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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48:26


    最近,娛樂圈有兩條大新聞。

    首先是劉導的獲獎電影中,阿嫣和程以寒的兩段床戲,被一個新注冊的小號傳到微博上,一夜之間,播放量和下載量迅速打破歷史記錄。

    這個小號很快被封了,視頻也被刪除了,但是沒有用,這兩段視頻的傳播速度,如野火燎原,根本無法阻止。

    阿嫣的名字以各種形式登上熱搜。

    因為傳播的視頻內容太敏感,本來熱搜第一是‘林嫣’,第二是‘林嫣程以寒’,平台的工作人員撤下來了,網友又開始搜‘蟬林嫣’,工作人員再次撤下熱搜,並且屏蔽了林嫣的名字,可很快的,聰明的網友們把‘木木女焉’刷上第一名,熱度直接爆炸。

    第二天早上,熱搜都是一些奇怪的東西。

    木木女焉

    靈嫣

    林焉

    程以寒真做

    喬辰柳下惠

    ……

    某個知名大V看完視頻,發表了一條意味深長的微博:

    “現在,我只想真誠的表揚一下喬公子,又名世紀末最後一個聖人,當代坐懷不亂柳下惠,男人的驕傲——多謝你給我們正名,男人不只有下半身,男人也是能走心不走腎的。”

    下面網友的評論也很內涵。

    “666666”

    “愛情是偉大的。”

    “喬公子這一輩子,值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變身柳下惠。”

    “住最豪華的房子,艸最帶勁的女人,人生贏家,沒的說。”

    “我看過視頻了,八年,嗯,喬辰正式超越了首富,成為我最嫉妒的男人。”

    ……

    林嫣的微博一晚上漲了幾十萬粉絲,並且持續飛速增加中。

    至於第二件引起轟動的大新聞,則是莊正青的一條微博,他發了一張照片,從他自己房間窗口拍的夜色,配了簡單的一句話,‘夜色很美,你也是’。

    這條模棱兩可的微博,導致很多蹭熱度的營銷號猜測水晶少年戀愛了,並且開始深度扒那位神秘的‘你’的身份,眾多和莊正青有過合作的女星,全部成為了榜上有名的嫌疑人,阿嫣當然也在其中。

    莊正青的粉絲迅速刷了幾萬條評論,求他出來辟謠。

    很快,莊正青刪除了這條微博,又發了一條新的,無奈地表示,這是他正在準備的一部新戲中的台詞,造成大家的誤會是他的錯,他很抱歉。

    粉絲吃下了定心丸,又有了底氣,一批批的衝鋒陷陣,狂罵無良營銷號造謠司馬,還把所有說莊正青戀愛的微博,不管有沒有轉發超過五百次,全給舉報了。

    在這場鬧劇中,除了莊正青本人,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當宋新雨看見這條微博,她忽然停止了呼吸,剎那的錯愕之後,心髒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動起來,砰砰砰,一下比一下重,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照片裡,落地窗映出一個人的影子。

    清瘦頎長的少年身影,頭發有點亂,舉著手機微微笑著,而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水晶項鏈。

    太好認了。

    那是當初宋新雨追求他的時候,從國外特地幫他帶回來的。

    他是什麼意思?

    宋新雨不敢深思。

    莊正青有多麼在乎他的事業,多麼在意他的粉絲,只有她最清楚,因為她上輩子吃過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頭。

    難道他……他真的願意為了她,放棄娛樂圈的浮華和明星的耀眼光環?

    可為什麼呢?

    他是不喜歡自己的,至少上輩子,他對她只有玩弄,沒有半點真心。

    宋新雨不斷地告誡自己,莊正青肯定不懷好意,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才不會改變惡劣的本性。

    可萬一他是真心的呢?

    也許,他也是重生的,他前世知道錯了,知道她才是最愛他的人,這輩子反悔了,想找她重修舊好。

    她曾經那麼愛他,曾經為他付出所有……那般為愛癡狂、飛蛾撲火的決絕,她今生不會再有。

    他是獨一無二的。

    宋新雨每天都被這些念頭折磨。

    理智和情感,就像兩支軍隊,成天在她腦子裡打仗,她一邊和喬辰貌合神離的處著,一邊又有了手機裡的小秘密。

    那個少年,真的像是戒不了的毒,從看見他的第一天起,她就無可救藥了。

    尤其是他發了這條微博後。

    那條項鏈是只有他們知道的秘密,那條微博的涵義,也只有他們兩個才心知肚明,營銷號和粉絲對此一無所知,卻制造了一場盛大的鬧劇,她看在眼裡,心裡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蜜。

    坐擁千萬粉絲,一舉一動都會引起眾人議論的大明星,當著所有人的面,在微博上暗暗地向她表白——這種禁忌而又刺激的感覺,實在太誘人。

    宋新雨快要陷進去了。

    她看著喬辰,聽著他說的那些枯燥無味的話,經常便會走神,想起前世她拒絕他的原因——他是那麼的無趣,他的生活,他的話語,他的整個人生,都是那麼索然無趣。

    這一點,重生幾百次,也不可能改變。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忍耐的,只要他對她好,其它的都不重要。

    然而,漸漸的,她發現……過日子真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每天都要面對一個枯燥而又不喜歡的男人,簡直就是巨大的考驗和煎熬。

    因此,終於有一天,喬辰對她提出結婚的時候,她猶豫了。

    喬辰說:“雖然爸媽的態度一時半會不會變,但是我跟他們談過了,他們同意讓我們結婚,也會出席我們的婚禮,你放心,過幾年……等我們穩定下來,等有了孩子,他們會心軟的。”

    宋新雨想,她應該答應的。

    ——他是最好的歸宿。

    但是,她猶豫了。

    宋新雨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沈默了很久,輕聲說:“你……你讓我再想想。”

    這句話出口,她心中忐忑,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緊張地看了他一眼。

    她愣住了。

    心裡百感交集,有點難受,有點疼痛,也有那麼一絲釋然。

    喬辰的臉上有失望……可也僅此而已。

    僅僅,只是失望。

    原來,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的,不止是她一人。

    *

    房間裡沒開燈,只有手機屏幕,散發出幽幽的光亮,映著少年冷漠的容顏,他的眉梢眼角好似結了一層寒霜,唇角緊抿。

    莊正青盤腿坐在床上,眼眸冰冷。

    手機顯示的是一條營銷號發的微博。

    “咳咳,那什麼說的已經太多了,我們今天來嚴肅的討論下,大家覺得程以寒的技術怎麼樣?看林嫣的表現,應該很銷魂吧。”

    底下除了猥瑣的哈哈呵呵和各種表情包,有幾條還算能看。

    “我,前任可以組成一支足球隊,身經百戰,用親身經歷告訴你們,影帝的SIZE和技術絕對過關。”

    “林嫣的表情,林嫣的聲音……還需要討論嗎?”

    “他們兩個真的是……不如在一起吧,實在太帶感了。”

    莊正青冷笑了下,熟練地換成小號登陸微博,然後留了一條評論:“差遠了,我上都比他強一百倍。”

    這條評論下,瞬間多了好幾條回復:

    “大兄弟,醒醒。”

    “一首夢醒時分送給你。”

    “人生幾大錯覺之一,我比他強。”

    “無圖無真相,有本事你上圖,我們給你評評。”

    莊正青哼了聲,關掉微博,打了個電話出去。

    快半夜十二點了,對方接起的時候,聲音有點沙啞,顯然剛睡下被吵醒,還帶著幾分不悅:“喂,哪位?”

    他用手指摳被子上的花紋,悶聲道:“我。”

    對方沈默幾秒鐘,態度好了起來:“約嗎?”

    莊正青心裡堆著氣,哼哼幾聲:“不約,說了不約,就是不約。”

    “那你半夜三更打什麼電話?再見,掛了。”

    “等等!”

    對方不耐煩的問:“還有事?”

    莊正青的聲音又輕又冷:“等我查出來誰泄露的視頻,我弄死他。”

    那頭響起女人的輕笑,似乎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柔聲調笑道:“好啊,那你來弄死我,我在床上等著你呢。”

    莊正青一怔:“你……是你?”

    對方理直氣壯的回答:“當然是我,這兩天,我高興得跟過年似的,終於有人欣賞我努力修到完美的身體了。十二點了,不要打擾我的美容覺,掛了。”

    莊正青剛開口:“你——”

    嘟嘟嘟。

    那頭真的掛了。

    莊正青氣得丟掉手機,躺在床上,恨恨地磨牙。

    過了會兒,他又坐了起來,正想開燈,地上的手機震動了下,屏幕亮了。他撿起來,看了看,唇角勾起冷笑。

    宋新雨發來的兩條短信。

    “曾經,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現在,我想……也許我也該給你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

    *

    最近這一周,可以說是阿嫣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過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每天早晚,小趙都會準時來報道,讀整理好的評論,好好的一個小夥子,讀到最後總是面紅耳赤的,話都說不利索。

    阿嫣卻聽的很開心。

    等小趙走了,老古董偷偷看一眼那些露骨的字句,老臉微紅:“宿主……人家都說你風騷。”

    阿嫣看著它:“那又怎麼樣?”

    老古董嘆氣:“風騷……這不是褒義詞,這是貶義詞,別人都在諷刺你呢,你還當成表揚。”

    阿嫣挑挑眉,有點莫名其妙:“你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我是狐狸精,不說我風騷,難道說我端莊嗎?”她把小趙整理的文件搶過來,不給它看了:“你沒有欣賞的眼光,我不理你了。”

    老古董說:“你們狐族……真的特立獨行。”

    阿嫣皺眉道:“早說了我不是狐族,我是阿嫣族的族長。”

    老古董無語。

    阿嫣看著手裡的文件,臉上現出明媚的笑容:“你們說我奇怪,我還覺得你們不可理喻呢……當年,我初到西天修行,到處都是大和尚,到處都是男人,我見他們端著架子,覺得好玩,便想逗一逗。”

    老古董聽她提起往事,知道她此刻定是心情大好,覺得好笑之余,對她的過去也有點好奇,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然後,有個帶發修行的假和尚,出來指責我,說我管不住自己,竟敢褻瀆佛門清淨地……”阿嫣說到這裡,輕輕哼了一聲:“我就跟他對罵起來,我說我本來就是狐狸精,他想叫狐狸精不發騷,怎麼不叫母豬爬上樹呢?他最守清規戒律,他最虔誠,他還留著頭發干什麼?還不趕緊跟他的佛祖學學,剃成光頭?”

    老古董輕笑了下。

    阿嫣也笑:“後來,他說不過我,當真剃掉頭發,變成了大和尚,那樣子可好笑了,我當著他的面,叫了他十年的小禿驢。”

    老古董問:“十年後呢?”

    阿嫣說:“十年後,他又把頭發留了起來,真是個別扭的人。”

    話音剛落,電話響了起來。

    阿嫣看見電話號碼,嘆了口氣,才接起來:“喬先生。”

    喬辰沈默了會,開口:“你放心,我會查出來視頻是誰泄露的……片方的保密工作出現這麼大的紕漏,我會追究責任。”

    阿嫣淡淡道:“又不是你投資的,你追究什麼責任。”

    喬辰說:“你……”他說了一個字,說不下去了,停頓好久,輕嘆道:“阿嫣,你要好好的,知道嗎?最近別上網,沒什麼好看的,我會盡快把這事壓下去。”

    阿嫣不悅道:“喬先生,你又來當我的攔路石了,你這個人真的不識趣。第一,視頻我泄露的,第二,我高興的很,天天刷評論,你不能剝奪我的樂趣,第三……你呀,你說說你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拿起小趙整理的評論,看了幾條,搖搖頭:“我讓你成為萬千男人最羨慕的對像,你不感謝我就算了,為什麼總來妨礙我的夢想?做人要厚道。”

    喬辰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震驚過了,剛想問她為什麼泄露視頻,那頭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已經掛斷了。

    他呆了很久,突然覺得難受。

    阿嫣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他。

    ——她本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羞澀的姑娘。

    八年的陪伴,換來了一場沒有新郎的婚禮,換來他的一句對不起。

    他到底……做了什麼啊。

    *

    周俊博從收到阿嫣的那句‘幫忙轉發,謝謝’後,就堅定了他的想法,認定阿嫣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遲早成為他的玩物。

    不止是他,他們群的人都這麼想。

    於是,‘今天睡到林嫣了嗎’微信群每天都很活躍,日常就是互相追問,到底有沒有人睡到了。

    “兄弟們,今天有人睡到了嗎?”

    “不是說很容易搞到手的嗎?周哥,你那邊怎麼樣了?”

    “我給她發了一張我最滿意的果照。”

    “然後呢?她有沒有對你垂涎欲滴?”

    周俊博不好意思說實話了。

    阿嫣的確給他回了一條信息,簡短的四個字。

    ——中等偏下。

    氣得他差點砸掉手機屏幕。

    周俊博考慮再三,心一橫。

    “不管了,這個周末怎麼都得睡到。這樣,我把她約出來,你們幾個一起來……切,都這麼騷了,要玩就玩大的!”

    *

    喬辰周末回了一趟老家。

    父親出去了,只有母親在,正在和一名雍容華貴的婦人喝茶說話,她們旁邊坐著一名戴耳釘、黑發挑染了幾縷淡金色的少年,他的穿衣打扮風格,和他們這個圈子的人不太一樣。

    怎麼說的來著?

    很潮。

    喬辰笑了笑,對他們點頭致意:“阿姨,小青。”

    那名貴婦站了起來,親切的說:“好久不見,我聽你媽媽說,上個月,你帶著團隊出國,剛接下一筆大單,小辰,你這麼有出息,很快就能接你爸爸的班了。”

    喬辰微微搖頭,謙遜道:“還早。”

    對方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坐沒坐相的兒子:“青青要是有你的一半,我就能放心了,他啊……唉。”

    喬辰說:“小青現在可是紅的發紫,我的高管團隊裡,有幾個四十歲左右的女高管,都是他的粉絲。”

    “這些都有什麼用?我們只盼著他好好的,早點安定下來,少惹是生非,可他呢?前段時間還和他程叔叔鬧別扭,總不讓我們省心。”

    少年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喬辰想起那天的片場風波,神情一暗。

    莊正青抬頭,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會,忽然站了起來:“媽,你們聊。”又對喬辰說:“喬哥,借一步說話。”

    喬辰點點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花園裡。

    莊正青低著頭,踢掉腳邊的一粒小石子。

    喬辰說:“那天的事情——”

    莊正青淡淡道:“那天的事情,和你無關。”

    喬辰看著他,皺起眉:“那你想和我說什麼?”

    莊正青回頭,衝著他笑了笑:“還能談什麼?當然是跟你聊聊你的心上人,宋大小姐。”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48:56


    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

    打開來,是周俊博發來的微信。

    先是一張拉風的蘭博基尼跑車的照片,周俊博戴著墨鏡靠在車上,微微揚起下巴,從拍攝的角度看,很有一股君臨天下的裝逼氣勢。

    然後是一句話:出來玩玩?

    語氣輕佻。

    阿嫣放下小趙打印出來的最新面膜評測表,拿起手機給他回信。

    簡短的一個字,好。

    很快,周俊博發來了地點和時間。

    就在兩小時後,下午五點整。

    阿嫣看了看,對著古董鏡微笑起來,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今天也是努力追逐夢想的一天,人生是充滿希望和陽光的。”

    老古董的嘴角抽了下。

    阿嫣不理它,把鏡子收起來, 起身準備。

    過了半小時,王阿姨在外面敲門:“林小姐,林小姐!”

    阿嫣剛換上一條性感的黑色露背裙,一邊戴耳環,一邊走去開門:“怎麼了?”

    王阿姨的神色有些警惕,小聲說:“外面來了個很奇怪的女人,神神秘秘的, 會不會是危險人物啊?我看電視裡的法治節目,有的壞人行凶前會先偽裝……哎唷,你可是大明星,該不會來了個跟蹤狂吧?我女兒跟我講,很多粉絲都是變態的——”

    阿嫣說:“我去看看。”

    王阿姨攔住她:“還是別了,我打電話叫物業。”

    阿嫣笑笑:“陌生人門衛不會放進來的。”

    王阿姨一想也是,便讓開路。

    阿嫣打開大門。

    外面站著一個高挑的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寬松碎花裙,長至腳踝,平胸,身材很瘦,頭上戴著遮陽帽,臉上戴著墨鏡和口罩,蓬松的棕色卷發垂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襯得一張蒼白的臉又小又精致。

    阿嫣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撩開他耳邊的發絲。

    不出所料,白玉般的耳垂上,閃著耳釘血色的光。

    王阿姨不贊同的說:“林小姐,你不要放陌生人進來,法治節目上說——”

    阿嫣打斷:“我認識的。”

    王阿姨看了眼那個沈默的女人,見他低著頭,好像十分害羞……她又看了看阿嫣,目光變得有點古怪。

    阿嫣說:“你忙你的。”

    王阿姨慢吞吞的‘哦’了聲,走兩步一回頭。

    阿嫣往房裡走,身後的人一聲不吭的跟上。

    房門關起。

    那人便從背後抱了過來,透過口罩,聲音悶悶的,又輕又軟:“你想我沒有?”

    他的卷發掃過阿嫣的臉頰,帶著朦朧的女性香水味。

    阿嫣開口:“你放開,我今天身上噴了特殊的香水,別把你的味道和我混一起,會影響我的作戰發揮。”

    對方笑了兩聲,問:“什麼香水?”他蹭了兩下女人的臉,嗅了嗅:“……真香。是我第一次見你,替你拉下拉鏈的時候,聞到的香味。”他的手從下往上移,停在女人裙子背後的拉鏈上。

    阿嫣拿開他的手,走到一邊。

    那人自覺受到冷落,輕哼一聲,走向陽台邊的椅子,坐下,習慣性地圈住腿,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瞧著極為可憐。

    阿嫣問他:“你怎麼進小區的?”

    他說:“我想當你鄰居,在這裡買了房子,正大光明進的。”

    阿嫣奇怪地看他:“那你穿成這樣干什麼?”

    他沈默片刻,說:“以防萬一。”

    阿嫣沒再跟他說下去,站在梳妝台前,認真地塗口紅。

    旁邊傳來聲音:“你要出門嗎?”

    阿嫣目不斜視:“嗯。”

    “去哪兒?”

    “去傾倒眾生。”

    那人又不作聲了,過了很久才開口,語氣消沈:“只傾倒我一個不行麼?”

    阿嫣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沒空給他一點關注,塗完口紅,抿抿唇,嘴角勾起一點弧度,怎麼看都覺得完美。

    然後,她轉身:“今天還是不想約?”

    女裝少年扯掉了他頭上的帽子,扔到地上,明明是發脾氣的動作,語氣卻可憐兮兮的,毫無底氣:“都說了不約……”

    阿嫣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說:“那你多保重,最近我比較忙,現在馬上就要出去,等我得償所願了,我再來勾引你。”

    少年無意識地咬著指甲:“你到底去干嗎?”

    阿嫣說:“傾倒眾生。”

    他氣結:“具體的!”

    阿嫣不耐煩了:“跟你無關。”

    又是一陣短暫的沈默。

    “……姐姐。”良久,莊正青再次開口,對著她伸出手:“你的手機給我,我送你的禮物到了。”

    阿嫣說:“手機在床上。”

    莊正青從椅子上下來,拿起床上的手機,按亮屏幕。

    沒設置密碼。

    他打開阿嫣的微信朋友圈,不停地往下翻,直到看到一條動態,他才停下手,把手機遞過來:“你看。”

    阿嫣看了看。

    那是喬辰發的,只有寥寥幾個字,沒配圖。

    ——從來都是錯的,結束也好。

    阿嫣的目光,從手機屏幕,移到對方臉上。

    莊正青笑起來,柔聲道:“說了送你的禮物,忘了嗎?雖然花的時間久了點,終於還是送到了。”

    阿嫣對他笑了笑:“我對這個沒有興趣。不如你乖乖的到床上去,把你自己當成禮物送給我,我會高興的。”

    莊正青的臉色由晴轉陰,又開始悶悶不樂:“你對我就這點念想?除了我的身體,你就沒有一點點……”他舉起兩根手指,比了比一根針的距離:“……別的想法嗎?”

    阿嫣回答:“沒有。”

    莊正青又坐回椅子裡,抱著手生氣,但沒過一會兒,他又湊過來了:“我年輕。”

    阿嫣看了看他:“是。”

    “我體力好。”

    “還行。”

    “我長的好看。”

    “中等。”

    莊正青軟聲說:“你跟我在一起不虧的。”他雙臂纏住女人纖細的腰,雙唇親了親她的頸側,噴出的氣息溫熱:“程叔叔到了這個年紀,一晚上兩次都要他老命了,能滿足你嗎?我陪你玩三次不帶累的。姐姐……你看看我。”他擰起眉,硬是要對方看他的臉:“你看看我,我那麼好。”

    阿嫣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

    ——好感度是挺高了,不錯。

    莊正青說:“只要做好保密工作,不會有人發現的。”

    阿嫣點點頭:“是不能有人發現。”

    莊正青怔了怔,問:“你是怕我的粉絲騷擾你嗎?我——”

    阿嫣拎起包,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我是怕影響到我的旋風吸粉計劃,我走了,回頭見。”

    莊正青又愣了下,急忙追出去,抱住她的腰纏了會兒。

    王阿姨正巧從房間裡出來,看見這一幕,大驚失色,捂住嘴呆了半天,老臉漲的通紅,趕緊走回房間,關上門。

    要死了。

    原來,林小姐竟然好這一口的。

    *

    太陽落山了,房間沒開燈。

    喬辰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

    四周靜謐,時間的流逝是悄無聲息的。

    等到最後一絲光亮熄滅,周圍終於只剩濃稠的黑暗,他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苦澀地笑了一下。

    莊正青給了他兩樣東西。

    微信對話,手機錄音。

    鐵證如山,容不得他有懷疑的余地。

    “我對喬辰,感激多於愛情。”

    “不,說實話,我真的不愛他,從來都沒愛過。”

    “但我是想過和他好好過日子的,跟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害怕未來的某一天,他會變心,我知道他肯定會對我好。”

    “我原以為,嫁給他是最正確的決定。”

    “可是……可是不行。”

    “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生活到底講究的是朝夕相處。”

    “我不愛他,一天兩天就算了,每天都要生活在一起,無時無刻都得看見他,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每天睜開眼睛就是他,臨睡前還是他,總得聽他說無聊的話,總得陪他過退休養老似的人生。”

    “我受不了……我不能敷衍他一輩子。”

    “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呢?”

    這些話,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刀子,戳在喬辰的心上,以至血肉模糊。

    可最讓他難以忍受的,卻是……

    他閉上眼睛。

    耳畔響起錄音裡,少年好聽的聲音:“那我們這樣,對得起喬哥嗎?我沒法交代,你知道我媽和他母親是好朋友。”

    片刻的沈默。

    宋新雨的語氣極淡,低聲說:“無所謂的。他……他也對不起林嫣,不是嗎?但是林嫣熬過來了。沒什麼過不去的坎——也許,離開了我,他可以找到更適合他的人。我不愛他,這對他本就不公平。”

    喬辰低低笑了起來,每一聲都是深沈的諷刺。

    宋新雨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

    喬辰不知道。

    他為了她,放棄交往八年,談婚論嫁的女友,他為了她,將那個深愛著他的女孩,丟在婚禮上,他所有的付出和深情……換來了她的一句不愛。

    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晚上七點多鐘,外面響起腳步聲。

    宋新雨走了進來,打開燈,看見坐在一邊的他,愣了愣:“怎麼不開燈呢?”

    喬辰雙目微紅,看著這個他愛了太久的女人,忽然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拿起手機,播放一段音頻。

    “我對喬辰,感激多於愛情……”

    ……

    宋新雨越聽,神色越是驚慌,到最後已經容色慘白,連連後退,背撞到了牆壁上,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原來,你心裡一直是這麼想的。”

    喬辰的聲音低沈冷淡,宛如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他又笑了一聲,冰涼的眼神落在女人的臉上,自嘲道:“那天,我向你求婚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瓜?新雨,我這輩子也許對不起很多人,卻沒有辜負過你。”

    宋新雨手裡的包掉在地上,手指緊緊攥起,目光盯著腳尖。

    喬辰站了起來:“結束了。莊正青也好,其他人也好,你想和誰在一起,那是你的自由。我……對你無話可說。”

    宋新雨瞳孔收縮,忽然抬起頭,冷冷地盯住他:“別說的好像只有我有罪。”

    喬辰皺眉:“你說什麼?”

    宋新雨看著他,冷笑:“你真的問心無愧嗎?喬辰……對,我是背著你,跟莊正青又有了來往,但你就干淨嗎?每次林嫣一有點風吹草動,你總是第一個衝到她身邊,我真該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看你當時的模樣。”

    喬辰的眉心擰起痕跡:“我把阿嫣當成親人,我和她畢竟有八年的感情。”

    “親人?”宋新雨刻薄地笑了出聲,到了這個地步,早已撕破臉皮,她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一起睡了八年的親人嗎?林嫣脫了,網上那些人都怎麼說你的?你長了眼睛,自己看的見!作為你的現任女友,你以為我心裡好受?所有人都在調侃你和林嫣,我成了什麼了?可你呢?你只擔心林嫣看見了網上惡毒的評論,會難過,會傷心,你關心過我的感受嗎?我才是你的女朋友!”

    喬辰震驚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宋新雨拿起包,站了起來:“我有錯,你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喬辰,我和你最多半斤八兩,你別裝成正義使者來罵我——”她諷刺地勾了勾唇,轉身走了出去:“——你沒資格。”

    *

    宋新雨坐進車裡,呆了好一會兒,眼淚流了下來。

    她抽噎著,透過淚眼朦朧的視線,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剛接通,不等對方開口,就哭著質問他:“你為什麼這麼做?莊正青,我喜歡你,信任你,才對你說的那些話,你為什麼一次次傷害我?你——”

    對方輕笑了一聲。

    宋新雨的手放在方向盤上,寒氣從指尖滲透進來,直抵心髒:“你覺得好笑?莊正青,我在你眼裡,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是你的一個玩具?”

    “不,不……宋大小姐。”少年的聲線還是那樣悅耳,帶著情話般的溫柔:“我不會要你這樣的玩具,你太煩了。”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宋新雨咬住嘴唇,舌尖嘗到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我一直都是拿真心待你,全世界,我只對你最真心!”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莊正青淡淡道:“你自己想想做過的事情。”

    “我根本想不起來!我根本就沒有——”

    莊正青忽然語氣轉冷:“背著我,對我的女人亂說話……宋大小姐,那在我眼裡,就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宋新雨愣住,等到她回神的時候,低頭一看,對方早已掛斷電話。

    *

    周俊博和群裡另外四個人一起去的,總共五個人。

    出發前,信心滿滿,雄赳赳氣昂昂。

    過了幾個小時,回家後,依舊信心滿滿,雄赳赳氣昂昂,充滿了神聖的使命感。

    周俊博剛到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微信群改了名字。

    ‘今天睡到林嫣了嗎’微信群,正式更名為‘今天也要守護嫣嫣的美顏盛世’。

    周俊博看了一眼,用力敲了下那人的腦袋:“什麼嫣嫣?叫嫣姐!”

    那人連忙又改了。

    之後幾天,周俊博的父母發現,他們的兒子變得異常忙碌。

    周母看見兒子那麼努力,有些於心不忍,對他說:“兒子,你爸的同學投資了一部電視劇,要不我跟他們說一聲,讓你在裡面演個戲份很重的角色?”

    周俊博一邊按著鼠標,一邊漠然道:“我已經不想演戲了。”

    周母:“……?”

    周俊博繼續說:“我找到了新的目標,我人生的終極意義。”

    周母頭上流下一滴汗:“你該不會要唱歌吧?兒子,不是老媽不支持你,就你這嗓子……咱們還是在家當個小開吧,啊?”

    周俊博瞪了她一眼:“愚蠢,無知!”他把筆記本電腦轉過來,讓他母親看清楚:“你看看,這是什麼?”

    周母疑惑:“我看不懂,這是誰的照片?”

    周俊博站了起來,激動地拍了兩下胸膛,雙目炯炯有神:“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粉頭!”

    周母:“……???”

    周俊博愈加慷慨激昂,一腳踏在椅子上:“你看到沒有?我已經報了一個PS修圖自學班,以後我還要學怎麼當前線,拍出最好看的照片,怎麼剪視頻,怎麼寫文章,吹爆我女神的盛世美顏!”

    周母有點心驚膽戰的:“兒子,你……你是不是發燒了?還是接觸了什麼邪教組織?”

    “你才發燒了。”周俊博冷哼一聲,抱起筆記本電腦,走了出去:“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後援會還要招人呢。”

    周母:“……”

    *

    晚上十一點半,門鈴響了。

    王阿姨穿著睡衣出來開門,止不住的發牢騷:“誰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別人不用睡覺的嗎……”門一開,看見陌生的來客,怔了怔,態度卻好了起來:“請問你是……?”

    男人長的很英俊,而且自帶彬彬有禮,斯文優雅的氣質,叫人無法對他發脾氣。他看著王阿姨,淡淡笑了笑:“林嫣在家嗎?”

    王阿姨說:“剛睡下。”

    男人猶豫了會兒,似乎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最終,他嘆了口氣:“請你……請你叫她一聲,我是喬辰。”

    王阿姨忙點頭:“好的,我這就去。”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裡面的房門開了。

    喬辰的心提了起來。

    可出來的人卻是王阿姨。

    喬辰不禁失望,神色瞬間黯淡了幾分。

    王阿姨說:“喬先生,不好意思,林小姐說……”她遲疑了會兒,小心選擇用詞:“……她不想見你。”

    喬辰苦笑:“沒事的,你轉達她的原話就好。”

    王阿姨長嘆一聲:“林小姐說,她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你再這麼以怨報德,不知感恩,成天來打擾她,她……她就跟人說,你是迫不得已才當柳下惠的,你中等偏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大寫的不及格。”

    *

    不久之後,國際電影節獲獎電影《蟬》,正式在國內院線上映。

    開拍前,很多人都猜到這部劉導精心準備多年的作品,一定會在獎項上收獲頗豐,但是誰都不曾想到,《蟬》作為文藝片,票房卻一路走高,而最大的宣傳噱頭,不是息影多年的程以寒重出江湖,不是人氣火爆的小鮮肉莊正青傾情客串五分鐘鏡頭,而是……不幸提前泄露的兩段刪減床戲。

    有了這兩段視頻,等於省下一筆天價宣傳費。

    尤其是廣大男性觀眾群體,對這部電影一直抱有極大的興趣,早在上映前,各大售票平台的‘想看’人數就很可觀。

    電影上映後,一溜的評價都是:

    “衝著林嫣去的。”

    “脫不脫都好看,女神就是女神。”

    “臥槽我還是好羨慕程以寒啊啊啊!”

    從此,阿嫣也算是一脫成名,二次爆紅了。

    媒體爭相采訪她,有一次在活動後台堵住阿嫣,不顧經紀人的攔阻,問她是否會因此而感到困擾,有沒有看到過網友針對她身體的猥瑣評論。

    他們本以為這位以清純玉女身份成名的女星,會尷尬,會難堪。

    不成想,對方只抬了下眼睛,然後撩起額前垂落的一縷碎發,微笑起來:“我每天都會讀評論,並沒有一條是差評,我很滿意。”

    “你……你確定?”

    阿嫣唇邊的笑意加深,輕挑了下眉:“說我風騷浪蕩傾國傾城全世界都想睡,沒什麼不對的,請不要大意的繼續誇獎我。”

    “……”

    *

    兩個多月後。

    阿嫣出國拍攝雜志封面大刊,剛回國調完時差,早上醒來,發現手機上有三個未接電話,全是程以寒打來的。

    她皺了皺眉,拿起手機,撥通他的號碼,等對方接通了,開門見山問道:“程老師,是我,你打我電話了。”

    程以寒的聲音還是那般溫柔深沈,帶著幾許漫不經心的關切:“打擾到你了嗎?”

    “我剛睡醒,有事?”

    程以寒沈默片刻,說:“我下部電影定了。”

    阿嫣說:“恭喜你。”

    程以寒笑了笑:“這次,我參與投資。”

    阿嫣說:“祝你好運。”

    程以寒又笑了一聲,語速放慢:“有興趣來我家談合作嗎?我還缺一個女主角。”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49:42


    下午五點整。

    王阿姨洗完菜,走出廚房,看見阿嫣站在客廳的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一會兒挑挑眉,一會兒勾起唇角笑,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好奇心,問了句:“林小姐,今天也出去傾倒眾生啊?”

    “不。”阿嫣從鏡子裡,看了她一眼:“今天只傾倒一個人。”

    王阿姨的八卦心更旺盛了,笑著湊上前打聽:“她一定很漂亮吧?”

    阿嫣怔了怔,抬起頭回想了會兒,說:“漂亮算不上……還行,以他的年紀來說,至少中等偏上。”

    王阿姨想起上回的神秘女人,又問:“那她性格好不好?我瞧著有點害羞,都不怎麼說話,溫溫柔柔的。”

    阿嫣笑了一下:“不害羞,端著架子罷了。”她回頭,看見老阿姨詭異的臉色,意識到對方誤會了,一時起了玩心,故意擺出嚴肅的臉,一本正經道:“信不信?等他脫了衣服,比誰都熱情奔放。”

    王阿姨老臉一紅,擺了擺手:“林小姐,要死了,你不要臉,我還要吶。”

    阿嫣笑了聲,又看向鏡子,低聲道:“……可惜,我現在沒有脫他衣服的興趣了。”

    程以寒在市區有房子,但是他給的見面地點,卻是他在市郊的豪華別墅,將近一小時左右的車程,到的時候,天都黑了。

    阿嫣剛打開車門,抬起頭,看見底樓的大門正好開了,男人走了出來,穿過庭院裡橘色的燈光,停在她面前。

    他穿的很隨意,襯衫長褲。

    只是……胸前還系著咖啡色的條紋圍裙。

    阿嫣看著他,笑了笑:“程老師,你下部戲的角色要秀廚藝嗎?提前在家練習?真是敬業。”

    程以寒的手搭在車門上,低低笑了兩聲:“不,今晚下廚。”

    阿嫣與他對視片刻,緩緩道:“……只有我一個客人?”

    聲音刻意放輕。

    燈光在此時閃了一下。

    程以寒的眼眸深邃,沒有避開女人的目光,頷首:“對,就你一個。”

    阿嫣下車,跟著他往裡走:“程老師有心了,你早說一聲,我帶兩瓶酒來,空手怪不好意思的。”

    程以寒站住,看了她一眼,似是驚奇:“林小姐也會不好意思?”

    阿嫣低頭一笑:“分場合。”

    客廳的旁邊就是小餐廳。

    桌上擺著幾道菜肴,四菜一湯,二葷二素,全是中餐。

    程以寒拉開椅子,剛坐下,忽然想起身上還系著圍裙,便又站了起來,還沒有伸手去解,身後傳來女人輕柔的聲音:“我來。”

    他的唇邊泛起一絲笑意,禮貌的道謝:“謝謝。”

    頭頂的歐式水晶宮廷吊燈灑下柔和的光,精致的盤子盛著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白茫茫的熱氣裊裊升起,周圍的空氣隨之驟然升溫。

    程以寒抬起手,松開襯衫最上面的兩粒紐扣。

    彎腰坐下的時候,瘦削性感的鎖骨一閃而過,若隱若現。

    阿嫣坐在他的對面,神色不動,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分,問他:“先談公事,還是先吃東西?”

    程以寒說:“都可以,沒那麼多講究。”他拿起酒瓶,倒了兩杯,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微笑說:“早就想約你見面,可林小姐最近大紅大紫,行程都排滿了,一直沒有機會……知道你剛回國,我也是碰個運氣。”

    阿嫣問:“你怎麼知道我剛回來?”

    程以寒笑了一下:“你的後援會更新接機圖了。”

    阿嫣點點頭:“是的,我看見了,拍的不錯。”舉起酒杯,抿一口,放下:“程老師也會關注我的消息?”

    程以寒坦然道:“一直都很關注——尤其是在你泄露視頻之後。”他拿起筷子,指了指菜肴:“吃吧,涼了就不好了。”

    阿嫣夾起一筷子菜,放進碗裡,抬起頭看他,真誠的說:“程老師,你別抱怨——我反復看了十幾遍高清視頻,你在裡面的表現可好了,這有一半要歸功於劉導,我發現他偏心你。”

    程以寒挑眉:“怎麼說?”

    阿嫣嘆氣:“那個鏡頭角度,還有選擇臉部特寫的時間——不管是誰看了,都會覺得你技藝超群,銷魂蝕骨,我欲罷不能。”

    程以寒的筷子一頓,沒抬頭,語氣刻意保持鎮定:“難道不是這樣的?”

    阿嫣大膽地凝視他,聲音放柔,像在撒嬌:“程老師,我們兩個之間,誰更銷魂,誰更欲罷不能……你能不知道嗎?”

    程以寒沈默片刻,說:“還是先吃飯。”

    阿嫣笑了出聲。

    玩曖昧,玩調情遊戲,她這輩子就沒輸過。

    這不,他先起的頭,到底還是他先認輸。

    傭人今晚不在。

    吃完飯,阿嫣幫他一起整理碗筷,剛走出廚房,包裡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看了一眼,接通:“是我。”

    少年的聲音還是那般輕軟乖巧:“姐姐,你回國了。”

    阿嫣拿起疊好的餐盤,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間:“嗯,剛回來。”

    莊正青嘆了一聲:“……好久沒見你了。”

    阿嫣問:“寂寞嗎?”

    莊正青輕聲喃喃:“想死你了,今天是我生日。”

    阿嫣正想問‘約嗎’,還沒開口,廚房裡傳來聲音:“放著我來就好。”

    電話那頭沈默下來。

    阿嫣放下盤子,程以寒走過來,拿起,又回到廚房,仿佛沒看見她在接電話。阿嫣望著他的背影,把手機放到耳邊:“約嗎?”

    莊正青的聲音極冷:“你在哪裡?”

    阿嫣說:“談工作。”

    莊正青怒道:“你當我是小孩嗎?我聽見他說話了——陰魂不散的東西。”他罵了一句,情緒波動激烈,聲線顫了一顫,又問道:“你在哪裡?你……你是不是讓他進你家門了?”

    這大概就是不約的意思。

    於是,阿嫣掛了電話。

    程以寒把髒碗放進洗碗機,回到客廳,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溫聲問道:“小青來的電話?”

    阿嫣說:“對。”

    程以寒放下毛巾,沈默了下,開口:“抱歉,剛才是我衝動了。”

    阿嫣笑笑:“沒關系,我也不是第一次見男人為我爭風吃醋——大風大浪都見過,小打小鬧的,我不放在心上。”

    程以寒:“……”

    阿嫣在沙發上坐下,雙腿交疊,和顏悅色:“程老師,可以談工作了嗎?”

    程以寒說:“當然。”他把一份文件遞給阿嫣,等她翻了幾頁,才說:“我想你會喜歡的,時代背景是民國,女主角是一代名伶,風華絕代。”

    阿嫣低頭翻閱,心不在焉道:“是很喜歡,有代入感。”

    程以寒:“什麼?”

    阿嫣沒回答他,又翻了幾頁,忽然嘆了口氣,認真地看著他:“程老師,你知道麼,這是個貧瘠的時代。”

    程以寒不解。

    阿嫣搖了搖頭,目光滿是遺憾:“簡直就是文學沙漠。網上那麼多誇我的評論,好雖好,卻沒有一條能震撼到我的靈魂,不像——”她不再往下說,停頓片刻,若無其事的問道:“我想演,條件呢?”

    *

    王阿姨看完一集電視劇,起身泡茶,還沒坐下,只聽門鈴響個不停,一聲比一聲急促。

    “來了來了,急什麼喲!”

    王阿姨不滿地嘀咕著,走了過去,門一開,愣住。

    外面站著一名瘦瘦高高的少年,看的出行色匆匆,頭發很亂,腳上穿著兩只不一樣的球鞋,襪子都沒來得及穿。

    王阿姨認識他,看過他演的電視劇,廣告裡也經常有他。

    莊正青。

    少年喘著氣,問:“林嫣呢?”

    王阿姨說:“你是莊正青吧?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啊,我小侄女好喜歡你的。”

    少年皺緊眉,說:“下次——”他實在著急,直接擠了進去,叫了兩聲‘林嫣’,見沒人應他,容色逐漸蒼白:“她不在?”

    王阿姨說:“早出去了。”

    莊正青咬了咬牙:“去哪兒了?在餐廳,還是在……”他捏緊手,目光落在王阿姨身上,帶著點可憐的哀求:“她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王阿姨為難:“這……”

    莊正青軟下聲音:“你告訴我吧,我和姐姐很熟的,沒有關系。我們一起拍過戲,她最喜歡我了。”

    王阿姨瞥了他一眼,難以啟齒。

    莊正青拉住她的袖子:“阿姨,求你了。”

    王阿姨心軟了:“林小姐說,今天出去傾倒一個人了。”

    莊正青怒火直湧上頭,指尖發冷,垂眸輕聲道:“……果然。”

    王阿姨一打開話匣子就止不住了:“林小姐說那人不害羞,喜歡端著架子,哎唷……還有說的那些話,太難為情了,我怎麼能跟你說。”

    莊正青心裡翻江倒海,山雨欲來,面上卻平靜,笑了笑:“阿姨你悄悄的跟我說,我發誓不說出去。”

    王阿姨做賊心虛似的壓低聲音:“林小姐還說,那個人看著假正經,脫了衣服,比誰都熱情奔放呢,唉,林小姐有時候說話真嚇死個人了,什麼話都敢講,現在的年輕人就是膽子大……”

    莊正青臉上現出一絲冷笑,心裡有了底,問:“她還在市裡嗎?”

    王阿姨說:“不在了吧,林小姐說回來會晚的,要出市區,有點遠。”

    莊正青轉身:“我走了,謝謝。”

    王阿姨喊住他:“別走啊,進來簽個名——不是,進來喝杯茶再走。這麼急,你這是去哪裡啊?”

    莊正青沒回頭,冷冰冰的聲音飄了回來:“捉奸。”

    王阿姨呆住了,足有五分鐘。

    終於回過神,她捂住嘴,自言自語:“真要死了。沒想到,林小姐男女通吃的,這麼不挑剔……還好我一把年紀,結過婚了。”

    *

    “不,林小姐誤會了。”

    阿嫣看著對面的男人。

    程以寒微微一笑,語氣溫和而誠懇:“我認為你是女主角的最佳人選,所以我找你出來商量合作,這是我對作品應有的責任感,沒有任何附加條件,你願意出演,那當然最好。”

    阿嫣身體前傾,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你的誠意我感受到了,多謝你賞識……好了,客套話說完了。”握著溫熱的杯壁,低嘆一聲:“程老師,可以說重點了嗎?”

    程以寒一怔:“我是真的——”他忽然止住,慢慢抿了一口熱茶,笑了笑:“你說的對,我當然有我的私心,雖然和工作無關。”

    阿嫣作出認真聆聽的表情。

    程以寒沈思片刻,緩緩道:“我沒有結婚的打算。”

    阿嫣強調:“說重點。”

    程以寒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無奈:“林小姐,這就是重點。我是單身,我沒有結婚的打算,我們……”他低頭,手放在唇邊,低聲咳嗽了下,不知是否酒的余勁上頭,耳尖微紅:“……我們很合拍,我會是合格的情人,我們在一起,媒體最多調侃幾句,整體評價絕對是正面的。”

    阿嫣嘆了口氣:“程老師,你是個好人……實不相瞞,如果你真的用潛規則作為理由,成功的可能性還會高一點。”

    程以寒眉頭皺了一下,立刻又松開,不動聲色。

    阿嫣平靜的說:“我拒絕。”

    程以寒問:“可以說出理由嗎?”

    阿嫣點頭:“一,沒有利用價值,沒有必須睡你的理由。二,我擁有龐大的男性粉群體。”

    程以寒靜默一會,還是想不通,忍不住問:“那又怎麼樣?”

    阿嫣蹙眉:“那問題大了。他們把我當成春閨夢裡人,夢中情人,喬辰是過去式,可以忽略不計,我身邊如果又有了人——程老師,你會希望你的夢中情人,天天在別人懷裡睡覺嗎?”

    程以寒開口:“林嫣,你——”

    “你不會。”阿嫣打斷他,語氣很認真,很冷靜:“你會悲痛欲絕,你會傷心,你會沒法正視我,從而極大的消減追星的熱情,以至於失去留評論誇獎我的動力。”

    程以寒哭笑不得。

    這邏輯……貌似沒什麼不對。

    處處都是槽點,荒謬得要命……可他想了半天,竟然不知從何糾正:“林嫣,你的意思是,為了網上那群對你想入非非的陌生人……你要拒絕我?”

    阿嫣不滿的說:“怎麼是陌生人?那是我的後援會。”

    程以寒無言以對。

    阿嫣看著他的表情,輕笑一聲,站起來:“程老師,我早說過了,我的野心,比莊正青大多了,你怎麼就不長記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的。”

    她走到程以寒身邊,蹲下身,雙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柔聲笑道:“你不是這部電影的投資方之一嗎?權利可大著呢……你真的對我欲罷不能,多加兩場親密戲啊,你知道我是會配合你的。”

    *

    別墅區門口,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幻影停了下來。

    門衛上前,還沒問話,車窗降了下來,露出少年清俊的臉,暗夜中,血色的耳釘閃過猩紅的光:“來找我干爹的,程以寒。”

    車窗又升了上去。

    少年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等門衛放行,驀地猛踩油門,車子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轉瞬融進夜色,只留下灰塵飛揚。

    停下車,莊正青長腿一跨,車子沒熄火,車門沒關,他也不理,幾步衝到大門前——門沒鎖。

    他的血都冷了。

    就這麼激烈,連門都來不及上鎖?

    開門進去,他反手用力甩上門,抄起手邊的煙灰缸,一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朝他扔了過去。

    程以寒側過頭,避開。

    煙灰缸落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阿嫣蹲在程以寒身邊,轉過頭。

    少年容色慘白,黑眸怒意燃燒。

    可他的樣子其實是十分可笑的,尤其是穿錯了的鞋子。

    程以寒揉了揉眉心:“又是你。”

    莊正青冷笑:“敢做不敢當。怎麼,搶來的特別有成就感嗎?還他媽在我爸媽面前告我狀,你都干了點什麼?好啊,你有本事——”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有本事在我面前做,我就站在這裡看!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他媽有本事你真的——”

    程以寒淡聲道:“小青,你能不能理智點?”

    “我還沒殺了你就夠理智了!”

    程以寒嘆氣,看向阿嫣,見對方全然置身事外的態度,更為無奈:“林小姐,這算是小打小鬧,還是大風大浪?”

    阿嫣說:“沒見血呢。”

    程以寒苦笑:“真狠的心。”他又看了莊正青一眼,站起身,話是對阿嫣說的:“我打電話給他爸媽,還是你處理?”

    他沒等女人答話,直接走上旋轉樓梯。

    莊正青紅著眼追了兩步,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喂。”他腳步一頓,瞪著程以寒的背影,似乎不甘心,最後還是扭扭捏捏地轉過身,表演瞬間變臉的技能,低著頭,神情委屈,語氣更是受傷:“姐姐……我生日。”

    阿嫣說:“祝你生日快樂。”

    莊正青輕聲說:“我來接你回家。”

    阿嫣說:“我開了車的。”

    莊正青不說話,過了會兒,又說:“送我一件生日禮物。”

    阿嫣走到他身邊,聲音放輕:“把我自己送給你,好不好?”

    莊正青猶豫了幾秒鐘,抬頭看了一眼樓上,總覺得很受威脅,於是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走吧,回去。”

    阿嫣問:“真的?你答應約了?”

    莊正青又看了看樓上的房間,不情不願道:“約。”

    阿嫣神色認真:“我要你是心甘情願的。”

    莊正青一愣,掃了她一眼,轉身走出去,悶悶道:“我是不是心甘情願的,你等下自己摸摸不就知道了。”

    *

    今天是莊正青的生日。

    所有人都知道,宋新雨當然也知道。

    她在他家樓下等了一晚上,給他打電話,他不回,打他家裡電話,也沒人接——他不在家。

    宋新雨坐在車裡等。

    她必須問出一個結果,死也要死的明白。

    莊正青那樣的人,只愛他自己,還有他的粉絲,他的事業……他不該對林嫣動心。而且,他又是怎麼知道她找過林嫣的?難道是林嫣說的?她好心提醒林嫣,為什麼林嫣要讓莊正青知道?

    宋新雨不明白,也不甘心。

    事到如今,總有一種……被莊正青和林嫣聯手戲弄的感覺。

    她懷著善意,告訴林嫣莊正青的真面目,最後換來的是什麼?是林嫣把她出賣,是莊正青錄下和她的談話內容,交給喬辰。

    重活一世,她本該擁有最好的機會,最好的人生。

    結果呢?

    她的人生一團糟,比起上輩子,也沒好到哪裡去。

    這樣的挫敗感,幾乎讓她瘋狂。

    宋新雨把頭靠在方向盤上,忍不住又低聲哭了起來,哭到一半,忽然前方亮起刺眼的車燈——她抬起頭,看見莊正青的座駕停在不遠處,她正想下車,不料另一輛車也開了過來,就停在莊正青的車旁邊。

    下車的是個女人。

    宋新雨呆住了,心裡像被利刃刺穿,疼痛難忍。

    半晌,她麻木地拿起手機,撥通莊正青的電話。

    響鈴三聲,對方接起,聲音冷淡而疏遠:“宋小姐。”

    宋新雨吸了吸鼻子,鎮定下來:“莊正青,你在哪裡?”

    對方簡短道:“與你無關。”

    宋新雨冷笑一聲:“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別逼我——”

    對方打斷:“再見。”

    宋新雨深吸一口氣,厲聲道:“你會後悔的!我從來不想害人,都是你逼的!莊正青,你混蛋!”

    電話掛斷了。

    宋新雨坐在車裡,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少年拉起帽子,遮住臉,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折回來,牽起身後女人的手,這才繼續走路。

    宋新雨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吸進的氣冷的像冰。

    前世加今生,跟他在一起,總像做賊,別說牽手,在外面,他從來只當她是陌生人,可她忍著他、讓著他,一心一意待他……最後,落到這個結局。

    那兩個人逐漸消失在視線內。

    宋新雨麻木地扯起嘴角,低下頭,冰冷的指尖按亮手機屏幕,找到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電話號碼。

    “喂?想要莊正青的爆料嗎?來他家樓下守著——什麼爆料?足以讓你賺滿十輩子的錢,足以讓娛樂圈地震半個月……莊正青和林嫣。可信度?來不來隨你。”

    掛斷,再打另一個,直到打了自己也數不清幾個電話,才丟開手機,整個人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就這樣好了。

    魚死網破,大家一起死,一起痛。

    ——這都是莊正青逼她的。

    *

    這是一次很愉快的兩情相悅,你儂我儂經歷。

    最親密的時候,莊正青雙眸水潤,微微汗濕的碎發垂下來,遮住眼睛,掩去他的一點笑意。他喘息著,說:“叫我名字。”

    阿嫣抱著他,心情極好地配合:“青青。”

    莊正青低笑一聲,俯身吻她:“親你。”

    於是,阿嫣開口:“你也叫我。”

    莊正青說:“姐姐。”

    阿嫣的手指抓緊床單,輕哼了聲:“……叫的好聽點。”

    莊正青笑,濕熱的唇移向她耳畔:“漂亮姐姐。”

    阿嫣說:“真聽話。”

    第一輪結束,莊正青休息了沒一會兒,蹭了過來,纏著她又要了一次,等到結束,已是深夜。

    十二點了。

    阿嫣靠在床頭,看了一眼手機顯示的時間,說:“生日快樂。”

    莊正青沈默很久,輕聲說:“每年生日都不快樂……除了今年。”對方並不追問,他又安靜了會兒,嘆了一聲:“我媽出國了,我爸……”他又變得沈默,轉身,抱住阿嫣,低低道:“我爸外面有個兒子,比我小十歲,同一天生日。”

    阿嫣看了一眼窗口的方向,窗簾是拉起的。

    莊正青沒注意到她的目光,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悶聲道:“我不求他,我永遠不求他……隨便他給誰過生日。”他往後一點,看著女人的眼睛,微笑起來:“姐姐,以後你陪我過生日,好不好?以後你陪在我身邊——”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莊正青看了一眼,不耐煩地接起:“我現在有事。”

    袁哥在那頭尖叫起來:“莊、正、青!你是不是跟林嫣在一起?”

    莊正青神色微變:“怎麼了?”

    袁哥的聲音在發抖,顯得極度激動:“你千萬不能出門,聽到沒有?不要下樓,不要出小區!你——你真氣死我了,你是作大死啊!我跟你說,現在你家小區門口,起碼有十家媒體,幾十個人堵你!我馬上過來,你別動,呆在家裡,拉上窗簾!”

    莊正青掛斷電話。

    阿嫣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語氣平靜:“糾結嗎?我來替你選。”

    莊正青臉上沒有表情,看著她整理好東西,披上外套,看著她走到門口,他忽的幾步追上,從身後緊緊抱住她,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沈聲道:“我跟你一起出去。”

    阿嫣挑眉:“你舍得?”

    莊正青沈默了會,點頭。

    阿嫣又問:“不後悔?”

    他沒說話,唇角緊抿。

    阿嫣笑了起來,搖搖頭:“可我不舍得。我的粉絲會哭的。”她低下頭,想拉開他的手臂,沒拉動,只能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最後轉過身,看著他泛紅的眼睛:“人生在世,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活的果斷點,你會開心很多。”

    莊正青內心糾結,咬牙道:“我已經選你了。”

    阿嫣的目光飄向他,淡淡的,不帶情緒:“我管你選什麼,反正睡完了,是時候穿褲無情,沈迷事業和我的美容大計了。”

    莊正青擋在門口,看著她,臉色蒼白:“如果我今晚沒跟你睡呢?如果你沒能睡我三次,如果你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選我還是選你的事業?”

    阿嫣想也不想,答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那指的是你。像我這麼能干的人……”她笑了一下,眼裡閃過光芒,低哼了聲,推開他走出去,理直氣壯道:“魚和熊掌我都要,一個都不放過。”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0:20


    助理來敲門的時候,喬辰還在公司加班。

    窗外,夜色幽深。

    從他所在的摩天高樓望下去,萬盞燈火點亮漆黑的夜,然而馬路上行人寥寥,少有車輛經過。

    已經很晚了。

    喬辰抬了下頭,問:“怎麼了?”

    助理欲言又止,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喬總,微博上有媒體正在直播。”

    喬辰看見他的臉色,知道他肯定有話難以啟齒,便揉了揉漲疼的眉心,疲倦道:“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情?”

    這兩天,他連續熬夜工作,難免心力交瘁。

    可他不想停下來。

    漫長而孤寂的時間,是多麼令人畏懼的東西。

    空蕩蕩的房子,只有他一個人的床,睜開眼睛是蒼白的天花板,吊燈的光有些晃人眼目,腦海中不停地閃現過往的黑白畫面,浮浮沈沈之間……是那個女人悲哀的淚眼,穿過所有支離破碎的時光碎痕,於無聲中與他對視。

    林嫣。

    其實,喬辰從未見過阿嫣露出這樣的神情,這樣的目光。

    他是個懦弱的人。

    悔婚後,他甚至沒能當面對她說一聲抱歉,而是選擇用發短信的方式,草率結束了一段八年的感情。

    現在想來,那何嘗不是對她的侮辱。

    當他終於鼓起勇氣,前去見她,想跟她說對不起……她已經走出他的陰霾,再也不需要了。

    沒有他,她的人生依舊精彩。

    有時,他寧可她是恨著他的,因愛生恨,好過雲淡風輕。

    所以,他在哪裡見過那一雙眼睛呢?

    他想不起來。

    八年,阿嫣對他總是體貼入微,即使心中難過,也不會輕易顯露出來,讓他察覺,讓他擔心。

    可那分明就是她的眼睛。

    他的手機裡,還存著很久以前,阿嫣發來的短信。

    “沒什麼好補償的,祝你和宋小姐幸福。”

    “喬辰,我是真的喜歡你。不要忘記……八年,我真的很喜歡你。”

    打出這幾行字的時候……她在哭嗎?

    喬辰的心口一痛。

    他又用力按了下眉心,淡淡掃了欲言又止的助理一眼:“說。”

    助理抬起手,輕輕咳嗽了聲:“是林小姐……記者在莊正青家的小區外蹲點,聽說林小姐和他在一起。”

    喬辰一怔,看了眼牆上的鐘。

    淩晨一點十五分。

    莊正青和林嫣?

    不可能。

    喬辰來不及細想,忙打了個電話出去,等對方接起,焦急道:“阿嫣,莊正青在不在你身邊?他小區外有媒體——”

    對方的聲音平靜:“我知道,我看見了。”停頓了下,又說:“多謝提醒,再見。”

    通話結束。

    喬辰愣了好久,心裡一陣冷一陣熱,又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疼痛,最後甚至隱隱泛起酸楚。

    阿嫣怎麼會和莊正青……?他們開始多久了?怎麼開始的?

    不……莊正青的為人靠不住,他騙過宋新雨,這次接近阿嫣,又有什麼目的?

    可他內心深處,真正想問的,卻是……

    阿嫣喜歡他嗎?

    喬辰的心空了一塊。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然而控制不住。

    八年,多少個日日夜夜,他習慣了有那個女人安靜的陪伴。

    他根本騙不了自己。

    他……想她。

    即使宋新雨沒有背叛他,即使宋新雨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也會時不時地想念另一個女人,有時候,他甚至會沈默地拷問自己,他對宋新雨的一往情深,到底是出於海枯石爛的愛情,亦或是從小到大的執念。

    他真正愛的是誰,他也分不清楚。

    喬辰苦笑。

    他真的是個很糟糕的男人。

    打開微博,不止一家媒體發了直播鏈接,成千上萬的網友半夜不睡覺,興奮地邊看直播邊發彈幕。

    喬辰心情復雜,點開其中一個鏈接。

    照相機和手機的閃光燈照亮了無邊夜色。

    小區門口不知停了多少輛車,人聲嘈雜,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奇特的興奮,深更半夜的,不見絲毫困倦。

    不止有記者和他們的同事,還有駐足圍觀的路人。

    “後門那邊有人嗎?”

    “已經有人去堵著了,放心。”

    “側門呢?”

    “好像沒側門的……”

    突然,人群最前面,有人喊了一聲:“有車出來了!”

    頃刻間,記者蜂擁而上,攔在那輛車前。

    奇怪的是,早在記者圍堵過來前,車就停下了,車主顯然沒有避開人群,繞道逃走的意思。

    過了沒多久,車門開了。

    女人落落大方地走了下來,不閃不躲,走到記者面前,面對不停拍照的媒體,還有閑心擺出好看的姿勢,仿佛此刻不是地下情被抓包,而是出席某個隆重的活動。

    記者們愣了愣,馬上回過神來,炸成一鍋。

    “林小姐,你是從莊正青家裡出來的嗎?”

    “莊正青人呢?”

    “你們在一起了嗎?多久了?”

    “你說過把他當成弟弟的,這算打臉了嗎?”

    “莊正青幾天前還暗示過他單身。”

    “今天是莊正青的生日,你陪他一起度過的嗎?”

    ……

    等所有人問完一遍,嘰嘰喳喳的聲音消下去了,阿嫣看了看人群,對著最近的一名女記者伸出手:“給我。”

    那人呆了呆:“給你?”

    阿嫣說:“話筒給我,太吵了。”

    ……

    阿嫣接過話筒,一字一字清晰道:“沒在一起,不會在一起。從今天開始,我將專注於我的事業,不戀愛、不結婚——我的感情生活只限於我和自己的臉,最多加上我的身體,不會再有第四者插足,謝謝關心。”

    “那你和莊正青——”

    女人一眼瞥過去,記者咽了口唾沫,自覺閉嘴。

    哢嚓哢嚓按快門的聲音響個不停。

    她的面前是如同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似的記者,無數的鏡頭對準她,如同蓄勢待發的槍口,而她臉不紅氣不喘,神色淡然自若,語氣冷靜沈著。

    “尊老愛幼是傳統美德,不行我來送個禮物,再問他討個回禮啊?”

    記者說:“可現在都半夜十二點了——”

    阿嫣打斷:“剛回國,太忙。”

    記者追問:“忙什麼?”

    阿嫣笑了一下,轉身:“不是說了嗎,尊老愛幼——先忙著尊老,現在愛完了幼,是時候回家睡美容覺了。”

    鎂光燈閃爍,宛如萬千星光。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嫵媚妖嬈,細腰輕擺,長腿跨著貓步,打開車門,彎腰進去,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沒露出半點被圍堵的窘態。

    世界上,仿佛沒什麼能攔阻她,沒什麼能困住她。

    漫天星辰,唯有她是最皎潔的明月光。

    喬辰看著記者讓開路,看著那輛車開遠,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他的兩段感情,似乎都能用這句話概括。

    他一廂情願地守護著宋新雨,揮霍了另一個女人的付出,辜負了另一個女人的深情,到頭來,宋新雨也會因為另一個男人,毫無顧忌地舍棄他。

    而現在……

    他看著那個自由自在,瀟灑如風的女人。

    心裡那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叫作後悔。

    *

    程以寒看完平板電腦上的視頻,站起來,走到落地窗邊,拿起旁邊的酒杯,想抿一口,低頭一看,才發現杯子是空的。

    他怔了怔。

    方才到現在,眼前浮現的,腦海中想的,都是那個女人的影子。

    ——她在哪裡,哪裡就是舞台。

    他閉上眼睛,耳邊回響起她的話,擲地有聲。

    “程老師,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野心,可比莊正青大多了。”

    *

    因為莊正青的生日風波,第二天一早,他的粉絲和阿嫣新晉成立的後援會開戰了,戰況激烈。

    莊正青的粉絲指責阿嫣炒作,自導自演找媒體來偷拍。

    阿嫣的粉絲罵莊正青沒擔當,叫個女人出來澄清。

    雙方的底氣都很足,尤其是阿嫣這邊。

    “不戀愛,不結婚——少他媽來倒貼。”

    “腦殘粉守護你們水晶男孩的處男身去吧,離我們嫣姐遠點。”

    “各位,講講道理,林嫣的前任是喬辰,合作對像是程以寒,腦殘粉回去想想,你們家那個小雞仔能入得了她的眼睛嗎?”

    吵到第三天,莊正青的粉絲團整理了阿嫣出道以來的黑料,包括婚禮上慘遭喬公子放鴿子一事,大肆傳播,私信發給眾多營銷號。

    於是,‘今天也要守護嫣姐的美顏盛世’微信群,又名‘林嫣官方後援會管理群’,對此事展開探討。

    “會長,怎麼辦?”

    “周哥,那群小碧池的戰鬥力很高啊,一個個都不睡覺的嗎?”

    周俊博抽了口煙,冷笑了聲,發布命令。

    “怕什麼?她們有時間,咱們有的是錢。”

    “周哥,請水軍嗎?”

    “請個屁的水軍,圖樣圖森破——看老子的。”

    林嫣官方後援會很快作好了辟謠長微博,加上數張阿嫣的美圖,發到網上,也不急著艾特給營銷號,或者買大V轉發。

    這條微博發出後不久,一眾超跑俱樂部認證的會員,以及著名富二代花花公子們紛紛下場轉發,格式都差不多:

    “轉發抽二十個人送外星人電腦。”

    “轉發送錢,五十個人,一人一萬。”

    “轉發送車,圖裡的隨便選一輛。”

    最後,這條長微博的轉發量破百萬,閱讀量不計其數,莊正青的一干小姑娘粉絲氣紅了眼睛,卻無可奈何。

    整出大劇落幕後,微博上突然有人發現,好像從頭到尾,除了阿嫣那一天的申明,雙方沒有任何表態,莊正青更是罕見的沈默。

    一周後。

    莊正青終於更新了動態,就五個字。

    “我會努力的。”

    *

    王阿姨把烘干機裡的衣服拿出來,帶到客廳,一邊疊整齊,一邊問:“林小姐,你真的不準備結婚啦?”

    阿嫣躺在沙發上讀劇本,心不在焉道:“是。”

    王阿姨說:“那也不生小孩?”

    阿嫣應了聲。

    王阿姨嘆氣:“林小姐,不是我說你——你啊,話說的太死了,不好。女人應該有個歸宿,不然等你老了,誰來照顧你?”

    阿嫣說:“我不會老。”

    王阿姨擺了擺手:“世界上又沒長生不老藥。”

    阿嫣淡淡道:“就算老了,我也不要人照顧我,自生自滅沒什麼不好的。”

    王阿姨無奈:“林小姐,我都不曉得怎麼跟你講道理……就算你是同志,也要找個女同志互相依靠啊,說什麼自生自滅,多難聽。”

    阿嫣看了她一眼,懶得解釋。

    看完兩頁劇本,手機響了。

    阿嫣看了看來電顯示,接起來:“是我。”

    那頭的人沈默片刻,說:“過完生日,我二十三了。”

    阿嫣說:“恭喜你。”

    少年的聲音有點冷清,像是刻意壓制情感,過了一會,又說:“最多五年,你等我五年,到我二十八歲那年,我會站在娛樂圈的巔峰,向全世界宣布,我要跟你結婚。”

    阿嫣翻了一頁紙,淡然道:“等你站在娛樂圈的巔峰,我都飛升了。”

    少年氣極了:“我跟你說的都是認真的!”

    阿嫣說:“我也是認真的。”

    “……”

    電話裡只剩彼此的呼吸聲。

    莊正青聽著,心裡卻漸漸平靜了,他嘆了口氣,軟聲說:“姐姐,我會努力的,總有一天,我也能像程以寒那樣……到了那時,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阿嫣聲音平靜:“你定個可以實現的小目標,這個理想太遠大了,不適合你。”

    莊正青篤定道:“我能成功。”

    阿嫣說:“我指的不是你能不能成功。”停了停,放下劇本:“你為你自己努力,我是不會為你的人生負責的。”

    莊正青安靜了會兒,輕輕道:“那我努力的這幾年,很想很想你的話……”聲音顫了一下,毫無底氣:“……能不能來找你?”

    阿嫣答道:“可以,我希望你對我的好感度能保持在一百分。”

    莊正青哼了聲:“你就不怕被發現了?”

    阿嫣的語氣從容不迫:“不怕,如果真的沒辦法,我就說你其實是我遠房表弟,失散多年的那種。”

    “……”

    *

    兩周後。

    程以寒開門,看了一眼外面站著的人,兩手放進口袋裡,笑了笑:“這次不是一見面就想打我了?”

    少年抬眸,反常的沈默。

    程以寒轉身:“進來吧,隨便坐。”

    莊正青跟著他進去,在他對面坐下,還是沈默。

    程以寒問:“找我什麼事?”

    莊正青的聲音很低:“我接了一部電影,他們說制作班底不錯。”

    程以寒點頭:“我聽說了,的確是很好的機會,希望你能把握。”

    莊正青垂眸看著指尖,沒說什麼,過了很久,抬起頭,叫了他一聲:“程叔叔。”

    程以寒審視著他,神色不動:“你說。”

    莊正青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緩慢而艱澀的說:“我想請你幫幫我。”他咬了咬牙,看著對方,人生難得一次放下自尊和驕傲:“我求你幫我,我必須演好……我不想再當人氣明星了,我想當演員。只有這樣——”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眸清亮:“我有必須爭取的人。”

    程以寒看了他一會兒,開口:“劇本帶來了嗎?”

    莊正青一怔:“你——”

    程以寒笑了笑,傭人從廚房裡過來,帶來茶具,他起身倒茶:“我一向不排斥提攜後輩,前提是他們有這份心,也有責任感。現在看來——這兩樣你都具備。”

    莊正青不語。

    “但我不認為你能成功。”

    莊正青皺眉,驀地站起來。

    程以寒回頭看他:“你別激動,我不是說你不能成為一名好演員,我是說……那個你想爭取的人,不會如你所願。但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你大可以當成耳邊風。”他把茶杯遞給少年,又問:“劇本帶來了嗎?”

    莊正青點點頭。

    程以寒說:“給我看看。”

    莊正青交給他,看著他接過去,忽然道:“反正贏的人還是我。”

    程以寒抬了抬眼睛,笑了聲,搖頭:“不是你贏了我,而是我輸給了……”想起阿嫣,他又不知說什麼才好,長嘆口氣:“罷了,不說這些。”

    那個女人……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

    阿嫣不像他,因為自由,因為諸多現實的權衡和考量,選擇不婚主義,選擇獨身。

    她是一種全然的自我。

    她的世界,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凡塵俗世再多紛擾,終究與她無關。

    *

    五年。

    阿嫣的成功是在所有人預料之內的——國際電影節的常客,兩個影後榮譽在身,無疑是她這一輩演員中的佼佼者。

    她和程以寒兩次合作,兩次交出完美的答卷,成為大眾最愛的熒幕情侶之一,又因為兩人演的實在出色,以至於很多觀眾入戲太深,總喜歡揣測他們之間的曖昧。

    但阿嫣一直是單身。

    這五年來,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曾經有爛片王稱號的昔日小鮮肉莊正青,自從經紀人和團隊大換血後,改走完全不同的路線,不再接來錢快的商業片,低調演戲,演技的提升有目共睹。

    五年後,他獲得人生第一個國內重量級電影節影帝。

    頒獎典禮那天,阿嫣並不在現場,而是在程以寒家裡談工作,客廳的電視開著,放的正是莊正青的獲獎感言。

    少年不復當初青澀秀氣的模樣,五官依舊是無可挑剔的精致,但是整個人的氣質硬朗許多,沒半點陰柔氣。

    “五年前,我發了一條微博……我會努力的。”

    “這句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說給我粉絲聽的,也是說給一個人聽的。”

    “我喜歡了她很久……太久太久了。”

    “今天,我終於可以站在這裡——”

    阿嫣拿起遙控器,轉了一個台。

    程以寒看了她一眼,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電視屏幕……是一個美容護膚品的講座,不早不晚,正好開始播放。

    她是掐著時間換台的。

    程以寒笑了笑,習以為常了。

    阿嫣問:“不介意吧?頒獎典禮會有錄播的,你網上也能搜到。”

    程以寒淡淡道:“我聽不聽無所謂——你呢?”他挑眉,看著女人:“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阿嫣回答:“沒必要,跟你談完公事,我今晚就走了。”

    程以寒擰眉:“出國?”

    阿嫣說:“你可以這麼認為。”

    程以寒問:“要很久嗎?”

    阿嫣說:“比很久更久。”

    程以寒笑了笑,溫聲調侃:“林小姐,這幾年演多了文藝片,你說話也越來越文藝了。”

    阿嫣也笑了起來,沒說什麼。

    程以寒又問:“小青知道嗎?”

    阿嫣平淡道:“不知道……反正我通知過他的,等他登上巔峰,我就飛升了。”

    程以寒沒聽明白,正想問清楚,忽見阿嫣回過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怔了怔,脫口道:“怎麼了?”

    阿嫣說:“廣告時間。”

    程以寒看著電視屏幕,搖搖頭。

    阿嫣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看了一會,嘆氣:“程老師,沒人告訴過你,你的名字起的不太好嗎?程以寒,成遺憾。”

    程以寒神色淡然,不以為意:“人的一生,總會有些許遺憾,誰都逃不過。”他抬起眼瞼,狀若隨意的問:“林小姐……有嗎?”

    阿嫣想了想,低頭,看著茶杯裡漂浮的葉子,語氣悠遠:“好像是有的……”她迎上男人試探的眼神,輕笑了下,挑眉:“但是和情愛無關。”

    她看見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拿起茶杯,漫不經心地喝一口。

    這漫長的一生,數萬年的歲月,有遺憾嗎?

    似乎是有的。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恩怨舊賬全清算了,她想去母親墳前看看——可那麼多年了,有些話,沒能在母親活著的時候說出口,如今對著一塊冰冷的石碑,又有什麼意義?

    還有她的師父,西天大腹便便肥頭大耳的大和尚,離開師門前,她說會找到人世間最好的清酒,偷偷帶給他聞一聞,過過癮,也沒能實現——她是不可能再回師門的了,當年天狐族和仙冥界大戰,她開殺戒前,於陣前向西方三叩首,親手碎掉師門信物,自此和西天再無半點干系。

    三界不容,神佛共誅。

    這輩子,就這樣了。

    電視裡的廣告結束,又放起了美容養生節目。

    阿嫣扯起唇角,笑了笑,轉向電視屏幕,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

    莊正青頒獎典禮上當眾表白。

    吃瓜群眾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熱搜和熱門話題剛開始刷起,另一個重磅炸彈降了下來:林嫣失蹤了。

    整整一周不見蹤影,經紀人青姐不得不報警,可幾天忙下來,依舊沒找到人,唯一的線索可以說是荒唐而滑稽的。

    林嫣失蹤前,最後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她寫下了遺囑,父母已經過世,財產一半給青姐,一半給王阿姨,還有一小點留給了兢兢業業整理評論的小趙。

    第二,她拍了一本最新的泳照寫真,寄給了後援會會長周俊博,翻開第一頁,空白的紙上寫了一行小字。

    ——最後一件禮物,送給後援會的你們。

    周俊博痛哭流涕之余,堅強地登陸微博,激動地發了一條動態。

    “去你媽的莊正青,沒事表你媽的白,現在好了,我們嫣姐被你嚇的直接消失了!你他媽怎麼賠償我們的損失?!老子黑你一輩子!!!”

    *

    兩年後。

    市區某座大劇院。

    今天沒有演出安排,劇院裡沒有人,只有門衛還得上班。下午四點,他拿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一抬頭,忽然看見有名青年徑直往大廳裡走。

    “先生。”他叫住那個人:“今天沒有——”

    青年摘下墨鏡,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就來看看,等會就走。”

    門衛愣住:“莊、莊——”

    青年抬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噓。”他又笑了下,很自然地拿出口袋裡的鋼筆,說:“給你簽個名,不要聲張。”

    門衛忙點頭:“好好好。”

    莊正青簽完名,放下手。

    門衛和他攀談:“我今天真是走了大運了,下午碰見您,上午……嘿,你肯定猜不到,上午也有人來了,明明今天根本沒演出。”

    莊正青淡然道:“程以寒。”

    門衛呆住:“你怎麼知道的?都說他息影後長居國外,不常回來,突然看到他,我真的嚇了一跳。”

    莊正青沒有多說,對他點了點頭,雙手放進口袋,走了進去。

    穿過空曠的大廳,穿過走廊。

    整個大劇院,只有他的腳步聲回蕩,空洞寂寥的聲音,就像穿行在回憶中。

    順著樓梯往下。

    第一排,最左側的位置。

    今天不是什麼特別的節日,只是很多年前,《蟬》的女主角試鏡的日子。

    莊正青坐下,四周沒有開燈,他隱身於黑暗中,面無表情地望著正前方的舞台。

    閉上眼睛,那年的初見,歷歷在目。

    那個女人從舞台上緩緩走下來,停在他的面前,就這麼不講道理地闖進他的人生,帶來了他從未經歷過的歡愉和快樂,也帶來了他永生走不出去的執念。

    “先生,你穿的這麼特別,一看就很適合當背景板,來吧,不會耽誤你太久。”

    她是這麼說的,眉眼含笑。

    可惜,台上短暫的幾分鐘,終究耽誤了他的一生。

    這麼說,似乎也不對。

    如果沒有那個人,他的人生也是黯淡的,終有一天,他會忍受不了壓力,終結自己的生命,而有了她……換來了他事業真正的成功。

    他終於擺脫了受控於粉絲和經紀公司的困境,他是自由的。

    “你為你自己努力,我是不會為你的人生負責的。”

    “人生在世,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活的果斷點,你會開心很多。”

    她的一生都很果斷,就連離開都是那般突然。

    莊正青低頭,苦笑了一聲,嗓音沙啞:“姐姐。”他輕輕念了一遍,只是說出這兩個字,胸腔內便湧動著久違的溫柔:“我過的很好。”

    回應他的只有永恆的沈默。

    他嘆了一聲,眼圈微紅:“我過的這麼好,可我……”他咬了咬牙,每說一個字,都覺得疼痛:“可我,還是想你。”

    很久以前,那個人剛失蹤的時候,他瘋了一樣的找過程以寒,因為頒獎典禮那晚,他和阿嫣在一起。

    他逼問程以寒,阿嫣到底說過什麼。

    對方怎麼回答的來著?

    “她說要走了,會去很久……比很久更久。”

    比很久更久。

    那就是,永遠。

    至此,生死不見。

    *

    魔界。

    曼陀羅宮禁殿。

    阿嫣的半張臉已經恢復了昔日光彩,只剩下左臉靠近耳朵一側尚未恢復,皮肉綻開,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半張臉美艷如桃花,半張臉紅顏枯骨。

    她卻不在乎,對著鏡子欣賞了半天,心滿意足地喟嘆一聲。

    老古董也在盯著她看。

    那半張臉……當真美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當的起傾國妖姬之名,只不知等整張臉都恢復了,究竟會有何等風采。

    宿主曾說,她當年號稱天上地下,沒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原來竟不是隨口吹牛的。

    只這一張臉,足以讓天下大半的男人甘願俯首稱臣。

    阿嫣欣賞夠了,捧起古董鏡,正準備說話,忽然停住。

    半空中,響起另一道幽怨的聲線:“姐姐。”得不到回應,那聲音嘆了口氣:“姐姐,我知道你聽的到——我已經是長流太子的妻子了。”

    老古董皺眉,小小聲問:“不是說是妾室嗎?”

    阿嫣沒有答話。

    那聲音繼續道:“姐姐……你、你也留下吧,好嗎?長離太子至今後宮無主,曼陀羅宮中沒有一名後妃,你是他唯一容得下的女人。”她停了會兒,小心翼翼道:“如果我們姐妹二人同嫁魔界太子,也能有個伴,世間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你也只有我一個妹妹。”

    還是沒有回應。

    那人忽然低低啜泣起來:“姐姐,你當真不管我了嗎?你留下吧,你又能去哪兒呢?三界不容,神佛共誅,只有留在曼陀羅宮,你才是安全的,只有長離太子有能力護住你……我知道你想回天狐族,殺了……殺了他,可他已經老的快死了,不用你動手,他也沒有幾年的活頭,你真的殺了他,眾神之巔的上神會放過你嗎?他好歹是天狐族的大長老!”

    “姐姐……”哭了一會兒,那人低聲哀求道:“你嫁給長離太子吧,這是你最好的歸宿了……他身份尊貴,又是三界數一數二的高手,魔界乃至於三界中多少女子為他傾心,他誰都不要,魔後說……說如果是你的話,他會願意的。”

    阿嫣皺眉,顯出幾分不耐煩,手指微微動了動,忽聽那道聲音‘啊’的叫了一聲,然後就沈寂下去。

    老古董怯怯道:“你把她怎麼了?”

    阿嫣說:“隔空點了啞穴,煩死了。”她抹了抹唇上塗的胭脂,漫不經心道:“從小就啰嗦,嫁了人更嘮叨了。”

    老古董:“……”

    阿嫣站起來:“好了,開啟下個世界吧。”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0:50


    先帝駕崩,普天同哀。

    大夏國三月之內,不可行婚嫁喜事,不可敲鑼打鼓,不可招搖過市。入夜後,除了例行宵禁以外,平民百姓不得大肆宴請客人,不得喧嘩。

    這是攝政王南宮夜的金口玉言。

    今晚,夜色正濃。

    攝政王府歌舞升平,悠揚的絲竹之音傳到長街盡頭。

    這場景,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句話。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王府的玉燕廳內,十幾名衣衫半解的美貌舞姬,正在翩翩起舞,廣袖輕拋,五彩綢緞起伏間,女子媚眼如絲,飄向主座上的玄衣男子。

    黑底金線繡龍紋錦袍,俊美有如天人的容貌,劍眉星目,一舉一動,皆是睥睨天下的無上氣勢。

    他是大夏國的攝政王南宮夜,也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

    當今天子高懷秀同在席間,卻只能坐在他的右手下方。

    而在他身邊,則坐著高懷秀的親妹,琅琊長公主,高霜霜。

    偌大的宴客廳,金碧輝煌,周圍亮起千盞燈燭,猶如白晝。

    可宴席的主客位置上只有他們三人,席間無人說話,無人敬酒,氣氛凝重而詭異,高霜霜美目含淚,哀怨而淒涼,不時看一眼玄衣的攝政王。

    天子高懷秀神情淡然,只是一杯杯喝著清酒,並不言語,也不看任何人。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門口靠左邊的角落裡,跪著五、六名嬌美柔弱的女子,全都低著頭,不發一語,偶爾會被舞姬的身影擋住。

    阿嫣就在其中。

    她出身奴籍,自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不知雙親是誰,祖籍在何處,更不知自己的姓氏,‘阿嫣’這個名字,還是牙婆見她長的有幾分姿色,替她取的。也就憑著這幾分姿色,她等來了一個機會。

    那一年,南宮夜還沒立下戰功,還沒被封為異姓王,從而名滿天下……他只是個身懷血海深仇的乖戾少年,偶然經過鬧市,看見阿嫣嬌怯怯地跪在一邊,突然興起,便買下了她。

    只是隨口作出的決定,卻改變了她的一生。

    風有些大,幾片杏花飄落,沾上少年墨色的長發,他容色冰冷,狹長的鳳目幽深如千年古泉,盯著他剛買下的侍女,見那瘦弱的少女忽然掉下兩行淚,冷冷道:“你哭什麼?跟著我,總比發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頭好。”

    阿嫣忙擦干眼淚,搖搖頭:“我……我是高興。”

    南宮夜冷哼了聲,轉身便走。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那時他還是落魄的貴公子,皇帝不仁,聽信奸臣讒言,殺害他家滿門老少,所幸一名忠僕抱著年幼的他,逃離南宮府的屍山血海,保下了他的一條命。

    南宮夜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向皇帝、向皇家討回這筆血債。

    於是,他隱姓埋名入軍營,屢立奇功,一步步爬上權利的巔峰,從將軍到侯爺到權傾天下的異姓王……終於,幾天前,他當著傀儡天子高懷秀,和琅琊公主高霜霜的面,手刃了他們的父皇,大夏的先帝。

    阿嫣不懂勾心鬥角的權謀。

    南宮夜的地位越來越高,身份越來越尊貴,府裡的女人也就越來越多,她從他唯一的小妾,變成了後院眾多小妾之一,最後成了王府裡的一名賤妾,整整一年,也難得見他一面。

    阿嫣有點難過,但也僅僅是難過而已。

    像公子那樣的男人,遲早出人頭地,站在群山之巔傲視群雄,他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女人……她不配。

    她是那麼的卑微,如同地底的塵埃,而他呢?他是大夏的攝政王,天下之主,文武百官向他屈膝,列國列邦來朝。

    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方顯英雄本色,更何況是位高權重的攝政王。

    阿嫣想,她不在乎的。

    只要偶爾還能看他一眼就好,偶爾他來後院,去其他人房裡,她站在門口,遙遙望著他的背影,總會感到心酸的幸福。

    這樣夠了。

    她從不奢求太多。

    後來,公子喜歡上了一個人,他的仇人之女。

    高霜霜身中情絲之毒,三日不可無男女之歡,南宮夜恨她,可也愛她,早在先帝尚未過世前,他就尋遍天下名醫,想得到解毒之法。

    他需要一個試藥的人。

    那一日,高霜霜在王府,阿嫣被叫去服侍她,正巧高霜霜和南宮夜不知為了什麼爭吵起來,高霜霜紅著眼睛哽咽道:“……我說了和蘭陵君沒發生什麼,我是和他相處數月,可他是正人君子,哪裡像你……再說,你有什麼資格要求我?”她看了一眼低頭侍立在旁的阿嫣:“你府裡姬妾無數,我又算什麼?”

    南宮夜挑了挑眉:“姬妾?”他的目光落在阿嫣身上,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是誰,於是他輕笑了聲,對著阿嫣招手:“過來。”

    阿嫣心中緊張,慢慢走向他。

    南宮夜一把將她拽過來,捏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頓時筋骨寸斷。

    阿嫣痛叫一聲,昏了過去。

    南宮夜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女人,對愣住的高霜霜道:“一個奴婢罷了。你不喜歡,全殺了也無所謂。”

    高霜霜的嘴唇蠕動了下:“你……怎可以殘忍至此。”

    阿嫣嘆了口氣,抬起頭,視線穿過舞姬揚起的長袖,落在主座的男人身上,唇角浮起苦澀的笑。

    她摸了摸右手的手腕……這只手,廢了。

    公子說的對,她就是一個奴婢而已,一條賤命,殺了也無所謂,沒有誰會在乎,生死如燈滅,無聲無息。

    但他沒殺她。

    廢了她的一只手後,南宮夜想起了她的另一個用處。

    他喂她吃了高霜霜所中的情絲之毒,然後在她身上試藥,企圖找出一個有效的藥方,確保安全後,給高霜霜服用。

    那些藥的作用千奇百怪。

    有時候,她就像被人用火烤著,有時候,又像墜到了冰水裡。

    有時候疼得撕心裂肺,有時候半邊身體是麻的,動彈不得。

    更多時候,她不是干嘔,吐得人事不知,就是吃了所謂的‘解藥’後,嘔血不止,疼痛難忍。

    期間,三天內,她的毒發作了,南宮夜便讓侍衛替她解毒,直到最終,試出了合適的解藥。

    她的身子不干淨了。

    撐著這一口氣苟延殘喘,也只為了最後替他做點事情。

    他既然喜歡高霜霜,那她就堅持下去,把藥試出來……終於,在試藥成功的那天,南宮夜對著她,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

    夠了。

    生而為奴,生而卑賤,她的命是不值錢的,能得他這一笑,她此生無悔,可以安心瞑目九泉了。

    她是為他活著,到最後為他死,也算有始有終。

    只是,在能動手了結性命前,她跟其他幾名賤妾一起,突然被人帶到了玉燕廳,就跪在這裡,看了半天的歌舞。

    南宮夜從沒看她們一眼。

    阿嫣心中忐忑,轉過頭,瞥見身邊的阿月身體微微發顫,她輕聲問:“怎麼了?”

    阿月去年才進王府,年紀尚小,聲音都在抖:“……害怕。”

    都說王爺暴戾殘酷,冷血無情,今晚不知又打的什麼主意……先帝屍骨未寒,他不許百姓宴客,自己卻在府裡花天酒地,還叫她們過來,肯定不存好心。

    阿嫣拍拍她的手,安撫她。

    前方,南宮夜微微眯起眼,似是醉了,看著那些妖嬈的舞姬,他的唇角勾起一絲邪氣的笑。半晌,他揮了揮手,揚聲道:“都退下——來人,把蘭陵君請上來。”

    高霜霜神色驟變,本就蒼白的臉,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南宮夜!你答應過我,你會放過他的……我和他什麼都沒有!你為什麼就不能信我?你已經復仇成功了,你殺害父皇,你欺辱我和皇兄,你還想怎麼樣?放過蘭陵君,算我求你……當年在光明寺中,我只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南宮夜冷笑道:“你當時身中情絲之毒,不能三日無男女之歡,可你與他在寺中相處數月,你告訴我,你們什麼都沒發生?”他低笑了聲,譏諷道:“莫說是本王,你問問你的好皇兄,他信嗎?”

    高霜霜身體微顫,倍感羞辱,不敢看向兄長,咬牙道:“你、你無恥!”

    南宮夜眉眼間染上一層寒霜,冷然道:“本王早就說過,只要是碰過你一根手指的男人,我都要他們生不如死。”

    高霜霜握緊了小手,指甲陷入掌心,因為強烈的憤怒和恐懼,慘淡的臉色忽然變得微紅,如同春日桃花。

    南宮夜剎那失神,片刻後,移開目光。

    舞姬們向主座的位置行了一禮,紛紛退了出去,不多時,侍衛押著一名年輕俊朗的僧人進來——他身上的灰色僧袍已經很髒很舊了,破破爛爛的,隱約露出胸膛和背部觸目驚心的鞭痕。

    可他並不顯得驚慌,容貌雖然憔悴,神情和氣質卻是從容淡漠的。

    他的母親是先帝的妃子,入宮前已經生下了他,奈何那一年先帝微服私訪民間,放著萬千待字閨中的少女不要,獨獨看中了帶著兒子的俏寡婦。

    先帝也是個厚道的人,回宮前,封了尚且年幼的便宜兒子為蘭陵君,送他進皇家佛寺修行。

    幾年後,高霜霜去佛寺暫住兩個月,認識了他。

    高霜霜看見狼狽的蘭陵君,震驚過後,眼眸迅速湧上淚水,恨恨地瞪住南宮夜:“你……你真的是個瘋子!當年,是他用內功助我壓制體內的毒,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怎麼可以折磨他?你以為你現在只手遮天,就能為所欲為了嗎?!”

    南宮夜道:“不錯,正是如此。”

    高霜霜死死咬住嘴唇,倏地站了起來,就想去扶地上的僧人。

    南宮夜語氣冰涼:“你再往前一步,本王立刻斬斷他一條手臂。”

    高霜霜的身形僵住。

    南宮夜笑了笑,看向角落裡沈默的侍妾們,徐徐道:“放心,本王不會取他的性命。聽說……蘭陵君在佛寺苦修數年,最是清心寡欲。”

    蘭陵君抬起滿是血汙的臉,看了他一眼,低聲念了一句什麼,又合上眼瞼,雙手合十放在身前,念念有詞。

    南宮夜慢條斯理道:“你最好還是睜開眼睛。本王給你一個機會……”他指了指角落裡的女人:“我送你一個女人,就在這裡圓房——這幾個都是府裡的賤妾,姿色還有幾分,你想要哪個,自己選。”

    高霜霜睜大眼睛:“你這是蓄意折辱人,你還有沒有人性了?……簡直喪心病狂!”

    南宮夜站了起來,走到蘭陵君身邊,淡淡道:“不選?”對方始終不曾睜眼,他笑了一下:“那我替你作主。”

    角落裡,不止是阿月,所有人都在發抖。

    所有人……除了阿嫣。

    她出奇的鎮定,神色如常,呼吸平緩,低著頭,慢慢膝行向前,來到南宮夜的腳邊,盯著他的鞋尖,對著他一連磕了幾個頭,額頭重重撞在地上,發出響聲,抬頭的時候,白玉般的前額帶著血跡。

    南宮夜皺了皺眉:“你干什麼?”

    阿嫣抬起眼睛。

    走到生命的盡頭,她終於能縱容自己一次,放肆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他是她的驕傲,她的天,她的夫君。

    而她……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條無足輕重的賤命。

    可再怎麼樣,就算她已經髒了,就算她低賤而卑微,她也不能當著他的面,被另一個男人碰。

    “妾身祝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這一生,平安喜樂。”

    平時,她對著南宮夜說話,總會緊張,因此磕磕絆絆的,現在卻是難得的流暢。

    她的目光溫柔,語氣平靜:“祝王爺所求皆能實現,祝王爺萬事如意,余生無病無災。”

    南宮夜冷淡地睥睨著她。

    阿嫣對他柔柔一笑,居然沒有他的允許,就站了起來,低聲道:“妾身先行一步,王爺珍重。”

    她轉身,衝著牆壁撞了過去。

    *

    阿嫣接收完原主的記憶時,已經衝到了牆邊。

    她硬生生停住腳步,想用雙手抵住牆壁,可抬起手臂,才發現一只手是廢的,根本使不上力氣,於是沒能收住力,衝撞之下還是摔到了地上。

    她也不介意,坐了一會,又站起來,轉過身。

    這個世界是一本無節操的虐戀情深辣文,一切情節和設定,全是為男女主無羞無臊的和諧生活服務,包括什麼情絲之毒,什麼三天缺不了男人,現在應該進行到虐男配蘭陵君,虐完以後,等下繼續回房無羞無臊的劇情。

    女主當然是高霜霜,男主當然是南宮夜。

    阿嫣不在乎這個。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而她也在觀察其他人——地上有一頭受傷的禿驢,不遠處站著玄衣的禽獸男主,再遠一點是作壁上觀的傀儡天子。

    總共三個男人。

    目前的情況有點棘手。

    老古董不在身邊,暫時不知道哪個才是線索男主,最大的可能是南宮夜,但也許是別人,錯過機會就太可惜了……不如先搞定最難的第一睡,如果不幸睡錯了人,大不了再換目標,無所謂。

    阿嫣看著地上默默念經的和尚,打定了主意。

    另一邊,南宮夜眼中現出幾分不耐煩,冷聲道:“在我扭斷你的脖子前,給你三句話的解釋機會。”

    阿嫣轉向他:“我踴躍報名!”

    南宮夜擰眉:“什麼?”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是你想選個女人侮辱他的嗎?我踴躍報名啊。”指了指還在阿彌陀佛的僧人,說:“我,賤妾,身份卑微,能滿足你羞辱他的願望。所以,選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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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1:10


    玉燕廳內,鴉雀無聲。

    一雙雙眼睛緊盯著站在正中間的阿嫣,眾人神態各異,地上的侍妾們一臉驚恐,阿月眼裡有隱隱的擔憂,高霜霜則是震驚和氣憤,南宮夜神色冷然,帶著一點危險的試探,蘭陵君睜了下眼睛, 又閉上了。

    唯獨那始終作壁上觀,不動聲色的傀儡天子高懷秀,聽見阿嫣的話,唇邊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很快便散去。

    南宮夜眯起眼,一字一字緩緩道:“你再說一遍。”

    阿嫣皺眉,看著他:“你耳朵不靈嗎?還是你記性不好, 自己說的話,這麼快就忘記了?你說,我送你一個女人,就在這裡圓房——在場的各位都可以作證。我站出來報名,有什麼不對嗎?”

    南宮夜沈默無言,銳利的眼神鎖住她。

    阿嫣看見他的臉色,若有所思道:“喔……是了,你說過,給他選擇的機會。”走到那名灰衣僧人的身邊,微微俯身,叫他:“和尚。”

    蘭陵君閉目不語,因為缺水而干裂的薄唇動了動,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阿嫣圍著他轉了一圈,在眾人詭異的目光圍觀下,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正色道:“和尚,我跟你講道理,你看看你,現在你又無力自保,你的佛祖也不會來救你,他非要你在這裡破戒,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蘭陵君無動於衷,眼睛也不睜一下。

    阿嫣盯著他,開口:“我國色天香——”這裡沒有鏡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長什麼樣,反正差不到哪裡去,現在沒有國色天香,將來也會是國色天香的:“——不至於虧待了你。再說了,你看看其他的選擇。”視線飄向角落裡哭哭啼啼,瑟瑟發抖的侍妾,嚴肅道:“她們嚇的魂都快沒了,能伺候你嗎?到時脫光衣服,你硬不起來,圓不了房,還不是你最尷尬?”

    蘭陵君的耳尖微紅,眼皮顫了顫。

    身後,南宮夜灼人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的後背燒出一個洞。

    可阿嫣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並不會被這種場面嚇到,她還在試圖跟形容狼狽的僧人講道理:“你想啊,到時候你如果不行,王爺指不定怎麼笑話你呢,橫豎你也是要被侮辱的,兩害取其輕,你選我吧,憑我高超的技術,不會讓你難堪的。”

    一陣沈默。

    蘭陵君的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

    阿嫣看了他一會,嘆了口氣,站起來:“天底下的和尚都一般嘴硬的麼?”走回南宮夜跟前,平靜道:“王爺,和尚不肯選,你替他選。”

    南宮夜忽然扯了下唇角,淡聲道:“這麼主動,你很想和他圓房嗎?”

    阿嫣看了他一眼,答道:“不過春風一度,說什麼圓房,又不成親。王爺,實不相瞞,我也是替你著想。”

    南宮夜挑眉,對方的行為太過荒唐,他反而冷靜下來,饒有興致道:“說來聽聽。”

    阿嫣擺出正經臉:“你想羞辱他,你想尋樂子,不是嗎?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一個脫光了衣服念經的和尚,有什麼好看的?你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我,我保證,等下你就能見到他化身禽獸的樣子。”她瞄了一眼高霜霜,笑了一笑:“正人君子和色中餓鬼,有時候只差一層皮。毀了他在公主心中的光輝形像,王爺,這不正是您想要的嗎?”

    高霜霜倏地站了起來:“你別碰他!”

    阿嫣轉身,看著身子骨極為柔弱的公主,心平氣和:“公主,你也想報名?死心吧,你爭不過我的,你身份尊貴,又是王爺的心上人,他才不會要你侮辱小和尚。”

    高霜霜氣道:“你、你——”

    阿嫣嘆了一聲:“罷了,你真想爭,來猜拳也行,剪刀石頭布,誰贏了,誰侮辱和尚,可以了嗎?……多大點事,一個個婆婆媽媽的,痛快點。”

    高霜霜飽滿的胸脯起伏不定,憤怒的美目瞪住阿嫣,嘴唇動了幾下,忽然提起一口氣,剛想說話,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霜霜?!”南宮夜一個箭步衝上前,將高霜霜抱在懷裡,回頭怒視阿嫣:“來人,將這賤人關進後院的柴房,本王要活生生餓死她!”

    阿嫣看著他打橫抱起高霜霜,大步流星往外去,聳了聳肩,跟著侍衛走到門口,回過頭——恰好迎上蘭陵君的目光。

    他竟然睜眼了。

    阿嫣微微一笑:“和尚,有緣下次再來侮辱你。”

    蘭陵君又閉上了眼睛。

    *

    柴房裡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慘淡的月色透了進來,無聲地灑在地上。

    阿嫣坐在干柴堆成的小山包上,心裡默默計算著那扇窗戶的大小,然後又看向緊閉的門。大門鎖住了,只有一名侍衛在外看守。

    上個世界刷完好感度,這個世界自己的元神健在,身體是弱了點,但還是夠用的。

    今晚,很容易就能逃出去。

    突然,窗口傳來細碎的聲響。

    阿嫣看了過去,一只長著小短腿的古董鏡,吃力地爬到窗台上,然後用力一跳,正好跳在干草堆上。

    老古董噔噔噔跑到她身邊:“宿主,我來救你了。”

    阿嫣啼笑皆非:“我不是等你來救我,我是來等你告訴我線索男主是誰,我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

    老古董沈默了會,答道:“好像是歸善大師。”

    阿嫣一愣:“他是哪位?”

    老古董道:“歸善大師——就是蘭陵君啊。他入寺修行的第二年,就削發出家了,法號歸善。”

    阿嫣又問:“什麼叫好像?”

    老古董泄氣地坐下,心疼地抱住自己:“系統故障,正在加緊維修中……故障前顯示的線索男主是蘭陵君。”它低著頭,生怕宿主會生氣,好一會才敢抬下眼睛,偷看宿主的表情。

    阿嫣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站了起來,平靜的問:“多久才能修好?”

    老古董道:“短則幾天,長則一月。”

    阿嫣頷首:“可以。”

    *

    王府地牢。

    夜深了,守在外面的侍衛打起瞌睡,正睡的香甜,耳邊忽然聽見細碎的聲響,驀地驚醒,到處巡邏一圈,並沒發現絲毫異常,想來只是地牢陰濕,水滴流下發出的聲音,亦或是貓狗無意中闖了進來。

    他又睡著了。

    同時,牢房內。

    蘭陵君睜眼,尚未開口,啞穴已經被人點住。

    那人彎腰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尚,我帶你離開,出去後,你答應我三個條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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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1:43


    鄉間小村。

    阿月從溪邊浣衣歸來,抱著木盆,遠遠望見山腳下,那一間小小的庭院,不禁駐足觀望了會,回想起不久前王府的所見所聞,當真恍如隔世。

    那晚,她偷偷從後院裡跑出去,想給關在柴房裡的阿嫣送點水。

    自她進王府以來,對她最好的便是溫柔寡言的阿嫣姐姐,初次侍寢,她曾遭到王爺暴虐的對待,身心受創,臥床高燒三天不起,也是阿嫣衣不解帶,在旁服侍,直到她退了燒,性命無憂。

    即使她們都是命賤的人,姐妹一場,她也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躲過侍衛,踮起腳尖,趴在窗口往裡張望。

    ——柴房裡空無一人。

    她吃了好大一驚,正想叫阿嫣的名字,斜後方忽然伸出一只手,蒼白而柔軟,帶著淡淡的幽香,悄無聲息地捂住她的嘴。

    有人在她耳旁輕輕道:“你在看什麼?”

    她驚恐地轉過頭,只見月色下,阿嫣的眼睛幽深如墨玉,靜靜地凝視著她,帶幾分散漫的笑意。

    阿嫣的手腕上纏著一條帶子,應是布衣撕裂後絞成的,十分結實,帶子的另一頭……纏在一個男人的腰上。

    阿月睜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氣。

    那個男人……他不是宴席上,王爺叫人押進來的和尚嗎?

    他的上身赤裸,精壯的胸膛上遍布駭人的鞭痕和拷打的傷痕,灰色的僧衣被扒了下來,做成連接著他和阿嫣的粗布條。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嫣看見她的眼神,不怎麼在意,平淡道:“和尚不肯配合我,光說叫我生氣的話,我把他的啞穴又點上了。至於你——”沈思了會,問道:“你會洗衣服嗎?”

    阿月茫然點頭。

    阿嫣問:“你會做飯嗎?”

    阿月又點了點頭。

    阿嫣笑了笑:“那就好。”

    然後,阿嫣牽著那和尚,帶著她,就這麼離開了王府。

    走的是正門,還順手牽羊了一輛馬車。

    可那些守衛的人,看見了他們,竟然視若無睹,一個個像是丟了魂,神思恍惚,身體搖搖欲墜。

    ……真是邪門。

    更邪門的在後面。

    他們找到了這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落腳地,阿嫣見廢棄的木屋裡,家具皆是破舊不堪,便給了和尚一些王府裡帶出來的銀兩,催他駕著馬車當免費苦力,出去采買物品,還給他列出一個清單。

    等那和尚走了,阿月上前,問道:“你不怕他一去不回?”

    阿嫣答道:“這頭禿驢是個傻的,只認死理,他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回來。”

    阿月好奇道:“在王府裡,你為什麼牽著他走?還有他的衣裳,怎會……”想起和尚赤著身體的模樣,她臉色一紅。

    阿嫣輕哼了聲,眼底浮起一絲不耐:“我跟他說,我能救他,前提是他答應我三個條件,他問我什麼條件,我如實坦白,誰知他聽完不肯了。”

    阿月問:“三個條件?”

    阿嫣解釋:“很簡單的,互相侮辱兩次,然後愉快的春風一度,快的話一個晚上就能搞定,慢的話也就三天——都是那禿驢不開竅,死活不同意,還說與其讓我折辱,不如留在地牢等死。”柳眉漸漸擰起,顯出幾分惱意:“你說他是不是個傻的?宴席上算他走運,公主被我氣的暈過去,他才逃過一劫,可誰能保證,以後王爺不會突發奇想,叫院子裡掃地的大娘侮辱他?”

    阿月聽的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看著她。

    阿嫣嘆了口氣,聳聳肩:“我同他說的煩了,又點了他的啞穴,扒了他的衣服,強迫他跟我走。”

    阿月好久都沒能反應過來。

    後來,那和尚回來了,身上罩著個奇怪的麻袋,遮住上身,瞧著極為可笑,他從馬車裡搬東西下來,除了家具和必需品之外,還有阿嫣要他買的胭脂水粉,他買的成色都不好,阿嫣見了不喜歡,自己騎馬出去了。

    阿月看著馬背上遠去的倩影,忽然覺得陌生。

    這個……這個人,當真是王府裡柔柔弱弱,沈默而隱忍的阿嫣姐姐嗎?

    手裡的木盆有點沈。

    阿月醒過神來,繼續向前走去。

    *

    小庭院分一間主屋,一間偏房。

    阿月暫住偏房,主屋自然留給剩下的兩個人。

    晌午時分,天氣陰了下來,天空冷不丁地飄起小雨,淅淅瀝瀝的雨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住天地。

    早前悶熱的感覺,終於消減了不少。

    阿嫣坐在梳妝鏡前,從鏡子裡看了一眼身後的男人。

    角落裡鋪著一張簡陋的草席,蘭陵君盤腿坐在上面,身穿一件灰白色的麻衣,手腕套著一串佛珠,閉著眼睛,嘴裡念念有詞。

    只看一眼他的口型,她就知道,他背的是哪一段經文。

    從早上到現在,他又背了整整一個上午的佛經。

    阿嫣搖了搖頭,低低哼了一聲,注意力轉回自己身上,伸手撫摸鏡中人的容顏,眼眸泛起一絲溫柔的光,對著鏡子念道:“今天你最美,明天也是你最美,後天你還是最美,全世界最美的人就是你……”

    他念經,她也念。

    過了一會兒,蘭陵君停了下來,睜開一雙細長好看的眼睛,目光清冷如水,掃過坐在梳妝台前的女人。

    他輕嘆了聲,又閉上眼眸,繼續誦經。

    幾分鐘後,他忽然停住,眉心擰起一道痕跡。

    前方傳來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正是他記不起來的經文。

    蘭陵君一怔,訝然道:“你——”

    阿嫣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怎麼,沒見過會念經的妖女?”

    蘭陵君下意識地點頭,開口道:“女施主,你在何處聽過這段經文?”

    “西天。”

    蘭陵君皺眉:“西天?”

    阿嫣輕挑眉梢,眸中水波流轉,柔聲笑道:“小和尚,你不過才活了幾個年頭,又讀了幾年的佛經?你們整座藏經閣裡的佛經,一半以上我都能倒背如流,可不是吹牛騙你的。”

    她起身,走到他的身邊,跪坐下來,聲音更為柔和婉轉:“和尚,這幾天我醉心養顏美容,還沒功夫跟你多說幾句話——來,你瞧瞧。”仰起臉,將艷若桃李的面孔湊到他跟前,離他的唇不過分毫距離:“是不是美多了?”

    原來蒼白的臉,如今白皙中透出一點粉嫩的紅。

    原本憔悴的容色,如今神采煥發,眉眼是濃墨重彩的畫,一顰一笑鮮活而嬌媚,而眉心點的那一滴朱砂痣,紅艷得令人心尖發顫。

    佳人傾城。

    蘭陵君只看了一眼,便合上眼瞼,輕念一句:“阿彌陀佛。”

    阿嫣也不生氣,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會,忽然整個人撲到他懷裡,坐在他腿上,水蛇似的手臂攀住他的後頸,存了刻意討好的心,語氣便是極親切的:“大師,你看這樣成不?你我歡好三次……你一邊努力,我一邊念經給你聽,你在我身上喘氣耕耘,我在你耳邊念阿彌陀佛,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給你加油。這般你也滿意,我也高興,豈不快哉?”

    女人身上的幽香浸染了周圍的空氣,留在鼻息之間縈繞不去。

    她的肌膚溫軟細膩,靠在他身上,正如溫香軟玉在懷。

    最難不過情劫。

    蘭陵君雙手合十,佛珠從他手腕上垂下來,他纖長的眼睫顫了顫,淡聲道:“施主,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阿嫣哼道:“你才幾年的道行,就來勸我了?和尚——”他不搭理,她看著他,又哼了聲:“禿驢——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倔呢?我侮辱你一次,你侮辱我一次,這也不虧啊……”她的手指劃過他耳畔敏感的肌膚,軟聲道:“咱們速戰速決,你的佛祖不會知道的,聽話,乖。”

    蘭陵君不為所動,平淡道:“施主,不如小僧念一段《清心經》給你聽?”他睜開一只眼睛,沈默片刻,又道:“倘若你真的……燥熱不安,小僧可以用內力助你平復體內的邪火。”

    阿嫣柳眉倒豎:“你這頭死腦筋的禿驢,為何真倔的跟驢似的?若非當日我在王府裡出手相救,你早已破戒,如今跟我嘴硬什麼?”

    蘭陵君又沈默了會,嘆了一聲:“女施主,你那是自告奮勇要對我施暴。”

    阿嫣不耐煩道:“專注結果,不要在意細節!你就說,是不是我把那公主說的氣暈過去,王爺才會放過你的?”

    蘭陵君淡淡道:“即便你不挺身而出,也不會發生什麼。”

    阿嫣微微一怔,驚道:“該不會……該不會在地牢內,你已經被哢嚓了?”她做了個剪刀的動作,目光瞥向他雙腿間,怒道:“你不早說!那我還費心救你出來作甚?氣煞我也。”

    蘭陵君沒聽懂,只道:“真到了那一刻,小僧必當一死以證吾道。”

    阿嫣的心思早飄到九霄雲外,壓根沒理會他,過了一小會兒,她突然又坐到他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他兩腿間摸了一把。

    蘭陵君來不及攔阻。

    阿嫣摸完了,眉宇又舒展開來,調笑道:“小禿驢,好端端的,你嚇我作甚?這不好好的掛在那兒嗎?”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阿月的聲音:“阿嫣姐姐,大師,飯好了,快過來吃。”主屋的房門開著,她便很自然地走了過來,結果一眼看到兩人纏綿在一起,一張俏臉頓時漲得通紅,‘呀’了一聲,捂住臉轉身跑開。

    蘭陵君皺眉,忙拿開女人不規矩的手——可剛碰到她纖細潔白的手腕,他一滯,看向她:“你的手……”

    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不以為意:“這只手被人廢過,筋骨寸斷,即便大能如我,長好也需要一段時間。”

    蘭陵君問:“是……攝政王麼?”

    阿嫣頷首:“對。”

    蘭陵君輕嘆一聲。

    阿嫣扯起唇角,往外走:“和尚,別把你的慈悲心腸濫用在我身上,我是最不需要你憐憫之人。”忽的剎住腳步,回頭看他,清秀的手指點了點朱唇,戲謔道:“你真覺得我可憐,來渡我一口真氣吧……我也想嘗嘗慈悲為懷、得道高僧的味道。”

    蘭陵君道:“小僧修為尚淺,尚未能見證大道,如何能稱為得道。”

    阿嫣自動過濾了這個繞口的答案。

    *

    桌上擺著幾道素齋。

    吃完飯,阿嫣起身回屋,蘭陵君突然開口:“施主,那日我前去鎮上采購東西,也許已經暴露了行蹤,攝政王定不會放過我們,還是先——”

    阿嫣轉身,看了看他,笑了下:“原來不算太傻。”

    蘭陵君提議:“我們趁早趕路,離帝都遠一點,才好定心。”

    阿嫣擺了擺手,懶散道:“不必。事到如今,我巴不得他派出高手來找我,反正不管他派多少人出來,全是送人頭——我正好缺幾個得力助手。”

    蘭陵君不解,正想追問,忽見阿嫣又走了回來。

    “和尚。”阿嫣叫他,神色肅穆:“你吃飽沒有?”

    蘭陵君更為疑惑,輕輕‘嗯’了聲。

    阿嫣頷首,認真道:“很好,吃飽就有力氣了,等下回房,我不跟你磨蹭了,我會動真格的,你也盡管使出渾身解數,求你的菩薩保佑你,讓你有定力抗拒我——我們公平比試。”

    蘭陵君半晌無言。

    正在收拾碗筷的阿月又紅了臉,急忙垂下眼睛,裝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

    良久,蘭陵君無奈道:“女施主,你為何如此執著於……執著於這事?”

    阿嫣坦然看著他,語氣不變:“你喜歡念經,我喜歡跟你春風三度,我不問你枯燥的經文有什麼好念的,你也別管我為什麼想睡你。”言語之間甚是理直氣壯,說完了,停頓片刻,淡聲道:“人各有志。我不愛聽你整天阿彌陀佛——早睡早超生,趁早睡完了,我就放你走。”

    蘭陵君看著她的背影,不知說什麼是好。

    阿月也在偷看她遠去的身影,忽然輕嘆了聲,自言自語道:“離開王府後,阿嫣姐姐一日比一日好看,若她想跟我睡,我是不會拒絕的。”

    蘭陵君愣了愣,回頭看她。

    阿月這才意識到不小心說出心底的話,小臉燒了起來,窘迫得手足無措,只好羞怯地捂住臉,又跑開了。

    蘭陵君在桌邊坐下。

    屋外的雨停了,天空放晴。

    過了足有兩盞茶的時間,他起身,回到廂房,想起方才阿月無意中撞破的事,他便順手帶上了門。

    阿嫣依舊安靜地坐在梳妝鏡前,並沒回頭看他。

    蘭陵君松了口氣,料想她說的只是氣話,不是認真的,便把佛珠掛在手上,又開始低聲誦經。

    片刻的寧靜。

    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輕響,忽有輕軟的綢緞落在頭上,帶來一陣神秘而誘人的幽香,他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瞳孔驟然放大,忙又閉緊眼瞼。

    女人站在他身前,離的太近了。

    她輕解羅裳,每脫一件,猶帶體溫的衣衫便飄落在他頭上,漸漸滑落,掛在他的肩膀上、腿上。

    蘭陵君抿緊唇角,等到又一件衣裳落下,只得開口:“施主——”

    頭頂傳來女人柔媚入骨的聲音:“大師……又怎麼了?”

    蘭陵君嗓音沙啞而壓抑:“請你——”

    “請我什麼?”阿嫣跪下來,雙手捧起他的臉,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了一會,低低笑了一聲:“你心中有佛,心靜自然涼——瞧你。”她嗔了一句,抬起膚白勝雪的一只手,替他拭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笑道:“看來……大師離六根清淨,視女色如無物的境界,還遠著呢。”

    蘭陵君皺緊眉,薄唇微動,誦經的速度慢了下來……他靜了一會,深吸一口氣,比先前更快地默念起了經文。

    阿嫣抬起手,指尖送入朱唇中,嘗到汗水的鹹味。

    她輕輕笑了聲,不再戲弄他,就坐在他身邊,肌膚相貼,頭靠著他的肩膀,偶爾看向他的眼神,便如等待獵物的獵人,好整以暇中,帶著些許促狹和惡意。

    有時候他誦經到一半,她故意湊上去,離他不過咫尺之遙,他薄唇翕動間,隱約便會碰觸到女人柔嫩的唇瓣。

    可她不吻他。

    她只是等。

    周遭都是女子的體香,不停地鑽入他的鼻息,不停地侵蝕他殘余不多的理智。

    他知道她就在身邊。

    冰涼柔膩的肌膚,緊緊貼著他——她的體溫本是溫熱的,只是他自身太熱,整個人猶如火燒,兩相比較下,那嬌軀的觸感,竟帶著一絲涼意。

    偶爾念誦經文,忽然會有柔軟的東西輕輕掃過他的唇。

    他不敢深想。

    就在這一室春光旖旎中,他內心天人交戰,嘴裡念的是佛,腦海中想的卻是……不,不能。

    仿佛過了一天一夜那麼漫長的時間,阿嫣的聲音飄進他耳裡。

    “和尚,你硬了。”

    短短幾個字,平鋪直敘的淡漠。

    蘭陵君深吸一口氣,驀地睜眼,站了起來。

    阿嫣抬頭看他。

    蘭陵君脊背挺的僵直,步伐也有些虛,他徑直走到桌邊,從耳根到白玉似的面龐,通紅一片。靜默片刻,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把鑲著寶石的小匕首,毫無半點遲疑,往腿上刺了下去。

    阿嫣急忙叫道:“哎呀,算我錯了,你別揮刀自宮。”

    刀尖紮在大腿上,瞬間見紅。

    蘭陵君的容色漸轉蒼白,額頭上不停流下冷汗,靠坐在牆角,不發一語。

    阿嫣看著他,沈默一會,突然淡淡笑了一下,撿起散落的外衣,披在肩上,抬起頭,問他:“和尚,我的肚兜好看嗎?”

    蘭陵君慘白著臉,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阿嫣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就快撐不住了——罷了,瞧你怪可憐的,我還不至於真的欺男霸女。”

    蘭陵君怔怔地看她。

    阿嫣散漫道:“狐狸精也是講道理的,我和你無冤無仇,要睡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得過一個月才知道,你已經很努力的拒絕……”目光掃過他腿上的傷,她攏了攏如雲秀發,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小和尚,念你的經去吧,這間屋子留給你,有緣一月後再見。”

    蘭陵君下意識的問道:“那你呢?”

    阿嫣嫵媚一笑,滿不在乎:“我睡別人去。”

    蘭陵君愕然:“你——”

    他突然停住,皺起眉,凝神細聽。

    屋外……有腳步聲。

    有人來了。

    蘭陵君腦海中警鈴大作,沈下臉,看了一眼腿上的傷,有點後悔剛才衝動的行為——萬一來的是刺客,是殺手,他這樣子如何是好?自保尚且不能,還怎麼……他低下眼眸,咬了咬牙……還怎麼,保護別人。

    阿嫣不再看他,起身走到門口,輕軟的綢緞裙衫從肩膀滑落,堪堪掛在手臂上,她也不介意,打開了門。

    蘭陵君扶著牆站起,盯著香肩半露的女人,沈聲道:“站住,別出去。”

    阿嫣倚門而立:“安心坐著,沒你什麼事。”

    *

    房門上了鎖。

    蘭陵君拖著一條傷腿,踉踉蹌蹌來到門前,好不容易用內力震開房門,卻見外廳通向院子的門也是緊閉的。

    阿月怯生生地縮在一邊。

    蘭陵君心裡越來越涼,脫口道:“阿嫣——”他皺了皺眉,又問:“女施主呢?”

    阿月驚慌道:“姐姐出去了,好多黑衣人衝了進來,姐姐叫我在這裡呆著,沒事別開門,怕嚇著我。”

    蘭陵君咬牙,不顧自己的傷腿,對著大門拍出一掌,空中撲簌簌落下灰塵。

    屋外很安靜。

    他的心裡更急。

    第二掌揮出,門開了。

    蘭陵君瞬間愣住。

    小院子裡,烏壓壓跪了一地的黑衣人,全都神思恍惚,滿臉癡呆相,而站在他們中間的,則是長發披肩,慵懶而嫵媚的女子。

    阿嫣回頭,看了看站在門檻裡的人,沒什麼表情,又轉向地上的黑衣人:“我同你們說的,都給我記牢了。”

    “是!”黑衣人齊聲應道,頓了頓,又異口同聲道:“教主美顏盛世,一統江湖!教主天香國色,千秋萬載!我等誓死追隨教主!”

    阿嫣挑眉,笑了一聲:“好,都散了罷。”

    等那些人走光了,阿月悄悄湊了上來:“姐姐,他們說的教主是誰?”

    阿嫣道:“我。”

    阿月呆呆的盯著她:“你?你是什麼教主?”

    阿嫣平靜道:“我剛才自創了一個門派,盛世美顏教,目前還在招攬教徒的階段,你想不想來?我開後門,給你左護法的位置。”

    阿月:“……”

    阿嫣看著立在原地的蘭陵君,笑道:“和尚,你看見了嗎?只要我想,你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可我是個有公德心的妖女,算你走運。”

    *

    次日一早,天未亮,阿月便來敲門:“姐姐?”

    阿嫣昨天吩咐她,晚上整理好東西,今早便要出發離開這裡,因此,她早早起床穿衣洗漱,把行李放進馬車。

    阿嫣打開門:“我也快好了,你出去等著。”

    阿月點了點頭,猶豫了會兒,問道:“大師不隨我們一道走嗎?”

    阿嫣回答:“不,他過他的。”

    阿月‘哦’了聲,走了出去。

    阿嫣回身進房,拿起梳妝台上的古董鏡,對著自己的臉照了一會兒,滿意了,便帶上床頭的一個小包袱,向門口走去。

    角落的草席上,傳來男子低沈的聲音:“……先別走。”

    阿嫣指了指茶盞旁邊,道:“給你留了點盤纏,不會餓死你的。”

    蘭陵君坐起來,背靠住牆壁,蒼白而清俊的容顏不帶表情,只一雙黑眸,在天光未亮的時刻,分外深邃:“你……”他的聲音很輕,一如既往的清冷,卻摻雜了壓抑而克制的糾結情愫:“你要去哪裡?”

    阿嫣輕飄飄道:“昨天不是說了嗎?睡別的男人去。”

    蘭陵君:“……為何非要如此?”

    阿嫣看了他一眼,笑笑:“因為這是我的愛好。”

    蘭陵君:“……”

    阿嫣嘆了口氣,調侃道:“和尚,你不是壞人,你也很努力在捍衛你的貞操了,佛祖知道了會表揚你的。”笑了一聲,繼續道:“我不一樣,我壞的徹底,心頭的血流出來都是黑色的。所以,我還是喜歡跟壞人玩愛的小遊戲。”

    蘭陵君沈默很久,低聲道:“你想回王府。”

    阿嫣看著他的目光帶點驚奇:“你這人真奇怪,有時候又傻又倔,像頭驢,有時候又聰明的很。”

    蘭陵君站了起來,扶著牆,背光而立,眉眼有些模糊:“攝政王殘忍暴虐,你回去只是死路一條,你……”他的嘴唇動了動,輕輕道:“你別回去。”

    阿嫣挑眉,神采飛揚:“我偏就喜歡暴君。”說完,她揚起手:“走了,勿念,有事一月後來找你。”

    出了房門,再出大門,便是庭院。

    阿月站在院子外的馬車邊等待。

    懷裡的老古董忽然騷動起來,顯得十分激動,忍不住小小聲道:“宿主……宿主你這就走了?你終於良心發現啦?可喜可賀!”

    阿嫣唇角微彎,柔聲道:“對他這種人,不能逼太緊,以退為進才好。”停頓了下,笑的張揚:“給他一點時間。”

    老古董不明所以。

    阿嫣腳步不停,走到馬車邊,催促阿月:“上車。”

    阿月便撩開車簾,還沒踏上去,微暗的晨色中,身後響起一道清冷的聲線:“……留步。”

    她回頭,看見一瘸一拐往這裡走的男人,愣了愣,看向身邊的女子:“姐姐?”

    阿嫣笑了笑,一點也不意外:“委屈你在馬車裡呆上一個時辰,回頭你就是我盛世美顏教的聖女了。”

    阿月:“……??”

    阿嫣又催她:“聽話。”

    阿月只好爬進馬車。

    阿嫣走了回去,不緊不慢的腳步,停在僧人面前:“大師,有何貴干?”

    蘭陵君低頭,盯住腳上一雙破舊的布鞋,半晌,開口,語氣略帶消沈:“扶我回去。”

    阿嫣微笑:“好啊。”

    等回到房裡,蘭陵君靠牆而立,淡淡道:“你別回王府。”

    阿嫣走到他面前,一手撫上他蒼白的臉:“不要繞彎子,說重點。”

    蘭陵君閉上眼睛,只重復了遍:“別回王府。”

    阿嫣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柔聲道:“這第一次,我要你是心不甘情不願被我侮辱的。”

    蘭陵君眼皮微顫,雙頰迅速染上一層詭異的紅,聲音卻還是冷清,只是小的幾乎聽不清楚:“綁住我的手。”

    阿嫣笑了出聲:“這才上道……怎麼想通了?”

    蘭陵君睜開眼,沈默良久,忽然輕嘆了聲,喃喃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阿嫣逼近他,嬌軟如春水的身體靠向他,彼此之間再無隔閡。她眯起眼,調笑一句:“大師,你這黃腔開的,可真有趣,只是——”驀地斂起笑意,不悅地哼了聲,埋怨道:“你見過我這麼美的地獄嗎?”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2:16


    一陣疾風吹來,虛掩的木窗倏地向兩旁打開,撞在斑駁的白牆上,發出一聲沈悶的響。淡藍色的床幔隨風微微拂動, 便如海浪起伏,暗潮洶湧。

    起風了。

    床帳內,喘息聲漸止。

    阿嫣伏在底下那人的胸口,雙臂慵懶地撐起嬌軟的身軀,帶笑的眼睛,仔細凝視他微紅的臉,水霧茫茫的黑眸,最後落在他微微張開的淡色薄唇上……抬起蒼白的指尖,點住他的唇,語氣低柔:“和尚,舒服麼?”

    蘭陵君眸中的煙霧散開些許,臉上的潮紅更甚,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阿嫣的手指緩緩往下移,撫過他的下巴、頸項、鎖骨,停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漫不經心地描繪那一道道尚未褪色的鞭痕,不屈不撓的追問:“到底舒不舒服?”

    蘭陵君輕聲道:“阿彌陀佛。”

    阿嫣眸色一沈,瞪著他:“阿你個頭——你倒好,躺在床上不出半點力氣,都是我辛辛苦苦的努力滿足你——”驀地坐起來,就騎在他身上:“——禿驢,我伺候了你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念一句阿彌陀佛算什麼意思?你想把功勞都算給你的佛祖和菩薩嗎?”

    蘭陵君無奈嘆息:“我何曾有這意思。”

    阿嫣又問:“舒服嗎?”

    蘭陵君猶豫良久,低低‘嗯’了一聲。

    阿嫣微笑起來,看著他高舉頭頂的兩只手,手腕用繩子像征性地系在一起,打了個活結。她目光一轉,替他松綁,誘哄道:“那你就聽話。這次換你綁我,然後我們再來一次……”想起三睡的任務即將完成,她的雙眸變得明亮,帶著點興奮和激動:“你就解脫了,繼續念你的阿彌陀佛去,我也要追逐夢想了。”

    蘭陵君嘆道:“不行。”

    阿嫣擰眉,不悅道:“和尚,你又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書生,你練過外功,又有高深的內力護體,區區三次魚水之歡,對你來說,不就是小菜一碟嗎?跟我謙虛什麼。”

    蘭陵君又嘆了一聲,喃喃道:“……疼。”

    阿嫣奇怪地看他:“不是吧?你都這麼大歲數了,童子身破了還會疼的?”

    蘭陵君臉色淡淡的,語氣委婉:“施主,你坐在我的傷口上,有點疼。”

    阿嫣一怔,從他身上下來。

    蘭陵君悶哼一聲,舒出一口氣,容色好看了些,撐著身體坐起。

    阿嫣看了一眼他腿上的傷口,沈思片刻,開口:“罷了……你這樣子,想來侮辱我,不太可行。”起身,撿起散落在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去,頭也不回的問:“和尚,光明寺你是回不去的了,王爺定會布下天羅地網在那裡等你。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蘭陵君眉目淡然,平靜道:“尋一間草廟,誦經禮佛。”

    阿嫣穿完衣裳,轉身對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那你今晚努力一下,明早你就能如願以償了。”

    蘭陵君喚道:“施主。”

    阿嫣看著他:“怎麼?”

    蘭陵君遲疑一會,低聲道:“你隨我一道走罷。你每日聽我念誦經文,將來……終有一天,你能拋棄心中邪念——”

    阿嫣低笑了聲,似是覺得十分有趣,出聲打斷他:“小和尚,你想渡我成佛?”

    蘭陵君不語。

    阿嫣便笑的更歡暢了,靠在床邊,雙手環胸,盯著他頭頂的香疤,自言自語:“每只狐狸精都有一個妖女夢,想在得道高僧身上試試自己的功力,竟沒想到,原來……每頭禿驢也都有渡妖成仙成佛的遠大志向。”

    蘭陵君神態從容,語氣平緩,勸道:“施主,沈迷於肉體之歡雖得一時好,百年後又留得下什麼?不如同我一道探索生命真諦,佛法無邊——”

    阿嫣瞄向他:“就你剛才在床上的表現,早把你的佛法無邊忘到姥姥家去了。”見對方沈默地皺緊眉,低下頭,眉眼間似有自責和悔意……她不禁笑了笑:“和尚,你對誰都這般啰嗦麼?”

    蘭陵君道:“不是。”

    阿嫣又問:“那是只見了我這樣的妖女,才想開壇布道了?”

    蘭陵君平靜道:“並非如此,只是小僧自從見到施主,便覺得有幾分熟悉……怎麼了?”

    阿嫣忽的變了臉色,緊緊盯著他,靜默片刻,聲音冷沈:“你覺得我熟悉?”

    蘭陵君怔了怔,頷首。

    阿嫣的表情有點古怪,沈默良久,徑直走向梳妝台,拿起那面樣式典雅的古董鏡,拂袖而去,嘴裡念叨了句:“……真要命。”

    蘭陵君看著她的背影,眼眸一片茫然,不知他說錯了什麼,又做錯了什麼。

    等到了院子裡,阿嫣舉起鏡子照自己的臉,有些心不在焉,過了會,低聲問:“系統修好了嗎?”

    老古董悄聲答道:“沒,但也快了。”

    阿嫣看了一眼房屋的方向,眼神難得認真:“那兩道混在一起的神識……是不是已經分開了?”

    老古董肯定道:“是,這個世界結束,應該就能徹底蘇醒。”它嘆了口氣,拍拍自己的鏡面,語重心長道:“宿主,你終於能知道他們想對你說的話——”

    阿嫣冷哼了聲,不耐煩道:“橫豎就是那幾句廢話,我都能給你背出來,有什麼好聽的?這小和尚覺得我熟悉,定是受我師兄神識的影響——當年,他說我化成灰他都能認得出來,竟不是謊話。”

    老古董問:“你師兄?”

    阿嫣輕描淡寫道:“一頭戴著假發的禿驢。很多年前,他說,他從未見過如我這般厚顏無恥之人,所以我是生是死,墮入輪回道變成畜生也好,變成蚊蟲螻蟻也罷,他都認得我……唉,這不是重點。”

    老古董好奇道:“所以重點是……?”

    阿嫣又把它舉得高高的,對著鏡面撥動烏黑的長發,神情陶醉:“這雖不是我本來的身體,卻是我精心修整的容貌。由此可見,好看的人總是相似的。”

    老古董:“……”

    又過了幾天。

    根據老古董的暗中觀察,自從知道故人神識蘇醒在望,宿主這幾天便規矩了許多,也不隨便對蘭陵君動手動腳了,反倒是蘭陵君趁宿主不注意,總會望一眼宿主的背影,然後輕輕嘆一聲。

    有一天,正好蘭陵君不在,老古董便向阿嫣打聽:“宿主,你那師兄的性子,和蘭陵君像不像?”

    阿嫣答道:“不像,小和尚比他軟和討喜多了。”

    老古董奇道:“他很凶嗎?”

    阿嫣:“算不上,只是一心修行不問世事,因此不食人間煙火,同門都說他是天仙般的人物,直到遇上我。”

    老古董追問:“遇見你之後呢?”

    阿嫣淡淡道:“遇見我,他就下凡了,還是臉先著地那種。”

    老古董聽的津津有味:“怎麼說?”

    阿嫣沒多少興致,平淡道:“當年,他閉關修行到緊要處,動了情思,心魔深種,金身被破,千年苦修功虧一簣,顏面盡失。”

    老古董嘆道:“好慘。”

    阿嫣沒答話。

    當晚,宿主又開始纏著和尚了。

    蘭陵君潛心禮佛,手撚佛珠,阿嫣趴在他身邊,下巴枕著他沒傷的那條腿,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秋波流轉之間恰似萬朵桃花開,虧得蘭陵君沒睜眼,才逃過那沼澤般危險的目光。

    後來,阿嫣的手不規矩起來,順著他的衣擺探了進去,摸他胸口的鞭痕,問他:“和尚,疼嗎?”

    蘭陵君閉著眼道:“不疼了。”

    可阿嫣的手還留在他身上,比起安撫他曾遭受的傷痛,更像點燃新的火焰。過了一小會,見他只是無聲地薄唇張合,便撒嬌道:“你睜眼看看我……唉,和尚,你的佛祖哪兒有我漂亮呀?我在西天見過他,肥頭大耳,肚子圓滾滾的,又不好看。”

    蘭陵君一雙黑眸睜開細縫,低聲道:“休得胡言。”

    然而,只那一眼,卻不舍得移開目光。

    女子對著他嫣然一笑,明眸似有某種隱秘難言的魔力,勾得人心癢難耐,而他怔忡之間,那雙柔軟微涼的小手早就輕車熟路,褪下他的外衣:“大師,談什麼普渡眾生,你連我都渡不了……來啊。”她把手伸到他面前,握在一起,聲音越發嬌軟無力:“我壞的無可救藥,你快來綁住我的手,選個你喜歡的法子教訓我。”

    蘭陵君額頭上又沁出了汗,眼裡滿是無奈,咬牙道:“施主——”

    阿嫣笑了笑,對著他的眼睛輕吹一口氣:“大師,只說不做算什麼英雄好漢?你把我喂飽了,叫我再沒力氣出去禍害其他男人,這不就是為民除害麼?”

    蘭陵君耳根發紅:“……口無遮攔。”

    阿嫣挑高眉,佯裝驚訝:“哎呀,你竟然聽得懂?這才幾天……”她笑著勾住他的下巴,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一字一字柔聲道:“真是個好學上進的乖和尚,獎勵你一個懲罰我的機會。”

    蘭陵君素來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如今對上如此無恥的女子,更是無可奈何,只得搖了搖頭,快速的默念經文。

    阿嫣哄他:“來嘛。”

    蘭陵君不語。

    阿嫣輕聲道:“一回生二回熟,睡一次和睡三次,又有什麼區別?左右你都破戒了,幫人幫到底……來嘛。”

    蘭陵君還是不語。

    阿嫣看了他一會,跪在他身邊:“禿驢,你可別逼我。”

    蘭陵君看了看她。

    阿嫣正色道:“你再不乖乖合作,我先把你勾引的欲火焚身,然後棄你於不顧,逼你化身虎狼對我施暴。”

    蘭陵君沈默半天,嘆了口氣:“你為何要將計劃告訴我?”

    阿嫣不耐煩道:“我數到三,你還不答應,我可就開始了。一,二——”

    最後一個字尚未出口,梳妝台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蘭陵君驀地轉身,警惕道:“什麼聲音?”

    阿嫣起身:“沒什麼,東西翻了。”走到梳妝台邊,細細看了一遍,帶著鏡子一道走出去,低頭看了眼古董鏡,輕聲問:“怎麼了?”

    老古董急忙道:“宿主,系統修復好了,我必須通知你。”

    “然後呢?”

    “這次的線索男主是原劇情裡的大反派,傀儡天子高懷秀。”

    阿嫣有點驚訝:“他,大反派?南宮夜不是在他騎的馬上作了手腳,致使他摔成瘸子嗎?還在他面前殺了他爹,挾天子以令諸侯——有他這麼慘的反派?”

    老古董反駁:“可高懷秀最後成功對南宮夜下了劇毒,差點害死南宮夜,若不是高霜霜偷到宮裡藏的聖藥,救了他,南宮夜就掛了。”

    按照原劇情,南宮夜沒死成,醒來後立刻把高懷秀五馬分屍了,與此同時,他意識到高霜霜對他是真愛,於是他登基的那天,立高霜霜為他唯一的皇後,兩人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

    這就是原書的結局。

    “對了,宿主。”老古董低低叫了一聲,帶著幾分興奮:“系統顯示,由於你在之前的任務中表現出色,這次給你一個特別的獎勵。”

    “什麼獎勵?”

    “如果你真的不想睡高懷秀,你可以選擇睡南宮夜!怎麼樣,這是不是你見過的自由度最高、最有人性的系統?”

    阿嫣笑了笑,又走回房裡。

    蘭陵君問:“你出去作甚?”

    阿嫣懶懶道:“吹吹夜風,想想事情……我想過了,不睡你了。”

    蘭陵君面頰依舊有些紅,額角的汗水依稀可見。他低下頭,微微嘆氣:“……這就是你的計劃?”

    阿嫣瞥了一眼他的兩腿之間,語氣淡定:“計劃趕不上變化,真不睡你了,你自己解決吧,我不會妨礙你的。”

    蘭陵君愣了愣,只覺得渾身燥熱,說不出的委屈,脫口道:“可我——”

    阿嫣看著他,好心接口:“你不會自己解決?”她面色平靜,走了幾步,拿起桌上的一個橘子,剝開皮遞給他:“喏,道具給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真不行你到外面的茅廁去。”

    蘭陵君沈默半晌,聲音又低又冷,情緒低落:“我從未見過你這等……之人。”

    阿嫣無甚所謂:“那你現在見到了,恭喜你。”

    *

    兩月後。

    皇宮,大內禁地。

    燈火很暗,只有兩盞殘燭,灑下幽暗的光。

    滿室珠光寶氣,入目皆是富麗堂皇的擺設,雕欄畫棟,琳琅滿目——這本應是天底下最尊貴之人的居所。

    如今,這裡住的人,名為天子,實為囚犯。

    明黃色的錦帳系了起來,青年黑發垂肩,慵倦地靠在床頭,一條腿曲起,膝蓋上放了一個形容可怖的布偶娃娃,他看著那詭異的小東西,唇邊浮起懶散的笑意,隨手將娃娃翻過身來,背後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他拈起一根細細的銀針,對準娃娃的眼睛,戳了下去,動作緩慢而優雅,容色清貴淡漠,仿佛此刻正在撫琴弄花,而不是……行巫蠱之禍事。

    外面響起女子輕巧的腳步聲。

    高懷秀絲毫不為所動,頭也不抬,喚了聲:“霜霜。”

    高霜霜腳步停住,看見兄長手裡的人形娃娃,駭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掩住唇:“皇兄……你、你快住手!若是叫人看見了——”

    高懷秀低笑一聲,悠閑道:“若是南宮夜知道了,只怕我性命不保?無妨,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活著。”他偏過頭,看了妹妹一眼,笑笑:“皇妹,行屍走肉,算得上活嗎?”

    “皇兄!”高霜霜堅持,疾步走了過去,將他手裡的娃娃搶走,緊緊攥住,苦勸道:“我在他跟前哀求了那麼久,他才答應放過你,不加害於你……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她長嘆了口氣,目光憂傷而悲哀:“我只想保住你的命,我不想你出事,你……明白嗎?”

    高懷秀淡然道:“殺了他。”

    高霜霜一驚,容色漸漸蒼白:“你、你說什麼?”

    高懷秀的目光輕輕掠過她,唇角勾起一點諷刺的笑意:“天下只有你才能辦到,霜霜……你可以殺了他。”

    高霜霜猛地搖頭:“不……”

    高懷秀冷冷道:“是不敢,還是不願意?他心中有你,縱使他對全天下的人殘忍,對你卻是仁慈的,而且不設防範。只要謀劃得當,你大可以殺了他,報竊國殺父的血海深仇。”

    高霜霜又驚又懼,踉蹌後退兩步:“不……不可以!我怎麼能利用他對我的感情,下毒手害他?這等卑鄙的作為——”

    高懷秀面無表情:“他殺了父皇。”

    高霜霜臉色慘淡,死死咬住嘴唇,只是搖頭,過了會,哭著央求道:“皇兄,你別逼我!我知道他殺了父皇,他害了你,可我……我不能——”

    高懷秀看著她崩潰地倒在地上,痛苦地抱著頭哭泣,他的目光很冷,毫無動容,毫無憐憫,最終,他嘆了一聲:“你下不了手。”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輕聲道:“他殺死了我們的父皇,他害我變成殘廢之人,可你……我的好妹妹,你竟然還是傾心於他。”

    高霜霜驀地抬頭:“不是這樣的。”她說,眼淚流了下來,極度痛苦:“我恨他,我當然恨他!可是皇兄,哥哥……”她一邊哭,一邊哀傷地看著他:“殺了他,真的什麼都解決了嗎?父皇不會死而復生,你……你的腿傷也好不了。”

    高懷秀眼底的諷刺更濃,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沈默一會,對可憐的公主招了招手,柔聲道:“霜霜,過來。”

    高霜霜怯怯地走到床畔,坐在他身邊。

    高懷秀淡淡一笑,抬起手,撫摸她柔軟的頭發:“別哭了,是哥哥不好,是我無能,無法憑自己之力替父皇報仇,才會遷怒於你,對不住。”

    高霜霜心中委屈,眼淚掉的更快,低低道:“……我從沒怪你。”

    高懷秀微笑,聲音冰涼而輕柔:“報仇雪恨這等事,本是我們男兒家該擔起的,以後我再不會對你說這種話了。”

    高霜霜一怔,苦澀的勸道:“皇兄,他答應過我,絕不會動你性命,我信他說的是真的。你……你也罷手吧。他在朝中一手遮天,遠的且不說,皇城禁衛軍統領、京畿營統領全是他的人,你想對付他,猶如蚍蜉撼樹,談何容易。”

    高懷秀柔聲道:“你別多想,不早了,你該回宮休息。”

    高霜霜點點頭,站起身:“皇兄也早點歇著。”

    待得高霜霜走遠了,一名老太監從外面進來,眼裡帶著一絲不忍,恭恭敬敬道:“皇上,攝政王遣人帶來他批閱過的折子,請您用玉璽蓋章。”

    高懷秀笑了一聲,黑眸浮動著陰沈的光影,幾縷黑發散在蒼白的頰邊,陰森森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他怎不把玉璽一道帶回王府呢?多此一舉。”

    老太監嘆道:“皇上,當忍則忍。”

    高懷秀面色淡漠,忽而低嘆了聲:“賀福,這忍字頭上的一把刀——”他抬起一只修長的手,按住左腿膝蓋的位置:“深可見骨,痛至見血。”

    老太監賀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若是先帝尚在——”

    高懷秀淡淡道:“若非父皇引狼入室,不顧我勸阻,偏要重用那暗藏禍心的賊子,我們高氏一族,何至於淪落至此?”

    老太監心酸不已,暗暗垂淚。

    高懷秀看了他一眼,溫聲安撫:“如今談這些也無用。前天早上,我聽說,攝政王最近甚是心煩,你可知為何?”

    老太監擦干眼淚,頷首道:“應該是為了一幫江湖惡徒。”

    高懷秀皺眉:“幾個小毛賊而已,值得他心煩?”

    老太監忙搖頭:“不,皇上您有所不知,那夥新躥出來的邪教可怕的緊!他們每個人都武功高強,且平白無故的,總是劫攝政王府的貨物,光是劫財也就算了,他們……他們膽子忒大,光天化日之下變賣搶來的贓物,用到手的錢財各處搜刮胭脂水粉、錦緞布匹——”

    高懷秀疑惑:“胭脂水粉?”

    “正是!”老太監嘴上這麼說,但想起攝政王頭疼的樣子,不禁露出冷笑:“那邪教的教主也是個怪人,其它的江湖幫派,不是想稱霸一方當個土皇帝,就是逞凶鬥狠爭奪江湖盟主之位,那位教主的口號卻是……”說到這裡,他咽了口唾沫,神色變得古怪。

    高懷秀問道:“是什麼?”

    老太監慢吞吞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愛美人士俱歡顏,有朝一日,占了攝政王府,立為我教大本營!’”

    高懷秀皺緊眉:“你說的都是什麼?”

    老太監嘆道:“這就是那邪教的創教宗旨,人人都說他們的教主是個瘋子,竟敢挑釁當今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攝政王也是氣壞了,派了好多人出去追殺他們,其中不乏大內高手,軍中精銳,可不管陣仗有多大,最後總是無功而返,派去的人還總是莫名其妙失蹤。”

    高懷秀好笑道:“還有這事?”

    老太監點頭:“可不是,攝政王為此雷霆大怒,懸賞萬兩黃金,換那江湖惡徒的項上人頭。”

    高懷秀靠回到床榻上,淡聲道:“就讓他心煩著吧,直到我……”

    他笑了笑,不再往下說,對面的殘燭忽的熄滅了,沈重的陰影籠罩下來,也就遮去了他眼底利刃般的寒光,還有……嗜血的恨意。

    *

    攝政王府。

    “廢物!都是廢物!”

    南宮夜衣袖一揮,瞪著跪在地上的一眾手下,冷笑道:“不過是江湖上的一個幫派,你們竟查不出他們的底細?本王養你們還有何用?”

    其中領頭的一人膝行向前:“王爺息怒,我等必當竭盡所能——”

    南宮夜冷冷打斷:“別說邪教的頭目……席寒,不是我沒給你機會,後院失蹤的那兩個賤婢,還有地牢裡憑空消失的蘭陵君,快三個月了,你可知他們的去向?”

    席寒額頭上流下冷汗:“屬下無能。”

    南宮夜看著他,半晌,閉了閉眼:“本王再給你一個月時間,若還是沒有結果,提你人頭來見。”

    席寒心中一凜,大聲道:“是,屬下遵命!謝王爺開恩。”

    南宮夜擺了擺手:“下去罷。”

    眾人退了出去。

    婢女奉上一盞熱茶,輕輕放在茶幾上,大氣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忽聽背後響起冷冽的聲音:“站住。”

    胸腔裡的心劇烈跳動,她轉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南宮夜淡淡道:“本王就這般可怕麼?”

    婢女一愣,呆呆地抬起頭:“王、王爺?”

    南宮夜有些出神,過了會,厭倦道:“出去。”

    婢女松了口氣:“謝王爺開恩。”

    門又關上了。

    南宮夜一手斜支著頭,這些天過於忙碌,他到底累了,只是閉目小憩而已,卻久違的夢見了多年前的舊事。

    那是……少年時。

    他早年混跡江湖,結仇太多,有次被人追殺,受了重傷無力抵抗,幾乎就要被人一劍穿胸,關鍵時刻——身後躥出來一個纖細瘦弱的人影,硬是替他擋了一劍,鮮血濺出來,染上他毫無血色的臉頰。

    就這一眨眼的功夫,他擊斃了行凶的人。

    少女軟軟倒在他懷裡,茫然睜著眼睛,氣息微弱:“公子……公子……”

    他迅速查看了下她的傷口,替她止血:“放心,死不了。”

    少女張著嘴,吃力的吐出幾個字:“……你、你還好嗎?”

    他冷淡道:“以後遇到這種事,你只管藏起來,我還不用你來救。”

    少女不知聽清楚沒有,對著他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十分傻氣的笑:“你沒事就好……我、我好怕你受傷……”

    那個人啊。

    南宮夜忽然驚醒,眼前還殘留著少女慘白的容顏,翕動的唇如即將枯萎的花瓣,一向卑微的目光,被不舍和眷戀浸染。

    阿嫣。

    南宮夜扯起唇角,笑意帶著些許諷刺——這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這麼久了,那個卑賤的丫頭到現在還不知所蹤,最大的可能,怕是蘭陵君逃出王府的時候,把她也順道帶上了。

    他幾乎已經忘記生命裡曾有那麼一個人的存在,她的失蹤,卻讓他夢見了這一段塵封在時光中的往事。

    他的人生是血光與火光交織而成的。

    童年慘遭滅門之禍,他帶著仇恨長大,整個少年時期都在努力習武,籌謀復仇之事,那是一段晦澀沈重的歲月。

    那個卑微而柔弱的少女,曾是那段灰色記憶中,一點溫暖的亮色。

    她迷戀著他,如飛蛾撲火。

    可他是不喜歡她的,只把她當成貓狗一般的玩物,閑來逗上一會,不喜歡了便撇在一邊,從不搭理。

    南宮夜抬起手邊的茶盞,送到唇邊,才發現茶已經涼了。

    罷了。

    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作甚?

    那個女人就是個賤奴而已,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

    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想起江湖上興起的邪教,南宮夜頓時面沈如水,冷哼了聲,向外走去。

    *

    阿嫣在鄉間小屋住了三月有余。

    老古董的系統修復完,線索男主改人後,阿嫣便催著和尚背上他的包袱,帶著他的盤纏,麻利的走人。

    可和尚不肯走了,她好說歹說,他只當聽不見,一句阿彌陀佛了事,然後繼續賴在簡陋的草席上,念他的經,睡他的覺。

    阿嫣心煩歸心煩,念在破了他的童子身的份上,也沒拿他怎麼的,只不理他,精力全放在壯大自己邪教勢力的正事上。

    終於,時機成熟,踏上征服星辰大海之路的日子來臨了。

    阿嫣吃過早飯,把阿月叫到身邊,又拉住蘭陵君,嚴肅道:“我有話同你們講,你們聽仔細了。”

    阿月點點頭。

    蘭陵君不置可否。

    阿嫣從懷裡掏出一個令牌,只見正面寫了一個大大的‘嫣’字,反面則寫了一個稍微小一點的‘美’字。

    她把令牌給阿月,一本正經道:“鑒於你這三個月的優異表現,我決定給你升職,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盛世美顏教的副教主了。”

    阿月歡歡喜喜地收起令牌,問道:“姐姐,這個教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

    阿嫣蹙眉:“怎麼可能?我的教眾遍布天下,我每次出去都是去洗腦——不,傳道講課的。反正你以後就會見到了,會有人來聯絡你。”

    阿月訕訕道:“喔。”

    阿嫣又轉向沈默的蘭陵君:“和尚,我知道你無處可去,你死活不肯走,怕是也迷上了我的盛世美顏,如今給你一個機會,我封你為我教的聖子——”

    阿月驚道:“姐姐,我不是聖女嗎?”

    阿嫣擺擺手:“你已經升職變成副教主了,聖子換成他。”

    阿月抿了抿唇,有點不甘願。

    阿嫣看著蘭陵君,繼續道:“以後,你每個月都能領零花錢……你當成香火錢也無所謂,如此我也算對得起你了,我都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了,這種待遇,你的前任們可都沒有的。”

    蘭陵君不為所動,只問:“你到底想干什麼?”

    阿嫣道:“我要走了。”

    阿月轉過頭:“去哪兒?我跟你一道去。”

    阿嫣搖頭:“不,太麻煩,我一個人行事方便。”

    阿月嘟起嘴:“姐姐——”

    阿嫣站起來:“就這麼決定了,散會。”

    蘭陵君忽然開口:“等等。”

    阿嫣回頭。

    蘭陵君走到她面前,語氣是肯定的:“你要回帝都。”

    阿嫣沒作聲。

    蘭陵君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又道:“你要回王府。”

    阿嫣看了看他:“回王府前還得去一個地方,總歸不關你的事。”她嘆了口氣,凝視著他:“和尚,我現在心平氣和的跟你講道理——”

    蘭陵君淡然道:“我知道,你不心平氣和的時候,會叫我禿驢。”

    阿嫣不耐煩了:“總之,不就跟我好了一次嗎?多大點事。多少大奸大惡、十惡不赦之徒,佛祖都能諒解,你不過入了一下地獄,最多也就一個時辰,馬上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了,佛祖會原諒你的。”

    蘭陵君沈默。

    阿嫣轉身便走,可走了一步,袖子一緊,回頭看,竟是被他牽住了。

    蘭陵君輕輕道:“……別走。”

    阿嫣看了他一會,搖搖頭,直接將袖子撕下一片,繼續走向門口,頭也不回道:“送你了——後會無期。”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2:51


    皇宮。

    高懷秀下朝後,換了一件黑色的常服,在御書房看了一個時辰的書,老太監賀福望著他的背影,悄悄嘆了口氣,出去端上一盞熱茶,輕輕放在桌上。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變天了。

    窗外下起大雨,賀福忙走過去,關上窗子,避免雨絲斜飄進來。

    高懷秀放下書卷,抿了一口清香的茶,眉心漸漸擰起,一只手習慣性地揉著膝蓋,目光看向緊閉的雕花木窗,自嘲地笑了下。

    賀福略有不忍,低聲問道:“皇上,腿腳又疼了嗎?可要喚太醫前來?”

    高懷秀搖頭,淡淡道:“不必。”

    賀福又勸了幾句,見他態度堅決,便嘆了一聲,退在一邊。

    高懷秀手握書卷,卻有些心不在焉,怔怔出神,過了會,問道:“江湖上的那夥賊寇,如何了?”

    賀福小聲答道:“攝政王已將懸賞額提升到十萬兩黃金。”

    高懷秀唇角勾了起來,眼底冰冷依舊:“然後呢?”

    賀福搖頭,有點幸災樂禍:“沒有結果。攝政王手底下的精銳派出去了好幾批,皆無功而返。”

    高懷秀擰眉,細想了一會,緩緩道:“那夥人……可有干出擾民之事?”

    賀福面色古怪:“他們就整天搜刮街市的胭脂鋪子,似乎沒有別的圖謀,而且都是給了銀子的……對了,最近這段時間,他們經常騷擾帝都有名的文人墨客,才子書生,非得逼著人家也一道入教。”

    高懷秀啞然失笑。

    賀福也笑了,看著這位從小服侍到大的天子,想起他的淒涼處境,不免唏噓:“皇上,您要常笑笑才好,都說笑一笑十年少,您今年滿打滿算,也才二十五啊!”

    二十五歲,即位不足一年。

    他的陛下,卻已歷盡竊國殺父之痛,又成了半殘廢之身,處處受制於人,萬事不能自主,生死全在他人的一念之間。

    ——恨只恨生在帝王家。

    高懷秀淡淡一笑,聲音平靜:“賀福,我不求長命百歲,若蒼天開眼……”蒼白的容顏浮起一抹厲色,黑眸中恨意翻湧:“我願用余生壽命,換他南宮夜不得好死!”

    賀福驟然變色:“皇上,隔牆有耳!快別說了。”

    高懷秀閉上眼睛,只是冷笑。

    上朝的時候,他只是坐在龍椅上的傀儡擺設,所有決定都由南宮夜拍板定案。下朝後,他也沒什麼事情,只需要等南宮夜批完折子,他蓋上玉璽。

    今晚,折子遲遲不曾送來,高懷秀正準備回養心殿休憩,剛站起身,賀福面帶憂色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

    那是南宮夜身邊的人,從軍中起就追隨他左右的得力干將,席寒。

    高懷秀的目光,落在席寒腰間的佩刀上——御前帶刀,大不敬之罪。他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微笑道:“席將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席寒對他俯身行禮,卻不跪地,神情桀驁:“皇上言重了。微臣奉攝政王之命前來,攝政王聽聞皇上多日不曾臨幸後宮嬪妃,十分憂心。”

    高懷秀袖中的手緩緩握起,心頭控制怒火的一根線,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可他依然鎮定自若,談笑自如:“攝政王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就不勞他費心了。”

    席寒面無表情,語氣冷硬:“皇上錯了。開枝散葉、延續皇家血脈,本就是朝堂大事,皇上怎可如此輕視?皇上已年過二十五,卻未有皇嗣,未立太子——不止攝政王,朝中許多大臣對此也頗有微詞。”

    高懷秀笑了笑,一字一字輕聲道:“攝政王乃人心所向,一向就是他說什麼,便有文武百官附和。”

    席寒看著天子清俊含笑的容顏,冷冷道:“王爺也是關心皇上。早生皇子,早立太子,才能定百官之心——這也是您身為大夏天子,當盡的責任。”

    高懷秀雙手攥緊,骨節泛白,唇邊仍然掛著淺笑,頷首道:“攝政王的意思,朕明白了,多謝席將軍不辭勞苦,深夜來傳話。”

    席寒見他往外走,冷然叫住他:“皇上。”

    高懷秀轉身,輕挑眉梢:“席將軍還有什麼吩咐?”

    席寒聽出了他的嘲弄,卻只當沒聽見,漠然道:“麗妃溫柔婉約,知書達理,定能討得皇上歡心——今晚,她已在宮中等候您多時,還請您移駕儲秀宮。”

    高懷秀低眸一笑,嘆息道:“王爺考慮的真周到,連人選都替朕安排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席寒,淡淡道:“朕知道,這就過去……席將軍倘若還不放心,不如隨朕一道去儲秀宮?”

    席寒後退一步,行禮道:“皇上能理解王爺的良苦用心,自然再好不過。微臣告辭。”說罷,微微彎下腰,退了出去,行走間,腰間的佩刀撞在鐵甲上,不時發出一聲響,猶如撞在殿中兩人的心上。

    高懷秀忽然開口:“席將軍且留步。”

    席寒轉身。

    高懷秀問他:“琅琊長公主自從昨夜出宮,就未曾回來,不知——”

    席寒一口截斷:“公主在王爺身邊,十分安全,不勞皇上掛心。”他抱拳又行了一禮,走了。

    高懷秀望著他的背影,眼神轉冷。

    賀福見他走的遠了,老臉現出痛恨之色,低聲道:“攝政王欺人太甚!”

    高懷秀沒什麼過激的反應,抬起桌上的冷茶,飲了一口:“走罷。”

    賀福紅著一雙眼睛,看向他:“皇上?”

    高懷秀笑笑:“愣著作甚?擺駕儲秀宮。”

    賀福脫口道:“您當真要——”

    高懷秀語氣淡然:“麗妃本就是他安排在我身邊的人,也是他在宮中的眼線之一,我今晚不去,明早南宮夜就會找上門。”

    賀福走近他身邊,悄聲道:“皇上,您說,這攝政王好端端的,怎會關心起皇嗣?”

    高懷秀道:“他答應了霜霜留我性命,一時半刻不宜動手,但以他的性情,長久下去,必然不能容我活著。”放下茶盞,輕輕一笑:“他想讓麗妃趁早生下皇嗣……呵,一個無知無覺的嬰兒,比起我,更適合當隨他拿捏的傀儡天子。留下我的一線血脈,霜霜那邊,他也有了交代。”

    賀福大驚:“那您——”

    高懷秀笑了一聲,徐徐道:“他既存了這樣的心思,我自有應對之策。麗妃或宮中的任一女子,都不可能懷上龍子。”

    賀福低著頭想了一會,忽然記起一件事,心驚膽戰:“皇上,您、您吃的那藥,可是絕子的藥?”

    高懷秀只是笑。

    賀福面如土色,怔怔道:“那種藥,服用的久了,可是會再也無法生育的——”他忽然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皇上,老奴求您了,您不能以身涉險,您是高家最後的——”

    高懷秀容色冷漠,道:“那又如何?即便生下子嗣,也不過由著南宮夜欺淩,還不如在我身上絕了香火。”

    賀福泣不成聲:“皇上、皇上……您三思!”

    高懷秀搖了搖頭,不再看他,向門口走去。

    夜風一吹,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抬頭,仰望繁星閃爍的夜空,唇邊的笑泛起苦澀,回想起少年時,父慈子孝,他和高霜霜在宮中無憂無慮的生活,只覺得人生真如大夢一場,又如荒唐的戲劇……而他短暫的一生,怕是要以悲劇落幕。

    即使如此……

    他冷笑了下,抬步往儲秀宮走去。

    即使注定不得善終,即使永世不得超生,他也要拖著南宮夜一起下地獄。

    ——這已經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

    儲秀宮。

    剛進門口,便有帶著甜膩香味的暖風飄來。

    太監尖細的嗓音宣布皇帝的到來,高懷秀走了幾步,抬起頭,看見一名宮裝麗人,笑盈盈地從裡面迎了出來,對著他屈膝一禮,微低著頭,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臣妾參見皇上……”

    高懷秀俯身扶起女人:“愛妃免禮。”

    麗妃羞怯地起身,抬眸,正對上英俊的天子含笑的目光,不覺面上一紅,柔聲道:“不知皇上用過晚膳沒有?妾身備下了糕點和茶水,皇上快來嘗嘗。”

    高懷秀同她一道進內室,伺候的宮女和太監悄聲退下。

    麗妃一雙白嫩的小手倒了一盞茶,遞到男子手中:“皇上,喝茶。”

    高懷秀接過,輕輕嗅了嗅,白茫茫的熱氣升騰而上,模糊了他的眼神,他語氣帶笑:“真香,這等好茶,朕只在麗妃這兒才品過。”

    麗妃羞紅了小臉,嬌怯怯道:“皇上若是喜歡,常來儲秀宮,妾身定會替您備著。”

    高懷秀笑道:“愛妃真是體貼。”

    麗妃但笑不語。

    那一盞茶下去,高懷秀很快全身熱了起來,一向蒼白的臉染上不自然的緋紅,他唇角掛著輕淺的笑,伸手攬住往他身上蹭的女人,並不作任何抵抗,只有那一雙眼睛……始終是冰冷的顏色。

    夜深了。

    就在他抱著懷中嬌柔的女子,放到床上,抬手松開系起的錦帳的剎那——微風拂過,他一怔,看向緊閉的窗戶。

    門窗都是關著的。

    這風……從何而來?

    高懷秀心生戒備,回頭一看,片刻前還柔聲喚著他‘皇上’的麗妃,竟然已經沈沈睡去,不省人事。

    上空傳來一聲低笑。

    高懷秀驀地抬起頭,下意識後退一步,腳後跟碰到床邊的小凳子。

    對面的橫梁上……有人。

    那是一名穿著赤紅裙衫的女子,形容如少女,眉心一點朱砂紅,妝容十分精致,此刻正微微笑著,眉眼彎彎。

    他見過這一張臉。

    在攝政王府,在玉燕廳,但是那一晚……這人分明是另一種淒慘模樣,蒼白的臉,瘦弱的身軀,跪下對南宮夜磕頭的時候,眼神滿是癡情,撞牆到一半忽然止住,回來又變成了另一番囂張的態度。

    高懷秀眼神清明,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

    ——沒有一點動靜。

    巡邏的侍衛、滿宮的奴婢,竟無人發現她的存在。

    “皇上,別看了。”那人開口,聲音懶洋洋的,對他的警惕,對床上昏迷的麗妃,渾然不在意:“我比你來的早。你的妃子在茶裡下春藥前,我就在了,等你等的有點困,先睡了一覺。”

    高懷秀皺緊眉,沈聲道:“你怎麼進來的?”

    阿嫣不答話,指著床上的麗妃:“皇上,煩請你把那位姑娘挪挪地方,等下,那是你我要睡的床,她在不方便。”

    高懷秀遲疑,再次看向房門,猶豫是否應該叫人。正在這時,下腹又是一陣燥熱,於是眉心擰的更緊。

    阿嫣看見他的模樣,低低笑了一聲,道:“皇上,別反抗了,你出去瞧一瞧——外頭的人可都睡的香呢,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救你的。”

    高懷秀忍著體內的躁動,冷靜道:“你是攝政王府中的——”

    阿嫣打斷他:“你的消息太過時了。”縱身一躍,輕飄飄落在他面前,斂起笑意,認真道:“正式介紹一下,我是盛世美顏教的教主,阿嫣。”

    高懷秀怔住,愈加懷疑地盯著對方。

    阿嫣奇道:“你沒聽說過我嗎?不可能啊,我已經揚名立萬了,王爺懸賞十萬兩黃金,求我項上人頭。”

    高懷秀腦中靈光一閃:“你是那邪教的教主?!”

    阿嫣皺眉,略有不悅:“邪教?我們是合理合法的教派,你不要亂講。”她解開腰間的衣帶,也不管他驚疑不定的目光,慢聲道:“我正好在帝都辦事,忙完了,本來想去王府找王爺,可他不在,我就只能來找你了。”

    她往前走一步,高懷秀便往後退一步,但他已經在床邊,無路可退,倉促之下,冷不防身體不穩,坐了下來,只能看著女子逼近。

    阿嫣笑了笑,滿室燭火下,那張嬌艷的臉現出揶揄之色:“皇上,你別怕,我是你見過的最講道理的采草大盜。你合作點,好好配合我,我送你一份禮物……”

    高懷秀神情緊繃,開口說了一個字:“你——”便沒下文了。

    女子抱著他,坐到他腿上,柔嫩的粉唇附在他耳邊,低低道:“我送你一座江山——你作夢都想討回來的錦繡江山。”

    高懷秀動也不動,忽然冷笑一下:“你能辦到?”

    阿嫣挑眉,看著他笑道:“皇上,你討厭死了,知不知道質疑我的能力,和質疑我在床上的實力一樣,都會叫我生氣的?”

    高懷秀不語,凝視著那雙近在咫尺、水光浮動的美眸,喉結不覺滑動了下。

    阿嫣抬手輕撫他的臉,柔聲道:“別急,這兩樣,你都能切身體驗。”

    燭火閃了一閃。

    女子褪下外衫,輕軟的衣服落在腳邊。

    錦帳悄無聲息的放了下來,燭火掩映下,兩人的身影覆在一起,交纏難分。

    而躺在地上的麗妃依舊昏沈沈睡去,一無所覺。

    *

    床上的動靜漸止。

    一陣寂靜後,阿嫣掀開錦帳,將簾子系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纏亂的黑發。

    床榻上的男子坐起身,自身後擁住她清瘦的肩膀,低笑一聲,又嘆氣:“……你還是第一個敢騎在朕身上的女人。”

    阿嫣用手指梳著長發,淡淡道:“而你是我睡過的皇帝中,技術最差的一個。”回頭,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手,語重心長道:“作為坐擁三宮六院的帝王,你也太生澀了點,以後多練練。”

    高懷秀沈默了一會,自嘲道:“我只是個牽線木偶,南宮夜捏在手裡的傀儡,自然比不得大權在握的皇帝。”

    阿嫣又看了看他:“我答應過你,還你一座江山,便不會反悔,你不用來試探我。”

    高懷秀靜了靜,問道:“你那麼恨他?”

    阿嫣搖頭:“不恨,對他沒什麼感覺。”

    高懷秀擰眉,觀察著對方:“那你為何要與他作對?”

    阿嫣答道:“我要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壯大我教勢力,他認識我,想殺我,所以我只能先下手為強——要麼睡服他,要麼拔掉他這顆釘子。不巧他今晚不在王府,錯過了第一個選擇。”

    高懷秀沈默。

    阿嫣起身,繞過趴在地上睡覺、一不小心流下哈喇子的麗妃,走到梳妝台邊,凝視鏡中映出的容顏——因方才歡愛過,那一張臉分外艷麗,帶著一點嫵媚的慵懶,煞是好看。

    身後,高懷秀問:“聽說,那晚玉燕廳……之後,你失蹤了一段時間。”

    阿嫣平淡道:“是,不小心睡錯了人,但現在已經步上正軌了,穩得住。”

    高懷秀靜了一會,聲音低沈:“你究竟是什麼人?”

    阿嫣從鏡子裡看著他,柔聲調笑:“想睡你的人、會救你的人——皇上,問那麼多作甚?改天,你就說我是你宮裡的宮女,隨便給我一個名分,讓我待上一段日子。你且放心,待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我便回王府,不會賴上你。”

    高懷秀凝視著女子的背影。

    阿嫣淡聲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道理,皇上還用我教嗎?”

    高懷秀笑了聲,躺回床上,嗓音帶著些許沙啞:“同過床、共過枕的朋友?”

    阿嫣回頭,對著他笑了笑:“床友。”

    高懷秀好笑,搖了搖頭。

    突然,阿嫣聽到了細碎的聲響,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有人倒懸在外面,無聲無息:“教主。”

    阿嫣靠在一邊的牆上,無視床榻上男人驚異的臉色,問道:“何事?”

    那黑衣人道:“我已奉教主之命,派人將副教主和聖子接回咱們的地方。”

    阿嫣並不怎麼感興趣:“那就好。”

    黑衣人遲疑片刻,又道:“副教主還好,聖子……”

    阿嫣問:“他怎麼了?若他想走,你們便放他離開,不用留他。”

    黑衣人嘆了口氣:“不,聖子總是追問您的下落,還問……您是不是已經回到攝政王府了。”

    阿嫣不耐煩道:“叫他安分點——”瞥了外面隱入夜色的人一眼,吩咐道:“——看住他。傳我的話,他若給我搗亂,我要降他的職,罰他去干他的老本行,外出化緣討飯。”

    黑衣人:“……”

    過了好一會,他重整思緒,又道:“教主,前天帶回來的那兩個讀書人,頗有幾分氣節,抵死不肯入教。”

    阿嫣聽了,嗤笑一聲:“他們寫的文章如何?”

    黑衣人回道:“屬下尋人鑒定過,此二人的才華,在帝都的迂腐書呆子中,堪稱獨領風騷。”

    阿嫣看著他,露出一絲笑容,終於高興起來:“好的很。你保證他們不死就成,過幾天,我尋個日子回去一趟,親自收服他們。”

    黑衣人恭敬道:“是,屬下在樓外樓恭候教主大駕。”

    “去吧。”

    等那黑衣人走了,阿嫣又關上窗,回到床邊,坐在淺淺笑著的男人身旁:“皇上,你一看就是個聰明人,我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

    *

    十天後,攝政王府。

    南宮夜自外歸來,脫下黑色的披風,隨手一扔,身後的侍女忙接住,輕手輕腳地跟著他進到花廳中。

    席寒已經在裡面等候,另外一邊,則坐著一名姿容絕色的少女。

    南宮夜看見他,不等他跪下行禮,揮揮手:“如何?可有那邪教頭目的消息?”目光瞥見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他皺了皺眉,開口:“霜霜?本王不是派人送你回宮了麼?你怎麼在這?”

    高霜霜看見他,站了起來,雙目含淚:“這幾日陰雨天,皇兄的腿定是……夜,宮裡的太醫只聽你的話,你叫他們幫皇兄治傷,他的腿疾一到這等天氣,便會疼的夜裡睡不安穩——”

    南宮夜冷笑道:“那又與我何干?”

    高霜霜咬住下唇,過了一會,開口:“求你……”

    南宮夜看著垂下兩行清淚的少女,面色冷淡,看了一會,他輕笑了聲,眼裡掠過幾許譏諷:“你覺得他可憐?你覺得我殺了你的父皇,便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

    他大笑了幾聲,從少女身畔走過,坐到正前方的太師椅上,語氣陰涼:“高霜霜,你莫要忘記,是你們高家先對不起我!我留下高懷秀的命,已經是仁至義盡,當年……你父皇是怎麼對我們南宮家的?”

    高霜霜臉色蒼白,默默無言。

    南宮夜的眼底浮起濃重的戾氣,一字字清晰道:“他屠殺我滿門,殺了我爹,我娘,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還有我躺在病榻上的祖父……那之後,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可知道?每夜都會被夢中的火光驚醒,起來總是一身冷汗。”

    高霜霜動了動嘴唇:“你已經報仇了……”

    南宮夜冷聲道:“你父皇不曾對我南宮一門的老弱婦孺留情,我何須對他的子孫手軟?”他看著少女,目光冷了下來:“回宮去。”

    高霜霜顫聲道:“夜——”

    南宮夜不為所動,抬起一手:“來人,送公主回宮。”

    高霜霜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席寒這才走上前:“王爺。”

    南宮夜平復了下語氣,淡淡道:“怎麼樣了?”

    席寒答道:“月初,帝都又有兩名書生遭人劫持,想是那邪教所為,屬下派人追查……”

    南宮夜轉過頭:“結果。”

    席寒額頭上冒出冷汗,跪了下來:“屬下該死。追查的那幾個人又失蹤了。”

    南宮夜瞳孔收縮,一掌拍在桌案上:“混賬!”

    席寒又重復了遍:“屬下該死。”

    南宮夜閉上眼睛,靜默許久,忽然問:“這兩天,宮中可有什麼消息?”

    席寒恭聲道:“屬下進宮那晚,皇帝在麗妃宮中留宿。”

    南宮夜冷笑了下,淡然道:“很好。等麗妃懷上龍子,高懷秀也沒活著的必要了。”

    席寒沈默了會,又道:“還有……皇帝封了一名宮女為才人,對那宮女寵愛有加。”

    南宮夜問道:“那宮女的底細,你可知道?”

    席寒答道:“十分陌生……王爺,這有點可疑。”

    南宮夜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盞,面無表情道:“後天,待本王從城外歸來,你把那宮女帶過來。”他笑了笑,挑眉:“本王倒想看看,一向不近女色的高懷秀,究竟看上了個怎樣的女人。”

    *

    帝都郊外,樓外樓。

    美顏盛世教大本營。

    房間裡,書生甲把侍女送進來的食盒,狠狠扔到地上,瓜果和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滾落出來,侍女‘呀’了一聲,遠遠閃避開。

    書生甲臉紅脖子粗,激動的叫喊道:“叫你主子出來見我!憑什麼把我關在這裡?士可殺不可辱,我寧可餓死,也不吃你們邪教的東西!”

    書生乙從床上下來,神情慷慨激昂,站在同伴身邊,高高昂起頭顱,大聲道:“正是如此!我等是有風骨的人,豈可接受敵人之食?爾等宵小之輩,爾等……邪教,終有一天會被官府斬盡殺絕!我們雖倒下了,卻會有後來者替我等報仇雪恨!”

    侍女嘆了口氣,勸他們:“公子,你們為何這般固執?我聽教友們說,從前的那些書生,他們剛開始也這麼說的,只是見了我們教主,他們就變成尾巴搖的比小狗都歡快的跟屁蟲了。”

    書生甲冷笑道:“那是他們意志薄弱。”

    書生乙用力點了點頭:“不錯,我們已有視死如歸的決心,便是來上十個教主,我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書生甲重重哼了一聲:“你們等著,攝政王不會放過你們的,他已經懸賞十萬兩,取你們教主的項上人頭,很快她的頭顱就要掛在城門口示眾了!”

    侍女看著他們,目光帶上一絲憤慨:“攝政王殘忍暴虐,荒唐失德,天下人人皆知,你們不曉得嗎?”

    兩名書生沈默了會,背過身,不再理人。

    侍女冷哼:“不吃就不吃,餓死你們算了。”她剛走出門,看見靠在牆邊的女人,忽然舒展眉宇,笑了起來,急忙跑過去:“姐姐,你可算來了。”

    阿嫣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本教的副教主,不必親自來送吃食。”

    阿月低下頭:“可其它的大事,我、我一竅不通。”

    阿嫣笑了笑,直起身,往屋裡走。

    阿月急道:“姐姐,他們不識抬舉,咱們先餓他們三天,叫他們亂說話。”

    阿嫣沒回頭:“不必,給我半柱香的時間。”

    實際上,別說半柱香了,她進去沒一會,便又出來了,不曾停留,經過阿月身畔,走遠了。

    阿月望著她的背影,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靠近關著兩名書生的房間,恰好看見他們從裡面出來,便止住腳步。

    那兩人神情很鎮定,似乎沒什麼不對。

    他們徑直走到她跟前,停了下來。

    阿月瞪了他們一眼。

    書生甲開口:“這位姐姐,請問會費在哪裡交?”

    阿月:“……”

    書生甲見她不答,又問道:“請問寫幾篇文章,才能晉升為教中小頭目啊?”

    ……

    *

    阿嫣沒想在大本營留宿,此番回來,處理完了重要的事情,便準備出發回宮。穿過前院,還沒出月門,忽見一道暗影閃出來,擋在前面。

    幾名教眾經過,本想向教主行禮,然而一看院中對峙的兩人,感覺氣氛不對,十分識趣地悄悄溜走了。

    於是,庭院中只剩暗夜鳥孤鳴。

    月色涼如水。

    阿嫣開口:“讓開。”

    那人動也不動。

    阿嫣便想繞開他走,與他擦肩而過時,袖子又是一緊。她皺眉:“你這般喜歡收集我的破袖子嗎——”

    那人聲音很輕:“不喜歡。”

    阿嫣站定,偏過頭看他。

    蘭陵君攤開另一只手,手心是一片碎布,他的神色平靜,語氣卻壓得極低:“我不要你的袖子。”

    阿嫣盯著他看了會,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忽然笑了笑:“留頭發了?”又笑了一聲,將袖子從他手中扯回,淡淡道:“——那以後不叫你禿驢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3:18


    夜空中,厚厚的雲層飄過,掩住一輪皎潔彎月。

    院門前的紅燈籠投下飄忽的光,而那白衣的青年背光站立,整個人隱在夜色中,比起上次相見,身形更為消瘦,若非寬大的長袍遮蓋,只會更顯形銷骨立,原本風神俊秀的五官也更為深刻。

    阿嫣問他:“留頭發了,怎麼跟你的佛祖交代?”

    蘭陵君沈默片刻,淡淡笑了笑:“這世間,本無不負如來不負——”他止住,終是沒能說出那個‘你’字,過了一會,他說:“我蓄發了。”

    阿嫣說道:“我看的見。”

    蘭陵君的目光落在地上,默然無言。

    兩人之間隔著濃重的夜色,微涼的風。

    阿嫣開口:“我走了。”

    蘭陵君抬起頭:“施主——”他又停下,看向那紅衣黑發,美艷妖嬈,卻又比誰都狠心灑脫的女人,看了一眼,不舍得移開目光,便想看第二眼、第三眼,見對方已經走到月門邊,他輕輕喚了聲:“……阿嫣。”

    阿嫣停下腳步,回過頭:“還有事?”

    蘭陵君低眸,看著手心那一片碎了的袖子:“你別走了。”

    他盯著那片碎布,看了很久,久到周圍無聲,他以為對方定是走了,便又輕嘆一聲,抬眸,冷不丁撞進女子探究的視線中,於是他微紅了臉,有點無措:“……你沒走?”

    阿嫣臉上淡淡的:“你拉著我的手。”

    蘭陵君一愣,往下一看,這才發現——原本牽住女子衣袖的手,不知何時竟已牢牢握緊她纖細的手腕,掌心的觸感是溫熱柔嫩的肌膚。

    他忙松開,想念一句阿彌陀佛,又覺尷尬。

    阿嫣忽然笑了笑:“和尚——”

    蘭陵君擰眉:“我還俗了。”

    阿嫣道:“叫習慣了。”看著他,又是一笑:“等你頭發長到肩膀的時候,我就回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蘭陵君怔住,一時沒回過神來。

    烏雲散去,柔和的月色灑下來。

    這算是……對他的承諾?

    蘭陵君心情激蕩,想說話,喉嚨裡卻似被什麼堵著。

    正猶豫間,又聽對方平靜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費了這麼多力氣,創建我盛世美顏教,豈是一時興起?我早晚會回來享用勝利果實——至於你,既然你不想當和尚了,身為我教聖子,你也要多關心招攬教眾之事,別不出力光吃糧。”

    蘭陵君:“……”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抬頭再看,院子裡早已沒人了。

    *

    皇宮,大內禁地。

    這兩天連日下大雨,高懷秀的腿疾犯了,疼的厲害,成日躺在養心殿的床榻上,無力外出。

    賀福見了著急,實在看不過去,顧不得皇帝的明令阻止,偷偷去了一趟太醫院,誰知進到偌大的太醫院,裡外走了一圈,只見到一名年輕的醫士坐在那裡,手裡執著一卷書,一邊看,一邊打呵欠。

    賀福忙問道:“其他人呢?黃御醫、方御醫,他們都在何處?”

    醫士瞥了他一眼,懶懶道:“兩位先生告病假在家,你不知道麼?”

    賀福又問:“那劉御醫呢?總不至於都病了,連個輪值的都沒有。”

    年輕的醫士明顯認出了老太監的身份,嘴角掛著一點不屑的笑,慢吞吞道:“就是都病了,公公,你也曉得,最近這天氣不好,總下雨,有的人腿疼犯病,有的人留在家中養病,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兒。”

    賀福一聽‘腿疼犯病’幾個字,臉色轉冷,瞪著那滿懷惡意的醫士,聲音尖銳,冷笑道:“這天下到底還是姓高的。”

    醫士嗤了聲:“誰知道還能姓幾天呢?”他執起書卷,懶洋洋道:“公公,若是沒什麼事了,我這還得看書,沒功夫招待您。”

    賀福重重哼了聲,盯著他的眼神像是刀子,拂袖而去。

    醫士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搖了搖頭,語氣輕慢:“一條老狗,再凶有什麼用,又不能咬人……這天下姓高有何用,作主的卻是姓南宮的。”

    賀福回到養心殿,路上走的急,喘著氣,一眼便看見琅琊長公主也往這邊來,紅撲撲的小臉,額角掛著晶瑩的汗,身上穿的是騎馬的裝扮。

    高霜霜見到他,打招呼:“公公。”

    賀福行禮:“老奴見過長公主殿下。”他抬起頭,飛快地瞥了眼少女,又規規矩矩地低下目光,笑問道:“這雨才剛停了一天,公主是從宮外歸來嗎?”

    高霜霜頷首,不甚在意:“出去騎馬了。”

    賀福吞了口唾沫,攥緊顫抖的手:“可是……同攝政王一道?”

    高霜霜這才看了他一眼:“公公為何有此一問?”

    賀福心裡一涼,聽少女這麼說,已知答案,突然便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公主,您叫王爺高抬貴手,別這般折辱皇上,老奴求求您了,老奴給您磕頭了……”他當真一連磕了幾個響頭:“皇上的腿疾,若不及時治療,長此以往,只怕這條腿是要——他已經這樣了,王爺還不夠解氣的嗎?為何不讓太醫院的御醫替皇上診治……”

    旁邊的幾名宮女彎下腰,想拉開他。

    高霜霜抬手制止,親自扶他起來,嘆息道:“公公,你起來。我自然知道皇兄的病,可……”話音戛然而止,少女淒然一笑:“我又能如何呢?我求過攝政王,他不允。我也沒其它法子。”

    賀福顫聲道:“只要您在王爺面前多說幾句——”

    高霜霜揮了揮手,讓周圍的人都下去,過了一會,苦笑道:“你有所不知。當年那樁冤案……公公,你應該聽說過的。那的確是父皇害了夜,害了他們南宮家,我問心有愧。如今他對皇兄,已是網開一面。若我在他跟前一直替皇兄求情,只怕……”輕輕咬住嘴唇,懨懨道:“只怕他連我一起恨上了。”

    賀福急道:“公主,您為何要站在他的立場想呢?您想想先皇,想想您的皇兄,攝政王是如何對待他們的!”

    高霜霜臉色一白,正要說什麼,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兩人同時轉身,看見容色慘淡的天子站在門口,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低低咳嗽了幾聲。

    賀福走到那人身邊,想扶住他。

    高懷秀轉頭,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去哪了?”

    賀福一雙渾濁的眼睛腫著,不敢多言。

    高懷秀神色冷淡:“我說過,不準你自作主張,擅自去太醫院,也不準你在琅琊長公主面前胡言亂語——賀福,朕的話,滿宮的人都不當回事,那就罷了。如今竟是連你也不聽了?”

    賀福又跪了下來:“老奴不敢。”

    高懷秀的笑意帶著些許自嘲:“你有什麼不敢的?”他嘆了一聲,喃喃道:“我是奈何不了你的……我能奈何的了誰?”

    高霜霜小跑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擔憂道:“皇兄,你這幾天好些了麼?我上回托人帶給你的人參,你用著可好?”

    高懷秀笑了笑:“好多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高霜霜道:“那就好……”沈默了會,她靠著兄長,嘆氣:“皇兄,過兩年……時間長了,也許能消解王爺心中的怨氣。說到底,那是他父輩的恩怨,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放下仇恨。”

    高懷秀看著她,只笑了一笑,並不作答。

    一陣沈默後,高懷秀開口:“你騎馬也累了,回宮罷,不用擔心我這邊的事,我的腿傷沒那麼嚴重。”

    高霜霜點了點頭,離開了。

    高懷秀看著少女帶著宮女們遠去,眉眼間神色復雜,說不出是嘲弄,亦或是悲哀。良久,他問賀福:“嚴才人呢?”

    那個女人沒有姓氏,問來問去,只自稱阿嫣,他總不好封她為嫣才人,便取了諧音,封為嚴才人。

    嚴才人本人對這封號是很嫌棄的。

    想到那人,高懷秀唇角的笑意終於變得真實了些。

    賀福答道:“昨兒還在養心殿見過,今早起就沒人影了……”他回想了下,不覺皺起眉:“皇上,您吩咐嚴才人在養心殿侍候,這嚴才人卻總是偷跑到其他宮玩耍,真不懂規矩。”

    高懷秀微微一笑,不見惱意:“隨她去。”他抬頭,望著遼遠的天空,語氣帶著點聽不清晰的寵溺:“總會回來的。”等了一會,他又咳嗽了聲,皺起眉:“賀福……扶我回去。”

    賀福一驚:“皇上?”

    高懷秀面色不變,只是放輕聲音:“膝蓋疼的厲害。”

    賀福長嘆口氣,攙扶著他進養心殿內室,低聲勸道:“皇上,您為何不告訴琅琊長公主呢?如今,也只有長公主在攝政王面前,尚且能說的上話——”

    高懷秀淡淡道:“霜霜的心已偏向他,何必多此一舉。”

    賀福搖頭:“長公主……唉!”

    高懷秀進門,忽然停住,擺了擺手:“下去罷。”

    賀福一愣,抬起頭,只見有人坐在窗下喝茶,見他們走進來,便起身迎上前。他看了一眼難得露出喜悅之色的天子,頷首退下:“是。”

    室內只剩兩人。

    賀福離開時,貼心地關上門。

    高懷秀看了女子一眼,抬手,摸摸她的頭發,戲謔道:“舍得回來了?”站的久了,不免腿上痛楚鑽心,他又皺了下眉,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今兒一整天都沒見你的人影,出宮了?”

    阿嫣答道:“準備的差不多了,回來辦點事。”

    高懷秀問:“何事?”

    阿嫣沒有立刻作答,走到他身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問道:“疼嗎?”

    高懷秀淡淡道:“早習慣了。”

    阿嫣看了看他,語氣平靜:“若時間長了,沒人給你治,正常行走都會成大問題,歷朝歷代,我聽過有瘸了的皇帝,有跛子皇帝,可沒聽過有不能走路的皇帝。”對方目光清澈溫和,她笑了笑:“你心裡很清楚。”

    高懷秀微微點頭:“不錯。南宮夜不會留給我太久的時間,但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他太好過。”

    阿嫣對此不予置評,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小盒胭脂,看了一眼成色,皺皺眉,放了下來:“我要回王府了。”

    高懷秀一怔,目光有些愕然:“你說什麼?”

    阿嫣笑笑:“我不早同你說過麼,我就在宮裡待上幾天,遲早要去和王爺作個最後的了斷,我才好安枕無憂。”

    高懷秀許久不語,面色冷沈,過了好一會,低聲道:“枕著誰家的枕頭?”

    阿嫣看向他,帶著點趣味,柔聲道:“自然是王府的。”

    高懷秀的手抬到半空,忽又停住,指尖有些抖。他扯起唇角,聲音很輕:“所以,先前的話,都是你誆騙我的?”沒有等到他要的答案,黑眸中劃過戾氣,隱隱又摻雜著失望和痛苦:“我身邊都是他的眼線,除了賀福,無一人真心待我,到頭來……你也是如此。”

    阿嫣無聲地凝視他。

    高懷秀的語氣重了點,蒼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回答朕!”

    阿嫣的眼裡閃過一絲亮光,瞧著竟是高興的:“皇上,你生氣了嗎?”

    高懷秀微微一怔:“你——”

    阿嫣不待他說完,急忙打斷:“生氣了就好。來,趁熱打鐵,趕緊的。”她起身,走到床榻邊,往上面一躺,對他勾勾手:“給你個懲罰我、欺負我的機會,在我身上發泄你的怒氣,快來。”

    高懷秀哭笑不得:“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阿嫣正經道:“你怎麼不憤怒了?這樣不好,要不我再說幾句,氣你一氣。”

    高懷秀低哼了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我身子不好,你多氣上幾句,只怕我就一病不起了。”

    阿嫣笑了笑:“有我在呢,不怕你生病,就怕——”小手撫上他的腿,劃了一個圈,眼中含著一抹笑,眼尾上勾:“——反正只要它在就好。”

    高懷秀刮了刮她的鼻尖,沒好氣道:“這兩天,我的腿疾犯了,欺負你是不成的,還是你自己動。”

    阿嫣搖頭:“不符合規則,不行——都要我自己動了,我還怎麼欲拒還迎,矜持的起來。”

    “你?矜持?”高懷秀笑了一聲,嘆口氣:“那我也沒辦法。”

    阿嫣看著他,皺眉:“……真沒志氣。”坐起來,雙手環住他的頸項,送上一吻,纏綿之際,低聲道:“送你一粒仙藥,止疼的。”

    高懷秀扣住她的細腰,氣息紊亂:“在哪?”話音剛落,他微眯起眼,看著女子近在咫尺的粉唇,不再多言,又親了上去,吻的難解難分。

    終於分開一點距離,阿嫣抹去唇角曖昧的水漬,挑眉:“瞧,仙露瓊漿。”

    高懷秀笑道:“你啊,可真是……”

    他忽的停下來,不可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膝蓋。

    好像,沒那麼疼了?

    阿嫣催他:“脫衣服。”

    高懷秀沒動。

    阿嫣的目光繞著他轉了一圈:“皇上,實不相瞞,你是我見過的比較上道,比較配合的對像,因此,我本以為,我們可以愉快的合作下去。”

    高懷秀挑了挑眉,等著她往下說。

    阿嫣搖頭嘆息:“我希望我們之間,可以多一點真誠,少一點套路……看來,是我想錯了。”停頓片刻,她收起臉上的笑意,平鋪直敘道:“王爺比你強多了。”

    高懷秀愣了一會,慢慢道:“你……說什麼?”

    阿嫣坦蕩蕩地對上他的視線,無視他泛著寒意的目光:“我說,攝政王比你強多了,他武功高強,內力深厚,御女無數,去過青樓,逛過窯子,見過大場面,你在他面前,便如黃毛小兒,不堪一擊。”

    高懷秀明知她有意激怒,然而話說到這份上,如此露骨的言語……他終究忍耐不住,顯出幾分怒意。

    阿嫣的語氣很平靜,絲毫不起波瀾:“他深諳房中術之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玩的出的花樣,遠超出你貧瘠的想像力。因此,他的女人……”她傾身上前,在他耳旁輕聲道:“……縱使恨著他,卻又離不開他。”

    高懷秀神色沈了下來,望著身邊出奇冷靜的女子。

    她說的是誰,是她自己,亦或是……霜霜。

    高懷秀閉了閉眼,在對方張開嘴,再次吐出傷人的語句前,狠狠吻住她,緊緊抱住她,將她壓向龍床。

    身下的人幽幽嘆了一聲:“你早點合作,我何必多費口舌。”

    高懷秀冷哼。

    阿嫣睜開眼睛,微微笑著:“皇上,你別瞧我嘴上對你熱情如火,我心裡其實是很不樂意的。”

    高懷秀冷聲:“不是欲拒還迎嗎?”

    阿嫣笑了一笑,立刻又斂起愉悅的神情,繼續挺屍裝死。

    *

    分明是雨後寒冷的天,室內卻熱的厲害。

    完事後,阿嫣想起身穿衣,還沒坐起來,又被高懷秀拖了回去,扣進他懷裡,臉頰貼著他汗濕的胸膛。

    高懷秀低聲道:“說。”

    阿嫣說:“熱,你出汗了,我的妝全花了。”

    高懷秀的手臂箍住她,便如鐵鉗一般,素來隱忍溫和的天子,這時意外的蠻橫:“說不說?”

    阿嫣開口:“你出汗了——”

    高懷秀截斷:“說朕是你見過的最厲害的男人,比南宮夜強多了。”

    阿嫣問:“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高懷秀氣結。

    阿嫣安慰道:“沒事,以後你是皇帝,有的是機會練習。熟能生巧,笨鳥先飛,這個道理,在哪兒都能用。”

    高懷秀更為氣悶。

    阿嫣推開他,坐起身。

    屋外,賀福的聲音突兀的揚起:“皇上……攝政王府的席寒大人來了,正在外面求見。”

    高懷秀冷著臉:“告訴他,朕和嚴才人在一起,剛睡下。”

    賀福沈默了一會,又道:“席大人說,他是來接嚴才人的——攝政王聽聞嚴才人伺候皇上盡心盡力,想親自嘉獎一番。”

    高懷秀神色驟變。

    阿嫣反倒不以為然,對他道:“侍寢兩次,我教給你的可不少,皇上,給我升個位份可好?我可以當嫣美人了嗎?”

    高懷秀不發一語,摟住她的腰。

    阿嫣回過頭,看了看他,對屋外的賀福道:“賀公公,勞煩你請席大人稍等片刻,待我服侍皇上起來,這就出去。”

    賀福道:“是,老奴遵命。”

    阿嫣低著頭,穿上外衫,說道:“皇上,你總是自稱為我,連朕都不常用,底氣太弱了點。”

    高懷秀道:“我從不自認為是天子。”

    阿嫣淡然道:“穿的了龍袍,坐的了龍椅,睡的了龍床,便是天子。”她正想起身,男人卻不放手,只能先將他的手拉開,才站了起來,系上腰間的緞帶:“我走了,皇上多保重龍體和龍根。”

    高懷秀涼涼瞥她一眼:“後面那個才是你想說的罷。”

    阿嫣承認:“確實。你我第三次的緣分,我想留在一個特殊的場合,所以還請皇上務必珍重。”

    高懷秀看著她開門出去,黑眸冷厲駭人。

    那是他的女人,雖談不上有多深的情,但好歹是他親口封的才人,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另一個男人帶走。

    此一去,生死不知。

    這個仇,他會銘記在心。

    *

    席寒遠遠看見一名女子從養心殿出來,不曾多想,走上前,開口道:“嚴才人,請——”

    他忽的住口,瞪著那張臉。

    好熟悉的容貌。

    和後院裡突然失蹤的女人,他追查了好幾個月的賤婢,有些相似。

    可也只是相似而已。

    那名叫阿嫣的賤妾,早在試藥後,容顏就衰敗了,整個人憔悴的不成人樣,面黃肌瘦,叫人不忍直視。

    站在他面前的嚴才人,則是面若春花,光彩照人,美艷不可方物。

    他尚在震驚和狐疑中,卻聽女子對著他柔聲道:“席大人,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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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3:53


    回王府的路上,席寒騎著高頭大馬,幾次忍不住回頭,看向馬車微微晃動的簾布,一陣微涼的風吹過,紫檀色的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雙小巧的繡鞋,鞋面上的一枝杏花若隱若現。

    席寒皺起眉。

    是他想太多了嗎?

    嚴才人,阿嫣。

    不,不可能。

    深宮禁地,豈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進去的?

    若說是高懷秀救她的,那就更無可能了,高懷秀自己尚且在王爺的掌控中,宮中遍布王府的眼線,這不,他才剛封這女人為嚴才人,王府就收到了消息……因此,憑他高懷秀如何心思深沈,也無力將那賤婢救出王府後院。

    難道,世間當真有這般相像的兩個人?

    應該是巧合吧,其實細看下來,她們的容貌相差甚遠,嚴才人之貌堪稱國色天香,天下少見,而王爺的那名賤妾,則是尋常小家碧玉的姿色。

    只是巧合罷了。

    席寒定下心。

    *

    攝政王府。

    四月的天氣,剛下過雨,空氣是涼爽而清新的,帶著一點雨後特有的氣味。花廳外的兩株杏花開的正好,粉白色的花朵在枝頭悄然綻放,微風掠過,偶有一兩片花瓣落下來,恰好落在男子的肩頭。

    一襲墨色錦衣,星眸劍目。

    南宮夜本在花廳內等候,只是時間久了,總覺得室內的熏香煩人的很,不若這天然的清風來的清爽,於是他走了出來,一抬頭,看見枝頭的杏花,滿目粉白清麗的顏色,無端便生出一絲熟悉的感覺。

    柔弱清秀的花朵,沒有牡丹的雍容,沒有月季的嬌艷,是街頭隨處可見的景色,太平常了,以至於時常被人忽視。

    ——很像一個人。

    南宮夜擰眉,嗤笑了聲。

    不遠處,腳步聲紛至沓來。

    南宮夜漠然看了過去,見是席寒領著一名年輕的女子前來,那女子穿著一件水紅色的宮裝,墨色的長發松松挽了一個髻,顯得有幾分慵懶,身形清瘦纖細,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膚色很白,五官尚且看不仔細。

    待得那一行人走的近了,南宮夜忽然神色微變,緊緊盯著席寒身後的女人。

    那人也在看他,抬起尖細可憐的下巴,目光平靜,迎著他的視線。

    南宮夜片刻恍惚,忽然就記起,為何這杏花微風的景色,竟似前塵一夢,總有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那一年早春,鬧市街頭落下一陣杏花雨,骨瘦如柴的女孩跪在地上,才十歲出頭的年紀,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寫滿了驚懼和恐慌,還有說不出訴不盡的淒涼,穿過人群,向他看了過來。

    從此,一向獨來獨往的他,身邊有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早該忘記了。

    席寒剛剛站定,還沒來得及跪下行禮,前方傳來男子冷淡的聲音:“阿嫣。”

    他心中一凜,忙又看向跟在身後的女人,只見那位容色平靜的‘嚴才人’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不叫我賤婢和賤人了?”

    語氣很淡,不帶絲毫恐懼。

    南宮夜看著她,冷哼一聲,轉向席寒:“抓到人了?”

    席寒不知說什麼是好,沈默片刻,單膝下跪:“回王爺,這是……宮裡的嚴才人,屬下奉命前去請回府的。”

    南宮夜的神情變得尤為怪異,盯著女子看了一會,冷冷一笑:“嚴才人?”

    席寒噤聲。

    南宮夜一把拽過女子,大手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似要將骨頭都捏碎,他危險地眯起銳利的黑眸,問:“那晚,你是怎麼離開王府的?”

    阿嫣回答:“從正門走出去。”

    南宮夜的聲音冒著寒氣:“你最好說實話——分筋錯骨手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嫣看著他,臉色還是那般鎮定,毫無懼色:“再不好受,還能比替你的心上人試解藥難受,比替你擋一劍疼?”

    南宮夜勾起唇角:“果然是你。”

    阿嫣笑了笑:“王爺若是連我都認不出,這記性也太差了點,大好的江山交在你的手上,堪憂吶。”

    南宮夜只是冷笑,過了一會,用力捏住她的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脈搏,漆黑深邃的眸中,驚疑不定的神色一掠而過。

    那賤奴的手是他親自廢的,不會有錯。

    可她的手,分明是完好的。

    南宮夜冷靜下來,松開她,語氣泛著寒意,慢慢道:“蘭陵君逃出王府的時候,帶著你一起。”他微微俯身,盯住女人的眼睛:“他給你治好了傷,送你進宮,想要和高懷秀聯手,除掉本王。”

    阿嫣搖了搖頭,笑道:“區區一個只知念經禮佛的小和尚,哪兒來那麼大的本領?王爺,是你高估他了。”

    南宮夜挑眉:“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阿嫣道:“有,暫時不想告訴你。”

    南宮夜抬起手,手背上有一道猙獰如蜈蚣的傷疤,是他在戰場上的功勛舊傷之一,手指骨節分明,極有力道,扣住女人的脖子。

    阿嫣不曾反抗,只在他還未用力的時候,淡淡道:“王爺,你態度放好一點,我好歹前後侮辱了你的情敵蘭陵君,和你的心腹大患小皇帝。你不給我點賞賜也就罷了,怎動不動就掐我脖子?”

    她的聲音柔軟,眼神卻是冰涼的。

    南宮夜一怔,繼而大笑,擺了擺手,吩咐周圍的人:“都退下!”

    席寒看了他一眼,低下頭,隨著其他人一道出去,只是走了幾步,不禁又回頭,正好望見那女人也看向他,目光撞在一處,隨即分開。

    他記得這個女人。

    當初試藥尚未成功,這女人的情絲之毒發作,王爺曾叫多名侍衛與她歡好,他位列軍中將領,自然不會去碰這麼髒的奴籍女子,但他曾在旁邊看過。

    這女人很奇怪,她似乎知道反抗無用,所以從不抗拒,從不說話,只有一行行眼淚,沈默地從她的眼角滑落。

    她甚至不會大聲哭泣,啜泣都是沈悶的,壓抑的。

    聽說,這名為阿嫣的女子,曾在王爺身邊服侍多年,早在他從軍步步高升前,就是他的侍女,對他不離不棄,王爺卻舍得狠心至此,不念絲毫舊日情分。

    王爺一向是冷心冷情的人,這也沒什麼。

    可當日玉燕廳的阿嫣,和現在的她,真的相差太多,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而王爺,卻能一眼就認出來。

    當真……全然無情嗎?

    席寒想不透,也不想深思,轉身走遠。

    花廳外,南宮夜和阿嫣面對面站著,又是一陣風掠過,揚起女子額前的碎發,男子的玄色衣袂。

    南宮夜目中滿是諷意:“你同他人有染,還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詞?”

    阿嫣看著他,眼神有點奇怪:“王爺,我以為你有此等癖好,才來向你邀功……當日在玉燕廳,你放著大把的侍女不選,院子裡掃地的大娘嫂子不選,非要叫你的侍妾侮辱和尚……”笑了一聲,搖頭:“……任誰都會誤會你有這等特殊的嗜好。”

    南宮夜面無表情:“賤妾。”

    阿嫣無甚所謂:“賤妾也好,侍妾也好,都是你後院的女人。我這具身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你送給他人享用了。”

    南宮夜的臉色一僵,冷哼一聲。

    阿嫣笑的柔和:“王爺,你這人只有一點好處,愛恨分明,愛的愛到骨子裡,其他人在你眼裡,只如螻蟻,都是賤命一條。”她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起當日撞牆時,抬手制止,卻手軟無力的事,聲音更淡:“我與你沒什麼恩怨,只是橫豎要作個了斷,那就還是老規矩——天道恆常,因果輪回。”

    南宮夜輕蔑地笑了聲:“你能有這本事,讓本王遭報應?”他盯著面前的女子,忽然揚眉一笑:“好!……本王就給你這個機會,我倒想看看,你除了有能耐離開王府,還能使出什麼把戲。”

    阿嫣對他一笑,轉開話題:“王爺,你今早騎馬去了?”

    南宮夜皺眉:“你如何得知?”

    阿嫣坦然道:“在宮裡,恰好看見琅琊長公主回來,想來你是帶著她同去。”她低著頭,又揉了揉手腕:“若我猜的沒錯,你去過南宮府的舊址,然後又出城給你父母掃墓了?”

    南宮夜想問她怎麼知道的,轉念一想……

    她當然知道。

    很多年前,陪在他身邊,跟他一同掃墓,一同悼念故人的,是她。

    南宮夜怔怔出神,愣了一會,再看時,對方已經走了。

    那方向是……後院。

    *

    阿嫣就住在她從前的房間。

    南宮夜派了兩名侍衛,十二個時辰輪流盯住她,時刻留心她的一舉一動。他允許她在後院活動,其他的地方,無他的命令,則一律不準出入。

    三天過後,南宮夜傳侍衛前來問話。

    侍衛回稟道:“王爺,阿嫣姑娘平時只呆在房裡,並不外出,有時候,後院的其他女子會來尋她說話,說的也都是一些家常瑣事,沒什麼不妥之處。”

    南宮夜低頭抿一口茶,淡淡道:“她提起過本王麼?”

    侍衛一怔,搖頭:“不曾。”

    南宮夜命令他們出去。

    昨天夜裡,他又夢見了從前的舊事。

    春日的鬧市街頭,經年以前的初遇,風揚起杏花飛舞,那名逃脫牙婆魔爪的女孩,看著他,流下了兩行清淚。

    他皺眉,現出不悅之色,問對方哭什麼,跟著他,難道不比被賣進大戶人家,當任人打罵的丫鬟好?

    她說:“我……我是高興。”

    畫面一轉。

    一間簡陋的小屋,他在院子裡練劍,從早到晚,揮出的一劍又一劍,都帶著徹骨的恨意,隨著汗水流下的,還有傷口迸裂時流出的血。

    少女從房裡出來,看見他赤著上身,胸口纏著的白色繃帶,又染上血色,不禁臉色發白,怯怯地走近他,勸道:“公子……你的傷還沒好,你、你注意身子要緊,明日練也是一樣的。”

    他不理她,只當聽不見。

    少女在旁邊看了一會,坐到台階上,捧著臉嘆氣:“……快沒買藥的錢了。”

    他終於停下手,回頭瞪她一眼。

    少女見他終於不練了,又高興地靠了過來:“公子,你隨我進去,我給你換藥,傷口裂開了,會——”

    他冷聲打斷:“蠢貨。”

    少女沮喪地低下頭。

    他收起劍,也收起眉宇間的飛揚意氣,淡淡道:“總有一天,我會住在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房子裡,用人世間最好最貴的珍品——你卻成天為買藥的幾兩銀子唉聲嘆氣,沒用。”

    少女呆呆的問:“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房子,不是皇宮嗎?”

    他嗤笑:“那又如何。”

    畫面漸漸淡去。

    他又看見了那天血色殘陽下,倒在他懷裡的少女。

    她雪色的裙衫被鮮血染紅,呼吸都成了困難,手指是冰涼的,無力的。

    掙紮在生死邊緣,也許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眼裡映出的不是殘陽晚霞,而是他,只有他。

    流年紛紛掠過,支離破碎的畫面換了又換,最終定格在王府的一間廂房中。

    那天,他記得清楚,情絲之毒試藥成功,他少有的大喜過望,對著那名埋沒於王府後院,逐漸老去的女人,露出一個笑容。

    那女人看著他,也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落下。

    很多年過去,她變了太多,只有那兩行眼淚,依舊如當年鬧市街頭落淚的少女一般,清澈剔透,默默無聲。

    醒來,南宮夜打碎了一盞冷茶。

    他討厭夢見她,討厭夢見往事。

    早就過去了……所謂的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日子,他已經熬過去了,現在的他,富有天下,權勢滔天,何人能與他爭鋒?

    那段屈辱的歲月,已經……結束了。

    又過了幾天。

    南宮夜愈加心煩。

    一來邪教的事情總是沒有進展,二來舊夢不斷。

    每次一到晚上,閉上眼睛,那些破碎的畫面便又冒出來,擾亂他的心神,令他總是無法安眠。

    阿嫣依舊待在後院,從不主動來找他。

    南宮夜便將心思動到了高懷秀身上,入宮試探幾次,對方皆是滴水不漏,只說嚴才人是他偶然遇見的宮女,底細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又笑裡藏刀,諷刺他,說這座皇城禁宮,攝政王知道的比他這個當皇帝的多。

    那個男人……終究還是留不得。

    南宮夜坐在太師椅上,撫摸大拇指戴著的一個玉扳指,面無表情。過了一會,他起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度。

    時隔大半個月,他來到王府後院,停在一間十分陌生的房門前。

    兩扇雕花小窗開著,阿嫣正坐在鏡前梳妝。

    南宮夜不曾進門,走了幾步,靠在窗邊的牆上,忽然開口:“再過幾天,本王準備在府內設宴,招待皇上,到時你也出席。”

    阿嫣沒有抬頭看他:“公主也來麼?”

    南宮夜低笑一聲,道:“不。”

    阿嫣柔聲道:“那就是鴻門宴了。”

    南宮夜抬頭看著蒼藍的天,語氣平靜:“既然你不肯說你是怎麼進宮的,那本王只好讓他來說。”

    阿嫣笑了笑,嘆道:“皇上可真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不過……”

    南宮夜揚眉:“不過什麼?”

    阿嫣起身,走向窗口,兩手撐在窗台上,探出頭看了他一眼:“王爺,你寧願設鴻門宴欺負小皇帝,也不來逼問我,不把我抓去地牢拷問,怎麼……”她看著那名玄衣冷漠的男子,語氣放輕:“……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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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21-9-29 22:54:22


    心軟?

    乍然聽到這陌生的詞,南宮夜覺得分外可笑,才剛動了動唇角,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小窗裡的人似笑非笑的眼睛,笑容便僵在臉上。

    過了片刻,他別過頭,唇角向下撇:“你若想活到再見高懷秀的一天,我勸你管住你的嘴。”

    阿嫣嘆了一聲,雲淡風輕:“從前我倒是能管住,可也不見得活的有多麼自在,還不是任人宰割,王爺隨口一句話,就將我關在柴房等死。”

    南宮夜冷笑道:“本王真想殺你,不過舉手之勞。”

    阿嫣看著他,佯裝驚訝:“原來,王爺竟是格外開恩的了。”

    南宮夜容色冷漠:“就憑你那晚在宴席上的表現,本王將你千刀萬剮都不為過,你可記得你都說了些什麼?”

    阿嫣習慣性地揉揉已經痊愈的手腕:“記得。公主見我踴躍報名,積極參與侮辱和尚的光榮活動,氣得急怒攻心,不慎暈了過去。”

    她低下頭,凝視著一截纖細的皓腕,輕笑道:“從前公主只是吃醋,王爺便廢我一只手,那天公主昏迷,您也只是關我在柴房,等著餓死渴死,的確算網開一面。”

    南宮夜的胸口有些沈悶,少頃,冷淡道:“你的賣身契在我這裡。別忘了,你的這條賤命,是我買下的。”

    阿嫣點點頭,若有所思:“王爺,還記得你剛買下我那會,說過的話麼?”

    南宮夜想起夜裡總是陰魂不散的夢,故作冷硬道:“不記得,早忘了。”

    阿嫣笑了笑:“是麼。我倒是還能記住一點。”停頓少許,慢慢道:“你說過,跟著你,總比給人家當丫鬟好。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真是錯的徹底,可笑我卻將你視作拯救我脫離火坑的恩人。”

    南宮夜沒說話,雙手漸漸握緊。

    阿嫣喃喃道:“賣給人家當丫鬟,命好一點,跟著個好主子,到了年紀,配給家裡忠厚的小廝,那是最好不過。命差一點,被貪色的老爺少爺瞧上,當個小妾,最差也不過遭善妒的主母記恨,不得善終。”

    南宮夜聽她娓娓道來,只覺得那聲音每說一個字,便會扯動他心上的線,帶出一絲細微的、酸澀的疼。

    他想起試藥時嘔血不止的女人,又想起試藥成功後,那女人眼角的淚。

    原來,他竟記得這般清晰。

    真可恨。

    阿嫣嘆氣,突然低低喚了聲:“公子。”

    南宮夜猛地抬眸,盯住她。

    這個稱呼,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用過。

    阿嫣垂下頭,聲音低沈:“公子將我買了去,您一路平步青雲,我的身份從侍女到賤妾,好處沒得著,這人世間的苦楚,卻受了大半。”又是一聲輕笑,帶著自嘲:“如今想來,可不是一筆虧本的買賣。”

    南宮夜薄唇微動,但沒發出聲音。

    對於這個女人……這個僅存的,為數不多知曉他過往,見過他最落魄的一面,也見過他風光無限的女人,他無話可說。

    他從沒把她當成人看,一條賤命,便如牲口。

    然而,當他終於願意用一點點時間,聽她說話,聽聽那條賤命背後的聲音,他胸口堵的厲害,心裡沈甸甸的是奇怪而又悲傷的情愫,支離破碎的舊夢充斥了他的腦海。

    身旁,飄來阿嫣輕若風絮的聲音:“公子,高家對不起你,皇上和公主對不起你,這天下對不起你,可我……也對不起你嗎?”

    南宮夜沒有作聲,臉上的肌肉緊繃。

    阿嫣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伸手關上小窗。

    隨著兩扇木窗閉合,最後一絲縫隙被抽離,唯有一聲輕微的嘆息溢了出來,融進風中。

    太陽穴突突直跳。

    南宮夜用手按住,閉上眼睛,沈默片刻,轉身遠去。

    窗內。

    阿嫣坐在梳妝鏡前,執起像牙梳子,一遍遍梳理長發,看著鏡中女子姣好的容顏,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老古董躺在桌子上,小聲道:“他夜裡總是作夢,總是夢見你。”

    阿嫣淡淡道:“我一直是天下諸多男性的夢中情人,很正常。”

    老古董半晌無語,又道:“是你動的手腳嗎?”

    阿嫣回答:“冤枉,我只在自己臉上動手腳,誰有空管他晚上夢見什麼。”

    老古董驚訝道:“那是怎麼回事?”

    阿嫣放下梳子,手指按在齒梳上,反問:“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男人都是很簡單的動物。”抬起微涼的手指,點了點眉心的一滴朱砂:“憑著一張艷冠群芳的臉,走進他的腦子裡,只要他開始想著你,念著你,心裡有了你的位置,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然後適當提一點往事,撩撥一下感情——接下來,等著他動心就好。”

    老古董問道:“等他動心了呢?”

    阿嫣嘆了口氣:“他不喜歡你,你做什麼都是錯,他喜歡你,你使勁作天作地,拿著刀子戳他心窩,他都覺得你與眾不同。”頓了一頓,又微笑起來:“——是不是可愛的緊?”

    老古董:“……”

    阿嫣拿起它,照著自己的臉,柔聲道:“他既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那就證明,他對我的容貌很是上心……”

    老古董義正言辭道:“膚淺的男人。”

    阿嫣淡淡道:“是。但是懂得欣賞我的美貌的人,我都是喜歡的,可惜王爺錯過了機會,只能當仇人了。”

    老古董忽然有點好奇:“那不懂得欣賞你美貌的人呢?”

    阿嫣哼了聲:“那我要他何用?”

    ……

    過了一天。

    阿嫣早上醒來,天還沒大亮,就聽見院子裡有嚶嚶哭泣的聲音,間或夾在著一兩聲低語,似是有人在安慰那受了委屈的人。

    等了足有半刻鐘,哭聲不曾停止。

    阿嫣起身穿衣,打開門,問兩名侍衛:“怎的了?”

    院子對面,幾名侍妾正站在房門外,一邊敲門,一邊說著安撫的言語,哭聲正是從屋裡傳出來的,聽著甚是淒慘。

    兩名侍衛互相看了一眼,沒答話。

    阿嫣便想回房。

    剛轉身,對面的一名侍妾看見她,急忙走了過來:“阿嫣姐姐,你在正好……你也來勸勸巧惜吧。”

    阿嫣問:“巧惜出什麼事了?”

    那名女子苦笑了下,看著守在門外的侍衛,不知怎麼的,那兩名侍衛似也覺得尷尬,竟走開了些,容她們說悄悄話。她見侍衛走遠了,輕聲道:“昨晚,王爺來後院了,巧惜侍寢。”

    阿嫣怔了怔。

    自從高霜霜吃侍妾的醋後,南宮夜已經很久沒來後院,離解散三千後宮,專寵一人也不遠了。

    阿嫣想到南宮夜素來殘暴,又問:“是王爺把她給睡哭了?”

    對方幽幽嘆了聲:“也不是……今早上,王爺還沒起,琅琊長公主來了,聽說王爺在巧惜房裡,便鬧了起來,王爺為了安撫她,命人擇日將巧惜姐姐賣掉……”

    她說著,心有不忍,拉住阿嫣的手,往巧惜的房間走去:“賣去那種地方,你知道的。快來同我們一道勸勸她。”

    阿嫣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裡,一名女子正伏在床上痛哭,聽見門打開的吱呀聲,轉過頭,臉上滿是淚痕,見是阿嫣,又哭了起來:“姐姐,你本已逃出生天,為何又要回來呢……這裡不是人呆的地方,王爺他……他太狠了。”

    阿嫣開口:“就回來幾天,不會很久。”

    巧惜透過朦朧的視線望著她,搖搖頭:“此番回來,姐姐變了許多,若我有你這樣的花容月貌……罷了。便是有再美的容貌,也敵不過王爺的心腸。姐姐——”

    她忽然睜大眼睛,緊緊抓住阿嫣的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王府的?我求求你,我不想被賣進窯子,我都這年紀了,進了那種地方還不是死路一條?我求你了!”

    她說的淒涼,屋裡的侍妾們也是偷偷抹淚。

    阿嫣聽她說自己花容月貌,正想偷偷問一句,她有沒有興趣入教,屋外響起男子沈重的腳步聲。

    侍衛站在門口,說道:“阿嫣姑娘,王爺有請。”

    *

    王府偏廳。

    高霜霜睜著一雙含淚的美眸,不可置信地瞪著主座上的玄衣男子:“你終於還是碰了其他人,你明明答應過我……你答應過!”

    南宮夜沈默,半晌,他開口:“本王已經下令,擇日便將那賤妾發賣。”

    高霜霜淒然道:“那又如何?傷害已經造成,錯誤已經犯下,你以為輕飄飄的兩句話,就能把事情帶過去?我那麼相信你,可你、可你本性難改,一次次傷透我的心……”

    南宮夜合上眼瞼,面無表情。

    高霜霜搖了搖頭,溫熱的淚水掉了下來,落在唇角,鹹中帶著無盡的苦澀:“夜,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很多事情,我心裡清楚!不止是今天這個女人,你把皇兄的一名妃子帶回府,又是為了什麼?你對我……當真是真心的麼?”

    聽到最後一句話,南宮夜終是有了點反應,睜開眼,唇邊泛起冷笑:“哦?這是你皇兄告訴你的?”

    高霜霜一愣:“不需要皇兄告訴我,我早聽人說了。”

    南宮夜聲音平靜:“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名妃嬪,本就是王府的人?”

    高霜霜呆住:“你說……什麼?”

    南宮夜站了起來,冷哼一聲:“本王到現在還沒和他算賬,算他命大。你有什麼臉跑來質問我?”

    高霜霜慘淡的唇蠕動幾下:“你、你在其他女人房裡——”

    南宮夜笑了聲:“那又怎樣?”

    高霜霜幾乎站立不住,手扶住桌子:“你——!”聲線顫了顫,如泣如訴:“我以為……你待我是真心的。”

    南宮夜看著她,自嘲的笑了笑:“本王還不夠真心麼?”他走到少女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本王為了你,饒了你皇兄的一條狗命,讓你們兄妹二人,繼續享用榮華富貴。當年你父皇殺我滿門時,可曾對我有此恩惠?”

    高霜霜眼裡蓄起眼淚,似是斷線的珍珠,不停流下來。

    他到底無法忘記從前的事。

    殺父之仇,滅門之仇,在他心裡,遠遠重於她。

    南宮夜甩開她,負手而立:“高霜霜,是不是本王對你太好了,令你產生錯覺——”他回頭,目光冰涼:“你不是王府的女主人,更不是本王的妻子,你名為公主,實際上,不過是本王的階下囚。”

    高霜霜慘笑道:“原來……原來。”她點點頭,又笑又哭,眼淚止都止不住,喉嚨裡卻發出絕望的笑:“我以為你還是有一點良知的,我竟以為……原來都是我自以為是的錯覺。”

    她轉身,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差點撞上剛好走過來的一個人。

    阿嫣回過頭,望著公主跌跌撞撞小跑著遠去的背影,沒什麼特殊的反應,踏進偏廳的門檻,站在門邊,看著正前方的男子。

    南宮夜背對著她站立,另一邊則是沈默的席寒。

    過了一會,席寒小心翼翼開口:“王爺,琅琊長公主這麼回宮,只怕不妥,是否要屬下前去——”

    南宮夜煩躁地打斷:“沒你的事。”

    他知道阿嫣已經來了,卻不想回頭。

    昨晚,他為何要在巧惜房裡留宿?

    他又夢見童年舊事了,這次卻不是旖旎的風月,也不是那個卑微怯懦的女人,而是熊熊火光,老管家抱住哭泣的他,死命地奔跑,遠離那座燃燒的宅院。

    身後,尖叫聲、痛哭聲,此起彼伏。

    老管家捂住他的眼睛,對他說:“別看——小少爺,別看,別聽。”

    他把老管家的手拽了下來,瞪著血紅的眼,回頭死死望住那一片火海。

    怎能不聽?怎能不看?

    那是他的父母,他的妹妹的哭聲!

    他是否……對高家,太過心慈手軟了?

    因為高霜霜,他心軟了,可他怎麼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妹妹?怎對得起南宮家無辜慘死的一百余口人?

    他決不能再退讓。

    身邊傳來一聲茶杯輕輕放在盤中的脆響,如珠玉落銀盤。

    南宮夜驀地轉身,看見那名紅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坐下了,自顧自品著一盞茶,只當他和席寒不存在。

    他哼了聲:“放下。那不是給你的茶。”

    阿嫣看了一眼屋外:“你的客人走了。”

    南宮夜道:“那也不是你能碰的。”

    阿嫣笑了笑,放下茶盞,不同他一般計較。

    南宮夜沈著臉落座,吩咐侍女奉上熱茶,看著悠閑自在的女人,揚起眉:“本王今天得到一條十分有趣的消息,所以請你一起來聽。”

    阿嫣點頭:“好啊。”

    南宮夜臉上現出一絲諷笑,轉向席寒:“說。”

    席寒站了出來,對著主座上的人道:“屬下派出的探子昨夜回來了,經過數月堅持不懈的努力,他們排除萬難,終於查出了邪教首領的廬山真面目!——有畫像為證,絕對錯不了。”

    南宮夜唇角揚起,看了阿嫣一眼:“聽清楚沒有?”

    阿嫣盯著席寒,目光流露出幾分興趣:“這倒是真有意思。”

    南宮夜冷笑:“除了高懷秀那小子,還有一個人,我也是不會放過的。他救了你的性命,想必你對他的感情頗深。”

    阿嫣看也不看他:“先說那個頭目的事,我想聽。”

    南宮夜重重哼了聲,對席寒道:“說下去。”

    席寒拿出一幅簡陋的畫像,抖了開來。

    那上面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肖像,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麻衣,頭發短短的,還沒長齊,雙手合十,是僧人行禮的手勢。

    席寒把畫像交給南宮夜,鄭重道:“王爺,那邪教的頭目,就是當日逃出王府的蘭陵君,他對您心存怨恨,所以創建邪教伺機報復。這幅圖,就是我們的人,趁他外出招攬教眾的時候,偷偷畫下的。”

    阿嫣輕輕笑了一聲,眉眼彎起:“還真出去招攬教眾啦……小和尚雖然不聰明,倒是很努力。”

    南宮夜聽見她的笑聲,轉過頭:“你還笑的出來?”

    阿嫣道:“為什麼不?”

    南宮夜看著手中男子的畫像,好久沒說話,突然手指用上幾分內力,直接將那畫像震碎。他看著阿嫣,道:“我既然查到他的身份,離他的死期,也不會太遠了。”他又停了一會,揚手灑掉碎片,厲聲道:“他蓄發還俗了,那代表——你和他,果然有過奸情!”

    阿嫣平靜的與他對視:“王爺,你這麼激動作甚?我又沒否認過。”

    南宮夜氣結,胸膛起伏不定,神色更為陰沈:“後天晚上,高懷秀就會過來赴宴,等到那時,本王要你親眼看著他死在你面前,本王要親手折斷他的雙臂,令他受盡世間痛苦而死!”

    阿嫣看了看他:“隨便啦。”

    南宮夜咬牙道:“你莫以為本王是隨口這麼一說——”

    阿嫣走向他,抬起一只手,南宮夜下意識的往後閃開,她笑了笑,那只手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隨便,你高興就好。”

    “……”

    “至於那和尚……”阿嫣放下手,奇道:“你們為何認定頭目一定是他?”

    南宮夜嗤了聲,冷笑道:“除了他還會有誰?他嫉恨本王得到了霜霜,又恨本王折辱於他,所以策劃這一場陰謀。”

    阿嫣慢慢道:“可他不像那麼有夢想的人——”

    南宮夜冷聲截斷:“從他劫走你的那刻起,他早已不是當年光明寺中的蘭陵君。倒是你……”他看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女人,胸口又覺得沈悶起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樣蠢。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他用完你,把你送進宮,就是想籠絡高懷秀,可笑你始終看不出他的陰險意圖。”

    阿嫣嘆氣:“我是真的看不透。我只知道,我走的時候,他好傷心的。”

    南宮夜脫口道:“那是裝的。”

    阿嫣點頭:“你說是就是吧。”等了一會,又問:“王爺,還有事嗎?沒事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殺人大業。”

    南宮夜看著她走向門外,忽然道:“阿嫣。”

    女人站定,回身看他。

    南宮夜籠在袖中的手握了起來,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開口,嗓音略顯低沈:“世間男子皆是如此……蘭陵君擅於偽裝,高懷秀只是無能。”

    阿嫣皺眉:“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

    南宮夜的喉結動了動,聲音有點啞:“若他們有本王一半的實力,對你會是另一副模樣。你以為他們對你的好,不過是因為你有利用價值。”

    阿嫣總算聽明白了,笑笑:“王爺的意思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好,他們也沒好到哪兒去。”

    南宮夜不語。

    阿嫣便又笑了一聲:“這道理不用你教我。在我心裡,你們都是浮雲過客,過上幾十年,我一個都記不住。”

    南宮夜一滯,還想再說,對方已經走了,他只好把氣都發泄在茶盞上,摔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

    夜裡,後院寂靜無聲。

    直到後半夜,阿嫣的房裡才有了一點輕微的聲響,老古董豎起兩只耳朵,聽見關門的聲音,小小聲喚道:“宿主,是你回來了嗎?”

    阿嫣不曾點燈,坐到梳妝台前:“是。”

    老古董松了口氣:“你去哪裡了?這大半夜的不見人。”

    阿嫣漫不經心:“去了兩個地方,先回了一趟樓外樓大本營——”

    老古董接口:“提醒蘭陵君,叫他小心點?”

    阿嫣道:“不,叫他們趕緊的制作一批新的令牌出來,早上後院裡的巧惜誇我好看,我覺得她有入教的潛力。”

    老古董:“……”他緩了一會,又問:“還有一個地方呢?”

    阿嫣沈默了一會,突然低低笑了,拖長語調:“去了王府的庫房,拿了一件好玩的東西,留著後天晚宴助興。”

    她抬起手,透過稀薄的月光,隱約可見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子:“真叫人期待。”

    老古董疑惑道:“這是……”

    阿嫣抿唇一笑:“情絲之毒。”放下瓶子,小心藏好,又道:“試出來的解藥被我毀了。”

    老古董更加奇怪:“宿主,你到底想干什麼?”

    阿嫣看了它一眼:“——考驗愛情和友情的時候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4:53


    京郊樓外樓。

    美顏盛世教大本營。

    深夜,庭院的樹上掛滿紅色的燈籠,正中央的空地站了足有上百名教眾,許多人手裡都執著火把,火光照亮了一張張滿懷期待而又振奮的臉,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眸望向最前方的右護法。

    那是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頭上還戴著米色的方巾,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同跟在他身後的幾名魁梧武者相比,顯得更加斯文瘦弱。

    阿月站在角落裡看著,有些好奇,問身邊的人:“他入教還不足月,姐姐怎麼就把他封為右護法啦?”

    那名教眾答道:“回副教主,聽說是教主親口封的——此人雖然十分沒用,連掃院子的大娘都打不過,還曾被養在後院的大白鵝追的抱頭亂竄,但他寫的一手好文章,還擅長畫人像,教主說他是個優秀的人才,於是破例提升他為右護法,命他負責教眾的動員工作。”

    阿月點點頭:“原來如此。”

    這時,只見右護法高高舉起一副畫像,振臂一呼:“教主在上——”

    畫像栩栩如生,落筆巧妙,畫的正是一名迎風而立的紅衣女子,眉眼精致,眉心點著一滴血色的朱砂,分明是嬌柔纖弱的身影,偏生舉手抬足之間,自有一股風流態度,氣勢如虹。

    底下的人群騷動起來。

    眾人紛紛單膝下跪,如同暗色的浪潮起伏,他們齊聲唱誦道:“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吾等誓死追隨教主左右!教主花容月貌,傾絕天下!吾等甘為教主馬前卒,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阿月也半跪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呼喊口號,往旁邊一看,只見樹下的白衣男子直挺挺站著,顯得極為格格不入,燈籠投下的光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似真似幻的光芒中。

    “喂。”

    阿月皺起眉,叫了他一聲,又拉住他的衣角,催促他:“大師,你快跪下來,你身為我教聖子,怎的這麼不懂規矩?”

    蘭陵君一怔,低頭俯視她,微微搖頭。

    阿月嘆氣:“大師,不是我總愛說你,可你這麼不上道,很快會被姐姐降職的,到時連你的聖子之位都保不住,那可怎麼辦是好?”

    蘭陵君神色淡然:“跪佛祖,跪師父,跪父母——”

    阿月哼了聲:“姐姐就跪不得麼?”

    蘭陵君面色一紅,輕輕道:“不是現在。”

    正說著,教眾的山呼聲漸漸輕了下去,右護法將畫交給一邊的手下,正色道:“明天就是我教的大日子,待得教主鏟除心腹大患、平定四方——”

    有一名江湖人士模樣的大漢站出來,激動道:“教主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我李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右護法點了點頭,對他的熱情十分贊賞:“說的好,精神可嘉!但是教主說了,那等小事,不需他人插手,你們的責任,是將教主的美貌宣揚出去,直至天下盡知!攝政王南宮夜那狗賊,四處汙蔑教主的美名,竟說教主是邪教的頭目——兄弟們,我們是邪教嗎?”

    眾人齊聲道:“不是!”

    右護法大聲道:“我們是聖教,肩負神聖的使命!從後天起,你們分批出去,在各處的布告欄張貼我教的宣傳單。還有,奉教主手諭,加緊趕制下一批的教眾令牌,教主等著急用!”

    眾人又道:“是!吾等定不辱使命!”

    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阿月轉身,見蘭陵君還是站在樹下,一臉凝重的表情,便過去問他:“你怎麼了?總是悶悶不樂的。”

    蘭陵君低聲道:“有些擔心女施主。”

    阿月挑眉:“頭發都長出來啦,還叫什麼女施主——要叫教主!”

    蘭陵君輕嘆一聲。

    阿月看了他一會,抱著雙手,忽然道:“我剛才想通了……你說你現在不跪姐姐的畫像,那是等著以後夫妻跪拜吶?”

    蘭陵君驀地抬起頭,不知所措,臉上迅速的紅了起來。

    阿月睜大眼睛:“還真叫我說中了?大師,你好不要臉吶,姐姐忙著平定四方,忙著將我教發揚光大,救天下可憐女子於水火之中——你呀,你倒好!光想著男女私情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虧得姐姐還封你當聖子!”

    蘭陵君沈默了很久,耳根到臉頰泛起淺淺的紅色,過了會,他開口:“阿月姑娘——我想,教主創立本教,應該不是為了救天下可憐女子於水火之中。”

    阿月哼道:“反正姐姐要把王府後院的姊妹們都救出來,你讀了半輩子的佛經,又救過誰?你自己都是我姐姐救的。”

    蘭陵君又不說話了,低著頭。

    阿月撇了撇嘴:“再說了——就算姐姐要成婚,那也得全部教眾公平競爭,憑什麼一定是你?”上下看了對方兩眼,搖頭:“你嘴不甜,不會寫文章,不會畫畫,只能排在百名開外……死心吧,姐姐寧可娶我,都不會要你的。”

    蘭陵君:“……”

    少女轉過身,走遠了。

    蘭陵君依舊站在樹下,樹上的燈籠散發出溫暖的光,將地上暗色的影子拉的老長,夜風一吹,光影飄忽。

    他遙遙望著帝都的方向,嘆了口氣。

    *

    皇宮,大內禁地。

    少女穿著單薄的中衣,伏在一床錦被上,整整哭了一個時辰,哭得乏力了,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高懷秀站在床邊,伸手摸了摸被子和枕巾,都是潮濕的。

    他低頭,少女憔悴的臉上依稀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室內很安靜,宮女和賀福都站在一邊,不敢作聲。

    半晌,高懷秀轉身離開,一直走到琅琊長公主的寢宮外,才停住腳步,唇邊溢出一聲苦澀的嘆息。

    賀福悄聲道:“皇上,長公主這是——”

    高懷秀淡淡道:“霜霜從王府回來後,便是這樣子,好些天了,不肯進食,成天只是哭泣。”

    賀福憂心道:“公主千金之體,只怕長此以往,身子熬不住。”

    高懷秀面無表情:“我也沒有法子,難道還叫人去王府請攝政王過來麼?”

    賀福心神一凜,不再多說。

    主僕二人回到養心殿。

    高懷秀靠在床榻上,閉目小憩。賀福本以為他睡著了,正想替他蓋上薄被,忽見他又睜開眼睛,問道:“幾時了?”

    賀福答道:“還早,不到午時。”

    高懷秀頷首:“晚上攝政王設宴,我早些過去。用過午膳,你便叫人準備出宮。”

    賀福一怔:“那也太早了。”

    高懷秀沒說話。

    賀福點點頭:“老奴知道了。”他出去傳話,沒多久,又回來了,納悶道:“無緣無故的,攝政王為何會在府中設宴招待您?這次連長公主都不請——”他心口一驚,壓低聲音,駭然道:“該不會……皇上,這酒宴您去不得,可要三思吶!”

    高懷秀笑笑,不以為然:“去留能由我作主麼?”

    賀福只覺得毛骨悚然,定了定神:“那,那至少帶上琅琊長公主。有她在,攝政王興許還會有所顧忌。”

    高懷秀低笑一聲,抬眸掃了他一眼:“方才霜霜是什麼樣子,你沒看見嗎?你把南宮夜想的太好了。”

    賀福心裡一上一下的,手心冒出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服侍高懷秀用過午膳,正想再和主子商量如何才能逃過晚上這一劫,外頭有人來報,琅琊長公主來了。

    高霜霜的兩只眼睛紅紅的,像委屈的小兔子,一進來,撲到高懷秀身邊,沈默了好些時候,扁了扁嘴,輕輕道:“皇兄。”

    高懷秀微微一笑:“這是怎麼了?”

    高霜霜聽見兄長溫柔的問候,忍不住又泛起心酸:“你說的對,他……他是喪盡天良的,我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高懷秀搖了搖頭,問道:“那天你去王府……見到什麼了?”

    高霜霜咬住柔嫩的嘴唇,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原來……原來他從前對我說的話,全都是假的!他可以輕易的就和其他女子在一起——”

    高懷秀忽然臉色一變,聲音沈了沈:“他和誰在一起?”

    高霜霜被他的語氣嚇到,愣住:“……皇兄?”

    高懷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情過於狠厲,忙斂住眼底的戾氣,柔聲道:“你方才所說的女子……是誰?”

    高霜霜掉下兩滴眼淚,搖搖頭:“我不知道,反正是他後院的侍妾之一。”

    高懷秀心涼了一半。

    高霜霜又道:“我離開王府的時候,還碰見了你的那名妃嬪。”

    高懷秀怔了怔,脫口道:“不是同一個人麼?”

    高霜霜茫然道:“什麼?”

    高懷秀意識道妹妹口中的‘侍妾’不是阿嫣,舒出一口氣,總算安心了:“沒有。你是說,南宮夜又開始寵幸後院的女子了?”

    高霜霜心中劇痛,含淚道:“他都是騙我的……說什麼心悅我,說什麼對我好,到頭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高懷秀淡淡笑了笑:“不對。”

    高霜霜抬頭:“皇兄……”

    高懷秀神情莫測,黑眸溫柔,隱隱卻又有血光浮動:“這江山,不會改的。”

    *

    攝政王府。

    阿嫣打開衣櫃,想從中選一件順眼的戰袍,今晚穿去酒宴,足以艷驚四座,可挑來挑去,原主的衣裳實在少的可憐,稍微能看的就更少了,最後只好選中一條湖藍色素淨的長裙。

    這是南宮夜第一次出征歸來,送給原主的。

    那時他終於初步實現復仇計劃,高興的很,不止給家裡添了許多新的家具,也送了原主一件禮物。

    這條裙子,直到死,原主都沒舍得穿,平時只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午時已過。

    阿嫣坐在梳妝鏡前,拿起老古董,正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長皺紋,需不需要作出細微調整,忽聽窗外有人道:“快到晚上了。”

    她走過去,打開窗,抬頭看了一眼正午刺目的太陽:“王爺,您被日頭曬糊塗了?這還早著呢。”

    南宮夜淡淡道:“快了。”

    他靠在雪白的牆壁上,低頭把玩一枚玉扳指,怔怔出神。

    阿嫣又坐回鏡子前,細細地描眉。

    過了一小會,南宮夜開口:“你不替他求情麼?”

    阿嫣問:“替皇上?”

    南宮夜譏刺道:“你不是他的嚴才人?就這般無情無義?”

    阿嫣敷衍道:“隨你怎麼說。”

    南宮夜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你對他是不上心的,高懷秀也好,蘭陵君也好,你這麼蠢的女人,認準了一個人,又怎會移情。”

    阿嫣聽見他的話,懶得評價。

    南宮夜轉身,靠在窗口,看著女子執筆描眉,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獨自在院中練劍,有時候累了,過來拿台階上的水壺,偶然一抬頭,便會看見窗戶裡對鏡梳妝的少女。

    彼時他們生活不寬裕,沒有買多余的胭脂水粉的錢,她只是拿著木梳,一遍遍梳順烏黑的長發。

    眼前似乎又有杏花飄過。

    歲月無痕。

    南宮夜清了清喉嚨,喚她:“阿嫣。”

    阿嫣偏過頭:“有話說。”

    南宮夜猶豫片刻,緩緩道:“高懷秀是我的心腹大患,他表面上順從於我,實則心懷怨恨——”

    阿嫣道:“那是自然,你殺了他爹。”

    南宮夜冷冷道:“他爹殺了我一家。”

    阿嫣點點頭:“這是你們的恩怨,你說的有理。”

    南宮夜繼續道:“他一直在暗中尋找機會對付我,所以,我不能留下他的命——這本就是他們高家欠我的。”

    阿嫣看著他,問:“然後呢?”

    南宮夜又沈默下來,過了很久,才道:“等到事了……我說過,總有一天,會住在天下最好的房子裡,記得麼?”

    阿嫣答道:“有點印像。”

    南宮夜板起臉,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他背過身,淡淡道:“……你也可以住在裡面。”

    阿嫣問道:“當御膳房裡的燒火宮女嗎?”

    南宮夜一滯,轉過身瞪她:“誰說讓你當宮女的?”

    阿嫣沒什麼表情:“原來不是啊。唉……”嘆了口氣,唇角彎起一點笑意:“都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到我這裡,那就是,王爺往高處走,我往低處流,你也別怪我想歪。”

    南宮夜沒好氣道:“這次是往高處走。”

    阿嫣放下描眉的筆,轉過頭,臉上竟然沒有笑意,這一刻,顯得十分認真:“我替一個人謝謝你。”

    南宮夜皺眉:“誰?”

    阿嫣輕嘆道:“一個曾經很喜歡你,視你為畢生驕傲,自己慘了一輩子,到死卻只想你能長命百歲的傻女人。”

    南宮夜愣了愣:“你——”

    阿嫣起身,打斷他:“王爺,我要小睡一會兒保存精力,晚上的宴席,想來你我都會很累的。你也趁早歇一歇吧。”

    *

    幾個時辰後。

    夕陽西下,暮色籠罩大地。

    一輪彎月掛在枝頭,寒星點點。

    夜微涼。

    同樣是在玉燕廳,絲竹聲中,美人起舞,翩翩彩袖迷人眼。

    幾名衣衫單薄、香肩半露的侍女端著翡翠酒盞,上前斟酒,先是主座上的南宮夜,然後才輪到下首的高懷秀,而在大廳的另一邊,站著席寒等幾名帶刀侍衛。

    高懷秀只在進來的時候,掃視一圈四周,目光飄過戎裝肅穆的王府侍衛,接著便對他們視若無睹。美人纖纖玉手斟上一杯清酒,他謝過,舉起來,一飲而盡。

    南宮夜看著他,冷笑了下。

    過了一會,舞姬跳到第二支舞,一名穿著湖藍色長裙的女子姍姍來遲,對著南宮夜低頭行了一禮。

    高懷秀微微眯起眼。

    南宮夜笑了笑,抬起手,周圍的樂聲戛然而止。他盯著那名極為美貌的女子,慢聲問道:“怎的這會才來?是不是本王離開後……”他停了一停,又道:“……你睡的太沈,起晚了?”

    高懷秀袖中的手握了起來,黑眸暗色的光影湧動,面上依然維持著輕淺的笑容。

    阿嫣行過禮,站直身子,很自然的便在高懷秀身邊落座:“沒來遲。這前半場戲肯定沒意思,不看也罷。”

    南宮夜沈下臉:“你坐在那裡作甚?”

    阿嫣看了他一眼,道:“那我站著?”

    南宮夜不悅道:“過來。”

    阿嫣答應的痛快:“好。”

    起身時,目光正好撞上高懷秀。

    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對著他點頭:“皇上,好久不見了。”

    高懷秀溫聲道:“是……很久了。”

    阿嫣問道:“別來無恙否?”

    高懷秀不答,輕輕嘆了一聲。

    阿嫣若有所思:“看來自別後,你過的不太好。”抬起頭,看了看面色鐵青的南宮夜,又轉回來看著年輕的帝王:“不要緊,今晚你就能解脫了——王爺親口說的,不會有假。”

    高懷秀見她轉身欲走,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當真這般……你就在旁邊眼睜睜看著?”

    南宮夜瞳孔收縮,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盞叮當作響:“放肆!高懷秀,你以為你在對誰的女人動手動腳?!”

    高懷秀不看他,恍若未聞,也沒放手。

    絲竹樂聲早已停了,舞姬和琴姬面面相覷,瑟縮在一邊。

    席寒對著她們作了個退下的手勢,她們得到命令,松了口氣,一個個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氣氛變得凝重。

    高懷秀沒等到答案,手指用上幾分力,柔聲道:“是生是死,是解脫是折磨……你是作壁上觀,置身事外,還是——”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手心沁出冷汗。

    阿嫣低頭,看著他,算作安撫:“放心,我會參與其中的。”

    高懷秀微微一笑,放開手。

    阿嫣走到主座那人的身邊,坐了下來,倒了一杯酒,不疾不徐地飲上一口。

    南宮夜的注意力從她臉上轉開,霍地站了起來,走到傀儡天子的面前,嘴角挑起一絲殘酷的笑:“高懷秀——本王留你一條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心中到底懷的什麼心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否認也沒用。”

    高懷秀嘆了口氣,語氣依舊溫和:“事到如今,我也沒想否認。”

    南宮夜眯起眼,緊緊盯著他,負手而立,手指按住冰冷的玉扳指:“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今夜……等著你的是什麼。”

    高懷秀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南宮夜,你若是問心無愧,你若是覺得所作所為皆是理所應當,為何不把霜霜帶來?非得避開她,你才敢對我下手?”笑意一絲一縷從他漆黑的眼裡抽離,他的聲音冷漠:“——懦夫。”

    南宮夜一字一字道:“你會為你說的話付出代價。”

    高懷秀又倒了一杯酒,抬起來,晃了晃:“多說無益——動手罷。”

    席寒等人紛紛拔出佩刀,團團圍住手無寸鐵的皇帝。

    冷鐵出鞘的聲音,在無聲的夜裡,分外清晰,直擊人心。

    刀光劍影,蓄勢待發。

    阿嫣掀起酒壺的小蓋子,掌心的一粒藥丸悄無聲息地掉了進去。她晃了幾下酒壺,又倒出一杯酒。

    等了好半天,南宮夜總算有下一步的動作了,他旋身,疾步走過來,看見她正在晃動杯中酒,不禁重重哼了聲:“你倒是還有閑心喝酒。”

    阿嫣看了他一眼:“我不喝……這杯敬王爺。”

    南宮夜看著她。

    阿嫣站了起來,將那杯酒雙手奉上:“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從落魄貴族到權勢滔天的攝政王,這一路不好走,屍山血海,荊棘叢生——終於,只差最後一步,皇城金鑾殿上的龍椅,天下之主的位子,就都是您的了。”

    南宮夜扯起唇角,接過那杯酒飲下:“……算你識相。”

    高懷秀冷眼看著他們,並不說什麼,握住酒杯的手是冷的,呼吸有些亂,黑眸陰沈沈的,看不清晰他的心思。

    南宮夜又走了回來,許是今晚喝了不少酒,他的臉色不如平時蒼白,而是泛著一層淺淺的紅,眼裡則有刻骨的恨意蟄伏:“高懷秀,你可知道,當年……你的好父皇,是怎樣對待我親人的?我們南宮家曾為你高家的天下立過多少汗馬功勞!到頭來,只是幾句奸人的讒言,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那一場火——”

    他咬牙,隔著一張桌子,抓住高懷秀的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那一場火,燒的好旺啊,半邊夜空都染紅了……你可知,我母親才剛誕下一女,我的小妹還未足月!我的祖父曾隨著你父親征南伐北,落下多少傷病?而當他垂垂老矣,躺在病榻上,行將就木之際……等來的是什麼?”

    高懷秀閉上眼睛:“若當年我是父皇,不會犯下此等錯。”等了片刻,他睜眼,平靜道:“可你當著我的面,殺我父皇,這仇,我也忘不了。”

    南宮夜大笑:“是,是!……冤冤相報,本就沒有解脫之法。想要了結,除非你們高家死絕,一個都不留。”他偏過頭,看著高懷秀,徐徐道:“至少,男丁都要死絕了才好。”

    高懷秀眼角的余光瞥向另一邊。

    阿嫣已經站了起來。

    他便深吸一口氣,淡然道:“動手。”

    南宮夜放下他,接過席寒遞來的刀,正想一刀斬斷他的胳膊,突然硬生生止住,側耳細聽——夜風中,似有兵刃相接之聲。

    同時,席寒也聽見了,神色劇變,當先衝出門,喝道:“出什麼事——”

    話音戛然而止。

    那是……從院子外傳來的。

    廝殺聲、慘叫聲,還有紛亂的腳步聲。

    有一名渾身浴血的侍衛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王爺……大、大事不好了!京畿營的杜將軍……他、他造反了!他帶人衝進王府,就快打進來了!”

    南宮夜愣住,震驚過後,目眥欲裂:“他敢!”

    席寒渾身的肌肉緊繃,質問道:“來了多少人?”

    這話不必問了。

    那名受傷的侍衛尚未開口,一道中氣十足的男音壓過刀劍相擊之音,傳了進來:“京畿營統領杜天震救駕來遲,請教主恕罪!”

    席寒和南宮夜雙雙僵住,動也不動。

    無邊夜色亮起火光。

    外面的廝殺聲漸漸停止。

    一名虎背熊腰、身穿鐵甲的大漢龍行虎步闖了進來,身後跟著數十名手執兵刃的京畿營的將士,他們整齊地排成一隊,將玉燕廳圍的水泄不通。

    南宮夜看著那個男人,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杜天震,本王待你不薄,你這算什麼意思?”

    杜天震濃眉倒豎,義正辭嚴道:“你圖謀不軌,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以下犯上,論罪當誅!我等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救皇上,清君側,除奸佞!”

    數十名將士異口同聲道:“清君側,除奸佞!清君側,除奸佞!”

    聲震雲霄。

    席寒擋在南宮夜面前:“杜天震,我看你是忘恩負義——”

    “呸!”杜天震不屑地冷笑,指著南宮夜:“攝政王倒行逆施,殘暴不仁,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今我奉教主之命替天行道,我勸你們速速束手就擒!”

    南宮夜推開席寒,冷冷看著對方:“教主?”他臉上現出異樣的笑,低聲道:“原來……竟是我小看了高懷秀。說!”抬頭,死死瞪住那戎裝的將軍:“你是何時與高懷秀接觸的?他如何能逃過本王的眼線,成為邪教的頭目?!”

    杜天震大怒:“你他娘的才邪教!你這麼侮辱我們盛世美顏聖教,老子宰了你!”

    身後傳來幾聲輕笑。

    南宮夜轉身。

    阿嫣站在高懷秀身前,正在幫他撫平衣襟上的褶痕,唇角帶笑:“宮裡那時候,你總問我忙什麼,如今你可知道了?”

    高懷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阿嫣放下手,笑道:“我忙著出去傾倒眾生啊……”

    說罷,回頭,看著驚疑不定的南宮夜和戒備的席寒,微微一笑:“王爺,我不早就同你說了麼?那個呆頭呆腦的小和尚,哪有這等遠大的夢想,這等通天的本領……膽敢與你作對?”

    南宮夜沈默了很久,額角冒出冷汗。

    終於,他開口,塵埃落定的語氣,不帶絲毫懷疑:“……是你。”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5:31


    “是你救蘭陵君離開地牢。”

    “是你創立邪教,在江湖上興風作浪。”

    “是你只身潛入皇宮,夥同高懷秀,演了這一場戲。”

    “是你策反杜天震,命他今晚出其不意,攻進王府。”

    “全都是你,一直是你!”

    ……

    南宮夜每說一個字,臉色便蒼白一分,眼眸中,最初還有熾熱的怒火燃燒,冰冷的寒光掠過,最終只剩黯淡的黑。

    他心裡清楚,大勢已去,即便想方設法通知紮營在帝都外的手下,也是為時已晚,回天乏力。

    如今,淪為他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的……是他。

    滿院的將士手持火把,熊熊烈火,連成一片,正如那一年的火海。

    冥冥中,一切難道都注定了?

    他說話時,阿嫣始終安靜的聽著,等他說完了,才從高懷秀身邊走開,走出玉燕廳,站在院子裡。

    杜天震一見她,雙目放光,屈膝跪下:“屬下參見教主!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教主——”

    席寒不可置信地瞪住那甘願跪地叩首的彪形大漢,怒道:“杜天震,你他娘的瘋了?你知道你跪的是誰麼?這個女人只是王府裡的一名賤妾——”

    杜天震怒不可遏,拔刀出鞘,帶血的刀刃指向他:“混賬!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在我們教主面前大放厥詞!看老子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席寒咬了咬牙:“你真是瘋的厲害……你睜開眼睛看看!”

    杜天震呸了一口,眼睛瞪的像銅鈴:“老子心裡跟明鏡似的,眼睛也亮的很,是你和狗賊南宮夜膽大包天,妄圖謀朝篡位。這也就罷了,老子還能忍忍,可你們對教主出言不遜,這在教中是大不敬的重罪!”

    席寒氣得恨不能嘔出血來:“那等邪教,如何值得你為此背信棄義,對王爺刀劍相向?你別忘了——”他冷笑起來:“——你的京畿營統領是誰給的?”

    杜天震也冷笑:“老子的京畿營統領,是老子一刀一刀拼出來的,是戰場上衝鋒陷陣,拿命換回來的。”

    席寒點了點頭,目光冷厲,輕蔑道:“忘恩負義。”

    “這麼看來……”女子柔媚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些許笑意:“席大人倒是個知恩圖報,有情有義的忠臣。”

    席寒依舊擋在南宮夜跟前,戒備地望著周圍的人。

    阿嫣笑了笑,並無靠近他們的意圖,看著杜天震,道:“杜將軍,方才你口號還沒喊完,叫席大人打斷了。”

    杜天震忙又跪下:“正是!教主美顏盛世,千秋萬載!教主花容月貌,傾絕天下!”

    阿嫣聽的高興,笑了一聲,手一揮:“好!你今晚立下大功,改日我賜你一副親筆簽名的畫像。”

    杜天震感動得熱淚盈眶:“屬下謝過教主!教主的大恩大德,屬下沒齒難忘。”

    阿嫣撥開額前垂落的幾縷黑發,火光映照下,姿容艷絕:“後院的那些女子,全都帶過來。”

    杜天震立刻吩咐人去辦。

    阿嫣又道:“皇城禁衛軍的馬統領那邊,可有消息?”

    杜天震答道:“教主要的人,馬統領前些時候已經帶到,現就押在外面。”

    阿嫣吩咐道:“請進來。”

    杜天震道:“是!”轉身,對著旁邊的侍衛揮了揮手。

    少頃,一名身著淺粉色宮裝,柔弱而又絕美的少女,被幾名侍衛帶了上來,她眼裡含著受驚過度的淚,看起來怯生生的,見到南宮夜,目光一亮,一句‘救我’還沒出口,看清了此刻玉燕廳的形勢,又嚇得說不出話。

    院子裡都是盔甲染血、手持火把、腰佩長刀的將士。

    當中站著一名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的大漢。

    高懷秀走了出來,微微一怔:“霜霜?”

    高霜霜看見他,眼淚流了下來,哭道:“皇兄,他們也、也把你一道抓來了麼?這是怎麼回事……”

    高懷秀不答,看向阿嫣,對方卻沒看他。

    過了一會,士兵帶著足有二、三十名惶恐不安的侍妾過來,整個院子裡站滿了人,每個人心裡想的不同,但都是同樣的恐懼。

    唯獨阿嫣一直很平靜,見侍妾們到了,開口:“杜將軍,你和其他人留在院子裡等候。來人,把琅琊長公主請進去,還有這些女子——”抬手,指向不知所措的侍妾:“也都請進玉燕廳。”

    杜天震遲疑道:“教主,只怕他們會對你不利。”

    阿嫣渾不在意:“無妨。”

    杜天震還欲再說,見阿嫣抬手制止,便嘆了口氣,傳下命令。

    等人都進去了,阿嫣看向席寒和南宮夜:“王爺,席大人,請——這裡人多眼雜,有些事情,還是在裡面解決的好。”

    席寒皺緊眉,神情戒備。

    南宮夜勾起唇,冷笑一聲,沒說什麼,抬步走了進去。

    阿嫣看著身邊的帝王,道:“皇上,請。”

    高懷秀低聲道:“你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阿嫣看著他,神色坦然:“方才,我把時間留給你和王爺,讓你們好好清算舊賬,可你們實在太磨嘰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非得說個沒完,一直到杜將軍打進來,都沒能解決。”

    高懷秀挑眉:“很簡單麼?不見得。”

    阿嫣淡淡道:“當然簡單,王爺殺了你,絕了高家的血脈,便可高枕無憂。可他滿腹苦水,傾訴欲太強,導致錯過機會。”

    高懷秀有些氣悶:“你也知道他想殺我,萬一杜將軍來的不及時——”

    阿嫣打斷他,轉身往回走:“總之,我和你們不同,現在,我要算我的賬了。”

    玉燕廳的大門,緩緩關了起來,阻斷了杜天震等人的視線。

    南宮夜的手按在腰間的長劍上,看向門口的女子:“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杜天震不在,誰來保護你和狗皇帝?”

    席寒同樣握緊了刀柄,等待最佳的發難機會。

    侍妾們三三兩兩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他們。

    高霜霜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南宮夜身後,見有他保護,稍微安心了一點。

    阿嫣沒看他們,也不理廳內的任何人,走到最前方的主座,拿起桌上的酒壺,緩緩倒出一杯酒,又將一個小小的瓶子放在酒壺邊。

    南宮夜神色微變。

    阿嫣回頭看他,聲音平靜:“王爺,這個東西……認得嗎?”

    南宮夜顯然是認得的,因為他的手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方才,大敵當前,面對滿院子殺氣騰騰的將士,面對喊打喊殺的杜天震,他都沒有顫抖,此刻,他的眼裡卻有了畏懼的影子。

    阿嫣笑了笑:“看來,王爺認識。這是情絲之毒。”

    高霜霜尖叫了一聲,驚恐地捂住嘴。

    她飽嘗情絲之毒的苦,最知道這藥的可怕之處,如今在這裡見到,不由得大驚失色,脫口而出:“你、你想干什麼?”

    阿嫣看了她一眼,搖頭:“公主錯了,不是我想干什麼,而是……我已經干了什麼。剛才王爺飲下的這杯酒,酒裡便有此毒。”

    南宮夜臉色變了又變,寒聲質問:“你是如何得到的?”

    阿嫣淡淡道:“我連杜將軍都能策反,想拿到王府庫房裡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麼?倒是你,這麼害人的東西,還留著作甚?最終害慘了你自己。”

    南宮夜倒退一步,扶住桌案,問出了和高霜霜一樣的話:“你到底想干什麼!”他的手指漸漸收緊,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桌面瞬間裂開一條縫,他狠狠地瞪住不遠處的女子,咬牙切齒:“你既然恨我,何不直接取我性命?對我下情絲之毒,這等下作之事,你所圖為何?!”

    阿嫣語氣無波無瀾,靜靜道:“王爺,掌權者濫用權力,草菅人命的同時,早應作好天道輪回,終有一天遭報應的準備——這是暴君應該有的心理素質。況且,論下作,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不必謙虛。”

    南宮夜神情僵硬,過了很久,他點點頭,看著阿嫣,又看了看高懷秀:“我知道了……這是你們聯手策劃的,是不是?我折辱過他,所以你現在反過來——”

    阿嫣及時打斷他:“不,不。王爺,你又誤會了。我早就說過,你和他的仇怨,你有你的理,他有他的,我不插手——我只討我的債。”

    南宮夜一怔,心裡發怵:“……試藥。”

    阿嫣搖了搖頭,還是那般平淡的語氣:“那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該恨你的人,已經投胎轉世。”放下藥瓶,一步一步走了下來:“可是王爺,我和你是有仇的。”

    南宮夜抿緊唇,手又放在劍柄上。

    阿嫣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臉上沒有表情,眉心的一點朱砂紅,艷麗如血:“王爺,我不是左撇子。”

    南宮夜愣了愣,狐疑道:“那又如何?”

    阿嫣冷笑:“那問題可大了。你廢了我的右手——”一只手習慣性地揉揉纖細的手腕,目光的溫度驟然下降:“我不是左撇子,慣用的是右手。那一晚,我企圖撞牆,萬一來不及停住,你可知結果是什麼?腦漿迸裂,鮮血飛濺,也許鼻子都會撞塌了!”

    南宮夜仍然不明所以。

    阿嫣拂袖,走了幾步,停下,聲音帶上怒意:“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更有美若天仙,醜如夜叉——這不是我要的死法。這是其一,其二……因為你,因為這只綿軟無力的手,足有好多天,我只能用左手化妝,眉毛曾畫歪了一筆,多虧那傻和尚總愛閉著眼睛念經,沒看到。”

    玉燕廳裡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南宮夜和其他人一樣,許久都未曾反應過來,當他回神時,只覺手腕劇痛,冷汗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他咬緊牙關,將一聲慘叫吞了回去,偏過頭一看,那女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行如鬼魅,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已經廢掉他的一只手,骨骼碎裂之聲,令人毛骨悚然。

    席寒一驚,揮刀斬了過來。

    阿嫣閃身避開,腳步一頓,轉身點住他的穴道。

    席寒身子一軟,無力地跪到地上,神智卻是清醒的,因此格外恐懼。

    這般身手,根本不是後院一名賤妾應該有的,甚至遠高於他和王爺。

    這女人,究竟是人是鬼?

    阿嫣在眾人或震驚或畏懼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走回大廳中間,轉過來,看向冷汗直流的南宮夜:“王爺,情絲之毒的解藥和配方,已經被我毀了,不信的話,你等下大可以親自去看……你不用那麼害怕,我是給你下了毒,但這也不是什麼不治之症……你和公主不是因此結成良緣的麼?”

    高霜霜慘白的臉紅了紅,惱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

    阿嫣不介意,微微笑了笑:“解藥已經毀了,那就按照上次的方法,再試出來即可。只是試藥是件苦差事,江湖上沽名釣譽的‘神醫’太多,上回那些藥還留了不少……有的藥,會令你渾身如墜火獄,有的藥,會讓你半身不遂,幾日幾夜不能自理,有的藥,則會令你嘔吐不止,甚至於吐血昏迷……”目光在席寒和南宮夜的臉上來回繞了一圈,笑意更濃:“這一點,王爺和席大人再清楚不過,對不對?”

    沒有人答話。

    阿嫣拿起酒壺,晃了晃,倒出一杯酒,轉向眾人:“那麼,誰願意出來以身試藥?”緩緩走到半跪在地的席寒跟前,俯身:“席大人最是有情有義,忠心耿耿,不如你來?到時毒發,必須行男女同房之禮,以大人的姿色,也許會有年過半百,喪夫已久的潑辣寡婦願意一試。”

    席寒盯著那杯酒的眼光滿是畏懼。

    阿嫣只當沒看見,把酒杯湊到他唇邊:“席大人?來吧,為了證明你的忠心,區區一杯毒酒而已,有何可怕?”

    席寒死死抿緊唇,渾身顫抖。

    阿嫣挑眉,輕笑了聲:“怕了?唉……主僕之情,知遇之恩,不過如此。”

    席寒面如死灰,渾身緊繃。

    阿嫣站起身,又走到高霜霜身前,舉杯:“公主?為了證明你對王爺的真心,為他試出解藥,你是願意的,對嗎?”

    高霜霜嘴唇顫抖,臉色發白,看了一眼那杯透明的酒,眼睛如被刺到,目光立即移開,抬手掩面:“你拿開!快拿開!我再也不要……我寧可死,我也不會再中這毒。”

    阿嫣笑了一聲,看著一動不動的南宮夜:“王爺,你瞧,公主愛你愛的願意委身殺父仇人,卻不肯替你試藥,救你於水火中。”

    高懷秀往前一步:“阿嫣——”

    阿嫣冷聲道:“住口。我想折辱一個人的時候,輪得到你來插嘴?”回眸,看了他一眼:“還是你也想來試藥?”

    高懷秀不再多言。

    阿嫣又轉向角落裡的侍妾們,問:“你們也是不願意的了?”

    這些侍妾都見過阿嫣試藥時的慘況,心有余悸,哪裡敢主動服下情絲之毒,紛紛搖頭,滿是抗拒。

    阿嫣沒有為難她們,走向南宮夜。

    “王爺,你說,你怎麼活的就這麼失敗呢?你愛的女人,你信任的手下……到頭來,無一人願意為你涉險。”

    南宮夜還是沒有說話,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自眼底升起的諷刺之色,逐漸彌漫開來,籠罩住整張臉孔。他忽然大笑起來,邊笑邊退,最後癱坐在椅子上,依舊笑個不停:“……本王這一生,怎就過成了這樣?”突然,他止住,目光泛起一絲迷茫,喃喃道:“從前,有人會願意。”

    阿嫣看著他,過了會,承認:“對。很久以前,有個女人,為了你心愛的公主,無聲地承受了試藥的苦,最終試藥成功,還會因為你的喜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南宮夜抬起頭,語氣是肯定的:“你不是她。”

    阿嫣頷首。

    南宮夜倏地站了起來,神色有點駭人,厲聲道:“她在哪裡?你易容成她的模樣,那你一定見過她,她——”

    阿嫣對他的突然暴起,並不意外,更不害怕,直視他的眼睛:“王爺,全世界都背棄了你,所以你終於想起那個沒有負過你的人了?何苦呢?人活著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塵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絕,她也不會知道。”

    南宮夜搖頭,目光渙散:“不、不會的……她沒有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沒有死……”

    阿嫣淡然道:“人世間的法則雖然殘酷,勝在公平。不是每一種辜負,都有後悔和重頭再來的機會。”低下頭,唇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天道恆常,對誰都是這般,神魔仙妖,凡人自然也是。”

    她轉身欲走,南宮夜追上幾步,女子的長袖一揚,他忽然軟軟地倒下,和席寒一樣,全身無力,只有頭腦是清醒的。

    阿嫣走回高懷秀身邊,回頭,看著南宮夜,語氣帶著回憶的悵然:“我記得……初來乍到,便是在這間玉燕廳,王爺想看我侮辱小和尚,我自願請命,奈何陰差陽錯,沒能滿足王爺的這個願望。”

    南宮夜恍惚的神思,終於變得清明了些:“你想如何?”

    阿嫣凝視著他,微笑:“……滿足你吶。小和尚有什麼好看的?在你身上,都能給你念出一聲阿彌陀佛,掃興的很。”

    南宮夜的心底生出寒意。

    阿嫣對著高懷秀伸出手,柔聲道:“皇上,你要的江山,我還給你了,我要的春風三度……該你還債了。”

    高懷秀挑起眉,似有幾分驚色:“在這裡?”

    阿嫣平靜道:“這麼大的地方,牆壁上地板上桌上椅子上,任你選……哦,對了。”轉向呆滯的侍妾們,對著最左邊的一名女子道:“巧惜,你帶著妹妹們回房,把公主也帶上,可得看好了,若是人跑了,到時唯你是問。”

    那人呆了呆,站了出來,雖然不明白目前的情況,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會被王爺賣進窯子了,心下歡喜,點頭若搗蒜:“是!”

    阿嫣對她一笑:“你辦妥這件事,等我出來,封你為本教沈魚落雁壇壇主。”

    幾名侍妾拖著又哭又鬧的高霜霜,帶著她從側門退了出去。

    阿嫣又看向年輕的帝王:“皇上?”

    高懷秀嘆了一聲:“……虧得你能想出來。”

    阿嫣道:“我有傾國傾城之貌,顛倒眾生之技術,從來無所畏懼,倒是你……皇上,害怕麼?”細眉擰了擰,笑的有些不懷好意:“就你這樣子,還非逼著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男人——”

    高懷秀抬手掩住唇,輕咳了聲。

    阿嫣笑笑。

    高懷秀搖了搖頭,又嘆口氣,彎腰抱起她,走到主座的位置上,坐下,又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一室旖旎春色。

    桌案擋住,只能看見女子起伏的背影,發髻散落,絲絲縷縷的黑發披散下來,隨著兩人的動作,輕輕搖曳。

    女子的手放在衣襟上,欲露出半邊香肩,被高懷秀及時按住,嗓音壓抑:“不許。”

    阿嫣哼了一聲,埋怨:“這能看得見什麼?”

    高懷秀把她按在懷裡,低笑:“什麼都看不見才好。”

    南宮夜起初只覺得渾身發冷,過了一會,聽到那些曖昧難言的喘息,身體不爭氣地熱了起來,即使緊緊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願去看,不願去聽,可依舊……他咬住牙,恨不得咬碎牙齒,頭上又冒出汗。

    良久,他睜開眼睛,略顯朦朧的視線中,恰好看見那女子回眸望向他,白玉般的肌膚透出幾許誘人的粉,黑眸如墨玉,偏又有清澈的秋水流動,眉心一點朱砂,微微張開的紅唇,唇角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媚入骨髓。

    他聽見女人的聲音:“好了……皇上,我和你兩清了。我和王爺……”停了一下,又道:“一只手,一劑藥,也已經了結。”

    阿嫣從皇帝的身上下來,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支白玉釵,不甚在意地理了理纏亂的黑發,又理了理衣裳,拍平裙子上的皺痕,一步步走下台階:“接下來,你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祝你們好運——江湖不見。”

    高懷秀也站了起來,一想還沒穿戴整齊,忙又背過身,只喚道:“阿嫣。”

    阿嫣沒理,揚聲對院子裡的人道:“開門!”

    玉燕廳的門徐徐向兩旁展開,露出外面的血色夜色火光,也露出……那名站在門外,白衣勝雪的青年男子。

    阿嫣看到他,倒是吃了一驚:“和尚,你來作甚?”

    他沒作聲。

    杜天震在後面插話:“教主今夜剿滅逆賊南宮夜,聖子擔心您的安危,因此前來……”他看一眼阿嫣,又看了看那個總是沈默而溫和的教中‘聖子’,咽了口唾沫,聲音淡了下去。

    火光熾烈,可蘭陵君的臉色卻是蒼白的。

    阿嫣問他:“你在這裡多久了?聽到什麼沒有?”

    蘭陵君依舊沈默。

    阿嫣看了他一會,正想離開,忽然站住,又盯著他看了片刻,奇道:“和尚,剿滅逆賊之日,便是我教名揚天下橫掃江湖之時……大喜的日子,你哭什麼?”

    *

    皇宮,天牢內。

    最裡面的一間囚房,周圍足有六、七名獄卒巡邏看守,森冷的柵欄內,一名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人靠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他的囚衣遍布血痕,觸目驚心,亂發落在額前,臉上都是血汙,根本無法分辨原本的五官,根本無法分辨……他曾是權傾朝野,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南宮夜抬起一只血跡斑斑的左手,淡淡地看著指甲全無、血肉模糊的手指。

    那個女人廢掉他的一只手,高懷秀則要了他的一條腿,命人日日拷打他。

    幾日前,重新穿上明黃色龍袍的年輕帝王,看著狼狽的他,幾句輕飄飄的話,定了他的命運:“南宮夜,你當年沒有取朕的命,朕今日也不會殺你,你害的朕變成半個殘廢,朕只要你一條腿……從今往後,你便呆在天牢中,等你的情絲之毒發作,朕會叫幾名僕婦過來幫你解毒,你就這樣過上一輩子。”

    聽聽……滿口的朕。

    從前,那個沒用的男人根本不敢如此自稱,對著下賤的閹人,都只敢自稱為我。

    一朝得勢,這嘴臉當真礙眼。

    這是玉燕廳後的第三天。

    也是,他的毒發之日。

    南宮夜靠在冰冷潮濕的牆壁上,恍惚間,看見了年幼時的他,父母都在身邊,祖父對他給予厚望,還有……他的小妹妹,那個小小的嬰孩,見了他,便會露出天真無邪的笑,仿佛在對他說,哥哥,哥哥。

    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啊。

    他只希望這一刻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長大後,便是無休無止的噩夢,深埋心底的恨,令他的血液燃燒……他恨著高家,恨著這個天下,恨著每一個人。

    杏花飄落的年華,他遇見一個出身卑微的奴籍少女。

    那個人總是小聲的叫他公子,腦子有點笨,沒什麼野心,心底眼底,似乎只裝的下他一個人。

    那個人為他擋過仇人的一劍。

    那個人跟著他,從簡陋的木屋,一路到帝都權利的中心,攝政王府。

    那個人埋沒於王府後院眾多美貌侍妾中,一點點枯萎,一點點老去,歲月無聲,她也一直無聲無息,直到因為照顧高霜霜,她又出現在他面前。

    南宮夜的眼睛有點紅,微微顫抖的手遮住刺痛的雙目。

    曾有個人,拿真心待他,而他嫌那真心廉價、卑微,一如她的身份。

    如果,當年,他放棄復仇,帶著她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上平凡夫妻的生活,他們的結局又會如何?

    如果,他沒有愛上高霜霜,殺了老皇帝後,早些除掉高懷秀、高霜霜,甚至於高氏一族所有的嫡系子孫,如果他將那個傻女人立為皇後……是否會有不同的結局?

    果真如此,他們的孩子都會很大了吧,他夢裡的烈火和血色,他的仇恨和憤怒,也許可以真正的平息。

    “人活著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塵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絕,她也不會知道。”

    那個女人是這麼說的。

    南宮夜的頭靠在牆上,干裂蒼白的唇邊,溢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這一生,錯過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他一向不是瞻前顧後的人,定下目標,便會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走到底。

    可是,人生的末路,他恍惚的視線中,又飄起了那年鬧市街頭的杏花,紛紛揚揚的一場花雨,粉白淡雅的花瓣,迷了眼目。

    少女流著淚,輕聲道:“我、我是高興……”

    他抬起手,透過虛無的空氣,似乎能觸摸到少女柔軟的黑發,沙啞的聲音,念出那個遲了太久的名字。

    “阿嫣。”

    *

    深夜,御書房。

    高懷秀從書卷後抬頭,怔了怔:“你說什麼?”

    下首那人只得又重復一遍:“皇上,逆賊南宮夜,於今夜在牢中自盡,撞牆而亡,獄卒制止不及,發現時,已經氣絕身亡。”

    高懷秀點了點頭。

    燭影下,年輕的帝王面無表情,眼底並無喜色,唇邊也無笑意。

    仿佛,只是聽見了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

    *

    一年後。

    琅琊長公主年歲漸長,高懷秀挑選了一名年少有為、文武雙全的世家子為駙馬,將長公主許配於他。

    高霜霜不願意,自南宮夜死後,她便心灰意冷,成天吃齋念佛,為南宮夜祈福,對兄長頗有不滿,鬧了好幾回。

    可這次,不管她怎麼鬧,高懷秀都沒退讓。

    婚禮如期舉行。

    高霜霜本來就不情不願,大婚當夜以淚洗面,看著駙馬,想的卻是南宮夜。而那世家子早知道公主曾和逆賊有染,也是心存芥蒂,同床共枕後,發現她果真不是處子之身,更是心冷。

    婚後,夫妻感情淡漠。

    高霜霜因為早年中過情絲之毒,壞了身子,加上夫妻並不和睦,甚少行房,婚後三年,始終未能懷上孩子。

    駙馬一家人越來越著急,念在高霜霜是當今聖上唯一的親妹妹,貴為長公主的份上,又不敢公然納妾生子。

    又過了好些時候,漸漸的,駙馬在相好的丫鬟慫恿下,起了歹意。

    成親後的第四年,高霜霜於公主府暴病而亡,死因不明。

    高懷秀聽後震怒,命人徹查到底,最後查出來竟是駙馬所為,便重責了駙馬一家,可惜人死不能復生,悲痛之余,只能命人厚葬公主。

    至於高懷秀自己,這些年來不曾舉行選秀大典,後宮還是以前那樣,除了廢除麗妃和王府出來的幾名嬪妃的名分,懲治了她們,其余一切未變。

    每個月,總會有不少大臣上書,請皇上早日立後。

    奏折堆成了小山,高懷秀只當不存在。

    大臣們急的不得了,只好向皇帝身邊的紅人賀福公公打聽。

    賀福看著他們,攤了攤手:“皇後?皇上心裡自然早有人選。”

    大臣們急忙追問道:“究竟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既然有了人選,更該早日舉行大婚才好!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他看中的女子,豈有不答應之理?賀公公,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賀福長嘆口氣,又低哼了聲,轉身走了:“有什麼法子呢?人家在江湖上發展邪教,興風作浪,快活的很!”

    大臣們:“……???”

    *

    阿嫣的日子的確很快活。

    每天醒來,接受教眾的朝拜,唱誦聲響徹雲霄,每天晚上,阿月坐在床邊,清脆悅耳的聲音讀著教中文人寫的贊美文章,一直讀到阿嫣睡著為止。

    這日子,當真再好不過了。

    當然,除了那個總是欲言又止的小和尚,教中的聖子。

    他的頭發長了出來,如今已能束起玉冠,遠遠瞧著,便是翩翩公子美郎君的模樣。

    然而,自從那天晚上,在王府的玉燕廳外,阿嫣見他莫名其妙紅著眼眶掉淚,便對他敬而遠之,有多遠躲多遠。

    他不肯離教,她便派他去最邊緣的地帶招攬教眾,每年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見上幾面。

    蘭陵君找她說話,她的回答永遠只有兩個模板。

    “不想聽。”

    “不,拒絕。”

    第五年。

    生活雖然美好,但阿嫣已經實現了所有的夢想——占地為王,將原來的攝政王府,設為盛世美顏教大本營,教眾遍布天下,信者無數。

    她想離開了。

    這一天,阿嫣梳好頭發,還沒對老古董開口,忽然聞到一陣怪味,捂著鼻子站了起來,驀地推開門:“哪兒來的公狐狸騷氣?熏死本教主美麗的鼻子了……”

    外面站著一名侍女,手裡提著一只籠子。

    裡面關著一只紅毛狐狸,正警惕地望著她。

    侍女見教主面色不悅,急忙拿著籠子走開一段路,才道:“回教主,是宮裡的賀公公托人帶來的,說是皇上給您的東西——”

    阿嫣怔了怔,眼眸中的情緒復雜,漸漸的,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漫開。

    侍女見教主笑了,暗地裡松了口氣,繼續往下說:“皇上還說……您見了,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能不明白麼?

    阿嫣擺了擺手:“帶出去,找個地方放了,然後快拿熏香過來,在院子裡點著,去去味道。”

    侍女領命而去:“是。”

    回到房間,關上門,老古董探出小腦袋,好奇的問:“宿主,高懷秀這幾年都沒什麼聲氣,怎麼突然想起請你進宮敘舊了?還給你送一只狐狸來?是想給您作一件新的狐皮大氅嗎?”

    阿嫣嗤笑:“高懷秀?”

    老古董愣住:“對啊……怎麼了?”

    阿嫣望著鏡中自己的容顏,眼底又泛起漣漪,似笑非笑:“那怎會是高懷秀……”停頓片刻,低頭,看向老古董:“恭喜你,其中一道神識徹底醒了。”

    老古董大驚:“難道……高懷秀是……!”

    阿嫣的面容很平靜,坐下來,開始往臉上抹胭脂:“早說了不是高懷秀,現在宮裡的那個人,是我的表哥。”

    多少年了,不曾相見。

    魔界禁殿如山如海的信件,一封未拆。

    華容,一別經年,終於……到了相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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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5:55


    夜已深。

    養心殿外,兩名小太監一邊守夜,一邊打盹,偶爾一陣夜風吹過,他們便醒過來,望一眼寒星點綴的夜空,眼皮又開始打架。

    室內,老太監賀福站在身著常服的帝王身後,他年紀上去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夜色溫柔而寂靜,四周悄無聲息,他左右無事,見皇帝手執一卷書,只是一頁一頁的翻,便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一陣香風吹過,燈影一閃。

    賀福驀然驚醒,脫口道:“誰在那裡?”

    帝王翻過一頁紙書,淡淡道:“沒人,夜晚風大。”

    賀福四處看看,殿內的確沒有旁人,他定了定神,說了一句‘皇上恕罪’,走過去關上窗。

    帝王道:“你退下,歇著去罷。朕今夜留在養心殿就寢。”

    賀福開口:“皇上——”

    帝王的語氣不容置疑:“下去。”

    賀福只得告退。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裡面只有認真讀書的帝王,可是……他的鼻子一向靈敏,年紀大了也是如此。

    這裡有股奇異的幽香。

    濃艷卻不刺鼻,幽深而又柔媚。

    怪了。

    門關上了。

    帝王又翻過一頁紙,目不斜視,唇邊卻泛起一絲笑:“還不下來?”

    雕花木窗上方的橫梁上,垂下一雙女子的玉足,雪白小巧,再往上,便是衣擺下若隱若現的纖細小腿,襯著赤紅的衣料,更顯膚白勝雪。

    女子柔軟如水的聲音,從上空飄了過來,帶著幾許埋怨:“虧得你能想出來……給我送一只發情期的公狐狸,那騷味差點沒熏的我暈過去,滿院子都是它的味道。那小東西還在籠子裡撒尿,臭死了。”

    帝王微微一笑,抬起頭。

    分明還是高懷秀的清俊眉眼,隱隱卻又不同,那雙細長的眼眸深處,湧動的是猩紅而妖異的光。

    他放下書卷,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封面,語氣含笑:“聽說,魔界的長離太子想娶你為妃?”

    一雙玉足在半空中前後晃動。

    女子眉心一點朱砂,長發垂在背上,眉眼如畫,唇若丹朱,聞言又是一笑,眉梢眼角盡是不屑:“小蝶告訴你的?”

    帝王淡聲道:“我知道是假的。”

    女子挑眉:“那你還問?”

    帝王平靜答道:“只是想聽你親口說一遍。”

    眼前忽而掠過紅色的影子。

    阿嫣從橫梁上縱身躍下,正好不偏不倚落在書案前,低頭看了眼他壓在手下的書,目光落在封面幾個大字上,微微一怔,繼而微笑起來:“聊齋志異?一本書看幾千幾萬年,不嫌膩煩啊?”

    華容柔聲道:“一本書看幾千幾萬年,一個人想幾千幾萬年,不會變的。”

    阿嫣沒有說話,盯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看了許久,突然開口:“長離太子找到鏡子,帶給我的時候,對我說,你和師兄為了爭搶古董鏡大打出手,勝負不分,雖然各自在鏡子裡留下神識,卻導致鏡靈沈睡多年。”停頓片刻,嗤笑一聲:“華容,你根本不是明慈的對手,竟然最終能和他打個平手……你易容成我的模樣迷惑他了,是不是?”

    華容聽了,神色不動,聲音越發柔和,似是試探:“怎麼,心疼了?”

    阿嫣揚了揚眉:“這麼多年了……你見過我心疼男人嗎?”

    華容抬起手,將她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柔聲道:“我一直相信,當年仙冥界和天狐族開戰,你後來選擇回族中參戰,是因為我受傷了,你心疼。”

    阿嫣看著他,笑了笑:“你高興就好。”

    華容嘆了一聲,又問:“他醒了麼?”

    阿嫣皺眉,搖搖頭:“不知道,幾個月不見了。”

    華容似是有點驚訝:“他不是在你的邪教裡?”

    “華容。”

    這兩個字,語氣明顯和先前不同,正經了許多。

    阿嫣坐在桌案上,偏過頭看他,眼裡不帶溫度:“高懷秀不認識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偶爾說錯話也就罷了。憑你我的關系……”赤著的玉足點了點他的胸口,接著往下移,停在他下腹處:“……你再敢把我的聖教叫錯名字,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華容捉住她的腳,掌心溫熱:“有多不客氣?”

    阿嫣微笑:“總之不是你想要的那種。”

    華容依舊握著她的腳,接著眉心微微擰了起來:“你的鞋子呢?夜深風寒,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阿嫣嘆了口氣:“只聽過女人年紀大了會變的啰嗦,原來男人也一樣。”

    華容低著頭,唇角向上揚起,眼底卻滿是苦澀:“一別經年……太久了。”他沈默了很久,又重復一遍:“太久了,阿嫣。”

    阿嫣沒什麼表情,問他:“你的神識何時在高懷秀身上蘇醒的?”

    華容說道:“有點早。”

    阿嫣平淡道:“五年前的那一晚,王府的玉燕廳,我對南宮夜下情絲之毒的時候,對不對?”

    華容並不反駁,只問:“怎麼猜到的?”

    阿嫣輕輕蹬了一下腿,掙脫他,又用足尖輕輕踢他小腹,眸中笑意閃爍:“高懷秀便是再荒唐,也斷然不會當著別人的面,同我歡好……能陪著我一起瘋一起浪的,除了你,還能有誰?”

    華容輕哼了聲:“既然知道,那還一走五年杳無音信?”

    阿嫣皺眉:“胡說八道。我的美名遍傳天下,教徒遍布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你夢裡的杳無音信。”

    華容失笑。

    阿嫣從桌子上下來,赤足走了幾步,轉身:“這許多年,我在曼陀羅宮,你總寫信叫小蝶帶給我——”

    華容淡淡接口:“你一封都不會看,也許全燒了,我知道。”

    阿嫣奇怪的看他:“那你還寫?”

    華容輕笑:“信裡什麼都沒有,只是白紙。你這個人忘性太大,我不時常提醒你,找點微薄的存在感,過上幾百年,你能把我的名字都忘干淨。”

    阿嫣笑了出聲,感嘆道:“華容,世間知我者,唯你一人。”

    然而,他聽見這句話,臉上並無喜色……他的神色很復雜,表面永遠是七分溫和兩分淡然,還有一分隱藏在面具背後的妖氣,而在雙眸深處,在他輕輕一瞥之間,流露出的,卻是經久不絕的悲哀。

    過了一會,阿嫣斂去笑意,看向他:“老古董說,你當年在鏡中給我留了幾句話,是什麼?”

    華容淡然道:“說了你也不會聽。”

    阿嫣點頭:“算你識相。”

    又是一陣沈默。

    良久,阿嫣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撫上他的臉頰,慢慢道:“華容,我們沒緣分。”靜默一會,唇邊溢出一聲嘆息,聲音低了下去:“……我們總是沒緣分。”

    *

    回到從前的王府,如今的聖教大本營,已是黎明時分。

    才剛進後院,打開房門,正在床邊打瞌睡的阿月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抬頭,看見是阿嫣,愣了愣,忙站起身:“姐姐,你可算回來了!你走了以後,聖子突然回到教中——”

    阿嫣皺起眉:“他不是在沙漠裡招攬教眾麼?”

    阿月點了點頭,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趕回來了,灰頭土臉的……哎呀,姐姐,大漠的太陽真了不得,快把他曬成黑炭了!他問我,你在什麼地方,我說你進宮了,他臉色變得很難看,從馬廄裡牽了一匹馬,看樣子是想進宮找你,我跟著出去,眼看著他騎馬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騎馬回來了。”

    阿嫣心不在焉道:“我在宮裡沒見著他。”

    阿月說:“我問他是不是去找你了,干嘛又跑回來……他說,他沒想好怎麼跟你說,讓他想好了再進宮。你說這人是不是個傻子?後來,他又說今天還沒打坐,還沒念經,自己回房了。”

    阿嫣心想,這估計也是徹底醒了……不行,還是趁他沒念完經,趕緊的結束這個世界,省的又要聽他嘮叨。於是,便對阿月敷衍道:“我困了,想睡覺——時辰還早,你也回去歇著。”

    阿月頷首,善解人意道:“那我先走了。”

    女子退了出去,反手輕輕關起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

    阿嫣走到梳妝台前,拿起老古董,催促道:“快結束——”

    可惜話沒說完,門外響起幾下叩門聲,沈悶死板的聲音,當中間隔的時間都是一模一樣的。

    見沒人答應,外面那人又敲了敲門。

    還是沒有聲響,終於,那人開口:“我知道你在裡面。”

    阿嫣低哼了聲:“想清楚要說什麼了?”

    那人沈默,過了好久,才道:“……沒有。”

    阿嫣拿著古董鏡,照著自己的一張臉,心情稍微好了點:“那你來干什麼?”

    那人回答:“這次出去,在漠北招攬到二十一名教眾。”

    ……

    阿嫣覺得奇怪。

    照理說,明慈師兄是西天年輕一輩弟子中的翹楚,無論是道行還是法力,都遠在華容之上,沒道理華容都蘇醒了,他還沒有。

    可他的神識如果醒了,他還提什麼招攬教眾?

    難道……

    經過這幾年在教中的經歷,他發現當盛世美顏教的聖子,日夜膜拜她的美貌,比起吃齋念經,有意義多了?

    這麼一想,阿嫣高興起來,推開門出去:“師兄,你——”看見外面一張黝黑的臉,愣了愣:“——你誰啊?”

    那人又剃了光頭,皮膚曬得又黑又粗糙,眉眼有點熟悉……他這鬼樣子,既不像豐神俊秀的蘭陵君,更不像芝蘭玉樹的明慈。

    他看著阿嫣的臉色,嘆了口氣:“師妹,是你叫我去漠北的。”

    阿嫣聽到‘師妹’兩字,便轉身往回走:“你不會作好防曬措施嗎?大清早的,嚇我一跳。”

    明慈跟著她走了進去,想了想,輕輕關上門,看著在鏡子前坐下,兀自描眉的女子背影,喚道:“……小師妹。”

    阿嫣淡淡道:“叛出師門了,叫我阿嫣就好。”

    明慈雙手合十:“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又來了!”

    阿嫣忽然轉身,瞪他一眼,用眉筆指著他,威脅:“禿驢,我最討厭你對著我阿彌陀佛,最討厭你對著我念經,你要再啰嗦——我就把你的醜事全抖出去,到時三界所有人都知道,西天濟宗座下大弟子明慈大師,當年金鐘罩神功練到第十重,走火入魔重傷吐血,修煉多年的金身功虧一簣,只是因為你看到我在蓮花池中修習媚術,從此以後總是浮想聯翩,幾千歲的老處男了,還春夢不斷。”

    明慈的臉曬的太黑,也就看不清他是臉紅了,還是臉色發白,最終,他嘆氣,語氣極淡:“你不必說了。”

    阿嫣又哼了聲:“知道怕了?”

    明慈接著道:“師父和師弟們早已知曉。”

    阿嫣怔了怔,聳聳肩:“不關我的事……我一直在曼陀羅宮,可沒對誰宣揚過你的醜事。”

    明慈淡淡道:“我說的。”

    ……

    半晌,阿嫣展顏一笑:“那就謝謝你了,替我宣傳我的媚術有多高明。”

    明慈上前一步:“師妹,如今回頭不遲。聖珠已經物歸原主,我也已經說服父皇和母後,不再追究當年天狐族盜我仙冥界聖物之事。可你若還要對你舅舅動手,勢必觸怒眾神之巔的上神——”

    阿嫣捂住耳朵,有些著惱:“了不得了不得,小禿驢變成老禿驢,還是改不了愛對狐狸精說教的壞毛病。老古董,趕緊結束這個世界!”

    老古董怯怯道:“宿主——”

    阿嫣厲聲道:“快點!”

    視線逐漸模糊。

    隱約聽見一聲嘆息,是從那僧人的方向傳來的,他說:“你進宮了。我勸你,你不肯聽,他勸……你也不聽麼?”

    阿嫣看著他,離開這個世界前,留下最後一句話:“和尚,你繼續吃你的齋念你的經愛你的菩薩和佛祖,我有我要做的事情,而這一切……全都與你無關。”

    *

    魔界,曼陀羅宮。

    禁殿內。

    老古董呆呆地望著那名姿容傾絕天下,風華無雙的女子。

    梳起一直披散著的長發,換上干淨的盛裝華服,那人抬起手,看著自己的裙子,轉了幾個圈,隨著衣袂翩然飛舞的,還有肆意而張揚的笑,如此奪目。

    阿嫣眉眼含笑,拿起鏡子細細地凝視自己,神色自是無比陶醉,抬手撫摸吹彈可破的臉頰:“可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呀?”說著說著,唇幾乎貼上冰冷的鏡面,嚇的老古董大叫起來,她才作罷,心滿意足道:“好了,容貌已經恢復,接下來……便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老古董猶豫了好一會,小心翼翼道:“你想報復的人……是你舅舅?”

    阿嫣看了看它:“是。很奇怪麼?”

    老古董遲疑道:“他是你親人吧……你不是說過,你在世上只剩一個妹妹了麼?”

    阿嫣淡然道:“只是恰好有血緣關系的仇人。”

    老古董沈默。

    阿嫣看著它,笑了笑:“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殺人的劍,而是人心——這是他教會我的道理,可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多少年來,一次又一次,親手毀掉自己的容貌。

    那一座荒山野嶺中的孤墳,埋葬著她母親殘破的屍骸。

    此仇不報,今生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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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6:32


    這是留在魔宮的最後一個夜晚。

    老古董早就睡著了,睡得太酣,竟然打起了呼嚕,疑似口水的東西,順著鏡面流淌下來,煞是可笑。

    阿嫣一直坐在梳妝台前,低頭看著它, 微微一笑。

    今夜,無法入眠。

    總覺得,應該干點有意義的事。

    比如,回顧一下生命的長河中,那些早已模糊、早已淡去的故事。

    *

    阿嫣的父親是妖狐一族的將軍,母親則是天狐族的貴族之女,早年曾有狐族第一美人的美名。

    千年以來,妖狐族和天狐族互相敵視。

    天狐族自視甚高,雖然身為天生媚態的狐精,卻自比為仙,不屑與擅長以美色惑人的妖狐為伍。妖狐族則覺得天狐族裝腔作態,形容可憎,總拍仙界和神界的馬屁,實在厚顏無恥。

    因此,這一樁姻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看好。

    可在阿嫣幼時的記憶裡,父親和母親始終非常相愛,父親只有母親一個妻子。

    婚後第二年,阿嫣出生,又過了好幾年,母親生了一對玉雪可愛的龍鳳雙胞胎,男孩取名為小楠,女孩取名為小蝶。

    從十歲起,阿嫣便跟隨族中的長老修煉媚術——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經過妖狐族長老的悉心調教,她注定是傾倒眾生的尤物,小小年紀在族中便有很大的名氣,許多長輩對她給予厚望。

    某位長老曾經感慨道:“唉,這麼多年了……終於,我族又要出一名禍國殃民的傾城妖姬,重新舉起我族美顏盛世傾絕三界的大旗。”

    這一度是阿嫣的人生目標。

    母親玉娘對此是不贊同的,總是勸她:“阿嫣,這樣不好。”

    阿嫣便回答:“可我喜歡。”

    玉娘嘆氣,深深擔憂:“在我們天狐族——”

    阿嫣看她一眼,膩在她懷裡,撒嬌:“娘,你都嫁到妖狐族來了,入鄉隨俗嘛。”

    玉娘又嘆了口氣,搖搖頭:“你這孩子。”

    這時候,小楠和小蝶便會過來,一同靠進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小楠總是向往地看著長姐,奶聲奶氣道:“姐姐……等我長大,帶我一起出去玩,下山找小姐姐玩。”

    阿嫣捏了捏他軟嘟嘟的臉,笑道:“姐姐是去找小哥哥玩的。”

    小楠傻乎乎的笑了:“小哥哥不好,小哥哥沒小楠好。”

    阿嫣撲哧一聲笑出來,又揉著他的小胖臉玩。

    小蝶雖然只比哥哥晚出生一會兒,性子截然不同,文靜乖巧,十分懂事。待母親帶著小楠走了,便拉住姐姐的衣角,有板有眼道:“姐姐,你聽娘的話,娘說了,你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姬,你就注定孤獨終老了,不然就會被上界的神仙、西天的佛祖當成妖孽收走……”

    阿嫣若不阻止她,她能說上整整一天。

    真是個啰嗦話多的孩子。

    *

    原本,一切都很好。

    直到十八歲那一年,深夜。

    妖狐族皇室一脈二太子,率領眾多兵將,團團圍住他們的家。

    火光照亮半邊夜空。

    二太子朗聲宣讀父親的罪狀,一條一條,說他通敵叛族,說他出賣族中機密給遠在桃源的天狐族,說他娶敵族之女,實為天狐族的奸細……說的再多,真正的罪狀,其實只有一條。

    ——功高震主。

    人間也好,仙妖神魔六界蒼生,無論在何處,這都是足以致命的死罪。

    更何況,父親娶了天狐族的母親。

    父親很平靜。

    他彎下腰,抱了抱他的三個孩子,對阿嫣說:“照顧你的弟弟妹妹。”

    然後,他又擁抱了妻子,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照顧好孩子。等下我出去,拖住他們,你趁亂帶孩子們離開,去桃源,去找你哥哥。”

    玉娘渾身顫抖,不能自已,眼淚不停地掉下來:“不行,要走一起走,夫君,我不能沒有——”

    父親搖頭,目光冷靜而溫柔:“玉娘。”他喚母親的名字,聲音輕柔,卻又無比決絕堅定:“為了孩子,你必須堅強。”

    最後,他深深看了一眼家人,轉身離開。

    高大的背影,堅定的步伐。

    ——那是定格在阿嫣心中的畫面。

    父親在那一晚的火光中力戰而死,再也沒回來。

    但他成功拖住了二太子的人馬,母親才能帶著阿嫣姐弟三人離開,一路被追殺,一路逃命……後來真的躲不過了,母親決定一人引開追兵。

    臨走前,玉娘緊緊握住阿嫣的手,一字字道:“阿嫣,娘去引開他們……別怕,帶著你的弟弟妹妹,繼續去桃源,聽見了嗎?保護他們,娘……娘在桃源等你們。”

    阿嫣容色蒼白,眼圈泛紅。

    記憶中,那是她一生僅有的幾次掉淚。

    她問:“娘,真的嗎?”

    玉娘眼中淚光閃爍,唇邊卻帶著笑,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發:“當然,舅舅會來找我們的,等你到了桃源,就能見到娘了。乖……”眼淚無聲掉落,她閉了閉眼,狠下心離開:“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這句話,阿嫣帶著弟妹,翻山越嶺,歷盡險阻,終於……離桃源只隔著一座山,翻過這座山頭,便是天狐族的領地。

    最苦的時候,阿嫣受了重傷,把僅剩的一點干糧留給弟妹,小楠當時便哭了,紅著眼睛,恨恨道:“終有一天……終有一天,等我學成了本領,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們所有人!姐姐、姐姐……嗚……”

    他撲進阿嫣懷裡,泣不成聲。

    才不到十歲的孩子,深深感到了恨意。

    就在那時候,二太子追了上來。

    阿嫣看著那名騰雲駕霧而來的男子,恐懼一點點吞噬了心髒,身體遭受重創,行動已經很困難,她推開小楠,咬牙道:“帶小蝶走,翻過山頭就是桃源,你去天狐族,帶舅舅來救我。”

    小楠斷然拒絕:“我不走!姐姐,我保護你——”

    阿嫣死死瞪住他:“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在命令你……”見半空中那人越來越近,嗓音嘶啞:“……走啊!”

    可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再也不願意離開長姐,矮小瘦弱的身軀擋在阿嫣面前,張開雙臂,雙目帶著刻骨的恨,對著那漸漸逼近的男子大喊:“不許靠近我姐姐!”

    “哦?這是他的兒子?”二太子俯身,饒有興致地看了眼男孩,緩緩道:“斬草需除根……留不得。”

    他抬起手,握住男孩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看著他在半空中亂蹬,然後,手上微微用力,猛地捏緊。

    “小楠——!”

    “哥哥——!”

    男孩歪著頭,四肢軟軟地垂了下來。

    已經氣絕身亡。

    阿嫣的手腳冰冷,臉色慘白,心髒像是被人忽然插了一把刀,血肉模糊,頭腦卻快速的反應過來,吃力地伸出手,一把抱住已經嚇得呆住的妹妹,附在她耳邊低語:“小蝶,姐姐等一會拖住他,你看準機會,往那裡跑……不要回頭,聽見了嗎?——不準回頭!”

    小蝶止不住的顫抖:“可是姐姐……我怕。”

    阿嫣用力抱了抱她:“沒事的,舅舅和娘在桃源等你。”

    小蝶瑟縮了下:“……你呢?”

    阿嫣沒有說話,放開了懷中的女孩。

    她腿上受了重傷,站不起來,便只能爬,一點一點,爬到那個人跟前。

    二太子沒有對她出手,似乎在欣賞她此刻的狼狽和無助。

    最後,阿嫣停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又坐起來,看著面前的男子,微微偏著頭,雖然憔悴的不成人樣,姿態卻是嫵媚而風流的:“太子殿下,男丁必須斬草除根,女兒家的,不必下那麼狠的手罷,留著更有用處,不是麼?”

    二太子大笑,甩開男孩的屍體,看著她,嘲弄道:“素聞阿嫣姑娘的大名,早就想見見你……為了活命,你真是什麼都干的出來。”

    阿嫣幽幽嘆了一聲:“是人都想活下去,沒什麼奇怪的。”

    二太子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望著那一張難掩麗色的臉,那一雙流光暗轉的眸子,忽然有片刻的恍惚:“……帶你們回去,當本太子的妾室,也無不可。”

    阿嫣低聲笑道:“那就多謝太子殿下了——”突然揚起聲音,厲聲道:“就是現在,小蝶,走!”

    與此同時,手舉起,粉末飛揚。

    二太子痛叫一聲,知道那發光的粉末必定有毒,咬牙切齒的咒罵了一句,將少女往旁邊一甩。

    阿嫣撞在石頭上,咳血不止,無法維持人形,露出狐狸本體。

    二太子一只手捂著眼睛,晃了晃腦袋,過了好一會,視線總算清晰了,他冷笑一聲,拔出劍,指向小狐狸的頭顱。

    阿嫣不看他,也不看那泛著寒芒的利劍,仿佛懶得多看一眼。

    “賤人,你找死!”

    二太子高高舉起劍,正要斬下時,一條散發出奪目銀光的白綾,冷不丁從斜地裡刺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繞上寶劍,稍一用力,劍刃寸寸斷裂。二太子大驚,連退幾步,抬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女子。

    那是一名素衣黑發的女子,打扮的十分普通,只是容貌極美,絕非凡間所有,尤其是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更非一般仙子所能企及,那般仙姿玉容,只能是……神族的女子。

    二太子心中驚駭,定了定神,上前抱拳行禮,試探道:“晚輩乃是妖狐一族二太子狐淵,在此清理門戶,鏟除族中逆賊,不知……尊駕何方神聖,為何無端出手,阻攔晚輩?”

    白綾收了回來,纏在女子纖細的手腕上。

    她低著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輕輕柔柔的聲線,毫無起伏:“既然已經出手,已經阻攔,你又問這許多作甚?……走罷。”

    二太子咬了咬牙,權衡輕重,到底不甘心:“敢問前輩姓名?”

    “姓名?”女子看了看他,笑了笑:“素瀾。”

    二太子驟然失色,忙屈膝行了一禮:“原來是神族天女駕到,天女恕罪——”

    女子轉過身,又重復一遍:“走罷。”

    二太子連連點頭:“是,是。”

    等到退至遠處,狐族的兵將圍了過來:“太子殿下,她只有一個人而已,即便是上界的仙子,我們未必——”

    二太子冷笑著打斷:“什麼仙子?素字輩,那是眾神之巔的神族公主,看她的發髻和裝束,多半已經許給天帝座下四王族子弟……不是我們能招惹的起的人。”

    眾人吃了一驚:“上古獸族四王?那是咱們老祖先的老祖先啊……”

    二太子回頭望一眼,盯著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哼了一聲:“走!”

    那些人走了,素瀾跪坐下來,忽然又抬起頭,看向一個地方,招了招手。

    小蝶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接著加快腳步,撲到阿嫣面前:“姐姐,姐姐你別嚇我……”

    阿嫣動了動唇:“沒事。”

    她抬眸,看著那名美麗的神族帝女,只覺得對方容顏清麗絕俗,眉梢眼角卻有無法消散的愁緒,總是郁郁寡歡。

    原來,竟連九天之上最尊貴的天女,也不快樂麼?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素瀾替阿嫣療傷,又問小蝶,她們是不是要去天狐族所在的桃源。

    小蝶說,是。

    素瀾微笑道:“我送你們去……雖然我法力低微,只要不碰到特別難纏的人物,應該不會有事。”

    小蝶驚訝道:“仙子姐姐若是法力低微,那、那我等豈非螻蟻,不堪一擊?”

    素瀾又笑了笑,搖頭:“在神魔兩界真正的高手面前,我連十招都撐不住。”她輕輕嘆了口氣,用法術變了兩只可愛的小狐狸,逗小蝶開心,溫聲道:“姐姐學的法術,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蝶說道:“可那個壞人好怕你。”

    素瀾淡淡道:“神族威嚴尚在,我夫君——”笑意染上幾許諷刺,低低道:“——他神通廣大,我跟著沾光罷了。”

    阿嫣一直沒說話,只在傷勢緩和了一點,不再流血後,小聲說了句:“……多謝恩人出手相助。”

    素瀾搖頭:“不必。”

    阿嫣能變回人形了,素瀾便陪著她,本想將小楠就地埋葬,阿嫣不願意,固執地把弟弟冰冷的屍體背在身上,蹣跚地走路。

    素瀾嘆息一聲,召喚祥雲,送她們到桃源入口。

    在那裡,阿嫣看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五官莫名的熟悉,而在他身後的,是母親。

    玉娘驚喜地飛奔過來,笑中帶淚,叫了聲‘阿嫣’,又叫‘小蝶’,然後……喜悅的目光移向長女背後的男孩,見他臉色死灰一般的黯淡,一點聲息也無,整個人如被震住,動也不動,過了很久,顫巍巍的喚了聲:“……小楠。”

    阿嫣看見母親,還來不及感受失而復得的喜悅,一顆心便沈入冰窖,蒼白著臉,輕聲道:“娘,對不起。”

    *

    從那一天起,母親待她便很冷淡。

    阿嫣心底總覺得,母親會這樣,是因為她沒能按照約定,照顧好弟弟,是因為弟弟死在她的面前,她身為長姐,眼睜睜看著,卻無力阻止。

    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不怎麼理她,她便也不跟母親說話,寧可找舅舅。

    舅舅是天狐族的大長老,位高權重。

    很多年前,舅舅救了一只全家落難的小狐狸,收為義子,後來,這只小狐狸長大了,修煉成人形,號稱狐族第一美男子。

    他叫華容。

    舅舅對阿嫣很好,比起華容和小蝶,他似乎特別偏心阿嫣,有好東西,總是第一個給她,教他們三個人練功的時候,也會對阿嫣格外用心。

    阿嫣修習過媚術,到了天狐族也不肯放棄這門看家本領。於是,初來乍到,時常被天狐族同輩的人嘲笑,她不是軟和的性子,誰嘲笑她,她該還嘴還嘴,該動手動手,鬧到不可開交,舅舅總會幫她說話,三言兩語解決一場糾紛,寧可被人暗地裡說護短偏心,也絕不懲罰她。

    阿嫣失去了父親,又與母親心存芥蒂,漸漸的,對舅舅越來越依賴。

    放眼天下,只有舅舅對她最好。

    當然,華容也是好的,凡事都向著她。

    她和別人吵架,他站在旁邊,搖著扇子乘涼,時不時會說上幾句風涼話:

    “表妹所言極是。”

    “表妹說的對。”

    ……

    他的皮相好,深受族中上至千百歲,下至十歲女狐狸的厚愛,每到這種時候,對方便會委屈的叫起來:“華容哥哥太偏心了,還講不講道理?阿嫣是妖狐族來的外人,你總幫著外人說話——”

    華容搖起扇子,指向說話的人,一本正經的糾正:“錯了。”扇子一轉,勾起阿嫣的下巴,一雙帶笑的桃花眼迷死人不償命:“……是內人。”

    阿嫣挑眉,擋開他的扇子,反手去捏他的臉:“表哥好不要臉,誰想當你的內人了?我的夢想是成為禍國殃民的妖姬,不迷倒一打昏君,顛覆幾個朝代,我才不罷手,你想頭上長滿草原,盡管娶我呀。”

    華容輕笑,柔聲哄道:“不要緊。嘗遍世間男子的味道,才知我是最好。”

    阿嫣‘嘖’了一聲。

    如果不幸吵著吵著動手,那華容也會幫她,扇子時不時的亂飛一下,不是敲在敵對那人的頭上,就是絆倒那人的腳。

    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和華容在一起,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他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年。

    她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女。

    天生一對。

    他們名為表兄妹,實則更像青梅竹馬,平時眉來眼去慣了,一來二去的,也就真的勾搭上了。

    阿嫣在他身上練媚術,練房中術,偶爾也拉著他一起雙修。

    華容很樂意當試驗品,從沒有怨言,對她幾乎是予取予求的寵溺。

    每隔幾個月,阿嫣會出桃源一次,獨自下山遊玩,如果有順眼的對像,便會將修煉已久的媚術,用到實戰上。

    華容從來不跟著,也從來不過問她下山後干了什麼。

    就像阿嫣從不問他在族內族外,到底有幾個老相好。

    這是他們的默契。

    玩歸玩,玩膩了就收心。

    ……當時,都是這麼想的。

    華容這人只有一個改不掉的壞毛病,總不肯好好穿衣服,一件簡單的綢緞錦袍,非得給你露出半邊肩膀,或者大半的胸膛,他還從不束發。於是,展現在天狐族眾多飢渴的女狐狸面前的,便是一幅美人圖——慵懶的美人披著松垮垮的衣裳,黑發垂在蒼白的肌膚上,精致清瘦的鎖骨若隱若現,說不出的誘人。

    阿嫣起初不覺得什麼,久而久之,卻覺得不對勁——他總讓別的狐狸精飽眼福,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吃虧?

    後來,有一次,他又亂穿衣服了,阿嫣問他:“這麼愛給人看啊?”

    華容挑了挑眉,眼神一勾:“你……不喜歡?”

    阿嫣點頭:“當然。”說著,她把外衣脫了下來,只穿著肚兜,高高興興地走到幾只男狐狸面前,回頭對他揚眉一笑:“——露的比你多!有什麼了不起的?”

    華容:“……”

    他快步走了過來,撿起衣裳把她包住,神色嚴肅:“看不見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不準這樣。”他嘆口氣,有些無奈:“以後,誰都不露了,嗯?”

    阿嫣笑著看他一眼。

    華容淡淡道:“我不是跟你商量。”

    阿嫣便有些不耐煩:“知道了。”

    過了幾年,阿嫣的修為到了一定的程度,某天深夜,舅舅傳她只身一人前去,鄭重的對她說,他決定把族中最高級的秘法傳授於她,這門心法只能由女子修煉,已經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秘籍修復完畢,族中那麼多資質上佳的女弟子,他卻選了擁有妖狐族一半血統的她,成為這門心法的主人。

    煉容心法。

    當時,阿嫣只覺得受寵若驚,對舅舅更是又敬又愛,心存感激。

    只有他,事事都想著她,總把最好的留給她。

    這是一門奇怪的心法。

    開始修習後,阿嫣的修為和法力提升飛快,只在短短數月間,便將包括華容在內的同輩弟子遠遠甩開,照這個速度,如果能練成第十重心法,她將成為狐族有史以來,第一個躋身三界高手前列的人。

    這是何等的殊榮。

    但是,更主要的……

    那晚父親離去的背影。

    那天小楠慘死的畫面。

    全都深深刻在心上,至死難忘。

    她要找一個人報仇。

    等報完仇……

    她想起她的恩人,九天之上的帝女眉心深鎖的愁緒,便恍惚的想,如果可以的話,她也能報恩,幫素瀾上神解決她的煩惱。

    無論如何,她必須練下去。

    於是,阿嫣沒日沒夜的修習煉容心法,一度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玉娘對她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奇怪,從冷淡變成了排斥。

    當母親以為她看不見的時候,總會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可她一旦轉頭,母親便會移開視線,板起臉,冷冷地走開。

    阿嫣想,沒關系的,等她報了仇,母親就會原諒她了。

    來日方長。

    三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

    那天,阿嫣終於突破煉容心法第四重,從緊閉的密室出來,正好看見小蝶,便打了聲招呼。誰知妹妹回頭,看到她的臉,‘呀’的尖叫了聲,手裡捧著的銀盆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姐姐……你、你的臉……”

    阿嫣皺眉,找了面鏡子,拿起來一看,愣住。

    那是……她的臉嗎?

    從額頭到下巴,一道道血痕貫穿其上,猙獰可怖。

    鏡子從手裡掉了下去。

    阿嫣去找舅舅,他也吃了一驚,但是安慰她,沒事的,只要吃幾粒塑顏丹就可以治好了。

    正如他所說,服用兩天的塑顏丹後,容貌很快恢復如初。

    阿嫣松了口氣。

    那時,她雖然喜愛自己的美貌,卻遠達不到經年以後重視的程度。她生來貌美,擁有的太輕易,便不太珍惜。

    又過了十年,她突破煉容心法第五重,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卻更為嚴重。

    這次和上次不同,毀容時,她分明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但她沒有動搖,直到突破瓶頸,才出密室。

    這一回,她服用了足有半月的塑顏丹,才勉強恢復到最初的容貌。

    華容意識到了不對,幾次三番勸她:“阿嫣,你不能再練下去……這根本不是什麼秘法,這是妖術。”

    阿嫣調侃:“狐狸精本就是妖,你也把自己當成神仙啦?”

    華容眼底全無笑意:“欲速則不達,你修為提升如此之快,必定會付出代價,現在看來,代價就是容顏盡毀……義父為何讓你練這門妖法?不行,阿嫣,你——”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然:“到那時候,你盡管再找一只年輕貌美的狐狸精,我又不會攔著你。”

    “阿嫣!”

    那是第一次,華容對她說話時,用了嚴厲的語氣。

    阿嫣沈默,過了會,開口道:“別在我面前說舅舅的壞話。”

    華容輕嘆一聲,將她擁進懷裡,低聲道:“義父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就發誓一生效忠於他,我比任何人都不願意質疑他……可是阿嫣,你真的不能練下去了。”他俯身,抵住她的額頭,輕輕道:“聽話。”

    阿嫣閉了閉眼:“……突破第六重。”

    華容擰眉:“阿嫣!”

    阿嫣堅持:“就練到第六重,然後我下山辦一件事,等事情辦妥,我不練了。”

    華容沒作聲。

    阿嫣笑了笑,抱住他,抬眸凝視他的臉,目光帶笑:“表哥,我的容貌不是恢復了嗎?趁現在還沒毀,多看兩眼。”

    華容氣的夠嗆,用扇子點了點她的眉心:“你這叫往人的傷口上撒鹽。”

    阿嫣靠在他的懷裡,臉貼著他的胸口,悶悶的笑了一聲:“我是說真的……真有那麼一天,你盡管移情別戀,這是我選的路,我不攔你,更不會怪你。”

    華容自嘲的笑了下,淡淡道:“不可能的。”

    阿嫣看著他。

    華容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你要記住——從來只有你不要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

    深夜。

    妖狐族王宮。

    今晚二太子在好友府中對飲至盡興時,已經晚了,回宮後實在醉的厲害,沒有和嬪妃小妾共赴雲雨的心思,只想早點躺到床上歇息。

    剛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沒一會,後頸突然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張大嘴,想痛叫出聲,卻驚恐地發現……他不能發出聲音。

    二太子伸出顫抖的手,觸碰疼得死去活來的地方。

    那是……啞穴。

    在那個位置上,他摸到鋒利的薄刃,只是輕輕劃過,手指即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那、那是什麼東西?

    刀片?匕首?

    二太子全身都在哆嗦。

    這是夢嗎?

    如果是夢,為什麼痛楚又是這般真實且無法忍受。

    “太子殿下……”二太子聽見一道女子宛轉的聲線,低柔嫵媚,可又冷的像寒冰,自角落的陰影處傳了過來:“唉……這才幾年,就不認識了麼?當初還說要納我當小妾,我以為你有多喜歡我,原來就是隨口說著玩的。”

    二太子疼的冷汗直流,無助地張著嘴,用盡力氣想嘶吼,奈何只能干瞪著眼睛,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赫赫聲。

    女子笑了笑,從陰影裡走出來:“二太子,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呢。這麼多年以來,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年復一年,我只要作夢,夢裡都是你……華容都沒這個待遇。”

    “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上,我該怎麼對你,才能解我心頭恨。”

    “狐淵,你欠我兩條人命,兩筆血債。可你只有一個人,怎麼才能還兩個人的份呢……嗯?”

    女子離他越來越近。

    二太子掙紮著,向床裡瑟縮,見躲不掉,狠了狠心,咬牙翻了個身,跌下床,他手腳並用,試圖爬向門外。

    一只繡鞋踩在他的手上,來回碾了兩下。

    喀啦啦幾聲向,骨骼盡碎。

    二太子痛暈了過去。

    可是很快的,他又蘇醒過來,朦朦朧朧的視線,映出女子蒼白的臉,容顏如雪,而那一雙眼睛……充滿了恨意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似曾相識。

    他見過。

    那一天,在桃源附近,在一只受傷後顯露原形的狐狸眼裡,見過。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於是,他體內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著無盡的恐懼。

    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絕望。

    “殺我爹,當著我的面,擰斷小楠的脖子……那時候,你可想到會有這一天?”

    二太子想求饒,奈何開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望著拔出短匕首的女子。

    “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女子蹲下身,看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今夜還長的很,太子殿下。”

    *

    妖狐族二太子狐淵於宮中暴斃,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死相奇慘無比,明顯死前曾遭受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

    這消息傳到桃源,阿嫣正在幫小蝶的指甲塗上蔻丹,聽了也沒多大反應,反倒是小蝶嚇了一跳,急著想站起來。

    阿嫣拉住她:“別動,塗歪了。”

    小蝶有點恍惚,喃喃道:“二太子,不就是那個……”目光忽然染上喜色,看著長姐,笑了起來:“姐姐,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真是太好了,蒼天開眼,爹爹和小楠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阿嫣嘆氣:“只可惜就算把他大卸八塊,也換不回爹和弟弟。”眼神冷厲如刀刃,聲音冰冷而堅硬:“……這麼一想,還是虧了,就該把他剝皮抽筋,一刀刀活剮了他才對。”

    小蝶一愣:“姐姐,你說什麼?”

    阿嫣搖搖頭:“沒。坐下來,還剩兩個手指沒塗完呢。”

    當天晚上,舅舅宮裡的人請她過去,她剛走到殿外,遠遠的就聽到爭吵聲,不禁停下腳步。

    那是,舅舅和母親。

    “……你想送阿嫣去西天濟宗座下修行?!妹妹,你是怎麼想的?阿嫣是狐妖,你送她去念什麼佛經?這不是笑話麼!”

    “……妖狐族二太子暴斃,你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萬一要是查出來了……”

    “……那又如何?狐淵該死。”

    “……便是該死,也不能由她出手,那好歹是妖狐一族的太子!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豈容兒戲?再者說,阿嫣動不動便和人起爭執,甚至於大打出手,她性子太急躁,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覺得阿嫣便很好。”

    “……哥哥,你總是縱容她,這次你必須聽我的——”

    玉娘和大長老吵到一半,驀然回首,忽見女兒站在殿門口,臉上帶著幾分嘲弄的笑,不覺漲紅了臉。

    大長老皺眉,吩咐周圍的人都下去。

    阿嫣渾然不覺,只是一直看著母親,沈默好久,緩緩吐出幾個字:“娘,你就這麼想趕我走?”

    玉娘別開臉,淡淡道:“去西天修行,於你而言,是難得的機會。”

    阿嫣面無表情:“狐淵殺了爹,殺了小楠,他難道不該死?我殺了他,一報還一報,何罪之有?”

    玉娘冷聲道:“若是引得狐族內戰,你能擔負的起麼?”

    阿嫣想也不想,脫口道:“到了那時,我自會一死以謝天下,又不會連累你,你怕什麼?娘——”喉嚨有點發澀,她轉過身,心灰意冷:“小楠死了,為何你恨的是我,卻不是狐淵?”

    玉娘看了一眼大長老,欲言又止,半晌,嘆息道:“走罷,別在這裡吵著你舅舅。”

    母女二人沈默地走了一路。

    阿嫣的院子到了。

    玉娘停下來,猶豫多時,低下頭,艱澀道:“阿嫣,別回來了。”

    身邊的人抿緊唇,快步往前走。

    玉娘抬頭,望著女兒的背影,喃喃重復了遍:“……千萬,別回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7:09


    阿嫣到底還是去了西天。

    臨行前,華容幫她一起準備行李,橫豎就幾件衣服,聽說西天規矩多,帶的還都是最樸素的衣裙,以素色為主。

    阿嫣瞧著心煩,干脆往床上一扔,站在窗口,看著滿園秋色發呆。

    華容撿回她拋下的衣物,整齊地疊好,放起來,頭也不抬道:“西天都是幾百年幾千年不開葷的和尚,性子多有古怪,你去了以後,切記不可太放縱。”

    阿嫣沒回頭:“說人話。”

    華容便道:“少招蜂引蝶,都是禁欲久了的男人,經不起你挑逗。”

    阿嫣突然笑了一聲,轉過身看他,喚道:“表哥。”

    華容挑眉:“怎麼?”

    阿嫣搖搖頭,戲謔道:“你是越來越小心眼愛計較了,從前那個對我說嘗遍天下男子味道,才知你是最好的華容,哪兒去了?”

    華容微微一怔,站起身走了過去,輕嘆道:“……年紀大了。”

    阿嫣脫口道:“說你還是說我?”

    華容好笑:“說我,你永遠青春貌美,可以了嗎?”

    阿嫣笑了笑,沒答話。

    華容抬手輕撫她的臉,眉間染上郁郁之色:“我是真不想你去,非走不可麼?”

    阿嫣覆上他的手背,答道:“不會太久的,我這德性,你自己清楚,西天的大和尚能容得下我才怪。”

    華容微笑,又嘆了一聲,擁緊她:“這麼些年了,世間傾城紅顏看遍,其實也沒什麼意思。等你回來,我們……”

    說到這裡,沒有下文了,只是手臂逐漸收緊。

    阿嫣沈默了會,開口道:“好,就我們。”

    *

    西天濟宗是個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胖和尚,笑起來不止有雙下巴,更像三下巴、四下巴,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彎彎的,瞧著便讓人忍俊不禁。

    他給阿嫣取了個法號,明貞。

    阿嫣一聽就不肯了,當場鬧起來:“姑奶奶八百年前就不貞了,你才貞呢。”

    濟宗笑道:“徒兒真愛瞎說,你芳齡未滿百歲。”

    阿嫣怒道:“聽人說話學會撿重點!”

    濟宗摸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為師對你給予厚望,西天女弟子甚少,你資質如此之好,將來有望成為第一位將我佛門發揚光大的女弟子——”

    阿嫣皺眉:“我還是更希望成為青史留名的狐狸精。”沈思片刻,忽然又展顏笑了起來,便如春花綻放,聲音又甜又膩:“師父,你把我趕出師門可好?這樣我回去也有個交代……唉,你瞧我長的如花似玉,有我在,你的這些光頭小和尚們能念經嗎?我不想當尼姑,我只想當狐狸精,你快趕我走罷!”

    可濟宗笑呵呵的,就是不允。

    阿嫣便在西天呆了下來,雖然討厭濟宗老和尚給的貞節牌坊法號,但對師門的其它待遇,還是比較滿意的。

    凡間這千百年盛行佛教,供奉濟宗和尚的廟香火旺盛,他的小日子過的也好,廟宇樓閣,不比隔壁眾神之巔的帝宮差上多少,吃的當然是素齋,可是他有幾個手藝堪比大廚的好徒弟,每天變著法子的弄好吃的給他……他甚至偷藏了幾壇佳釀,不喝,只偶爾戳一個小孔,聞聞味道。

    師門只有一個女弟子。

    阿嫣的師兄們許是幾十年上百年沒見過女人了,見了她不是驚訝過度的癡呆樣,就是面紅耳赤說話結巴,有趣的很。

    阿嫣習慣了煙視媚行的狐妖作態,說話總帶著幾分輕軟的挑逗,行走起來便是腰肢輕擺,一顰一笑皆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風情。

    到了西天,心裡記著華容的話,多少收斂了點,但有時還是狗改不了——不,狐狸精改不了發騷,總喜歡逗著人玩,免不了偶爾拋個媚眼,占點口頭便宜。

    看著那些光頭師兄窘迫而害羞的樣子,她想,這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聽師兄們說,大師兄要出關了。

    大師兄法號明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大半年的時間在閉關修煉,剩下那小半年的時間,三分之一用來和師父探討佛法,三分之一用來考查師弟們背經的進度,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照樣用來修行,只是換個地方而已。

    同門師兄弟對他既敬又怕。

    濟宗門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他收的弟子,一概不問出身,所以同門弟子只以法號相稱,背景皆成謎。

    但是,有兩個師兄偷偷告訴阿嫣,大師兄是帶發修行的俗家弟子,家世顯赫,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他平日裡穿的衣物雖然看似樸素無華,但是根據他們長久以來的細心研究,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用的法寶靈器就更加壕無人性了,隨便拿出來一樣,盡顯低調的奢華。

    最後,那位師兄好心勸阿嫣:“師妹,等大師兄出關了,你記得有多遠躲多遠,你不知道……他有潔癖,鼻子很靈的。”

    阿嫣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聞了聞:“不是吧,我只有狐騷味,沒有狐臭味,不至於礙著他。”

    師兄:“……”

    事實證明,到底還是礙著了。

    那天大家都在食堂打飯,今天的素齋不錯,阿嫣多喝了一碗豆腐湯,正巧有個相熟的師兄路過,便央求他幫她再帶一碗過來,語氣自然是甜甜軟軟的——然後,自入門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了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大師兄。

    他是佛門弟子,瞧著卻更像隔壁家修仙的道長。

    最初的印像,便是一塵不染,如雪的白。

    僧衣是白色的,束發的帶子是白色的,他的膚色也是不見陽光的蒼白,唯獨一雙眼睛一頭青絲,是深沈如墨的黑。

    兩種顏色涇渭分明,對比明顯。

    他的神情也很容易讓人想到天山之巔的皚皚白雪。

    純粹的冷。

    一眨眼的瞬間,他身形一晃,出現在阿嫣的面前,對視一眼,他開口,聲音也如山澗泉、冰上雪:“你既已拜入師父門下,便該遵守門規,何以放浪形骸,褻瀆我佛門清淨地——”

    阿嫣心思飛轉,暗想,現在和他當眾鬧一場,興許老和尚看不過眼,就會把她趕走,這樣正好能名正言順地回桃源。

    此計甚妙。

    於是,阿嫣站起來,指著他,柳眉一豎,語氣還是那般低柔宛轉,隱隱卻含著嘲弄挑釁:“明慈師兄,你好不講道理呀!我本來就是狐妖,道行全用在迷惑男人上,你說我放浪形骸……想叫狐狸精不發騷,便如逼良為娼,逼母豬上樹,師兄,妓院你肯定沒逛過,那你會教母豬爬樹嗎?”

    沒等他回答,她哼了一聲,斜睨他一眼:“不會啊?那你非得來煩我作甚?我又不對你放浪形骸!再說了,這滿屋子的小禿驢,就你一個留頭發的,你這麼喜歡你的佛門清淨地,你怎的不跟老和尚學學,剃光頭發,穿衣服露個圓滾滾的肚皮——你這麼愛好你的皮相,一看就六根不淨,佛祖會生氣的。”

    說完,過了好久,都沒一點聲音。

    師兄們震驚地看著她,好些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念一句‘阿彌陀佛’。

    最終,明慈留下一句‘我不是’,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見,大師兄剃掉長發,燒了戒疤——不知是第一次動手,技術生疏,或是心中實在氣不過,他頭頂還割破了好幾個口子。

    阿嫣看見他,高興地拍手:“啊呀,小禿驢,叫你剃頭發,你還真變光頭啦?——真聽話,要不要姐姐獎勵你一個香吻?”

    大師兄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

    從此以後,明慈許是自認口拙,甘拜下風,見了她都繞道走,不與她一般見識。

    阿嫣也不理會他,只是覺得可惜,都鬧成這樣了,老和尚只當沒發生過,依舊樂呵呵的,半句不提讓她走的話。

    一日日的,就這麼拖了下去。

    練功的時候,阿嫣還能提起幾分精神,到了念經打坐……師兄們在敲木魚,在阿彌陀佛,她手裡捧著經卷,念著念著就睡了過去。

    老和尚不管她,師兄們讓著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有大師兄,有時會看一眼她的方向,神色間頗為不贊同。

    阿嫣是不理他的,若他想開口對她說教,他說一句,她罵一句禿驢,直到他忍受不了侮辱,默默地走開。

    十年後,他又默默地蓄起頭發。

    同門都說,大師兄的造詣極高,他可是近萬萬年來,唯一千歲左右,就能修成金身的弟子——金身已成,代表他半只腳踏入飛升的行列,已經是半佛之身。

    阿嫣問:“金身有什麼用?”

    師兄回答:“那可是大大的好!夏天不怕熱,不出汗,蚊蟲不近,冬天不怕冷,不會凍傷——對戰時的好處就更不用說了,金鐘罩鐵布衫神功,刀槍不入,一個打四個不虛的,不過我們是佛門子弟,不談打打殺殺的俗事。”

    阿嫣聽了很是感興趣,纏著師兄教她。

    師兄不允,她又去纏著老和尚,說他偏心,只教小禿驢,不教她。

    濟宗依舊笑呵呵的,心平氣和道:“明貞,並非為師偏心,你明慈師兄是用千年童子身修煉,自然一日千裡,進步飛快。可你……”

    阿嫣了然,失望道:“我身經百戰,修不成的了。唉,早知如此……”想了一會,忙搖頭:“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干,誰愛當千年童子誰當去。”她看著師父圓滾滾的肚子,笑問:“大師兄是千年童子身,師父,那你豈不是萬萬年童子身了?”

    濟宗笑道:“胡鬧。”

    *

    百年後。

    阿嫣在西天待足了一百年,就算平時再偷懶,佛經也能勉強背上幾卷,師父又收了幾個師弟進來,師門文試的時候,她也不是最後一名了。

    日子過的平淡又枯燥,但也沒什麼不好的。

    除了每次外出斬妖除魔,老和尚總喜歡把她和明慈分到一起。

    她覺得大師兄是個假正經的呆子,禁欲千年,心理八成不正常。明慈覺得她是迷惑人心的妖女,站著不動,狐騷味都能傳到幾百裡外。

    西荒殺妖皇之後,他們名聲大噪。

    不止是同門,就連西天乃至於三界的許多人,都知道濟宗座下有兩名得力弟子,總愛把他們放在一起談論,仿佛他們是一對行走江湖斬妖除魔的搭檔。

    ——沒勁。

    直到那一天,東海有惡龍出沒,驚擾沿海漁民。

    眾神之巔的帝宮數次催促東海龍王收服自家親戚,不知出於什麼緣由,龍宮遲遲沒有動靜,這個活便落在了明慈和她的頭上。

    出征的路上,還是一路無話。

    相看兩相厭。

    明慈總是面無表情,少言寡語。

    她覺得明慈連可愛都談不上,毫無逗弄的興趣,便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惡龍壽長五千年,十分難纏,明慈對上它都很吃力,更別說阿嫣,纏鬥多時,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

    惡龍傷了一只眼睛,因而勃然大怒,一爪子掀翻阿嫣,驀地衝向一邊重傷倒地、仍在咳血的明慈。

    阿嫣沒辦法,是真的沒辦法,只好運轉起煉容心法,擋在他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惡龍一擊,接著趁惡龍不防,反手用盡全力刺出一劍,穿透堅硬的鱗甲,正中龍心,滾燙的血濺了一臉。

    臉上一陣刺痛。

    阿嫣不用拿鏡子看,都知道怕是又毀容了。

    惡龍雖然伏誅,她受傷也不輕,趴在地上半天動不了,明慈過來背起她,尋了一處荒無人煙的海島休養生息。

    阿嫣背靠岩壁,喘息了會兒,抬起手,慢吞吞地弄亂頭發,用垂下的發絲,遮住臉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接著看了一眼對面——那和尚慘白著臉,唇角還掛著血漬,又在閉目打坐,嘴裡念念有詞,旁邊放著他的降魔杖。

    仰起臉,透過一縷縷亂發,眯眼看著天空。

    ——已經到了他每天雷打不動念經的時辰。

    阿嫣瞧著他,等他念完了,便開始發牢騷。

    “我說你武器選什麼不好,選根棒子,你以為你的降魔杖是孫猴子的金箍棒,重達上萬斤嗎?敲那惡龍幾下,不痛不癢的……換把鋒利一點的菜刀,早捅死了那條狡猾的海龍。”

    “你不是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的金身?關鍵時候為什麼不頂用?他尾巴一甩,你又飛出去吐血了。”

    “我不要在這裡,我不想跟你們和尚玩了,我好端端的一只狐狸精,大寫的妖怪,憑什麼要跟著你們出去降妖除魔?若是被其它妖怪知道了,豈不是要罵我吃裡扒外?我還要不要面子了?”

    “我要回家,我要問舅舅要塑顏丹……煩死了,小禿驢,你——”

    抬眸,看見他正站在眼前,背著陽光,說幾個字,嘴角還會流出點血:“師妹,你那邪功……別練了。”

    阿嫣嗤笑:“你以為我想練呀?”

    他便不說話了,坐下來替她療傷——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還浪費靈力幫她治傷,他真的是個傻的。

    阿嫣看著他,難得不叫他禿驢了,問他:“你這算報恩?不用的。”

    明慈閉著眼睛,沒有說話,他的手和她貼在一起,掌心溫暖寬厚。

    周圍泛起淡淡的金光。

    阿嫣見他又低低咳了幾聲,血絲從唇角沁出來,不由皺了皺眉,強硬地收手,阻斷他療傷:“都說了不用,我出手不是為了你。”

    明慈睜開眼眸,嗓音有些沙啞,咳了一聲,道:“是因為師父,我知道。”

    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是,因為老和尚……他雖不說,可他教我的傳我的功法,全是針對我修煉的煉容心法,他既費心救我,我便也不能看著他的弟子出事。”睨了他一眼,又道:“我不愛欠人的,老和尚那般看重你,我救你一命,算是報了他的恩。你快養好傷,帶我回家,我要拿塑顏丹。”

    明慈垂眸,沈默片刻,問道:“你為何會修煉這等陰狠的心法?”

    阿嫣的手不自然地握緊,冷冷道:“與你無關。”

    世間總有那麼幾個……明知存在著欺瞞,也不願意去質疑的人。

    養好傷之後,明慈也沒聽她的話,送她回家,而是帶著她回到西天。

    阿嫣固執地用頭發遮著臉,寧可裝鬼嚇唬人,也不給人看她的樣子。

    老和尚費了好大一番力氣,甚至借用了幾樣別人的法器,嘗試了足有十種法子,才總算把阿嫣的臉恢復到原樣。

    阿嫣便又高興起來,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東海之後,她和明慈的關系稍有好轉。

    偶爾在路上碰到,叫一聲師兄,叫一聲師妹,也就這樣而已。

    有一天晚上,阿嫣半夜睡不著,想起夜裡老和尚也不大愛睡覺,總喜歡捧著那兩壇只能聞不能喝的酒,便想去找他說話,誰知走到師父的院子外,透過半掩的門,竟然看到師父在訓話。

    那個總是樂呵呵傻笑的師父,竟然在疾言厲色的教訓人。

    對像還是他們這一輩萬裡挑一的優等生明慈大師兄,他低著頭,容色蒼白依舊,目光望著地上,看不清神色。

    阿嫣很是意外,站住腳步。

    裡面的人立刻發現了她的存在,看了過來,師父還好,明慈一見是她,突然愣住,緊接著臉泛起不自然的顏色,轉過頭,對師父沈默地行了個禮,匆匆走開,身影快的如風,轉瞬便消失了。

    阿嫣往後看了看,他的背影早已不知所蹤。

    莫名其妙。

    不遠處,濟宗長長嘆了口氣:“是劫難逃,是劫難逃……”

    阿嫣一怔,結合方才明慈古怪的表現,身經百戰情債無數的她,很快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跑到老和尚身邊,小聲問:“他是嫉妒我資質好,潛力比他高,還是看上我了?”

    濟宗只是嘆氣,摸摸她的頭,喚道:“小狐狸。”

    阿嫣眉開眼笑——只要他不叫她明貞,不管叫她什麼,她都是高興的:“在呢。”

    濟宗苦笑道:“是劫難逃吶。”

    阿嫣哼了聲:“那也是他的劫,你對我念什麼?我在下界是逗過幾個假正經的酒肉和尚,可大師兄老是凶我,又悶,不討我喜歡,我從沒逗他。”她瞥了眼師父圓滾滾的肚皮,又撲哧笑了出來:“老和尚,實話與你說罷,我在桃源有個相好的,長的可好看了,帶出去特別有面子,下次介紹你認識。”

    濟宗搖了搖頭。

    那以後,阿嫣又想回桃源了,行程就定在下月。

    過了幾天,她聽說明慈閉關修煉金鐘罩神功第十重,便動起腦筋,準備在回去前,練一練荒廢已久的媚術,這萬一久不回去,華容不甘寂寞,被厲害的女狐狸精憑本事勾去了,她可以憑看家本領把他先勾回來,然後再甩掉,繼續找下個相好的。

    後山很偏僻的地方,有一座蓮花池。

    和尚是不會去那裡露天沐浴的,平時都是阿嫣在用。

    於是,阿嫣到了蓮花池邊,褪下衣衫,走下去,池水很淺,只到膝蓋,清澈見底。

    西天的蓮花四季盛開,水中紅蓮和白蓮皆有。

    她在水中修習媚術,時隱時現,青絲在水中散開,絲絲縷縷。

    只可惜四周沒有妖物,只能以沒有生息的蓮花和石子為目標練習,沒有參考對像。

    時間一長,阿嫣嘆了一聲,心想是太久不練了,功力不足從前的七八成,這樣下去,真會丟盡臉面。

    她不氣餒。

    第二天,她繼續來。

    第三天,她繼續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她終於有了點感覺,歡喜地笑了出來,笑到一半,聽見身後一聲悶響,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阿嫣找了很久,才找到隱匿在仙草仙木深處……在那裡,有個和尚蒼白著臉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唇邊全是血。

    難怪……放眼如今的師門,也只有他和師父,可以不被她發現,藏那麼久。

    老和尚說的對,她真的是他的劫。

    其他人都要靠本事勾的,只有他,她連小手指都沒動一下,陰差陽錯的,他都能看見她在池子裡練媚術。

    這是一種怎樣的運氣。

    阿嫣穿完衣服,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把他拖回他房裡。

    明慈三天後才醒。

    正好阿嫣拿藥進來,看見他躺在床上,目光空洞,便問他:“你不是在閉關修煉嗎?怎的跑到蓮花池去了?”

    明慈面無表情,聲音很輕:“……那就是我閉關的地方。”

    阿嫣奇道:“在蓮花池後面?”

    明慈合上眼瞼,低聲道:“離池子近。”

    阿嫣問道:“所以?”

    明慈沈默很久,又輕嘆一聲,才道:“閉關多日,太髒。離池子近,出關後,可以及早沐浴梳洗。”

    ……

    好像有人說過,大師兄是有潔癖的。

    阿嫣把藥放在他的枕頭邊,算是安慰他:“行了,你撐了七天,身為男人,你已經很不錯了。是我貌美傾城風騷妖艷人見人愛,不是你好色,定力不夠。”對方不語,她又道:“你的金身——”

    明慈淡淡道:“無妨。”

    阿嫣挑眉:“我沒記錯的話,你修煉了千年吧。”

    明慈始終不曾看向她,又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低低重復一遍:“無妨。”

    阿嫣叫他:“和尚。”

    明慈回頭。

    阿嫣的臉上沒有笑意,直視著他的眼睛:“老和尚是我師父,但我從來沒有清心寡欲當尼姑的覺悟。我有個老相好的——”停頓了下,接著說下去:“雖然他隨時可能甩了我,我也隨時可能甩了他,可我們以後也許會成親,生下一只三界六道最美麗的狐狸精。”

    明慈神色不動,又轉了回去:“……是麼。”

    阿嫣看著他,說:“是。”

    *

    阿嫣回桃源的那天,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早知道,應該通知一聲的。

    她先去了家裡,見小蝶不在,便去找華容,沒想他們兩個正好在一起。

    華容的臉色十分冷淡,小蝶已經紅了眼圈,神色依然倔強而固執。

    “……你到底想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她回來。”

    “如果姐姐一輩子不從西天回來呢?”

    “不會。”

    “她現在都不是阿嫣了,她叫明貞,入了西天便是入了佛門,她也許都不喜歡男人,只想當尼姑了。”

    “你覺得可能麼?”

    “西天那麼多的和尚,姐姐最愛逗著人玩,沒準早挑了一兩個順眼的收為男寵,過的逍遙快活。”

    “即便這樣,過上兩年,她也會膩了,照樣會回來。”

    “你如何能確定?”

    “就憑我不信西天能有比我好看的男人。”

    “……”

    最後,小蝶是哭著走的。

    人剛跑遠,華容冷淡的聲音便揚起:“下來。”

    阿嫣縱身躍下,從窗口跳了進來,抬起手,左右聞聞:“在西天待了那麼久,天天被檀香熏,我還有味道嗎?”

    華容低頭倒茶,沒看她。

    阿嫣走過去,從身後抱他:“生氣了?”

    華容問:“你幾年不回來了?”

    阿嫣咳嗽了聲,臉貼在他背上:“本以為老和尚很快就會趕我回來……下次每隔十年,我會記得回桃源一趟。”

    “下次?”華容的聲音帶著幾分寒意,拉開她的手,轉身:“你還要回去?”

    阿嫣猶豫片刻,點下頭。

    華容笑了笑,冰冰涼涼的笑意,襯著他那雙妖異的桃花眼,比女子美上三分的臉,便有幾分掩不住的邪氣:“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跟人家一道行俠仗義,很開心啊?”

    阿嫣摸到他腰間的扇子,握在手裡,用來勾他下巴:“別鬧,我可是一百年沒開葷了。”

    華容輕哼。

    阿嫣便用扇子挑開他的衣襟:“不信?試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華容按住像牙骨扇的另一頭:“我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準備在西天待多久?”

    阿嫣沈默了下,又抱住他,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待到我有能力的時候……我想帶小蝶和娘離開。”

    華容身形僵了僵。過了會,他開口,沒好氣道:“你那妹妹,心眼多的很。”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意:“誰都知道舅舅之後,下任大長老就是你。小蝶只想找個人依附,我們是妖狐族來的外人,族中很多人對我們看不順眼,想必那丫頭受了不少委屈。”

    華容沒作聲,等了好一會,他咬了下她的耳垂,輕問:“真當了一百年的尼姑?”

    阿嫣瞪他:“我騙你作甚?”

    華容笑:“你能有這麼乖?”手順著她的背脊往下,捏了捏:“……嗯?”

    阿嫣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起來,微微嘆息:“這麼沒面子的事情,若不是見你酸的厲害,你以為我想說?”

    華容低笑。

    纏綿之際,阿嫣才想起來,便問道:“你呢?”

    “我如何?”

    “你這幾年是山珍海味吃遍,還是專挑幾道喜歡的小菜慢慢品?”

    華容埋首在她頸窩間,悶悶笑了兩聲,慢悠悠道:“……這麼沒面子的事情,我是不會說的。”

    阿嫣揚起唇角,雙手攀附著他的肩膀,悶哼了聲。

    人間諸多逍遙事,最快樂莫過於共赴巫山……

    她的金身,怕是一輩子都沒毅力練出來的。

    *

    這次回西天後,阿嫣下定決心,開始認真修行,平時對師兄師弟們也規矩了許多,看見新進門的師弟闖禍,偶爾還會擺出大師姐的架子說兩句。

    佛門心法有許多和經文相關,為了能將所學融會貫通,她只好大段大段背誦枯燥的佛經。

    每隔十年,必定回桃源一次。

    有次碰到了舅舅,他問她:“在西天,過的還好嗎?”

    阿嫣點頭:“好。”

    舅舅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說了句‘那就好’,便走了。

    阿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覺得百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甚至……已經有了一兩根白發。

    自從修習煉容心法,去過西天以後,阿嫣眼界開闊許多,心裡早已清楚,舅舅術法上的造詣不算高,修為也只是一般而已。

    而他的資質……華容都遠超出他。

    凡人只有百年壽命,飛升成仙之後,若修為足夠支撐的起,便能得數萬年的壽命,可這不等於永生,所以仙界的人還在拼命的修煉,總想擁有上神的修為,到那時,才勉強能說一句壽與天齊。

    舅舅的修為不高,最多只有數千年的壽命。

    他……老了。

    *

    到西天將近七百年時,有一天,老和尚算到她的劫難將至。

    老和尚說,是死劫。

    六界蒼生命裡都多多少少有劫數,修仙問道之人的劫數更多,阿嫣不怎麼在意,反正是福非禍,是禍躲不過。

    可有個人卻很在意。

    眾神之巔的祈天台祝禱快到了,就在那幾天,天選帝女素瀾公主從神界過來,不知為了什麼事想求濟宗解惑,濟宗不在,她本想離開,卻聽負責接待她的弟子道:“公主請留步。”

    開口的是明慈。

    阿嫣跟在他身邊,心裡格外緊張……許多年了,這是她唯一覺得緊張的一次,她認出了她的恩人,恩人卻沒認出她。

    七、八百年了。

    她從重傷狼狽的狐妖少女,變成了西天的女弟子,帝女沒認出來也難怪。

    素瀾有點驚訝,看著那瞧著冷面冷口的僧人。

    明慈平靜道:“弟子有個不情之請,公主祈天台祝禱在即,我師妹……”他沒看見阿嫣,皺了皺眉,把縮在後面的她拉了過來:“師父算到我師妹死劫將至,可否請公主代為祈福,求蒼天消解此劫?”

    素瀾若有所悟:“原來是這樣。”她苦笑了下,道:“實不相瞞,每次祈天台祝禱,所求十件事項,能有一半成真便是不易,我會盡力一試。這個——”摘下掛在脖子上的一個玉墜,交給阿嫣,溫聲道:“這是我父皇送予我的,足以承受盤古開天辟地的一擊,希望能保你平安。”

    阿嫣道:“我不能——”

    素瀾笑笑,搖頭:“收下罷,難得有緣,在這裡也能見到你。”

    阿嫣這才明白,原來對方……竟是認出來了。

    等素瀾公主走了,阿嫣正想問明慈話,一回頭,他人早不見了。

    後來,祈天台祝禱,西天的人也去湊熱鬧,阿嫣就混在其中。

    天選帝女孤身一人立於高台上,衣袂飛揚。

    旁邊有幾名仙界來的上仙,看見天女祈禱,不住地贊嘆眾神之巔的公主果然是天人之姿,不同於凡俗女子。

    可時隔多年,阿嫣又見到帝女,在她眼底眉心,看到的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郁郁寡歡之色。

    這些年來,身在西天,聽到的神界八卦也不少。

    真是諷刺。

    站在九天之上,為眾生祝禱,她自己……卻過的那般不幸。

    正想著,身旁有人道:“在想什麼?”

    阿嫣轉頭,看見是明慈,便道:“在想下次我臉皮應該厚一點,求帝女答應我,如果我的臉又毀了,她幫我祈禱蒼天,讓我永遠美顏盛世。”

    明慈搖了搖頭:“你的臉皮已經夠厚了。”

    阿嫣驚訝:“哎呀,禿驢,你什麼時候都會說這種話了?”

    話出口,才發現,自從她潛心認真修行後,已經很久沒關注他了,平時一道出去執行師門任務,也刻意保持距離。

    明慈沒說話。

    九天之上,風聲凜冽。

    帝女長袖飄飄,立於高台之上,雲霧彩霞深處,若隱若現。

    阿嫣看著,突然開口:“很小的時候,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一樣……如果有她那麼高強的本領,尊貴的身份,便不會有任何煩惱,不用眼睜睜看著——”想起小楠,不覺沈默下去,很久之後,才嘆了一聲:“原來,即使是眾神之巔的帝宮天女,也不能活的隨心所欲。”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

    那之後,阿嫣依舊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明慈卻不放棄,還在找辦法消解她的死劫,弄的阿嫣都有點不好意思,勸他幾次,說死劫不是天劫,解不開的。再後來,師父叫她去西荒待上幾十年,不要出來,許能躲過一劫。

    阿嫣起初不肯。

    西天也就罷了,還有大雄寶殿和素齋,西荒?那就是個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她不想去過茹毛飲血的生活。

    可是師父發話,明慈為首的同門勸了又勸……和尚念經的功夫,當真了不得,能把死人念活,也能把阿嫣這樣的妖怪念死。

    阿嫣怕了,自己收拾了行李,速速前去西荒避難。

    在那裡,阿嫣收了幾個小弟,叫他們沒事便給自己射大雕,捉魚,烤來吃,用不著茹毛飲血。

    可就算這樣,過了二十年,阿嫣也受不了了。

    她去妖狐一族的山頭轉了一圈,買了最新款的狐狸精裝扮,準備接著回西荒發呆數星星。

    就在離開酒館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消息。

    天狐族和仙冥界開戰了。

    據說,天狐族派人潛入仙冥界,謀劃數十年,偷取了他們的鎮界之寶,仙冥界帝君大怒,交涉幾次,對方死活不肯認,於是大戰一觸即發。

    仙冥界一直在外遊歷的太子煜奉命回去參戰。

    天狐族眼看就要落敗。

    那些人還說……

    天狐族大長老的義子義女,於三天前重傷垂危。

    舅舅是沒有義女的。

    他只有一個外甥女還在桃源。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7:41


    曾經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如今已是滿目狼藉。

    阿嫣是在夜裡回來的,到了桃源的入口,回首望去——穿過中間交戰的無人之境,便是仙冥界的陣地。

    仙冥界,神界以下一等一的勢力,一度曾是眾仙之首。

    天狐族怎會去偷他們的東西,舅舅也不管管……瘋了麼。

    可查看了幾個天狐族大將的傷勢,進到華容寢宮後,阿嫣才是真的驚了心。

    他們的傷都在緊要的位置,卻不致命,養足幾年就好,問題在於動手的人的招數、武器,傷口的情況,刻意饒過一命的手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

    難怪,當年師兄說,那人出身顯赫,所穿所用皆是寶物。

    仙冥界的太子,自然是家世極好的。

    真是宿命的冤家。

    華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傷口在胸膛左側,離心口很近。

    深夜,他醒過來,看見燈火下,靜靜坐在床畔的人,一怔,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咳咳咳……你回來作甚?”

    阿嫣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妖狐一族的山頭,聽到他們幸災樂禍的談話,說天狐族和仙冥界打起來了,這次怕是要被上仙滅族,拍了人家那麼多年的馬屁,到最後還不是落個慘淡下場。”

    華容淡淡一笑,又咳嗽幾聲,才道:“見過義父和玉娘了嗎?”

    阿嫣搖頭:“沒。”

    一陣沈默。

    紅燭燃盡,燭火閃了閃,滅了。

    阿嫣起身,又點亮一盞,回來坐下:“你們偷了人家什麼東西?”

    華容轉過臉,唇角的弧度,說不清是諷刺或是苦澀:“義父說沒偷。”

    阿嫣問:“我不管舅舅怎麼說,我只問你……到底偷了沒有?”

    華容靜默良久,輕嘆一聲:“義父指天發誓,以性命擔保,他絕對沒有派人去偷仙冥界的寶物。身為人子,我不能——”他皺了皺眉,容色更為慘淡,不再往下說。

    阿嫣苦笑:“那就是真的偷了。說罷,是什麼東西?”

    華容看了她一眼:“我可什麼都沒說……咳咳。”

    阿嫣只問:“仙冥界的寶物,是什麼?”

    華容眉宇皺的更緊,手按在胸口,緩緩道:“鎖魂珠。”

    阿嫣一愣:“這東西不是用來保存先祖殘魂的嗎?對舅舅有何用處?”

    華容神情肅穆,低聲道:“不,平常的鎖魂珠的確如此,但是仙冥界的聖物鎖魂珠,裡面留有仙冥界歷代界主的殘魂和靈力,是他們帝君用來修行的寶物,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因此仙冥界王室一脈的壽命,遠超出其他上仙,接近上神。”

    阿嫣的手有點冷,寒意從指尖滲透進肌膚。

    她想起舅舅頭上的幾根白發,逐漸蒼老的眉眼。

    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這八個字的吸引力,有時更勝於江山社稷。

    凡間有帝王傾盡國庫之力煉丹續命,仙界有大能者為了續命法寶自相殘殺,神界有上神為了逃脫天劫煞費苦心。

    到頭來,也就那兩個字,活著。

    ——誰都想活下去,誰都怕死。

    阿嫣嘆了口氣,數千年來,第一次感到疲憊……這一切,都令人厭倦。

    良久,她開口,問:“小蝶傷的重嗎?怎麼回事?”

    華容擰眉:“當時我在同敵方主將周旋,無心顧及其它,她化妝成狐族兵將偷偷跑到戰場上,見我落了下風,便想來幫我……”停了一會,他看著女子艷絕塵寰的臉,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語氣陡然轉冷:“放心,她傷的不重,她偷襲仙冥界的太子煜,對方本已對她出招,後來又及時收手了,現在只是受驚過度,在床上躺兩天,休養好了就沒事。”

    阿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小蝶和她長的有七分像。

    戰場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見了女子會憐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戰之中認錯了人,因此才沒下重手。

    華容低低咳了幾聲,心裡微微的疼,按在傷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幾分力,他被這痛覺驚醒,這才平靜下來,淡聲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傳的佛門法印……你認識嗎?”

    阿嫣又點頭,平靜道:“認識,打不過。”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更覺無盡的煩悶和厭倦,嘆息道:“打不過啊……”安靜了一會,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現在沒有了不敗金身護體,非要交手,未必真的會輸。”

    華容輕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涼涼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還有心思酸,你這幾年醋喝太多了吧?”

    華容笑了笑,對她道:“手拿來。”

    阿嫣伸手。

    華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似是滿足了,微笑著低眸,沈默片刻,倏地開口:“走。”

    阿嫣皺眉:“什麼?”

    華容的聲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門,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發生什麼都與你無關。走!”

    阿嫣松開他的手,站起來:“我娘和小蝶還在——”

    華容咬了咬牙,硬撐著坐了起來,手按住傷口,咳出一口血,壓低聲音道:“事態繼續惡化下去,眾神之巔必然會追查事情的因果,理虧的是我們……你回來又能怎樣?你想上戰場,跟你西天的師兄交手?西天還能容下你麼?快走……咳,你聽我的,太子煜傷人卻不殺人,桃源不至於滅族。”

    話音剛落,外邊便響起了腳步聲。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變的男子,對他搖搖頭,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門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長老在宮中等候多時,還請姑娘過去一趟。”

    阿嫣頷首:“帶路。”

    大長老一人獨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為蒼老,更為憔悴。

    阿嫣見了他,想起當年剛到桃源,母親冷著她,族裡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華容始終護著她,心中不忍,喚了聲:“舅舅。”左右環視,又問:“老狐王呢?”

    大長老嘆氣:“狐王已經到眾神之巔,向天帝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實在可恨,不肯罷休,非要將我桃源子民屠戮殆盡!”

    阿嫣猶豫了會兒,開口:“鎖魂珠是人家的東西……還回去罷。”

    大長老瞪大了眼睛,驀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她:“竟連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裡,舅舅是會貪圖仙冥界寶物的人嗎?我養你長大,待你如親女,而如今……你也懷疑我盜了鎖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裡握緊:“我不管是誰盜的,你也好,狐王也好,這不重要。只要把鎖魂珠還回去,了結這樁事情就夠了!”

    大長老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心灰意冷:“罷了,你信不信都隨你。阿嫣,你長大了,羽翼已經豐滿,有你自己的主見,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睜睜看著桃源變成一片灰燼,眼看著我和華容戰死,也都由著你。”

    阿嫣轉過身,不作答。

    大長老走到殿門前,指著外面,苦笑道:“你回來的時候,難道沒有看到嗎?多少人為桃源流血受傷,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裡?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腸,就是對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視之不見,冷眼旁觀?”

    阿嫣依舊不說話,只捏緊了雙手,難受的厲害。

    大長老看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終於又是一聲嘆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輕輕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渾身一震,時間在此刻靜止。

    半晌,她抬頭,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總要還債的。

    *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

    這樣的天氣,對阿嫣來說,分外應景。

    她穿上黑色的鎧甲,束起長發,位列狐族眾將之首,開戰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著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濟宗一派的師門信物,佛珠碎裂,如自願叛出師門。

    然後,她單膝跪下,向著西方三叩首。

    就這樣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術殺人的,可當初所學的狐族術法淺薄,戰場上狐媚子妖法沒用,讀心術之類更是無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沈舟、贏回一局……只能重操舊業,用煉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時沒去西天,呆在族裡,安分的練下去,突破煉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別說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親臨,也沒什麼好怕的,只要眾神之巔的帝宮不多加干預,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帶兵攻進仙冥界,搶奪鎖魂珠。

    眾神之巔忙著和魔界開戰,多半不會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鬧。

    有了鎖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數萬年。

    心裡越來越冷。

    煉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煉。

    心法第一章記載,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煉起來越容易,容貌絕色者,事半功倍。

    ——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局。

    可是,沒有回頭的路了。

    敵軍將領看見陌生的女將,紛紛感到奇怪,互相詢問她的來歷,唯有銀甲黑發的太子煜,倏地變了臉色——算不上震驚,更像一種‘果真如此’的無奈與苦澀。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頭的,見她的作風,總以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見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卻是不得不信。

    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

    七百年並肩除魔衛道的情誼。

    最終,免不了各自為營,同門相殘的結局。

    “喂,那什麼太子。”阿嫣叫他,舉起手中長劍,烏雲壓城,傾盆大雨下,那長劍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開刃見血——我不會留情,你也別手軟。”

    明慈沒出聲,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雷電。

    大戰開始。

    阿嫣抱著大開殺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決心上的戰場,然而事與願違,將近全部的時間都和明慈纏鬥在一起,在濟宗門下待過的弟子都知道,大師兄最是難對付,因為他特別抗打……就算沒有金身護體,他還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幾乎不進攻的情況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師門武試就最討厭遇上他,現在更討厭,周圍打的如火如荼,而這邊打了一個時辰,毫無進展,她心煩了,罵他:“禿驢,你是烏龜嗎?整天不是護頭就是護尾,你那麼畏畏縮縮的,怎麼不護襠呢!我要動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經沒了,不想死的話,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著她,無奈地嘆氣:“你……不用告訴我的。”他又抬起頭,看了眼烏雲密集的方向,神色有點古怪,仿佛在等待什麼,目光轉了回來,望著阿嫣,淡淡道:“好,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勝負。”

    阿嫣見他語氣認真,雙手結印,一看就是殺招,便不敢懈怠,運轉起煉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臉上,緩解了灼熱的痛。

    電閃雷鳴,風起雲湧。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湧起猩紅的妖光,自眼底擴散開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光暈中。

    忽然,雙方同時發難,赤紅的光和金光衝撞在一起,互不相讓,半空中一聲炸裂巨響,地動山搖。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將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裡,巨震後的塵埃和煙霧蒙住視線,只能看見紅光依然耀眼,金光卻已經淡去。

    仙冥界眾將的心寒了一半。

    塵煙深處,阿嫣死死瞪著對面的銀甲將軍……穿的人模人樣,可他在她眼裡,一直是個帶發修行的假和尚,長了頭發的假正經禿驢。

    此時,他容色慘白,唇角慢慢沁出血絲,順著下頜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鮮血染紅,一柄長劍貫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喃喃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阿嫣的手在發抖,腦中混亂一片,不敢拔劍,只是瞪著他,半晌說不出話,回過神後,便是大驚大怒:“去你的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親口說的只攻不守……你這麼生生挨一劍,圖什麼?!你以為我會跟你一樣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嗎?第一次見面,你就說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戰場上刀劍無情,你都打了這麼久的仗了,現在犯什麼慈悲為懷的毛病?!”

    明慈低頭,輕嘆了聲,見她的手顫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將那把閃著寒光的利劍,從胸口一點點抽了出去。

    血濺三尺。

    劍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處。

    半空中垂直落下,連一聲響都聽不見。

    他一步一步,蹣跚地走過去,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啞:“師妹,東海之後,這是第一次……你對我說這麼多話。”

    阿嫣往後退了一步。

    面對海中惡龍,面對西荒妖王,她都沒退過半步,此時此刻,面對唇染血色,銀色戰甲大半浸透鮮血的師兄,她卻想退後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緩緩地、吃力地解下她束發的紅繩,青絲垂落,他輕輕弄亂了她的長發,用幾縷遮住她遍布猙獰血痕的臉頰。

    終於,他又笑了一下,柔聲道:“……看不見了。”

    他記得清楚,當年從東海回去,她裝了足有數月的披發女鬼,只是為了不讓人看見毀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傷口,眉宇輕擰,低聲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紀尚小,我去後,仙冥界會暫時退兵,百年內,不會再動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練下去,切記——”

    阿嫣搖頭,聲音發顫:“你……去後?你去哪裡?不會……他們說了,你是西天這一輩的佼佼者,造詣極高,一劍而已,又沒直接捅你心髒,回去養幾個月就好了,你怎麼說話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頭望天,突然皺了皺眉,道:“師妹,走罷。”

    阿嫣動也不動。

    天空中雷聲漸響。

    明慈神色驟變,倏地揮動金色的降魔杖,逼開她,厲聲道:“走!”

    大雨衝散了半空中的煙塵。

    於是,兩邊的人都看見,太子煜銀甲染血,純白的披風獵獵作響,黑發在風中揚起,他用降魔杖逼開那位狐族女將,後者剛剛退到幾米遠,當空一道雷電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間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壘,將他打落凡塵。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是……天劫。

    阿嫣看著那人消失,腦中有片刻的空白,醒過來之後,剛才發生的一切,一幕幕,一幀幀,所有的細枝末節,在眼前飛速掠過。

    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抬頭看向雲層深處。

    他說話的語氣,比起勸誡,更像交代後事。

    他……他早知自己的天劫將至,他早就知道!

    為了她命裡的死劫,他求素瀾公主的祈天台祝禱,他挖空心思,試盡一切方法,替她消解命中劫數,他勸她去西荒避世,就算被她屢次拒絕,也不肯放棄,日夜念叨,百折不撓,直到她受不了了,自己卷鋪蓋走人。

    而自始至終,他的天劫將至,他知道,卻一字未提。

    九天神雷降下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居然是幫她把頭發弄亂,遮住臉上的血痕,說的最後幾句話,是勸她別再修煉邪功。

    這個傻子。

    *

    太子煜渡劫而去,仙冥界退兵了。

    天狐族上下軍心大振,歡欣鼓舞。

    阿嫣沒等到老狐王從神界回來,只在確定華容的傷勢無礙後,便離開了桃源,臨走前,順手盜走了一件東西。

    本想帶母親和小蝶走,但小蝶還在臥床養病,暫時無法遠行。

    阿嫣只身下山。

    她想,這輩子,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西天去不得,桃源也不能回,妖狐族更是一言難盡。

    阿嫣去了人間,尋了一處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山頭,占地為王,一邊慢慢地搜刮靈器法寶,想方設法恢復容貌,一邊當起了快活賽神仙的山大王,憑借大能者的實力和易容出的盛世美顏,收了一隊小弟,給自己端茶遞水。

    有一天,閑的無聊,躲在樹上眯著眼小憩,突然聽見遠處有車馬聲。

    “我說……車裡這小白臉長的還行,細皮嫩肉的,可他是個全身不能動彈的殘廢,你帶他回去獻給大王,有什麼用處?”

    “不是大王,是大王的女兒。”

    “大小姐?”

    “對……兩天前,我在我家那條小河邊找到他,當時他趴在河灘上,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一見他,想到大王正在招婿,便打定了主意——”

    “他這樣的,當上門女婿都不夠格,只能當個壓寨夫郎吧。”

    “管他呢,沒準小姐看上了呢?”

    “可他殘廢,全身癱著不能動啊!”

    “那有什麼?小姐能動啊!”

    “……你也太重口味了。”

    原來是隔壁山頭的人。

    阿嫣正沒勁的很,聽見他們的話,來了興致,攔住馬車,幾鞭子趕跑隔壁山頭王麻子手下的嘍啰,笑吟吟地走近,喊出了山賊通用的口號:“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胭脂水粉——罷了,你都渾身癱瘓了,估計沒有胭脂水粉。”

    她用鞭子的末端挑開車簾,笑道:“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險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沒,你沒聽說過夜深狐妖——”

    看見車裡的人,話說不下去了。

    冤孽,冤孽。

    那人一動不動躺在軟墊上,一雙眼睛倒是睜著,一瞬不瞬盯著她,毫無血色的薄唇動了動,看那口型,第一句是師妹,第二句又是他娘的阿彌陀佛。

    阿嫣馬上放下了車簾。

    老和尚說的賊對,是劫難逃。

    如今看來,不止是禿驢的劫,她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把落難的明慈師兄帶回山寨,寨裡的小弟們都當他是她搶回來的壓寨夫郎,她嚴肅的澄清了一次,表示他是她從廟裡請回來念經的和尚,只是很不幸,走到半山腰摔了下去,殘了。

    小弟們不信。

    阿嫣不管他們,給明慈安排了一間房。

    他傷的很重,從桃源仙境摔落人間,骨頭和筋脈斷了一半以上,九成修為作廢,生活不能自理。

    阿嫣給他找了個性情溫婉的良家小姑娘,為了照顧他的心情,還特地讓小姑娘扮成小尼姑的樣子伺候他。

    可他抵死不從。

    小姑娘想替他擦身,他企圖咬舌自盡。

    阿嫣便開始了長達數十年備受煎熬的還債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說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裡虯髯大漢做的飯菜,阿嫣只好按照師門的標準,每天幫他準備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動的打坐念經時辰,現在他沒法打坐,也沒法讀佛經,便要阿嫣朗讀給他聽,今天《清心經》,明天《金剛經》,後天恨不得把西遊記都給他讀上幾遍。

    他有潔癖,現在不能閉關,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幫他擦身,可他非叫她閉著眼睛幫他擦,不準看。

    阿嫣氣結,指著他罵:“禿驢,你以為你有什麼好看的?橫豎兩條胳膊三條腿,姐姐見過的少嗎?”

    明慈只是紅著臉,不說話。

    最後,阿嫣還是忍了下來,用黑色的布帶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爾氣不過,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聽他倒吸一口涼氣。後來,她發現這不劃算……因為他腿上淤青了,還是得她幫他上藥,當然,蒙著眼睛上藥。

    阿嫣煩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爺開眼,佛祖開眼,菩薩開眼,趕緊的讓他好起來。

    於是,除了塑顏美容的靈丹,阿嫣也給他找重塑修為的仙藥。

    明慈對此倒是無甚所謂。

    千年修為毀於一旦,換作其他人,不瘋也得氣到內傷,可他不在意,就像當年他的金身被毀,他也只說了兩個字,無妨。

    過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臉已經基本能看了,她高興的很,神采飛揚,問明慈:“和尚,你什麼時候能動彈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動。”

    阿嫣不耐煩道:“我知道,我是問別的,什麼時候能動?”

    明慈便沒聲氣了,臉色慢慢泛起紅色。

    阿嫣瞪他:“禿驢,你亂想什麼?我知道你別的地方也能動……”瞥他雙腿間一眼,嗤笑一聲:“放心,我不圖你的寶貝。你到底什麼時候能起來?我傳功給你。”

    明慈道:“再過幾年。”

    阿嫣只好接著等下去。

    這幾年,寨裡的人對明慈的稱呼,從‘那個癱子’、‘那個廢人’,變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變成‘大王的男寵’……直到如今,已經變成‘小相公’。

    阿嫣糾正了他們幾次,可他們私下還是亂叫,她便不管了。

    這幾年,她忙著恢復容顏,大多時間用來對著鏡子梳妝,對著鏡子心疼自己的臉,漸漸的,竟然對臉生出幾分相惜之情,越來越愛不釋手。

    每天除了照顧明慈,就是坐在鏡子前,和自己的臉培養感情。

    年歲漸長,越發偏執。

    寨裡的人當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聽見了,他嘴巴能動,能說話,可他從沒說什麼。

    又過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親筆信。

    信中說,當年仙冥界和桃源開戰,眾神之巔已經查明真相,的確是天狐族理虧在先,又說帝宮已經派來天兵天將,欲捉拿當初重傷仙冥界太子,導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屍骨無存的女將。

    阿嫣不在,母親只得替她頂罪。

    舅舅和帝宮交涉,帝宮表示,只有阿嫣來交換,才能放母親自由。

    信鳥是阿嫣自小養的,知道怎麼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著那封信,讀了兩遍,燒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裡看著鏡子發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櫃,找出來當初從桃源偷走的東西,藏在袖子裡,然後去小廚房,做早飯。

    這一頓飯,做了足有兩個時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從廚房出來,臉色蒼白,難掩倦色,端著一碗粥,走進明慈房裡,這次倒是很溫柔,喂他吃的時候,還替他把粥吹涼了。

    明慈的臉又有點紅。

    吃完,阿嫣把袖子裡小小的玉盒拿出來,放在他的枕邊。

    明慈一愣,脫口道:“這是——”

    阿嫣平靜道:“鎖魂珠,還給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聲:“偷的唄,反正還給你了。”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喃喃道:“我誰也不欠……還完你的債,除了我的臉,我誰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氣,轉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識問道:“去哪裡?”

    阿嫣笑了笑,沒答話。

    沈默了好一會,明慈微紅的臉忽然變得蒼白,眸中掠過幾許驚懼之色,緊緊盯住她,冷聲問:“你給我吃了什麼?”

    阿嫣不語。

    他又問:“你給我吃了什麼!”這次語氣已經很重。

    阿嫣皺了皺眉,輕描淡寫道:“一碗粥,你沒長眼睛嗎?”

    “粥裡,粥裡……”

    阿嫣笑了一聲,看他一眼,搖搖頭:“真是個傻和尚,下次可記住教訓啦?女人喂給你吃東西,別亂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內丹,我的修為,還給你了,雖然比你少了幾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煩,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們兩清了。”

    她轉身便走,剛打開門,天光透進來,身後響起‘咚’的一聲悶響。

    回頭,見是那人掙紮著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來。

    她沒去扶他,轉過頭。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裡?”

    他用盡全部的力氣,想往前爬,想夠到她,可是……徒勞無用。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只能聽著她說出那兩個幾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說:“送死。”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8:16


    桃源。

    小蝶坐在燈下,心不在焉地繡一只香囊,不小心針紮到了手指,一陣細微的疼痛。她低頭,吮去指尖沁出的血珠,微微嘆息一聲,望著打開的窗戶出神。

    已經七天了。

    ……母親還沒回來。

    那天早上,玉娘離家前,臉色蒼白,神情極為凝重,握緊她的手,一遍遍嚴肅地囑咐她:“小蝶,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都不能叫你姐姐回來,聽清楚了嗎?”

    她茫然的問:“娘,為什麼?”

    玉娘搖搖頭,只對她道:“你答應娘,千萬不能找你姐姐!”

    母親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的手指生疼。

    最終,她點了點頭。

    玉娘松了口氣,摸摸她的頭發,決然轉身離去。

    那以後……七天了。

    小蝶又嘆了口氣,心中忐忑,將繡繃放到一邊,捧著臉發呆。

    突然,門口有名侍女喚她的名字,說是舅舅叫她過去。

    小蝶整理了一下妝容,隨著那位侍女進宮,還未走近殿門,便聽到舅舅的訓斥聲,她怔了怔,頓住腳步,遠遠望著殿中相持不下的兩人。

    大長老目光震怒,瞪著容色冷淡的男子:“你竟敢如此忤逆我?……華容,這麼多年以來,義父是怎樣待你的?”

    華容看著他,平靜道:“義父待我,養恩重於天。”停了片刻,又道:“可義父所求之事,請恕我無能為力。我不知道阿嫣在何處,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聯絡她。”

    大長老冷笑:“當真如此?”

    華容頷首,語氣無波無瀾:“當真。”

    大長老看見殿門前的小蝶,皺了皺眉,揮手:“你先下去。”

    華容低頭行禮,緩緩退到門口,與小蝶擦肩而過的瞬間,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了句:“……記住你娘的話。”

    小蝶愣了愣,轉身看他,卻見他已經走遠了。

    大長老對她招了招手,道:“小蝶,過來。”

    小蝶怯怯上前,叫了一聲:“舅舅。”

    大長老微笑,慈祥地拍拍她的手,忽然又皺緊眉,顯得十分苦惱,嘆氣道:“你娘已經許久不回家了,對嗎?”

    小蝶眸色一暗,無聲地點了點頭,咬住嘴唇。

    大長老盯住她的眼睛:“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小蝶搖頭。

    大長老走了幾步,回過頭,苦笑道:“小蝶,仙冥界的聖物鎖魂珠……是你姐姐偷走的。”

    小蝶大驚,驀地抬眸:“不可能!”

    大長老長嘆:“我也不願相信。可眾神之巔的帝宮來使,便是這麼說的。”

    小蝶連連搖頭,飛快的道:“舅舅,這裡面一定有誤會……帝宮來使在哪裡?我去與他說,姐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大長老的語氣更為苦澀:“來不及了。你娘……”他猶豫很久,不再往下說。

    小蝶急了,追問道:“娘怎麼了?舅舅,你快跟我說啊!”

    大長老低頭不語,半晌,他又看向小蝶,沈痛道:“玉娘怕帝宮會下三界誅殺令——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小蝶攥緊了手,臉色發白:“不知……”

    大長老又嘆了一聲,一字字清晰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誅。阿嫣闖了大禍啊!”

    小蝶眼裡湧起水霧,又驚又怕:“那、那娘她——”

    大長老背過身,淡淡道:“玉娘背著我,獨自去見帝宮的人,妄圖替阿嫣頂罪,但很快被人識破,如今她被帝宮來使扣下了——他們說,只有拿你姐姐來換,才會放了玉娘,不然……”

    小蝶身子一顫,慌張道:“不然……怎麼樣?”

    大長老閉上眼睛:“女債母償。”

    小蝶晃了晃,扶著旁邊的架子才站穩。

    大長老走了過來,握住她的肩膀,沈聲道:“小蝶,舅舅和你一樣,不信你姐姐會盜取鎖魂珠,為今之計,唯有將阿嫣找回來,親自和帝宮的人解釋清楚,才能解開這一場誤會。”

    小蝶方寸大亂,想起母親交代的話,又不知如何是好,便低著頭,不說話。

    大長老繼續道:“天帝垂憐眾生,豈是不講道理的昏君?只要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當面對帝宮來使解釋一遍,事情便能圓滿解決……可這得阿嫣親自出面。”

    小蝶依然不語。

    大長老探究地看著她,過了一小會,唇角浮起一絲微不可覺的笑,很快又隱去,神色還是那般慈愛:“小蝶,舅舅老了……過幾年,華容便會接任族中大長老之位。他也不小了,早該成家,以後他身上的擔子重,需要一個賢內助從旁輔佐,阿嫣是愛玩愛鬧的性子,怕是安定不下來……舅舅自小看著你們長大,你最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能和華容一起——”

    小蝶呼吸一滯,手指捏住衣角。

    大長老也不逼她,靜靜地站了許久,才道:“現在說什麼都是無用。鎖魂珠的事情不能妥善解決,便如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會斬落……仙冥界遲早卷土重來,絕不肯罷休,到時我桃源還是逃不過生靈塗炭的厄運。”

    冗長的沈默。

    大長老耐心地等待。

    終於,小蝶垂眸盯住腳尖,輕輕的,緩緩的,說出幾個字:“我試試。”

    *

    阿嫣歸來的那天,晴空艷陽,正是好天氣。

    所有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剛進桃源山的入口,前後左右的退路便被封死了,四個方向各有一名天狐族的高手嚴陣以待,四周隱匿在暗處,伺機而動的人,肯定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修為給了別人,她也就沒有了眼光四方耳聽八方的實力。

    阿嫣笑了一聲,站定。

    前面,大長老一行人緩緩走了過來,最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臉色發白,神情慌張的小蝶。

    沒看到華容,她松了口氣。

    總算舅舅還有幾分良心,定是派人把他看住了。

    阿嫣看著他們,心裡猜到了七八分,開口問道:“小蝶的那封信,裡面到底有幾句是真話?”

    小蝶猛地抬起頭,目光落在阿嫣臉上,便如著了火,立刻移開。

    阿嫣不看她,只盯著站在眾人前方的黑袍男子。

    大長老沈默地望著她,眼神竟然帶著幾分痛惜,過了很久,答非所問:“阿嫣,舅舅曾經拿你當親女兒看。”

    阿嫣蹙眉,性子裡不耐煩的一面又冒出了頭,冷笑道:“已經到了這時候,你覺得有意思嗎?……算了,你不說,我來說。”她深吸一口氣,看著他道:“帝宮來人是真的,但來的不是天兵天將,只是前來交涉的文官。你把一切推到我頭上,說是我盜取了鎖魂珠,引起仙冥界和天狐族之戰禍,讓我出來替你頂罪。娘沒有去帝宮,而是在你手上,為了騙我腦子不好使的傻妹妹把我叫回來,你把娘關了起來——舅舅,我說對了多少?”

    大長老依舊沈默,突然,他唇角動了動,露出一絲笑意,嘆道:“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早就知道。”

    阿嫣笑了笑,眉眼之間,沒有失望,亦不顯得痛苦,坦蕩而清明:“接下來,你待如何?想把我交給帝宮,還是……干脆動用私刑滅口?”看了看兩旁的狐族高手,唇邊溢出一聲輕嘆:“……看來是後者。”

    大長老走向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只要你交出鎖魂珠,我可以饒你一命。”

    阿嫣大笑:“舅舅,你真當我是小孩子哄騙?鎖魂珠給了你,你再將我滅口,回頭對帝宮說我雖伏誅,卻已丟失了鎖魂珠……這寶貝,還不是落到你自己口袋裡?”

    大長老搖頭嘆道:“你是真的聰明,可太過聰明,未必是件好事。”他轉身,看著一名狐族大將所站的位置,淡淡道:“你可知,你現在已經步入桃源的殺陣中,只要我一聲令下,便是神魂皆毀,灰飛煙滅?”

    天狐族的殺陣,布置在桃源山的入口,由四名大將各守一方。

    ——這是用來和闖進桃源的敵人殊死一戰的陣法。

    阿嫣低笑一聲,抬眸:“舅舅,你真看得起我。”

    大長老面無表情,徐徐道:“我們不一定要走到這一步,決定權在你。”

    阿嫣攤開雙手,笑意染上眉梢眼角,甚至帶著點惡意的挑釁:“動手罷……怎麼,不敢殺我?還在打鎖魂珠的主意?”

    大長老走近,目光掠過一抹戾氣,壓低聲音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不殺你,卻有其它方法對付你——你的一身修為,就此廢了太可惜。”

    阿嫣彎起眉眼,笑得越發張揚:“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唉,不是我不肯給。”她嘆了口氣,裝出幾分悔意,可那演技漏洞百出,假的明顯:“鎖魂珠,我給了別人,我的一身修為,也給了別人。不信?你大可試試。”

    大長老神色一僵,片刻後,滔天怒火從眼底湧起,轉瞬間吞滅一切,臉容變得猙獰而扭曲:“我收容你們母女三人,我教導你術法,我悉心栽培你……而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他點了點頭,嘴角勾起冷笑:“好……好!既然如此,你我恩斷義絕!眾將聽令——”

    話音未落,一道翠色的身影從旁閃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名追兵。

    玉娘站在阿嫣面前,張開雙臂,臉色是慘淡的白,身上帶著傷,顯然是經過一番爭鬥後逃出來的。

    阿嫣怔了怔,喃喃道:“娘……”

    玉娘看著黑袍的兄長,雙目泛紅,哀求道:“哥哥……哥哥你饒了她罷——”

    大長老皺眉,冷冷道:“你來這裡作甚?回去!”

    玉娘閉了閉眼,輕輕道:“我是不會走的。”

    大長老雙拳緊握,額頭上青筋暴起,冷聲笑道:“早在你把她送去西天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想陪你女兒一起死,我成全你,我成全你們!”

    阿嫣心口一緊,拉開玉娘,怒道:“七百多年了……七百多年你當成沒我這個女兒,對我視而不見,這會兒跑來演什麼母女情深?走開,我不要你陪我一道死,等我到了黃泉地府,我要告訴爹爹……告訴他,你是怎麼對我的——”

    大長老陰沈的聲音響起,慢聲慢氣道:“你還盼著能到鬼界的陰曹地府?殺陣一起,寸草不生,你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三魂七魄盡碎。你死了這條心罷!”他雙臂高高舉起,喝道:“眾將聽令,起陣!”

    阿嫣冷哼一聲,她是抱著必死的心來的,他說什麼,她都不怕,可玉娘在這裡,她卻慌了,又去推她:“說了不要你陪,我早習慣了生死一人獨行……走開,你有別的好女兒,管我死活作甚?!”

    可她沒有了修為,憑這點微弱的法力,根本無法強迫玉娘離開。

    玉娘定定地凝視著她,抬手輕撫她的臉頰,眼裡淚光隱現,微微一笑,輕聲道:“阿嫣,如果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活下去罷。”她張開雙手,抱住身體僵硬的女兒,柔聲重復道:“……活下去。”

    殺陣起,罡風肆虐。

    在那一道道如刀光、如劍影的透明風刃中,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在全身撕裂般的劇痛中,在眼前漸漸漫開的血霧中……阿嫣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如此刻,被母親抱在懷裡。

    那時,她說:“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母親轉身離開,帶走了二太子的追兵。

    風停了。

    遠處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的慘叫:“娘——!姐姐——!放我過去,姐姐!!!”

    阿嫣無力地伏在地上。

    筋脈寸斷,遍體鱗傷,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的皮肉。

    她變回了狐狸的模樣,只覺得渾身冰涼,血液從體內一點點流走……睜開眼睛,咬緊牙關,抹去眼前的血汙,透過血色的視線,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已經辨認不出原樣。

    她慢慢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指甲摳出幾道血痕,拼盡全力想往前爬。

    一步,兩步……就快到了。

    就在這時,小小的爪子被人用腳踩住。

    她抬頭,冷冷地看著那個黑袍男子。

    大長老倒是有些吃驚,自言自語道:“怎會……殺陣一起,絕無生還的道理。”他低下頭,冷笑了聲,拔出腰間的佩劍:“罷了,沒死透,我便送你一程。”

    他用劍尖指著小狐狸的頭顱,緩聲道:“阿嫣,你可知道,為何你娘這麼些年來,對你冷淡至此?”他笑了一笑,又搖搖頭:“當年,玉娘求我收留你們母女三人,她是我妹妹,我自然願意收留她,可你們算什麼東西?妖狐族的野種,也配留在我桃源的地界?玉娘一直求我,一直求……我就對她說,好,我答應,作為條件,她的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個必須交給我來教導,將來我要做什麼,她都不能多嘴。”

    冰涼的劍尖下移,在小狐狸的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阿嫣目光空洞,不曾看他。

    大長老接著道:“那時你們窮途末路,命懸一線——玉娘有三個孩子,犧牲一個,救兩個,似乎也是值得的。你猜她選了哪個?”

    阿嫣閉上眼睛。

    大長老陰笑了一聲,道:“她當然會選你。小蝶柔弱無能,而你……小小年紀,跟著妖狐族學那些見不得人的狐媚子功夫,上不得台面。”他厭惡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冷哼道:“若不是看在你是修習煉容心法的最佳人選的份上,我多看你一眼都覺得不值!”

    “玉娘選了你,自此以後,見到你便心虛,只得避開你。後來,你聽了我的話,開始修習煉容心法,初現容貌盡毀的症狀,玉娘後悔了,舍不得你練下去,竟然背著我去西天求濟宗老僧,想讓你入佛門修行。”

    大長老說到這裡,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具認不出原本面貌的屍體,語氣冰冷:“沒想到,濟宗會答應收一只野狐狸為徒。西天那邊發話,我不好不放行……之後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劍尖移到小狐狸的頸項間,頓了頓。

    “阿嫣。”大長老緩緩舉起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太讓我失望。”

    正欲揮劍斬下對方的頭顱,身後忽然一聲輕響,大長老警惕地回頭看去,什麼都沒看見,等到轉過頭來,卻發現……寶劍的劍刃竟然瞬間化成齏粉塵埃,風一吹,散的干淨。

    他手裡只剩劍柄。

    “什麼人?!”

    大長老心中大駭,左右環視,卻見不遠處,有一人緩步走近。

    身披純白如雪的大氅,容顏清俊絕塵,墨發披肩,那人是少年的模樣,周身有淡淡的仙氣繚繞不去,可他眼底……卻是猩紅妖異的光。

    大長老急忙飛身而起,退出好遠,才敢看著他,試探道:“你是——”

    剛說幾個字,那人身後忽然出現幾名黑衣人,其中一人冷然道:“放肆!區區一只狐妖,也敢直呼我們少主為‘你’?”

    大長老聽他的口氣,心裡一沈。

    狐族的人將他們團團圍住。

    那位少主低笑一聲,對四周的狐族將士視若無睹,繼續一步步往前走,便如閑庭信步一般的從容。他看了一眼方才說話的侍從,柔聲道:“紅英,這是你不對……桃源的天狐族,那是帝宮的忠臣良犬,豈會將我魔界看在眼裡。”

    大長老等人神色劇變。

    長離太子忽然停住,俯身,撿起地上的一個玉墜,收在手心中。

    承受殺陣之力後,原本光潔的血玉,已經裂開了兩條縫,光澤盡失。

    他微微皺眉。

    “……還給我。”

    嘶啞的聲音。

    長離太子轉身,看著趴在地上的一只小狐狸,淡淡一笑:“這不是你的東西,你怎麼得來的?”

    阿嫣看著他,動彈不得,便固執地伸出手,攤開:“是我恩人的東西……還來。”

    長離太子一怔。

    半晌,他眉眼柔和下來,輕嘆道:“……別的公主下凡救人,她總是偏好救動物。”抬眸,遙望天界帝宮的方向,沈默片刻,輕聲道:“同救一個人,也算緣分。”

    他轉向大長老,容色淡漠:“人,孤帶走了。你們有何不滿,孤在魔界曼陀羅宮,恭候各位大駕。”

    大長老僵住了,大氣不敢喘。

    魔界曼陀羅宮,孤……他竟是魔界的太子。

    長離太子不再看他們,揚起手,看著狐狸低低道:“走罷。”

    阿嫣只覺得一陣風襲來,將她卷入其中,就人事不知了。

    *

    醒來,便是在魔界曼陀羅宮的禁殿,長離太子的地方。

    那位容貌可比謫仙的太子,據說是素瀾公主的前男友,病的不輕,公主幾萬年前就另嫁他人,他卻死活不肯放棄,總想攻進眾神之巔,把自己的女人搶回來,為此倒是十分上進,大半時間用來修煉。

    他不怎麼理會阿嫣,偶爾會叫人過來,告訴她一點外界的消息。

    比如,天狐族將所有的過錯全推到她頭上,說她已經畏罪潛逃,自甘墮落,投奔魔族麾下。帝宮針對她,下了三界誅殺令,從此三界不容,神佛共誅。

    比如,天狐族大長老不死心,沒有了鎖魂珠,他東整西整的,湊出一堆寶物,續了好些年的命。

    比如,她的妹妹從桃源跑了過來,天天在殿外哭個不停,好不可憐。

    比如,仙冥界太子歸位,原來他沒死在九天神雷下。

    比如,眾神之巔的素瀾公主喜歡上了跳六道輪回台,動不動便跳一下,後來終於消停了,乖乖的回蒼龍王宮和她夫君過日子。

    比如,神魔兩界暫時停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

    阿嫣只是聽著。

    她又開始修習煉容心法。

    每突破一層,毀掉容貌,便想方設法的恢復過來,然後繼續練下去。

    一次次親手毀掉自己的臉,又一次次瘋了一樣的修復。

    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她要殺一個人。

    這次,是真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什麼三界誅殺令……便是眾神之巔獸族四王親自來攔她,她拼個你死我活,也一定要把那人給殺了。

    終於,百年千年萬年……到底過了多久,她早算不清了。

    煉容心法第十層已成。

    可惜她的臉已經不成人樣,憑自己的能力,無法修復完全。

    於是,她找到長離太子托人帶回來的古董鏡,和那小東西做了一個交易,通過完成數個世界的任務,重新恢復了相貌。

    接下來……

    就到了算賬的時候。

    *

    天亮了。

    宮門一重重打開。

    阿嫣把古董鏡揣在懷裡,走下台階,眯起眼,望著魔界總是晦暗的天空。

    有人從左側衝了出來,看見她美貌更勝以往的臉,大喜過望:“姐姐!姐姐你沒事了?你沒練那個邪功?太好了,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阿嫣看著那盛裝的女子,微微一笑:“我不想聽。”

    小蝶愣了愣,並不氣餒,想去抓她的手:“姐姐,舅舅快死了,華容親口說的,不會有假——他、他自取滅亡,得報應了。你別走了,好嗎?留下吧……他是天狐族的大長老,你身上已經背著那麼多罪名,把他殺了,帝宮會怎麼對你?你——”

    阿嫣甩開她的手,走了幾步,回過頭,望著妹妹的臉蛋,平靜道:“小蝶,天上地下,我只有你一個親人。”

    小蝶心中一酸,擦擦眼角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姐姐。”

    阿嫣笑笑:“你一向懂得為自己爭取,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從今以後,你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她轉身離開,淡淡道:“替我對長離太子道一聲謝,我對血洗眾神之巔沒興趣,他想討他的謝禮,改天來找我快活一夜倒是可以。”沈默一會,看著楚楚可憐的妹妹,留下最後一句話:“——魔宮凶險,好自為之。”

    小蝶怔怔地站在原地,醒過神一看,對方早已走遠。

    她孱弱的身軀晃了晃,倒在禁殿前的台階上,冰冷的眼淚湧了出來。

    *

    桃源。

    萬年的光陰轉瞬即逝,回首已是百年身。

    終究,物是人非。

    阿嫣站在桃源山的入口,駐足凝望前方,停留片刻,身影一晃,只是一個剎那,便已到了宮殿前。

    往裡走去,一路都沒有侍衛。

    只在舅舅的寢宮前,看到了一人,身著天狐族大長老的玄衣長袍,經年不見,容顏俊美,一如當年容貌冠絕三界的妖孽少年。

    阿嫣看著他,笑了笑:“接任大長老之位了?”

    華容也在看她,不答,沈默良久,啞聲道:“他還有一口氣在。”

    阿嫣頷首:“那就好。”

    華容見她走了過來,低聲道:“不能等上這半柱香的時間?”

    阿嫣停步,側眸看向他,挑眉道:“華容,你們好像都誤解了一件事。”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淡去,聲音輕軟而冰涼:“我不是要他死,我是要親手殺了他——你想攔我,我可不會手軟。”

    華容扯動唇角,薄唇輕啟,卻沒說出什麼。過了會,他才開口:“他在裡面,人我都調走了——這件事,不會傳到眾神之巔。”

    阿嫣看了看他:“哦,謝謝。”

    內殿光線幽暗。

    一閃閃窗戶緊閉,而在重重簾幕後……床榻上躺著一名氣若遊絲的老人,須發皆白,瘦骨伶仃。

    他看見進來的人,渾濁的眼眸倏地瞪大,滿目驚恐,喉嚨裡發出赫赫的聲響,嘴唇不住地抖動,顫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著對方。

    阿嫣看著他,看了很久,微笑道:“是我回來了,舅舅……不是你作夢。”

    老人的身子都在顫抖,嗓音嘶啞干枯:“來人……來人……”

    阿嫣勾起唇角,微微彎腰,饒有興致地俯視他:“舅舅,你瞧,我的臉美麼?我費盡千般心血,終於練成了你要我學的煉容心法,本想著這次回來,在桃源大開殺戒,便是屍山血海,也要手刃你……沒想到,華容不管你,狐王也不管你了。”

    “帝宮——不會放過你——”

    阿嫣看了他一眼,搖頭:“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

    她倏地出手,將那衰弱的老人提了起來,拖著他走到鏡台前,抓住他花白的頭發,看著鏡子裡映出的老者恐懼莫名的臉,淡淡笑道:“你平生最是怕死,我便讓你親眼看清楚,死個明白。”

    老人臉容扭曲,涕淚俱下,哀求道:“阿嫣……阿嫣,舅舅快死了,不用你動手,我就——”

    阿嫣若有所思地點頭:“是啊,不用我動手,你就快死了,不過是早半個時辰,晚半個時辰的差別……可即便這樣,你還是寧可多活半個時辰。”她抬起右手,慢聲道:“這人世間的確好,值得留戀,但你無福享受——再見了,舅舅。”

    殿中響起慘烈的哀嚎。

    寸寸骨骼斷裂,受盡痛苦而死。

    塵歸塵,土歸土。

    一報還一報。

    *

    阿嫣從殿中出來,神清氣爽。

    那玄衣黑袍的男子還站在殿前,如同一尊俊美無儔的雕塑。

    阿嫣經過他身邊,對他略微點了點頭。

    擦肩而過的瞬間,聽見他說:“阿嫣。”

    她站住,沒有回頭。

    他也不看她,一直望著前方,沈默半晌,終是轉了回來,眉心緊擰,聲音低啞,又喚了一句:“……表妹。”

    阿嫣對著他一笑,平淡道:“表哥,我們沒緣分。”

    男子容色如雪,雙目卻是血紅的。

    裡面那個慘死的人,曾經救過他一命,是他宣誓過永生永世效忠的恩人,他的義父。

    站在他眼前的,是他今生最愛的女人。

    阿嫣揚起一手,身影一晃,便已消失無蹤。

    “走了,勿念。”

    *

    老古董從阿嫣懷裡探出頭,一看他們是在天上飛,立刻又縮了回去,怕怕的問:“宿主,我們……我們現在去哪裡?”

    阿嫣答道:“不知道。”

    老古董有點崩潰:“這算什麼答案?”

    阿嫣笑了一聲,低頭看它:“往下看看。”

    老古董苦著臉道:“……我恐高。”

    阿嫣哄它:“就看一眼。”

    老古董眼睛眯成一條縫,小心翼翼地垂眸看了眼,微微一愣。

    他們飛的也不是很高。

    而在雲霧之下……

    青山綠水,秀麗人間。

    阿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幾分飛揚的意氣:“從此之後,賞遍人間美景,走遍大好河山——三界任我行,豈不逍遙自在?”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9-29 22:58:41


    眾神之巔帝宮之主終於易位,先帝下凡歷劫,前東宮太子正式即位,與魔界達成停戰協議,雙方暫止干戈。

    不打仗了,新任天帝閑下來,便琢磨著,是時候把父皇丟下的陳年爛賬理一理,天牢裡該赦免的好人放了,該處刑的壞人殺了,還有幾個發出去以後便石沈大海的三界誅殺令,也該清算。

    其中,就有一只狐妖。

    那狐妖曾在西天修行七百余年,最後卻叛出師門,不僅盜走仙冥界的聖物鎖魂珠,還在桃源山外重創太子煜,最後又跟天狐族撕破臉皮,隨同魔界太子遠走高飛,徹底和以神界為首的光明勢力敵對。

    此後多年,行蹤不定。

    據說,這事發生後,西天的濟宗老僧很是傷心,以至於他的光頭師兄師弟們, 紛紛跑來安慰他:“並非你教導無方,實在是物種差異,天性所致——白眼狐狸注定是養不熟的,這也沒辦法……節哀。”

    濟宗嘆一聲,並不多言。

    奇怪的是,那狐妖的罪行如此嚴重,仙冥界帝君對於追究責任,捉拿凶犯歸案,卻表現的興致缺缺,而那桃源山頭的天狐一族,原本還來眾神之巔哭訴過幾回,換了一任大長老後,對此事也是絕口不提,態度冷淡。

    天帝雖然感到奇怪,但剛即位,樣子還是要做足的——總得讓下界的小弟們知道,帝宮憐憫眾生,不會不管他們的死活,在需要炮灰的時候才想到他們。

    於是,為了充分體現帝宮重視的程度,天帝將追殺狐妖的任務,交托給四王之首的青龍族太子。

    才過了三天,沈嬰太子便帶回一粒散發出難聞狐騷味的內丹,自稱狐妖已經伏誅,有內丹為證,臭氣熏的帝宮文武天官一個個臉色難看,天帝只得宣布放假三天,等味道去了再上朝。

    此事蹊蹺。

    奈何眾人對青龍一族多有忌憚,礙於面子,沒人敢去質疑以性情乖戾、心狠手辣聞名於三界的沈嬰太子。

    這事就這麼算了,反正仙冥界不追究,天狐族也不追究。

    三界誅殺令就此作廢。

    然而,時隔幾天,卻有人去了蒼龍王宮鬧事。

    *

    老古董撒開小短腿,氣喘籲籲地溜進門。

    阿嫣正在打包桌上的行李,一件件收入乾坤袋中,看見它,招了招手:“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在這兒住膩了,咱們換個山頭住兩天。”

    老古董擦擦鏡子上流下的汗水,跳上長椅,喘息道:“宿主——”

    阿嫣瞥它一眼:“我不是你的宿主了。”

    老古董汗顏:“叫習慣了。”眼珠子轉了轉,正色道:“說正經的,宿主,我聽過路的精怪說,天上出大事了。”

    一根短短的小手指指向天空,欲言又止,見對方並不追問,有些氣餒。

    過了一會,它嘆口氣,捧著臉道:“前些時候,仙冥界太子去蒼龍王宮,找沈嬰太子打了一架,不知所為何事……總之鬧的很大,一個是仙,一個是神,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聽他們說,那位膽大包天的太子也是古怪,剛到蒼龍王宮,第一句話就說,說……”

    幾句話說的太長,口干舌燥。

    阿嫣倒了一杯茶遞給它。

    老古董接過,咕咚咕咚喝下,長出一口氣:“他說,他自知不是沈嬰太子的對手,可他今天也不會走,他不能當真讓那個人死後被人奪取內丹示眾,天上地下,卻無一人替她出頭。”

    阿嫣沒什麼反應,拿起一卷畫,頗為陶醉地欣賞了一會,問古董鏡:“你可知這是什麼寶物?”

    老古董疑惑地搖頭。

    阿嫣得意的笑道:“我聽說南海有一畫師妙筆生花,便把唐子明寫給我的文章,帶去給他看,叫他一邊照著文字,一邊看著我的臉,替我畫畫——你瞧瞧,可不是一筆一畫都充滿了才情!”

    老古董氣結:“你、你倒是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阿嫣平淡道:“聽見了。所有人都聰明,就那和尚是個一根筋的傻子,不奇怪。”

    老古董長嘆一聲,意有所指:“他以為你死了。”

    阿嫣不答話,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本抄寫的小冊子,放進乾坤袋中。

    老古董好奇地探頭去看,見封面上寫的幾個字,瞬間無語:“宿主……這些唐子明寫給你的文章,你每次搬家都得帶上嗎?”

    阿嫣頭也不抬,嚴肅道:“當然,這可是我的精神食糧,以後萬萬年的歲月,一切都會淡去,就這些文章,將永垂不朽。”

    老古董:“……”

    整理完了,準備出發。

    老古董伸出小手,讓阿嫣把它抱起來,一邊問:“這次去什麼地方?”

    阿嫣並不作答,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走了好長的路,才低頭瞧著它:“小古董。”她叫它,忽然笑了起來:“——想不想去看鼻青臉腫的和尚哭墳吶?”

    *

    四月芳菲,山上的桃花開的正好。

    一陣疾風吹過,桃粉色的花瓣簌簌飄落,有幾片輕輕落在白衣僧人的肩頭。他渾然未覺,只是看著眼前荒廢的山寨,怔怔出神。

    他曾在這個地方待了二十年。

    當時他躺在床上,便如一個廢人,目光所能及的,不過是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他是知足的。

    二十年,對於凡人而言,是多麼漫長的時光,可對他而言……太短暫了。

    他平生以修佛問道為己任,以為人生最快樂之事,莫過於讀經念佛,斷絕七情六欲,便能心清如鏡。

    那二十年,他活的像凡人,並且對這樣的生活多有留戀。

    為何……不能再長一點呢?

    多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他想留下一個人。

    那人脾氣實在不好,卻老老實實地服侍了他二十年。

    其實,即便他動彈不得,可那些經文,千百年以來,他早已銘記於心,倒背如流,根本不需聽誰誦讀……想讓她念,不過是擔心她內心戾氣過重,傷人傷己。

    但那人總是生氣,偶爾念的煩了,會對他使壞,把佛經偷偷換成《金瓶梅》,聲情並茂地朗誦,還會一分為二,用男聲女聲對話。

    見他紅著臉窘迫不已,她又高興起來,用那卷淫書敲敲他的頭,哼著小曲離開。

    他不懂她,從未懂過。

    可他……心裡有她。

    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棄的人,便是終生不得入西天佛門,依舊無悔。

    她死了。

    那位容貌極其俊美冷酷,眉眼卻總帶著一抹陰沈氣息的青龍族太子,當時是這麼對他說的:“你想來送死,孤大可以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先去替那狐妖收屍嗎?”

    沈嬰太子說,她死在這座山頭。

    明慈抬頭,望著寨門。

    這裡早已荒廢了,久無人居住。

    他走了進去,當真在一處角落中,找到一座無名荒墳,孤零零的,只豎了一塊石碑,上面什麼都沒寫。

    目光落在冰冷石碑上的瞬間,心口倏地一陣抽痛。

    他皺眉,緩緩俯身,腿一軟,在墳前坐了下來。

    四月的晴天,一樹樹桃花,連成十裡桃林,美不勝收。

    看在他的眼裡,卻是滿目山河成傷,桃林如血。

    以至於,憑他的修為,居然沒聽見有人接近。

    “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險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沒——吃了一次虧不長記性,還想被人搶去當壓寨夫郎呀?”

    那麼熟悉的聲音,那麼熟悉的言語,穿過記憶,在耳邊響起。

    他閉上眼,苦笑——原來,悲痛欲絕時,真會產生幻聽,不只有練功走火入魔後才會如此。

    可那道聲音忽然冷了下來,帶著幾分不滿:“喂,和尚!你在替誰哭墳?”

    明慈一怔,緩緩地,遲疑地睜開眼睛。

    有人從樹上躍下,停在他面前。

    紅衣墨發,像極了……像極了當年劫下馬車,挑開車簾,笑嘻嘻看著他的女土匪,那笑容只有一瞬間,她看見車裡是他,便沈下臉,嫌棄地走開了。

    當真……不是夢麼。

    他輕輕喚了一聲,如若夢囈:“師妹。”

    阿嫣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顯然對那座孤墳更有興趣,上下看了幾遍,對懷裡的古董鏡道:“做戲做全套……青龍族太子給我立了個無字碑,還是我來填上罷。”

    她彎下腰,指尖用上幾分力,在石碑上刻下兩行小字。

    死因:

    美死的,勿念。

    才剛寫完最後一筆,身後有人靠了過來。

    他身上帶著淡淡的檀香,沈靜淡雅,溫暖而干淨。

    阿嫣以為他要抱她——這樣的場面,抱一下似乎是正常的反應。

    可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停住不動,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摸了摸她的臉,便放下了。

    耳旁響起他的嘆息:“……是真的。”

    阿嫣回頭,見他的眼眸隱約泛紅,容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唇邊卻帶了一絲淡淡的笑……笑中透著無盡的苦澀和委屈。

    明慈抬起頭,望向天邊,喃喃道:“沈嬰太子沒有殺你……可他為何要騙我,說你已經死了,還要我替你收屍?”

    阿嫣斜睨他一眼,涼涼道:“也許是見你太蠢,讓人自然而然的想要作弄罷。”

    明慈又是一愣,看著她,笑意更深:“……是真的,那就好。”然後,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耳尖微紅……漸漸的,那顏色滲透到了他耳根、臉頰。

    阿嫣問他:“你和人家打架了嗎?”

    明慈點點頭。

    阿嫣又問:“受傷了?”

    明慈微笑道:“還好,我的金身已成,無礙。”

    阿嫣有點驚訝,接著又釋然了。

    這麼久了,她把煉容心法練到第十層,他自然也能重修金身。

    只是……

    阿嫣想起什麼,看著他的眼神便有些驚奇,來回打量著他:“哎呀……算算年月,那可不得萬年的童子身了?……了不起,佩服佩服。”她盯著他越來越紅的臉,眉眼彎了起來,調笑道:“恭喜你呀,離師父的境界又近一步。”

    *

    明慈不急著回仙冥界,阿嫣也沒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他們收拾了一下房屋,在寨子裡住下來。

    期間,阿嫣時不時的失蹤個兩三天,帶著老古董,外出搜刮胭脂水粉、衣裳首飾,但最後總會回來。

    過了兩個月,進入夏季,天氣變熱了。

    山間蚊蟲特別多。

    每天晚上,老古董一邊揮著短短的小手臂,不勝其煩地拍開鏡子上的蚊子,一邊羨慕又眼紅地看著床帳後的人。

    宿主的那位師兄有著不敗金身。

    ——夏天不怕熱,不出汗,蚊蟲不近,冬天不怕冷,不會凍傷。

    宿主是狐狸,便是有萬年的道行,照樣是十分吸引蚊蟲的騷狐狸,於是,她干脆把枕邊人當成了降溫驅蟲的抱枕用。

    在她睡著以後,老古董經常可以聽見男人低低的念經聲。

    不停的念,不停的念——果然煩的很,難怪宿主在西天呆了七百年,一聽和尚念經就頭痛。

    起初,那和尚總是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後來,那和尚開始念:“成親了才能行周公之禮,成親了才能行周公之禮……”

    但是他悶了幾個月,也沒能向宿主提成親的事。

    老古董十分愉快的發現,他們雖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是始終沒有任何少兒不宜的舉動。

    這對宿主來說,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活久見。

    老古董當然是很開心的。

    ——沒有單身狗喜歡整天看人秀恩愛,單身的鏡子當然也不喜歡!

    *

    阿嫣是真的喜歡金身的功用,後悔當年在西天,沒有學這門實用的技能。

    雖然早八百年前就沒了童子身,但她也是可以練的啊,慢一點有什麼關系,對於重要的事情,她的耐心足夠用。

    她開始纏著明慈,哄他,叫他教她。

    明慈自然是願意的。

    可是,漸漸的,阿嫣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啰嗦的和尚最近不啰嗦了,有時候看著她,總會不由自主的嘆氣。

    夜裡,她抱著他,像抱著冰塊,耳旁也總會響起他的嘆息聲。

    他變得越來越憂郁。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又在那裡一個人唉聲嘆氣,阿嫣受不了了,對他說:“你再嘆氣,我踢你下床。”

    明慈便抿起唇,過了很久,低聲道:“師妹。”

    阿嫣皺眉道:“叛出師門很多年了,勿念。”

    明慈閉嘴安靜了一會,輕輕撫上她的長發:“……師妹。”

    阿嫣眼睛睜開一條縫,不耐煩地瞪他,卻見清涼的月光下,他眼圈微紅,愣了愣,奇怪道:“禿驢——你莫不是哭墳哭上癮了,這是作甚?”

    明慈垂眸,聲音很輕,明顯底氣不足:“成親罷。”

    阿嫣看著他。

    半晌,只聽他又說:“再不成親,過了夏天,或者等你練成金身——”話音戛然而止,他背過身,低低道:“——你就不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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