,並為此開心咧笑,在毛刷上尋找好久,才找著唯一一根——他怎麼不像耗呆,每回刷毛都得掉上大半堆的狗毛?

    她小心翼翼拈起金髮,收進腰際小內袋,動作像極了她找到多珍貴的東西。他盯著她好半晌,直到她察覺他在看她,回以淺笑,金貔仍沒收斂目光,放肆地將她自頭到腳瞧一遍、兩遍,瞧得她都尷尬起來,以為自個兒臉上沾了髒,趕忙用手背去擦……

    金貔抓住她的手,低頭打量,好似不解她的手怎能這麼小,左右翻看,再將它貼在自個兒大掌裡,比較他與她之間的差異。

    「金貔?」

    「你好嬌小。」他輕易收攏十指,便能包覆她。

    「明明是你長得太高大。」還敢控訴她小?

    「我身邊沒出現過像你這樣的小動物。」

    小動物?

    這三個字是她生平頭一次被人冠上。

    「我身邊也沒出現過像你這樣的大動物呀。」

    大動物?

    好歹他是神獸,誰見著他膽敢如此稱他?

    他竟絲毫未動怒氣,只因她表情純屬戲謔調皮,不帶半分不敬或惡意。他突地傾身,在她唇上落下蜻蜓點水的碰觸,雲遙一驚,大眼瞪圓圓地瞅他,她只覺下唇好像被舔了一記,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面,烘得她雙頰漲紅。

    這個舔吮,與耗呆用口水咂滿她一臉的濕滑不同,他不是在討好她、諂媚她,或是要求她賞根羊骨頭啃的奉承,倒像是試探品嚐,想知道她的味道為何。

    「金貔……」

    「勾陳說,女人唇瓣的滋味,嘗起來甜香,教人欲罷不能。」他貼著她的唇低語,似乎在印證勾陳所言。他退開,又靠近,以下唇磨蹭她的,軟軟雙唇相貼,他喜歡她的豐盈軟綿,他時而探舌,舔一下,又輕蹭,再舔一下……

    他的津液,濡亮她的粉唇,刷出薄薄一層水澤,雲遙本來覺得洞裡溫度低寒,雖未凝雪結霜,仍是足以和荒城氣候相較,可惜她厚實保暖的毛裘全都收在旅舍的行囊內,沒帶上山來,一身薄裳,著實低抗不住寒溫。可現在她一點都不感到冷,反而熱得渾身發燙,好似浸泡於溫泉之中,腦門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鑫貔瞇著金絲長睫,唇黏在她唇間,彷彿她嘴上沾蜜,他戀上了甜美滋味,不捨離開。

    這是吻嗎?

    雲遙思緒快被竄升的熱度煮沸,只能勉強逼自己維持一絲絲思考能力。她見過爹娘濡沫相親的擁吻,還與愛淨躲在牆邊咭咭偷笑瞧著,那種嘴吃嘴的遊戲,爹娘總是樂此不疲、百玩不厭,她瞧過好些回,但與金貔的吻法好像又有些不同,她記得爹是這麼做才對……

    雲遙主動攀牢他的肩,開啟檀口,將他徘徊於唇外的舔舐舌尖納入嘴裡。

    她爹是個魯漢子,吻起娘來激烈霸道,活脫脫像要把娘給吞吃入腹一樣,糾纏著娘的嘴兒不放,發出吮指回味般的嘖嘖聲……她只有爹這個範本可以倣傚,她爹怎樣對她娘,她便怎麼對金貔。

    她吸吮他微溫的唇,學習爹不懂饜足地捲纏著娘的粉舌那般,也以小巧香舌繾綣他的。

    陌生新奇的感受俘虜了金貔。

    他喜歡她吮他的方式,她好香,靈活小舌好軟,怯怯顫著,與金銀寶石放進嘴裡的冷硬感全然不同,她溫暖無比,鼻腔吐出的氣息與他的交融在一塊……雙掌忍不住扣在她頸後,任由她黑綢般髮絲撩弄出癢意,他喜歡她頭髮摸起來的觸覺,也喜歡她頰生桃花的粉嫩紅潤……

    但他討厭被牽制被影響!

    他討厭自己無法控制自己去撫摸她的髮膚,去熨貼她溫熱的嫩頰,去探鑿她甜美的芬馨……

    金貔驀然從深吻之中抽離。

    他皺眉,倏地沈聲道:「你不用急於一天把『愛』都做完,想草草打發我,慢慢來吧!」他的怒氣因為誤解她意亂情迷的反應而激生,以為她打算用一個吻敷衍了事,告訴他那便是愛情,然後向他索討她應得的報酬,拍拍屁股走人。

    這教他感到一陣嫌惡!

    雲遙先是從熱辣的唇舌交纏中被拋下而感到失望,後又受到他莫名其妙的指控而不解及難堪,以致於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呆若木雞地看著他轉身背向她,狀似賭氣地恢復獸形,逕自趴地伏臥。

    慢慢來?!這三字像在指責她有多猴急似的!她哪……有。

    想了一下。

    確實好像有。

    方纔的一切都太火熱清晰,她重新反芻自己的回應,剛剛吻得欲罷不能的傢夥是誰呀?!是她!剛剛吮著他不放的傢夥是誰呀?!是她!剛剛幾乎要化在他懷裡的傢夥又是誰呀?!還是她吶——

    雲遙垮下小臉,找不到能替自己辯駁的半句話語,僅能抱膝蜷坐一旁,臉上紅暈迅速褪去,心裡默默想著:原來……他不喜歡那個吻。可是她自己好喜歡,好喜歡哦……

    偷瞄他一眼,他依舊背對她,仍在生氣。

    她本想喚他,聲音到了嘴邊又嚥下。她不知道喚了他之後,自己要說些什麼,道歉嗎?對她方纔那般吻他感到羞恥嗎?

    她將臉蛋埋進膝裙間,一定是受到此時心裡的惶然影響,她突地覺得好冷,忍不住打起寒顫……

    她睡了好久,窩在牆角,長長黑髮包覆嬌小無比的她,垂落頰畔和肩頸,她微張的唇瓣籲出淺白色霧氣,雙手疊抱,膝兒彎曲,自己縮成一小團,像貓。

    金貔在她身邊打量半晌,探手撫摸她的臉頰——不冷,溫溫燙燙的。感覺到他的觸碰,緊合的黑睫緩緩開啟,他沒有立即收回手,神獸不懂何謂尷尬,他的舉動彷彿自然而然,更像天經地義,微微一震的人,只有雲遙。

    一張開眼就看見他距離恁近,她當然嚇到了。

    「我……睡過頭了?」

    「在這裡,你愛睡多久都可以。是我吵醒你了?」

    他看起來……已經沒為昨天的親吻而動怒?

    雲遙坐起身,呼吸聲清晰可聞,山裡稀薄的空氣,使她必須更費勁吐納。忍住腦門昏眩,她想,她可能受了風寒,才會頭暈腦脹的。

    「沒有。我去洗把臉。」她以膝為腳,爬往水泉,掬起溫水潑洗臉龐。水好暖和,雙手泡在裡頭便不想離開,手是暖的,身子卻覺得冰凍,這山洞,是越來越冷了……

    她喝下好幾口泉水,溫熱的水,滑過喉,進入胃,驅散些微寒氣。

    「你今早沒出去?」梳洗過後,雲遙振作精神,既然他一副對昨天之事處之泰然,她也不該耿耿於懷,只要自己當心些,明白他不喜歡她吻他,別再犯著他的忌諱。

    「我今天不想出去。」金貔咬破幾顆珍珠,像吃荔枝一樣輕鬆,而他的對面放了幾十顆青果子——昨天她吃的那一種,教人食慾盡失。

    她在他身旁盤腿坐下,「那我們今天可以一塊到外頭逛逛。」

    他睨她一眼,又道:「我說了,我今天不想出去。」

    這只神獸,有所堅持。

    「我以為你說的不想出去是指不想出去外頭尋找寶物,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想離開山洞,抱歉……」雲遙有些窘然,笑著道歉。「你以前不想出去時,都在洞裡做些什麼呢?」

    「睡。」

    貔貅生性慵懶,並非辛勤神獸,世人以它形貌雕琢成玉飾佩戴,以為如此便能招財,殊不知若沒有時時拿起撫摸把玩,貔貅根本就只睡不醒,不會為佩戴者咬回財運。

    「睡一整天嗎?」

    「有時可以睡上半個月。」他發現她沒有取果子吃,不禁動手拿起一顆,遞給她。他不懂自己為何在乎她吃或不吃。

    「那我不吵你。」她接過果子,肚子好餓好餓,卻又不想以它果腹。

    「你不吃嗎?我去採的。」

    雲遙這才發現果子數量好多,堆在金礦旁,自成一座青綠小果山,並非她昨天吃剩的而已,原來是他……

    雖然它不美味,心意卻很甜。

    雲遙咬下一口果子,竟不覺它像昨日難以吞嚥入腹,是他比她會挑水果摘,抑或她又受心境所影響?

    澀意中,夾雜一絲甜美,這不知名的果子味道,很難言明。

    她吃完一顆,他又拿給她一顆,而她也順手挑起一塊小方形金礦,讓他當早膳。她沒吃過金銀珠寶,很難去理解哪樣東西好吃,但她有注意到,金貔比較喜歡吃金礦,眾多寶礦間,他每回都一定會吃這一項。

    「金貔,你在洞裡休憩時,我可以下山去拿些東西嗎?」彼此用餐之際,雲遙開口詢問。

    他只是挑眉,以眼神反問:要拿什麼?

    「我想去拿些換洗衣物,還有厚裘,這山裡有些冷……我也希望能見與我同行的朋友一面,他一定很擔心我,畢竟我為了追上你,沒有等他一塊,他現在恐怕急得快瘋了吧,我向他報聲平安,好讓他安心。」雲遙沒忘掉山下的北海,她彷彿能想像出北海驚慌失措的模樣,她好抱歉,她總是魯莽,連累旁人跟著緊張煩惱。

    「你覺得冷?」

    「當然……你不覺得嗎?」她的聲音都還有因為寒冷而打顫的喀喀聲。

    金貔搖頭。

    他有一身厚毛嘛。

    「我雖然出生在嚴寒荒城,早習慣一年到頭都飄雪的季節,不過也都得包上厚厚一層的棉襖毛裘才行。」每回最冷的時分,她就會套上七八件衣裳,將自己包成兩倍大,才總讓爹取笑她笨重如熊。

    「你沒有告訴我。」金貔皺皺眉,在指控她不誠實,「我以為你不怕冷。」他以為她和他一樣,對冷熱無感。

    「抱歉……」她不認為他在意這類小事,剛才她也不是在抱怨。她不想麻煩他,所以才不說,並沒有騙他的意思……但,冷不冷是她自身的問題,他為何一臉不悅?

    「我不是在罵你。」他討厭她露出歉然的表情,那會讓他看不見她眸裡該有的晶亮光彩。

    這只神獸,真難捉摸,她完全弄不懂他的口氣及表情,分不清他的喜怒。

    「……那,我可以去嗎?」她不由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試探惶惑。

    「我沒有撤下法術的話,任憑你如何打繞,也離不開這裡,更別提下山。」金貔淡然道。

    這意思,是拒絕?

    雲遙試圖解讀他臉上神情所代表的涵義。

    應該是。他沒有流露出關懷或擔擾,從她提出央求開始,他只是蹙緊金色雙眉,好似她帶給他困擾了。

    「……事實上,也沒有很冷啦,我可以多動動手腳,讓自己暖和起來。」她收回下山的要求,不拿這種小事吵他。只是一點點寒冷,還打敗不了她,她不至於忍受不住……而北海,只能教他再多擔心幾天了……

    金貔放下咬了半口的寶礦,不發一語,起身走出他剛剛才說過今天不想離開的山洞,金色光影瞬間消失於薄霧林間。

    雲遙歎氣。她這輩子就屬這兩天歎最多口氣,她平時是個多愛笑的人呀。

    真不知道該怎麼愛他——這是他要求的條件,但她現在才明白,它是多困難的一件事。

    她雖不識愛情全貌,但不認為只有單方面努力的愛便能稱之為愛,她願意拿自己的愛情去向他換取荒城的希望,他卻完全沒有接收的打算,她不懂是他遲鈍,還是她做錯了……

    她很想關心他,卻覺得他好遙遠。該如何靠近他一些?如何得到他的回應?如何傳達她的善意?

    這些問題,教她想得頭疼起來。

    她咬住呻吟,又蜷起自己,靠坐牆邊,倦意和睡意同時襲來,她手腳不由自主的發出顫抖。

    好冷。

    四肢彷彿快要凍僵……

    她的意識逐漸模糊,緩緩遠颺飄去——

    刷。

    突地,身子一重,有東西猛壓上來,驚嚇到她。

    本以為是什麼野獸撲來,驚魂未定的圓眸覷見自己身上擺了好多好重的……厚被、軟裘、毛襖、冬裙,全往她身上堆,她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從衣料山中掙扎爬出。

    金貔挺直佇立於她身旁,居高臨下地俯覷她,俊逸臉龐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漂亮神情。

    「這些夠嗎?」

    「什、什麼?」處於錯愕狀態的她,讓厚被傳來的暖意所包覆,出於本能地抱緊厚厚軟軟的棉被不放。

    「不夠?」他解讀她的反應後,又要轉身走出山洞。

    「金貔!夠了!夠了!太夠了!」她終於明瞭他所問為何,急急從厚被裡爬出,握住金貔的手臂。

    他低首,望向攀在他手腕上的纖纖柔荑。

    「真的?」他沒立刻相信她。這女人有過沒實話實說的不良紀錄。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雲遙拉著他,一塊跪坐在大大厚被間,她沒有想到金貔會去為她找來這些東西,連想都沒有想過,太、太驚訝也太驚喜了,他才剛說過今天不想走出這個山洞,卻又打破自己的堅持……

    溫暖她的,絕非這幾十條的被子,而是他的貼心之舉,教她受寵若驚。

    金貔長指勾起一襲滾有白色柔毛的紅裘袍,覆蓋在她背上,裹住她。

    「勾陳說,人類怕冷,不多添些衣服就會生病,病重會死去,天底下沒有哪種動物比他們更脆弱,他們是唯一需要藉助其他動物的毛皮或絲織物來保暖的弱獸。」有誰見過兔子穿衣?有誰看過大熊披裘?獨獨人類,無法靠自身毛髮禦寒。

    他不懂寒冷,也不懂她覺得寒冷時該為她做些什麼,所以他速速去找了勾陳,問清楚哪些人類用物能抵擋寒冷,又匆匆尋齊。

    頭一次,他的鼻子不是用來嗅財,而是嗅哪些地方有棉被……

    難怪勾陳當時在他身後猛拍自個兒大腿狂笑,笑他糟糕了。

    糟糕了?

    貔貅不找金銀珠寶,確實是很糟糕的事;貔貅不咬財,只咬著一堆女人穿的蓋的衣物及暖被,更是最糟糕之事。

    金貔知道自己反常,討厭自己反常,卻沒為此反常而產生半絲後悔。

    因為——

    「謝謝你,金貔。」

    他得到一個足以媲美美玉珍寶的璀璨笑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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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0:07:48

【第四章】

  接下來,金貔足足有十日沒有出洞去咬財寶,但也沒能在洞裡睡足十天。雲遙不是文靜恬秀型的女孩,頭一天他在洞內沈睡,她如她所言,乖乖沒吵他,逕自坐於一旁,折疊小山一般高的衣物,鋪整棉被,他偶爾瞇起惺忪眼眸覷她,她低哼著他從沒聽過的曲兒,音調活潑可愛,雖難媲美仙樂天籟,振奮不了人心,治癒不了傷痕,卻有另一股教人豎耳傾聽的慾望。

  他偷瞄一眼,又安心閉眸,被她嗓兒給哄得酥麻,睡得更香,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晃動金澄色長尾,與其應和。

  當金貔再度醒來,他身上多出一條厚暖棉被,而雲遙挨在恢復獸形的他背脊後側,與他同蓋一衾;他獸身巨大,泰半厚被幾乎全在他身上,她只有小小一角勉強蜷在膀子內,幸好她穿得夠暖。他本能地變回人形,一條被子總算足夠密密蓋牢兩人,她沒醒,酣甜小臉掛有淺淺饜笑,金貔輕巧翻身,與她近在咫尺,可以細細瞧清她粉嫩無暇的芙顏上每分每寸……

  有個人在身畔,竟然如此溫暖,她的體溫緩緩熨貼過來,他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還有,她的依偎。

  他不識溫暖,當然,同樣沒嘗過寒冷,他有足夠自禦的珍貴毛皮來保護自己,熱為何?冷為何?他從不需要去分辨,所以他不知道多了個她,洞穴裡會多出一股暖意,一股讓他感到無比心靜平和的寧馨。

  她無意識地蠕蠕身軀,尋找更暖熱的依靠而偎進他懷中,金貔沒拒絕她的靠近,甚至於,他自動彎身收臂,將她納得更緊實些。

  第二日,那位不文靜恬秀的雲遙便賦閒不住,在洞穴口探頭探腦往外瞧,面對晴朗艷陽,流露渴望奔跑於其下的希冀,而她確實也這麼做了,光彩小臉湊到他面前,咧開整齊淨白的牙,朝他問著:

  「我可以去曬曬日嗎?荒城很少能見到這麼明亮溫暖的白日呢!」她雙眼有光,閃耀。

  他不過是不以為意地淡淡頷首,她就像只放出籠中的禽留鳥一樣,嘰嘰喳喳飛奔出去,在洞穴前的綠茵之間,心情享受由天際灑落的暖金光芒,快樂馳騁。她仰高小臉,沐浴其中,任憑日光輕曬,金耀的光澤覆滿小巧輪廓,眉、眼、鼻、唇間嵌上薄薄一層亮澄金膜。

  金貔在洞穴內瞧得失神,眼前,彷彿豎立著一尊純金塑造的美人雕像,巧笑倩兮。察覺他的注視,她回以更耀眼的笑顏,招招手,要他一塊出來享受如此舒適宜人的的日照。

  「這樣好舒服哦!」她笑靨飛揚,連黛眉都像彎彎在笑。

  他倒覺得一塊窩進厚被底下才叫舒服。

  「來嘛!」她跑回來,拉他一起。

  金貔被迫出洞,踏入一片瀲灩碎金之中。

  日芒有多溫暖他不知道,此時握在他右手腕的軟軟小掌遠勝過它。

  她咭咭輕笑,滿足籲息,草茵上有花無蝶,只有她,漫步飛舞,榴花裙隨之團轉。倏地,她踩著碎石,跌了一跤,金貔伸手要去撈她,讓她不至於踉蹌摔痛,但他慢了一步,她跌進芳芳碧草間,連同他一塊——

  滾了半圈的丫頭,非但沒嚷痛,反倒笑得更開懷。

  「躺在草上,正好曬個夠!」她躺著便不想動了,身下的草,不像荒城又硬又粗的牧草,它們軟軟的,不扎背、不刮膚,不會突然從裡頭鑽出啥小蟲咬人,她放鬆警戒,全身平軟,毫不閨淑——閨淑兩字,本來就沒出現在她身上過——攤開雙手雙腳,大剌剌擺出人形大字。

  「野丫頭。」跟著跌坐的金貔忍不住數落她,語氣中不帶任何責備,她聽得出來,於是玩興不減,聲若銀鈴,清脆可愛,拉他躺在身邊,一同仰望好近好清澄的湛藍蒼穹。

  「……我們荒城好少能看見這麼藍的天,曬這麼暖的日。」雲遙笑覷天際那朵像極了雪綿跑跳的圓圓白雲,扯扯他的袖。「你瞧,我們荒城產雪綿,白白蓬蓬的可愛模樣,和那去兒一模一樣,雪綿的毛柔軟又溫暖,我們剪下它,揉成綿線,再朝廷編織,做成毛襖、毛帽、毛襪和毛氈……」

  金貔沒見過雪綿,無法想像,而前方那片雲,在他眼中不過是單純的圓形,瞧不出哪裡有啥動物的形體。

  「我們荒城有草原,不下雪時,翠綠一片,不過沒法子像現在躺平,裡頭全是一顆一顆羊糞,味道腥膻,若是躺上去,只會沾一堆羊屎……別小看那些黑黑的小東西,它們可以堆來當肥料,用途廣泛呢。」她才說完,又發現一片驚喜雲朵,連忙指著道:「耗呆!耗呆耶!我家耗呆趴著睡覺時就是那德行!」

  「耗呆?」

  「它是我養的雪犬,性子乖巧護主,樣子看起來有些憨呆,很好欺負的愣樣,我怎麼鬧它玩它,它都不生氣,衝著我直搖尾吐舌。它從我七歲就陪在我身邊,我當它是最好的哥兒們,有啥好事壞事都要找它參一腳哩。」

  提及耗呆,不得不想起那件一人一犬做出的轟動蠢舉。

  「我上回還逼耗呆假扮貔貅,要它跑過荒城街巷,讓城民都誤以為是貔貅來了,剛開始,大家都好開心,直呼神跡,一個接一個跪地磕頭,膜拜耗呆……後來實在是得意過頭了,才會露出馬腳,被大家發現是騙局。」害她在城門口罰跪,跪到差點活活凍死。

  「為何冒充我?」金貔問她。

  「……因為你是神獸,傳言只要見到你,就能招財納福,我們荒城窮怕了,被不斷不斷的雪災給打擊到幾乎快要站不起來,我們需要有神跡,需要有希望,需要知道老天並沒有放棄我們……」

  「荒城沒有寶氣,籠罩在它的上空,是貧瘠的味道。」金貔實話實說。

  他幾天前去過荒城,那是她為他刷毛時所能得到的報酬,神獸允諾之事,當然會做到,他如她所願,馳過荒城天際,未曾多做停留,亦不在意是否被城民瞧見,他只答應她,從荒城天空經過。

  那座城,沒有半點吸引他多停步的氣息。

  「果然如此,我們明明就很努力,結果還是勝不過天……」她沒有半點意外,親耳聽見他這麼說時,心中仍不免難過,小臉上的笑花凋萎,不再燦爛。

  「外傳在某處見貔貅,便會帶來財富,但那並非真實,不是貔貅出現而招財,是地脈靈氣吸引貔貅前去。」他又補充。

  「我也知道呀……只是在每個人心中,一生有幸見到神獸,都會以為自己將要獲得好運庇佑嘛!你不懂人類有多相信這種啟示,哪怕是一道金光或一朵彩色祥雲,我們都視為吉兆,並從其中得到慰藉,然後轉變為力量,支持人類振作,鼓舞人類不放棄。」雲遙幽幽說著。

  「人類……真蠢。」金貔不留情地說道。他不明瞭這種依賴外在光景而欣喜、開心,以為有神降臨的心境,他不需要受誰庇佑,他只憑自己,憑貔貅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儼然忘掉他身旁也躺了一隻蠢人類。

  雲遙不爭辯,只能苦笑翻白眼。不是不為人類說話,而是要與一隻神獸闡述人性光輝,並讓他明白人類可愛可貴之處,是件多困難的事。

  另一點,她無法否認,自己確實有蠢過——

  「我也被我姊姊罵蠢,蠢到想靠耗呆假冒貔貅,我太無知,不知道貔貅是那麼美的神獸,閃閃發亮,教人無法直視……」她偏過頭凝望他,披散在碧茵間的金絲長髮,此時正反射著陽光輝芒,襯托他的澄亮。無瑕的淡然臉龐,兩扇同色的長睫半掩金眸,挺直高鼻,薄美唇瓣,分開來看已屬極品,拼湊在一塊更是加成再加成。神獸吶,聖潔高雅,光輝璀璨,在這男人身上,半點不假。

  他也在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到自己對她的注視,那個男人,神情無比認真,良久不願眨眸,彷彿深深覷視著何等稀世珍寶。

  「不是每隻貔貅都是金色,我們偏好吃的財寶,會影響我們的毛色,例如銀貅,她便是只銀白色母貅。」他看見她眸間的自己正在說話,但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太關注盯緊她靈活水燦的眼睛,漂亮的黑曜寶石變無法比擬。

  「銀貅?」母的貔貅?與他一樣的神獸貔貅……「光聽名字,就覺得她一定好美好美,是不?」

  「或許吧。」

  「你沒見過銀貅嗎?」不然怎會用這樣的語氣回答她,美就美,不美就不美,或許吧是啥意思?

  「見過。」金貔的口氣完全不熱絡,像在說著他不感興趣的事兒。

  「既然見過,怎能用『或許吧』來回答我的問題?她不美嗎?」

  「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

  連她這個沒見過銀貅的人,只要將金貔的氣質與神韻套於一個女人身上,金髮換成銀髮,都會覺得美了,偏偏他一臉不置可否,金眉還淡淡攏著。

  他見多了清艷仙女,對於女人美或不美,要求太高嗎?

  「……你也覺得她美嗎?」雲遙發現自己是屏著氣息在提問。

  他看見她眼眸黯了一下,不是人性醜惡的陰霾,他從她身上沒有嗅到半絲惡臭,她眼底那絲黯淡是什麼?怎會說來就來,在問及銀貅美麗與否時,侵佔那兒的光亮?

  「金貔?」她等待太久,屏息到肺葉疼痛,出聲提醒只顧瞅著她瞧的男人。

  「我覺得她……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絕對不是人類用以描述女子美貌與否的詞句,這是神獸之間的用法嗎?雲遙露出迷惑神情,不停思索金貔說出這四個字的意思,偏偏金貔言盡於此,不肯多做說明和補充,閉上金色長睫,在暖陽包圍下慵懶睡去,徒留她一個胡思亂想。

  美得一言難盡?

  可愛得一言難盡?

  迷人得一言難盡?

  究竟有何難盡之隱呀……

  他害她心情也複雜得一言難盡吶……

  接連幾天,雲遙都與金貔在這處幽靜仙境中獨處,她很想再追問下去,然而又覺得自己有何資格問這麼多,萬一惹怒了金貔,或是他冷冷回她一句「與你何干?」,她反倒更受打擊,到那時就真的「痛到一言難盡」了。

  金貔很愛睡,時常由早睡到晚,一日一食。當他睡了不理人,雲遙自己會找事兒做,她在金山銀山中認真翻找,不為尋找最高價的稀寶,而挑些看起來可口美味的「食物」,再逐一清洗乾淨,認真擺盤,用寶礦玉石拼放出七彩璨亮的秀色可餐,以金為飯,配以銀石、墨綠翡翠、鮮艷紅玉、澄澈水玉、藍彩礦、黃彩礦……雖然無法親試滋味,起碼視覺上還算美味。

  金貔找回的寶貝種類繁多,除了尚未琢磨的原礦外,更有不知由誰埋藏於某處的神秘寶箱,裡頭有著無數手工精巧的華美首飾,雲遙在找「食物」時,也翻出它們。

  漂亮的鎏金手環、純白貝珠的長煉、點翠對簪、鑲寶指環……瞧得她眼花撩亂。她難掩好奇地在腕上試套了幾支金手環,也將各式指環往十指間戴,好沈好重,又好累贅,連手都快舉不起來。

  她把叮叮咚咚的玩意兒一古腦全卸下來,但右腕上仍有幾圈金光流洩,那是金貔的發,只有少少三四根,長度足以讓她繞上好幾圈,它們像極了最細膩的金絲手環,纏繞在手腕間,毫不遜色於任何一款金飾。

  比起那些金銀珠寶,她倒覺得他的金色髮絲要好看百倍。

  金貔半睡半醒時所瞧見的,是雲遙正忙於將數款飾物往她雙手雙腕十指上套的景象。

  他並不在意她拿取一些東西走,對他而言,金銀珠寶只是食物,就像是幾顆水果一樣,分她吃食亦無妨。

  人是多貪婪的動物,他豈會不曾聽聞?

  人若不貪,何須拜神?

  求平安求健康求福氣求長壽求發財……

  什麼都想多求一點。

  什麼都盼能多得一點。

  她若開口向他討,他二話不說也會點頭同意,實在毋須暗地裡藏東藏西,做宵小行徑。他身為神獸,對於小惡小奸自是嗤之以鼻,難以苟同。

  也罷,別把整間食物搜括一空就好,神獸亦是獸,當食物遭搶時,會激發獸的扞衛本性,亮牙相向。

  他比較意外的是,她做著貪婪之事,卻不聞貪婪之息,是她隱藏得太好,抑或他嗅覺生�?滿鼻腔只嗅到她淡淡髮香,是因為他正枕著她蓋過的厚被?

  金貔閉上長睫,繼續補眠,不再去思索這疑惑。

  他若能晚個片刻合眼,便會看見雲遙忙不叠取下首飾,並揚起右手,凝覷纖腕上幾絲細細金髮在憨呼傻笑,久久捨不得放下手來。

  她給的「愛情」,沒有很濃烈,也不驚天動地,她就只是陪伴他,跟他閒話家常,為他做著他最愛的刷毛享受。他討厭吵,偏偏面對老在他耳邊哼曲兒或是說些無關緊要話語的她,他卻可以忍耐——不,不是忍耐,忍耐這兩字帶有太多無可奈何及自我委屈,他沒有忍耐,這樣的情緒,這些天來,沒有浮現半次過。

  他討厭受人打擾,卻不討厭她的打擾,他連鳥叫蟲鳴都嫌惡不已,竟容許自己身旁擱著一隻媲美雀兒的女娃,一隻……有著漂亮粉嫩雙唇的雌人類。

  她豐盈柔軟的唇嘗起來的滋味,他記憶猶新,他牢牢記住那樣迷人觸感,不時回味,光是想著,內心彷彿有什麼正在躁動,急欲發狂,吞噬掉思考能力,這種身體改變他很清楚,貔貅情慾亢進的配偶時序將至……

  平時並沒有如此難以忍受,蒙頭大睡也能唬弄度過,這一回會感到難熬,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她開口說話的嫩嗓,呵呵飛揚的清脆笑聲,彎彎淺瞇的秋水雙眸,甚至是奔跑於艷陽下的活力模樣,都教他渾身一熱,心跳如擂鼓。獸的追逐本能,幾乎要展露出來,他好想一把擒獲她,將她按在身軀之下,憑借獸性掌控,奪取他渴望的歡愉和狂喜,好想咬住她一身健康膚色,品嚐它在嘴裡戰慄哆嗦的緊繃——

  她現在只要窩靠在他身邊與他共享一被,他會立刻朝她撲上去!

  所以,離他遠一點!

  否則被發情猛獸吃掉別怪他!

  金貔試圖靠睡意佔用本能情慾,不去看那只讓他慾望澎湃的傢夥,只要再一眼,一眼就好,他馬上便宜會付諸行動,把他腦子裡勾勒出來的畫面原原本本施行一遍,不兩遍,不,三……六遍好了。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

  「金貔,你要不要吃飯再睡?」

  比糖蜜更甜的輕喚,就貼近在耳邊,他全身緊繃,被柔荑輕輕搖晃的肩膀硬得像石。

  「我挑了一些好吃的寶礦哦。你從昨夜就沒吃東西,吃一些吧,肚子空空不好睡,金貔?」雲遙當然不知道自己此時危機重重,只擔心他餓。

  「不要靠近我!手拿開!別碰我!」金貔冷聲回應,不準自己去回想此時貼在他身上的軟掌有多嬌小可愛甜美可口。

  雲遙幾乎縮彈回右手,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呀,他討厭睡覺時被人吵醒,她一時之間竟忘了,真是……太得意忘形了,以為她和金貔幾日相處下來,兩人熟稔起來,有了起碼的交情,原來只有她一個人這麼想。

  她蠕唇想道歉,又怕她的道歉吵到他,只好緊緊閉上嘴,端著那盤認真挑選過的「食物」,慢慢退到牆角,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前幾天她也會搖醒他,要他吃完再睡,他沒有拒絕過,即使再困,他仍會乖乖張嘴讓她一口一口餵食,像方纔那麼嚴厲地斥退,還是頭一遭……

  明知道他嗜睡的癖好,那句要她走開的話不過是有口無心,也許等他睡醒之後,就壓根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偏偏她仍為了他的拒絕而倍受打擊。

  她好在意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對她說的字字句句,她都放進心坎裡,他為她咬回衣物棉被的舉動,讓她開心得像要飛起來,胸口熱呼呼、甜絲絲,彷彿變成一顆蒸熟的甜包子,正在膨脹。

  她的個性向來大而化之,很少去鑽研在某幾句話裡。有時別人說什麼,她左耳進右耳出馬上跑光光,不會去深思那人的話中帶有哪些涵義,不會為那些字句反覆思忖猜想,哪怕別人以暗喻的方式在拐彎罵她,她亦不見得能聽出其中的惡意,對金貔卻無法像以往一樣坦然。

  她怕被他討厭。

  她怕受他冷眼相待。

  她怕他覺得她煩。

  她怕他覺得她不好看。

  她怕從他口中聽見對另一個女人的讚賞。

  她怕他……不喜歡她。

  再怎麼懵懂無知,她也不會蠢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是愛情。

  那是她情竇初開,所綻放出來的愛情之花。

  從一開始的交易條件,到現在的情不自禁,她把一出該做假敷衍的戲碼給演成真的了,允諾給他的愛情,不是雙方獲取各自想要的東西之後,便能輕易收回來的虛情假意。

  她愛上金貔,愛上一隻神獸……

  她一方面好喜悅,因為以往她只懂得親情友情,這是頭一次,她碰觸到了愛情,明瞭心裡填著一個人的滋味。時時注視著他,瞧見他面露微笑便忍不住跟著開心飛揚,拉著他一塊踩在綠茵芳草時,他的體溫從指間傳來,她克制不了臉紅心跳,她喜歡在他身邊,喜歡他那雙金澄眼眸凝望著她……

  另一方面,她又好惘然,金貔是如何看待她的?他曾是那麼直接了當告訴她,他要她的愛,卻不要愛她,這場條件交換中,需要付出感情的人只有她……

  他現在仍是這般想的嗎?

  他並沒有因為兩人的相處而改變心意?

  他……有可能會喜歡她嗎?

  她不知道,不敢肯定,無法猜測,金貔待她的態度,撲朔迷離。

  不要靠近我!手拿開!別碰我!

  這三句話,以及他嚴厲的口吻,刺痛了她,而且,它們還不斷在腦子裡放大迴盪,雲遙稚氣地摀住耳,想這樣隔絕掉它們——

  然而,摀住的雙耳,沒能阻斷金貔要她別靠近的冷言,更沒捂掉此時越喊越急、越來越近的嬌聲呼喚,那一聲比一聲柔媚的嗓兒,叫的正是金貔的名。

  「金貔!金貔!」

  緊接著,一道炫亮銀光如風刮來,雲搖捂耳的雙手連忙護住險些被閃瞎的眼睛,但仍是慢了一步,那銀光來得又快又急,強度猛烈如日,一時之間,洞內晶礦照得顆顆透亮,晶礦稜角反射光芒,一塊傳一塊,整個洞內彷彿陽光普照,沒有半點陰暗。

  雲遙好半晌眼前全黑,痛得眼淚直流,耳邊不斷傳來女人嬌喊金貔的聲音,她想快快看清楚來者何人,尤其是又聽見接連不斷的啾啾聲,更加驚慌急躁。

  到底是誰?!

  為什麼叫金貔叫得那麼甜膩可愛?

  還有,啾啾啾是啥?她在啾些什麼?!啾金貔的臉或是唇嗎?!

  這種時候就算眼睛被閃瞎又怎樣?她要趕緊瞧清洞裡的情況——

  雲遙抹乾了刺痛的淚水,逼迫自己快快適應強光,幸好近來被金貔渾身千條瑞氣給磨練得相當習慣,她揉揉眼,慢慢看見光芒中恢復窈窕娉婷的纖纖身影,然後,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疊在一塊——

  眼前兩個人疊在一塊——

  金貔和另一個女人疊在一塊呀呀呀呀——

  一金一銀,揮霍美麗光芒,他閃,疊在他身上的女人更閃,銀色髮絲狂野披散,無可比擬的銀白流光,自髮根到髮梢,全滑到金貔的頸邊,與他的金髮交融在一塊,金的絲、銀的絲,毫無突兀感,合該它們便是一體。

  她捧著金貔的臉龐,紅唇吻住金貔的嘴,又吮又吸,飢渴的猴急模樣,好似覬覦金貔幾千幾百年一般。

  那正是啾啾聲的來源。

  不是每隻貔貅都是金色,我們偏好吃的財寶,會影響我們的毛色,例如銀貅,她便是只銀白色母貅。

  雲遙立即想起金貔說過的這句話,那只跨坐在金貔身上的銀髮女人身份昭然若揭。

  銀貅!

  金貔沒說錯……

  一言難盡。

  真的,一言難盡。

  雲遙完全詞窮,不知該如何形容眼前那位……美?不,這個字太膚淺太貧乏太侮辱銀貅了,她努力壓搾腦力,也想不到更合適的詞兒。

  她……好美哦。

  一頭銀細髮絲,柔軟滑膩,襯著絕艷精緻的芙蓉面,她眉若濃銀,彎似柳葉,眸色晶銀深邃,宛如上好銀礦,此時正迷濛染霧,半掩在陶醉的銀睫底下,直挺的秀鼻猶似神人捏造,增與減,都顯不足或太過,薄而亮的嫩唇,緊貼金貔的嘴,粉紅小舌逐漸探出,要鑽鑿侵犯金貔的唇間,徹徹底底吻遍他口中每一寸。

  跨坐在金貔的身姿,裙兒因而高高撩起,露出白玉似的纖裸長腿,娉婷艷美的養眼模樣,看傻了雲遙。

  俊男美女的相擁奇景,雖教雲遙忍不住讚歎,她一邊驚艷抽息,一邊癡呆發愣。如天作之合的一雙璧人,此生有幸見到,祖上積福、祖上積福吶——吶什麼吶呀?!她她她她她在吻金貔耶!

  胃裡一股莫名澀意爆湧上來,融化所有驚歎,雲遙哪還有心緒做啥思考,她撲奔過去,由銀貅唇下救回金貔。

  金貔與銀貅同時看向她。

  銀貅眸裡有吃驚,意外在金貔的洞裡看見另一隻生物,金貔討厭有人打擾,他總是獨來獨往,不與誰深交,那這矮冬瓜是誰?

  金貔眸裡亦吃驚,她緊攀他的方式,像極了不許誰碰觸她心愛物品,他的手臂,被她抱在胸前,女性柔軟如綿的胸脯,隔著衣物,碰觸著他,撩勾獸的一股本能,特別又是在非常時期,一切變得敏感而薄弱……

  「你養了只人類當寵物?」與金貔的金光不同,銀貅甩動長髮時,點點銀亮揮灑而出,她白皙絕艷的花顏透著紅潤色澤,深銀的眸,好奇地將雲遙看上好幾回。

  「她不是寵物。」金貔的聲音較平時更低更沈,他不敢看向雲遙,怕看了就失控,於是眼神瞟高,瞧都不瞧雲遙半回。

  「食糧?」銀貅挑眉又問,問完,自己又回答自己:「不對呀,貔貅又不食肉,養個人當食糧沒道理呀。」

  「你來做什麼?」金貔沒興致將雲遙的來歷介紹予銀貅,更毋須向銀貅交代任何事,她不請自來,還敢問東問西?!

  「我來做什麼?你忘了嗎?我來和你生小貔貅的呀!」銀貅賞他一眼「你裝啥傻呀?公貔母貅在一塊還能做啥?!」的鄙夷目光。

  「呀——」發出尖叫的人,是雲遙。

  生、生、生小貔貅?那、那、那不就表示……

  金貔銀貅是一對兒?!

  這好像沒啥好驚訝的……貔貅本來就是一公一母組合而成,況且他們兩人好相襯,男的俊女的艷,生下來的小神獸定也可愛漂亮,繼承了來自於父母的優良血脈——不、不對不對,她腦子裡幹嘛幫他們勾勒出未來孩子的模樣?!揮掉揮掉快揮掉!

  銀貅纖纖藕臂疊掛在金貔頸後,噘高紅唇又要吻他。

  「快點快點……我忍不住了,你應該也是吧?」

  銀貅嗓音軟綿如糖,帶著魅惑勾引。教人酥骨的呢喃,讓雲遙渾身哆嗦,她看見銀貅貼吻著金貔的面頰,灑落輕吻,頓時快要呼吸不過來,但金貔並沒有嚴正推拒銀貅,她甚至看見銀貅細啄他唇瓣時,他緩緩閉上眼,似享受、似品味,回應了銀貅。

  接下來,兒童不宜。

  雲遙瞪大眼,木愣站著,眼前兩人也不介意她瞧,若要說哪方羞赧,恐怕只有雲遙一人吧。

  她想叫金貔不要吻銀貅,好想好想,幾乎要扯著他的袖,哀求他……

  可金貔不像曾經拒絕她時那般拒絕銀貅,他沒推開銀貅,被雲遙攀緊的手臂甚至毫不在意她還環於那兒,勾摟銀貅纖盈細腰,讓兩人之間不存空隙及阻礙。

  阻礙。

  雲遙領悟到,原來那兩個字,就是指她。

  「呃,我、我先到外頭去……」她沒有權利繼續待在洞穴裡打擾別人恩愛,而她說的話,在場也沒人有空去聽吧?她站在這兒好礙眼,只好默默退了出去,將洞穴留給金貔銀貅。

  她像逃命一般,跑得好遠好遠好遠,遠到回頭也瞧不見山洞。然而再遠,仍是在這處與世隔絕的寧靜仙境之中。

  她一逕奔馳,跑過綠茵草地,跑過白木森林,跑過崎嶇石路,到達盡頭。

  雲遙上氣不接下氣,雙腳一軟,癱坐在崖邊盡頭。

  下頭是深不可測的厚重雲海,雲海下頭便是她及北海他們一路爬上來的山峰,這裡凡人無法爬上來,她也下不去,她試圖分神去注意雲海有多美,試圖去感受日光有多暖,試圖去擔憂荒城現在的處境,偏偏她更加在意的,是此時此刻洞穴內那兩個人……

  明明身邊就有那麼美的銀貅在,為何還要留下她,說什麼要她愛他?他想嘗嘗愛情的滋味就找銀貅呀!銀貅都願意與他生小貔貅了,難道會不願意愛他嗎?

  大概只剩她一個人還傻呼呼地每天努力思索該如何愛他,把這件事當成人生中最重要的煩惱——

  難怪金貔說,人類真蠢,而她,是人類中最蠢最蠢最最蠢的一隻!

  他一定不稀罕她的愛,因為連她都不知道什麼是愛,她長得更沒有銀貅一半美,她甚至非他同類!

  他不需要她了吧,都有了銀貅呢……

  雲遙的心窩被什麼給螫了一下,疼得發酸,她深深吸氣,告訴自己:現在感受到強烈失落,是因為她沒有辦法為荒城帶回一絲希望,而不是為了其他……

  騙人!她在騙她自己!

  她嫉妒!她嫉妒銀貅!嫉妒得不知如何是好——

  時間,漫長得像經過幾輩子,她呆呆坐著,見腳下雲浪緩慢湧生,那般清靈美景,平息不了她翻騰紊亂的心緒,她根本無心欣賞,只要一思及金貔銀貅的擁抱,她就想哭,就想號啕大哭……

  不要抱銀貅……

  不要吻銀貅……

  不要愛銀貅……

  不要不要不要……

  我……

  雲遙倏地想起一件事。

  他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過,共處了這些日子,他不知道她姓何名何。

  他不在意這種小事。

  關於她,他一點都不在意……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08:18

【第五章】

  雲遙一直坐到了夜深,才敢慢慢走回山洞。

  她不想太早回去,撞見他與銀貅的好事。

  一方面,她帶著奢望,期盼金貔會追著她的腳步出來,向她解釋他與銀貅沒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要她別胡思亂想,別誤會他……所以她等在崖邊,等他出現。

  果然是奢望。

  她在崖邊吹了許久冷風,身後連道腳步聲也沒傳來過。

  那是當然,金貔手攬艷美母貅,哪還有心思顧及路人甲乙丙丁?恐怕連她跑出來都沒察覺吧?

  萬一,一踏進洞中,看見他們赤裸相擁,怎麼辦?

  要是……金貔跟她說,銀貅要留在那兒,與他共同生活,她怎麼辦?

  思及此,雲遙足下生根,黏在原地動彈不得,遲遲不敢跨出半步。

  雲遙,你的勇氣哪兒去了?

  要、要是銀貅真的決定留下來與金貔作伴,那、那很好呀,貔和貅天生便是一對,他身旁本來就該有只母貅照顧他,陪他一塊吃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塊銀磚,兩人還能連袂去尋找財氣,那是你做不到的事,就算再怎麼努力,你也吞不下金銀珠寶,無法飛上藍天,與他同翔。

  你是人,變不成神獸,給不了銀貅能給他的。

  有這層覺悟多好,你勇敢回去洞裡,看見銀貅偎在金貔懷裡撒嬌的話,就大大方方向他們打聲招呼,誇獎他們無比相襯,祝福他們永浴愛河,然後,請金貔放你下山,他想要體驗的愛情,由銀貅接手給他,你可以離開了。離開之前,別忘了向金貔討價還價,當時的交易條件沒有說明時限,只要求你要愛他,你做到了,你愛上他了!你達成你的承諾,他至少也實現他的應允,他必須去荒城盤旋有三天三夜,讓城民看見他……


  深深吸口氣,雲遙跨出第一步,腦海裡勾勒出任何一種可能面臨的情況,事先想好應對方式——若進洞中撞見男女赤身祼體正在……她就趕道歉,再退出洞外;若洞裡沒有過度刺激的養眼場景,只有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互喂金塊的甜蜜模樣,她就狀似自然地走過去,以「銀貅你好美,難怪金貔情難自禁」這句調侃做開頭,加入他們;若洞裡只剩銀貅,金貔去為她尋找更美味的財寶,她就立刻向銀貅解釋她與金貔的關係清清白白,不當壞人好事的第三者;若洞裡……

  雲遙刻意放慢腳步,偏偏距離洞口的路不長,步伐再怎麼慢,總還是要到達。她做完最後一個假設,假設金貔主動開口要她離開,口出狠話告訴她,他不要她愛他,他找到更想要的愛情時,她千萬不能哭,哭了就麻煩,哭了就會像在耍賴,好似準備死賴著不走;她一定要笑咪咪,不囉唆,拜託金貔去荒城,等他點頭,她就得表現得開開心心,準備下山,記住,連頭都不要回——她剛想完,人已經站在洞穴口,裡面沒有熠熠銀光,也沒有嬌喘或交談。

  她先探進半顆腦袋偷覷偷聽,確定洞裡好靜,她又躡腳往裡頭走。

  「……難道兩隻貔貅一塊去月下幽會談情嗎?」她正自問自答,便見水池裡有細碎金光閃耀,還有金色螢光舞動流竄。

  「跑哪裡去鬼混了?」金貔低懶的聲音,由金光處傳來。

  雲遙一震,這才看見金貔祼身浸泡在水池裡——以人形狀態——閉目養神,即使開口說話也未張開眼看她,而且只有他獨自一人,銀貅並沒有與他快樂共享鴛鴦浴。

  「銀、銀貅呢?」她自己也沒想到,這兩字要從口裡問出來竟有些乾澀艱難。

  「走了。」金貔頭部微仰,靠在池畔石礦上,水間金髮起起伏伏,泉水打濕寬闊白皙的雙肩,由皮膚上泛開的金芒,透過凝結的水珠,變得柔和。

  誰說只有美人入浴美?男人入浴同樣能教人忍不住口中生津,來不及吞嚥。

  雲遙趁他沒張眸時,忙不叠摸摸嘴角,幸好,口水沒淌下來。她咽嚥唾,「你沒有留她下來?」

  「留她下來做什麼?」金貔終於張眼,漂亮璨明的瞳,視線落在她臉上。

  「……作伴呀。」無論是心靈上,或是身體上。

  他嗤了一聲,卻沒針對她的語音接話,態度像在嘲弄她的「作伴」論,又更像在說「你管太多了吧」,她著實無法弄懂那聲「啐」代表的是前者、後者,或是其他。

  「金貔,你在泡澡呀?那……要不要恢復獸形,我替你刷毛?」這是討好,很諂媚的討好,先將大爺他伺候得通體舒暢,再來旁敲側擊探問他與銀貅究竟怎麼回事,說不定銀貅只是回她自個兒的洞裡去收拾細軟,再搬來金貔這兒與他雙宿雙飛。

  「我今天不想恢復獸形。」

  「哦。」大爺的硬脾性她是知道的,說不想就是真的不想,絕不來跟你耍客氣那套。「你看起來好累的樣子……」

  廢話,都和銀貅從白日玩到夜晚,誰不累呀?!她家耗呆之前欺負其他母雪犬,不過才一回,耗呆累得像條狗——它本來就是狗——得趴地休息好久好久,現在金貔不過是臉色差一些些、表情凝重一些些而已,稱得上是天賦異稟。

  雲遙惱著自己說了句蠢話,更惱那件讓他這麼累的「事情」。

  「不然,你不要恢復獸形,我還是可以替你捏捏肩。」

  雲遙!你夠了!他是和另一個女人翻滾廝混而導致的肌肉酸痛,你湊什麼熱鬧?!你要不要乾脆端杯茶水過來,幫他潤潤縱情嘶吼過度的喉嚨?!

  馬上跟他說清楚,交易破裂——不,是交易完成,你跟他再無瓜葛,他愛去找銀貅銅貅鐵貅都隨便他!

  「你最好不要碰我。」

  金貔睨她的眼神,是陌生的,她沒被誰這麼看過,所以不懂他眼眸中流溢的深沈金光是什麼,但他那句話真的很傷人。

  他這是在嫌棄她嗎?嫌她手髒還是技術糟?!

  太過分太過分太過分了!

  雲遙委屈了一整天的脾氣大爆發,她憤怒地撥水潑他,濺得他滿頭水濕——

  「是!你是偉大的神獸!我是卑賤的人類,你只給神獸碰,我沒有資格!那麼你放我下山呀!我不留在這裡打擾你!反正你不稀罕我的愛,我也不要給你了!我馬上走!馬上就走——」她氣呼呼的,水花四濺,噴得兩人都狼狽,她臉上晶瑩水珠分不出是水或是淚,爬滿雙腮,吼完,她踉蹌爬起,不顧渾身濕漉漉,氣急敗壞掉頭要走。

  才跨出一步,身後鷙猛的力道狠狠扯回她,雲遙嬌小的身子抗衡不了,直接跌入金貔膀內,裸金色手臂蠻橫鉗制,她輕易感受到他壓迫而來的狠勁,她被迫完全貼合於他的胸膛,他身上未拭乾的水痕,讓她的襖襦吸收,透進背脊肌膚,本該冷冰冰的泉水,此刻變得熱燙。

  「你吠些什麼我聽不懂——」他咬牙,聲音顯得緊繃,氣息噴吐在她頸際,近到只要他張開嘴,就能咬斷她細白脖子,而他確實非常想這麼做。

  那纖纖玉頸,看來多可口,弧形優美,一綹頑皮皮鬈發垂在那兒,帶些濕潤,黑得發亮,不知死活地隨他吐納而拂動得如此妖嬈,更挑釁地朝他舞來,撩在他鼻前,像極了正向他下戰帖的混帳,勾著指,在說:你來呀,你來呀……

  「你不是不讓我碰你嗎?我也不話你碰我!放手!放手——」她賭氣掙扎,使勁扭呀扭呀扭呀,像條銜在鳥嘴裡的受死小蟲。

  「我不讓你碰我,是因為你快把我逼瘋了!」金貔野性迸發,牙關一張,咬向她的頸,雲遙吃痛一叫,想縮肩,偏偏他的腦袋就卡在肩頸部位,逼她只是能歪著螓首,任由宰割。

  他沒有真的咬斷她白嫩脖子,他哪可能捨得。她在他嘴裡如此軟嫩,他可以嘗到她的脈動及血液奔流的聲音,她的戰慄好迷人,口鼻並用的喘息聲,短而急促,隨著他牙關的施力輕重更加清晰可聞,他咬用力些,她抽息便重;他吮溫柔些,她的吐納彷彿呻吟……

  這只混蛋,這麼美,這麼軟,這麼柔嫩,在他面前招搖,殊不知自己落在他眼中有多美味,殊不知她的碰觸就會逼他失控,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耐力如此薄弱。

  「金貔!」好疼,好疼……他怎麼了?他要吃掉她嗎?貔、貔貅不是不吃肉,僅以珍貴財寶為食的神獸嗎?為什麼凶性大發——

  「我不讓你碰我,是因為你一靠過來,我就渾身焦躁沸騰。」他說話仍舊齜牙咧嘴,只是口中吮含她的頸膚,他收斂了力道。「我不讓你碰我,是因為我沒自信抵抗你這傢夥,你像只在挑釁我的動物,以為我追不上你、咬不著你、奈何不了你,你便時近時遠地撩撥一下,又跑掉;撩撥一下,又跑掉——這樣戲弄我,很好玩,是嗎?!」

  「我沒有……」

  「你就有。」他指控道。

  銀貅多美吶,美得像塊銀寶,多少公貔視她如仙女,她自己上門來,在受情慾本能掌控的一貔一貅順應時令,生兒育女,延續貔貅代代相傳,她慾火焚身,他亦然,天時地利人和,發情的獸,哪還顧及其他?

  食色性也,不單單指人類。

  到了嘴邊的美麗母貅,已經在他身上磨蹭索歡,他閉上眼,試圖要自己受她迷惑,忘掉另一隻干擾他的傢夥,他以為可以從銀貅身上得到雲遙帶給他的巨大影響,但,不一樣,頭髮觸覺不一樣,親吻方法不一樣,聲音不一樣,嬌軀上甜甜的味道不一樣,神情不一樣!感覺不一樣!全部都不一樣!

  銀貅被他一把推開,他嫌惡撇頭,抹去唇上濕濡芳津,不只銀貅錯愕茫然,就連他,都不懂自己生了什麼病……

  對,他生病了,他生了一種「給我雲遙,其餘免談」的病!

  而害他染病的妖孽,膽敢有臉對他說「我沒有?」

  「金貔,你先放開我,你咬得我好痛……」雲遙雙手拍打環在她胸前的燙人手臂,他抱太緊,好似要將她揉進體內。

  「到底是誰害誰好痛?」惡人先告狀嗎?她怎麼不先反省反省她也讓他飽受慾望折騰得有多疼痛?!

  金貔放過她——僅止於牙關,雙臂依舊攬緊緊的——薄唇轉移陣地,朝上,蹭戲她圓潤耳垂、柔軟髮鬢,越是靠近她,他血脈中的亢奮程度越強烈。

  「我不讓你碰我,是給你警告,及教你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但你不聽,還一臉責備我冷落你的可憐表情。你剛是怎麼吠的?你沒資格碰我?放你下山?不留在這裡打擾我?不要給我愛?馬上走?」

  金貔將她轉回身,逼她正面迎戰,兩人間仍然密密相貼,金貔身上一絲不掛,大掌按緊她僵直背脊,要她感愛他的急迫和火熱。

  雲遙不敢往下看,雖然幫他刷過全身長毛,但只限於獸形的他,人形與獸形的金貔帶來的刺激大不相同。他變回獸,她可以當他是耗呆,大很多的金毛耗呆,柔荑摸遍遍也不會害臊,可是一旦他恢復成眼前這魅人模樣,她便無法輕鬆看待,那是一個男人,一個貨真價實的……美麗男人。

  被他注視著,她會臉色辣紅,她會屏氣凝神,她會感到羞怯,他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甫識情愛的姑娘家,她會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個兒在他眼中是否好看?他可會喜歡她的長相、打扮、個性?他會不會見多了絕世仙子,對於庸脂俗粉全然不放進眼裡?

  金貔捉住她的手,擱在自己臉龐兩側,澄金的眸,直勾勾望著她。他的氣息,煨紅她的雙腮,他的目光,濃得教她無法挪開,他帶領她的十指,撫摸他,從他毫無瑕疵的面頰開始,到下巴,到鬢角,再到髮際,魅惑的聲音猶如在笑,又仿似竊竊私語,那麼輕,那麼軟,那麼壞——

  「你錯了,我渴望你碰我,像這樣,用嫩軟的掌心,摸著我,告訴我,我摸起來感覺如何?你喜歡我的觸感嗎?我的皮膚,我的頭髮,以及你現在所碰到的一切?」金貔低聲問她。

  「你……」只是這樣的十指膜拜,就足以令她忘卻呼吸。

  她手指撩過的長髮,散開金色小螢光,閃耀似星。

  她確實沒有仔仔細細摸過金貔,人形的金貔,肌膚柔膩溫熱,金髮比上好絲綢更細更軟,她碰觸到的一切,都不是一隻神獸,而是個男人。

  「與我變回獸形,很不一樣?」他閉上談金色長睫,享受她蔥白手指的造訪。

  「嗯,很不一樣……你摸起來沒有渾身毛茸茸,也不像一隻大豹,你……好美。」

  金貔聞言,極緩地掀開金睫,帶著唇畔微笑,凝覷她。

  「記得我方才告訴你的嗎?我不讓你碰的種種理由。」

  她光是被他這般看著,理智都迷眩茫然了,哪還有辦法反芻他說過什麼?當他在她頸邊吹氣時,已經吹散她泰半的思考能力,她只隱約記得,好像……不讓她碰是因為他會……會哦,她想不太起來……

  他突然變得無比體貼,善解人意,明白她一臉很想努力回憶的苦惱,所以不介意再對她說明一次。

  「我說,因為你會讓我焦躁沸騰。」

  呀對,他有說到這個。

  「我還說,因為我沒自信抵抗你帶來的影響。」

  她哪有這麼恐怖,真要互毆起來,她才是沒自信抵抗他的那個人吧,他一爪子就可以把她給拍成肉餅。

  「我更說了,那是給你警告,要讓你仍有機會逃。」

  對對對,大概就是這幾個理由,謝謝他不嫌麻煩,又重申一遍給她聽,否則她這發糊的腦子,真記不起這麼多。

  金貔沈笑,金黃耀眼的眸,細細瞇起來,顯得精明銳利,每當找到財寶時,就是這種眼神——

  「所以,我現在讓你碰透透,你已經做了承受後果的準備了嗎?」

  神獸的笑,不邪惡,不荒淫,他們本身就是聖潔化身,不似凶獸,連發呆都會遭人誤解他們在使壞,這是神獸較凶獸吃香之處。

  不過,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很邪惡,很荒淫,很爽快。

  忍無可忍,毋須再忍。

  雲遙消化完、理解完,猛地抽息,卻再也沒有機會逃了。

  金煌髮絲長長披垂而下,在她桃紅色粉頰的兩側如泉蜿蜒,像帷幔包圍住她。他伏在她她身上,火燙的堅硬沈潛在她身體深處,壓搾她甜蜜泣吟與慌亂嬌喘,僨張糾結的雙臂肌肉,蓄積無窮力量,扣緊她纖軟的腰,要她妖嬈承歡,接受他的孟浪。

  教人又羞又難耐的蹭動廝磨,折磨著她與他,分不清是痛楚還是痛快的淚水,掛在她閉合長睫上,來不及墜下,便被他吮去,可完全於事無補,因為吮去了一顆,又讓他逼出另一顆。

  雲遙失去思考能力,迷眩在一片亮金之中,他的發,起伏搖晃中,灑落點點螢星,飛舞兩人週身,彷彿置身晴朗星空下,螢星如金粉,飄落於她迷醉暈酣的臉蛋,裸裎似玉的嬌軀,潑散開來的黑髮,以及肌膚上被深吮出來的一朵朵嬌艷花兒間……

  金貔變回出柙的獸,雖維持人形,此時此刻的他卻是完完全全的獸,沒有理智、沒有道德,亢奮的慾望掌控了他,只想追求暢快及極致歡愉,而他確實得到它們,他聽見自己體內叫囂「不夠!不夠!還要更多,更多——」,她帶給他難以言喻的歡快,誘他成癮。

  獸類發情時的難以自制,教他淋漓盡致地掠奪她、撩弄她,她的哀哀求饒,她的十指絞擰,她的青澀笨拙……到現在,她的迷茫可愛,她的甜美包容,她的盤旋共舞,他要不夠她,她讓他好興奮,好迷戀,恨不得不要分開,一輩子與她合而為一,使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隨時隨地都能抱她吻她愛她……

  愛。

  他不知道的愛。

  他只知道,他愛極了被她吞噬包裹的快感;愛極了她迷濛眸兒無辜地望向他,嘴兒喊的淨是他的名字;愛極了她隨他起舞,腿兒被迫勾掛在他腰際,可憐兮兮的白玉腳趾無助地蜷曲起來的艷淫妖姿……

  他愛極了。

  他釋放了一回,又不饜足,繼續糾纏她,用深深淺淺的吻戲弄她,更用燦亮身體魅惑她。他像得到新玩具的孩童,獨佔心強烈,仍嵌合在她柔軟羞花之間,成為她的附屬,同時更野蠻地將她納為已有,她無助地哭著說不要不要,小小手掌卻背叛自己,抱緊他、臣服他,捨不得他退離開她。

  他把她也變成了野獸,嘗到狂樂刺激的交頸擁抱,他為她咬回的厚軟棉被上,交疊汗水淋漓的兩人,她承受過多的陌生情慾與歡快,每一回都以為自己就要昏厥過去,身軀卻本能地,一再回應他的撩撥和需索——

  雲遙看著他,只給看著他,他濡滿薄亮汗水及歡欲神情太迷人,不似平時對任何事都毫無興致的淡漠無謂,此時他有些蠻橫,有些邪佞,有些妖美,他的眸色變得極為深濃,彷彿誰在其中點燃火苗,而她在那兩簇火苗之中,被凝覷得渾身發燙。

  他低頭吻她,探索她口中芬芳的行徑,比起他惡意放慢速度在她腿間的淩遲,著實仁慈太多太多。

  雲遙喃著他的名,用著可愛的顫音,用著紅艷的豐唇,喊他。

  他喜歡聽她喊他。

  金貔。金貔。金貔……

  「你真的,沒跟銀貅做、做這些事嗎?」

  狂風暴雨的翻滾遊戲終於盡興止歇,兩人窩在厚被底下,金貔將她拽進懷裡抱著,腳丫子相蹭,他蹭她,是因為喜歡她一身凝脂般的好膚感;她蹭他,卻是為了吵醒他,提出這個扎刺在她心上的重要疑惑。

  「你說呢?」金貔只掀開半邊眼皮睨她。是誰太可口,把他搾成貔貅干?拜託有點自覺好嗎?照他方才貪婪的玩法,一天要抱兩個女人,三個字:辦不到。

  神獸不縱慾,一縱起欲來要人命,不到精疲力竭絕不停下來。

  「可是你有吻她。」雲遙裹在被裡,露出紅暈未退的嬌嫩小臉蛋。她親眼所見,不容他狡辯。「……吻了之後還發生什麼事,誰知道呀。」語尾帶有一絲怨懟。

  她也是從一個吻開始,落到被吃干抹淨的結果。

  況且,她在他手臂上看到女人的齒痕,弧形優美的牙印子,不是她所留下,自然便是銀貅的傑作了。

  金貔一臉倦懶,一副吃飽喝足可以好好睡覺的模樣,撥冗回應疑心病真重的她:「吻她,是想知道和吻你有何差別——」

  話沒說完,馬上慘遭搶白。

  「有、有什麼差別?」她五成想聽,五成不想聽……

  「差很多,銀貅舌頭靈活,有人笨笨的只有那一招;銀貅吻起來有香香的財寶味,有人滿嘴生澀果子味。」他笑覷她嘟高紅唇的不滿苦瓜臉,再調戲下去,「有人」就要翻臉把他踢出暖暖棉被堆,以及軟軟芳馥的嬌軀懷抱之外了,他不想離開棉被,不想離開她。他一籲,嗓音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愉悅和寵溺,「偏偏有人光靠那一招,教人沈淪,逼人發狂,我不食人世食物,沒咬過果子,生澀果子味我是頭一次嘗,原來它這麼甜,這麼香。」不枉費他推開銀貅之後,被銀貅恨恨地亮牙咬他的手臂洩怒。

  雲遙臉上的苦悶舒緩開來,唇兒藏不住羞怯歡喜,漾開笑意,承受他俯首落下的纏吻。

  「……所以,你後來推開銀貅?那多可惜呀。」她得了便宜還賣乖,故意說得多為他惋惜一樣,實際上心裡樂開懷。

  「不然我再把她找回來。」他傷勢要起身,雲遙一把撲過來阻止。

  「不要!」嚷完才察覺自己又被他戲弄了,只能臉紅紅惱自己的魯莽壞事,害她氣勢不如他,雖說如此窩囊,她仍是悶悶地重複道:「不要去找她……」

  「笨蛋。」金貔輕彈她額心一記,再揉弄她烏亮光澤的細發當安撫。

  雲遙仰著臉,望進他漂亮澄金的眼眸,「我不叫笨蛋,我叫雲遙,雲是姓,遙遠的遙。」現在才自我介紹顯得太晚太多,但總好過他仍不知他抱在臂膀內的她,姓啥名啥。

  金貔挑眉,覺得這名字挺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而且不只一回……

  呀!

  「原來山下有只極吵的雄人類,不斷喊叫嚷嚷的『雲遙』就是你?」

  雲遙驚訝瞠眸。雄人類?是北海!一定是北海!北海仍心急的在找她!

  「金貔!那是我朋友!他在找我,我要跟他報平安才行,讓他知道我沒發生意外,否則他會急瘋的——金貔,你放我先下山去見他一面,好嗎?」她慌張起來,拉著他的手直搖。

  當然不好。

  他不想放她下山,更不想讓她去見另一隻雄性動物。

  她與他不一樣,他一直都是單獨一人住在山巔之上,從不希望有誰來擾他清靜,她卻有她的親人朋友。倘若她下了山,覺得還是家人們好,覺得熱鬧勝過於遺世獨立,便一去不回頭了呢?

  而她說她是朋友的雄人類……到底是哪樣的朋友?像他與勾陳,抑或像他與銀貅?若是前者當然無妨,那類的朋友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但要是後者——那是發起情來可以擁抱,可以互吻,看對了眼,就能生一窩小傢夥來升格當爹娘的……朋友。

  金貔感到全然陌生不知名為何物的酸意侵襲而來,酸得讓他惱怒。

  那只雄人類焦急欲狂的嗓音都喊啞了,仍不曾放棄尋她,一聲一聲的雲遙,聽在耳裡多麼扎刺!

  「不行。」他拒絕,而她意外於他的拒絕。

  「為什麼?我跟北海是一塊來找你的,我們都想求你去荒城,一路上全是他照顧我,否則我怎可能活著到達這裡遇見你?那天我一心急於追上你,沒等他跟上來,他見我就此失去蹤影,一定又自責又焦急,北海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我不能害他擔心害怕——」

  後頭尚未出口的說服話語被金貔瞇眸瞪斷,他用眼神在說:

  吠呀,你再吠呀,吠那只雄人類有多好,你有多想飛奔回他身邊去呀。

  雲遙再駑鈍,也看得出來金貔在生氣,可她的央求不過分呀!她又沒要勞煩他出力陪她下山,他只需要動動嘴,解開一小部分法術,讓她暫時離開這兒去找北海報平安,要北海別擔心她,她在金貔身邊很安全,然後,她會再回來呀!

  「他有多擔心害怕,與我何干?」金貔冷冷開口。那只雄人類會擔心,難道他就不會嗎?才剛與他緊密相擁完。轉身就要去找其他雄獸,未免太水性楊花!

  「當然與你無關,但與我有關呀!你說你聽見他在找我,那你一定聽出來他有多急,說不定他會誤以為我墜崖摔死,消息若傳回荒城,我爹我娘我姐姐們也會緊張也會傷心的!」雲遙一急,音量便大起來,從被子裡彈坐而起。

  「那些也跟我沒關係,我沒必要為了不相干之人的情緒起伏而隨之瞎忙。」他毫不受人類的友情與親情所感動,他有朋友,但從不熱絡,幾十年才見一次面都嫌太多;他有父母,卻不親,貔貅沒有強烈的家族意識,成獸之後,母貅會驅逐小獸,逼它們獨立自主,小貔貅若不走,母貅亦會以咬或抓,將它們趕離身旁,所以她說的那些情感對於他,很是陌生。

  「金貔,你怎能這樣說話?!」太……太冷血了吧!

  面對她責備的目光,金貔也沒有好臉色。「你忘了嗎?你留在這裡是為了愛我,我要的愛,是溫馴聽話的,是會讓我感到歡快,而不是跟我頂嘴作對、怒目相向,你如果做不到,代表我也可以省掉麻煩,不用去荒城浪費時間。」

  金貔說得狠絕,可他不認為自己有說錯半字。對,她該要給予他想要的「愛情」,讓他覺得快樂,他要被關心,被疼愛,被放在心坎裡,如同勾陳說過的那些,而不是對峙的怒意、不滿和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鬼爭吵。

  他要她愛他,像方才在他身下那般可愛迷人不就很好嗎?

  雲遙呆住,難以置信自已聽見了什麼。

  他沒變,還是那只剛見面就把醜話說在前頭的神獸貔貅,她沒有改變過他,她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對他而言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不將其視為愛,他仍是僅想享受甜美果實,而吝嗇付出。

  他更沒有愛她,他不過是喜歡她的溫馴、順從及有求於他。

  那麼,他的擁抱呢?他像極了對她愛不釋手的纏綿呢?那些肌膚相親、雲雨之歡、濃情繾綣……

  又算什麼?

  她以為是愛,但似乎只有她一個人這麼以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歡愉饗宴。

  雲遙不想悲觀地看待,將一切往偏激的地方去想,她還想抱持著希冀,這男人只是嘴硬,有口無心,她不相信剛剛才溫柔摟抱她的男人,如此冷漠無心,她寧可當他在說些任性氣話。

  清脆彈指聲一響,金貔接下來的話,擊碎她微弱的希冀,清冷得毫不留情。

  「西邊的山壁,出現一條小徑可以下山,你若下去了,它便會消失不見,你再也上不到這裡來,更別想見到我,考慮清楚了。要走要留,隨便你。」

  他說得如此可有可無,好似就算她決定要走,他也樂得省事。然後,冷哼轉身,背對她,不再給她擁抱,失去他雙臂及胸膛的溫暖,她通體透寒。

  這只神獸,誠實坦白。

  要走要留,隨便你。

  這只神獸,有話直說。

  你再也上不到這裡來,更別想見到我。

  這只神獸……

  我要的愛,是溫馴聽話的,是會讓我感到歡快,而不是跟我頂嘴作對、怒目相向——

  要的不是愛,而是順從。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08:37

【第六章】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你必須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麼你愛我我愛你的遊戲,勾陳說,被愛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愛,其餘的,我不想懂,懶得為此困擾,你要就點頭,不然就走開。

  一開始,他就說得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愛我我愛你的遊戲。

  他只想被愛,懶得為此困擾,所以他不會去費神愛人。

  他不想愛人,他不會愛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這項交易,現在,她無權感到悲哀。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前提下,沒有誰吃虧誰佔便宜的怨言。

  雲遙很努力想說服自己,要自己別因金貔的誠實而沮喪難過,幾顆眼淚仍是很沒志氣地無聲墜下,她快快抹掉它們,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西邊山壁確實出現一條小徑,逕寬僅容一人通過,它是由白色浮煙凝聚成形,看似虛無縹緲,然而雙腳踩上去,並不會踏空地滾落深淵,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雲遙沒有要沿著小徑離開這裡,她很窩囊,需要金貔給予荒城幫助,同時亦捨不得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她無法帥氣地撇頭就走,但她趁金貔離開洞穴去咬財報的時候,跑去西邊山壁,瞧他說的是否屬實。

  看見那條小徑時,不該有的失落,浮上心頭。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價值。

  雲遙按捺下擾亂心緒的雜思在小徑這端頻頻探頭往下放看,小徑似乎無比漫長,無法見到盡頭。她徘徊良久,靈光乍現,轉身折回林裡,尋找好些枯枝及尖銳石塊,席地而坐,低頭忙碌起來。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擺盛托它們,緩慢而笨拙地走到西邊小徑,小心翼翼地踩著煙階,盡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彷彿步行於雲端的寒冷懼意,耳邊呼呼叫囂的風聲,她都假裝不害怕,每走一步,就會回頭注意方才走過的階梯是否還在。煙階沒有看上去來得長,應是金貔的術法,讓千餘尺距離濃縮至此,她默數了約莫五十,便隱約見山下綠亮的林蔭。

  她沒再前進,反而坐在末兩階前的煙階上,拿起彈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聲,打進林蔭,再取一塊,再打,一會兒往東邊彈兩塊,一會兒又往西邊彈兩塊,直到裙間枯枝全數打完,她又朝那處林蔭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幾聲,沒聽見任何回應,她本還奢望北海能聽見她的嚷喚,出現在面前,那麼她就能當面告訴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擔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見面,看是要在小村裡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報聲好,我一定會帶貔貅回去」,奈何事事無法盡如人意,只能冀望寫滿「平安,勿擾,先回荒城,雲遙」短短幾字的枯枝,能被尋覓她的北海看見。

  雲遙擔心煙階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盡力量喊出最後一遍「北海」之後,才奔回煙階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測,煙階並沒有不見,金貔說過,只要她由煙階下山,煙階便會消失無蹤,那意味的應當是她雙腳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間,煙階亦會化作裊裊白霧,不容她再回頭,所以她沒有步下最後一階,所幸,情況很樂觀。

  她回到洞裡,金貔已經回來了,見她進來,他面露驚訝。

  方纔她明明就走下煙階,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絕望地想著,她要走了,他告訴她走了就無法再回來見他,她仍是決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實現她的麻煩請求!

  走了他就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曬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別當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時用力甩動身軀,害她也跟著一身狼狽……

  就在他憤憤踢掉一堆金銀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價值連城的珍寶四散,匡啷滾入水池之際,她竟——

  「金貔,你回來了?今天好早。」雲遙發現原本週身光芒有些暗歎的金貔,一瞬之間,金光威力恢復,像是金磚被徹底洗得乾淨發亮,連他臉部表情也變化多端,從鬱悶到啞然,再從啞然到喜色,她才開口,他已經朝她靠近,沒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時間,她落入他的懷裡,被他緊緊嵌向寬闊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悶在他心窩處,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熱著那兒。

  我在幹什麼?他迷惑自問。

  哪來的驚喜?哪來的激動?又是哪來的失而復得?

  他被陌生的反應所困擾,雙手好似有自我意識,將懷裡人兒拽得更緊密,雙唇猶若不再屬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發渦……

  雲遙仰頭想詢問他,卻變相迎接了他抵來的索吻。

  唇,無比溫暖,幾乎又要教她誤解這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裡清楚,這不過是金貔所想要的「愛」,能讓他高興的「愛」。

  對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兩人悶悶不說話不算冷戰,這只神獸太自我,不顧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說出的話有沒有傷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擊,他不會安慰她,也沒有求和的輕聲細語,或是將他昨天說出口的狠話做些修改,彷彿兩人之間毫無嫌隙,還能擁抱,還能親吻——雲遙悲哀地想著。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歡,如他所願的溫馴承受,若這是他所要的愛情,她給他。

  她會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順從他為己任。

  因為,這是他幫助荒城的唯一條件。

  雲遙躺在軟棉厚被上,任他褪盡衣裳,與她融為一體。

  她止不住哆嗦呻吟,當他開始狂野馳騁,唇與雙手在她身上作弄,迸發而出的火熱和歡愉,她無法抵抗,哭了出來,他以為那是狂喜的眼淚,殊不知小小晶瑩如珍珠的玩意兒,蘊藏多少她的悲傷,以及不為他所愛的淒涼覺悟。

  四唇相濡,兩軀相擁,靠得如此之近,心卻相距千萬里遠。

  她的嬌喘中隱藏喟歎,她的戰慄中夾雜無助,即便在他懷裡得到絢爛至極的肉體歡快,那股由山頂墜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舊如影隨形。

  厚被上的男歡女愛終於饜足止歇,糾纏交疊的肢體並未分開,金貔喜歡抱著她,喜歡看兩人金髮黑髮不分你我,混繞在一塊,喜歡她在歡好之後的粉嫩慵懶,也喜歡她在他懷中,顯得越發嬌小可愛的摸樣。

  只是她沒有發出被他累壞後沈沈睡去的鼾呼聲,而是好淺好淺的歎息。

  「金貔,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倦意,興許是方才遭他不懂節制的孟浪給逼出太多吟喘,導致嗓子微微沙啞。

  「嗯?」他的嗓,比平時更沈。

  「期限是多久呢……關於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長?」

  她說話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語,透過洞裡迴盪,變得巨大。

  「我與你不同,我沒有太長的壽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時間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會很困擾的。或者……你願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應我的獎賞,我再回來陪你……繼續給你你想要的「愛」?」用她接下來所有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只要他不嫌棄,她願意留在他身邊,用人類短暫數十年的生命,去點綴他神獸漫長歲壽間的一抹微光。

  在雲雨之後提出要求,她變得好似一個貪婪心機女,以身體達成目標,若他是這般輕視她,她亦無妨……

  從最開始她便帶著目的前來尋他,這事兒,彼此心知肚明,要說她從來沒有想從他身上獲取寫什麼,那太虛偽太造作了。

  獎賞,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詞兒,提醒他與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為了求他這只神獸為荒城招財氣納福報,她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再逾越。

  期限?金貔沒想過這兩個字,他甚至沒想過何謂交易完成。她給了愛,他收了愛,滿意了嗎?這樣的「被愛」經驗便可以堵勾陳的嘴,要他少來吵他煩他,然後他繼續回歸以前獨居獨處獨來獨往的神獸貔貅,也能毫無眷戀?

  可他……

  「金貔?」遲遲沒等到他吭聲表態,雲遙在他懷裡轉身,看見他一臉苦惱思索,頰上幾縷金絲沾著,她忍不住伸手為他撩開。無論見過多少回金光螢光點點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讚歎不已。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他拒絕去想。

  「那麼你現在想。」

  金貔不悅地看她,金眉攏聚。「你如此猴急嗎?」巴不得快快離開?

  「不是猴急,你給我一個時間,讓我心裡有個底,能思考它是長是短。如果你說十天半個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說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麼久。也許數十年對你而言不過短短時日,卻已經是我的一輩子。請你諒解,我們人類……不太長壽,而荒城的情況亦不樂觀,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氣中的恭敬,對他來說相當陌生,彷彿她怕得罪他,不希望兩人爭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沒回答,雲遙只好又道:「而我也說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裡,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羅裡囉嗦,死賴不走……」她想像一個老態龍鍾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帥金貔身邊,不由覺得突兀好笑。

  對,她會老會死,跟神獸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給的,就只有這幾十年,對他或許好短,對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後會記得她嗎?記得一個待在身邊的雌人類,努力愛他,明知道他不愛她,依舊傻氣眷戀著他的她……

  也許,他沒有放入愛情是正確的,若愛了,分離時就會痛苦,他不愛她的話,無論最後她是以死去或離去的方式從他身邊走開,他都不會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愛她。

  那麼她走後,便不用擔心他是否難過。

  幸好……

  「金貔,請你先去荒城,好嗎?這是我最懸念掛心的事……求你了。」雲遙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從他懷中起身下跪磕頭,可是她不著片縷,跪起來涼颼颼的,她會很窘,也沒有這麼豪放的勇氣,及對自己身材的過度自信……

  「好。」他終於開口,只給了她一個字。

  雲遙感激不已,「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沒有提及期限,沒有表明要她續留,雲遙猜測不出他的心意,也無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她安心了,歡愛過後的倦意襲來,教她抵抗不了沈重眼皮合上,才對他道完謝,頭越來越重,越來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兒,慢慢睡去。

  金貔將兩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後來才知道,對他而言很舒適的氣溫,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現在也迷戀上被窩裡兩人一塊的溫度。

  人類,出乎他想像的脆弱。

  他們的壽命多長?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來,她只能在他身邊待上那麼短的時日。

  她為何要是人類?她若是一隻母貔多好,與他同壽,喜好相同的財寶食物,能為他生幾隻煩人的小傢夥……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於她髮際間,低歎,縱容淡淡馨香竄入鼻腔,填滿肺葉。

  **

  神獸不食言,說到做到,他答應她要先為她除去最懸念掛心之事,當然便要付諸行動。

  金貔以巨獸形態負載雲遙,馳過天際,往荒城而去。

  她騎馬趕了月餘的路程,在金貔飛騁之下竟只耗費不到半個時辰。

  上回是深夜經過,沒有城民見到神獸貔貅,這一回,他們挑了正午去,那時,荒域正飄飄緩降鵝毛細雪,地面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際,開始熟練地鏟雪。

  當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面上,引來不少人擡頭觀望,以為是啥大鳥低空飛過,結果一看竟是亮黃黃的巨獸咻地閃過,還沒來得及驚呼,巨獸騰翔於半空,它背上承載的眼熟女娃比誰都嚷嚷得更大聲——

  「我回來了!大家,我回來了——」雲遙喜滋滋從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來,朝眾人撲奔過去,與當中幾名同齡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兒去了?城主好生氣好生氣,直吼著等你回來要打斷你的狗腿。」

  「額……」一回來就聽見壞消息,雲遙笑容收斂,只能乾笑。

  「是呀,聽說你留書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書給爹娘和姐姐們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頭,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終於,有人注意起雲遙身後那頭巨大的傢夥,不過先前被她騙過一回,這次誰也不輕易上當,王老伯湊近去看,「不錯不錯,這次有精心打扮過,色澤下了工夫,不是拿黃泥隨便抹抹,可是……你是怎麼把耗呆包得這麼大只?裡頭硬塞了多少雪綿毛?」他動手摸摸金貔的澄亮細毛,看到螢光金粉從細毛末端飄散出來時,不由嘖嘖稱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貨真價實的神獸貔貅——」雲遙才說完,就見王老伯拿根羊骨頭到金貔鼻前嘴邊逗弄,要它快快現出原形。

  「耗呆,別玩了,給你吃骨頭,叫三聲汪汪汪。」耗呆最耐不住美食誘惑,呵呵呵。

  「吼——」金貔扯開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這股威風咆哮嚇到王老伯,他踉蹌好幾步之後,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頭險些摔斷大半。

  「金貔,你不要這樣,你嚇到老人家了啦!」雲遙趕忙介入兩人之間,阻止金貔揮舞爪子,將往老伯一掌給拍出城門外。

  這一吼,誰還當他是無害可愛的小耗呆?!

  幾乎是立即,眾人連退二十大步,在金貔與雲遙週遭僵著不敢妄動。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剛說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發言的那位小夥子聲音抖得不像話。

  「這回沒騙你們,我把貔貅求回來了!他是來幫我們荒城的!」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變回人形,讓眾人眼見為憑。

  金貔除了照辦還能做什麼呢?

  又是一陣抽吸驚呼,緊接著變動咚咚咚咚幾十人膝軟跪下,此起彼落,搶著磕頭——在眼見巨獸與金光融為一體,點點輝煌中,欣長人形身軀取代獸形,光芒迸散,原地站著金髮飄飄,姿態高傲又似出塵仙人的極俊男人之際。

  這股城裡騷動,引來雲漢雨夫妻及雲霓、雲霞兩姐妹出城查看。

  雲漢雨看見雲遙,喝地大吼,家法籐條在手上揮舞得咻咻作響,大步殺來。

  「你這個丫頭——太久沒挨我揍,皮癢了是吧?!一個女孩子離家出走這麼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擔心你?你慘了你!這回說啥我都不會輕饒你,誰求情也全都沒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來,這回絕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幾次,被她淚光閃閃的眸子給閃得心軟。

  金貔擋在雲遙身前,輕易把嬌小的她完全藏於身後,他瞇著一雙蘊怒金眸,若是眼前這名殺氣騰騰的中年壯漢膽敢再靠過來,他就打算出手反擊——

  「他是我爹!」雲遙完全明瞭金貔的打算,趕在憾事發生之前開口阻止。

  「他身上有殺氣。」金貔咬牙低言,擺出抗敵防禦。

  「那種殺氣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應付得很習慣,你相信我。」雲遙安撫這只完畢,從他身後閃出來,安撫另一隻,她先跪再說:「爹!我帶神獸貔貅回來了,他答應為荒城招來財氣,我們荒城有救了!」

  「神獸貔貅?」雲漢雨這才想起,剛剛城裡衛兵匆匆來報,好像就是提到這回事,只不過他一見雲遙就忘了東南西北。「在哪裡呀?」

  雲遙身邊只站著一個人,一個髮色怪異的男人。

  「不會就是他吧?」雲漢雨皺眉,對於出現在愛女週遭的男性都抱持一絲敵意。

  「爹你好聰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來幫助我們,我們荒城終於也能和西京一樣,有神獸庇護!」雲遙獻寶似地將金貔介紹給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說道:「金貔,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雲霓,我二姐雲霞。」

  她一頭熱呼呼,另外兩方人馬的回應則是一片沈默,金貔是不屑開口,她的家人則是把金貔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回頭,每一寸都仔仔細細打量。

  雲漢雨沒看見金貔從獸形變化成人形的神景,所以不像此時五體投地的城民一樣恭敬,他睨著金貔暗忖,那頭金髮是染了啥墨料的吧?長得是挺俊美,不過皮相好看又算啥?拿來偏偏女孩子家可以,想騙他這個大男人不可能。

  「是真貔貅還是假貔貅?你是不是被騙了?外頭很多壞人的,小寶貝,江湖術士也要耍幾招戲法誆稱自個兒是仙人。」雲漢雨一把將女兒撈回身邊,不讓「外頭的壞人」騙走,同時間,金貔出手,捉住雲遙的右手腕,不許雲漢雨從他身側把她拉走。

  雙方對持,眼波間啪啪激盪著雷電交加。

  「你抓我女兒做什麼?!」雲漢雨吼聲轟隆隆。

  「她是我的。」金貔冷冷淡淡,脫口而出的話,同樣轟隆隆,比雲漢雨更能震撼眾人。

  偏偏那句話是全天下所有親爹的禁語,聽在耳朵裡形同千刀萬剮!

  「你說啥?!」雲漢雨虎眸圓瞪,露牙咆哮。

  「你們兩個冷靜下來!別吵起來!」受限的雲遙一會兒左轉勸爹爹,一會兒右轉拜託金貔別與她爹起衝突,左右為難,左邊右邊兩隻都是固執的獸!

  「夫君,別忘了待客之道,他是遙兒帶回來的客人。」雲夫人總算出聲,以溫婉似清泉的柔嗓,制伏左邊那只魯獸雲漢雨,他不清不願放開雲遙的手,恨得牙癢癢,死瞪金貔大獲全勝,把雲遙拉回他身邊的傲笑。

  娘,謝謝你。雲遙投以最最最感激的目光給雲夫人。

  「金貔公子,請先入城,喝杯暖茶吧。」雲霓有其娘親的容貌及圓融個性,未免爹親在城民面前失態,便客氣地邀請金貔進城,到時爹要吼要打要罵,也不至於變為城民眼中一個溺愛女兒的笨爹爹。

  她與雲霞同樣好奇極了妹妹帶回來的男人真是神獸嗎?當時雲遙信誓旦旦要帶神獸貔貅歸來,他們沒全力阻止的理由是要讓那個雲遙自己去闖,然後醒悟那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天大難事,她才會死心……而今天,她帶回一個氣質出塵不俗的爾雅男子,指他是神獸貔貅,可他與眾人想像中的神獸並不相同,至少,他與「獸」,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金貔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城主府邸,安坐軟墊椅間,小幾上奉有熱茶一杯,干乳片一碟。

  「叫他證明他是貔貅呀,不然先把那張桌子變成純金的好了。」變得成功他雲漢雨就信他是神獸。

  雲漢雨小鼻子小眼睛,方才和他爭搶女兒的老鼠冤仍記掛於心。

  金貔瞧也不瞧他,環視雲遙生長之地的興趣,比和雲漢雨鬥氣來得更大。

  「爹,你剛沒看見金貔的原形嗎?好大一隻耶。」雲遙知道金貔不吃干乳片,逕自取來,大快朵頤往嘴裡塞。唔唔唔,又濃又香,這幾天全以酸果子果腹,現在薄薄幾塊雪白干乳片,猶如炮鳳烹龍的稀世珍寶。

  「說不定是戲法。」雲漢雨有聽見城民們交頭接耳,說得煞有其事,只是眼不見不為憑……他才哼完,教他咬牙切齒的俊秀美男哪裡還在?被壓垮的軟墊椅上,坐臥著無比龐大的金毛獸,似虎似豹,身形卻大上太多。

  這下子,雲漢雨別說是話吐不出來,連手裡那杯茶都沒能握牢,匡啷墜地,碎得亂七八糟。

  雲家其他女眷同樣花容失色,往雲漢雨身後躲,只有雲遙,依然悠悠哉哉吃她的干乳片,順便端起那杯奉給客人的熱茶喝。

  金貔朝雲漢雨臉上噴氣,兩管強風刮得比暴風雪更激烈,露出唇的白牙,媲美象牙,不同之處在於象牙兩根彎彎多可愛,他的牙,上下各一排,每顆又直又尖,要咬掉城裡的樑柱恐怕跟咬斷一條瓜一樣容易!

  「爹,你別怕,金貔不吃金銀財寶以外的東西,他不會吃你的。」雲遙趁間隙還跑進廚房端回一大盤烤羊肉啃。

  「他他他他他……」雲漢雨結巴,完全沒被雲遙那席話給安撫放鬆,貔貅不吃人,不代表貔貅不咬人,咬斷腦袋再呸掉也不算「吃」呀!

  「金貔——」雲遙用她油膩膩的手,搖搖金貔。

  金貔看她一眼,讀出她眼裡那抹「請別嚇破我爹爹的膽,好嗎?」的水燦央求,啐地撇頭,同時恢復人形,長指一揮,碎裂四散的軟墊椅騰空重組,啪啪幾聲便回復它解體前的原樣,他優雅地坐下,彷彿方才任何事都沒發生過。

  雲夫人驚魂未定,輕撫胸口順氣,她應該是家中除了老僧坐定的雲遙之外,第二個從啞然中回神的人。

  「真無法相信遙兒竟將神獸大人給請回荒城……我們太失禮了,請神獸大人見諒。」她福身,朝金貔行禮,雲霓、雲霞也隨之屈膝。

  金貔瞄其一眼,眸光轉回雲遙身上,道:「你要我做些什麼?快說。」他絲毫沒有多留的慾望,這座城沒有財味,對貔貅而言,便是荒地。

  「我想,集合所有城民來看你,讓大家知道神獸貔貅來了,貔貅願意來,對大家就是一大鼓舞。」雲遙偏頭想想,問他:「我們荒城真的沒有半絲寶氣嗎?」

  「沒有。」金貔一點都不懂婉轉。

  「……你的法術不能幫忙嗎?」

  「不能。」貔貅咬財,而非生財,她找錯神獸了。

  「我們不要發大財,只希望辛勤工作的收穫能讓大家衣食無缺,這樣……也沒法子嗎?」雲遙無辜再問。

  「離開這裡,往南遷一百里。」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便是遷城。那兒土沃草豐,四季分明,不像荒城終年下雪,更蘊藏大量銀礦,吻合她的要求。

  「一百里……」雲霓取出羊皮地形圖,裡頭粗繪荒城週遭數個鄰城鄉鎮,金貔所指之處,以紅墨標記。「那裡有個陳家村。」

  好山好地好風水,自有人煙聚集,他們荒城再遷去,免不了遭人驅趕而引發爭鬥。

  「你們人類不是只在意自身利益,別人住得好,便想去奪來,幾千年來,戰爭、侵略,不全是如此?那處有人,以武力爭搶過來就好。」金貔並不好戰,僅是陳述他所知道的「人類」。

  「金貔,我們不會做這種事,荒城內戰過,刀棍互傷的混戰,我們見多了,也怕了,我們不想侵略別人,更不想從別人身上搶奪東西,那是土匪的行徑。」雲遙朝金貔正色道,她臉上的堅決,同時出現在雲家其餘人身上。

  「也就是說,你不希望離開這座沒有一絲寶氣的城,又想要得到財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質疑: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的蠢心願。

  「嗯。」雲遙頷首。

  他突然覺得,他小看了當時與她訂下的交易。

  她要的東西,對貔貅而言,並非唾手可得。

  一個沒有財脈的荒地,要讓它致富……

  **

  金貔此生頭一回睡在人類的炕上,炕由泥磚砌成,鋪有被子,燒柴煮飯的熱煙導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呼呼,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慣自個兒的貔貅窩,抑或臂膀裡空蕩蕩少掉某人的體溫和呼吸相伴,一雙金眸瞪大大,很難合上入眠。

  他輾轉反側,反側輾轉,這樣睡不對,那樣睡也不對,終於忍無可忍,從炕上起身,拉開房門,踏著夜色而去,靈鼻嗅著已然熟悉的芬芳氣味,毫不費力地找到雲遙的閨房。

  門上木閂,不敵金貔長指在門外一挑,滑動鬆開,兩扇紙糊門扉恭迎神獸大人入內。

  伏臥炕邊的耗呆立刻醒來,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氣勢完全壓制住它,它一邊由喉間滾出悶悶沈吼,一邊又不自覺地搖動狗尾討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嗚嗚兩聲窩囊細嗚,躲到桌下去顫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於不顧。

  雲遙真能睡,閨房都任人大舉入侵,還沒清醒,一副就算沒他賠睡,她照常能擁抱好夢酣眠……這一點,金貔相當不滿,原來為此失眠的人,只有他,他不悅地硬擠上炕,將她連人帶被緊箍在懷裡。

  雲遙總算是察覺不對勁,惺忪睜眼,對上金貔逼近面前的不滿俊顏,她險些尖叫,又急忙摀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對門的大姐與二姐。

  她小聲問:「你、你怎麼在我房裡?」她娘明明命人為貴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讓金貔住得舒適,他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擠?

  「我要睡這裡。」金貔不答,卻道出另一個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發現不好啦……」孤男寡女的……雖然這對孤男寡女已經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統統做光光,可讓雙親撞見,她的狗腿被打斷是小事,他這只神獸八成半夜就給轟出荒城去。

  「有什麼不好?我要這樣睡。」金貔不懂她的顧忌,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喜歡抱她睡,誰都阻礙不了他。

  雲遙只能笑歎,坐直身,要跨過他下炕,他一把抓著她不放,她給他一抹無辜的微笑。「我去閂門。」才不會突然闖進了誰,驚爆兩人不可告人的關係。

  「我來。」金貔沒讓她裸足沾地,動動小術法,門扉掩上,木閂穩穩固定,但下一刻,木閂又扯動,門打開,桌下耗呆被騰空拎出去,關門,落閂。

  「外頭很冷,耗呆在這兒睡又不礙著你。」雲遙失笑,看他一臉孩子氣,與一直雪犬爭寵的模樣。

  「我討厭身邊出現閒雜玩意兒。」

  「我也是閒雜玩意兒。」雲遙笑著提醒。她不想承認,有他躺在身邊,比自己抱著被子還要更暖更舒服。

  可愛的閒雜玩意兒,他想。

  他窩在她肩上,尋找習慣的姿勢躺,找到了,滿足長歎。

  那聲輕歎,換來雲遙的誤解,以為他仍是煩惱著那時在大廳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惱了。」他懷裡的她,幽幽語調中帶著笑意,突地如此對他說:「我沒有要你幫荒城帶來源源不絕的財富,你不用擔心,你只需要這幾天留在荒城,就當逛逛人間市集,瞧瞧好玩,讓城民看見神獸來到這塊土地上,那就夠了。我們人類很堅強,看見希望便能振作起來,你願意在荒城走動停留,比你賞我們大筆金銀珠寶更加受用。」

  雲遙看出他那時一閃而過的苦思,他眸裡那抹「這種破城,要招富貴多困難吶」的暗忖,或許其他人沒有察覺,她卻瞧得清清楚楚。

  那時一個很離譜的無理要求,等於是要他無中生有,硬擠出財氣給他們。他要他們遷城,他們不肯,只想守著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這兒延續血脈,好比守著一池死水,又希望水裡有滿滿魚兒一樣。

  「我可以替你們咬來一筆不小的財富,填滿你的房間,這樣足夠嗎?」他這只貔貅未受人類香煙供養,不曾為誰勞碌奔波,但他願意為她咬財。

  「不要這樣做。」雲遙立即拒絕,小臉肅然。「來得太容易的財富,會讓人們產生依賴,只想等著你賜財,這對城民不是好事,我寧願大家自食其力,努力與收穫能成正比,這樣就夠了。」

  若財富來得付費吹灰之力,誰還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誰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財富揮霍殆盡,勤奮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習慣憑借自身勞力、智慧賺取錢財,面對由富而貧的巨變,人們的意志很容易盡數崩解。

  「頭一次聽到有人將財寶往外推,你們人類真難以捉摸。」金貔又用她覺得可愛的迷惑眼神在覷她。

  「誰不愛錢?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話,我也會樂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財,代表你得替我們做好多好多本來不該由你去做的事兒,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勞的貔貅,你寧可在窩裡睡上幾天幾夜,既然深諳你這性子,我又怎捨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雲遙喃喃說著,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圍她,他暖呼呼的,叫她忍不住閉上眸,放任自己浸淫在他氣息之間。他身上的光輝,為微暗房內帶來了光,像極空中高懸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機會看見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別是迄今仍緩緩飄著雪……

  她偎近金貔溫暖胸膛,小手疊在他腰際,貼合他。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話沒說完,她已經睡去。

  房裡那扇圓形小窗,可以看見外頭綿綿不絕落下的雪花,綴滿夜幕。

  金貔看著,雪,一片一片飛灑。

  他做了他能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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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0:09:00

【第七章】

  雪,停了。

  天空藍得不可思議,城民已經忘掉上回見著湛藍蒼穹是何年何月之事。

  果然神獸大人一來,雪歇天開,祥兆是也!

  一早,荒城籠罩在喜悅歡愉的氛圍中,那樣水藍澄澈的天色,起碼確定今日荒城不會下雪,眾人用完膳便臉上掛滿微笑,收拾積雪家園。

  雲遙領著金貔,除了府門,開始「遊街示眾」,城民皆能近距離看見大駕光臨荒城的美麗神獸。

  金貔以人形出現,姿容俊逸無儔,柔軟飛揚的金髮襯托白皙高潔的面容,道骨仙風,綽約超群,每走一步,身後螢光如星燦亮,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幾回見?

  神獸貔貅,不像途經西京那般匆匆路過,曇花一現,而是散步似地逛著荒城街道,陪伴雲遙在每戶人家前頭停下腳步,雖鮮少開口,卻也未曾面露不悅,他淡淡的神情,像座純金雕像,美得不似凡人——他確實亦非尋常凡夫俗子——雲遙開心的與城民談天,關心城民這些日子沒見的近況,他挺直佇立,目光沒從她身上挪走過。

  金貔逐漸習慣被人雙手合十誠心膜拜,那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功用,反正荒城人需要神獸加持,他們跪拜他,求的只是心安罷了。如雲遙所言,荒城人並不貪心,不會跪在他面前要求大富大貴,最多只是希冀荒城風調雨順,城泰民安。

  雲遙與每個人看起來都相處融洽,無論男女老幼皆能與她聊上好半天,她抱抱小娃兒,逗逗小毛頭,為老人家捶捶肩,連別人家養的牲畜看來亦與她無比相熟,他已經數不出來一路上她摟抱了幾隻雪犬,幾頭雪綿……

  她輕笑,蹲低身,與一名重聽的八旬老婦用力「吼」話,問著老婦吃飽了沒。

  荒城難得一見的艷陽青天,連陽光都不燙人,照得她好亮眼迷人。他咬過無數珍寶,卻不覺得有哪一個勝過此時的她,她笑容燦爛,眸光溫柔,連粉唇也彎得特別特別好看,她說了什麼,逗得白髮老婦露出掉光牙的粉紅牙齦在笑,雲遙朝他招招手,他靠過去,只見老婦欲起身向他合掌彎腰,雲遙阻止她,一邊拉著金貔學她蹲下,讓老人家得以坐在矮凳上,向神獸祈福……

  金貔只看見老婦蠕著唇,含糊說話,內容十字有九字沒能聽懂,能理解的是雲遙,在一旁幫他回道:

  「會的會的,荒城一定會越來越好,婆婆也要身體健康吶。」邊說,還用眼神希望他點點頭,輔助她的說詞。

  金貔難以拒絕她的目光,她的懇求,以及,她細膩無比的溫柔心思。

  他,輕輕頜首。

  老婦眸裡有淚光,雙手合十喃語。

  兩人暫別了老婦,雲遙正要帶他往另一處走去,金貔突地伸手,交扣她的柔荑,握著便不放開。

  「金貔?」她仰頭看他,「你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是累。」

  「那……為什麼突然拉我?」她仍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他握得更緊一些。

  他討厭她用這雙軟軟小手摸遍所有人畜,卻忽略他。

  雲遙打量兩人交握成結的雙手,倏忽瞭然。「你……只是想牽手?」

  他似乎哼了一聲,沒否認。

  「可是這樣有損神獸威名耶。」尤其是當她晃起手臂,兩人瞬間淪為五歲小青梅蠢竹馬,手牽手一塊追逐草原間,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他是神獸耶,至少,要給城民看見的神獸貔貅應該是威風八面,若大夥見到大手牽小手的溫馨景象,總有些不倫不類吧……

  再說,全城人察覺她與他的行為舉止,將被誤會吶。

  「神獸有何威名?」身為世人口中的神獸,他一點也不覺得貔貅是多獨特的生物。

  「有呀,貔貅給人感覺威武兇猛,雖是神獸,卻又可遠觀無法親近之,不像鳳凰呀,麒麟呀,比較祥和溫馴,大家多多少少對貔貅是又敬又懼,而你現在這樣……」太可愛了吧?哪有威武,哪來兇猛,倒像一個不敢受人冷落,而硬要做些事兒來引起注意的……任性小娃。

  「貔貅確實是凶悍獸類,冠上『神』字,是因為我們對財氣的敏銳,你們或許感覺稀奇,對貔貅而言,不過是尋找食物的本能。貔貅之中,有一些被招入天庭,為仙人所驅使,巡守仙界奇寶,他們有資格成為神獸,我從不覺得我是。」金貔不讓她有機會從掌中脫離,比她大上許多的掌,輕而易舉將她五指牢牢握緊。

  情慾難抑的發情期已過,對她的渴望未曾減少,他還是想抱她,想親她,怎麼回事?他生了何種怪病嗎?

  「為什麼你沒被招入天庭?」能力不好?不懂諂媚仙人?

  「我討厭向人下跪。」什麼仙呀佛的,硬是比神獸高上一階,若在天庭,見人就得跪,何苦來哉?他當他的自在的獸,多好,愛醒就醒,想睡就睡,沒有誰能命令他,他毋須向誰卑躬屈膝,即便他咬財能力算是貔貅之中的翹楚,更老是被某仙某神前來遊說他為天庭效力,並提出許多利誘的好處,他都不為所動。

  雲遙不意外聽到這種答案,這便是她認識的金貔,既自我,又從不委屈他自己去做些不喜歡的事。

  有時,她真羨慕他的率性。

  像此刻,他想握就握,管外人怎麼想,不在意眾人眼中的神獸應該高高在上,應該與凡人保持不可侵犯的距離。

  好吧,他都如此隨性了,她也抽不回手,便任他去牽吧,但他低下頭想吻她就太過分囉……雲遙心裡默默祈禱千千萬萬別被她爹撞見,否則真難解釋這般親匿的行徑,她爹太容易大驚小怪,萬一逼問下去,問出更多細節,少不了又是一場麻煩戰爭。

  金貔一定不知道,一男一女這樣執手相牽所代表的涵義,他不懂掌與掌交握之間傳遞的軟熱情意,指節相扣,雖不似身軀纏綿時來得深入接觸,肌膚碰到的部分更是只有大手加小手,可對雲遙而言,他握著她,她回握他,再簡單不過的舉動,卻是愛侶間毋須交談的甜美情話。。

  他們沿著草原走,遇到城民便停下來,接受城民對金貔投以滿滿祈望的欣慰眼光,他聽見他們在心裡說:神獸來了……神獸願意來荒城,還停留幾天,這定是天賜神跡,保佑荒城——

  人類真是……很會自我安慰的一種樂觀動物。

  明明沒看見財寶,明明沒立刻致富發大財,明明荒城沒從寒雪劣城變成繁華大鎮,每個城民的眼底不見半分沮喪,反倒一副更有幹勁的打拼樣。

  一整早,金貔和雲遙走完了不算大的荒城,她帶他回城用膳,與早膳時情形一樣,他每咬下一口由他懷裡掏出的小金塊,週遭就傳來一陣驚呼:「那一塊少說值一百隻雪綿吧?!」、「好貴的一頓飯……」、「他他他他又吃第二塊!」,細細碎碎的耳語,連雲遙也聽得清清楚楚,最討厭的是她爹親,同桌吃飯,劈頭便問:

  「聽說貔貅只吃不拉,真的假的?聽說貔貅沒有屁眼,真的假的?」

  要不是她在桌下擡腳猛踢,阻止他,不知她爹還會問出多失禮的話。

  雖然……她自個兒也很想問啦。

  吃完午膳,雲遙趕金貔去午歇小睡,一天只要在城民面前露臉一回便夠,他今早表現太好,毫無怨言,臉上更未見任何不耐,她本擔心他大老爺會走沒幾步便嫌煩,會耍起脾性,會板著臉嚇人……結果證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苦他了,陪她一路閒逛,聽她與城民說著他不懂的芝麻小事,耐心讓城民又拜又求。

  他拉她上炕,要她一塊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夜裡還能與他偷來暗去不被發現,光天化日之下,隨時都會發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她拒絕他時,他臉上的失望,真教人於心何忍,最後,她只能答應哼幾首曲兒,直至他入睡才準離開炕床。

  雲遙輕輕撫梳他的金軟長髮,凝覷他沈睡的安穩容顏良久。被他的睡臉吸去目光已非一次兩次而已,每回帶給她的震撼仍是好大,他真漂亮,美得教她屏息,眷戀油然而生,如此精雕細琢的聖潔神獸吶……

  雲遙躡足下炕,忍住想在他薄唇上烙下親吻的衝動,離開了房,她輕手掩上房門,身後突地教人一拍。

  「霓姐?」雲遙回身,小小嚇到。

  「神獸大人睡了?」雲霓笑著倣傚妹妹壓低嗓音的說話方式。

  雲遙點頭,比畫一個「我們去那邊聊」的手勢,不想吵醒金貔。

  姊妹倆步下城階,小走一段路到達樓閣外亭,這裡就算是揚聲大笑,也不會傳入金貔的房。

  「霓姐,你跟我一樣喊他金貔就好,他不喜歡人家叫他神獸大人。」雲遙跳到外亭石柵上,一屁股坐定。

  「我們沒像你與他一樣熟稔,那般喚他不妥,他是我們荒城的貴客,恐怕幾百年來也難得一見的神獸,自然不該失禮。」雲霓偎著亭柱靠站,兩姊妹一恬雅一活潑,光從姿態上就能看出。雲霓纖手托在雲遙臂膀上,笑道:「遙妹,我真沒想到,你能求回貔貅,本以為你不過去外頭碰碰釘子便會乖乖的死心回來,不再相信神話故事,怎知,你讓我們親眼見到奇跡。」

  「嘿嘿……我也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能遇上金貔。」此刻回想起來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雖然在荒山野嶺裡迷路許久,不知摔了多少回,滑了多少次,美淨還倒黴地跌斷腿,現在不知情況如何了……

  金貔所住之處,是以法術掩藏起來的,一般人不可能踏進他的地盤,她那時追著金光,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跑多遠,攀著多少根籐在爬,爆發多少力道跳過石巖,竟被她給跨進金貔的世界裡,多像一場夢,迄今還有好不真實的感覺。

  夢嗎?

  說不定真的是夢而已,有朝一日總得清醒……在金貔開口要她離開之時。

  「那時和北海他們在山裡瞎找,我心中完全沒有信心能找到貔貅,就算找著了,也不確定他願不願意答應我的要求,我的腦子裡模擬好多勸說貔貅來荒城的話,可是當金貔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全被他金光閃閃的美麗給震傻了。深夜山林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一身金燦更耀眼千百倍,我真的是呆住,眼圓嘴開的模樣一定蠢極了,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景象,他沐浴在光芒之下,側首覷人,眸子時澄亮的金色……」雲遙回想甫見金貔的情景,不由發噱微笑,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她驚艷於金貔的獨特外貌,但更可愛是他填滿困惑,望著她的無辜神情,有著獸的單純好奇,最有趣則是當她提出要為他「刷毛」利誘他,他心動無比,很想很想很想用力點頭的模樣,莞爾間,多像個孩子。

  雲遙咧嘴大笑,陳述著開懷不已的事兒。

  「你一定無法想像,他聽見我要幫他刷毛,他連眉毛都在飛舞,嘴上雖沒說,那期待的光芒,鑲在臉上閃閃發亮,然後他好溫馴地任由我為他抹滿泡泡,替他洗洗搓搓……」

  「瞧你一說起神獸大人就眉飛色舞,遙妹,你與神獸大人是不是……」雲霓笑瞇的眸,充滿瞭然。

  「是不是……什麼?」雲遙迷糊地問。

  「是不是有些什麼?」

  「什麼有些什麼?」雲遙復誦,卻淪為繞口令。

  「感情呀。」雲遙直接點明。

  「……我……我和金貔?」雲遙結巴。

  感情,她對金貔當然是有的,但金貔……沒有。

  「姑且先不說你,今早好多人瞧見你與他手牽手在街上逛,連回城裡手都沒放開,那一幕我也看到了,你們像極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熱戀?愛侶?

  「霓、霓姐你誤會啦!」雲遙連忙搖手又搖頭,「我們不是愛侶,不是那樣的關係……我們只是……」愛與被愛的關係。

  她愛他,他也要她愛他。

  他不愛她,亦毋須強迫自己愛她。

  這樣,哪算是愛侶?充其量是單方面的愛情。

  「是誤會嗎?可我看神獸大人望著你的眼神,根本捨不得從你身上挪開,那明明是情有獨鍾的——」

  「霓姐,真的不是。他是貔貅,我是人,他不會喜歡我,有些舉動,我們人類以為有些什麼,但對貔貅而言,卻不代表任何意義……」雲遙臉上巧笑消失,添了幾分惆悵,她很想將其藏起來,別被姐姐看見,省得姐姐擔心及反對,所以,她迅速又堆滿笑容,道:「他是受我所托,來幫我們荒城,只有幾天而已,之後他便會離開,到那時……」

  到那時,不知道金貔是會要她留在這裡,別再隨他回去,抑或他希望她用一輩子的時間,繼續兩人間的交易……

  他提都沒提,她更是不敢主動問,害怕他的答案。

  雲霓不覺得自己看走眼,她是個有未婚夫的人,從情人眼中見過與金貔一模一樣的溫柔凝視,一個人的雙眼最無法騙人,愛可以用嘴巴來說,卻不能誠實從眼神裡傳遞出欺瞞,那種不由自主的目光追隨,那種身處人群中仍只尋找著某人存在的專注,變成本能,佯裝不來。

  金貔牽著妹妹雲遙的手,五指緊扣,獨佔意味濃厚,就連並坐用膳時候,他依舊看著雲遙——他只看著雲遙,視其餘旁人如無物。

  妹妹雲遙顯而易見的感情,誰都能瞧明白,自然不用多加追問,這小丫頭,開始懂情識愛,被北海暗戀如此多年都沒開竅的她,這一回,正在品嚐愛情的滋味。雲霓認為這是件好事,只是為何妹妹臉上充滿五味雜陳的情緒,而不單純是浸淫於愛戀中的幸福快樂?

  「他為何會答應要來荒城?你怎麼求他的?你允了他什麼條件?」

  「呃……」一說謊就結結巴巴,雲遙「呃」了好半晌,才努力擠出答案:「他、他是神獸,所以很慈悲,無無無無條件答答答應我……」

  雲霓美眸微瞇,看得雲遙冷汗涔涔。

  「你是不是答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雲霓嗓兒輕細,不慍不怒,像個慈母。

  「……沒、沒、沒有呀。」

  「我想,我應該去請教神獸大人。」說完,雲霓就要沿著方才走來的路徑回頭去。她已經完完全全可以肯定,為了帶金貔回荒城,雲遙付出某些代價。

  「霓霓霓霓姊——」雲遙拉住她,不讓她去,哀哀求著。

  「那你說。」慈母口吻轉為嚴厲夜叉。

  「就……幫他刷刷毛嘛,留在他身邊陪陪他……」雲遙越說越小聲,還有更多的真相連含糊吐出都不敢。

  「只有這樣?」雲霓打量她。

  「如果可能的話……要刷一輩子。」這句話,倒有八成吐實。若金貔仍要她留下,她便有一輩子的時間為他梳理金色長毛,她在心裡,渴望著這個「可能」。

  「你用一輩子去換神獸大人來荒城短短幾天?你好傻……」雲霓心疼極了,這個妹妹做起事來,就和她們的爹親一樣,不顧後果。

  「不會,我覺得很值得。」雲遙毫無虛偽地回道。

  能遇見金貔,多好呀!

  有機會愛上金貔,多好呀!

  她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傻,一點都沒感到自己吃了虧。

  這場際遇是豐富的,她碰上了愛情,知道愛一個人是怎生的甜酸滋味,她笨拙且青澀,用她從爹娘身上揣摩而來的一招半式,愛著他,在她心中,這不是一場交易,她付出的愛情,全是心甘情願,全是難以自拔。

  「你愛他,是吧?」雲霓雖是提問,口吻卻很篤定。

  雲遙這回沒結巴否認,緩緩點頭。

  雲霓憐惜地握握她的手,「遙妹,相信霓姐,神獸大人他對你並非如你所言的『沒有關係』,他的動作,他的眼神……都是一個處於愛戀中的男人。我是不清楚人與貔貅有何差別,就我雙眼看見,便是一個擁有獨特金髮的『人』,跟在我小妹身畔,生怕我小妹跑掉,生怕我小妹忘掉他在旁邊。一塊用膳時,你應該看看他那副嘴裡吃的不是金塊而是你的模樣,反倒你還會不時替娘夾夾菜,陪爹擡槓,沒有他目光膠著,沒有他專心凝注……你這個駑鈍的小丫頭,稍稍注意去看,你會明白霓姐的意思。」

  金貔他……

  會嗎?可能嗎?霓姐看錯了吧?

  金貔只是因為全荒城裡僅認識她一人,才會如此……依賴她?

  依賴?

  神獸心裡沒有這兩個字,只有別人依賴他,他不曾依賴過誰。

  他會專注地看著她,是因為……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不過……我很懷疑你看得懂,就連北海暗戀你長達數年,用了與金貔相似的眼神望著你,你八成不知道吧?」所以罵她駑鈍絕對有道理。

  「咦?」雲遙又被雲霓補上的這句話嚇到。她木訥發傻,圓圓大眼眨兩下,神情尷尬。「霓姐你是說……北海他喜歡我?」

  「你不知道?」北海看到她的反應,一定很難過,愛上遲鈍型的小笨蛋,算他不長眼。

  「我不知道……我以為大家都是好哥兒們呀……我甚至以為他喜歡的是棠棠。」王老伯家的小閨女,身長七尺強壯有力,常和北海一塊騎馬拼輸贏。

  可憐的北海,一顆心慘遭踐踏。

  提到北海,雲遙又是一聲低歎。

  「北海此時還在山裡找我吧……我該怎麼辦?我想讓他知道我很平安,我沒有在深山裡失去蹤跡,叫他別再慌亂尋我,盡快下山與北洋、美淨會合,三人一塊回來荒城,不要擔心我……」偏偏她完全無法與北海聯絡,心裡著實煩憂。

  「憑神獸大人的本領,要在一座山裡找到北海,不是難事吧?」與其焦急掛心,何不求助於金貔?

  「問題是……他不要呀,每回提到下山找北海,他就生氣,我向他保證我找到北海就馬上回去,他也不肯,我不懂他為何這麼討厭北海。」雲遙一臉苦惱卻找不出解答。

  雲霓一聽便明白了。

  金貔不是討厭北海,而是討厭雲遙身邊出現的雄性人類。

  誰說人類與貔貅不同?

  誰說人類有的情感,貔貅沒有?

  誰說人類以為有些什麼的舉動,對貔貅而言,不代表任何意義?

  就她來看,貔貅與人類一模一樣。

  一樣想獨佔。

  一樣有私心。

  一樣挨不住心上人提出懇求,而願意千里迢迢來到荒蕪之城。

  一樣的……

  會吃醋。

  接連數日的晴郎好天氣,勤奮認真的荒城城民趁機修補屋舍及羊柵,堆積糧草,晾曬可以久藏的肉修和硬饃餅,絲毫未因風清氣爽而懈怠偷懶。

  金貔停留的時間僅到今天為止,他比原先預定多待了兩日,陪伴雲遙走遍城內每處角落,全城的百姓他幾乎都見過。有些熱情點的城民見他與雲遙一塊出現,猛塞給他們好多食物,有些則邀他們一塊吃頓便飯,有些送給他們暖和的雪綿毛織物,盛情熱絡,教他相當不習慣,卻並不討厭,因為他們的笑顏感染了雲遙,她笑得比他們更燦爛開懷。

  他喜歡看她笑。

  她在她自己的家鄉好快樂,他怕這份快樂,會讓她決定留在這裡不走。

  他不想再多留,也不想她總是四下無人時,才敢偷偷摸摸抱他。

  所以他要走,回到他自己的貔貅窩,回去後,他才會覺得她是完全屬於他。

  大批城民放下工作,特來恭送神獸離開,他這輩子……沒被如此多人同時下跪磕頭,送他一路好走。

  他站在那裡,遲遲沒有咻一聲變不見,俯身跪地的眾人腳都發酸了,荒城的風,吹拂耀眼金髮及他一身衣袖,他仍是一動不動。

  因為某一隻傢夥站錯了位置。

  某只傢夥沒有站在他身邊,等著跟他一塊回去,而是藏於她爹娘背後,雙手絞袖,目光遊移不看他。

  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跟他走?

  她要留在爹娘身邊?

  她把他利用完,就準備趕他回家去?

  金貔不悅地瞇眸,用凜冽目光要瞪得她摸摸鼻子乖乖踱回他懷裡。

  她沒有,臻首壓低低,躲在雙親身後,像只見著貓的耗子。

  他幾乎快瞪穿她,她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灼熱的注目。

  他沒有開口要她一起走,所以她不敢自作主張,大喇喇往他身旁站,怕遭他冷言驅趕,說著他不需要她陪他回去。縮藏於爹娘身後,如果他轉身飛騰離去,獨留她在這裡,她也不至於太難堪,還能在眾人瞧不見的角落偷偷抹淚。

  「走。」

  巨大影子籠罩雲遙,早已聽慣的嗓音,以及伸到她面前,那只泛有淡淡金色螢光的大掌。

  她猛地擡頭,看見金貔,她帶著愕然,被他從爹娘身後拉出來。

  「金、金貔,你……」

  仍要她陪他回去?

  而不是覺得她很累贅,想快快擺脫掉她?

  他還……希望她繼續愛他?

  「回去了。」他只這麼說,卻教雲遙逐漸紅了眼眶。

  「我……我沒有收拾包袱……」沒有把握他要帶她走,所以她兩手空空。

  「快去。」他放開她,任由她破涕為笑,眼紅紅鼻紅紅的模樣無比可愛,三步並兩步飛奔回房,胡亂塞些換洗衣物、食物等等,心急著要快快回來。

  等待雲遙的這段時間裡,雲漢雨臉超臭,一點都不苟同女兒為何得跟這個男人回去,他同時亦不滿女兒急乎乎打包行李,當著爹親面前要跟男人跑。若不是雲霓幾天前將雲遙與金貔的不平等條件交換——她允諾為金貔刷毛刷一輩子,金貔答應到荒城逛幾天——告訴他,他現在不可能吞忍下這口怨氣,任憑金貔視人家閨女的雙親如無物,說要打包帶走就帶走!

  倒是雲夫人不改其優雅婉約,笑容淺淺溫煦,款步來到金貔面前,金貔的目光落在雲遙跑走的方向,等待她待會兒再從那裡喜悅地奔來,奔回他身邊。

  「我家遙兒性子魯莽,還請神獸大人多多海涵及照顧。」雲夫人的聲音,喚回金貔瞟遠的注視,他不擅應對,並未立刻回答「放心,我會」之類的保證,雲夫人慈靄一笑,不以為意,又道:

  「遙兒看似大而化之,實際上心思細膩溫柔,充滿體貼他人的善良。雖然乍看下覺得她行事衝動,可她不是任性妄為的孩子,若她有得罪神獸大人之處,希望神獸大人寬容,費些功夫去理解她做的事,說的話,別急著責備她……呀,當然也不能太寵她,她會得意忘形的。」

  雲夫人彷彿要嫁女兒一樣,擔心夫家那方嫌棄自個兒愛女的種種缺點,所以事先為女兒說些好話,期盼夫家真心疼愛她。

  她接下來還說了不少雲遙的喜好,興趣,怪癖——雲遙愛吃羊奶泡饃,愛喝溫暖身體的羊奶酒,喝完酒後會愛說話、愛唱歌、愛大笑,最見不得別人流眼淚,聽見悲傷或感人的故事,哭得比誰更大聲,眼淚落得比誰都凶,以及雲遙好動活潑,喜歡沐浴在陽光下,有空陪她出去走走……

  「神獸大人不食五穀雜糧,但千萬別忘掉遙兒與您不同,她需要吃些食物,一些魚肉蔬果米麥等等。」這回雲遙回來,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天可以連吃六頓,她追問之下才聽雲遙說:這段時日裡,她只吃果子止饑,所以雲夫人特別提醒金貔,人類不是只靠幾顆果子就能活下來。

  關於這點,金貔認真地記下。

  他確實忽略了雲遙與他的差異,他以為人類吃果子,而且吃得不多,加上雲遙亦未向他提出要求,他便認為那樣的食物對她已經足夠,此次回荒城一趟才知道,她食量有多大,葷素皆吃,來者不拒,以及——吃相多可愛。

  「我知道。」這一回,金貔不只頜首,還出聲回答雲夫人。

  原來,他害她餓了這麼多天……

  「不麻煩的話,請多帶她回來看看爹娘,也讓為人父母的我們能放心她的近況。」最後,是身為娘親的一些些私心,畢竟女兒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們騎馬趕路幾天便能抵達之處,更不是女兒受了委屈,包袱一拎就可以奔回娘家尋求安慰的隔壁城鎮。

  噠噠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雲遙提著兩個不算小的包袱回來了,白咧咧的齒,隨著笑顏飛揚,露出粉嫩唇間招搖,雖然看得出來剛剛哭過,仍無損笑容燦爛。她一點也不知羞,沒像尋常姑娘佯裝矜持,扭扭捏捏露出嬌態,一副急著要跟金貔跑的模樣,引來城民笑覷。

  「我好了!」她在金貔面前站定,雙頰粉撲撲的,鬢邊還有汗水,足見她收行李收得多慌亂緊張,怕他等得不耐煩,拋下她先走。

  「遙兒。」雲夫人將愛女喚來,細細叮囑:「別給神獸大人添麻煩,你不再是孩子了,成熟懂事些,明白不?」

  「明白!」雲遙想當然耳一定得這麼回答,否則定會被娘親叫到一旁,再數落好久好久。

  「也要記得收斂毛毛躁躁的脾氣,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乖一點。」雲夫人雖然仍有許多話想說,末了,只能愛憐地摸摸女兒柔軟的芙顏,再抱一抱她。

  「娘,我知道,我會乖的。我過幾天再回來看你們。」最後一句小小聲的,是母女間的小秘密,至於這個秘密該如何拜託金貔點頭但應,還需要努力看看。

  「才剛說別給神獸大人添麻煩,你馬上就忘了。」雲夫人假嗔睨她,不一會兒又哧地與雲遙笑成一片。不好讓金貔久候,母女倆體己話只能說到這兒便打住,雲遙坐上恢復獸形的金貔背部,緊緊抱牢他,向眾人揮手道別。

  金貔淩空飛起時,留下一句話:

  「雪,再過五日便會飄降,做好準備。」那時,他的法術便會失效,陰晴雨雪,皆非貔貅所能操控,他僅能暫時影響降雪與否,無法長久。

  眾人目送他們離開,雲漢雨向愛妻抱怨:

  「你幹嘛一副送女兒出嫁的樣子?向那只貔貅交待這麼多,是要把女兒拱手讓他嗎?」

  「我是呀。」她確實是抱著嫁女兒的心情,送遙兒與金貔離去。

  細心的娘親,察覺到駑鈍爹親所沒發現的事兒,女兒家的芳心蜜事明顯可見,連人帶心全給了金貔,哪還能留得住?

  女兒大了,總有一日會離開父母身邊,與心愛之人共組家庭,只是女兒挑選的對象,嗯……有些另類,但女兒愛上了,爹娘又能如何呢?

  若金貔對女兒無意,做娘的說什麼也會留下女兒,即便慘遭毀約報復亦決不讓步,偏偏金貔待女兒同樣是有心的,她除了支持女兒,別無他法。

  所以,她請求金貔善待雲遙,憐惜她,寵愛她。

  所以,她叮嚀雲遙,學習一個妻子該有的本分,視金貔為夫,溫順賢惠。

  「沒為女兒準備嫁妝,算啥出嫁?!」他才不承認,哼。他真的沒辦法接受女兒這麼早就跟男人跑呀呀呀——他的心肝小寶貝,為荒城答應了不平等交易,傻丫頭,笨女孩,犧牲這麼大,嗚嗚嗚。

  可是看見城民因神獸降臨而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又為這個傻女兒好驕傲——但,女兒因此得幫神獸刷毛一輩子,太、太、太慘痛的代價,他只能捶胸頓足,卻無法叫女兒毀約,就怕神獸一發瘋起來,做出滅城之事。

  他的寶貝,他的愛女,他的遙兒呀……

  偏偏女兒臨行前小臉燦爛,伸手道再見,一點都不懂他這個爹的傷心欲絕。

  「嫁妝會被神獸大人吃掉,準不準備有何差別?」為女兒備妥的傳家金飾及翠玉手環,正好是金貔最愛的食物,說不定才剛送出去,他就在半路上將嫁妝當零嘴啃得半點不剩。

  「呃……也是……」雲漢雨沒想到這一點。

  天際那道劃過的金芒,越發渺遠,陽光輝映下,輕緩落下的粉末星屑,閃著獨特而美麗的煌璨,隨著身影走遠,消失於荒城的天藍色蒼穹。

  任憑誰都沒有想到。

  今日一別,竟是死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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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09:16

【第八章】

  貔貅洞外,種植多樣蔬菜水果,在這兒沒有時令之分,東邊種梨,西邊種橘,中間分別排滿柿、荔枝、櫻桃、甜桃、李子、棗子、葡萄,由北至南植麥、粟、稻、黍、黃粱,其餘還有銀耳、竹蓀、筍子、花菇、韭、芹、四季蔬菜等等……

  昨天才撒下的種子,植下的幼苗,一夜之間,長得無比巨大,梨樹上的掌大水梨甚至已經可以采收,而且滋味超甜。

  那一方菜園,是金貔大手一揮,原本大片松林挪到不知哪兒去,仙境至此變得綠意盎然,頗有農村味道。

  雲遙雖覺這景觀與仙境好生突兀,但心底湧現一抹更翻騰的激動。

  他為她植下的,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糧食,它們或許沒有牡丹的艷麗,或是繁花綻放的妍美,卻可以滿足味蕾,以及把她餵養得飽飽的,不再需要忍著飢餓,光啃那種酸甜澀夾雜的不知名果子。

  她的激動來自於金貔此一舉動,代表他顧慮了她的需求。他種下這麼多,光她一人吃,幾年都吃不完,因為他要留她在身邊,留好久好久好久,才會植得滿滿滿……她覺得好開心,金貔更仿照荒城的主城樣式,以法術在貔貅洞旁建造一個小型城樓,裡頭有廳有房有床有竈有炕,他將他看見的東西全都變了一份過來,有廚房可以煮食,有書房可以讀書寫字。

  他……替她做了一個家。

  本該只屬於他自己的地盤,添入了她的東西,那些全是貔貅這輩子用不著的廢物,他卻允許它們存在,就為了她。

  胸口暖暖的。

  她可以將它解讀為……他對她,也有那麼一些些重視?

  就像霓姐說的,他的心裡,有她了?

  「喏。」金貔遞給她一顆沾了露珠的翠玉白菜。

  不是花,卻好美。

  她喜孜孜接過白菜,捧進懷裡,傻呼呼在笑,好似他摘來的,是朵最美最美的花兒。

  「你呆呆笑什麼?」他打量她好久,她抱著白菜,臉頰貼在菜葉上輕蹭,一副很想湊鼻去聞菜香的憨樣,是怎麼了?生病了嗎?有可能,她的臉紅通通的,會不會是所謂的……風寒?

  「沒有呀,白菜好大顆哦……」

  「你還要吃什麼?那個?」他指向可愛傘狀的花菇。

  「嗯!」她用力點頭。現在就算叫她吃石頭,她也會覺得它們是甜的!

  金貔動動法術,指節彎彎,一朵朵花菇飛落她腳邊竹籃。

  「金貔,你在這兒開闢這麼大片菜圃,還把地形改變,原有的奇巖密林不見了,這樣你住得習慣嗎?」雲遙把白菜擺進竹籃,準備要提著走,他動手接過,繼續去採水果。

  「沒什麼不習慣,對我來說,改改一座山不過是小事,我若不想讓誰靠近這裡,一彈指,整座山只剩下斷崖深谷,誰都別想攀爬上來。」

  「我以為是傳言耶,原來神獸真的會改變山形呀?」

  「幾十年前不知道誰傳出去的消息,說這座山有貔貅,來了幾百路人馬吵吵鬧鬧,安寧的山裡給弄得嘈雜,我覺得嫌惡,就做過一次這種事,讓山的四面全豎成筆直的峭壁,把那些傢夥全隔在幾百尺底下,沒有誰敢賭命爬斷崖,才紛紛下山離開。」金貔臉上有提及討厭往事的淡淡不悅。

  「我不意外你這麼做。」他的好惡太分明,厭惡人時,絕不準許誰靠過來,這是獸的防禦本性,可是當他願意靠近你時,他會像粘人的貓,蹭過來,碰碰你,摸摸你,就是要你多看他一眼。

  金貔本欲再動手指,摘下高樹上的荔枝,她立刻阻止。

  「不可以都用法術啦!我教你好玩兒的!」雲遙邊說邊捲袖,露出健康麥色纖臂,更直接撩高長裙,在腰際胡亂打個結,裙下還有一件貼身褻褲,反正褻褲包裹的部分他早就看透透摸遍遍,要害羞也早害羞過了,不差這一回,兩條勻淨腿兒大刺刺在他面前展露無遺,勾引他蟄伏潛藏的情慾。

  她像只小猴,三兩下俐落上樹,眨眼工夫,她已經坐在葉梢枝幹上朝他招手,要他學著爬上來。

  貔貅有貔貅的尊嚴,怎可能學起猴子爬樹,想都別想。

  金貔仍是上了樹,只是用飛騰的方式。

  「好紅哦。」她在說荔枝,動手摘一顆,剝去外皮,白玉晶瑩的果肉塞進嘴裡,含糊嚷著「超甜」,馬上又處理完第二顆,要給金貔嘗嘗,一時忘了他壓根不吃這些東西。

  荔枝銜在他嘴間,多汁甜美的果液,濡亮薄美的唇,他沒有咬下它,反而是將她扯進懷裡,低首,荔枝餵入她口中,他的舌也跟著闖進來,就著她的小嘴,品嚐混雜荔枝汁液及她的芬芳蜜津。

  果肉留在她憨然張開的嘴裡,果核由他的舌頭捲出來,咬在潔白牙關間,再轉頭吐掉。

  「是很甜。」他完全同意她對荔枝下的評語,他確實覺得甜,只是這股甜,是荔枝之故,抑或是她,他帶笑調侃的深濃眼神,給了她答案。他折下結實纍纍的荔枝串,擺明要多帶一些回去與她「慢慢吃」。

  荔枝太上火,若光憑她一個人吃完那些——尤其他又以這、這種方式餵她,包準半夜馬上噴鼻血。

  「夠了夠了,金貔夠了。」見他欲罷不能,她忙不叠出聲阻止,他快把一整棵荔枝樹上的果實全都採下來了啦!

  「那邊那種水果也是甜的嗎?」他指著尚未成熟的李子,一臉期待地問她。

  「不,那很酸。」

  「我也想試試什麼滋味叫做酸。」

  那一天,金貔試了荔枝的甜,李子的酸,甜桃的香,以及櫻桃的獨特味道,全是從她口中輾轉嘗著的,而他,並不討厭那些小東西帶來的種種感受。

  他更不介意每天吃完金銀珠寶後,來些飯後水果——唯一要求仍是用這樣的方法吃水果。

  而且,金貔最近發現一件比「刷毛」更愉快的事,便是維持人形,讓她幫忙「刷身體」,樂趣遠勝以往,他可以抱著她一塊泡進泉水裡,用法術煨溫泉水,她忙碌地刷洗他身體時,他亦能在柔軟如綿的嬌軀上辛勤賞玩,用雙手撫摸她,戲弄她,逗得她又羞又嬌,比起變回巨大的神獸,僅任由她刷毛抹皂,著實有趣太多太多。

  於是,金貔以獸形出現的刷毛次數越來越少,倒是兩人共浴的情況變得多更多,在泉水裡一玩起來,欲罷不能。

  他最愛將羞答答推拒的她,撩撥得不能自己,她對他的美色太難抵擋,只要一點點的勾引,一些些的誘惑,都會教她沈醉迷失。她紅著臉蛋,佯裝嗔惱地要他正經些,偏偏她又太容易被水煙氤氳的美麗男軀所魅惑,太多回都是她瞧他瞧到失神發呆,而慘遭他偷襲成功。

  有她在身邊的時時刻刻,充滿樂趣,她像塊瑰寶,有挖掘不盡的面貌。白日的她,是金,笑起來耀眼璀亮;溫存時,是紅寶,渾身嬌艷粉嫩,逼人瘋狂;夜裡的她,是珍珠,醇美溫潤,內蘊著風采;滾在草茵上的她,是銀,熠熠生輝,連眸子都會發亮……

  日子悠然度過,在這裡的晨昏日夜都變得不重要,金貔恣意享受她給予的愛情滋潤,索討得毫不客氣,要她一心一意只關注他,然而雲遙心上仍懸念一件重要事兒,完全無法忘懷——

  雲遙沒有忘掉山裡還有一位北海,雖然回荒城時已向雲家人交代,若北海先行回荒城,就將她的情況告知北海,讓他寬心,可另一方面,她總覺得以北海的個性,決計不會放棄尋她,說不定他連想都沒想過要先回去荒城。

  於是只要金貔離開貔貅窩,下山去咬財,她便跑到西邊山壁的煙階下端去扯喉叫北海,幸好金貔忘掉有煙階這回事,沒有撤回法術。

  一次、二次、三次……

  這回已經是第六次了吧?

  「北海——北海——我是雲遙——北海——」

  她吼得吼頭灼痛,正欲放棄,以為今日又是做白工,旋身要走之際,她聽見急奔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以及——

  「雲遙!」

  北海叫她的嘶嚷!

  她回頭望去,果然看到遠方的北海焦急飛奔……說他是北海有些牽強,她瞧見的是個蓬頭垢面、滿臉胡碴的山林野人,若不是喊出她名字的嗓音耳熟到不行,她幾乎快要不識得他。

  「北海!」她驚喜地跑下煙階,在半空中不斷揮舞雙臂。

  北海一改之前叫她「三姑娘」的習慣,這些焦頭爛額尋她的日子,他已經將以往只敢默念在心底深處的「雲遙」兩字喊得太過熟練,白天睜眼醒來,滿山滿野呼叫她,夜裡極度不安穩地小寐片刻,也只有這兩字繚繞腦海。

  「雲、雲遙!你怎麼在空中……」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她並非騰空飛起,她腳下有薄白的煙,形狀像極了台階……他以為自己眼花,又或者眼前的雲遙是自己過度思念的幻影,不是真正存在。

  「北海,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雲遙奔近幾步,在煙階最末一處停下,雀躍之情溢於言表。「你沒事太好了……你看起來好憔悴,臉上手上還有傷,你是不是有從山谷跌倒?怎麼這麼不小心——」

  「雲遙……」北海踉蹌走近,倏地一陣暈眩,昏倒在她面前,不省人事!

  「北海——」

  雲遙吃力地把北海半扛半拖地帶回貔貅窩旁的小小城樓,裡頭有不少間空房可以安置他。

  北海唇瓣乾裂,臉色鐵青,眼窩下一道濃黑陰影,而且身子正在發燙。她找來幾條厚被,為他保暖,他嘴裡含糊囈語著,她低頭去聽,原來是她的名字。

  她重新為他更換額上濕布巾,舒緩他的不適,又沾了一些泉水擦拭他的嘴角,滋潤龜裂雙唇。

  北海悠悠轉醒,迷離的眸光原先還有些飄忽,直到緩慢落在一臉擔心的雲遙身上,那雙黑眸才完全甦醒,他瞠大眸子,確認她的虛實,雲遙輕拍他臉頰,他猛烈坐起,不顧渾身拆解似的疼痛,用力抱緊她,猶若害怕她會突然消失不見。他牢牢收攏手臂,要她嵌進懷裡,要她溫暖的體熱傳遞給他,他才能放下忐忑難安的心。

  「雲遙……雲遙……」北海撫摸她的黑髮,唇畔緊抵她發間,深深吸氣,眷戀的髮香佔滿肺葉。「真的是你……你不是冰冷冷的屍體,更不是縹緲無依的幽魂!我找你找得快瘋掉了!我好怕你摔進哪處淵谷裡,好怕你正在向我求救而我錯失掉先機,好怕你無助哭泣……」

  「呃我沒有事……北、北海,你先放開我……」她快被他抱斷肋骨了,無法呼吸……「你在發燒,先躺下來休息好不好?」

  她的勸說,換來更強大的手勁擒抱。

  「北海——」她又喊了一遍,而且語氣加劇,北海才聽話鬆手。

  她扶他躺下,他的目光完全不從她臉上挪開。

  「要不要喝水?」她問,他點頭。

  雲遙迅速斟滿一杯,送到他嘴邊,北海咕嚕灌下,又討一杯,她再倒來,一樣是兩口喝乾。

  「你這些日子都在哪裡?這……這裡又是哪裡?」北海此時才注意到身處的環境並非荒郊野外,而是……荒城?!

  「對不起,我一直沒辦法下去找你,我很想跟你報平安,我知道你一定很心急,讓你為我擔憂,我好抱歉。你是怎麼走到西邊山壁?碰巧嗎?」雲遙逼他躺好,問完,自己又察覺忘了先回答他的疑問,於是補充道:「這裡不是荒城,但是依照荒城主邸建造,我們現在身處於金貔——他是神獸貔貅——的住處。」

  「貔貅……你當真找到貔貅?」

  「嗯,我找到貔貅了,也拜託他去過荒城一趟。」

  「你做到了,那太好了,城民應該很高興……」他瞧見雲遙的笑容,亦隨之露出淺笑。她的欣喜總是輕易能感染予他。

  「對呀,大家都好開心看見金貔降臨荒城。」提及金貔,她眼神全都亮了起來,眸裡全是星光。

  「我在山裡撿到這個,所以記下它們四散的位置,猜想你是用彈弓擊發,我粗估彈弓射程,再逐一交集,尋出你所在的可能方向,一路找上來。」北海回答她為何自己能找到西邊山壁的理由。他從懷裡掏出雲遙之前用彈弓胡亂四射的訊息枯枝,上頭寫滿她報平安的字跡,數量還不單單為一,而是數十份。

  他沒有聽從她的指示先回荒城,反倒激起更強烈尋她的意念,枯枝上寫著「平安,勿擾」,然而未能親眼看見她的人,他怎能輕信?

  「原來如此,辛苦你了,還好你沒事,我總算安心了。北洋和美淨呢?他們有消息嗎?」雲遙欣慰地笑著。

  「北洋已經回到山裡,與我分頭尋你,美淨仍在小村舍裡休養,她的腿,不是十天半個月內可以痊癒,但已經安然接回去,不會有後遺。」

  「那北洋現在不是也還在山裡……」

  「你不用擔心,我與北洋約定好日期,無論是否找到你,他都會下山與美淨會合。」

  「那就好。」至少在小村裡,沒有猛獸威脅,糧食和住宿也無虞。

  「你呢?你在山裡這麼長時日,有沒有遇上危險?我真該死,竟讓你落單……」北海好生自責。

  「我沒有遇到任何危險啦,你瞧,我看起來像不好嗎?」雲遙笑得露出可愛酒窩。

  不像,她氣色極好,雙腮粉嫩嬌艷,唇紅目清。滋潤著她的,究竟是什麼?怎會讓一個女孩展現出如此美麗風情?

  「比起我來,你的情況才叫不好哩。」雲遙看著他手腳上已包紮妥當的大小傷口皺眉,幸好她從荒城帶回好多藥丸藥膏,可以派上用場。「又是擦傷摔傷,又是高燒不退……那全身為了找我才連累你這樣,你先在這裡安心休養,把傷治妥,我晚點再來看你。」

  她必須趕快出去,金貔或許就快回來了。

  「你……能不能留著別走?」北海大膽請求。

  「不行,北海,我不能留下來,金貔會找我的,他不喜歡有人侵入他的領域,若他發現你,你恐怕就不能留在這裡養傷。」雲遙透過小窗往外直瞧,快到晚膳時刻,金貔都會趕回來,陪她吃飯。「我把一些簡單的飯菜放在床邊小幾,你餓了就先用,明天我再端早膳來。北海,你千萬別離開這間房,好嗎?」

  北海只能點頭,她語句裡的「金貔」便是她找到的貔貅吧?

  是他多心了嗎?她提及金貔時,小臉上不由自主綻放歡喜微笑,那副神情,他不曾見過。

  雲遙離開之後,北海慢慢掀被下床,走到窗邊。雲遙靈巧嬌小的身影自下方小跑步而過,像只穿梭翠綠葉蔭間的雀兒,展著翅兒,飛向她喜悅之處——

  她奔進一個男人懷裡,一個不似凡人的男子……

  金貔……是吧。

  北海擰眉看著那男人雙手圈抱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際,她則是為他梳齊金光閃閃的及腰長髮,珍惜無比地撩勾在他耳後。

  「有股……味道。」金貔彎下身,方便她以指梳弄他長髮時,薄唇貼近她的肩膀,突地說道。

  「味道?」

  「一股……不屬於這裡的臭味。」金貔鼻子何其靈敏,一絲一毫外來的異味皆逃不過,只是近來貔貅窩旁添加太多人間東西,干擾了他的嗅覺,讓他不確定聞到的是羊毛裘味道,或是其他什麼。

  「沒有呀,你、你是剛剛在哪裡嗅到怪味,覺得它還縈繞鼻間吧……」雲遙僵了一下,語氣有些慌。

  「或許吧。」他也不想深究,縈繞鼻前的髮香更加吸引他,管它啥臭味,全比不上她髮梢淡淡甜息。他以挺直鼻樑輕蹭那一片柔亮青絲,喜歡它們在自己膚上搔弄的癢感,他啄著她的頸子,她咯咯發笑,他索性橫抱起她,往洞穴方向走——

  北海彷彿腹間挨了幾記重拳,痛得悶哼,有太多疑問在腦海裡湧生。

  她為何與那只貔貅如此親密?猶如愛侶一般?

  她怎能讓那只貔貅這樣吻她?

  她方才明明說,貔貅去過了荒城,達成她當初離家尋找貔貅的本意,那麼,她為什麼還留在貔貅的地盤?

  為什麼?

  兒時偷藏小貓小狗不讓爹娘發覺的惶恐心情,好像又再度回來。

  雲遙趁金貔熟睡時,為北海送飯換藥,害怕被金貔看見她窩藏男人,而且還是光聽見名字就和她冷戰起來的「北海」,她知道定會掀起一場風暴,但她又怎能任由對她照顧有加的北海,生病受傷地昏倒荒野呢?

  「你與那只神獸……怎麼回事?」北海在雲遙為她重纏傷巾完畢之後,開口問她,充滿試探。「看起來,你們關係很不錯。」

  北海問得太直接,雲遙一時招架不住,呃了好半晌也不知從何說起。

  北海雖像她的兄長,卻又與雲霓不同,她能與姐姐有話直說的感情,無法全盤套用在北海身上,特別是霓姐又告訴她,北海對她是有男女情愛……

  她又不能騙他。

  「我愛他,我一輩子要留在他身邊,陪伴他,直到我生命終了。」雲遙終是坦白,即便會傷害北海,她也必須吐實。

  她知道愛一個人有多辛苦,北海愛她,一如她愛金貔,然而她沒能愛上北海,正如同金貔也沒能真正愛上她。她與北海算是同病相憐,但她又比北海幸運些,金貔雖不懂愛,卻願意展臂接納她愛他,而她無法給北海相似的回應,只能……對他抱歉了。

  「你——」北海雖心裡隱約有過猜測,真正聽她由嘴裡說出來,仍是帶來巨大打擊。他沈默良久,喉頭幹幹的,好不容易才又擠出聲音:「你與他才相識多久,就做這麼魯莽的決定?!雲叔雲嬸同意嗎?!」

  「是我爹我娘目送我們離開荒城,應該是……同意吧。」而且她娘還叮囑她不少東西,要她乖乖聽金貔的話……聽起來像在托付女兒給金貔。

  「你是人他是獸,你們要如何過一輩子?!」

  「我沒有煩惱過這些,我只知道現在這樣很好,在他身邊,看著他,陪伴他,我覺得很滿足,倘若我比他老得早,老得快,只要他不嫌棄,仍要我,我就乖乖留下,要是我老了變好醜好醜,他仍俊美漂亮,我配不上他,而他不要我了,那麼,我再走……我不求他的一輩子,我給他我的一輩子,即使沒能陪他到壽終,我的心裡依舊有他。」雲遙笑著在說。人與神獸間的差別,她知道,但若因這樣的差別放棄愛他,那多可惜呀……她還能愛他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她為何不去愛呢?

  北海無法置信她對金貔用情已經如此之深,才幾十天光景,他在她身邊十幾年都沒能得到的愛情,金貔竟——

  「金貔待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被他欺負。你瞧,他為我做了好多事,這麼大又甜的梨,是他種的。」雲遙捧起小籃裡的水梨,甜絲絲且珍惜無比,芙顏亮麗粉嫩。「他明明就不吃,它們對他而言只是廢物,但他仍是種了,還有滿滿的蔬菜水果,以及這座主邸,他怕我想家吶……」

  「……」北海刺痛地閉眸,不看她,不看她從另一個男人身上得到幸福。

  「等你傷癒,就下山找北洋、美淨一塊回荒城吧,順便幫我帶封信回去,向我爹娘和姐姐問好。」雲遙討厭自己必須讓北海如此痛苦,但追逐著不屬於他的人,他會更疼。「……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

  雲遙沒能久待,來匆匆去匆匆,又回去陪伴那個得到她一輩子承諾的男人。

  北海好痛好痛,痛得寧可失去呼吸,也不要嘗到心碎的滋味。

  他恨自己的詞拙,也恨起雲遙的遲鈍,更恨金貔的奪愛。

  恨老天爺沒有將他歷年以來的祈求聽進耳裡,那期盼能娶雲遙為妻的小小祈求……

  他的一輩子,也願意給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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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0:10:02

【第九章】

  紙終究包不住火,窩藏北海的事,被金貔發現了。

  不,不是他發現,而是北海直挺挺站在他的面前,與其對峙瞪視,雲遙滿臉為難及慌張,想阻止北海,卻無能為力。

  北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事實,在幾天一點一滴探問之下,才知道雲遙與金貔所做的交易實情,他不能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對一隻神獸而言,只是想嘗嘗何為愛情的棋子!

  他氣瘋了,斥責雲遙太傻,拿自己一生開玩笑,他不顧雲遙反對,要帶她離開這裡,離開金貔,他不容自己呵護十幾年的寶貝任人欺負作踐!

  身體狀況已痊癒的男人,因憤怒而生的力量,憑雲遙哪能抗衡?他拉起雲遙,怒氣沖沖地將她帶離房,扯得雲遙手腕疼痛,掙不開他收緊的五指鉗制,只能踉蹌被他拖行,只能不斷請求他別這麼做——

  「北海!我求求你!你不要這樣!我不走!我不要走——你放開我!放開我!」雲遙企圖定住雙腳,卻不敵北海,狼狽得像只無力小雞。

  北海甫聽完她來不及閉嘴鎖住的話,咆哮著要帶她離開這裡。

  當北海衝進貔貅洞時,金貔是不在的,裡頭只有滿滿金山銀礦各式珍寶,出自於一股怒焰及嫉妒,他咬牙道:

  「好極了,貔貅不在,連老天都認為你該走!既然你為他付出這般多,索討些代價也是理所當然!比起他到荒城短暫停留幾日,這些實質的財富才真正對城民有助益!」

  北海大手一撈,沈甸甸的寶物掃進懷裡,那不過是一小部分罷了。他並非貪財之人,就是氣極了金貔擁有的財富竟如此之多,卻是他窮其一生都掙不來的富貴,他自金貔身邊拿走它們,如同從失敗者身上奪去一項證明,不只是財寶,他更要將雲遙遠遠帶離金貔!她是人類,應該與人類一起生活,而非陪著一隻獸,即使是神獸又如何?獸就是獸,永遠與人不相同!

  「北海別這樣——」她快哭了。

  北海拉她要走之際,金貔回來了,站在貔貅洞外,看著自己地盤上出現的陌生男人。

  金眸先是落到北海扣緊雲遙腕脈的手,而後又慢慢挪往北海懷裡那一堆「食物」,他的食物。

  「你是誰?」金貔眸一凜,冷聲問:「你怎麼上到這裡來?」

  「金貔……他是……」雲遙想開口解釋,聲音卻不及北海來得響。

  北海回瞪金貔,「雲遙帶我上來的,我在這裡已經足足七日,你完全沒發現嗎?」他問得好挑釁。

  「七日?」金貔望向她,她則心虛咬唇,仍想親口向他說明原由,他卻蹙起金眉,方才疑問的神情斂去,同樣兩字再由他口中說來,變得冰冷:「七日。」

  這個男人,在他的地盤藏了七日!

  而窩藏他的人,是她!

  「北海受傷昏倒,我才、我才帶他回來,等他傷癒,我就會送他下山,金貔你別生氣……」

  原來他就是北海,就是喊了她姓名千萬遍的男人。

  「我就算要下山,也要帶雲遙走!」北海堅定道。

  「北海!我不會跟你走!」雲遙否決他的話:「我要留在金貔身邊!我不走!」

  「人類無法七日不吃不喝,你在這裡七日,吃的是外頭植種的蔬果稻米?」金貔淡淡問,而此時他的「淡」,才是最不尋常之處,而他的「問」,亦教北海與雲遙困惑,他為何關心北海這七日吃些什麼?

  「你拿我為你種的東西,餵養這個男人?」金貔臉上依舊平靜,只有她知道,金色眼眸裡閃動的火焰,使他的眸色變得深濃。

  「我……」這一點,她無法辯駁,因為她確實是。

  「那是為你種的。」金貔慢慢說著。

  「金貔,北海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任由他餓……」

  「那一大片東西,全是為你而種。」金貔仍是相同的淺淺的口吻。

  「我知道,我說了,北海受傷昏倒,我不能不救他,況且他是為我才——」

  轟!

  金貔揮出手臂,金光迸裂,洞外菜園瞬間化為烏有,結實纍纍的荔枝樹連片殘葉都不存,說好明天要采收的櫻桃,僅存一處窟窿,翠綠菜葉無一倖免,本是蒼鬱熱鬧的景象,如今只有淩亂碎石,風沙漫天飛舞。

  「那是為你而種,不是為了給其他人吃。」金貔容顏凜冽,神情冰冷。

  而她拿他植下的東西,悄悄的、宛如偷兒的,給了另一個男人。

  對人類,或許覺得是渺小之事,對他貔貅來說,給她的東西,便只能容她所用,任何人全都不許碰。那是他的心意,如同貔貅咬財贈予主人,那份財氣便是它特意尋回,主人要將之轉手,都會激怒它。

  因為知道她需要,他改變習慣一草一木一景一花,挪動清幽峻嶺,植起人界才有,對貔貅毫無價值的蔬菜水果,若非她,他何須容許它們出現在這裡?

  她卻不懂,不懂他的作為,既然她不懂,留它何用?

  「金貔……」她愕然慌視毀壞的園圃,豆大眼淚兇猛滴落。

  「貪婪的人類,果然是為了財寶而來。」鐵錚錚的證據,正在北海手上閃閃發光,而金貔的眼,始終鎖定在另外一隻「人類」身上,他責備她,指控她,不諒解她,同時,目光中混雜不解、疑惑、受傷、被背叛、憤怒……以及太多太多無法一言蔽之的七情六慾。

  他面容上的平靜碎裂崩毀,取而代之的是獸的狂怒,沒有醜陋猙獰,沒有青面獠牙,他冰冷凜目,唇角藏不住尖銳獸牙的突出,他喉間滾動沈狺,金髮無風自亂,翻騰飛舞。

  「人類。」他的聲音,咬牙吐出,彷彿當著她的臉,啐了最鄙視她的一口唾。

  早該知道人類貪婪本性。

  早該知道人類心思詭雜,勾心鬥角,愛使心眼。

  早該知道人類是所有動物之中,最難以預測,處在皮肉下方的那顆心裡,包藏著什麼……

  金貔試圖壓下胸口爆湧的氣憤,他不明白那是什麼,為何積鬱在心,為何翻騰燃燒,為何教他感到無法控制,為何……只是想到雲遙瞞著他,把一個男人帶進他和她的天地,這處他吝於與其他人分享之地,想到她每當他睡下,便躡手躡腳從他旁側溜走,到那個男人身邊,他就——

  憤怒!

  壓抑不住,比起他的食物被偷走,他更無法忍受這些!

  他想親手撕爛那個男人!

  他怕自己也會動手撕爛她!

  北海此時卻又開口說話,他現在光是吭一聲,聽進金貔耳裡都刺耳,他竟還膽敢控訴金貔:

  「你無權強迫雲遙履行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用你的區區數日想換她的一輩子,況且還逼她要愛你!那並不是真愛,是因為你幫助荒城,她心軟慈悲,,才會可憐你這只不懂愛情為何物的牲畜,如你所願的『愛你』,你根本不明白,『愛』是不能勉強,不能有一絲絲不情不願——」

  「北海你住嘴!」雲遙急急拍打北海鉗制他的手臂,「你亂說!你不是我,你不能胡說八道!金貔!不是這樣!我愛你!我已經真正愛上你了!真的!真的!你信我——求你相信我!」

  她哭嚷著,金貔卻無動於衷——不,他眼裡已經承載不住更多的怒焰,盡數滿溢出來。

  雲遙與北海突地雙雙一震,皆因一股搖晃而站不住腳,低頭看去,兩人腳下的地,竟在龜裂!

  驚人的裂縫伴隨轟然巨響,猶如大片蛛網籠罩下來,雲遙愕見自己正在驟降,而金貔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在改變山勢!

  他在將她從他身旁剝離開來!

  他要將令他感到不快的人,全都區隔在他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金貔不要!不要——」雲遙努力伸長手,要去拉扯任何能幫助她別下墜的東西,然而她在空中,只抓到一片虛空。

  她哭得更急更慌。

  「我愛你——我留下來是因為愛——你不愛我嗎?我們共處的點點滴滴,我以為……你也是愛我的……」她的眼淚,阻擋了她看他的清晰度,直到淚花紛墜,她才看清楚他,那位挺直聳立,目光微瞰她無助高舉雙手卻仍只是「看著」而已的清雅男人。

  「愛?像你對我的這種愛?」金貔睨她,冷冷的。「不,我沒有。」

  他沒有像她,窩藏另只雄人類。

  他沒有像她,把他給她的東西,輕而易舉轉送他人。

  他沒有像她,瞞騙他。

  若她做的那些也是「愛」,那麼,他沒有!

  雲遙渾身一僵,腳下碎巖的崩塌,比不上心靈因他過度坦言而支離破碎的程度,她嗚咽哭泣,淚水洶湧,在眼前漫開,她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他說完話之後的神情,看不到她的下墜以及他的冷眼旁觀,看不到兩人之間急遽拉開的距離……

  她落下了,他仍在原地,佇足於聳立高空中的孤峰,金髮隨風張揚。墜下的速度太快,他的身影消失眼前,成為遠到無法辨識的金點光芒,她被巨大的力量往下扯,全然無能抵抗。

  她放聲號哭,淒厲害怕,身旁北海撲身護她,不讓空中散落的碎石擊傷她,從雲際間墜跌的寒意,包圍兩人——

  他們最後是跌入一片湛藍之中,足下的岩石及海水,緩衝下墜所帶來的傷害,水花因重擊而濺開,四散若雨,如火炮轟打,景象駭人。

  雲遙的意識,被鹹鹹海水湮沒,呼吸嗆哽,肺葉只剩窒息刺痛……

  腕上纏繞著金絲細發的手,依舊高高舉向天際,想握著什麼……

  雲遙在獲救的第四天清醒過來。

  所幸當時由高空墜落大海,造成的異景引來近海漁人注意,他們駕著漁船駛來,查看發生何事,意外救回昏迷於海中浮沈的兩人。

  北海與她皆未受到嚴重傷害,些許內傷以及骨折,靠幾日的休養便能痊癒,然而心裡的傷,再也癒合不了。

  雲遙張開雙眼便是哭泣,從床上奔出簡樸小屋,喊著金貔的名字,較她早兩天醒來的北海,衣不解帶,不離不棄守著她,當雲遙才踏出門檻,他快速上前,抱緊她,她身子虛軟,跌坐在地,未曾試圖從北海懷裡掙開,卻奮力朝著天際哭嚷——

  「金貔!金貔——」

  「雲遙!你別這樣!冷靜下來!拜託你冷靜下來!你身上有傷!」北海安撫她,讓她顫抖的背脊貼熨在他胸口。

  「金貔……」她仍是喊著,淚水滴落北海交疊在她身前的手背上。

  「結束了,都結束了,我們回荒城去,好不好?雲遙……我們回荒城去,雲叔去嬸會很高興,你的親人全在那裡,我們回去,一塊回去……」北海在她耳邊低喃拜託,近乎哀求:「你還記得天氣晴朗時,我們去牧羊,我們去跑馬,下雪了,我們打雪仗,好快樂,你記得不?我們回去那個時候,回去,好不好?」

  北海將她抱得恁緊,恨不能揉進胸坎裡。

  雲遙哭到忿氣,卻沒有應允,她腦子裡僅存的景象,只有金貔瞰睨她的責備神情,他充滿受傷和憤怒,看著她……

  「你已經聽到了,那只神獸不愛你……他不配讓你愛,他連你說的話都不聽,他甚至不顧你的生死,陷你於險境之中,他想過沒,我們不比他,肉體受不住墜地的撞擊,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掉眼淚,會為你心疼的人,只有你的家人,以及……我。」北海輕聲說道,他不想刺激她,卻更忍見她為了金貔而自我淩虐,他希望她看清楚,看清楚守在她身旁的人是誰。

  雲遙半個字都沒吭,只是掉淚。

  天,好遠,遠到伸長手臂都無法碰觸,灰濛濛的雲層之上,是她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那裡,曾經存在她擁有的一切,它是仙境,雖無神佛駐留,仍舊萬般美麗。那裡,沒有百花盛開,卻有碧玉色澤的菜;那裡,沒有仙桃,卻長滿好多甜蜜香郁的人間水果;那裡,有七彩清澄的冰晶叢柱;那裡,有她與他嬉戲仰躺的漂亮草茵,那裡——

  有他。

  如今,她的仙境,崩壞了。

  怨他不信任她嗎?不,他沒有錯,她明明已經那麼瞭解他,瞭解一隻貔貅與人類的不同,他單純,有許多事,人類能夠模稜兩可看待,貔貅卻不行。與其說他獨佔,不如說他執著,他給予她的,也是唯一專注,於是,他同等要求她亦要如此,而她呢?她忽視他的感受,自以為對得起天地良心,與北海清清白白,就只是兄妹情誼,他望向她的神情有多迷惑不解,他不懂她為何這麼做,他覺得受到背叛。

  而他說,他沒有愛她。

  沒有愛她……

  當初自己是如何向金貔保證,若他趕她走,她不會賴著不走,現在才知道,那是多難做到的大話……她哭著說她不想走、她不要走,像極耍賴的孩子,最後,仍是被鄙棄在穹蒼之下。

  雲遙空洞地望向天空,天降下雨水,和她的淚水混成一塊。

  之後的她,總是安靜,目光遠眺,嘴裡喃喃說著些什麼,無聲地,北海知道,那唇瓣的蠕念,只有兩字。

  金貔。

  北海只想用最短的時間帶雲遙回荒城,只有回到她熟悉的故鄉,她才能痊癒,才能在家人陪伴下,忘掉那只無情神獸,她終有一天會醒來,從金貔帶給她的回憶中,完完全全清醒過來。

  天不從人願,雲遙醒來的同一日,滂沱大雨從天際傾倒,嘩啦啦地掩蓋方圓百里之間的所有景象,也阻斷了他想盡快啟程歸鄉的打算。

  雨勢太大,無法騎馬趕路,雲遙狀況又不好,北海只能聽從漁民建議,再多留幾日。

  「這雨,還得下多久?」

  「不知道,我在這裡住那麼久,沒遇過哪年哪日有這種怪事,水像是用倒的一樣,嚇死人了,年輕人,別心急啦,待下吧,那座大山不知怎地,垮得亂七八糟,我看是地牛翻身引起的,村外的道路都被山上的泥流給阻塞,出不去了,若非得冒險,你家小娘子也吃不消吧?」

  「嗯……」北海只能虛應。

  「幸好我家有些存糧,夠我們幾人吃,你甭客氣。」

  「多謝顧大哥。」北海抱拳謝過從海上救回他們的漁民,才進了屋,就見雲遙佇立窗邊,被潑灑進來的雨水給濺濕衣袖而不自知。北海歎氣,目前將她從窗畔帶開,再掩上窗,阻隔不去的大雨聲,啪答啦答作響。

  「雲遙,要不要喝魚片粥?還熱著呢。」他問她,她頓了好久,搖頭。北海不放棄,吹涼熱粥,舀一口到她嘴邊,又哄:「吃看看,魚很鮮甜,是顧大哥分給我們的。」

  「雨好大……」她說。

  「恐怕這幾日都是雨天,等雨停,我們再回家去。來。」調羹要餵食她,她慢慢扭開頭,北海有些無奈,也有些動怒。「你不吃些東西,身子怎會好?!你想餓死自己嗎?」

  「……全都崩掉了,貔貅洞也……他吃什麼?洞裡的食物都掉下來了,掉進海裡了,他有沒有吃東西?雨這麼大,他一定懶懶的,不想出去咬財,他會餓肚子的……」雲遙手裡握著一塊當時北海抓在手裡,沒有遺失的金磚,她牢牢捉住,她可以忘了吃,忘了睡,忘了喝藥,卻唯一沒忘扞衛這拳兒般大小的「食物」,眼中彷彿只剩下它。「把這個拿給他吃……他喜歡它的滋味……」

  「雲遙!」北海氣急敗壞地搖晃她,「你還擔心他?!你擔心你自己就好!他餓不死的!他是神獸,不是我們人類!你說過,他可以幾天幾月不吃不喝,但你不行!雲遙!喝!喝下來!」他不再輕聲細語哄她,而是強迫灌食,她必須吃些東西,否則她會病垮的!

  雲遙抵不過他的力量,但她可以選擇不吞嚥,粥水沿著她的唇角淌出,無論北海如何強灌,它們進不了她的喉,入不了她的胃。

  「雲遙……算我求你了……」北海束手無策。

  「我要把這個拿給他吃……」雲遙的眼裡,根本看不到北海。

  他錯了!他真的錯了!

  北海此時此刻不得不去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

  明知道雲遙留在金貔身邊有多開心,他看過多少回她奔進金貔懷裡時,那美麗絕艷的笑靨,它佯裝不來,更不是受人逼迫的無可奈何,她是打從心底歡喜呀!

  他被妒恨蒙住雙眼,被自以為對她好的狂妄遮蔽了良心,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自私自利,不顧她的意願。

  是誰害她變成今日這般失魂落魄?!

  是誰累她從快樂中墜入痛苦相思?!

  是他呀……

  北海痛苦咆哮,衝出小屋,盲目奔馳,跑得好遠,在大雨之中瘋狂嚷吼——

  而當他被雨水淋個痛痛快快,自我嫌惡的怒火稍稍澆熄,再回到小屋時,雲遙已經沒在屋子裡,北海心一驚,屋裡屋外慌張尋她。

  雲遙,失蹤了,連同她一直拽抱在掌心裡的那塊小金磚。

  勾陳以為自己走錯地方。

  貔貅窩咧?

  他踩著縹緲雲霧,躍上筆直孤峰,在上頭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過幾尺寬的峰頂,一動不動,金色長髮舞著亂著,目光始終落向腳下深灰色厚雲,連勾陳到他身邊審視他良久都沒有察覺,又或許該說,他視勾陳如無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麼時候由貔貅變成樹精,佇立峰頂,享受雨露滋養?」勾陳出聲擾他。能這麼久沒變換姿勢,厲害厲害。

  沒回應。

  勾陳嘖嘖幾聲,飄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誰將你的地盤毀成這副慘況?好鬥的凶獸檮杌找上你?還是立志吃遍各式神獸的貪嘴饕餮——」

  不對呀,遇上那兩隻凶獸,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頂吹風?檮杌絕不可能留他全屍,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別提了,直接整只蘸醬吞下,骨頭都甭吐,邪不勝正這四字,無法套用於神獸與凶獸之間。勾陳湊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擔心他掛在峰頂上,只剩一具身體倔強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沒動,至少還有呼吸,勾陳真怕自個兒的烏鴉嘴成真。

  「……那只答應留下來愛你的人類小姑娘呢?」勾陳原本抱著前來看好戲進展的心情,結果反倒先被眼前景況給弄得糊塗。

  金貔終於有反應,睫,微揚,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陳,帶著憤怒未熄的余焰。

  「是誰說,愛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潤心靈又能調劑脾性?是誰說,有個伴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滋味,好到一嘗過就會上癮?是誰說,有愛萬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陳質問。

  「怎麼?小姑娘給你的愛,沒讓你滿意?小姑娘也是頭一遭愛人,你別要求太嚴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陳還是沒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類小姑娘是怎麼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麼?

  勾陳好奇心加倍,繼續追著問。

  「所以,你把小姑娘趕走了?若只是趕走一隻人類,你的貔貅窩不至於變成這樣吧?金貔,到底發生何事?」

  「我沒有感覺到你所謂的『愛』有多歡愉,相反的,我現在全身流竄一股怒火,站在這裡吹再久的冷風也壓抑不了,它不只是燙,還苦、澀、酸,它究竟是什麼?!我應該如何讓它止息!它像要從我體內炸開!你告訴我,我怎麼做?!」金貔反問勾陳。他數不清自己靜佇了多久,五天?十天?一個月?為何高處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擊著他的心。

  它揪扯著他的腑臟。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讓他好痛,痛得想要發脾氣,痛得想要剖開身體,將它狠狠捉出來踩碎!

  「怒火?又苦又澀又酸?像要從體內炸開?」勾陳喃喃重複,妖美紅眸盯住金貔不放,從打量到猜測,再由猜測變瞭然,他彎眼笑了,毫不客氣地噗哧出聲,進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麼?!」金貔見勾陳露出那種莞爾神情,更為光火。

  「笑有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渾身發出好濃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靈敏的鼻竟沒有聞到。」勾陳閃得很快,大退數步,避開金貔可能一拳飛來的痛毆,他飛高高,語調涼涼:「你那叫嫉妒,人類稱它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麼,人類用它入菜調味,滋味極酸,正適合拿它比擬一個人的愛受到他人介入時所會產生的心路歷程。」


  「嫉妒……?」金貔皺眉。

  「小姑娘心裡另外有人?結果她並沒有真正愛上你這只招財神獸?你被她拋棄了?所以才在喪志之際,拿你的貔貅窩洩恨?」一連數個提問,問得金貔變臉,也問出勾陳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臉窩囊,誰還會猜錯?

  「我不稀罕她的愛!我不需要!我也不愛她!」

  「聽聽,像個孩子賭氣在說:哼,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勾陳故意裝出童音,調侃金貔。

  「她說她愛我!」金貔反駁勾陳那句「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雲遙在墜下之前,明白說了,她是愛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愛你,你一副慘遭遺棄的怨夫樣所為何來?」應該是兩情相悅,雙雙對對,從此幸福美滿,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好日子。

  「我不愛她。」

  「你要不要照照鏡子,說出那句話的你,有怎樣的表情?」勾陳見多了在愛情裡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這種連「愛」是什麼都還不懂的神獸,他除了搖頭歎息仍是只能搖頭歎息。「若不愛她,她的所作所為與你何干?你該是無動於衷,她傷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會因為她的一個舉動或是一句話就動怒,她對你而言連個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擾,你該要很快樂呀!重新去過你一隻貔貅的歡樂日子,自個兒窩在洞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擔心身旁躺了另一個人,她吃飽了嗎?睡得好嗎?冷嗎?熱嗎?愛不愛我?有多愛?愛多深?愛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愛,今日他勾陳踩上他的地盤,就會見到一隻埋頭大睡的貔貅,問他人類小姑娘的下落,說不定他還會挑眉反問:誰?什麼人類小姑娘?我身邊有這種傢夥出現過嗎?

  是否有將一個人放進心坎裡,從言行舉止上,可見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說好,我要她愛我,而我不需要愛她,我想知道被愛是什麼滋味。「如此明顯的分野,沒有模糊地帶,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須貢獻什麼,他確實是如此認定,雲遙更是遵守她的承諾,一心一意愛著他,到底是何時開始產生偏頗?口口聲聲說只要愛卻不給愛的他,悖逆了自己說過的話?

  「愛情沒有辦法分割開來,你太有自信了。」勾陳一改戲謔神情,改站為坐,頗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長談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更不懂怎麼愛人,可為什麼……為什麼不由自主想牽她的手,想抱她,想擁有她,想做些會教她開懷大笑的事?去咬財時,忍不住開始注意她缺了什麼,她需要什麼,再為她找些蔬果回來種。她愛吃這個嗎?還是愛吃那個?被子衣裳夠不夠暖……」

  開始留意,她偏愛吃的東西;開始察覺,盤中食物有哪些是她會默默挑走,撥到一角去堆積成小山;開始發現,她有哪些小動作,小動作又代表哪種心情——她噘嘴時,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氣,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臉頰貼在他背後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膩著他撒嬌……

  開始,在意。

  開始,放在心上。

  開始,幻想往後有她同在的日子。

  開始,擔心她壽命較他更短的煩惱。

  「愛呀。」勾陳笑吐這兩字,回答金貔所有疑問。

  簡簡單單,乾淨俐落。

  愛呀。

  想牽她的手,無論何時何地。

  想抱她軟綿綿的身子,嵌在懷裡。

  想擁有她,讓她成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讓她笑,喜歡她笑起來小臉晶亮的美麗。

  愛呀。

  「恭喜你懂愛了,金貔。」勾陳給他幾記掌聲做獎賞,「現在先別說這種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來,有話好好說,有誤會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搶過來,我雖然還沒弄懂你和她發生什麼事,不過我猜也不會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愛不愛她卻又狂吃飛醋之類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記,鼓勵他,誰教他勾陳專司桃花旺旺開,愛看別人身陷愛情海浮浮沈沈,喜歡情人間散發出來的甜美香息,難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賜良緣。

  金貔遲疑地看著勾陳,聽勾陳說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題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邊?」勾陳又問他。

  「……」金貔下意識聽從勾陳的引誘,右手按在胸口,勾陳笑笑挑眉。

  聽見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來。

  我想要她回來我身邊。

  勾陳推他一把。「快去吧,人類有句蠢話叫『後悔莫及』,別讓自己有機會去印證它,到時欲哭無淚別怪我沒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輕而易舉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兒。

  金貔的敏銳視覺,能看清遠處光景,雖不至於「千里」,然而百尺之內毫無問題,山谷深約百尺,底下有些什麼,他瞧得一清二楚。

  漸歇雨勢如薄薄針網密密交織,飄落山谷底下,那嬌小身軀之上。

  雲遙躺在崎嶇亂石之中,以極不協調的姿勢仰臥其間,長髮淩亂,覆住小臉,毫無動靜,彷彿熟睡,讓雨水打得渾身濕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誰會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傷。

  金貔飛躍而下,每奔近一步,就聽到有人在說話。

  ……金貔。

  雲遙的聲音。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瞞你是我不好,不要趕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沒有對你坦白,你可以罵我,但別不要我……

  她邊哭泣,邊喃喃說著。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你氣得把貔貅洞都弄壞了,這、這裡有一塊金子,給你吃,我拿上去給你吃……

  吃完了,我們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開口說話,人都癱軟在谷裡,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體力以求生機,竟然還嘀嘀咕咕說些廢話——

  血腥味,令神獸卻步,然而天生對於血汙厭惡的本能,阻擋不住金貔的腳步。

  雲遙身下一窪血紅,混著雨水,色澤已淡,味道仍舊濃烈。

  金貔……

  「你閉上嘴!別再說話,我馬上替你療傷——」

  愈傷法術在金貔掌心熠熠閃耀,當他將其擊入她體內,金光咻地碎開,一點一點、一閃一閃,如火花綻放,瞬間絢爛,又消失無蹤。

  金貔……

  失去紅潤的唇,並沒有開口,連細微蠕動都沒有,他卻仍聽見了「聲音」,她說話的聲音。

  死人,怎可能說話?

  雲遙早就斷了氣息,自斷崖失足墜下,頭部著地,腦殼破裂,已有一段時日,承受劇烈撞擊的肋骨俱碎,穿透膚肉而出,血流乾殆盡,被幾日前的大雨沖刷帶走。

  一小塊金磚,滾到她腳邊數十步遠的地方,兀自發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聽到的,不過是她離世之前,深深的眷戀,以及在生命漸逝時,折磨著她的劇烈痛楚。

  好痛……她說。

  渾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無法呼吸……她說。

  金貔在上面,他還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說。

  為什麼站不起來……為什麼這麼痛……為什麼雙手雙腳都不聽使喚……快點……爬起來,雲遙,爬起來爬起來……她說。

  好冷。她說。

  金貔。她說。

  金貔萬萬沒有想到,追尋她的氣息而來,打算先向她求和——當貔貅當了一輩子,還是頭一遭——再把她帶回去,一石一樹重新將貔貅窩給恢復還原,怎知,找到的,竟是這般的她!

  金貔沒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細,他沒有辦法,他的身體拒絕上前,不知是逐漸散發出來的屍臭迫使神獸退開,或是不願接受這樣的「後悔莫及」,他不進反退。

  她是在劇痛之中,緩緩死去,望著遙不可及的蒼穹,任憑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膚上,慢慢的,無助的,害怕的,絕望的……死去。

  尚在的虛弱意識,全都繚繞在他身上,直到氣絕,依舊想著他,只想著他!

  她攀上遭他破壞殆盡的山勢,近乎筆直的嚴峻石峰,別說是女人,連男人都不見得可以成功登頂,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圖徒手爬上石峰,只為了——將手裡小小金磚送到他手上?!

  值得嗎?

  讓自己變成現在這樣?

  粉嫩紅潤的俏麗臉蛋,只剩死氣慘白;總勾揚起可愛笑靨的豐唇,微啟著,卻紫黑,淡淡血絲,殘留唇角,已不復見大量鮮血從中汩出的血腥模樣;她張著眼,但無神韻,睫上的濕潤,分不清是雨是淚;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愛你……

  請讓我,回到你身邊……

  一輩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傳遞過來了嗎?他不只聽到她的喃喃細語,更感受到如巨浪席捲撲來的疼痛,直擊而來,撞進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劇痛——

  是嗎?是嗎?!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間,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著天,吃力舉高雙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會在那一刻來到面前,她等著,用最後生命之火,等著。

  最後,等到的,依舊是一無所有的心痛,這般強烈!這般鷙猛!

  連他都幾乎要挨不了這樣駭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絞緊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絞的不僅是衣料,更是膚肉,藏在它們之下的心,彷彿要碎去。

  那痛,是她斷裂的肋骨,穿透心臟時,遺留下的殘餘記憶?

  還是……

  金貔昏眩踉蹌,頭一次感覺到四肢無力,光靠兩足並無法支撐住自己,身體本能變回四足神獸,只為了不難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頭湧上,金貔一刻都無法再待下去。

  從這樣的景象,這們的疼痛,這樣的無法接受,這樣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離開來。

  後悔莫及。

  這四個字,原來沈重得教人難以馱負。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10:32

【第十章】

  荒城依舊是長年漫雪下的小城,永遠難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鎮那般繁榮熱鬧,不過近些年來,城主雲漢雨偕同女婿在城鄉建造中耗費泰半心力,他們開通了與鄰城最近的一條便道,縮短兩城往來的路程,路面釘入椎形平磚,用以防滑及便行馬車,便道上端架起廊頂——這是非常龐大且費時的工程,每一磚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疊上的——承載風雪,積雪崩坍堵塞便道的傷害,城主女婿提出擋雪牆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鏟雪工作,日後若再遇連日大雪,城民可舉家由便道先往鄰城暫住,即便城民不願離家,暢行的便道也能運輸食糧。

  曾經是遇雪即封的簡陋便道,終於不再不堪一擊。

  以往賴以維生的雪綿織物,一樣是荒城特產,經過便道輸送,為荒城賺進財富,雖不至於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兩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獲的冰鱈,往昔運輸不便,新鮮漁獲難以保存,如此美味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來,嘗過冰鱈滑細肉質,單單撒些鹽,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畢竟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開始大量向他們下訂冰鱈漁獲,要讓其他城鎮吃到生長於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漁種。

  雪綿織物、雪綿奶製品、冰鱈,成為荒城三大寶。

  約莫六年前,神獸貔貅現身荒城的事跡,迄今仍讓其餘各城欣羨不已,都說荒城的平安順遂,定是神獸帶來的庇佑,不只外城人這麼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卻因為堅強而不以為苦。

  城內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廟參拜,香火鼎盛。

  雲夫人抱著足歲外孫,慈愛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兒逗弄他。娃兒頭上戴著虎型軟帽,像極了一隻可愛的小虎,雙頰被凍得通紅,尚未長齊的牙,咬著外婆手上熊狀木雕,發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雲夫人學他說話的腔調,與之對話,逗得娃兒咯咯直笑。

  雲夫人眉目溫柔寧靜,含笑望著小娃娃,娃兒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雲夫人輕拍其背,哼著童調,哄得娃兒三兩下工夫就睡了,她輕手躡足將娃兒擺進小床,身後突地一陣微風,她以為是風,正欲轉身掩窗,卻見金貔站在她身後——

  「神獸大人?您……您來了?真是許久不見……」雲夫人忙不叠福身行禮,她往他週遭瞧,想尋六年未見的女兒蹤影,確定他身後並未藏著調皮愛玩想嚇人的雲遙,乍然之喜緩緩斂去。「遙兒……沒同您一塊回來嗎?」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聲。

  「遙兒沒有在您身旁,是嗎?」雲夫人喟然歎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頹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話,她眼眶微微紅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裡有底,遙兒若在,定會怕我們擔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縱容,不可能六年毫無音訊,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遙兒遇上了什麼事,使她無法顧及雙親……我夫君還斥責我胡思亂想,別盡往壞處鑽。可我如何安心?北海當年回來,形銷骨立,整個人好似瘋狂失志,他跪著跟我們說,他將遙兒弄丟了,他找不著她,只在山裡尋到一隻鞋……又說,遙兒與您的誤會,遙兒的傷心欲絕,以及遙兒心心唸唸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蹤那日,應該也是去找您……我們在心裡祈求著,她找到您了,您與她誤會盡釋,兩人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說服自己相信,然則您今日來……獨自一人來,教我最後一絲希冀也斷了……」

  不願咒女兒死,於是眾人絕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裝女兒平平安安,隨著金貔去了。當年目送女兒離開,總以為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再回家來探望雙親及姊姊,哪知幾年沒消沒息,連雲霓成親亦失落於最疼愛的小妹無法前來觀禮。隔年,去霞也嫁了,雲遙彷彿人間蒸發,他們又無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聲的一席話,教人聽聞得膽戰心驚,雲遙多固執,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決心去做的事,十條雪犬來拉也阻止不了她,他們都知道雲遙往哪兒,除了尋找金貔,不做第二處可想。

  每一年,都盼著女兒與金黃耀眼的神獸二度回到荒城來,不為求財求寶貴,只求親眼見女兒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終於盼到了神獸再來,雲遙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時,她已經死去。」金貔用著與他此時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陳述六年前那一景。

  這短短幾字,徹底摧毀掉一個盼女歸來的母親,擰碎了她的心。

  但雲夫人比金貔想像得更為堅強,她雖掉著淚,默默飲泣半晌後仍能忍痛再問:「……何時之事?」

  「我忘記了。」金貔坦誠回答。光陰對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沒有一日一日細數,只記得……好似不久前才發生,對,不久前,否則他不會對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間,支離破碎的她,仍舊記憶深刻,只消閉上眼,她的模樣便浮現眼前。

  彼此間,靜默良久,只聞雲夫人啜泣聲,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兒?我……能去祭拜她嗎?」雲夫人嗓音顫抖,聽得出她努力強忍。

  「沒有。她仍然在山谷底下。」

  金貔的答覆,讓雲夫人吃驚。

  「為什麼……為什麼把她留在那裡?」雲夫人難以理解,噙淚的眼眸一片濛濛,什麼敬稱什麼禮數什麼嫻雅,全拋諸於一個得知愛女死訊母親的腦後。「你說你找到她了,你說你看見她死在山谷下,那麼你何以棄她於谷底?你如此恨她嗎?恨到寧見她曝屍荒野,任風吹任雨淋,任由野獸啃食……」思及女兒慘況,雲夫人又哽咽,喉頭梗滿苦澀悲哀,無法言語。

  人生求平順,人死求安葬,連死都無人為其收屍,無法祭拜,無從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沒有恨她。」

  「那你為何忍心見她死無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們自己去將她從山谷底下帶回來,為她立墳安葬,可以不用落得淒涼痛苦……」

  貔貅並無「入土為安」及「下葬」這類認知,貔貅壽終之時,會自己尋找將死之地,在那裡不食不睡,蜷起獸軀,等候死亡。死後,屍骨化為財氣,在其選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財神獸最後一絲氣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將雲遙留在谷底,在人類眼中是件多無情的事。

  她孤孤單單的,在杳無人跡的亂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風無情吹,雨無情淋,失去生命的軀體,與一株朽木無異,只有人類會拘泥重視,說著入土為安。

  安嗎?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懸念便能安然消失嗎?沒有合上的雙眼,因為幾杯黃土掩蓋,就當真代表她走得無牽無掛,無恩無怨?

  「……我做錯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說道,口氣與眼神同樣迷惘。「因為我沒有葬她,所以,她才會時時在我耳邊說話,在我腦子裡盤旋?用那雙水燦燦的眸子凝覷我……是她恨我嗎?恨我誤解她,恨我驅離她,恨我在她將死之際,沒能及時出現救她,更恨我看見她的屍骸,無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絕感受到她當時傳遞過來的痛苦,進而落荒而逃……真正帶著怨恨的人,是她,對不對?」

  他向雲夫人尋求一個答案,尋求一個為何雲遙天天夜夜入夢找他的答案。

  是恨嗎?

  她在恨他嗎?

  雲夫人輕輕搖頭。「遙兒不是那種人,尤其是她愛過的你,她絕對不會恨你,遙兒心腸多軟,你不知道嗎?」

  雲夫人並未崩潰哭鬧,她只是抹著淚——這六年來,多少次往壞處想時便哭一回,夜裡發了惡夢再哭一回,她的淚水雖未乾涸,但已不再洶湧,喪女的痛楚終其一生都無法平復,它是心頭上一道無形血口,極痛,卻未能致死。為母則強,她還有她的責任義務,還有其餘家人陪伴,與她共度這痛苦傷心的歷程。

  而此時站在她眼前的神獸卻不然。

  他雖然來得太遲,距離遙兒死亡或許已是多年之後,但他自始自終沒有從失去她的震驚中走出來。

  即便他面無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絕情,毫不為雲遙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纔的迷惘疑惑,將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揭露開來。

  雲遙一直在他心中,存在著。

  那並非冤魂不散的糾纏索命,對聖靈神獸而言,區區一隻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為何會聽見雲遙的聲音,看見雲遙的身影?

  可悲的神獸,連「相思」兩字都不懂,竟將之視為雲遙待他的恨意。

  「遙兒對你說了些什麼?在這段日子裡……她親口說她恨你嗎?」雲夫人問著這個女兒深愛過的男人。

  金貔搖頭,金髮不減燦爛,螢光飛舞。

  「她沒有說過她恨我,她……」

  金貔,來刷毛吧!你打滿皂沫的模樣好可愛。你的髮色好亮,原來貔貅是種這麼美麗的神獸吶……

  「她說,她要收集我的發,繫在她腕上,當做手環……」

  鑫貔,厚被好暖和。這樣抱著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過兩個人偎著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說,我們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說,她喜歡抱著我汲取溫暖,她說,為什麼神獸不怕冷……」

  金貔,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櫻桃也甜!棗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說,她沒吃過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歡它們……」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裡,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囉嘿囉唆,死賴不走……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說,要用一輩子陪我,她說就算年華老去也絕不食言,她說要帶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說她留下來是因為愛,她說她跟那只雄人類沒什麼,她說她不要我生氣,她說她又冷又痛!她說她孤伶伶躺在那裡好害怕!她說…——」金貔越發激動,渾身金光洶湧紊亂,翩然俊雅容顏上的淡然消失無蹤,白皙額上青筋浮現,右拳緊抵胸口,像在壓抑什麼,最後他竟單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氣吸氣,模樣苦痛無比。

  「神獸大人?!」

  雲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況,金貔一身冷汗,張嘴用力吐納,卻阻止雲夫人要攙扶他的舉動。他仍是不喜歡人接近的獸,仍是視孤獨為樂的獸,他不愛與誰緊密相貼,不愛任誰碰觸他的身體,梳理他的毛髮,只除了——

  那雙曾在他身上攀附、髮梢流連的柔軟的玉荑;那雙在半空中朝他伸來的求助小手……

  每當風拂過他的發,他都會以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間,當睜眼望去,眼前什麼都沒有,沒有頑皮可愛的笑臉,沒有輕吐粉舌的莞爾嬌顏,沒有漾滿關懷愛意的黑瞳,沒有、沒有、沒有——

  「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嚥?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於心,她的一顰一笑,只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裡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復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聽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鬱。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裡的娃兒,眼底溢滿沈沈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面對。

  而他呢?

  金貔歎息,用著僅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我只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於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只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於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嫩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摸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裡,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輕煙瀰漫,山嵐裊裊,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只有他走過巖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髮,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裡。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只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於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於骸骨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癡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金貔不過是佇足奈何橋邊,立即引來文判相迎。與凶獸不同,神獸聖潔美麗的樣貌太討人喜歡,感覺只要瞧上幾眼,這輩子定是衣食無缺,在人界都不見得有幸見之,何況是暗無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燦,吸引所有鬼差與魂魄的爭想注目,眾鬼搶著要看神獸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開門見山。

  「人?原來是跑過頭了,我們這裡怎麼可能會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兩層,才誤入地府吧?」在地府時,只有鬼,找不出半隻人。

  文判爾雅微笑,絲毫不因為別人的無心誤闖便齜牙咧嘴要驅趕人,他客氣有禮,準備指點迷途貔貅正確方向。

  「我是來這裡找人。」金貔不動,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認真神情中瞭然,笑著,問:「你找誰?」

  「雲遙。」

  隨身攜帶的生死簿亮出來,刷刷幾頁,姓雲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條不漏。

  「六年前進來的女魂,荒城人氏,父雲漢雨,母程氏,排行麽女,生於乙醜年四月初八申時,卒於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時,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說,卻被金貔打斷。

  「就是她。」

  「你怎麼確定六年前進來的魂魄,此刻還會在這裡?有些與生俱來福報或未犯大奸大惡的魂體,是被允許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熱,便讓仙人接渡西方去享樂。」文判右手一攏,半透明狀的生死薄消失於兩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於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只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後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嘗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後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麼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後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裡,沒有重新投胎。」文判給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沈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於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後,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雲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雲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只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於同一個人。」

  「我只要雲遙!」

  「我們被凶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沈沈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只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碰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間由為難變成溫文微笑,方纔的推諉,好似不曾存在。他並不是貪財,只是那句名言枷鎖,每隻鬼都逃不過。

  「原本,她是該在上上一批魂體投胎時,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斷不斷延長,才會至今仍留在這裡受苦。」文判有好心情與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聞言驚訝。

  「企圖逃跑。她說,她的心願沒能達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願,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頻繁,挨罰也只能說是自討苦吃,那樣的處罰確實是重了些,不過許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並不算是特例。」文判邊說著,白袖揮揚,沈黑夜幕刷地隨他手勢抹去,黃泉的幽暗瞬間被巍峨峻嶺所取代。

  金貔對眼前之景太過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聳挺的巖嶺,傲然入雲,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間萬物,那是遭他改變了山勢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著它。

  大雨紛飛中,試圖在陡峭的巖面上尋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塊。

  爬著,一小步都充滿危機,天雨石滑,水順著巖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緊了拳頭大小的突石,足下卻險些踩空;爬著,十隻手指滿是汙土,幾根指甲更是經過幾回的出力使勁而斷裂開來,血濡紅指節,拓印在水濕岩石上,雖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決心。

  金貔瞪大眼,當他瞧清那背對他的身影同時,傷痕纍纍的手所握住的石塊,驀地自巖嶺剝落鬆脫,失去支撐的人兒由高處墜下,彷彿折翼之鳥,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響聲,在靜悄林間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谷底,腦漿四溢,鮮血如泉湧出,和著不停的雨,積蘊成大池血窪。痛吟聲,細如蚊蚋,圓睜的雙眼,尚存的氣絲,混雜淚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織在滿佈苦楚的小臉上,吃力伸長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麼,不斷冒汩血紅的口,蠕念著誰也聽不見的話,直至斷氣。霎時,陰風吹來,翻飛一襲血汙羅裳,揚舞之間,膚肉化為風沙,一寸一寸縹緲遠去。自手指開始、臂膀、腰腿、面容……

  最後,只餘破損白骨一具。

  那是雲遙的記憶。

  那是雲遙在人世間最後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帶著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陰風仿似六年時間,蠶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亂上前,文判擋下他。

  「她的處罰,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做著奪走她生命的過程,與一般愚昧自殘性命而死的魂體一樣。」

  文判才說完,雲遙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復原貌,就像逆行之術,她醒來,走向巖面仰首覷望,再度攀上峻巖。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間斷?!

  金貔不能亦不敢認真細算她面臨這般恐怖無助的死亡經歷總共有多少回,他沒有辦法!他甚至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抑制胸口湧上來的疼痛——

  金貔吼出對自己來遲的懊惱悔恨,以及對她再也難以負載的心痛憐惜,化為星芒疾光,越過文判,飛向她——

  巖面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斷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墜跌,她失聲尖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捉著——

  總是空虛揮舞的纖巧小手;總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這次,沒有落空。

  金色螢光,由她被握緊的手腕間,溫柔地散發開來,牢牢捉住她的那隻手,帶有薄金色亮澤。

  雲遙茫然恐懼的眼眸,由一片烏沈天際間,被朝思暮想的金貔所佔滿、所取代,若不是他掌心的溫暖好真實,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終於承受不住漫長的精神折磨而發了瘋,才會看見總是落空的手,竟有教他牢牢反握的可能……

  金貔手一舉,輕如柳絮的她,摟回他懷裡,護進臂膀間不放。金綢長髮垂落她的面頰,沒有穿透過她,而是柔軟呵癢地撩在膚上,與她記憶中同等的滑膩漂亮。

  他的籲歎,煨暖她的發漩,帶來她遺忘許久的溫暖,他喊她「遙兒」的聲音,像在低泣;他擁抱她的方式,彷彿尋回失去多時的心愛珍寶。

  「金貔……」她瞬間大哭,用同樣奮力的手勁回摟他,擔心他消失不見,她狼狽哭泣,滿嘴含糊說著「不要生我氣……」、「對不起對不起……」之類的惶恐呢喃。

  「別說了!……別說了,我們和好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和好了——」金貔阻止她說下去。

  他不生氣了,那種微不足道的氣,連他此時想起來,都覺得小鼻子小眼睛的自己有夠蠢!

  她沒有對不起他,她為他做得太多太多,他害她吃苦太久太久,若真要計較誰對不起誰,只怕他才是虧欠的一方……

  雲遙哭著猛點頭,落下的眼淚被他揩去,仰首承受他俯下的糾纏深吻。

  「為何我總是扮演這討人嫌惡的角色呢?」文判幽幽輕歎,無奈沈吟。

  然而職責所以,他不得不認分地上前棒打鴛鴦,用最和善客氣的嘴臉,道出殘酷的事實:

  「容我插嘴提醒,目前她仍屬地府管轄,恐怕還不到兩位雙宿雙飛的安心時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10:51

【第十一章】

  前有凶獸檮機半途劫走天女仙魂的惡例一。

  再有天人武羅干擾飲下忘川水、跳入忘川河的女魂,強行將其帶回的惡例二。

  更有凶獸饕餮妄施逆行之術,弄亂生死輪迴無數次,只為了一條刀魂的惡例三。

  壞事已經接二連三,再來第四次著實有些超過了。

  兩隻凶獸不懂禮數便罷,為何前頭掛上「神」字輩的,也搶著來造成地府的困擾呢?

  神人如此,神獸又來參一腳,下一回呢?

  拜託做事之前考慮後果,不要在大家活得好好時不懂珍惜疼愛,非得有哪方斷氣殞亡,才明白何謂後悔心痛。這幾隻傢夥就是自恃自個兒有些法力,不像尋常人類,失去了,就只能抱憾終身,帶著悔恨,冀盼來生。

  簡單來說,就是這幾隻傢夥太過好命!

  黃泉公堂,鴉雀無聲已經很久很久了,雙方都沒有誰先開口,卻對彼此心裡想的事情一清二楚,一邊想討走一條鬼魂,一邊為顧及顏面,非常不願點頭祝有情人終成眷屬。

  時間耗著,堂柱鬼火青磷詭譎,不時由堂外吹進的陰風呼呼狂囂,隱約聽見淒冷鬼泣以及鬼差的斥喝叫罵,成為死寂中的唯一點綴。

  在場之中,只有一人坐著,難看的坐姿未曾改變過,這回更過分,腳丫子赤裸見客,一樣大剌剌擺上赭色大桌,不時晃個兩下,一會兒是右腳在上,一會兒左腳交換過來,再晃兩下。

  「貔貅一生所能咬進的財富不計其數,我用九成與你交換雲遙。」

  金貔的聲音溫醇傳出,音量不大,可語句間的優渥條件不因說得不夠大聲而稍減其威力。

  沒人計算過一隻貔貅一輩子能咬來多少數目的財寶,而貔貅咬財能力不同,好食的財氣也不一樣;眼前這隻,從毛色來看,他嗜金,整只閃得像塊人形金雕。關於他的傳言,多少有所耳聞,他拒絕仙佛招用,不願為其看守仙界寶庫,足見他的咬財能力有目共睹,而他開出了九成收穫來換取一條對地府而言無關痛癢的小小幽魂,怎麼想都好劃算,不答應就太笨呆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用於文判身上可行,用在黃泉之主身上更是加成的有效!不因鬼兒貪財,而是鬼兒性子耿直,拿人好處,定當為人辦妥事情。

  「九成?」那是一筆好驚人的財富。

  「對,九成,至死方休。」金貔毫不心痛。

  「不……我不跟你回去!」雲遙乍聞他提出的條件,原就雪白失色的臉龐更形憔悴蒼茫,她不住地搖頭,甚至從金貔身旁逃至文判背後。

  她不要他為她犧牲,他提出了太苛刻自己的交易,不要這樣……

  「雲遙!」金貔錯失捉她的先機,只能看她縮到另一個男人身後。

  「我已經、我已經死掉了,死人本來就該待在這裡,不能用任何代價交換,不要……不要提出那麼無理的條件……」她縹緲說著,顫抖的聲音在堂內不停迴盪。

  她不要他為難自己。

  「能見到你,我、我很開心了,我可以瞑目了,就算現在叫我去投胎,我也沒有第二句話囉唆,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文判大人。我錯了,我不會再逃,請您開恩,讓我——」她扯著文判的袖跪下,央求他。

  金貔怒目橫眉,殺過來,將她自文判腳邊拉回自己身畔。「不要胡言亂語。」

  「我沒有胡言亂語!我是真的不要跟你走!金貔,你走吧,快走,你回去過你無人打擾的生活,我……」雲遙淚漣漣,更多想求他離開的言語哽在喉間,難以吞吐。她怕他再不走,剛才說的話被當真怎麼辦?他們接受他的九成條件怎麼辦?

  她知道他不喜歡成為任何人的咬財獸,他祟尚自由,不受誰拘束,這樣的他,不能受她連累……

  「我一定要帶你回去!我來得這麼晚,已經夠氣自己遲鈍,若再空手而歸,我絕不原諒自己!」金貔低吼著將她攬在懷裡,用雙臂鉗著不放,宣示決心。

  他炯炯目光直鎖她哀哀淚顏,她哭得無助,冰冷淚水潰堤,分明是捨不得他走,分明那麼想留在他身邊,為何說出違心之論,騙他不願與他一同回去——

  金貔懂了,從她的眼神,她的言語,她的淚水中,徹底明白。

  怕他吃虧?

  怕他被地府的人奴役?

  怕他被迫做不樂意的事?

  笨蛋笨蛋笨蛋!他絕不放棄這個笨蛋!

  「你只要再說一次不跟我回去這種蠢話,我就隨你留在黃泉,我也不走了。」金貔言出必行。

  「金貔你——」雲遙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只能與他凝望,他牽住她的手,十指牢牢相扣。

  「我們一起回去,回到沒有爭吵,回到坐在樹上摘荔采桃,回到同衾而眠……回到我身邊,遙兒。」金黃美麗的獸,流露哀求。

  「可是這樣一來你……我不要你變得不快樂……我不要你有一絲絲的委屈,我不要……」她哭著說。感覺握著她的大掌一緊,阻止她說下去,同時,也要她認真地看著他,聽他娓娓傾訴。

  「只要你回來,我就快樂,我就沒有委屈。」

  雲遙失了主意,除了哭,她再也做不出其餘回應。

  她也想回他身邊呀,日日思,夜夜想,是她離世時最大的憾念,如果它就在眼前,幾乎便能填補遺憾,可是金貔他要付出太大的代價……

  「真感人。」黑霧後方傳出一陣冷笑,不若字面上所言的感動。鐵石心腸慣了,對於七情六慾很是陌生和麻木,不過那亦不重要,他只在意金貔最前頭說的「正經事」:「貔貅,你剛剛是說九成嗎?」再做最後確認。

  「嗯。」

  呵呵,九成再加送他十條魂魄也值得!

  「文判。」赤裸腳丫子朝文判方向抖兩下,文判真恨自己聰慧伶俐,竟對自家頭兒這種粗魯行徑有著通盤理解,無法裝傻帶過。

  他代替連開口多說兩句都嫌懶的主子陳述其意:「你可以將她帶走,不過你得與我們訂下契約,防範你事後反悔不認帳。」

  這麼好商量?金貔本以為得與他們討價還價,勾陳沒騙他,有錢行遍天下。

  「可以。」金貔自然毫無異議,而一旁蠕著唇想說話的雲遙,被他以眼神制止。

  這麼一點點的小代價,值得,真的,我還覺得我佔了便宜,毋須和地府鬼差正面對戰,省時省力。他如此說道。

  文判吟念一道咒,有闇黑咒光直射向金貔眉心,在膚上形成一條黑煙細蛇,它蠕動著,盤旋著,最後沒入他體內,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雲遙憂心地瞅著他,怕那道咒光傷他,他輕搖頭,表示無礙。

  「天庭招不到的金色貔貅,沒想到變成我黃泉招財獸,我覺得好樂。」黃泉之主在那片遮頭遮臉的黑色煙霧後哈哈大笑。千萬年來,還不曾有哪只神獸願意降貴紆尊為地府所驅使,這下走出去都可以擡頭挺胸、大搖大擺,哇哈哈哈哈……

  「確實地府未見神獸效力過。」文判雖不若自家頭兒開心,臉上笑意同樣藏不住。畢竟,神獸難免高傲,自以為接近仙佛,看不起魑魅魍魎,更別提要成為黃泉咬財獸,為地府做事。這只貔貅挺懂禮數,和那幾隻「凶」字輩的低劣教養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既然金貔勉強算得上是地府新成員,日後相見機會將非常頻繁,文判也釋出同袍善意:

  「雲遙沒有肉身能容納魂體,再回去,只能當只孤魂野鬼,她非仙魂,不至於因為失去仙氣而魂飛魄散,你比凶獸檮機幸運許多,毋須辛勞收齊四散的魂魄,更不用拿自身一魂兩魄去鎮其凝形。小心照顧的話,鬼壽或許比在世為人時更長久些,對你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只要注意,她進不了寺廟,得躲避門神,她照不了鏡,見不得日光,曬不得暖陽——」

  「她必須要能曬日光。」金貔截斷文判的好心提醒,那些作鬼的禁忌,他很有意思,「她喜歡躺在草茵上,享受暖熱的光芒,我要她能踏進日光下。」

  雲遙是荒城長大的孩子,陽光對她而言相當珍稀,一年之中能遇幾回艷陽高照?荒城總是寒冷飄雪,溫暖變成一種奢侈的幸福。

  他見過她在金燦日光下奔跑的喜悅模樣,他見過她笑得恣意,笑得炫目,笑得無憂無慮。

  他不要她失去它。

  他要她再步入那穿透葉梢縫灑落的點點日金,任由它們鑲滿她一身,只帶來漂亮的綴飾,而非烈日灼身的劇痛。

  文判幫他想到另種方法,「那你能試試借屍還魂,不過得去尋與她八字——」

  「不,我要她與生前一模一樣。」借誰的屍都不行。

  「她已經不可能和她生前一模一樣。」黑煙後的黃泉之主,不留情面打破金貔的幻想,嗤笑道:「人都死去六年,肉身盡腐,只存白骨一具,怎麼?是打算讓她附回骨骸上,以恐怖的骷髏外貌重生?」當骷髏會比當鬼魂來得好嗎?回到人間反倒更慘,人見人怕,曬得著日光又如何,見不得人忌豈不更糟。

  「金貔,我沒關係的,只是曬不以日光,真的沒關係。」雲遙也加入勸說。

  「不,我堅持。」

  「金貔……」

  「我家頭兒倒是提供了另一個不錯的選擇。」文判突地說道。

  「我不要變骷髏……」愛美是女人天性,她不能接受攬鏡自照時看見一副眼窩空洞,沒有鼻樑,兩排牙關失去唇瓣掩遮,大剌剌露出來見人的恐怖骸骨,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

  「讓一個女孩子變骷髏怎會是我認同選擇呢?」文判微笑安撫她。

  她在地府這些時日後嘗的苦,他看進眼裡,雖不至於心生極度同情——他見過更多較她悲慘的生離死別,早已麻木,在地府當差,要有一副冷硬若石的心腸,若因魂體承受委屈便忙不叠為其出氣,那麼黃泉裡早就天翻地覆,他不同情任何一條魂體,前生受苦,來生補償;前生犯罪,來生贖回,這等天理,他比誰都透徹——卻仍樂見她得到該她的幸福。

  這條癡傻的魂,在地府所做所為,他不苟同,不鼓勵,更勸她該從情愛嗔癡中看破,她不聽勸,寧可受生前死法折磨,這種傻乎乎的魂體,總是令他備覺棘手,以及……一點點憐惜。

  「還有什麼其他方法?」金貔問。

  「她的骸骨,你拾去了吧?」

  「嗯。」

  「用你的法術,為她重造一具軀體,以她的骨骸為底,捏其膚肉,使她魂魄得以依附,這一點小事,對你該是易如反掌。」文判道出想法,「她的肉身因你的法術而生,當你死去之時,法術自然跟著消失,那麼,她亦會恢復回一具四散的骨骸,換言之,你們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比起借屍還魂,被借走的屍體所擁有的歲壽、親人……都學是棘手的麻煩問題。」

  這方法聽來似乎可行。金貔認真思忖。

  以法術為她再造肉身,對他輕而易舉,她將也他同壽,當他失去維持法術的能力死去,不會獨留她於世間,品嚐被孤寂棄下的痛苦。

  「但若選擇這方法,後果也得先告訴你們。」文判悠然續道:「依附在法術凝造的身軀裡,等同附身於一項容器之中而已,這容器,無法在她感到歡喜時哭;無法在悲傷難受時哭,它亦不再需要食物,能吃,卻非絕對必要,不會分辨酸甜苦辣,不會分辨冷與熱,當然,更無法孕育子嗣……」

  「好。」雲遙搶在金貔開口前,斷然點頭,不讓金貔有機會再提出「不行,我要她像生前一樣,能哭能笑能吃能喝」的無理要求。

  她不介意再也無法哭泣流淚,她不介意再也無法吃食,她不在意冷熱之於她成為毫無意義的事,只是失去那麼一點點東西,卻能重新回到金貔身邊,她答應!她願意!

  比起金貔必須為地府效力,不再當他自在悠遊的獸,咬回的財物,留一成供他食用,其餘都給拱手讓人,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辛苦。

  金貔從她堅毅的眼神中,讀出她的篤定,他知道,要完全回到以前,是永遠不可能之事,這是代價,一隻遲鈍愚蠢的獸,終於明瞭何謂愛情所付出的代價。

  「好。」他附和她的同意,輕頷點頭。

  只求能再回到彼此身邊,其餘的,都不重要。

  白骨籠罩在金光之間,金光隨著金貔的雙手揉捏而緩緩變化形狀。先是臉龐,他小心翼翼、異常專注,長指輕柔劃過白骨,指腹上的螢光,讓白骨此時看來不會那麼森泠駭人,食指揩取一抹金光,補強她雙頰的豐潤,拇指抹平過多的部分,細細塑造她小巧挺直的鼻樑。

  他毋須對照此時盤腿坐在一旁,看他為她捏塑身形的雲遙,她的模樣,比他自己所以為的還要更加深烙記憶。

  她微揚的柳葉眉,她水潤愛笑的唇,她軟嫩迷人的耳垂,她圓弧精緻的下顎,她纖細的頸子,她勻稱的膀子及腰線,她可愛飽滿的胸脯……

  半透明的人形金芒,仍可清楚看見逐漸被包覆起來的骸骨,金貔正在為她捏造右腿膚肉。

  「金貔……」她用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背。

  幸好變成鬼的她,並未無法觸碰到他,這大概是因他生為神獸之故。

  「嗯?」

  「我可以指定某些部分修改嗎?」

  「我哪裡做錯了?」金貔起身,反覆檢視這件辛苦大作,很滿意呀,雖然尚未灌注法術將其定型,可半透明的容顏安然祥和,眉唇也與她生前近乎完全相似。

  她湊在她耳邊嘀咕,臉好紅。「幫、幫我把胸部做大一點。」

  金貔挑眉,「做這麼大幹嘛?你生前就是這模樣,我捏握過,很確定。」他完全按照她的真實情況在做,分寸不減不增。

  「我生前就是有遺憾嘛!」她跺腳,氣他不懂女孩子的愛美心思,她好想像那些美麗的姑娘家,有對渾圓豐滿的酥胸,穿起衣裳好好看,不像她,胸前雖不至於扁平,但也絕對不高聳。

  「要多大?」聽見她說出遺憾兩字,他勉強願意替她達成心願。

  「這麼大。」她貪心比畫著,「還有,臉小一點,手臂細一點,腳長一點……」

  金貔嗤之以鼻,決定讓它維持他印象中,攏在掌心剛剛好的小巧迷人,他喜愛那軟綿綿彈性,大小無所謂,至於臉手腿,他都自覺做得完美,不改。他記得她臀上有紅痣,當然不能忘記它,一頭茂盛黑長髮,隨著他的手掌滑過,流溢而下,烏光熠亮,微微鬈翹。

  不理會雲遙哇哇叫的抱怨,一尊完全沒失真、沒造假的身軀大功告成。

  「躺進去。」金貔指她的魂體。

  「胸部好小……」她噘嘴,仍是被他拉過來,推躺到半透金芒的軀體裡,她試圖在一切成為定局之前嚷嚷:「還來得及補救一下——」快捏兩團金光補上來,只要他滿滿一手掌的份量,她就滿足了,真的……

  「來不及了。」金貔策動法術,將她與半透明軀體分毫不差地交融在一塊,「若會疼,咬牙忍一忍!」

  倒不是疼,而是一種壓迫,原先輕飄飄的身體,好似灌上沈重的鉛,逼使她不斷不斷往下沈,更像是被埋進雪堆裡,四肢無法伸展的不適應感……

  她低聲喊,不是痛呼,而是身體被什麼卡住的驚呼。

  「痛嗎?」金貔口氣雖淡,眉宇間的擔憂卻很明顯。

  「……不會。」她以為自己是很輕鬆地吐出這兩字,怎知牙關不聽使喚,「不會」說得像牙牙學語的幼兒,一點都不標準。

  「慢慢來,別心急,只是尚未習慣。」

  「……手、舉不……起來……」好重,頭好重,手好重,渾身都好重——

  「你當鬼當太久了,能呼吸嗎?」

  她試了試,虛弱地從鼻腔哼出一字:「嗯……」

  「痛嗎?」

  「你、剛……問……」剛問過了啦。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就忘了嗎?是……太緊張的緣故嗎?

  她好努力好努力撐開一小條眼縫,原先,視覺很是模糊,隨著魂體與軀體越來越相融,所看見的景物也越發清晰。

  她看見金貔臉上充滿焦急、憂心、屏息,甚至是不安。

  他比她更緊張。

  這是頭一次,看到他流露無助,彷彿寧願此時承受這些的人,是他。

  「真的……一點都不痛,瞧……我說話越來越……清楚,是不?」雲遙想使他快些安心,別怕,別擔心,她努力擠出微笑,努力讓口齒清晰,努力擡動十指,要用最快的速度,舉起雙臂,擁抱他。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沒有適應這具身軀,雖然壓迫的感覺舒坦許多,但仍無法順利使用它。

  她努力著,手指開始一根一根聽話地動了動;頸子由完全僵直到逐漸軟化,得以小幅度轉著螓首;手腕慢慢拉開與地面的距離;手肘越來越有力,可以彎曲——

  她終於,伸手,抱住了他。

  「金貔……」她耗盡力氣,在癱軟倒下之前,金貔反手擁她入懷,手掌交疊地支撐住她,她傾靠於他身上,小口、小口呼吸著。

  金貔感受她在他懷裡,扎扎實實的依靠,而非魂體冰冷、輕靈,好似隨時都會從指尖消散;好似只要一個不留神,她就會被朝陽給曬融了。

  赤裸的嬌軀雖仍半虛半實,但已緩緩穩定下來,逐步回覆尋常人的健康膚色。

  「我就說太小嘛……」她在他懷中埋怨,一開始感動地摟抱著她的金貔並未留神她說了什麼,直到她嘀咕兩次,他才揚眉覷她。

  「會嗎?我倒覺得恰恰好。」大掌攏上被人嫌小的部分,輕攏慢拈,怕弄痛了它,可愛的小東西反應好誠實,立刻給予甜美回應,因他的撫弄,已然嫣紅挺立,他以虎口托捧,就著兩人相貼姿勢,他的唇正巧抵在她發鬃,距離白玉耳殼恁近,他先是笑,才問:「你能感覺到我在做什麼嗎?」

  「不要問這種事啦……」她哪敢回答呀?!

  「我只是想知道,這具身體是否對於觸碰有反應,畢竟它非血肉,說不定我撫摸你,你卻一點都沒有感覺。」他理所當然地說著,彷彿現在他的舉止只為了試驗新身體好不好用。

  「有感覺啦,好癢……」她的腰,正被金貔雙掌滑過,那兒最怕癢,頸子也遭他伸舌舔舐,他的長髮,搔得她直發笑。「金貔,這樣好癢,不要了……我求饒可以嗎?」

  軟嫩小手攀在他肩膀上,笑得輕顫,他並未饒過她,反倒更直接以掌扣住她的後腦勺,方便他探索她檀口芬芳。他吻著,突然像驚覺什麼,忙不叠放開她,她迷濛覷他,不解他何出此舉,定睛細瞧才發現,他以指腹輕輕摸著她的腦後,她霎時明白,他擔心他方才托著她後腦的力道,會弄疼她墜地時的傷。

  「不會痛了,已經沒有傷口了,你幫我補好了,補得很漂亮,我剛剛在一旁有看到,你好小心,把破裂的頭型修補妥當,幾乎看不出有受過傷,謝謝你。」雲遙朝他嬌笑。

  「不要謝我!」金貔惱怒地制止她,「是我害你的……你如果沒有遇見我,你不會變成現在這種模樣,你還能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如果沒有遇見你……」雲遙喃喃重複這一句,一回兩回三回……越是呢喃,臉上笑意反而越深刻,當她再仰首時,仍殘留著金貔法術金光的臉龐,閃閃發亮,外人若見她,恐怕會誤以為她是一隻母貅,金色的母貅,「我沒有一回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好高興能遇見你,你呢?如果沒有遇見我,你的生活仍是同樣的愜意自由,窩在你的貔貅洞裡,不受人打擾吧?你會不會覺得……早知道就別和我扯上關係?你有沒有……後悔?」

  如果沒有遇見你。

  他未曾這樣想過。

  他只是想著,她遇見了他之後,他所帶給她的傷害;想著她會不會寧願認識他;想著她是否懊悔過……而他,是慶幸遇見她的,遇見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人,教他懂愛,教他識愛,教他得到愛情時,該要好生珍惜,有時一個衝動的誤會,所帶來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悔恨。

  金貔凝望她,見她巧笑倩兮,明明只是一抹單純笑靨,卻教人心口暖熱發燙,無法從她臉一挪開視線。

  「我沒有後悔遇見你,應該說,我慶幸有遇見你。愜意自由的生活當然好,但有你在身旁,我一樣愜意,一樣自由,而且多了你分享的愜意和自由,毫不遜色於我自己向來過慣的那些。我擁有連綿的草茵,卻不知道原來在上頭打滾的滋味為何;我有寧靜清幽的人間仙境,卻不知道原來寧靜的背後,也代表著死寂,不受打擾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孤伶伶一個人。」金貔娓娓說著。

  沒有她的日子,他體會過,六年之前,她尚未出現,他就是獨自一個,那時快樂輕鬆,無憂無慮,心裡沒記掛誰,好吃好睡好悠哉,若問他一整天裡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想些什麼,他不知道,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有她的日子,他體會過,六年之中,她從他生命中離去,他還是獨自一個,那時開始學會思念,反芻有她在身旁的回憶,有甜蜜有若澀。她在他心裡盤旋,她的笑,她的眼淚,她的注視,她溫馴撫摸他時的柔美神情,她墜下天際之時,問他愛她與否的泫然欲泣,成為他日思夜想的一切,他恢復了她口中所謂的「愜意」、「自由」,卻同樣不快樂。

  想著她時,胸口會痛。

  記起總是背靠著背,坐在池邊,仰著頸,說著話,甜甜泛笑的她與他,再望向倒映池面上的孤寂身影時,胸口會痛。

  思及在谷底支離破碎的白骨,更是疼痛欲死。

  他失去過她,那是一段多可怕的日子,現在想起,仍教他膽戰心驚。

  原來,有一種人,放進心坎裡,要割捨或放棄,都是如此難受。

  「但遙兒,嘗過有你在身旁的滋味,我回不去孤孤單單一隻貔貅的生活,我沒有辦法了,我忍受不了寂寞……」金貔將她攬回懷裡,滿足喟歎,輕喃細語:「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念你……」

  一聲聲的「想念」,滑進雲遙耳裡,酸軟了她的眼鼻。她感受到了,這只貔貅對她的思念,已經滿溢出來,幾乎足以淹沒她,他抱緊她的力道,那麼珍惜,那麼失而復得的歡喜顫抖,那是他用嘴表達不出的激動。

  「我也想你……」她流不出欣喜的眼淚,若換成以前,興許早已淚流滿面,可她不遺憾。

  眼淚乾涸,不代表失去快樂的本能,無法為喜悲而哭,並非失去喜悲等情緒,像此時此刻,她多開心吶,還能回到他身邊,聽見他唇瓣抵在耳鬢間傾訴相思,她都快飛上天去了……

  先是眼神的膠著,而後變成四唇的交濡糾纏,誰先開始讓這個吻變質?何須在意?彼此之間都不滿足於只是親吻,況且她原本就是一絲不掛的赤身裸體,多麼的方便……

  方便讓人使壞。

  她與他,都太思念彼此。

  她的思念,未因死亡而中斷,即便入了黃泉,心心唸唸仍滿滿皆是他,就算一再嘗到粉身碎骨之痛亦不願相忘,牢牢地,守著那份未完的遺憾,反覆攀上高聳入雲的山,掛念身在山之巔的他。

  他的思念,與日俱增,變成折磨他的魘,提醒他如何愚蠢地犯下了錯,提醒他後悔的滋味苦澀難嚥,提醒他失去了幸福甜美的她。范濫成災的相思,掙脫理智禁錮,要他順從心底的渴望,入黃泉、闖地府,為她任性一回,無論付出何等代價,只求換她回來,回他身邊。

  相思恁般傷人,嘗過相思之苦過後,再重逢,能擁抱,顯得彌足珍貴。

  金貔吻著她的指節,因為曾讓這雙柔荑從掌心滑落,他會握得更牢,吻著她的眼角,因為曾讓這燦亮眼眸淌下淚水,他不會再給她傷心落淚的機會,即使她再無眼淚,他亦不許。

  愛人時,要付出要耐心要仔細觀察對方的喜好,為對方著想,為對方思量,掏著心,挖著肺,得到對方一絲絲回饋便會開心飛舞,巴不得傾盡所有,再換對方給予的抹甜笑……

  勾陳那席教他嗤之以鼻的「愛與被愛」論,此時竟浮現腦海,而唾棄那些話的心情蕩然無存。

  原來如此……

  勾陳不是在誆騙他。

  這樣的感情,確實存在著。

  他啄吻她微揚的紅唇,他要她永遠保有美麗的笑靨。

  傾盡所有。

  「金貔……」有好久沒能碰觸著他,雲遙動容地托捧他的面頰,瞧著他,貪婪地多看一眼又一眼。金貔璀璨的長髮,流溢下她的皓腕,柔亮滑膩,教人愛不釋手,輕輕一撥,炫目的光點撒開,無論見過多少回,此情此景都會令她迷醉。

  他融在她新生的身體裡,喟歎滿足勝過性慾歡愉,他渴求的,不是放縱享樂的肉體饗宴,而是她重新回到他身邊,就在他的懷抱間,為他艷紅了小臉、嬌蒙了眸光,為他泣吟沈醉,包容他,放任他,跟隨他,用如糖似蜜的妖嬈餵養他,以及……

  愛他。

  他在她耳邊喘息,更深深探索她迷人的芳徑,需索著她,同時,感受她對他的需索,雙掌揉戲著她很嫌棄的嬌小渾圓,想起她對它的不滿,他沈沈笑了,她真是貪心的丫頭,這麼漂亮的小東西,還有何怨言?

  「遙兒,它真的不會太小,我很喜歡它……」

  耳鬢間的廝磨情話,教人臉紅心跳,她想開口阻止他,張嘴卻只是一聲聲的嚶嚀,她無能為力地看他再度傾身貼耳,以為他又要說什麼無法招架的話——

  他的唇,輕輕啟合,聲音好小好小,絕對的私密,不容任何人偷偷聽去,只許她一人獨享。

  雲遙瞠目,聽得好清楚好清楚,無淚的眼,仍是不爭氣地氤氳起來。

  她顫抖摀住發出泣聲的紅唇,激動不已。

  遙兒,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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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0:11:08

【終章】

  罕見的藍天白雲好天氣,覆蓋於荒城的頂頭一片天際。

  天清清,日暖暖,羊兒低頭忙吃草,忽而,草原倒映巨大黑影,馳騁而過,羊兒一隻一隻接連擡頭朝上看,只見媲美當空艷陽的金色光芒閃過,還以為是天降異相,升起兩顆金烏普照大地,再瞇眼細瞧,仍在移動的「金烏」,隱約傳來女孩兒銀鈴笑聲。

  很快的,荒城城民全都聽見、看見了,驚喜聲,震破城裡安寧。

  「貔貅!是神獸貔貅!三姑娘也回來了!」

  相距多年的神跡再現,曾有幸見過一回的城民,重溫當時的興奮激動,只聽說而未親見的人,更是急於瞪大雙眼瞧個仔細,要為傳說留下見證。

  教眾人追逐膜拜的金光落向荒城城邸,在中堂停駐,金光揮散之後,相挽的一男一女,立於原地。

  「爹!娘!霓姐!霞姐!我回來了!」甫站定,雲遙便迫不及待拉開嗓門嚷,要將屋裡所有人都給喊出來。

  乒乒乓乓,椅子撞倒的聲音,杯盤落地的聲音,屋裡驚呼的聲音,狗兒狂吠的聲音,娃兒被大人慌亂之舉給嚇哭的聲音,在屋內同時響起來。

  第一個奔出來的,是耗呆,接著才是雲漢雨,及其餘家人。

  耗呆繞在雲遙身邊打轉,使勁樂吠,狗尾搖得停不下來,想撲上去,礙於她一旁站的神獸,只能嗚咽表達喜悅。

  「小寶貝!」雲漢雨急乎乎拉過雲遙,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兩遍三遍,捏捏她的手,按按她的臉頰,確認她是溫暖的,有呼吸的!

  誰說他的寶貝遙兒死去了?

  果然是謠言!果然是誤傳!

  當愛妻在深夜裡低低啜泣被他發現時,他才從愛妻口中聽到失蹤六年的女兒已經死去的震驚消息,他說什麼都不肯相信,直吼著「死要見屍!我見了才信!憑啥光聽一隻神獸說她死她就真的死了?!」,然而,獨自一個人騎在馬背上奔馳時,仍是窩囊地老淚縱橫,那些強端出來的堅強,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

  瞧,雲遙好端端站在他面前,應該不是夢吧?雲漢雨捏向自己的膀肉,會痛!所以眼前臉色紅潤,笑起來像在哭的雲遙,不是他發夢的幻影。

  「爹。」雲遙喊他,亦阻止他猛擰他自個兒的手臂,對他的舉動又是好笑又是心痛憐惜。「真的是遙兒回來了。」

  「你這個丫頭,六年都不給我踏進家門,爹這回一定要好好教訓你……你害我們都急白了頭髮……」雲漢雨的斥喝聲,軟綿無力,罵女兒的一貫口吻,充滿顫動,再說下去,眼淚都要噴出來了。

  雲遙沒有第二句話,雙膝跪下,向為她擔憂為她蒼老的爹娘磕頭認錯。

  雲夫人對女兒的歸來又驚又喜,一望向貔貅,她立刻明白了,是他去將雲遙給帶回來,用何種方式她不清楚。死去六年之人,竟還能重回他們面前,此等狂喜,湮沒了所有疑問,她同樣跪著,擁抱雲遙哭泣。

  「謝謝您……謝謝您……」雲夫人朝金貔落淚頷首。

  何須向他道謝?金貔挑眉的神情如是說道。

  他不是為了雲家人而去地府帶回雲遙,他們重得愛女的喜悅,不過是「附帶」結果。他大可以帶回雲遙,只與她待在兩人仙境之內,不理會世俗種種,但他知道,她捨不下家人,她此時泫然欲泣的笑容,不就證明了他的想法?

  能使她開懷之事,他都願意做。

  雲漢雨扶起妻女,雲霓、雲霞夥同夫婿及孩子,亦迎上前來。

  「有什麼話,進屋裡再說,都進來吧。」雲夫人喜極而泣。

  雲霓的足歲兒子,好奇地盯著未曾謀面的小姨娘,不懂大人為何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雲遙做起可愛鬼臉逗弄他,他咯咯直笑,不怕生地讓她報。

  雲霞大腹便便,再兩個月也將迎接第一個孩子到來。

  北洋與美淨早在三年前成親,女兒都會跑會跳了。

  耗呆都不知當了幾回爹呢。

  大夥隨意聊著,把雲遙這六年錯過的事兒,一件一件補全。

  「北海呢?」雲遙已經不擔心金貔介懷,他很清楚,她對北海的兄妹情誼及歉意,不會輕易胡亂吃醋。

  「老樣子。」回答之人是雲遙的大姊夫。

  「老樣子是指……」

  「孤家寡人。他始終沒辦法忘記你,你失蹤這六年,他時常往返荒城及那座山裡,抱著希望在尋你。」雲霓歎息道。

  眾人都勸過他,就連雲夫人亦曾私下找過北海,與他細談,也告訴他金貔帶來的殘酷消息,北海卻走不出傷痛,他責備自己破壞了雲遙的幸福,雲遙本可以不用這麼年輕便結束生命,是他害死她,他自私地迫她離開金貔,導致她死去,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在贖罪,在後悔。

  「他呢?我去見他……」雲遙可以想見這六年來,北海的生不如死。

  「前幾天才聽說又去了山裡。」

  「我去把他帶過來。」整個大廳裡,唯一一隻能「咻」地來,又「咻」地去的金貔,在雲遙眼神希冀下,很勉強的自告奮勇。

  金貔一走,雲夫人拉過雲遙的雙手,按捺不住地追問金貔是用何種方式把她救回來,畢竟金貔在場,有些話問了怕失禮。

  雲遙簡單說了黃泉那段,說了她被處罰那段,說了金貔與黃泉之主達成交易那段,同時亦說了自己這具身軀何以重新凝聚的那一段。

  「我怎麼會生出一個這麼笨的女兒?!」雲漢雨心疼女兒的苦,不敢想像若金貔沒去找她,此時的她依舊在攀爬黃泉之山,重複跌落山谷而死去的疼痛!

  「真的完全無法哭泣了嗎?」雲夫人輕撫她的臉。

  「嗯,我剛見到你們時,好想哭,但半點眼淚也擠不出來。金貔說,沒有眼淚沒關係,我不會再有悲傷的事能落淚,而喜悅不用靠眼淚來加持,心裡歡喜就開懷笑,有淚無淚又何妨。」雲遙此時的笑法,便是如此。

  「苦了你了。」雲夫人歎息低吐。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吃苦,大家都一樣,害你們傷心難過,爹、娘、姊姊……」雲遙眼角乾澀,笑起來像在哭。

  「傻孩子,平安回來就好,這一次,不會又是相隔六年再回來吧?」

  「不會了,我天天回來。」雲遙莞爾道,屋裡人全都笑了。

  「也難得神獸大人有心,否則此生我們一家人永遠都無法再團聚。」雲霓有感而發。

  「哼!他若有心,從一開始就好好善待遙兒,不就啥事也沒有?!」雲漢雨在遷怒。

  「你呀,難道不樂見遙兒現在一臉的幸福愉快嗎?耍什麼小孩脾性,淨說些幼稚話!」雲夫人倒也不客氣地軟斥夫君,要他莫拿往事出來說嘴。

  「我……我替女兒抱不平嘛。」方纔的吼聲現在軟得像糖飴。

  「神獸大人已經有所悔悟,否則遙兒怎會坐在這兒陪伴我們聊天?你待他的臉色不該總是難看。」

  「我哪有……」

  「你就有,霓兒嫁時這樣,霞兒嫁時又這樣,你這個做爹的溺愛女兒也該有個限度!」

  雲漢雨羞慚低頭,想想當初自個兒亦是從另一個爹親手中把別人的寶貝愛女給娶走,現在自個兒女兒一個一個出嫁,他才懂那種捨不得。

  此時,金貔回來了,帶著一身滄桑且愕然的北海,同時現身大廳。

  北海看著雲遙,良久無法說些什麼,倒是雲遙先行開口叫了他,一聲「北海」,恍若隔世。

  「你……一點都沒有變。」北海喉頭乾啞。

  「可能接下來也都不會再變了吧……因為這具身體不會老去。」雲遙撓撓臉。

  每年再回來,見大夥一年一年長大,一年一年年邁,此時抱在懷裡的足歲外甥還這般稚小,過幾年,他成長了,她這個被喊小姨娘的人,一樣維持這模樣,這種見親人改變,而自己外貌時間都停駐下來的心情起伏,她努力調適中。

  「我對不起你……」北海自責難堪,他曾受妒意扭曲成怎生可怕的人?他給她的竟然不是祝福,而是傷害。

  「不要這樣說,你這樣……讓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她當時的遲鈍,定教北海嘗到了翻騰不安的愛人之苦,他愛她,她卻只當他是哥兒們,雖說感情並非你愛我我就非得也要愛你不可的對等關係,她仍是心存抱歉,抱歉於她的無法回應。

  「見你現在平安健康,我總算放心了……」他不再渴求她的愛情,他知道,不屬於他的,妄想強求,只會落得兩頭空,這六年來,他領悟得比誰都透徹。

  他曾經好希望可以擁有雲遙,與她共創幸福的家園,她是他戀慕十幾年的女孩,除她之外,他沒有對任何人動心過。

  可是,讓她哭泣不是他的本意,她難過失魂,甚至因而喪失性命,更非他所想給予她的愛情……

  那一日回房遍尋不到雲遙的身影,他驚恐慌亂,知道她一心只想回金貔身邊,不顧自身安危。他雖立刻趕去大山,卻再也沒能找著她,六年裡,他求了數千百次的眾神諸仙,求他們庇佑雲遙平安無事,求她別如他最恐懼的那般,遇上了危險。他在心裡默念,即便雲遙一輩子與他無緣也好,他不要她了,他不敢要她了……他可以退得遠遠的,看她幸福快樂,看她為了另一個男人露出笑靨,他可以的!只要讓雲遙完好無缺地回來,他可以的……

  當雲夫人找他私下懇談,告知他雲遙已死的青天霹靂,他恨不得那時也跟著死去罷了,興許就能去地府向她賠罪……但他還不能死,在找回雲遙墜谷的屍骸之前,他不能死!

  雲夫人竟還哽咽說道,雲遙一個人孤伶伶在深谷之中,曝屍腐去,無人為其收拾入斂——

  他好捨不得!好痛心!好自責!

  這便是他迄今仍往返荒城與大山的主因,無論耗費多少年,他都不能讓雲遙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而,六年來他詛咒過無數次的貔貅出現在他眼前,就在方才——

  雲遙人在荒城,她要見你。金貔宛若神祇,翩然降臨正翻越一處澗谷的他身後,說完,不給他反應機會,一道光束圈住他,硬生生扯向天際飛去。

  他一直過了好半晌才理解自己正在飛翔,可他無心去管這些,腦子裡只有唯一疑問——

  你說雲遙在荒城?!她要見我?!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告訴雲嬸她已經摔死了嗎?!你竟然忍心將她丟棄在谷底——你簡直就是畜生!你怎麼對得起雲遙?!對得起她待你的一片癡心?!他目眥盡裂,吼著金貔,金貔一開始完全不理睬他,逕自在前方飛馳,只靠一綹金光拖行北海。

  你為何不說話?!心虛了是嗎?!他掙脫不了光束,只剩嘴還有功用。你放開我!有膽量我們來打一場!我要替雲遙討回公道!我一定要狠狠揍你幾拳!

  吠夠了沒?很吵。金貔嗤聲,瞟來的目光充滿不耐。我一開始就告訴你「雲遙人在荒城,她要見你」,字字清清楚楚,你是聾子嗎?

  所以我才反問你,什麼叫做雲遙人在荒城?!你把她的骨骸帶回去了?!北海毫不畏懼於神獸之威。

  她現在是活跳跳的人,你不要一直骨骸骨骸叫個不停!金貔回想起她在谷底數年的淒涼枯骨模樣,氣極了自己,連帶遷怒北海!

  你明明說她死了!北海指控。

  我現在說她活了!金貔又啐回去。

  胡言亂語!人死如何復生?!北海火很大。

  我不會讓她變成孤魂野鬼,一個人在黃泉那種鬼地方吃苦受罪!金貔火更大。要我拿什麼去換都可以,就算當時那隻大鬼王要我十成咬回的財物才能把她的魂魄給我,接下來數百年我都沒能吃沒能喝,我也不會皺一下眉,立即答應他!吃食算啥?!反正神獸餓不死!

  你……北海一時呆怔,慢慢咀嚼金貔語意,雖仍有些不甚理解,卻又不難想像。你真的把雲遙救回來了?從……黃泉地府裡?而且,還付出極大的代價?

  對。金貔不懂自己跟這只雄人類講這麼多幹嘛。

  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深深愛著雲遙,那只神獸的情感,絕不亞於他。愛情真的不是比較誰來得早或誰愛得多,便能有所回報,他愛她,她不愛他;這只貔貅愛她,而她,亦愛著他。再如何不甘心,他的慘敗,早是心知肚明之事,輸給這樣一個男人,也不算……太難看吧?

  北海沈默良久,才慢慢低語道:是嗎?她……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

  只要她無事,就好了……

  所以,他現在給雲遙的眼神,只有滿滿的欣慰及祝福,沒有半點的貪求,這般的海闊天空,因心境的開拓而獲得。

  「我終於……不用再苦苦尋你,不用再擔心你,我終於……」北海是笑著在說話,男兒淚蘊蓄於眼底深處,強硬忍下。「可以邁步走下去,去找尋真正屬於我的人生……」

  「北海……」

  「這趟回來,也該給雲叔雲嬸一個交代吧?」北海帶著微澀微喜的笑容,突地這般問她。

  「交、交代?」

  「你一個女孩子,跟著他東奔西跑,雲叔雲嬸怎能安心?再怎麼說,養大的女兒風光出嫁,總好過跟人私奔吧?這只貔貅不會沒打算與你成親,給你個名分,卻要你心甘情願隨他去天涯海角吧?」北海這回倒是望向金貔,後者眼中透漏疑惑,彷彿在問:成親?那是什麼?人間的食物嗎?

  「沒有要成親啦!我和金貔……不用啦,他又不是人類,不懂那些繁文縟節……」雲遙自始至終從沒想過要金貔娶她,成不成親對他們並不重要。

  「他不知道何謂成親,所以也不懂成親代表著一對男女正式結為夫與妻,倆倆扶持,倆倆照顧,當外頭有人覬覦他的女人時,可以義正詞嚴向對方撂話——她是我的妻子!」北海挑釁金貔,給他一抹諷笑。「畢竟人類和獸不一樣,不是誰打贏了誰就佔上風,有時婚嫁契約可是百般好用呢。」

  「為什麼你沒告訴我有成親這種東西?」金貔不滿地與她咬耳朵。

  「因為……沒必要呀。」沒聽說貔貅成親的嘛!

  「誰說沒必要?!我要。」金貔一旦決定了,就很惡霸,誰說神獸掛上「神」這個字,就會和仙佛同樣寬大為懷,同樣慈悲善良?

  獸就是獸,獸的劣性只分別於大一點或小一點而已。

  雲遙苦笑望向北海,從北海的神情中終於明白為何他天外飛來這一筆,更故意要激金貔……他在替她打算,替她爭取一個光明正大的地位。

  一個妻子的地位。

  北海的用心,教她備覺感激又虧欠。

  到現在,他都還為她著想。

  實際上大可不必成親,兩人心意相屬比婚嫁更重要,多少人雖有夫妻之名,卻相敬如「冰」,若無真心,成了親,同樣可以離緣;若有心廝守,誰也不能拆散。況且她的生命與金貔完全相連,她是依靠他的法力而存活下來,金貔壽終之日,就是她這具軀體死去之時,這樣的羈絆,難道不比嫁娶成親來得更緊密嗎?

  但金貔非常堅持,一定要成親一次。

  她懷疑他根本只是衝著北海那些話在瞎鬧!

  雲漢雨夫婦自是樂見女兒好事,他們觀念傳統,雖已視金貔為婿,但可以大大方方昭告全城又是另外一回事,聽見金貔要娶她,好似巴不得今晚就直接辦妥婚宴,大肆邀城民一塊來喝喜酒。

  「你為什麼一副很不想跟我成親的委屈樣?」金貔眉目凜然,不明白自他提出成親的要求之後,雲遙的態度——大夥熱呼呼,只有她,始終在說「不需要」。

  他本以為她會與他一樣期待。

  「我沒有委屈呀,大家胡鬧而已,你不用跟他們一塊起哄。」雲遙唉聲歎息面對一桌子的婚嫁喜物,眾人手腳真快,連紅嫁裳都準備好了!

  雲遙不是不願嫁金貔,她心裡老早就視他為夫,兩人現在的關係不也很好?多此一舉總像在欺負金貔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情世故,騙他與她成親。

  「不是胡鬧,我很認真,我要跟你成親。」

  「貔貅不興這一套吧?」雲遙折妥紅嫁裳,放進桌上木匣關上,才微笑地覷著他。「不管有沒有成親,我都會與你相伴,我現在可是只能依靠你了,我才不會離開你,成親是我們人類的一種習俗罷了,你不用在意北海的胡說八道。」她實在是不希望金貔因她之故,被人逼迫去做他不做的事。

  「成了親,你就是我的妻。」

  妻子,對他而言,多陌生的兩個字。

  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兩個字。

  「我們貔貅只有伴,沒有妻,我們不是群居之獸,雌雄共聚不過是為繁衍後代,我們不會為了愛情或相陪而生活在一起,公貔和母貅在發情期外碰見,可是會互咬個你傷我殘。所以你們人類的成親對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議,原來還有這種方法,能讓兩個人變成一對兒,更可以在任何人想從我身邊搶走你時,大聲告訴他,你是我的妻。」金貔注視著雲遙,也要她注視他,不許分神去收拾桌上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不是一個伴,不是一個想擁抱時伸手可得,不想要時就能當成陌生人,更不是看見彼此更換伴侶時,能夠全然無所謂的『伴』。」

  貔貅並非一夫一妻的忠貞癡情之獸,他們數量珍稀,又生性孤僻,有貔貅終其一生只遇見過同一隻貔貅,共育子嗣,不為鍾愛,無關純情,只是懶得去尋覓另一隻,他們不會興起獨佔對方的念頭,來與去,都隨各自高興。若沒有遇見雲遙,或許,他這輩子就與銀貅作伴了吧——那種平時沒事別來吵我,發情時節到了再聯絡的伴……

  但對雲遙,他要的不僅只是那樣。

  「我想要你當我的妻。」

  雲遙這才知道,他不是被北海激發的偶然興味,也不是覺得好似能為他帶來樂趣而想嘗嘗「成親」的滋味,他是發自內心崇敬「夫」與「妻」這兩個字。

  她如何能拒絕他?在她自己也極度渴望光明正大地告訴任何人,金貔是她的夫君……

  頷首,成為她唯一能給的答案。

  不過她堅持一切從簡,荒城特有的嫁娶儀式,本就不興南城、西京那套大紅花轎迎新婦、牽巾拜堂入洞房的繁縟瑣細,荒城人娶妻顯得乾脆俐落,城民徹夜縱情歌舞,新娘子不坐新房羅帳等人掀蓋頭,而是加入熱鬧的酒宴中與眾人拼酒同歡;而新郎本該備受考驗,這一日,任何人都能戲弄他,出難題刁難他,要他大干烈酒幾十壇,要他赤裸地跳進凝冰的湖水去抓冰鱈,要他在馬背上倒立等等……新郎卻絕不能發脾氣——關於這一項,雲遙頭一個要求省略掉,她不認為金貔有法子理解,為何這些傢夥竟然大刺刺要他接受匪夷所思的無禮要求,還要他拿笑容面對。

  跪拜父母之禮?拿掉吧,金貔討厭向人下跪,即便是生她養她的爹娘,恐怕也很難讓他折腰……

  聽從她父母拉里拉雜叮嚀女婿該如何如何疼妻愛妻?免了吧……種種禮節東省一個,西跳一個,差不多只剩最簡單的互戴訂婚戒及狂歡灌酒。

  她為金貔戴上戒環時,他那眼神像極了人類不解為何要在自己手指上綁一條醃瓜一樣。

  對他來說,金戒該是塞牙縫的小零嘴。

  雲遙低低在他耳畔笑著悄聲叮囑:「不許偷吃吶,它和將要戴在我手上的那只是一對兒。」

  金貔看那隻小金戒的目光馬上變了,不再當它是吃的小東西,而增添一抹認真。

  當換他執手為她套上同款戒環,心竟澎湃洶湧,氾濫起喜悅激動。

  她一身艷紅,嫁裳綴有些許渾圓白珠,也繡了花樣,青絲綰束,簪上新鮮花兒,脂粉淡淡撲在臉上,腮嫩唇潤,模樣更形嬌俏動人。

  金貔一整晚幾乎沒從她身上挪開雙眼,貪看她在夜幕燈影下的紅暈粉嫩。

  城裡人舉杯慶賀,原先誰也不敢上前灌金貔喝酒,酒過幾巡之後,膽被酒給養大了,已露醉態的北海頭一個上前拿酒敬金貔。

  金貔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曾喝,雲遙替他擋掉幾杯,引來眾人起哄,鬧了好半晌,改要新娘子以嘴喂新郎,抵不過如此壓力,雲遙無助地望向金貔,怎知金貔一臉躍躍欲試,甚至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溫暖唇瓣壓上她的,吸吮她口中芬芳酒香。

  城民的鼓掌叫好聲,已經遠離,她與他,只聽見彼此胸口的鼓噪。

  一杯一口,一杯一口,一杯一口……誰來敬酒,他們便這般不知節制的喝,下場當然沒有例外——金貔醉得一塌糊塗,時而變獸時而變人,雲遙也只比他酒量好一些,勉強還能支撐,兩人偎在一塊,手兒相牽。

  金貔傻呼呼直笑,嘴裡「遙兒遙兒」喊著,在她身上磨蹭撒嬌,拿臉兒貼她的。

  「遙兒遙兒……我最最最愛你了……」喝醉的神獸,搖頭晃腦,金眸瞇細,唇角輕快飛揚,喊她名兒時,像在唱歌。

  「好好好……」拍拍他的頭。

  「遙兒遙兒……」啾。貼在她頰邊的唇,又偷一記響吻。

  「你乖啦……」

  「遙兒……」

  這副溫馴可愛模樣的神獸,誰有幸親眼看見?就算到其他城鎮去說,九成也沒有人會相信吧?

  於是,很多年以後,荒城多了另一項教外城人好生不解的「特產」,到荒城遊玩時,必定得到此一遊——

  荒城的貔貅廟,供奉別處見不著的獨特石像。

  威武的咬財神獸,懷裡有著俏麗姑娘模樣的小小石雕一尊,據說,在這裡參拜神獸,先向姑娘石雕許願,願望才更容易成真。

  有外城人問:那姑娘石雕是誰?

  「她是雲遙,是我們城主的三女兒。那年我還小,卻見證過神獸娶親的熱鬧,那一夜,神獸大人喝得好醉,賴在三姑娘懷裡,一直說著我愛你呢……酒宴連辦幾天幾夜,大夥都玩瘋了,我更記得送神獸大人和三姑娘離城時多依依不捨,大家都哭成一團,結果沒幾天,三姑娘又和神獸大人回來荒城玩,像跑自家廚房一樣頻繁,到後來,大家就見怪不怪了……」

  再過數十年,曾經見過那場婚宴的人,老了死了,事跡變成了傳說,姑娘的姓名逐漸被人淡忘,若再有外城人問起,已隔數代的荒城人民會漾開微笑,給你一個答案——

  她是貔貅的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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