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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6:08


  在余家住了五日,除早晚向親切慈愛的公婆問安,餘下時間,她空閒而自由。

  余家人口眾多,園林裡大大小小院落十數個,各房分住,院落與院落之間亭台樓閣、假山奇石分佈其中,這幾日閒逛下來,她方知初到余家所見景緻,僅是余家園林一小部分。

  春綠是個俐落機伶的丫頭,才五日便打探出余家大概情況,目前當家掌權的是余家庶出二房長子余孟仁,余孟武同父異母弟弟。余孟仁有一妻兩妾三名通房丫頭,正妻楊氏目前是余家當家主母。

  據春綠打聽到的,楊氏性格強悍,持家待人算得上公正,獨獨對已故偏房張氏所生庶子余棠騏極為刁難苛待,但余家上下卻沒人敢為這個被苛待的庶子說話,原因是楊氏曾懷過胎,還是個男胎,當年極受余孟仁愛寵的偏房張氏,擔心楊氏若產下嫡子會分去余孟仁的寵愛,於是下毒致使楊氏滑胎,小產的損傷更令楊氏終身無法再有子嗣。

  張氏被杖打而死,從此余棠騏這個偏房所生的庶子,便成楊氏的出氣筒,動輒杖打責罵,吃穿用度不如余家最卑微的僕婢。

  她之所以對春綠打聽來的這則豪門恩怨印象深刻,原因無他,僅僅是那個庶子的名聽起來如故人。她特地讓春綠去探問,確定余棠騏的名字,正是關棠騏的棠騏,聽說余棠騏年方十二,模樣卻如十歲不到的孩子般稚弱瘦小。

        在余家這幾日,余鼎浩同其他幾個少年日日過來問好請安,閒聊時,她曾探問過余棠騏的事,氣氛頓時轉為凝重,幾名少年沈默不語,連向來話多的余鼎浩也不說話。

  來到相差六百年的古代,她性子沈靜許多,更不愛勉強他人,見他們不語,索性轉了話題,問問杭州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來余家數日,她不曾出門逛過,打算尋一曰到外頭走走逛逛,余鼎浩立刻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帶她出府走走,幾名少年也跟著起鬨。

  高儀仁沒想到,真會有一道雷直直朝她劈下來,改變來得如此快速。

  雷劈下來這日,她打發了幾個來問安的少年後,領著春綠夏荷往後院走,聽說余孟仁的院落前,有一大片紅梅林,她想去梅林走走。
  
  再者,來余家這段時日僅見過楊氏兩回,一回是初到余府頭一日晚膳,再一回是她在荷香亭餵魚,見楊氏不知因何事急步往後院去。她心想,來人家地盤這麼多日,也該對余家的當家主母表示一點善意。

  她往紅梅林走,在曲折的迴廊上遇到不少正在做事的僕婢,每個見到她皆有禮地福身道:「夫人。」

  這時廊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奔跑聲,幾個身形較粗壯的僕婦手持粗棍追趕一名衣衫滿是補丁、亂髮髒臉的痩弱男孩。

  緊追在後的僕婦們朝前頭狂跑的孩子怒喊,「站住!別跑!」

  孩子恍若未聞一個勁兒地往前衝,眼看拐個彎就朝她這頭奔來了,男孩終究腳程不夠快,在轉彎處被僕婦們捉住,粗棍便一下一下落在男孩身上,男孩只用一手護住頭,一手拽緊了書,悶不吭聲地挨打,彷彿落在他身上的粗棍沒帶來絲毫疼痛似的。

  她急步往前,朝那幾個打得瘋狂了的僕婦喝斥,「住手!」

  幾名動手的僕婦抬頭一看是她,住了手,領頭的僕婦慌慌地道:「見過夫人。」

  餘下幾名僕婦也跟著道了聲,「夫人。」

  「怎麼回事?幾個人動手打一個孩子!」她臉色不善,望著跌坐在地上,垂頭沒動的男孩,伸出手想拉他一把,才觸到他的手,他猛然朝後瑟縮,她見狀心頭一緊,猜想這興許就是她不曾見過的余棠騏。

  十二歲了,看起來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這死孩子賊性不改,到書房偷了二老爺的書,被我們發現,二奶奶命我們捉住他,好好管教責罰。」僕婦低頭恭敬答。

  「不過是一本書罷了。」她聲音冷然。

  「夫人有所不知,這死孩子品性頑劣,欺瞞偷盜壞事做盡。」

  「開口閉口死孩子的,他是你們二老爺的庶子,怎麼說也算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這樣說話,不怕汙了二奶奶的名聲,讓旁人說她連幾名粗使奴僕都調教不好?春綠,收了她們的粗棍!」

  「是。」春綠應道,即刻上前收了粗棍。

  「你們回去稟了二奶奶,就說孩子我帶走。」

  「這……夫人,您可能不明白……」僕婦遲疑。

  「不明白什麼?我知道這孩子叫余棠騏,是張姨娘的兒子,張姨娘害了二奶奶滑胎無法再有子嗣,是不?」

  「是。」僕婦滿臉驚駭,這些年過去,那樁事再沒人敢明目張膽提起。

  「我明白得夠多了,不明白的是你們,大人間的恩怨,干孩子何事?你們走吧。」

  「可是……」

  「反了嗎?我雖不住這兒,到底是個主子,我說話,有你們反駁的餘地?」

  她的臉罩上薄怒,端出架子,幾名僕婦見苗頭不對,趕緊低頭認錯,「奴婢知錯了,請夫人息怒。」

  「知錯就好,還不走?」她低斥。

  幾人慌忙欠身,轉身走人了。

  她蹲下來,對始終低頭沈默的余棠騏,放軟聲音道:「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回應。

  「我扶你起來,可好?」

  動也不動。

  剛才他朝後一縮的模樣,讓她不敢貿然碰觸他,正愁著該怎麼說服他起身,就聽見他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她趕緊又開口道:「我那兒有好吃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提到吃的,男孩終於抬起頭來,兩人視線相接那剎那,她徹底呆住。

  老天!關棠騏也穿越了嗎?

  這孩子分明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神似的五官,只是人縮小了一號!

  她狠狠被老天爺的無聲雷給劈昏頭了,愣了好一陣子,直到她聽見男孩聲音微弱地問:「你要送我桂花糕?」他眼神充滿防備,但顯然是餓極了,耐不住食物誘惑。

  「嗯。你想吃嗎?我還有金棗糕、白飴糖、芝麻酥餅……」

  余棠騏咽了咽口水,肚腹咕嚕咕嚕聲響更急了。

  她裝作沒聽見,心卻十分的疼,她知道這個極度相似關棠騏的孩子並不是關棠騏,他看她的眼神清澈卻陌生。他雖與關棠騏神似,卻無關棠騏意氣風發、自信從容的模樣,他神情滿是防備,甚至有些畏縮。

  「我還可以讓人熱雞湯給你喝,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壞人,我是……」

  「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會承認自己是壞人。」男孩打斷她的話,著實令她一楞,「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大伯父的嫡妻,皇上親封的誥命夫人,府裡上上下下稱你夫人。」

  她訝異於他的早熟敏銳。

  「好吧,其實我也不能保證我是好人,不過要給你東西吃是真的,我那裡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吃東西,我不會幫你做別的事。」他說,一臉倔強。

  「我不會讓你做別的事。」她笑了,終究是個孩子。

  她起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卻傲氣十足地說:「我自己起來,用不著你幫。」沒一會兒他站起來,手仍緊緊揣著書。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書?」

  「不要你管!」他將書拿到身後,像在保護什麼珍寶。

  「我沒有要管,只是好奇你在讀什麼書,我有不少藏書,或許有你喜歡的書。」

  他跟在她旁邊走,沈默了許久,才說,「我在讀《太平寰宇記》卷五。」

  「北宋樂史寫的《太平寰宇記》?」

  「你知道?」他眼裡有喜色掠過。

  「知道,你要是喜歡看地理誌,我在金陵城有《長安方輿勝覽》前四十三卷,這趟回來我帶了五卷在路上消磨時間,你想看嗎?」

  「你願意借我?」他似乎不敢相信。

  「願意。」  

  他們來到她住的院落,余孟武是余家嫡子,院落自然大又敞亮,正房外有個烹茶亭,據說余孟武少年時偏好茶道,讓人在院落造了烹茶亭,閒暇時最愛在亭子裡品茗。

  她讓春綠夏荷將糕點端到烹茶亭,並讓夏荷拿來兩卷書。

  「你慢慢吃,一會兒吃完,再慢慢看。」

  他望著石桌上的糕點,又望望她,默不作聲拿了塊芝麻酥餅,瞧了會兒手裡的餅,嚇了咽口水,然後慢條斯理輕輕咬下一口。

  那畫面讓她的心酸酸澀澀的,她曉得他應該是許久沒能好好吃上一頓,以致於當許多好吃糕點擺在他眼前,一時間不敢相信是真的。

  吃完一塊芝麻酥餅,他接著拿綠豆糕,她為他倒了水,交代春綠熱來一盅雞湯,他默默一塊接一塊吃,儘管餓,卻吃得十分斯文。

  吃下十多塊糕點,他將春綠送來的雞湯喝完,然後端坐著,望著桌面剩不到一半的糕點,默默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在想什麼事?」她問。

  他微愕,迎上她探究的視線,余家上下,誰關心過他在想什麼?他心防漸低,過半晌才低聲說道:「我聽到他們說你是來找繼子的。」

  「是。」

  「五叔二兒子余鴻飛大我一歲,人品不錯,你可以考慮,其他人不過貪你名下可得的祖產,不用考慮。」他簡潔明了的說。

  他又一次成功地讓她驚訝了,這孩子多令人心疼啊!

  「何以見得余鴻飛人品不錯?」她溫柔低問。

  余棠騏一張倔強的臉微微漲紅,猶豫許久才答,「整個余家上下,只有他會偷塞吃的東西給我。」

  她沒說話。

  「唯有心存良善之人,方能同情弱者,伸出援手。」他又說。

  「你自認為是弱者?」她反問。

  「在余家,連洗刷恭桶的卑賤下人都可任意對我打罵,我不是弱者,誰才是弱者?」他昂首,倨傲目光直直探進她心底。

  她呼吸一窒,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她想,她也許可以幫他。

  余棠騏的出現,雖是一道驚雷,卻也是忽然而至的安慰。

  如此熟悉的臉,不知為何填補了這些年她空蕩失落的心,讓她像無根浮萍的心,與這個時代生出了一絲連繫,若她的穿越,是為了救贖一個像關棠騏的孩子,那麼穿越這件事,似乎不再那麼荒唐且毫無意義。

  「你不想當我的繼子嗎?」她笑問。

  「我是做盡壞事的死孩子。」他語氣嘲諷。

  「除了拿你爹的書,你還做了什麼壞事?」

  「偷吃祭祀用的三牲。」他乾乾脆脆地承認。

  「還有呢?」

  「打翻大娘的補藥、偷拿堂兄的早膳、從偏門溜出去逛大街、偷了兩串糖葫蘆……還有很多很多,你要繼續聽嗎?」他挑釁地注視她。

  「你常常挨餓嗎?」她問。

  「我娘死後,沒人給我飯吃,我想吃東西,只能用偷的。」他聳聳肩,一臉不在乎,「反正我偷東西吃,他們只能打罵我,不敢把我打死。記在族譜的男丁若是死了,要報官讓仵怍驗屍,但打死姨娘、侍妾隨便向官府虛報病死,沒人會管的。你懂其中差別嗎?」

  要經歷多少苦頭,才能把事想得這般通透?她的心發酸發軟。

  「我都沒哭,你只是聽就像是要哭了,得了,不過挨幾下棍子,頂多再忍四年,等我滿十六可以出府就會沒事的。你不要哭,一副很可憐我的樣子。」他訕訕說。

  她趕緊眨幾下眼睛,知道他是個倔骨頭,她快速收拾情緒,說:「我在金陵府裡有藏書閣,裡面有許多書,當我的繼子,除了不愁吃穿外,還有許許多多書可以讀,你要不要當我的繼子?」

  他張口,欲言又止,眼底是滿滿的不敢相信,久久過後,他擠出一句,「我確實是壞事做盡的……」

  「可是我想,你若吃飽穿暖有書看,絕不會做任何壞事,我還可以請師傅教你功夫,將來說不定你也能像你大伯父爭到功名。」

  「你要請師傅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學,願意吃苦,我可以幫你請師傅,不過學武很辛苦的。」她說。

  「我想學、我不怕吃苦……」他想都沒想就亮起雙眼說,但下一瞬,他又沮喪低語,「大娘不會放過我的。」

  「只要你肯當我繼子,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他望著她,像是在考量她有幾分本事,「我不會喊你娘,你看起來根本沒大我多少!」

  「不喊我娘沒關係,我還怕被你喊老了。」她淡淡說。

  他聽完,忍俊不住笑出來。

  「書你帶回去看,明天早膳過來找我。」

  「為什麼?」

  「沒人給你飯吃,但我這裡有飯給你吃啊,當我繼子不必再偷東西吃。」

  「我剛才說,我不會喊你娘,是認真的,要我當你的繼子,你可得仔細想清楚了。」他高傲地說。

  「我剛才說怕被你喊老了,也是認真的。」她模仿他的語氣。

  她輕輕淺笑,那笑鑽進余棠騏心裡,瞬間刻下一生一世無法抹滅的痕跡。

*             *             *

  正廳裡,氣氛僵凝,她昨日向公婆問安時,趁機表明想過繼余棠騏的意思。公公婆婆先是尷尬互看後,婆婆許氏面顯為難地問她,有沒有其他人選?她搖頭,態度堅決。

  今日一早,余家有份量說話的全來到正廳,商討長房過繼一事,對余家來說,這畢竟是大事。

  公婆當眾人面又一回問她想過繼誰當繼子?她斬釘截鐵,明確說她要讓余棠騏過繼到名下,話一說完,氣氛即刻轉僵。

  正廳十幾個人正襟危坐,鴉雀無聲,各人神情不同,有人驚訝、有人尷尬、有人則是看好戲的樣子……

  「棠騏生性頑劣,恐怕將來無法扛起長房的重責大任。」三房余孟顥開口。

  「一個沒飯吃的孩子,不偷東西吃,難道要讓自己活活餓死?求生是人的本能。」她非常直接的道破真實。

  眾人被她的率直言語噎住,好不容易打破的冰冷氛圍又凍了起來。沒人想到她會如此毫不遮攔地說出來,畢竟余家沒人會直接戳破余棠騏遭受的不平等。

  「鼎浩已十六歲,性格沈穩,過繼到長房名下,不出兩年可為夫人分憂解勞……」

  「我不過二十,又享朝廷俸祿,尚無須旁人分憂解勞。」她淡淡掃了眼余孟顥,據春綠打探到的,庶出三房余孟顥是余孟武同輩五個兄弟裡最不思上進的,人又自私機巧。

  余孟顥的算盤隨便想也清楚,無非是巴望長子過繼到長房名下後,將來繼承了長房所有財產,最後好處仍是落到三房頭上,血親自然大過掛名娘親。

  等公婆百年後,余家龐大家產終是要分,古人重視嫡長,余孟武這門肯定得余家最多產業,余孟顥想的誰不清楚!又或者該說,那些巴不得將自己孩子送給她的親友團成員所謀所思,淺顯易懂。

  倘若她笨到過繼余鼎浩,將來待余鼎浩掌家,最後財權絕對是回到三房手上。

  過繼到她名下的男丁,將來不但能繼承長房該得的家產,隨她到金陵後,若能打穩人脈關係,無論經商或走仕途,都能比旁人順遂容易。

  這趟回來,她原對過繼一事不甚上心,誰過繼到她名下,她無所謂,直到余棠騏出現,又聽他說余鴻飛人品不錯,其餘人選不過貪她名下可得的祖產,她思之再三,發現過繼之事全然馬虎不得。

  她再傻也明白人為利驅、為財死的道理,過繼了別有用心的繼子,一旦掌權得財,她有好日子過嗎?

  決定過繼余棠騏,撇開憐惜他處境可憐、有張神似關棠騏的臉外,其實也是認真為自個兒打算,以余棠騏在余家的孤立無援,他斷然不會在掌權後對她棄之不顧。

  再者,相對余家其他願意過繼到她名下的少年,余棠騏年齡最小,若用心教養,較容易培養出情份,余家其他少年,心性已定,也培養不出太過深厚的感情。

  基於種種理由,她已決定倘若余家人不肯讓余棠麒過繼,她也絕不過繼其他人。

  「夫人……」余孟顥又要開口勸說,被她生生打斷。

  「三叔,我心意已決,除了余棠騏之外,我無意選其他人。反正,他在余家是被忽視的人,既然沒人願意疼惜他,我帶他回金陵,他不在這裡礙別人眼,我有個出自余家血脈的繼子,將來他若不學好,遠在金陵也丟不了杭州余家人的臉面,這不是皆大歡喜?」 

        「夫人說的是什麼話呢?我們是……」余孟顥臉色忽青忽白的,他一心想讓余鼎浩過繼到長房名下,也認為余鼎浩在余家後輩裡的表現最為突出,應是不二人選。沒想到這個看似綿軟的長嫂態度如此堅定,不要余鼎浩,只要余棠騏!

  她直接無視余孟顥,打斷了余孟顥,轉向余孟仁、余家二老,說之以理、動之以情,「二叔,您是棠騏的親爹,他娘親犯的過錯,怎麼也不該算到孩子頭上,我相信您這些年心裡也不好過,看著親兒子吃不飽、穿不暖,連拿本書看都得挨打,您肯定是難受的吧。讓我帶棠騏去金陵,我會仔細教導他,不讓他學壞。

  「還請公公、婆婆允許棠騏過到我名下,棠騏合我眼緣,我會好好疼惜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到底是余家、是二叔的親生骨肉,犯錯的是他生母,並不是他,他這些年受的苦夠多了。」

  余孟仁神情複雜,欲言又止,余家二老亦是神情複雜。

  方才她朝春綠使了眼色,這會兒機伶的春綠已將余棠騏帶進正廳,來到她身旁。

  「公公婆婆已經許久沒見棠騏了吧?他十二歲了,卻只有八九歲大的個子,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補了又補,余家最低賤的僕婦穿得都比他好。」她將余棠祺拉到身邊,翻開他衣袖,露出一條條怵目驚心的青紫棍痕,她揚起聲量又道:「棠騏身上佈滿這類大大小小的棍傷,在余家隨便哪個僕婦都可任意責打他,這孩子犯了什麼滔天大錯嗎?並沒有,錯的是大人,從來不是孩子。」

  正廳裡陷入一陣窒人的沈默,許氏紅著眼,走到余棠騏跟前撫了撫他臂上的青紫,余棠騏毫不給情面,甩開許氏,往後退兩步。

  許氏嘆息,低聲問余棠騏,「你願意跟你大伯母去金陵嗎?」

  「你們肯放我走?」他揚首反問。

  這句話狠狠紮痛余孟仁,他平時在外頭忙,家裡的事由正室打理,楊氏行事俐落,府裡上上下下的分例月俸,安排十分公正,從未招致怒怨,他想即便對庶子不善,也不至過分到哪兒。餘暇在府上時,棠騏吃穿用度稱不上好,可看上去衣著乾淨,生活暖飽,可現下看他身上累累傷痕,顯然那都是假象,余孟仁怎能不痛?

  「夫人想帶你去金陵,你若肯隨夫人,自然可以去。」余孟仁說,這個家他做得了這個主。

  「我願意跟她走。」余棠騏拉了高儀仁的衣袖。

  「我不允許!」楊氏氣焰囂張,領著兩名粗壯的丫鬟,進了正廳。

  過繼這件事余家女眷沒有參與權,是以正廳裡除了年長的許氏與高儀仁,並無其他女眷,楊氏興許是聽到風聲,才急急忙忙領人闖入正廳。

  楊氏朝身後兩名丫鬟說:「把他帶走,關進柴房,沒有我允許,誰都不準放這畜生出來!」說著,她恨毒地瞪著余棠騏。

  高儀仁想也沒想,直接將余棠騏拉到自己身後緊緊護著,接著喚道:「春綠、夏荷攔住她們!」

  春綠夏荷飛快擋前頭,攔住兩個朝她們過來的丫頭。

  「放肆!」楊氏怒極高喊,「你們兩個傷了誰都不要緊,給我抓了那個畜生!」

  春綠夏荷看起來纖弱,卻是習過武的,拳腳功夫是打不過武林高手,對付兩個空有氣力的丫頭綽綽有餘,轉眼兩名丫頭已經被踹跌到地上,但她們掙紮爬起,又要撲過來。

  余孟仁大吼,「住手!通通住手!」

  春綠夏荷收勢,往後退一步,仍護在高儀仁跟余棠騏前頭,兩名丫頭被喝住,一時不敢有動作,到底這余府的掌家主子大過當家主母,他的命令下人哪敢不聽從!

  「帶二奶奶回廂房,回頭我再治你們以下犯上的罪,夫人是你們傷得起的嗎?」余孟仁斥喝。

  「余孟仁!你今天不把這個畜生交給我,我跟你沒完!」

  「反了!」他怒瞪楊氏,對兩個丫鬟說道:「帶二奶奶回房,不準她出房門一步,誰敢讓二奶奶出門,我打斷誰的手腳!帶回去!」

  兩個丫鬟哪裡敢怠慢,快手快腳一人一邊拉了楊氏離開正廳。

  楊氏邊走邊喊,「余孟仁,我跟你沒完!」

  一場鬧劇落了幕,余孟仁轉身看高儀仁,方才她緊緊護住余棠騏的模樣,讓他又羞又愧,那是他的孩兒,卻要一個沒血緣的體弱女子保護。

  今天若非高儀仁,他得到何年何月才會知道他的兒子被如此對待?

  「讓夫人看笑話了。」余孟仁頹喪地說。

  「二叔若同意,今日就在眾位親族的面前,將棠騏過繼給我。明日一早,我便帶棠騏回金陵,二弟媳這態度也是情有可原,我們早些走,二弟媳能早些平復心情。余家畢竟需要一個能操持家事的主母,論操持家事,二弟媳並無半點錯處。」

  「夫人不待過完年再回金陵?」余孟仁驚愕問。

  「我原是打算過完年再回金陵沒錯,不過眼下情況看來,我過繼了棠騏就先回金陵為好,免得橫生枝節。過幾年,棠騏長大成人有所作為後,我再與棠騏返杭州省親,這樣對大家都好。」

  余孟仁神色複雜,往爹娘那邊看去,見他們頷首表示同意,過繼余棠騏這事兒就算定下了。

  余孟仁來到余棠騏面前,聲音低啞吐了句,「是爹對不住你,去金陵後,你要好好聽夫人話。」

  余棠騏眼眶微紅,不發一言。

  「今天晚上,我讓棠騏住到我院落,我們明天一早出發。」她可不想有人趁夜半使壞,能領了余棠騏早走早好,「明早不再向大家辭行了。」

  說完,她朝公公婆婆行過禮,趁眾人沈默,興許還在盤算之際,她急忙拉著余棠騏往外走。

  出正廳不久,隱約聽見爭執聲起,她不管不顧,反正都已經不關她的事,方才沒人反駁,公婆、掌家的余孟仁也同意,其他人的算計反駁,她才不放眼裡。

  在往院落的迴廊上,余棠騏輕輕拉她手,小聲問:「我當真可以跟你去金陵?」

  「當然。你爹同意了、祖父、祖母也同意。你可以跟我去金陵。」

  余棠騏望著前方,一步步跟著她,好片刻又說:「他們說你叫高儀仁……」

  「是。」

  「高儀仁,我絕對不可能喊你娘的。」他十分倔強。

  他的倔強神情,讓她心酸酸的,但想起現代那個高傲自信的關棠騏,她又笑出來,回他道:「私下你可以喊我一聲姊姊,不過有外人在時,你不想喊我娘,最少也得喊我一聲夫人。」

  「喊你姊姊也不可能,你這麼痩弱,看起來根本和我沒差!」

  她好笑地望著他,他明明就八九歲的樣子,居然說他們沒差?差得可多了好嗎!「我比你高很多。」

  「過兩年,我骨頭長開之後一定比你高。總之,叫你娘,或叫你姊姊,都不可能,這輩子你別想了。」他撇過頭,沈默半晌,聲音低低的道:「高儀仁,你對我的好,我記著,以後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她輕笑,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多可愛啊!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6:32


  「儀仁、高儀仁!」

  一陣急促腳步,加上低沈好聽的男音在廂房外響起,不消片刻,房門被人推開,高大英挺的年輕男子飛步進來。

  春綠在後頭喘著喊,「大少爺等等,參茶都快涼了。」她捧了壺茶跑進來。

  高儀仁捧著書卷,在日照充足的窗邊下讀,聽見熟悉聲音,僅僅唇角微揚,眉目半分不動,繼續看著手裡的書。

  「高儀仁,我在叫你,沒聽到嗎?」余棠騏一隻大掌阻去她正在讀的書,不滿的問。

  她無奈地笑,這個孩子是被她養歪了,沒大沒小。她從袖袋掏出錦帕,站起來,仰著頭,為他擦拭滿頭大汗。這時辰,他肯定才剛練完武。

  儘管他神色不滿,卻乖順低下頭,讓她為他拭汗。

  「聽到了。」她面露淺笑,「俞師父說你內功練得好,我聽你聲音從丹田出來,沈穩有力,大老遠地傳進房裡,哪聽不到?」

  「既然聽到,怎不應我一聲?」他更加不滿,頭卻動也不動,讓她仔仔細細擦個乾淨,直到她放下錦帕。那條白錦帕,毫無意外又被他收過去。

  「還拿啊?這幾年你從我這兒拿了多少帕子?可以堆成大山了。」她坐回椅子裡,淡淡瞄一眼他將帕子塞入衣袋的動作。  
  余棠騏沒理會她的話,轉向後頭的春綠,拿來裝參茶的壺與杯,倒滿一杯,遞給高儀仁,「喏,你先喝一半。」

  高儀仁看眼白甜瓷杯,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從前他小,是個孩子,為了哄他喝據他說聞起來有藥味的參茶,她只好自己先喝,激他說她是弱女子敢喝,身為男子漢的他怎能不敢喝……哄著哄著,就成了每次她得先喝半杯參茶,他才肯將剩下的喝完。

  「你已經長大了。」她說。

  余棠騏見她不肯接去喝,一個回身將杯壺放回春綠拿著的木盤。

  「那好,我以後不再喝這種難喝死人的東西了。」他轉過來,笑著說。

  望見他臉上得意的笑,她失神半晌,五年前十二歲的孩子,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現下已長得同關棠騏一樣高大,臉是關棠騏的臉,如今連笑都有幾分關棠騏從容的模樣。

  算一算她穿越來明朝有八年了,八年啊,久到她幾乎要忘記她在六百年後的世界叫方梓璇,也久到她已經完全接受如今她叫高儀仁的事實。

  高儀仁低低一嘆,朝春綠招手,春綠搖頭抿笑,將杯子遞過去。

  「夫人每回都拿大少爺沒轍。」

  「他是吃定我心軟。」她笑著喝了半杯參茶,將剩下的遞給他,「俞師父說你小時候沒養好,氣血不夠要多喝參茶養氣,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高儀仁你對我好。」余棠騏燦笑著,接來她喝過的杯子,一口飲光,再將壺裡剩下的一併喝完,「你看,我全喝完,一滴不剩。」

  「你剛才急急忙忙喊我,有什麼事?」

  余棠騏頓時眉飛色舞,臉有光華,語氣驕傲地說:「今日俞師父說,我已經學全他的功夫,他沒別的可以教我了。師父還說,整個金陵城也找不出能贏過我的對手。」

  「得意!天下多大?金陵城多小?這樣就滿足?」她好笑地看他。

  「當然不是!等我當上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大將軍,才會滿足。這只是剛開始,高儀仁,我一定幫你掙個一品誥命夫人。」他意氣風發,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她笑容燦燦,說道:「我已經是誥命夫人了。」

  「不是我幫你掙來的,不作數。」他不以為然哼聲。

  「好,好,不作數,我等你當上文武大將軍,幫我掙一品誥命夫人,不過當大將軍之前,你是不是該先成家?你已經十七了,男子漢不成家何以立業?」

  原本神采飛揚的余棠騏,一聽見成家二字,撇過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

  「這些年你從童試、鄉試,到會試一路考過來,下月就要殿試,金陵城最俊俏且文武雙全的余大公子可有看上哪家姑娘?為娘請人去替你說親,保證幫你娶進門。」她無視他的沈默,繼續說。

  「你不是我娘!別亂。」他徹底不高興了。

  「名義上,我的確是你娘啊。」她逗他,「不是你名義上的娘,將來你如何幫我掙誥命?」看他氣呼呼的樣子,她有扳回一城的歡暢,想她穿越來之前,總是被關棠騏氣得胸悶啊……如果人有前世今生,說不定未來的關棠騏,正是眼前余棠騏投胎轉世的。

  「高儀仁,你那麼愛當娘,自己生一個!」

  「我跟誰生啊?」

  「跟……」他一句話哽住,久久吐不出來,「不跟你說,我要出門了。」他怒意騰騰起身,走出廂房。

  她唇邊掛著捉弄完便宜兒子的笑,卻在聽見春綠一句無心之語後,神情頓時僵凝。

  「大少爺心裡恐怕只有夫人,容不下別的人。」

  「啊?」她驚訝出聲。

  「這些年大少爺一心想報答夫人的恩情,讀書練功都是拼了命的,他忙過頭肯定情竇未開啊。」見夫人茫然又驚訝的模樣,春綠趕緊解釋。

  聽完春綠的解釋,她點點頭,可不知怎麼的,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那個余棠騏……不會錯把恩情當感情了吧?

  感覺有點不妙啊!

  「他若是情竇未開,是不是該替他想想法子?他滿十七歲了。」在這時代,男子不少十六歲成親,十七歲有正妻小妾的,興許已生一兩個孩子了。

  她微微蹙眉思慮,片刻,夏荷卻進來了。

  「夫人,二爺來了,在正廳候著。」

  「棠騏出門了嗎?」她問,每回俞立軒來,余棠騏總是不高興。

  「方才出去時遇上二爺,招呼也不肯打一個,好似在生氣呢。」夏荷回答。

  「知道了,回來我再說說他。」其實說也沒用,不過總是要說說。

  「大少爺在氣什麼?」夏荷不明就裡,問道。

  「氣我叫他娶媳婦呢!」她笑得有些無奈。

  「娶媳婦是好事,怎生氣了呢?況且,大少爺已經十七有餘。對了,二爺這趟來,正是想問大少爺的親事。」

  「是嗎?那實在太好了。」她趕緊起身,領著春綠、夏荷往正廳而去。

*             *             *

  會試結束後,一干通過會試的士子們,須留在金陵城裡等待殿試,這使得金陵城裡最大的酒樓,無論白日夜晚皆熱鬧非凡。

  如今金陵城裡盛傳已是解元、會元的余家長公子余棠騏,待殿試後,將成為大明朝繼黃觀之後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余家長公子不僅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武功了得更是金陵城裡出了名的,不少人期待這位文武雙全的青年,連中三元拿下狀元郎。

  余棠騏一身雲紋刺繡錦天青色長袍,瀟灑地走在城街上,引來不少注目,他昂首闊步,進了酒樓,店小二熱絡笑著湊上來招呼。

  「余大公子,今天一個人?」

  「嗯。」他淡淡點頭。

  店小二黃老六是個跟余棠騏一般大的年輕人,對余棠騏特別崇拜,他熱情地說:「余大公子喜歡賞秦淮河景的廂房,方才喝茶的客官剛走,我幫您收拾收拾,馬上好。」

  余棠騏跟在黃老六後面走,上了二樓廂房,等桌面收拾乾淨後,道:「半斤老白乾。」

  「好勒,還要些什麼?」黃老六語氣輕快。

  「不要別的。」

  「這……余大公子,您用過午膳了嗎?這時辰快到正午,小的猜您還沒用過膳吧?空腹飲酒傷身,整個金陵城誰不知余夫人最寶貝您的身子,要是余夫人知道您空腹喝酒,她心裡肯定要難過的。」

  余棠騏一肚子悶氣,聽黃老六勸著,更悶了。可思來想去,一想到高儀仁那個笨蛋可能難過,他掙紮一瞬便妥協,「隨便送兩碟菜上來。」

  「今日廚子做的鹽水鴨、手撕鳳魚味道特別好,給您各來一份,可好?」

  「好。」

  黃老六蹬蹬地下樓往後頭廚房吆喝,余棠騏憑窗而望,秦淮河水色妖嬈,畫舫扁舟去去來來,河岸兩旁,家有露台,朱欄綺疏,別有風情。

  余棠騏心思飄得遠了,想起五年前初來金陵城,抓著高儀仁纖弱的手,她溫聲細訴金陵城哪裡好玩好吃,帶他乘舟賞遊風光綺麗的秦淮河,遠看文人雅士遊河品酒論詩,遙聽美妓撫琴吟歌……

  高儀仁令他能不憂不懼的生活,她替他請夫子傳道解惑、為他去求早已不收弟子的俞老爺收他為徒,俞老爺是俞立軒祖父,但俞立軒說情沒用,高儀仁便為了他每日天沒亮就到俞家大門等要出門晨練的俞老爺,那時正逢金陵隆冬,天特別冷,高儀仁足足往俞家跑了五十日,才終於讓俞老爺點了頭。

  拜師那天,他才知道這些事,而拜師禮行過後,高儀仁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大半月,他憂心忡忡。

  俞老爺規定每日四更天晨練,他四更不到就到俞家門前等著。因為春綠在高儀仁病倒後說,俞老爺原是五更天晨練,見夫人每日去守門,就一日日提早出門,最早甚至三更天便出門,黑燈瞎火的,人們多半還在睡呢!

  高儀仁卻掐準了俞老爺的脾性,每日比俞老爺早,堅持整整五十日。

  看她病懨懨的樣子,他難受極了,活了十二個年頭,除了親娘以外,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縱使是他親娘,也不可能如高儀仁這般對他上心,他對生母的印象很淺淡,只記得她生得美艷,在意爹的寵愛比在意他多。

  親娘受杖打而死時,他剛滿七歲,從此過起吃不飽穿不暖、人人可罵可打的日子,直到高儀仁出現。

  他原以為高儀仁會過繼余鼎浩,沒料到她竟選擇他。  

  隨高儀仁來到金陵,他本想能不挨餓、穿的暖些就滿足了,未料高儀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他習文,高儀仁便為他尋來最好的夫子,他想學武,高儀仁就冒著雪,日日去俞家求俞老爺。

  當春綠哭著說高儀仁為他學武拜師的事,足足五十日沒好好睡,他的心被某種他也不懂的感覺填滿了。

  大半月過後,高儀仁終於能下床,他端著藥碗,紅著眼睛問她,「我想學武,跟誰學都成,何必非得拜俞老爺為師不可?」

  高儀仁笑笑的說:「我要把你養成菁英份子,夫子要找最好的夫子,師父當然也要是金陵城裡功夫最好的俞老爺教才成。」

  他不懂高儀仁說的菁英份子是什麼意思,但他懂高儀仁想把最好的給他。

  後來,高儀仁又調皮道:「我的兒子,自然要最好的老師,以後我就靠你養老啦!」

  「誰是你兒子!」他當時回。

  他討厭高儀仁說他是她兒子,十二歲的他懵懂不明白,如今十七歲,他明白了,可那份明白,讓他既恐慌又害怕,心酸酸澀澀地,只能裝作不明白……

  學武後,俞老爺說他體弱氣不足,可用蔘茶養氣,高儀仁便為他買上好的人蔘,天天讓夏荷、春綠泡一壺養著他,他討厭蔘茶的味道,剛開始偷偷倒了兩回,第二回被夏荷看見,夏荷告訴他,大夫說夫人體虛,要她多補補,可夫人嫌蔘茶太貴,從沒為自己買回來過。

  他來金陵,夫人把好吃好用的全給他,俞老爺說一句蔘茶能養氣,她便讓自己去買上好的蔘,可他竟將夫人捨不得喝的蔘茶倒了。

  夏荷目光含淚地訓了他,又說他未到金陵前,夫人大病初癒,身子已是不好,他來金陵後,又為他勞心勞力的,他不該如此辜負夫人的心意。

  他大受震撼,悔恨交加,後來他每日讓春綠端著蔘茶追他,找到高儀仁後,纏著她說討厭蔘茶的藥味,高儀仁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先喝半杯……

  他要高儀仁好好的,要她補氣養身,卻只能這麼做,他還養不起這個家,儘管靠著高儀仁的俸祿、余家分配給長房的月例,能過得上不錯的日子,但這些都是別人給的。余棠騏在心裡暗暗起誓,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讓高儀仁過上好日子。

  黃老六端來了兩道菜、半斤老白乾,笑道:「咱掌櫃的聽見余大公子來,便說這頓飯小店招待,來日待余大公子高中狀元,小店擺桌上好酒席請余大公子以及余夫人,到時候余大公子可務必要賞光。我們大夥兒,都等著金陵出個三元及第狀元郎。余大公子要不要再點些什麼?掌櫃說了讓您別客氣,儘管點。」

  「不用了,替我謝謝掌櫃,這些就夠了。」

  黃老六打小在這金陵城裡最大的酒樓跑堂,見多識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真正能讓他打心裡敬佩服氣的,整座金陵城數不過五根手指頭,俞老爺是一號,如今俞家當家主事的俞二爺也算上一號,再來是將余大公子視如己出的余夫人,最後就是眼前的準狀元郎余棠騏了。

  說起余夫人,余棠騏沒來金陵前,實在沒太多人認識這位夫人,直至余棠騏過繼到余夫人名下,成了余家大公子,余夫人為了余棠騏日日在俞府外頭守著,哪怕風雪再大,也仍在外頭守著,感動了老早不收徒弟的俞老爺。

  俞老爺收余大公子為徒的事,傳遍金陵城,余夫人的堅毅韌性也傳開來,余夫人不光為余大公子求得好師父,更為余大公子找來前朝大儒當夫子。

  聽說當年余夫人為求金陵城內早已隱退的前朝大儒鍾老爺,在雞鳴禪寺禮佛,早晚誦經九十九日,感動了禪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騏說了話,帶髮修行於方丈門下的鐘老爺這才答應為余棠騏授課,條件是不得對外宣稱他為自己門生,且也僅答應為余大公子講書一年。

  未料一年過後,鍾老爺子主動對外說余棠騏將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得意門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余棠騏為當世最有可能之人。

  這話一傳開來,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特別是余夫人為子辛苦求得良師的過程,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來,金陵城裡流傳出佳話一句——「為母當如余夫人」。

  鍾老爺為余棠騏講了四年書,便說已授完畢生所學,他曾感嘆有門生如此,今生無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爭氣沒讓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從童試、鄉試、會試過關斬將,拿下解元、會元,如今就等殿試後拿下狀元。

  今年開春,鍾老爺病倒的消息傳開,為鍾老爺診病的大夫說,鍾老爺如今是吊著一口氣,在等殿試結果,鍾老爺在病榻上念叨著,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才能瞑目。

  莫說鍾老爺,就是金陵城裡其他人,也關注著余棠騏,余棠騏年紀輕輕才滿十七,至今仍未訂親,城裡喚得出名號的好人家,有未出閣閨女的,幾乎都等著放榜後找人說親。

  黃老六放妥了杯盤,替余棠騏倒滿酒,說:「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擾您了。」

  余棠騏點點頭,一口飲盡滿杯酒,辛辣酒味在嘴裡散開,一路燒到喉嚨底,也燒了他的心……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才明白五年前那個牽著他來到金陵的高儀仁,在他心裡有旁人無可取代的份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場風寒,彼時他剛考完鄉試,許是好陣子起早貪黑讀書練武過於勞累,以至鄉試一結束,他便染上風寒,高燒了兩個日夜。

  高儀仁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在床榻邊照顧他,喂藥、凈身全她親手來,他醒來,見她伏在床邊,烏黑髮絲傾落在錦被上,她眉頭緊蹙閉著眼,像是累極了。

  那年他十四歲,高儀仁巴掌大的臉,白晰的膚,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鮮亮起來,像一幅畫似地烙進他心上……他想起鄉試前幾日,碰見拜在俞二爺門下的幾名弟子,他們與他年紀相當,論輩份得喊他一聲師叔,他們邀他一同喝酒聽曲去,他原是不肯卻拗不過幾個人的盛情,還是被拉了去。

  在金陵城裡能學文學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其中有幾個已有妻室或小妾,那群人拉著他進妓館喝酒聽曲,他們笑說,過幾日他要鄉試,帶他來見見世面、抒解壓力,他若想還可以開開葷。

  妓館裡各樣香氣熏人,酒席間,琴歌交錯,笑語聲昂,他聞著各樣撲鼻香氣,卻想起高儀仁。女人們都愛香,他記得杭州余府裡,爹的正妻小妾身上也是熏著各樣的香,茉莉、麝香、桃花……他喝著酒,聽著身旁妖媚的妓女低笑勸酒,吸進她身上膩人的香氣,卻益發想念高儀仁。

  高儀仁不用香粉、衣服從不熏香,更不抹頭油,她喜潔,只要不是冬日,她天天洗沐,穿過一日的衣裳必定換洗,她那把黑緞般的長髮,更是隔兩三日便要洗晾一回。

  她身上不用香,卻有股自然乾淨的芬芳,她長髮滑順柔軟,毫無擦過頭油的膩人濃香。

  那日他喝了三杯酒,便毫不猶豫走人,他發現他受不了那些脂粉味,受不了女人身上造作的香,同時也發現他只愛高儀仁身上的香……發現當下,他既震驚又羞愧,一個人到酒樓裡叫了半斤白乾喝光,酒意襲來,意識卻更清明……

  在杭州余家大宅裡,他堂哥不滿十三歲就跟丫頭行過房事,他撞見過幾回,高儀仁帶他來金陵時,他約莫也是堂哥當年與丫頭行房事般的年紀,他隱約想通了,為何他堅決不當高儀仁是「娘」,在他心裡,高儀仁是另一種更加特別的存在。

  高儀仁這些年為他付出的,他放在心上,一心想要變得更強,變成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男人,高儀仁常笑說,十二歲的他像八九歲的孩子,可她不知道,在他眼裡,初遇那年二十歲的她,更像個只有十四五歲大的姑娘,在他心裡,兩三歲之差,是可跨越的距離。

  她將他過繼到名下,他展開新生活,短短兩年,他的個頭已經比高儀仁高大,長得越大,他越是痛恨自己是高儀仁名下的兒子,卻又十分明白,若不是掛著這不可跨越的名份,他不會是現在的余棠騏…… 

     余棠騏一杯接一杯喝,越喝心越痛,越痛就越清醒,他可以讓全天下的人失望,卻沒法兒讓高儀仁失望,他喜歡看她笑,喜歡她因為他一點成就,便得意萬分地說「我兒子最有出息了」,雖然他對兒子兩個字恨得要死,仍是愛看她得意的神情。

  染風寒高燒那回,他醒來,摸了摸高儀仁散在錦被上的髮,那刻起,他徹底明白他這輩子栽定了,除了高儀仁,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走進他心底,除了高儀仁,他誰也不要,偏偏高儀仁是這世上……他唯一要不起的女 人。

  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在他心裡一幕幕走過,最後在他唇邊化成無聲一嘆,罷了,只要能守在她身邊,讓她安逸地、歡快地、好好地活著,要不起也罷了。

  余棠騏轉眼喝光了半斤白乾,秦淮河畔一艘妝點華麗的畫舫搖曳而過,畫舫上幾名丫鬟,不怕羞地朝他這裡喊,「余大公子、余大公子!」她們揮著衣袖,香氣隨風散開來。

  余棠騏不耐掃過一眼,見丫鬟後頭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正拿著絹扇輕搖,羞怯微笑,他面無表情轉頭起身,下樓結帳了。

  金陵城裡的姑娘,沒一個比得上高儀仁。

  掌櫃再三堅持不收錢,余棠騏最後將酒菜錢打賞給黃老六,樂得黃老六笑開了嘴。

  他走出酒樓,冷涼的風迎面撲來,吹散幾分酒意,他轉進街上一家布莊,為高儀仁挑了塊上好的白錦緞,打算讓她裁成錦帕用。

  拿著錦緞,他走出布莊,方才在秦淮河上喊他的幾個丫鬟竟迎上來。

  領頭的丫鬟笑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請余大公子一塊遊河品茶,請公子賞光。」

  余棠騏連開口都不想,繞過丫鬟們,直接走人。

  一名身穿紅衫的丫頭快步趕上來,擋住余棠騏去路,盛氣淩人說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乃吏部尚書嫡長女,請公子遊河品茶,是……」

  余棠騏面無表情,再次繞過擋路的丫鬟,不過這回他施展輕功疾步而去,轉眼將盛氣淩人的丫頭們甩得老遠。

  這日,熱鬧的金陵城街上多了條茶餘飯後的談資——吏部尚書嫡長女向余大公子示好,卻被硬生生地徹底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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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7:15


  放榜那日,宣榜討賞的鑼鼓滿街響,余家大門被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洩不通,皇榜一公告,金陵城便如一鍋被煮開的水沸騰起來,余家大公子余棠騏不負眾望地高中狀元。

  「恭喜余家大公子高中狀元郎!」宣榜的小廝打響了鑼,在門外走告。

  春綠走出來,賞了銀子,滿面是笑道:「謝謝報榜小哥。我家大公子現下不在,一早去恩師府上拜謝恩師了。」

  看熱鬧的人們聽余大公子不在,便紛紛散了。

  春綠回頭關上大門,府裡一早來了不少人,杭州余府的二老爺親自來了金陵,而俞二爺帶著想說媒的人上門,按理呢,說媒的事向來由男方到女方家說,但余棠騏如今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想與余棠騏結親的大門高戶自然不會少。

  早在殿試前,就有不少媒人來探問余棠騏可有鍾情的姑娘,想幫余棠騏說媒,一旦牽成狀元郎的親事,這能沾上多大的光啊!

  總之,余家今日是熱鬧極了。

  正廳裡,余孟仁端茶品了兩口,他在余家坐半個時辰了,本想一早來,能見上余棠騏一面,不料他天未亮便出府去鍾老爺家,沒能見上面。

  余棠騏高中會元的消息傳回杭州時,他恍如作夢般狂喜了一番,沒想到五年未見的庶子能有這番成就,聽聞余棠騏極可能成為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爹娘催他無論如何要親自來金陵一趟。

  處理完要緊的事,他便日夜兼程趕來金陵,昨日傍晚入城,便在城裡客棧住了一宿,晚上在客棧大堂裡用膳,幾桌談論的全是余棠騏,說他相貌堂堂、能文能武,肯定能奪魁。

  又聽得隔桌談論起余夫人如何為余棠騏求來前朝大儒當夫子、以及金陵城裡功夫最了得的俞老爺子傳授余棠騏武功、吏部尚書嫡長女對余棠騏青眼有加。

  一樁樁、一件件,他聽得又喜又慚,喜的是他的兒子能有今日的成就,慚的是求夫子傅道授業原是他當人爹親該做的事,他卻一件也沒做到。

  他無法想像,當年離開杭州時看起來痩弱,模樣不過八九歲的庶子,僅僅五年就蛻變成允文允武的青年才俊,金陵城裡的人們繪聲繪色地說著余棠騏的樣貌,他卻想像不出來,如今的余棠騏究竟是什麼模樣。

  而方才聽嫂子說,堂上的俞二爺,是教導棠騏功夫的俞老爺嫡長子,他來沒多久,俞二爺便帶了一位媒人婆來,想幫余棠騏說親……

  余孟仁感慨萬千,倘使余棠騏五年前沒能跟夫人來金陵,繼續待在杭州的余家大宅裡,遭人漠視,他現在恐怕仍只是個勉力求溫飽的庶子。

  「余夫人,不知您家大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媒婆在眾人幾句寒暄後問道。

  「春綠,你知不知道棠騏喜歡哪樣的姑娘?是喜歡溫柔嫻淑的?還是性子活潑的?」高儀仁偏頭問春綠,說實在的,她真不知余棠騏喜歡哪類型的姑娘,平時也沒聽他說對哪家姑娘有好感。

  「我猜大公子喜歡夫人這樣的。」春綠沒心眼地說。

  這一說,俞立軒臉色難看了幾分,余孟仁則怔愣好半晌。

  「胡說!」她瞪著春綠,這丫頭是來害她的吧!口沒遮攔。

  「哪裡胡說!夫人你想想,如今整個金陵城都在傳,為母當如余夫人、娶妻當似余夫人,方能養出狀元郎。哪個想娶妻的年輕男子不想娶個像您這樣溫柔端莊,又肯為孩子勞心勞力的?大公子肯定也想娶個像夫人這樣的。」春綠說得理直氣壯。

  「姑娘說得在理!」媒人趕緊附和笑道。

  「就是!」春綠滿臉得意。

  「夫人,您看吏部尚書嫡長女柳蘭芳,大公子可喜歡?論家世,柳姑娘肯定配得上,論才情,柳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女紅也是金陵城裡出了名的……」

  「論家世,是我們高攀了。柳姑娘若願意下嫁,是余府的榮幸,但我答應過棠騏,妻室由他自個兒決定,這件事我得問過他。」

  「兒女婚配但憑爹娘作主,余夫人……」媒婆說了一半,被高儀仁打斷了。

  「我們余家並不如此,讓我好好問過棠騏後再知會您吧,棠騏若鍾情柳姑娘,到時恐怕必須勞煩您多走幾趟,何況柳尚書興許不願柳姑娘嫁入余家吃苦。」

  「余夫人言重了,誰不知狀元郎是人中龍鳳,前途無量,能嫁予余大公子,可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媒人奉承道。「既然夫人疼惜大公子,那我先告辭,回去等候夫人消息,若有好消息,請夫人遣人通知我。」

  「春綠,送送王媒婆。」

  高儀仁笑了笑,待春綠送媒人出正廳,她轉向余孟仁道:「二叔,一路來金陵辛苦了,聽夏荷說您昨日就入城了,怎不讓人知會?我好讓棠騏先拜見二叔,府裡也不是沒有多的廂房可住……」

  「不好叨擾夫人,我住客棧一切方便。」余孟仁對高儀仁現在是滿心感激與敬意,她對余棠騏的付出,誰也勝不過。

  「二叔實在不必過於客氣。」

  「多謝夫人好意,但我住客棧確實方便些。我這趟來,除了想見棠騏當面跟他道個喜,另外也是要把房契等物交給他,我與爹娘議定將金陵城的二十家鋪面給棠騏,當是他高中狀元的賀禮,為他添些銀錢方便與人往來,二十家鋪面全在大街上租了生意人,每月初一差人收租即可。」

  「我先替棠騏謝謝公公、婆婆、二叔,待這陣子忙過,我讓棠騏捎封家書問候公婆。」

  「謝過夫人。」余孟仁拱手笑了一笑。「爹娘想問問,夫人與棠騏入冬前可否回杭州省親?」

  「二弟媳她……」她想起五年前楊氏惡毒怨恨的眼神,免不了擔憂探問。

  「夫人有所不知,楊氏在夫人與棠騏離開杭州不久後瘋魔,無法理家管事,兩年前讓楊家人接回去了。」余孟仁語氣難掩欷噓。

  接回去?高儀仁輕嘆,意思是楊氏被余家休了。

  瘋魔便是惡疾,在七出之條,余家確實可正大光明休妻。儘管覺得楊氏不該苛待余棠騏,但聽楊氏因瘋魔被休棄,也不免有些感嘆。  

  「二弟媳其實是可憐人。」她低聲道。

  「只怪妒恨朦蔽她的心眼。」余孟仁說。

  這時代的男人啊!自己三妻四妾,卻怪女人妒恨……

  她沈默半晌,幸好她穿過來是個寡婦,不必同其他女人爭丈夫寵愛。

  氣氛沈悶了一剎那,余孟仁又開口,對俞立軒說:「俞二爺,晚上我在酒樓擺席,懇請您及俞老爺賞個臉,一道來為棠騏慶賀。」

  「先謝過俞二爺盛情相邀,家父最疼愛棠騏,今日棠騏高中,他肯定高興極了,晚上我們一定到。」

  正廳裡幾個人又敘一會兒話,俞立軒、余孟仁便先後告辭。

  但告辭不滿半時辰的俞立軒,去而復返,身後兩名小廝還抬了一隻木箱來余府。

  高儀仁在正廳裡看書,料想今日應該還有人會上門拜訪,她便沒回廂房。見夏荷領了俞立軒進來,她面色微訝,卻立刻收了訝色笑著起身相迎。

  「二爺是不是落下什麼沒拿?」她問,一會兒見兩名小廝抬了只木箱擱下。

  「原打算一早送來,但有件腰帶沒做妥,剛剛我又去一趟繡坊,總算是好了,便趕緊送過來給你。」

  「這是……」她瞧著木箱。

  「十二套新衣裳,六套是你的、六套是騏兒的,兩個月前,爹囑咐我讓繡坊做的,他說了等騏兒高中狀元,你們肯定需要新衣裳。」俞立軒道。

  「替我們謝謝俞老爺,讓他破費了。」

  「他疼愛騏兒,不過幾件衣裳罷了。」俞立軒笑了,「打開看看,布料是我挑的,不知合不合你意。」他有些緊張,這是他頭一回為女人挑衣料。

  夏荷上前打開木箱子,每件衣裳都用最好的布料裁製,繡工精美更不在話下。夏荷捧出一件酒紅對襟長衫,對襟扣子由白玉打磨而成,精緻貴氣,搭上水藍錦鍛滾邊繡花紅梅,喜氣又高雅。

  「夫人,晚上就穿這件吧,賀喜大少爺高中狀元郎再適合不過了。」夏荷將衣裳捧到她面前。

  「確實很適合。」她摸摸玉扣,有些為難道:「二爺,這玉扣著實太過貴重。」

  「是家父的意思,騏兒已是狀元郎,身分不同以往,無論是你的衣裳、祺兒的衣裳,扣子全以白玉打磨,你千萬不要拒絕家父對騏兒的疼愛。」

  她猶豫片刻,若真是俞老爺對棠騏的心意,她確實不好拒絕,只能收下。

  「晚上我跟棠騏再親自謝過俞老爺。」

  「你要不要試試合不合身?這些衣裳是照著繡坊前年為你裁衣留存的尺寸做,騏兒今年春做了兩件新裳,他的衣裳應是合身。」俞立軒又道。

  「也好,我去試試。」

  「今年院子外的桃花開得不錯,我到院子轉轉,等你換好衣裳。」

  「好。」她笑,「我讓春綠送壺熱茶到亭子,一早我讓人做了紅棗糕,二爺要不要也嚐嚐看?」

  「正好我有些餓,一會兒得趕去城外收租,先吃點東西也好。」

  高儀仁點點頭,隨夏荷去換衣裳,順道交代春綠為俞立軒送茶跟糕點。不多時,她換好新裳,在銅鏡前照了一照,笑嘆了聲。

  「果然是人要衣裝,換穿新衣裳整個人明亮起來。」

  「那是二爺會挑料子,這紅色正好襯夫人的白晰膚色。」

  高儀仁笑笑沒再說什麼,讓夏荷往木匣子拿一支素雅的雲紋白玉簪,換下現正用著的金步搖,「我適合素雅些。」她往銅鏡照。

  「夫人怎樣打扮都好看,不過大少爺眼光也忒好,這支雲紋白玉簪搭夫人這身長衫,像是一塊兒訂做的。」

  「棠騏高中會元時興衝衝買給我,我一次也沒戴過,就是等今天。」她笑說。

  「夫人真疼大少爺。」

  「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不疼他疼誰。」她哈哈笑。

  「大少爺這會兒不在,夫人是想逗誰呢?讓大少爺聽到您喊他兒子,他保準要氣壞。」夏荷掩嘴笑,夫人與大少爺壓根不像母子,倒像愛吵架鬥嘴的姊弟。

  高儀仁抿了抿唇,眼裡還有些許笑,「走了,別讓二爺等太久。」

  「我想,再久二爺都是願意等的。」夏荷沒有心機地說。

  她收起笑,瞪了眼夏荷,嚴肅道:「這種話不許在外人面前胡說!讓人誤會可不好。」

  夏荷掩掩嘴,深知說錯話,趕緊低頭說:「夏荷記住了。」

  主僕兩人快步入了前院,俞立軒已在亭子裡喝茶賞花,見她走進亭子,俞立軒驚艷了好半晌,高儀仁向來脂粉輕抹,衣裳素雅,換上酒紅新裳,更顯她面如凝脂,眼若點漆,青眉如黛,整個人溫婉清麗。

  「二爺好眼光,挑得好料子。」她坐下,拿了塊紅棗糕,見俞立軒靜默不語,才又道:「怎麼了嗎?」

  「這身衣服極適合你。」俞立軒警覺失態,連忙笑道。

  「一會兒二爺還要去收租吧,我方才讓春綠多備些糕點,已經打包好,讓二爺帶在路上吃。」

  「多謝。我不多叨擾了。」俞立軒起身一揖,準備告辭。

  她放下才咬一半的紅棗糕,起身回禮,俞立軒低頭,這剎那瞧見她耳鬢邊沾了片桃花瓣,便伸手掐下那片桃花,這幕卻撞進剛回來的余棠騏眼裡。

  俞立軒將桃花瓣擱在掌心,讓高儀仁看了一眼,便將桃花瓣握在掌心,高儀仁愣了一剎,欲言又止,這時春綠從後院出來,將油紙包妥的糕點拿給俞立軒的小廝。

  「我先走了。」俞立軒說著轉身,見余棠騏站在不遠處,「騏兒,你回來了。」

  余棠騏臉色非常難看,遠遠望了眼兩人,什麼也沒說,甩頭往後院走。

  俞立軒對他的不善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高儀仁一臉歉意,他揮揮手表示不在意,在她開口前先說:「無妨,小事別掛在心上。」

  俞立軒走後,高儀仁往後院廂房走,以為余棠騏回房了,沒想到他站在通往後院的迴廊邊,面色沈沈低頭望著廊下魚池,死死握緊手中布匹,似是壓抑著怒氣。

  「余棠騏,你太無禮了!」

  「你打算怎麼樣?改嫁俞立軒嗎?」余棠騏衝口問,仍低著頭。

  高儀仁怔住,「你擔心我改嫁,才對俞二爺無禮?」

  「高儀仁,別告訴我你笨到看不出來俞立軒喜歡你!」

  「他喜歡我跟我要不要改嫁是兩回事,我絕對不會改嫁,你不可以對俞二爺無禮。俞老爺是教你武功的師父,俞二爺算是長輩,你……」她話沒說完,只因為又被他打斷。

  「你喜歡俞立軒嗎?」

  他真像個固執的孩子。她嘆氣,無語。

  「你是不是喜歡他?」他揚高聲音。

  「我當然喜歡他,他為我們做了許多事,你的夫子、師父,若沒有他……」

  「夫子是你天天上雞鳴禪寺誦經禮佛、師父是你日日冒著寒風冷雪求來的,跟俞立軒有什麼關係?」余棠騏大吼。

  「我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哪裡知道誰是大儒?大儒在哪兒?又哪裡知道俞老爺幾更天晨練?余棠騏,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聖賢書不是這麼教的嗎?你的狀元郎是怎樣考到的?道理需要我說給你聽?」

  「高儀仁,你真是笨!」余棠騏很氣很氣,他氣自己沒有俞立軒的身分,他氣自己沒資格光明正大跟她調情,亭子裡那幕刺痛了他,全天下的男人都有資格說喜歡高儀仁、能深情萬分為她拿下桃花瓣,當著她面收緊那瓣桃花,就他沒資格!

  高儀仁一把火也燒上來了,媽的!在現代被關棠騏嘲笑腦容量小,穿到大明朝遇見一個跟關棠騏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可憐,費盡心力把他養得俊帥挺拔,成了人中龍鳳,能文能武,金陵城裡未出閣的姑娘,十個有九個想嫁他!

  她把他養得這樣好,結果呢!居然又被他說笨!

  「對,你聰明,你厲害,你是大明朝第二個三元及第狀元郎,現在人人說你厲害、巴結你、奉承你,你可以隨意對我大吼,說我真是笨!我確實太笨,辛苦養兒子,讓他功成名就,掛記要替他找個好媳婦,拜託俞二爺幫我留心好人家的姑娘,結果呢?我得到什麼,得到一句我真是笨!」她放開了聲量。

  幫他找好媳婦?他怒火中燒,理智斷線地狂吼,「我不是你兒子!也不要娶什麼媳婦!你這個笨蛋!」

  他憤怒地將手中的布匹朝魚池扔去,濺起一灘水花,弄濕高儀仁的臉跟衣裳,也弄濕了自己的。  

  她任濺上來的水花由額頭、臉頰滑落,因為太過憤怒,她握緊拳頭,一雙眼怒氣騰騰,而憤怒也使得她眼裡染上了淚光,最後,她沈默甩袖往廂房走,留下余棠騏。

  看著被濺濕一身的高儀仁調頭走人,余棠騏心裡難受到極點,他真不是故意的……

  聽聞兩人爭執聲而來的管家、僕婦,也只敢遠遠覷著,噤聲不語,等高儀仁走了,在余府管事多年的管家林平走過來,難得地說了話。

  「大少爺,您這回讓夫人傷心了。」

  林平最早是在杭州余家跟著大管家收租,後來跟余孟武來金陵,他看著余孟武成家、出征,看著才十七歲的夫人病倒又康復,把余棠騏帶回來教養,重振了余孟武這一門。

  平時他默默做事,可對余夫人他是敬佩的,對余家這位過繼來的大少爺,看他奮發爭氣,他也是敬佩的,也把兩人的親情看在眼中,今天到底是為什麼事,讓這兩人起了那麼大衝突?他實在想不透。

  無論如何,身為晚輩的余棠騏,不該讓夫人傷心。

  「林伯,我知道錯了。」他低下頭,怒氣已過,方才高儀仁眼裡的淚光,讓他痛悔。

  「趕緊去跟夫人道歉吧,我好幾年沒見夫人哭過,她肯定很難過。」

  「我知道。林伯,你找人把池裡的錦布撈上來洗乾淨曬了。」說完,他往廂房走。

  「是。」

  幾步來到高儀仁屋外,站在門外頭,他遲遲沒敲門,只聽裡頭春綠溫聲勸著高儀仁。

  「夫人,您別傷心,大少爺不是故意衝撞您的。」

  「他就是故意的!」高儀仁又氣又怒,聲音哽咽,也不知為何,今日她特別控制不住怒氣,肯定是那句「你真是笨」惹怒了她!

  「唉,夫人,您從沒對大少爺發過那麼大的火……」

  「他說我真是笨,我還不火嗎?對,我多笨,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把好的留給他,我在禪寺早跪晚跪地整整九十九天,差一滿百,傷了膝蓋,現在只要天一變就痛,對,是我笨,我自己心甘情願,我沒要他感激,但他怎麼可以說我笨!」

  「夫人,大少爺不知道您膝蓋傷了,他要是知道……」

  春綠說了一半,廂房門被推開。

  剛換妥衣服的高儀仁愣了一下,就見余棠騏衝到她面前,二話不說抱起她。

  「啊!」她沒有防備,驚呼出聲。

  他將她抱到椅上,讓她坐妥了,便動手掀她裙子,她太過驚嚇,沒來得及阻止,竟讓他瞧見了膝蓋的舊傷疤。

  「你做什麼!」她慌忙扯下裙子,遮住膝蓋。

  「你沒跟我提過……」

  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緊得讓她感覺痛了,她掙紮著抽出來,有點心慌意亂,他痛惜的神情,讓她有些明白了……

  「有什麼好說的!你出去,我在生你的氣。」她壓緊裙子,深怕他再有過分的動作。

  余棠騏原本蹲在她面前,這會兒,他低低一嘆,跪了下來,說:「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我不還手也不還口,你不要生氣了。」

  他突然一跪,令高儀仁大受驚嚇,原壓不下的衝天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你快點起來!」

  她拉他,卻被他反手握住。

  「儀仁,你答應我,這輩子留在余家,絕對不改嫁,讓我養你一輩子。」他語氣洩漏了些許痛苦。

  「我不會改嫁,抓你來當我兒子,將來就是要靠你養啊。」她恢復往常的口吻,裝作不知他的痛苦。

  「你答應我了,一輩子不嫁別的男人,讓我養,不可反悔。」他仍抓著她的手,這是他唯一能擁有她的方法了。

  「傻兒子,我不會反悔,賴定你了。」

  余棠騏望進她眼裡,苦澀一笑,沒對平時令他氣怒的兒子一詞有任何反應。高儀仁不知自己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她欲言又止地望他,最後斂眉低目,掩去眼裡那抹淡淡的瞭然,這樣就好,哪怕她只有一點點明了他說不出也不能說的情意……這樣就好。

  她輕輕抽出被握住的手,「你快起來,我不生氣了。」

  他起來,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沒看大夫嗎?」他望向她膝蓋。

  「又沒什麼,一點舊傷。」

  「為什麼傷成那樣?」那傷疤看起來並不小。

  她有點惱自己方才氣得口不擇言了,早知他會在門外聽,她什麼也不會說。

  見她不語,余棠騏轉向春綠問:「夫人不說,你來說,沒請大夫看過嗎?」

  「夫人說只是小傷,我跟夏荷勸過夫人,可夫人不聽,那時夫人日日上雞鳴寺誦經禮佛,早晚跪一時辰,去禪寺誦經禮佛的夫人們都會綁厚厚的護膝,可夫人堅持不肯,說真心誠意才能感動人。

  「可石子地板跪上一刻鐘便能讓人膝蓋發疼,夫人天天跪到膝蓋淤青、發疼,回來就自個兒用藥酒推,推著便破皮流血,傷沒好隔天又跪,反反覆覆地,有陣子走路都疼,可每次在大公子面前,夫人總強忍著,像沒事一樣,我們勸不動。

  「第九十九日那天早課誦經完,夫人才起來,膝蓋處的裙子沾一大片血,方丈驚問夫人,夫人原也不說,是夏荷忍不住說夫人日日跪拜,跪得膝蓋傷了,衣上的血是膝蓋破了皮化膿出血,一直沒好,方丈才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答應在鍾老爺面前說說話……」

  「春綠,你可以再誇張一點,哪有化膿出血這麼嚴重。」她打斷春綠喋喋不休,本想讓余棠騏稍稍覺得內疚,可聽春綠越說越誇張,余棠祺臉色越來越陰沈,她後悔了。

  「哪沒有那麼嚴重!要不夫人膝上也不會留那麼難看的疤了,幸好夫人不需爭寵,否則那麼難看的疤……」

  「春綠!」高儀仁這會兒真動怒了。

  春綠立刻噤聲,不再說話。

  「春綠,你去找大夫來替夫人看看。」余棠騏聲音很冷。

  「是。」春綠福了福身,立刻飛奔而出,找大夫去了。

  「你別聽春綠瞎說……」她想解釋。

  「儀仁,現下沒別的人,話我只說一次,往後,你不必再為我做什麼,哪怕再小的事全不需你為我做。從今以後,換我為你做事,換我來照顧你,我幫你找好吃好玩的,幫你做最漂亮的新裳、買最好看的步搖、首飾。我長大了,換我給你最好的。答應我,你不會再為我做傻事,去雞鳴禪寺跪九十九日太傻了,你應該對我有點信心,就算不是鍾老爺當我夫子,我也有本事考上狀元,你根本不需要受那種苦。」

  「棠騏,現下沒別的人,話我也只說一次,我知道你感激我,因為我對你好,可其實我做那些事,也是為我自己,你不必覺得欠了我什麼……」

  「我沒覺得我欠你什麼,你帶我來金陵前,我說過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往後你想要什麼,跟我說,我就給你;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去做……」

  「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你都去做?」她滴溜溜地轉了轉眼睛,露出賊兮兮的模樣。

  余棠騏無奈地笑,她是大了他八歲,可在他眼裡,她就是比他孩子氣啊……

  「對,你想要我做什麼,我就去做。」

  「有兩句俗語說,男子到菜田『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

  余棠騏皺眉,「那兩句聽起來像福州地方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沒結婚的年輕男子去菜園跳田畦就能娶好娘子,偷人牆頭上的老石頭就會得到好娘子,明年元宵夜,你去跳菜園的田畦、偷一戶人家牆頭上的老石頭,娶個好媳婦回來,我好快快抱到孫子……」她哈哈笑起來,余棠騏去跳菜股、偷老古的模樣,越想越覺得好笑。

  「你就這麼希望我娶媳婦?」余棠騏低問,神情難掩落寞。

  「當然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余家長房的香火靠你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片刻,淡淡道:「我不必跳田畦、偷老石頭,你覺得哪家姑娘好,告訴我,我去娶回來。」

  「真的假的?」她有些不相信,這小子變得這麼乖順,是不是有詐?

  「當然。你想要哪家姑娘當媳婦?」

  「俞二爺說吏部尚書嫡長女柳蘭芳是金陵城最好的姑娘,若是能娶了她,對你仕途也有幫助,可我不知你喜不喜歡……」

  「好,我娶柳蘭芳。」  

        怎麼聽起來有那麼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棠騏,你若不喜歡……」

  「高儀仁,你要我娶誰,我便娶,因為這世上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說完,他旋即起身走出廂房,留下一臉錯愕的高儀仁。

  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余棠騏真把話說白了嗎?不,一定是聽錯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7:56


  「這世上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說完那句話後,余棠騏像個沒事人,早晚晨昏定省,平靜地對高儀仁噓寒問暖,壓根像沒說過那話似的,弄得高儀仁想開口規勸也不是,當成沒聽見也奇怪。

  隨日子一天天過去、季節更替,那句話帶來的震撼漸漸褪色,卻埋進高儀仁心裡。

  暮夏,余棠騏迎娶柳蘭芳進門。

  成婚這夜,他喝得醉醺醺,來到她房裡,笑問:「儀仁,今日你開心嗎?我成親了,娶了你想我娶的柳蘭芳。你開心嗎?」

  他拉椅子,坐在圓桌邊手撐下顎,幫自己倒了杯水,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苦澀,讓高儀仁無法當作沒看見。

  她坐到他面前,苦口婆心說:「你不開心嗎?蘭芳確實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姑娘了,年輕貌美、知書達禮,配你再好不過。」

  「你少說一樣,柳蘭芳對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嫁。你知不知道,兩個月前她在路上堵了我,她府上護衛扮成劫匪,讓我不得不『出手相救』,打鬥過程護衛撕裂她上衫,她撲到我身上,半裸著胸,大喊我佔了她便宜,意欲引人觀看評理,護衛聽見聚集來的人聲便四散,我將她帶到僻靜巷弄,輕薄了她一把,說,『這才是佔便宜』。」他邪肆地笑了笑,渾然不覺輕薄人家姑娘有什麼。

  「她楚楚可憐望著我,梨花帶雨地說,我必須娶她。我說沒問題,兩個月後本公子必定八人大轎抬她入余府,她破涕為笑。我走出巷弄,她的丫頭馬上拿披風奔去尋她。一切全是她設計好的,以為能把我當傻子耍。用那麼粗糙拙劣的手段,就為了嫁我。」

  他聳肩,語帶譏諷,繼續道:「你說她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姑娘,這個最好的姑娘,不惜自毀清白逼我娶她,可見她多愛我。是不?這麼愛我又這麼好的姑娘,我不娶不是可惜了?儀仁,你確定柳蘭芳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嗎?確定她知書達禮?而非忝不知恥?無所謂了,大家說她好,我當她極好便是,反正娶誰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喝下那杯茶水,刷地起身,伸手施力一把拉起高儀仁。

  她被拉起來,又被他用力一扯,跌進他懷裡,撲鼻的酒氣襲來,他的寬闊胸膛厚實得令她心驚膽跳,她掙紮著卻掙脫不開。

  「一會兒就好,讓我抱一刻鐘,像我病了一場那回,你抱著高燒的我,哄我喝藥吃粥那樣,讓我抱一抱就好……」

  他似乎極為煎熬痛苦的聲音傳來,她心軟了,安靜下來。

  「春綠、夏荷被我支開了……」他鬆開手,低頭望她。

  她仰頭那剎,看見他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子裡,滿盈糾結複雜的情緒,她心房微震,什麼時候……那個孱弱的十二歲男孩長成眼前的男人?

  在她怔住一瞬,他俯首,兇猛狂熱地吻了她!

  突如其來的吻,讓她整個人懵了。

  他趁勢掠奪,唇舌霸道鑽進她檀口後,攻城掠地,摩挲她唇舌,貪婪汲取她口中的香甜津液,他吻得狂猛而絕望……

  她腦子昏亂,雙膝發軟,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霸道又猛烈,瞬間籠罩了她,她無法抵抗,思緒攪成一灘爛泥,抓緊了他胸前大紅錦袍,整個腦子都在瘋狂叫囂,翻騰著連她也理不清的感覺……該推開他的,該推開他啊!可她使不上半點力氣……

  像是過了一生那麼漫長,他終於鬆開她,啞著聲音說:「明天起,在外人面前,我會喊你娘親。」

  不等她有任何回應,他轉身開門,大步離開了。

  她呆怔許久,才伸手撫了撫唇,從震撼與迷茫裡回過神,她暗暗罵一句「shit」,為什麼事情會變這樣?

  為什麼她的心臟怦怦怦地狂跳?為什麼……她有想哭的衝動?那明明是她養大的孩子,他帶了絕望瘋狂的氣息霸道吻她後……為何她不是想甩他兩巴掌,而是心疼得想哭……到底哪裡錯了?

  那吻,是余棠騏最後的逾矩,像那句話一樣,全似船過水無痕。

*             *             *

  隔一日,他面不改色,清早天未亮,便帶著剛過門的媳婦,意態端肅、恭恭敬敬向她請安,且如他所言,喊了她「娘親」。

  她沒能忍住,笑了出來,一旁的春綠、夏荷瞪大眼睛,像見著什麼怪物,臉色驚恐。

  剛進門的柳蘭芳弄不清狀況,沈浸在成親的喜悅裡,笑得含羞帶怯,十分有禮柔順地喊她一聲「婆婆」。

  唉,她真被叫老了,這身子才二十五歲就成了婆婆……而且昨晚強吻她的人還喊她「娘親」,她好錯亂,也莫名的心虛。

  若不是她的道德標準沒古人高,她恐怕要投河自盡了。

  錯亂歸錯亂,她很快平撫了情緒,擺出慈祥和藹的長輩模樣,溫和回應柳蘭芳,「好孩子,希望你跟騏兒早生貴子,為娘方能早日含飴弄孫……」這像是當娘的該說的話吧?可惜,她沒說完,余棠騏殺來一記兇狠目光,她只得生生住了嘴。

  「娘親,若無其他事交代蘭芳,我讓她去忙了。這些年,您太過勞累,昨晚我同蘭芳說了,往後家中大小事由她操持,不再讓您辛勞。」

  余棠騏面色冰冷,語氣卻溫和,高儀仁不停猜想,他不會錯亂嗎?

  是誰說過這輩子是不可能喊她「娘」的?瞧,此時他喊得多順口。

  唉,怪她養歪了他,否則事情不會如此。

  不過他方才說的話……十六歲的小丫頭,能持家了?高儀仁有些猶豫,卻也不想反對,當個閒閒等飯吃、心無煩惱的夫人,一直是她的願望。

  「騏兒長大成人,也成家了,余家的事,往後由你作主。」她笑說,一句話交出掌家大權,正式成為閒閒無事等飯吃的閒人一枚。

  那日過後,余棠騏不再領媳婦向她問安,每日天未亮,他讓春綠、夏荷備妥早膳,送進她房裡,在早膳送來後,他會進來同她一塊兒進膳,用完膳便出門上朝。

  而柳蘭芳每日午前才過來請安,高儀仁有些困惑卻不曾深究,日子在淡淡困惑裡,緩緩流逝……

*             *             *

  這日天未亮,春綠敲門進來,手裡的早膳有盅湯藥,濃郁藥味在房裡漫開。

  高儀仁躺在床上,咳了兩聲,時節又要入冬,那麼冷的天,她容易犯懶,不想起來。可從余棠騏成親後,他們每日一起用早膳已成習慣,她不得不起來。

  「唉……」她嘆一聲,掀開溫暖厚被,接著又咳兩聲,此時床帳被拉開,她以為是春綠,沒想到是余棠騏,他拿著白狐大氅坐下來。

  他伸手摸摸她額頭,眉頭微微一緊,將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

  春綠端來湯藥,余棠騏接手,用湯匙舀起一口吹涼,送到她唇邊,「藥涼了,不燙。」

  她想拿過碗自己喝藥,卻被他瞪了一眼。

  他冷冷道:「我喂你,喝完藥,身子暖一些,再下床用早膳。」

  高儀仁低低嘆氣,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被他豢養了……無奈地喝完他喂來的藥,讓他為她穿上繡鞋,春綠拿來黑檀木梳,她坐在床榻邊,由著他一把一把梳開長髮。

  「儀仁真乖。」他握著手裡最後一把梳開的長髮,笑了一笑。

  她才是娘啊!真乖是娘對孩兒講的話才對……不過她沒反駁,如今余棠騏身上挾著沈沈官威,跟初中狀元時的模樣相差甚大,讓人不太敢違抗他。

  高儀仁在心裡哀嚎,好想回到余棠騏十二歲的時候,若能重來一次,她一定不要把他養成現在這麼英勇威武的男人樣……太扼腕,人生無法重來。

  余棠騏在朝為官已兩年有餘,初為官時,他僅是翰林院編修,但有吏部尚書岳父的鼎力支持,加之本身能力卓越,才短短兩年餘,他被皇帝親自拔擢為太子少保。

  官威多盛啊!她這個不是娘的娘,被余家大公子壓得死死的、扁扁的,只要一爭執抗議,就會被狠狠鎮壓,因為力氣沒他大、目光沒他兇狠、身上更沒有半點能用的威儀,只好乖乖讓他管著、養著…… 

  有回夏荷無心地說,大少爺真是寵她,讓她聽得有苦難言,只能慶幸余棠騏沒再做任何出格的事,可是心中實在不踏實。

  而且有件事也讓她挺在意的,怎麼成親兩年多了,柳蘭芳的肚子無消無息?她等著抱孫呢,曰子過得那麼無聊,每天吃好、喝好、穿好的,沒其他事做,如果有個像余棠騏的孩子可以玩,應該不錯……

  「又神遊?想什麼?」余棠騏將手伸在她面前。

  高儀仁低頭望著那厚實大掌,把手疊到他掌心,由他扶起來。

  兩人走到圓桌,余棠騏為她拉開椅子,待她坐定後,他舀了兩碗紅棗枸杞粥,一碗給她,拿了湯杓放進碗裡,接著坐下開始佈菜,夾了兩片魚柳到她碗裡。

  高儀仁望著他的側臉覺得他已是貨真價實的男人了!褪去所有青溫,自信從容中帶著強勢,她忽然想起關棠騏,眼前的余棠騏實在太像他……

  他端起瓷碗,側臉一轉,鎖住她視線,道:「有時你看著我,像是在看另一個人,高儀仁,你心裡有別的男人嗎?是誰?」

  她無語問蒼天,「我心裡沒別的男人。」她淡淡說完,拿起碗開始吃粥。

  余棠騏凝視她半晌,有些滿意她的答案,也開始進膳。

  用完粥,他問:「你方才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子?」她笑笑說。

  余棠騏原本拿著筷子,打算再幫她夾兩片魚柳,被她一問,動作僵住,片刻,他放下筷子,「儀仁,你別逼我。」

  她逼他什麼了?成了親,接下來便是生孩子,不是嗎?都兩年多了。

  「吃完再休息一會兒,午時要喝藥,傍晚若還是咳,讓大夫再過來看看。」余棠騏交代著,夾了兩片魚柳給她。

  「你怕冷,今日寒氣又重一些,下午我讓夏荷在房裡起一爐炭火,晚上早點歇息,明天我過來陪你用膳,喂你喝藥。」他道。

  「冬天了,我不想起早。」她沒注意到自己語氣有些耍賴的味道。

  余棠騏笑她,「嚴格算起來,十日後才算是入冬。你哪有那麼嬌氣?那個隆冬時節日日摸黑出門為我找師父的高儀仁,哪裡去了?」

  「那個吃苦當吃補的高儀仁,這兩年多被余棠騏養壞了,現在一點苦也吃不得。」她沒多想便脫口而出,引來余棠騏大笑。

  他掐了掐她的臉,笑還掛在臉上,有些心滿意足地說:「被我養壞最好,我一點苦都不讓你吃。」

  「那我明天可以不用早起了?」她亮著眼睛問。

  「不成。還是得早起。」他搖頭。

  「啊!不是說不讓我吃苦的嗎?」她努力討價還價。

  「我一天只有這時辰得空,陪你用膳。」

  「你該不是忙到沒時間生孩子吧?」她問。

  余棠騏沈默一瞬,臉色暗下來,「我方才說了,你別逼我。」

  「我沒逼你啊。」她說。

  「春綠,先出去,一刻鐘後再進來服侍夫人。」余棠騏沈聲道。

  「是。」春綠感覺氣氛不對,福了福身,趕緊退出廂房。

  廂房剩他們兩人,他拳頭握緊又鬆開,好片刻,他從齒縫間逼出話來,「高儀仁,你讓我抱別的女人,心裡不會有一點點難受?」

  這什麼跟什麼?她被問傻了。

  「我的心意,你可以當不知道,但別逼我抱你以外的女人,你想要孩子,成,晚上跟我睡,我給你孩子,倘若你做不到,沒法兒跟我睡,就別逼我。」

  她瞪他,驚恐地說:「余棠騏,你瘋了嗎?」

  「是,你當我是瘋了。你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無妨,但我就是瘋了!」他指著心窩,「瘋到沒法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個。我的話,夠清楚了嗎?」

  她張嘴卻發不出聲。他眼神火熱又固執,恨不得將她吞沒的模樣,讓她心慌意亂。

  「高儀仁,別逼我也別惹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萬一被逼急了,我瘋起來會成什麼樣子。你乖乖的讓我養著、寵著,老天若可憐我們,或許我們能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過下去,你若要逼我,恐怕我壓抑不了,會發瘋直接要了你。你聽清楚了嗎?」

  余棠騏聲音很低,彷彿惡魔呢喃,挾帶邪惡的力量。

  「余棠騏……」他可以不要這麼過份嗎!居然威脅她?「我們把話說開吧,棠騏,你對我的感覺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只是感激我罷了。更何況,不說我們名義上是母子,我大你八歲,是個婦人了,怎麼也比不上年輕嬌俏的姑娘,你千萬不要錯把恩情當感情。」她軟聲勸道。

  「在我眼裡,沒有其他姑娘比得上你。」他苦澀笑道。

  她頭好疼,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這傢夥著魔了?遲疑半晌,她想到一件事,又開口,「你娶蘭芳進門兩年多了……」

  「兩年多又如何?」

  「你們該不會……」她轉著眼,實在不知該怎麼問下去。

  「你想問我跟她有無圓房,是嗎?」他望著她,見她尷尬不語,他直接道:「沒,我沒碰過她。」

  「你把人娶進門,然後晾著人家?」她真想發火了!

  「晾著她又怎麼了?」他一臉無所謂。

  畢竟是她養大的孩子,既然把他養歪養岔了,她有義務導正他,「要怎樣才能讓你對我死心?」

  「沒可能。」他果斷乾脆地答。

  高儀仁嘆氣,懊惱不已之際一個念頭閃過……得不到的最好,那如果得到了呢?得到後,他是不是就能看清楚?

  「對男人來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得不到的總覺得是最好的……」她說著,停頓一瞬。

  「你認為我是因為得不到你,才無法死心?」他挑眉反問。

  「難道不是?」

  余棠騏沈默一陣,似笑非笑又問:「你希望我對你死心?」

  「自然是,你對我的感情畢竟不正常啊。」她直覺說。

  「我卻認為再正常不過。」他悻悻說:「不過既然你認為不正常,又希望我對你死心,基於你方才說的話,要讓我死心,只有一個辦法能試試看了。」

  「嗯……」高儀仁點了點頭,「我剛也在想,你若得到了,就會明白……」

  余棠騏又驚又喜,他們想的一樣嗎?可能嗎?

  「你願意讓我得到你?」他小心翼翼探問。

  高儀仁望了他一眼,然後幫自己倒了杯水,她躊躇片刻,這樣會不會太驚世駭俗了?

  可更驚世駭俗的是,現在的她是一個六百年後穿過來的現代人,比起這件事,把自己給一個小八歲的男人,在六百多年後的現代,不過就是樁姊弟戀而已,也沒嚇人到哪去。她內心自我安慰地想。

  「這事得從長計議,我目的是讓你對我死心,而非跟你攪和一輩子,如果放著不管,吊著你的胃口……」她自言自語,「唉,我肯定哪裡錯了,才讓你誤會你心裡只容得下我,對,一定哪裡錯了……」

  她喝下大半杯水,順了順氣,抬眼問他,「你當官兩年多,朝廷裡哪個當官的沒兩三個妻妾的?」

  「正妻、側室、小妾多半有之。」余棠騏笑道,帶了算計。

  「就是嘛!可見男人不可能獨愛一個女人。」高儀仁揚聲道,更認定她的想法是對的。

  余棠騏沈默不答,她那嬌俏無邪的模樣讓他心頭甜軟,她怎會認為比不過年輕姑娘?忒傻氣。

  高儀仁是疼愛他的,能疼愛到什麼樣的地步?為求夫子早晚禮佛誦經九十九日、黑燈瞎火地到師父家門守了五十日,她甚至能為了讓他死心而把自己給他嗎?

  他的心,既酸楚又幸福著……倘若儀仁願意把自個兒給他,這輩子他別無所求了。世俗禮教綁不住他愛她的心,倘若她願意給他……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余棠騏,你答應我兩個條件,我讓你得到我。」她這句話衝口而出,雖說這樣做不妥,但讓他因為得不到,以至他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實在不是好事。

  就當跟他談一段相差八歲的姊弟戀,眼睛閉上,身體躺直,由他胡作非為幾回,應當可以吧。等他得到後,膩了,眼裡便能裝下別的姑娘,他們也能各自過回原來的生活。

  要不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他痛苦,她其實也不好受……畢竟是她養大的孩子,唉,雖說被沒有經驗的她養得歪斜了,但怎麼說都是她疼愛的人……  

     兩年多來,這個大男人,日日陪她用膳,偶染風寒,他便親自喂藥,對她噓寒問暖,交代春綠夏荷找城裡最好的大夫來看,有時湯藥太苦她不想喝,他會耐著性子哄她一小口一小口喝完……

  這兩年多,她吃的用的,全是他親自交代打點,余棠騏將她照顧得太好,無法挑剔。

  她都想賞自己幾個白眼了,只要日復一日溫柔相待,心就被哄軟了……高儀仁無奈地想。

  「你說。」一百個條件也答應她!

  「這是我跟你的秘密,絕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

  「成。」他應。

  「結束後,我們過回正常生活,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什麼結束?」他微瞇眼,聲音低低沈沈地迫人。

  「你得到我之後,膩了,我們的關係便結束。」

  「如果我不覺得膩呢?」

  她靜默,爾後搖頭,「怎麼可能?不過膩不膩,時間有長有短,我們是不是該商訂一段時間?時候到了便結束關係。」

  「不用商訂時間。」他拒絕。

  「為何不用?」高儀仁問。

  「你說你是個大我八歲的婦人,你不年輕也不特別貌美,我在你身上肯定不會花太久心思,不是嗎?」他嘲笑著。

  居然有幾分嘴毒關棠騏的影子了!可惡……可他得意嘲笑人的模樣,卻又莫名讓她心軟下來。

  「既然我們說好了,今晚我過來找你。」他又道。

  「不成。」她立刻拒絕,怎能明目張膽在家呢?「你能不能告假返鄉探親?」

  他沈吟半晌,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思,乾脆道:「能,告假兩個月,我帶你遊山玩水,慢慢走回杭州。後天出發。」

  「這麼急?」她傻眼。

  余棠騏朝她笑開,摸摸她臉頰,說:「高儀仁你不知道,我對你就是這麼急。時候不早,我該出門了。這兩日,讓春綠夏荷幫你收拾行李。」

  那燦爛的笑,讓她一時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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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8:26


  馬車緩緩駛出金陵城,余府上下二十幾口人,余棠騏似乎十分放心全交給柳蘭芳。

  至於柳蘭芳,在余棠騏說要與婆婆回杭州探親,不帶她一道同行,儘管心有不悅,卻不敢說出口。

  這兩年多來,他們雖然沒有圓房,但余棠騏也沒看上哪家姑娘,更沒抬小妾入門,連通房都無,所以她願意相信余棠騏說的是真心話,待她能擔好當家主母的重責大任,他便會好好待她、同她行夫妻之實。

  如今余棠騏就是柳蘭芳的天,她只想討他歡心。

  高儀仁望著住了多年的金陵城越來越遠,心有所感,將近八年前,她牽了一個瘦弱的男孩兒過城門,哪裡想得到,數年過後,痩弱的男孩長成了男人,還想要得到她?

  對或錯,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她放下車窗簾子,一回頭,與她對坐的余棠騏黝黑深邃的眼牢牢鎖住她,他的喜悅明晰可見,唇瓣勾揚著漂亮弧度。

  「捨不得金陵城嗎?」他眉眼帶笑。

  「是有些不捨。這麼多年沒離開過金陵,剛出城,覺得像作了場夢。」高儀仁說。

  「過來。」

  他朝她伸手,她十分乾脆,沒有絲毫扭捏造作,直接將手交給他。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裡,肆無忌憚地抱緊了她,他頭埋在她頸項間,嗅聞著她身上慣有的淡香。

  「高儀仁,現在我才覺得像是在作夢。我能好好地抱著你了。」他沙啞道。

  余棠騏的話,輕易地熱了她的眼眶,這兩日她想了許多,想初到金陵城的余棠騏,想她規定家中所有僕婢必須喊余棠騏大少爺,她告訴他,在金陵余府,將來他就是唯一能當家作主的大少爺,他眼裡有簇小小火花亮起來……

  她回想他如何一步步長成今日氣宇軒昂的模樣,想他像個傻氣的、初初遇到愛的大男孩,努力想將全世界捧到她面前的模樣……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們獨處時,他的戀慕昭然若揭,她只是不敢面對、不能面對,只好裝傻,他對她的照顧,甚至是呵護,她全放進了心裡……

  她可以欺騙別人,卻再也騙不了自己,當他指著心窩,掙紮痛苦地說:「但我就是瘋了!瘋到沒法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個」那時,她騙不了自己了……

  她想哭、想抱他……想回應他執著的情感、回應他深情的眼神……

  罷了,她可是個崇尚自由戀愛的現代人,愛就愛,不愛就不愛,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礙於道德禮教她無法明著回應他,加上她也不覺得他能有多長情,能愛個大八歲的婦人多長時間,偷偷來一段不負責任的感情,對他們兩人或許才是最好的解脫。

  她不會對他承認她這兩日的領悟,只當自己是為了讓他死心,讓兩個人重回正軌,才把自己給他一段時間,也讓他這樣以為吧,那麼,等時候到了,他覺得膩了、不愛了,也不會有太多包袱與壓力……

  「暫時,我們都忘掉彼此的身分……」她低聲道。

  「好,現在起,你就是我心尖上的人。」余棠騏笑開。

  「可在春綠、夏荷、秋陽、冬武面前,你不可以有過分的舉措。你答應的事,可要記牢了。」

  余棠騏雇了兩輛馬車,讓春綠夏荷、余棠騏這幾年慣用的貼身小廝秋陽冬武坐一輛,他們兩人單獨坐一輛。

  「記牢了。」他保證,並舉手慎重做出起誓的模樣。

  高儀仁噗嗤一笑,輕槌他肩膀一記,他捉住她手,帶到唇邊輕輕吻了下,道:「別打,我皮太厚,一會兒你手疼。」

  「哪有那麼嬌氣?」她笑。

  「是誰冬日未到便想賴床躲懶,不肯起早用膳?還說不嬌氣?」他攬著她笑。

  「也是。我嬌氣,全是被你養嬌了。」

  「嗯。我的錯。」他大方認錯,「所以要錯到底,把你養得更嬌氣,讓你只能賴我養你,一輩子離不開我。」

  「說什麼傻話。」她瞪他一眼,到底是長了他八歲,不負責任的綿綿情話,聽進耳裡不免有幾許惆悵感慨,唉,她是不是挖了坑給自己跳啊?真短暫成了情人,他們回得去正軌嗎?

  「不是傻話。是我的真心話。儀仁有沒有特別想去哪兒玩?」他邊問邊把玩她耳邊幾綹髮絲。

  「沒有。除了金陵城,我對哪兒都不熟。」

  「那全聽我安排,可好?」

  「好啊。」

  「儀仁真乖。」他笑瞇眼。

  「我又不是孩子,老說我乖。」

  「我就希望你乖乖地讓我疼、讓我寵,讓我彌補這些年你為我受的苦。」

  「棠騏,我從來沒覺得為你受了苦。」

  「我明白,儀仁對我最好……」他笑著,撫了撫她柔軟唇瓣,輕輕地吻了她。這一吻,有甜蜜、有疼惜,還有他壓抑多年的深情……

  高儀仁被吻得渾身虛軟,陷在他給的柔情密意裡無法自拔,理智飛遠了,她只能緊緊抓住他,在他的輾轉吮吻裡沈倫淪。

  ……

  馬車緩緩往前,她模糊地想,他們是不是回不去正軌了?

  男女之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把事情想簡單了……才只是被他愛撫過,她竟深深覺得,她的心還是陷落了,再也不屬於她。

  「抱緊我。」她低聲說,壓下想哭的衝動。

  「成,抱緊你。」

*             *             *

  他們往東行,余棠騏想帶她見識蘇州的富庶繁華,不輸帝都金陵,時序入冬,天氣日漸寒涼,他們行至蘇州,入城這日,余棠騏讓秋陽打聽城裡適合短住的宅院,沒花多少時間便租下一座離城內大街不遠的宅院。

  這宅子前中後三進,並不算太大,他讓丫頭、小廝住偏廂,他與高儀仁住正房。

  連著幾日行車,一行人都顯疲累,春綠、夏荷是手腳俐落的機伶丫鬟,很快將房間打掃得乾淨,秋陽、冬武被余棠騏差去市街上買日用品,不到一日,原稍顯荒蕪的宅院,不但乾淨,也有了人氣。

  「咱們在蘇州府住一個月,再回杭州省親。」余棠騏牽她步入院子。

  高儀仁暗暗咬牙,強撐著不想讓他看出她的不適。聽到他的話,她仰頭朝他一笑,旋即低頭,怕被瞧出破綻。

  她站得直挺些,心裡忍不住埋怨,這是什麼破爛身子?這麼不堪用。只不過是跪了九十九天早晚,腳就跪壞啦!天一冷就疼,不痛得她死去活來不罷休……

  唉,她真想念原本那副能夠奔來跑去的健壯身體,多好呢!  

  這個高儀仁只有臉是她的臉,身體半點比不上她自己。想想,十七歲就中風讓她穿越過來,孱孱弱弱的身子,像被風一吹就會飄遠,跪一下就膝蓋不頂用,真是理所當然。

  看樣子要下雪變天了。她低低一嘆,思忖著怎樣才能不讓余棠騏發現,可卻尋不出辦法來,只能強撐了。

  果不其然,這日繁華的蘇州府碰上多年不遇的大雪,傍晚大雪降臨,才短短半個時辰,街道屋瓦全覆上一層白雪。

  春綠、夏荷在小竈房裡張羅晚膳,見天降大雪,兩人心頭微緊。

  夏荷道了句,「我先燒水,晚膳你趕緊張羅。」

  「這下可糟了,大少爺那邊,應該是瞞不住了。」春綠說。

  「要不要讓冬武去打聽一下大夫?萬一大少爺要找大夫……」夏荷咬了咬唇,提著一桶水倒進鍋裡煮。

  「大少爺一定會想找大夫的。」春綠將炒好的菜盛進盤子,「先讓冬武去打聽好了。」

  她放下盤子,「你趕緊燒水。」說完,她跑出竈房,往後院柴房去。

  冬武、秋陽正在後院劈柴,兩人見春綠奔來,放下了斧頭。

  春綠對冬武說:「你趕緊去打聽一下哪家大夫好?」

  「怎麼了?」

  「下大雪了,夫人舊疾肯定要復發。」春綠說。

  「舊疾?」冬武不解。

  「總之你趕緊去打聽便是。」春綠揮手趕人。

  「秋陽,再燒一爐炭火。」

  「半個時辰前,大少爺已經讓我燒一爐送去給夫人了。」

  「不夠,再燒一爐吧,我趕緊去把晚膳做好。」春綠匆匆交代完,快步奔回竈房。

  春綠快手快腳做好了晚膳,送到高儀仁房裡,她敲了敲門,就聽大少爺的聲音傳來。

  「進來。」

  她推門而入,見夫人坐在靠窗的椅上,拿著書卷低頭讀著,大少爺正撥著炭火,將爐子往靠近夫人的地方挪。

  她將膳食佈置妥當,眼角掃見夫人一手不甚明顯地按在膝上。

  「夫人,大少爺,可以用膳了。」

  「嗯。」余棠騏淡應一聲,走到高儀仁身旁,拿了她手裡的書卷,「吃完再讀。」他才笑了一瞬,臉色轉而僵凝,「你怎麼了?」

  她臉色蒼白,額頭微微冒出汗珠,像是極為難受。

  「沒什麼。」她勉強笑了笑,打算起身用膳,可發現她實在撐不起身子,那鑽骨的疼痛太強烈,她沒忍住,揉了揉膝蓋。

  余棠騏握住她手,問:「膝蓋疼,是嗎?」

  「沒事,一點點疼。」

  「一點點疼?這麼冷的天,你額頭還冒著汗珠子,這是一點點疼嗎?」他惱怒質問。

  「真的沒事啊……」

  「夫人,你別再強忍,夏荷已經燒了熱水,應該差不多了,等會兒送進來好嗎?」

  「為什麼要熱水?」余棠騏轉頭問春綠。

  「夫人這幾年只要遇上大雪,夜裡就疼得難受,沒法兒走路,大夫看過,說這是舊疾,無法根除,只能在犯疼時服藥壓住痛,可夫人不愛喝藥,就讓我跟夏荷燒熱水,浸熱了帕子敷著,能緩解疼痛。」春綠說。

  「為什麼不肯喝藥?」他瞪她。

  那麼苦的中藥根本比不上一顆普拿疼來得快又有效,那幹麼喝了折磨自己!

  「喝藥沒有效,不如拿浸熱的帕子敷一敷。」看他臉一沈,一副要罵人的樣子,她忙說,「我好餓了喔……」

  余棠騏想再說什麼,又不忍她餓著,彎身扶她到桌邊坐下。

  「趕緊吃。」他拿筷子給她,「春綠,讓冬武去找大夫。」

  「不要。」高儀仁說。

  「你趕緊吃。」他不理會她,對春綠說:「去找大夫。」

  「是。」春綠退出廂房。

  「真的沒有用,我不要喝藥。」

  余棠騏壓根不理會她,為她夾菜添湯,轉移話題,「本想明日一早帶你上街走走,買些好吃好玩的,雪這樣大,恐怕明日出不了門,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讓春綠、冬武去買回來。」

  「我不要喝藥。」她不高興的放下碗筷。

  余棠騏也不惱,他將湯杓擱在碗裡,用筷子取了些她愛吃的莧菜銀魚,再用湯杓喂她,像對待無理取鬧的孩子。

  高儀仁吃著他喂的飯菜,恨恨瞪他,又氣自己膽子小不敢反抗……這傢夥整治她的手段很特別,尤其是在把她吃乾抹淨後,更像流氓似地肆無忌憚,只要不聽從他,他便狠狠地對她這樣那樣,然後在她死去活來求饒時,邪惡又壞心地問她——

  「儀仁,要不要聽話?」

  「聽……」每次她只能這樣虛弱地回。

  才幾日啊,她真是怕了他,在體力值上,她完全沒勝算,總是被他弄得精疲力盡。

  「儀仁要聽話。」余棠騏餵了她兩口飯,語氣淡淡道。

  「你力氣比我大,勝之不武。」她氣怒回。

  余棠騏給她一個滿不在乎的笑,放下碗,掐了一下她臉頰,沒多少肉……他要把她喂胖些才好!

  他語氣寵溺地說:「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拜託……另一個必殺招,溫柔又疼寵的聲音,讓她抵抗力盡失。

  「你乖乖看大夫、喝藥,想要什麼,我買來給你。」

  「我不要什麼,我不缺東西。」她極度不滿。

  余棠騏笑了,將她拉過來,輕鬆一舉讓她坐上他的膝,他抱著她,正想軟聲勸哄,門在這剎那突然被推開,冬武急急忙忙奔進來,後頭跟了名大夫,春綠隨後也氣喘籲籲地進來。

  余棠騏瞬間變了臉色,幾個人在不大的廂房裡全怔住了……

  高儀仁挪開身子,坐回椅子,但已經來不及了,春綠明顯驚呆,冬武更是說不出話,期期艾艾半晌,說不完一個句子。

  「大少爺,我……」

  春綠在心裡怪自個兒方才沒想到攔住冬武,她原本就讓冬武去問問哪有好大夫,沒想到冬武直接將大夫帶回來,見到她便道——

  「這是城裡最好的大夫,可他說若再晚些時候,雪下大了,路不好行,就不出診了。我便直接把大夫請回來。」

  大少爺才讓她請大夫回來,她一時高興,於是說:「正好,大少爺正讓我找你出去請大夫幫夫人看診。」

  於是楞頭楞腦的冬武急急忙忙領大夫往正房闖,結果……她也驚呆了……

  余棠騏恢復平常的神色,起了身,來到大夫面前說道:「我家夫人膝上有舊傷,冬日必定犯疼,請大夫仔細看看。」

  老大夫點點頭,提著藥箱,準備看診。

  春綠腦子轉了轉,總覺得哪裡不對,我家夫人?確實是夫人沒錯,可大少爺這麼對大夫說,似乎不妥……

  余棠騏朝冬武、春綠使了眼色,讓他們先出去,呆楞的冬武不察,春綠倒是機靈,拉了冬武往外退。

  大夫花了點時間看完,搖頭道:「這傷已無根治可能,拖得太久,起碼七八年有,只能用藥敷,輔以湯藥緩解疼痛。」

  「勞煩大夫開藥。」

  余棠騏說完走出房間,冬武、春綠兩人站在廂房門外,低頭不語。

  「莽莽撞撞闖夫人房裡,扣半月例銀。」

  「大少爺,我以為夫人急需大夫……我不是故意……」冬武惶恐道。

  余棠騏擺手,示意他別說了,「一會兒,大夫開好藥方,你送大夫回去,把藥抓回來。」

  「是。」冬武趕緊應道。

  「方才看見的,不許對任何人說,明白嗎?」他嚴肅道。

  「明白。」兩人同時應聲。

  余棠騏眼神犀利,靜看兩人須臾,返身回廂房。

  這夜,高儀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是膝關節疼得厲害,二是春綠、冬武撞見了不該見的讓她心煩。

  剛過二更,房門被輕輕推開又關闓,沒多久,一道人影立在床榻邊,聲音溫柔低啞地道:「想什麼呢?翻來覆去的。」

  他耳力好,隔著一道薄牆也能清晰聽見她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輕微聲響。尋常時候她睡得早,更常二更不到就入睡,這會兒都二更天了,卻沒半點想睡的樣子。

  高儀仁自動地往床榻裡挪,讓他上榻有空間可躺。

  他站在床邊,銀色月光從窗紙透進來,微微亮了他半邊臉頰,她看見他臉上戲謔的笑意,就聽他帶笑的聲音道——

  「夫人在邀我同寢嗎?」

  「我不邀,你肯定也要擠上來。」她沒好氣。

  他脫下披著的外袍,上了榻,一躺下便將她摟進懷裡。「心煩什麼?」  

        「你知道我煩什麼。」她輕嘆,手環上他的腰,枕在他臂上。

  「別煩,天塌下來有我幫你頂著。」他淡淡道。

  她靜默片刻,聽見他問:「膝疼好些了嗎?」

  「跟你說過,喝藥沒多大作用的。」

  他蹙眉,「還在疼嗎?」

  「嗯。」她低低應了聲。

  「真是個傻瓜,你不該跪的,跪什麼呢!太不值得了,我沒辦法還你一雙不疼的腳,以後我當你的腳吧。」他摟緊她,知道她是刻意輕描淡寫,現下她肯定疼得厲害。

  半晌,他嘆口氣,坐起來又說:「你說拿熱帕子敷比喝藥有效,我去幫你燒水。等我一會兒。」他要下床榻,卻被她拉住衣袖。

  「我沒那麼痛,別麻煩。」

  「要不,你躺著,我幫你推揉。」他其實不想離開她片刻,但也見不得她疼。

  「嗯。」她躺直了身。

  他盤坐在床榻,先將她右腿擱他腿上,運氣使掌心發熱,開始推揉她膝蓋。

  「你的手好暖。」

  「用了內力。」他笑道。

  「真的?」

  「嗯。」他低應,專注溫柔推揉了一刻鐘,到額頭微微冒出汗水,才換推她左膝蓋。

  「好厲害,比熱敷有效。」她驚奇道,感覺他推揉時有熱氣源源不斷傳過來,疼痛減緩了許多,被他推揉一刻鐘,右膝幾乎不疼了。

  「熱敷?你說的是用熱帕子吧?你總是說些奇怪的話。」他笑道,想起她說要把他養成「菁英份子」,想起她說過福州地方話,「你是金陵人,為什麼會說福州地方話?」

  「未出嫁前,我身邊有個福州來的丫鬟。她告訴我的。」她只能胡謅。

  「既然推揉有效,以後我天天幫你推。」他邊推揉邊與她閒聊,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她正想回答,可抬頭一看,到嘴邊的話就換了句。「你流汗了!」她驚訝道。

  「用內力的關係,不礙事。」

  「可以了,你別再推,我好很多。」她不想他太累。

  「左膝推揉不到一刻鐘。」他沒給她掙紮機會,「儀仁……」他喊了她,卻好半晌沒說什麼。

  「怎麼了?」她問。

  「沒有名份,你不難過嗎?」他問。

  她花了一點時間消化他的問題,淡淡開口,「棠騏,我跟你的關係,不可能談名份。我不會難過……」

  「可你給我的是清白的身子!」他低喊,耳根微紅。

  她忘了古人很看重貞潔,「難道你希望我給你不清白的身子?」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希望你難過……」

  「我不會難過。」她萬分堅定。

  「儀仁,再過一個多月,我們就會回金陵。」他停下手,借著淡淡月光,凝視床榻上的她,那張精緻的臉,像個漂亮的瓷娃娃。

  「我知道。」

  「回金陵後,我……」他幾乎說不出口,頓了許久,才終於開口,「我會跟她圓房。」

  高儀仁靜了一瞬,她當然知道余棠騏說的那個「她」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們才到蘇州,他們才剛擁抱彼此身體幾回,他就對她說,他會跟柳蘭芳圓房……

  她的心,毫無防備被狠狠紮了一下。

  當初是誰說「別逼他」?是誰指著心窩說:「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人」?

  可是,這不正是她希望的嗎?

  安靜一瞬後,她幾乎是立刻笑開,演戲的本事她還是有些,她語調輕鬆地說道:「你才是傻瓜,回金陵後,你當然要跟蘭芳圓房,你不要忘了,我答應把身子給你,是希望你別錯把恩情當感情,也希望你得到我之後,能接納別的姑娘。回金陵後你要努力些,多生幾個孫子讓我抱……」

  「別說!不要說了!不許你再說……」他突然壓上來,緊緊抱住她,「儀仁,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你不要哭,別傷心……你這樣,我會很難受……」

  「我沒哭啊?」她達成目標,很想笑呢,可聽了他的話,她下意識伸手摸摸眼角,意外發現竟有些濕,「一定是你額頭的汗滴到我臉上了……」

  「別說了,儀仁,不管我做什麼,全是為了你,我要你一世安穩、要你享得榮華富貴、要你長命百歲、任何人都不能想傷害你……高儀仁,你聽進去了嗎?」他越想越怕,怕失去她。他原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因為高儀仁才走到今天,可就算是今天的他,依舊沒把握能保高儀仁安穩無憂。

  在金陵城他不過是個名頭上風光的三元及第狀元郎,在朝堂上,他並無多少權勢,隨意一個風浪打過來,便能輕易吞沒他與高儀仁,他自保能力已是不足,遑論保她安穩,他必須變得更強大。

  「嗯,我聽見了,每個字,聽得清清楚楚的。」她回抱他,抱得很緊很緊。

  她突然難受得有些喘不過氣,然後領悟——她陷得太深,想抽身已經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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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8:53


  高儀仁這趟回杭州特別有感觸,余棠騏雖年輕,然而當了兩年官,威儀已顯,與其他同輩兄弟、表兄弟相較,顯得十分老成,像個老頭子似的,甚至比他掌家的爹親余孟仁還沈穩。

  他們回到杭州城,余家上下熱情歡迎他們,尤其是余孟仁。至於其他遠遠近近的親戚們,特別是幾個跟余棠騏同輩的、曾經欺侮過余棠騏的,面上熱情笑著,骨子裡卻不免妒恨。

  總之在杭州待的那幾日,已在官場打滾的余棠騏,輕易看出同輩堂表兄弟的嫉妒,他懶得與他們應酬,加上他與多數余家人感情不親睦,他們只在杭州待了短短三天,余棠騏便隨意尋了緣由,匆匆辭別。離了杭州,他們一路緩行回金陵,馬車裡氣氛漸趨沈重,余棠騏時常是若有所思的,至於高儀仁則越接近金陵越是裝瘋賣傻。

  「看見金陵城了!」她歡欣鼓舞地說,掀著車簾,「還是自己的家好。」

  余棠騏伸手握住她,放下車簾,語重心長地道:「那日後我們一直沒好好談過。」

  她轉瞬明白他說的那日是哪一日。在蘇州府遇上的那場大雪消停幾個時辰後,老天像發狂似地,大雪紛飛兩天兩夜不停,她膝蓋疼到極處,湯藥壓不住、推揉只能緩解幾分,她整整兩日夜下不了床,吃穿都靠春綠夏荷、余棠騏幫忙。

  夜裡,余棠騏守著她時總紅著眼,滿臉歉疚,自他說回金陵後要同柳蘭芳圓房,他們沒再多做交談,或者該說,每每他想談,她便輕巧轉移話題,不是說餓了就是膝痛。

  她不想談,只因既然結局已定,多談無益,她是這麼想的。

  「我們離開金陵前已經談妥,我想,等我們回到金陵後,一切恢復如從前,這樣再好不過。」她低頭沒看他,少頃,又若無其事朝他笑,「你要加把勁兒,趕緊生娃兒……」她想抽出被握住的手,怎樣也抽不出來。

  「高儀仁!你住嘴。可不可以別這樣讓我難受……」

  她吐了口氣,問:「好,你說,怎樣才能讓你好受?」

  余棠騏沈默半晌,才開口道:「這兩年東南沿海海盜日益猖獗,離開金陵前,我上奏自請出海降寇,皇上同意了……」

  「不成!太危險了!」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她一顆心吊起來,這時代的醫療水準可不比六百年後的現代,隨隨便便一刀,可能導致傷口發炎化膿一命嗚呼!

  「儀仁,這是我思慮許久做出的決定,我要你一生一世安康無憂,倘若不能位極人臣,我拿什麼做到我的諾言?我想好了,如今朝堂上吏部尚書勢力最大,有他鼎力相助,待我剿寇有成,一品大臣之位必然手到擒來。最多五年,儀仁,我必定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一旦我站穩了腳跟,屆時,凡是讓你傷神傷心的人,余府一個也不容。」

  「你在說什麼?」她惶然地看他冰冷無情的面容,心驚無比。

  「我同柳蘭芳的事,暫時是不得已,你不要往心裡去……」他說得淡漠冷靜。

  「余棠騏!你的意思是你利用完柳蘭芳,就要把她踢出去?」

  余棠騏愣了一瞬,搖搖頭,「瞧你說的!我沒那麼狠,她若能安份不生事,現在的余府就讓她住著,幾年後我們換到更大的宅子,不會再有她。」

  「棠騏,做人怎可如此無情?」  

  「我原就不想娶妻,是她非要撞上來,我對她本就無情。」他嘆了一聲,「儀仁,我同她圓房,實在是有原因的……」他停頓下來,摟住她,半晌才說:「出海剿寇,再短也總要個一兩年,我放心不下你……是,我是自私,我希望你被照顧得好好的,才出此下策,打算安撫她,到底過門了兩年多,沒圓房確實說不過去……高儀仁,你真是來折磨我的,當初別逼我娶妻,該有多好。」他吻了吻她額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才是他最憂慮的。若不能站在朝堂上的最高位,他害怕保不住她……這是他沒說出口的。他們的關係在檯面上是母子,萬一他們的事走漏出去,在別人眼裡,他們就是亂了人倫綱常……他一定要站上最高的位置,讓別人動不得他,自然也動不了她分毫,哪怕要不擇手段,他也義無反顧。

  她默默挨在他懷裡,她覺得柳蘭芳的事這樣不對,可是這個結又該怎麼解?她思緒如脫韁野馬狂奔亂竄,一團紊亂,他們之間似乎越來越複雜了……

  「回去後,過兩日我就出城,到鄰近金陵城郊駐軍處,練兵兩月,每隔四五日才能回府一趟,你要仔細照顧自己,有事讓秋陽送信,我會交代他。冬武我會帶著,我不放心留他在府裡。至於春綠,她是你的丫鬟,你看著辦,信得過就留,信不過就交給我……」

  「我信得過春綠,她對我忠心耿耿的,絕不會背叛我。」

  「嗯……你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多希望給你名份,可惜……這輩子恐怕是沒辦法了,不管怎麼樣,至少我們在一起。今生讓你委屈,來世我必不負你。」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一步走錯步步錯,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

  「儀仁,我的心這輩子真的只容得下你一人,你信我。」

  有些一直壓著的酸楚,在他忽然脫口而出的溫柔話語裡,消散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心隱隱不安,彷彿有看不見的風暴,一步步朝他們而來。

  「你別出海剿寇,好不好?」

  「我一定要去,你不用擔心,我保證安然歸來。」他明白她的憂慮,但他非去不可。

  「我不要榮華富貴……」她搖頭說。

  「儀仁……」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

  馬車緩緩前行,終於來到金陵城前,他們安靜分開,相對而坐,交會的視線有說不出的纏綿,她眼眶微微發熱,兩個月像場幽微甜蜜的夢,一晃而過。

  「到了。」他掀簾,朝她伸手。

  他們的終點,是不是也到了?高儀仁腦中閃過這念頭,卻笑著牽起他的手下了馬車。

*             *             *

  柳蘭芳在東院梧桐樹下,袖裡一雙手緊握成拳,面色煞白。

  現下是她該向高儀仁請安的時辰,可她的腳就是沒法兒踏進房裡一步。

  隨她陪嫁至余家的貼身丫鬟白羽,低頭站在她身邊,呼吸壓得極輕。

  「冬武確實說看見姑爺抱了……那個女人?」柳蘭芳至今仍無法接受聽到的,只覺那是一場荒唐可怕的惡夢。

  「確實看見了,奴婢問冬武他們一路去杭州可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冬武說他們先去蘇州租了一座小宅院住一個月,才往南回杭州城,一路停停走走,姑爺帶著那個女人遊山玩水,他們只在杭州城待三天,往金陵回來路上也是停停走走地玩。奴婢覺得不對勁,又追問冬武。可有看到其他特別的事?冬武脫口說住蘇州府第一 日,不小心撞見姑爺在房裡抱著那個女人……姑爺罰了他半月銀子,特別交代他不準說出去,春綠也看見了。

  「冬武原不肯再說,是奴婢見他神情有異,強逼他許久,要脅若他不說,主子絕不會準奴婢同他的婚事,他猶豫好半天才說。奴婢乍聽完也不敢相信,可冬武說,這兩月他們在外頭,姑爺對那個女人像是對待自己的娘子那樣唬寒問暖。每回用膳,姑爺總是先替那女人盛飯佈菜,不讓貼身丫鬟動手,有時那女人胃口不好,姑爺便親手一口一口哄勸餵食,壓根不顧他人眼光……」白羽低頭,這些話她其實已說過許多次,可大小姐不停的問她仍只能回。

  幾日前冬武同姑爺回府,來找她敘話,說姑爺要帶他出海剿寇,也許這一去就回不來,他們講了許久的話,後來被她問出驚天的秘密。

  她難以置信,於是仔細跟幾個在東院灑掃的老僕婦打聽,塞了不少銀子,才探聽到往常姑爺每日天未亮就讓春綠夏荷備早膳送到東院,日日陪夫人用過早膳後才出門上朝。

  接著她又四處向余府裡的奴僕打探,更加確定冬武的話無誤,她昨晚才稟了大小姐。

  她曉得大小姐不肯相信,她剛聽到時也不想相信,這麼可怕又齷齪的事,誰能想得到?

  夫人跟姑爺竟然……太可怕了……那是亂倫啊!

  大小姐嫁入余府後,姑爺卻說等大小姐能完全掌家、理帳,才願意同大小姐圓房,大小姐不懂,這人口簡單的余府,有什麼需要管的?往來的也非高門大戶,需要注意什麼往來呢?

  至於理帳,帳本自有帳房管著,又哪裡需要她?便不願意親手打理這些,誰知大小姐每每同姑爺這麼說,姑爺總是冷冷望著大小姐,不言不語,冷待了大小姐兩年多。

  半月前姑爺與夫人省親回府後,姑爺終於同大小姐圓房,可好光景也才一日,那日後姑爺不再進大小姐的房。

  她一直想不通,姑爺怎狠得下心冷待大小姐!論才情樣貌,她敢說整座金陵城找不到比大小姐更好的姑娘,何況論家世,大小姐可是當今吏部尚書嫡長女,以老爺在朝堂上的勢力,多少人巴不得攀上親事,當初來柳家求親的媒人婆多到可以踏破柳家大門門檻!

  若非大小姐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姑爺,大小姐也不會低嫁進余家。

  而現在她終於懂了,掌家理帳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實在太噁心人了……

  「大小姐,要不要奴婢回去一趟跟老爺說說這事兒?」白羽聲音極輕地說。

  「不成!這事若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還有他的前途也毀了!所以絕對不能讓爹知道。爹十分看重他,爹說過他將來成就的必定超越自己,讓我好好抓住他的心,你忘了嗎?」

  「奴婢沒忘,可是姑爺他……」

  「這事我會解決!他不在府上的日子可長了,懲治賤人的方法多得是!」柳蘭芳恨道。

  「大小姐打算如何?」

  「先讓賤人吃幾天冷食,這都快開春了,炭火也別往東院送,她既然怕冷,就讓她好好怕著。」她唇邊露出殘虐微笑。若不是為棠騏的前途著想,那低賤的女人是不用活了!

  「可等姑爺回府知道了……」白羽遲疑。

  「姑爺練兵回來時自然讓她用好吃好,她若要告狀,我自有說法,這幾日把東院的余府舊奴換一批我信得過的,明白我意思嗎?你直接回尚書府一趟,讓我娘撥二十個僕婢過來,要伶俐好使口風緊的,這兩日把府裡的僕婢全換了。」

  「林總管那邊怎麼說?」白羽問。

  「林平那邊由我去跟他說。」

  「奴婢現在就回尚書府。」白羽福身道。
 
 「快去快回。」柳蘭芳滿懷憤恨,等不及想讓高儀仁受罪。

*             *             *

  很快的,五日過去。

  春綠神色惶然地跪在高儀仁面前,聲音顫抖,眼眶通紅。

  「夫人,管炭的王嬤嬤說近日炭貴,加上快開春了,府裡不買炭……」

  高儀仁坐在窗邊看書,眉眼不抬分毫,平平淡淡反問:「已經五天拿不到炭火,你怎麼不死心?日日去問,何苦呢?」

  「夫人身子弱受不得冷,雖說快開春了,可天氣仍是極寒,奴婢擔心夫人受不住。」

  高儀仁終於放下書卷,一旁夏荷捧來一杯用手捂了許久的涼水,高儀仁接過來,稍稍啜了一小口,就低咳兩聲。

  「哪裡受不住,我沒事,倒是你,不必為我三番兩次找罵挨受委屈,看人臉色。」

  「夫人,奴婢不委屈。」春綠紅著眼睛搖頭。

  「我說別跪了,你跪再久,炭火也不會來啊。」高儀仁才作勢要笑,又低咳兩聲,這爛身體……她不文雅地將雙腳窩在椅子上,攏攏覆在身上的毛毯。

  「夫人哪裡吃過這種苦,為什麼不讓奴婢找秋陽送信給大少爺?已經五天了,不只拿不到炭火,連熱食熱水也沒有,夫人又堅持要日日擦身,夫人求求您,送信給大少爺吧……奴婢不信炭火貴到余府買不起,連柴薪都沒更是荒唐!」春綠氣怒。  

  高儀仁看眼夏荷,低嘆一聲,對夏荷說:「夏荷,你能否想辦法去看看竈房裡的廚娘如何煮食?」其實用她破爛的膝蓋想也知道,她是被余府的掌家主母對付了。

  「那容易,上竈房屋頂等著就能知道。」夏荷說。

  夏荷、春綠小時被送進俞家的武館習武多年,高家曾是風光的世家大族,儘管後來沒落,但尚能維持某些傳統,嫡長女的貼身丫鬟,都是學了武的練家子。

  「去吧。」高儀仁遣退了夏荷,「春綠,站起來說話。」

  春綠緩緩起來,夏荷則退出屋子帶上房門。

  「把你知道的說給我聽。」高儀仁命令。

  「這……」春綠猶豫。

  「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高儀仁笑道:「不是你,就是冬武不小心說漏嘴,把在蘇州看到的事……」

  「夫人!」春綠撲通跪了下來喊冤,「不是奴婢說的,奴婢知道那是絕對不能說出去的,連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夏荷奴婢也沒說,奴婢願意發誓!如果奴婢……」她舉手做起誓狀,豆大的眼淚滾下來。

  高儀仁打斷她,「得了,我相信你。若是不信,不會留你在身邊。我記不得大病以前的事,可大病醒過來後,這幾年你忠心耿耿照顧我,我看在眼裡,我相信你不會說。我只是希望你把知道的事告訴我,別隱瞞了,你就算不說,我大概也猜得出來發生什麼事。起來說話,別動不動就跪,我不喜歡這樣。」高儀仁心中苦澀。

  春綠哽咽地站了起來,低聲道:「府裡的人全被大少奶奶換了一撥,奴婢現在連林管事的面都見不到。府裡的僕婢還沒換之前,我隱約聽到風聲,僕婦們說大少奶奶身邊的白羽送錢送得很大方,想打探東院這邊的動靜,有人把大少爺每日陪夫人用早膳的事告訴大少奶奶了……另外,白羽跟冬武走得很近,大少奶奶另一個陪嫁丫鬟墨竹,也曾經在俞家武館習武,我們交情頗好,墨竹說……」春綠支支吾吾的停下來。

  「說了什麼?你直說無妨。」

  「她說冬武把蘇州的事告訴白羽了,我們回杭州探親的情況也全對白羽說了,包括我們在蘇州府住了一個月,上哪裡玩、住哪家酒樓、回杭州城只待三天等等……

  「大少奶奶很生氣,怕是要對付夫人,大少奶奶如今把府上的奴僕全換了,現在府裡的奴僕,全是大少奶奶從尚書府要過來的,他們只聽大少奶奶的。」

  高儀仁靜了靜,聲音很輕地對春綠說:「春綠,我做錯了,對不對?」

  「夫人別這樣說……」春綠著急。

  「但我確實錯了啊。」她自嘲說:「我跟自己養大的孩子行苟且之事,確實是人神共憤呢!」

  「夫人別這樣說!我其實也想了很久,夫人不過比大少爺大八歲,外頭娶年紀大的正妻多得是,像我老家,買來的童養媳個個要比將來的相公大,差個八九歲的也大有人在,夫人又不顯老,現在說您與大少爺同年,不認識的人也是會信。

  「這些年夫人為大少爺盡心儘力,我們都看在眼裡,至於大少爺,他會喜歡上夫人是極自然的,人心都是肉做的,夫人殫精竭慮為大少爺付出,自然贏得大少爺的心……」

  「春綠,人心是偏的,你是我的貼身丫鬟當然幫我說話,可這事在外人看來,就是大逆不道,是亂倫醜事。」高儀仁重重嘆氣。更別提在柳蘭芳心裡了,她大概恨不得殺了她吧。

  「夫人!不是這樣的……」春綠虛弱反駁。

  高儀仁淡掃她一眼,瞭然地笑,卻沒再說話,心思飄得老遠。

  回金陵這段日子十分難熬,特別是余棠騏同柳蘭芳圓房那日,柳蘭芳過來請安,雙頰嫣紅,整個人像浸在幸福的糖水裡,散發著甜味。

  她嘗到了嫉妒的滋味,腦子失控想像余棠騏抱柳蘭芳的模樣,想像他與柳蘭芳赤身裸體在床榻上糾纏……她的心瘋狂嫉妒,嫉妒柳蘭芳才是那個能光明正大跟余棠騏行房的人……

  明明知道不應該,卻無能為力,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至於余棠騏,似乎也難以面對她,與柳蘭芳圓房後,她好幾天沒見到他的人……

  她說不出那種像是被幾千隻蟲在心頭啃噬的痛苦滋味,她很後悔,也很氣自己的天真愚蠢,她以為自己擁有現代人的靈魂,可以看得開、可以灑脫,可以讓一切恢復正常,但哪裡能灑脫、哪裡能看開……一旦心淪陷 了,她便有了執著,她嫉妒卻又慚愧,她真的錯了,錯得很離譜,錯得讓所有人都陷在痛苦中。

  「春綠,我其實不在乎大少奶奶怎麼對付我,沒關係的。」這是真心話,她的心太痛了,痛到麻痹、不在乎別人怎麼對付她。甚至她覺得被對付也好,她已經痛到覺得這樣活著沒什麼意思了。

  這幾日,她想著余棠騏、想著他們出門遊山玩水那兩個月、想他如何多情溫柔抱過她、愛過她的身子,再想到他也抱了柳蘭芳,她就心痛。她不知道會那麼痛,每分每秒,只要想到他們身體交纏過,她就難受到想吐……這是愛上了的悲哀,太痛苦了。

  「怎會沒關係!夫人你都快病了……」春綠難受地說,這兩日,夫人總是低低地咳。

  「我沒病。」她滿不在乎道:「對了,我今天要洗浴,趁中午天氣暖一些,你幫我把澡盆的水打滿。」五天不能洗澡是她的極限,不管有沒有熱水,她今天一定要洗澡。

  「可是沒有熱水啊!」春綠著急說。

  「沒熱水,冷水也可以,我受不了身上總是一個味道。」

  「夫人會生病的!」

  「不管了,生病也要洗。」她堅持。「如果你不幫我打水,一會兒我自己出去打水。」

  春綠嘆氣,「奴婢這就去打水。」

  這時門被人敲了幾下,「進來。」她喊道。

  夏荷推門而入,忿忿不平道:「竈房有炭有柴,全是熱騰騰的吃食。」

  高儀仁笑道:「食物自然是用火來煮了才會熟啊。」

  「可送過來的全是冷掉的……夫人,你讓秋陽送個信給大少爺吧。」

  「不用。過兩日大少爺會回來,昨晚秋陽告訴我大少爺這趟回來後就要隨軍出征了。別急,過兩日我們就有熱食可吃了。」

  「夫人,大少爺出征後,沒有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你怎麼辦?」春綠很憂慮。

  「繼續過我的日子,不怎麼辦。」

  「夫人!你該對大少爺說,夫人若不說,我們來說……」春綠心急地道。

  「誰都不準跟大少爺說,你們若是敢說,就別待在余府了。」高儀仁難得說了重話。

  「夫人,你這是何苦?」夏荷驚愕道,夫人為什麼要任人欺侮?

  「大少爺要隨軍出征,打仗不是兒戲,我不能讓他掛心我,他在戰場上必須心無旁騖,你們懂嗎?」高儀仁語氣慎重。她打斷欲開口的春綠,「總之,你們若想說,現在就離開余府,想留下來,一個字也不準對大少爺提。」

  兩個丫鬟沈默半晌,才勉為其難道:「奴婢們什麼都不說。」

  「謝謝你們。」高儀仁鬆口氣,雖然即使她們說了,她也不會趕她們走,畢竟若是失去她們,她在余府可就完全孤立無援了,可她們主僕間也無法再如從前親近了。

  春綠紅著一雙眼,悶悶地說:「奴婢去打水。」

  「為何要打水?」夏荷問。

  「夫人想要洗浴。」

  「可水是冷的……」夏荷驚道,春綠朝她搖頭,夏荷明白過來,重重嘆一聲,主子是個固執的主子,她們沒轍的,「奴婢也幫忙打水。」

  兩人告退後,房裡的高儀仁一人靜坐了片刻,拿起書卷,一行行看過,卻不知讀了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9:18


  兩年後。

  隆冬,金陵連續下了四日大雪。東院屋外積了厚厚雪層,春綠夏荷忍著酷寒,拿掃帚費力掃開積雪,勉強清出一條可行走的小徑。

  「入夜後你出府一趟,跟俞二爺要一袋炭火,還要再抓幾帖退熱的藥,夫人這兩天燒得太厲害了……我真怕她撐不到大少爺回來。」

  「上回我聽二爺說,大少爺快回金陵了,應該再十天半月就會到。你說那個惡毒女人明天會不會派人來把院子收拾乾淨?重新貼窗紙?幫夫人做幾套新裳?」夏荷咬牙切齒說。  

  「我想好了,等大少爺回來,不管夫人會如何責罰我,我一定要把這兩年夫人受的苦一五一十跟大少爺說,就算被夫人逐出府,我也要說!」春綠意態堅定。

  「我也是,我們一起說!」夏荷氣怒地掃雪,眼眶紅了,她們等大少爺回來,一等就是兩年。

  這兩年,夫人沒吃過一頓熱食,洗沐沒用過一次熱水,寒冬時節連一塊炭也拿不到,窗紙破舊了沒得換新,夫人吃不好、穿不暖、病了沒大夫看、沒藥喝,過得比下人還不如……太多太多說不完的了。

  要不是有俞二爺接濟、要不是夏荷輕功學得好,能趁黑夜出府,夫人哪熬得過……

  每當夫人問起炭火吃食是哪來的,她們知道夫人不會接受俞二爺的幫助,又不能眼睜睜看夫人衰弱下去,只能哄不知府內情況的夫人,說是她們跟交情好些的僕婢千求萬求才討來的,夫人不忍心才願意吃……

  春綠夏荷兩人感慨片刻,又低頭掃雪。

  「這樣差不多了,能走就好,反正也不會有其他人來。我去看看夫人燒是不是退些了。」

  夏荷說完放下掃帚往正房走,遠遠地卻有不甚清楚的聲音傳來——

  「儀仁、儀仁!」

  「你聽見什麼沒有?」春綠不太確定,問要進廂房的夏荷。

  「彷彿是大少爺的聲音……」夏荷低聲道。

  「儀仁、儀仁!」聲音越來越近。

  「真是大少爺!」春綠夏荷同時喊出聲。

  一陣雜沓急促腳步聲傳來,聽來有好幾個人追在余棠騏身後,他們喊著——

  「大少爺,您先歇歇、別急啊……」

  「大少爺等等……」

  此起彼落的叫喊聲越來越近,春綠夏荷又驚又喜,往外奔去,打開院門,就見一個蓄了滿臉鬍鬚的高大男子腳程飛快朝東院而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多了幾分風霜淩厲。

  春綠、夏荷眼眶瞬間轉紅,朝奔來的余棠騏跪了下去,同聲齊喊,「大少爺!」

  余棠騏來到兩人面前,四下一瞧,院子覆著一層厚實積雪,他回頭靜望後面幾個追著他的奴婢長工片刻,轉頭又看跪在面前的春綠、夏荷,心頭一緊,有幾分瞭然。

  春綠、夏荷身上的衣衫已顯舊褪色,兩人比他離開金陵城時清瘦許多,他眼睛仔細從頭到腳掃了她們一回,向來不做粗活的丫鬟,手竟長出了凍瘡!

  「哭什麼!站起來說話,你們跪著,到時夫人看了不高興。」余棠騏低聲輕斥。

  「是。」春綠、夏荷趕緊起來,擦了眼淚,心想,大少爺回來,夫人不用再受苦了!

  「夫人呢?」

  「在房裡躺著,夫人病了許久,好陣子下不了榻,這幾日都發著高燒。」

  「大夫看過了嗎?」余棠騏問道。

  「大少奶奶不讓請大夫。」春綠說著,豆大淚珠滴下來。

  「大少爺別聽這賤丫頭胡說,大少奶奶哪裡不讓請大夫了?」後頭一名年紀較長的僕婢反駁道。

  「你哪裡來的?」余棠騏轉身怒瞪僕婦。

  「奴婢是尚書府的人,尚書夫人讓奴婢過來幫襯大少奶奶。」

  「你們全是尚書府來的?」他望著身後七名奴僕。

  「是。」一個個低著頭回了話。

  「很好,去把你們大少奶奶請到正廳,我一會兒去正廳找她說話!」

  「是。」年紀最大的僕婦道:「大少爺剛回府,一定十分疲累,奴婢讓人幫大少爺上熱茶,大少爺先換下這身衣裳,再過來拜見夫人,是不是比較好?」

  「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兒,你們這些從尚書府來的,東西收拾好,晚上就回尚書府去。」余棠騏聲量不大,卻飽含怒意。

  「大少爺!我們可都是尚書夫人派過來的。」僕婦趕緊又道。

  「滾!」余棠騏不想廢話,簡單一個字斥退一干奴僕。

  他走過院門,看著屋瓦前庭滿是積雪,心頭一窒,穿過不大的前院,他推開房門,一片舊窗紙剝落在他腳前。

  余棠騏環顧廂房,窗紙舊得不像話,寒風從窗縫滲進來,屋裡寒氣逼人,一盆炭火也沒,高儀仁雙眼緊閉躺在床榻,身上覆著舊被,看起來棉花已發硬。

  他走到榻邊,這才見她雙頰消瘦凹陷,她臉色蒼白,雙頰卻又透著異常的紅,他伸手摸她額頭,燒得厲害,饒是他這兩年在海上見過太多腥風血雨,心境早堅實勝過常人,這剎那他仍沒忍住男兒淚,眼眶透紅。

  「春綠,幫夫人找大夫來……」他聲音沙啞。

  「奴婢出不了門。」春綠哽咽說。

  「出不了門?」他揚首望向春綠。

  「這兩年,我跟夏荷只能在東院,大少奶奶不讓我們踏出院門一步。」

  「是嗎?」余棠騏冷冷一笑,「你現在出門,看看誰敢攔你!你會武,哪個不長眼的奴僕敢攔你,只要你打得過,就給我打,打不過,來找我,我讓秋陽去打。聽明白嗎?」

  「明白了。」春綠拔腿往外跑,邊哭邊跑,大少爺終於回來了!夫人會沒事的!

  「夏荷,叫人去燒一盆炭火抬進來,誰敢不燒,一樣,你見一個打一個,打死了有我扛著。」余棠騏語氣狠絕,他巴不得殺了府裡上上下下讓儀仁吃苦的畜生,但他現在沒心思懲治人,他得先把儀仁顧妥了。

  「是。」夏荷也趕緊奔出廂房。

  「儀仁,我回來了。」余棠騏摸了摸高儀仁的臉,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你這傻瓜,怎麼不讓秋陽送信給我?」

  她閉著眼睛,眉頭皺起來,似乎是作了不好的夢。

  余棠騏抱起她,沒聞到從前她身上慣有的乾淨皂香,只聞到油膩氣味,他眼眶更熱了,這下沒人看得見他,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讓你受苦了,你這傻瓜……沒關係,我回來了,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我說過讓你吃飽穿暖、享受榮華富貴的……傻瓜!為什麼讓自己受苦呢!」余棠騏吻著她額頭,若不是他先行回府,比預定行程早十曰回金陵,她還要多受十日的苦。

  殘破窗紙、陳舊被褥……肯定也吃不飽、穿不暖吧……

  余棠騏心中生出一股狠戾。待他將儀仁安置妥當,那些欺侮她的,一個也逃不了!

*             *             *

  剛敲過三更,余棠騏摸了摸高儀仁的額頭,燒退了些,卻還是熱著,廂房裡暖和許多,一盆炭火偶爾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窗紙他讓人重新糊過,被子也換新,短短一個時辰,房中已經打掃得窗明幾淨。

  高儀仁燒得不省人事,屋裡屋外進進出出的人,絲毫沒讓她轉醒。大夫看過後搖頭嘆息,說她久病未愈,這回就算治好了風邪,孱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撐不了幾年。

  余棠騏不信,讓大夫好好治,他心想,等儀仁好一些後,他會替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為她調理身子,她一定會好起來……

  大夫開了藥,交代兩個時辰服用一回,方才三更天,他餵了第二回,湯藥灑了一些在枕被上,等春綠夏荷換妥乾淨枕被,他就遣她們去歇息了。

  幾案上僅一盞微弱燭光搖曳,他坐在床榻邊,順了順她已顯油膩的長髮……

  春綠說她下不了榻之前仍執意要洗髮,天寒地凍的,沒熱水可用,她一把長髮洗完,未乾的水已結成霜,是春綠夏荷拿舊衣衫使勁兒的擦,才勉強乾了……

  夏荷說他們已經整整兩年沒吃到熱食、沒喝過一杯溫水,送來東廂房的食物,有時甚至是走味壞掉了的。

  春綠說她常是病著的,一再受寒,往往上回風寒才好幾分,又病了。

  夏荷哭著說,若不是俞二爺三天兩頭接濟她們,恐怕夫人的身子早就撐不了……

  他的儀仁把他帶出可怕的杭州余府,讓他吃飽穿暖、讓他識文學武,可他為了功成名就,卻讓她過了兩年可怕生活……余棠騏心頭酸澀,恨不得把這個家掀了,將那些害儀仁受苦的人千刀萬剮。

  至多兩日,待儀仁好一些,他會好好整治那些人,一個一個……

  房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余棠騏手在臉上抹了兩把,飛快收拾好情緒,低喝,「誰!」

  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走進來,余棠騏站起來,藉屋內微弱燭光,認出進來的人是俞立軒,惱怒道:「俞立軒,你竟夜闖儀仁的房!」

  俞立軒怔愣一瞬,顯然沒料到余棠騏先回金陵,他飛快環視一圈,低低鬆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夏荷同我約好今晚拿東西,可她沒來,我不放心,只好過來看一看。」  

        他走到床榻旁,見被子也是新的,心安下來,問:「看過大夫了吧?」

  「看過了。」余棠騏不甘不願回道,想起夏荷說的,這兩年多虧俞立軒接濟,他所有的嫉妒、不滿只能壓下來。

  「可否出去談一談?」俞立軒問。

  余棠騏點頭,仔細為高儀仁蓋妥厚被,隨俞立軒走出房。

  薄雪絮絮飛落,不大的前院,原先的厚重積雪早清除乾淨,如今石板地上僅一層薄薄細雪,廂房外簷廊掛著幾盞燈籠,整夜不熄。

  「我收到消息,你還要十日才回金陵。」俞立軒開口。

  「海寇剿滅之後,我急報密奏聖上,請皇上允準我一人先行返金陵,皇上恩準了,我沒隨軍隊走,一人輕裝快騎提早十日回金陵。」余棠騏淡淡道。將帥理應同軍隊返金陵,但他實在等不及了,取下海寇頭領首級那日,他便寫了奏書加急呈報皇上,很快密旨下來,皇上允他先行返回,但命他不得張揚,畢竟將帥不隨軍並非常規。

  他接到密旨當天,立即輕裝返回金陵。

  「回來就好……」俞立軒感慨道了聲,「騏兒……」

  兩個男人相視,目光交錯一瞬,俞立軒忽覺那聲騏兒喊得不妥,眼前已經是個長得比他高大的男人,如今的余棠騏面上蓄鬍,目光淩厲,威儀深重,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稚兒。

  俞立軒嘆了一聲,「你真正是個男人了,喊你騏兒,已然不妥。」

  「這兩年,多謝你關照儀仁。」余棠騏說。

  「你……你同儀仁……」俞立軒苦笑,他們的關係,他其實早已明白,只是方才親眼見他對儀仁的模樣,心中仍是有幾分震撼。

  「以後有我在,我會好好照顧儀仁,你不必憂心。」

  「你跟儀仁是母子關係。」俞立軒提醒。

  「我們沒有絲毫血緣,我喜歡儀仁,也勸你對她死心。」余棠騏索性說破,一副不打算隱瞞的直白態度。

  俞立軒微怔,被他強橫的氣勢鎮住半晌,才無奈說道:「我早已對儀仁死心了。你出海剿寇一個月餘,我來余府見不到儀仁,又過兩個多月後,聽說老管事林平被柳蘭芳逐出余府,我便知不妥。林平被逐出余府沒多 久,柳蘭芳對外散播謠言,說我與儀仁有私情,儀仁說她不能害了我,更不能讓你被人指指點點,要我別再來找她。為了儀仁好,我好陣子沒來余府,但一日夜裡,夏荷來尋我,說是儀仁病了,柳蘭芳卻不讓請大夫,我原是不信,隨夏荷夜探余府,就看見儀仁房裡,窗紙破了未換、喝的是沒煮過、剛打上來的井水,她咳得臉色蒼白……」

  俞立軒踱了兩步,仰望夜幕,落在回憶之中。

  「我將春綠、夏荷遣出房,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猜儀仁怎麼說?」俞立軒聲音透了幾分苦澀。

  余棠騏靜默未語。

  「她說,她是自找的,她活該要受罪,她樂得受罪。我不解,追問她緣由,她才說柳蘭芳將她當成你的女人對付,因為嫉妒才百般刁難、苛待她,那時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卻邊咳邊笑著問我,像她這種同繼子亂倫的女人,是不是被燒死十次都不足惜?」

  當時,他驚愕萬分,難以置信,有一剎那憤怒席捲而過,想質問為什麼她選了余棠騏不選他?可儀仁後來的話,讓他氣怒全消了,他轉而憐惜又憐憫她……

  「儀仁對我說,若能被燒死也不錯,因為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比死還痛苦,若能輕易死去,反而是種解脫。」她那句話打進他的心,也是這句話,徹底澆熄他的憤怒。儀仁對他來說,曾經也是一個不該愛的人,他曾為她數度買醉,那種苦他懂。

  「她對我說了你們的事,她說你們回鄉省親那兩個月好過,你回金陵後同柳蘭芳終於圓房……她……」俞立軒回想她痛楚矛盾的神情,此時仍是有些難受,低嘆一聲,又道:「她問我,若是我心愛的女人同其他男人親熱,我的心會不會痛?如果我會痛,那麼她的痛就是我的十倍痛。可她不應該覺得痛,因為你是她不該愛的 人,她愛上你已是錯,你同柳蘭芳好才是對的。最後她是哭著說的,痛到極處,活著反倒是種折磨。所以她覺得自己活該被柳蘭芳折磨,即使有法子逃離一切,她也不願,她懂柳蘭芳的嫉妒,因為她也嫉妒柳蘭芳……」

  余棠騏雙手握成了拳,又苦又澀又喜的複雜情緒湧向他。儀仁又為他受苦了,可儀仁比他知道的還在意他……

  俞立軒頓了頓,稍稍理順紊亂的思緒,才又說:「去年冬天,我看她被折騰得太過,夜裡來探她時同她吵了一回,我告訴她,我決定找人去通知你,我不能真的眼睜睜看她被折騰至死,可她說只要我通知你,她會立刻去死,她說,她已經害了你,不能再讓你因記掛她而分心受傷,打仗不是遊戲,萬一你出事了,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我氣得說不出話,離開前,春綠夏荷哭著求我,說她性子固執,是真的會去死,要我別通知你。

  「那日爭執後,儀仁當我的面叮囑夏荷春綠,不準她們再找我,否則要將她們放出余府。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她們甚少找我,直到最近這半年,儀仁三天兩頭病著,人總昏沈著,夏荷才幾次求助,她也不敢多拿東西,擔心被儀仁發現。這兩年,儀仁過得十分清苦。

  「儀仁沒嫁你大伯父前,我就認識她了,從前的儀仁,不是這樣,從前的儀仁,不會不管禮教,義無反顧愛一個不能愛也不該愛的人。余棠騏,真心的說,我十分羨慕你。你們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你可以放心。倒是柳蘭芳,你得謹慎處理,她畢竟是當今吏部尚書嫡女。」

  「我明白。」余棠騏聲音低沈地答。

  「我回去了,待儀仁身子好些,我再過來看她。你別擔心,我對儀仁已經沒別的想法,我明白她心裡只有你。」

  余棠騏沈默良久,最後只說:「慢走,不送。」

  一身黑衣的俞立軒淺淡一笑,旋身疾掠,飛簷走壁出了余府。

*             *             *

  柳蘭芳在正廳來回踱步,一更、兩更過去,現下都三更天了……余棠騏整整提前十日回金陵,爹爹明明說軍隊預計十日後才返抵金陵!

  東院那邊,一個時辰前才終於消停。一名粗使丫鬟方才來報,大夫交代夫人兩個時辰要服藥一回,大少爺要竈房整夜不熄火,除了熬藥,也是以防夫人醒來想吃東西。

  柳蘭芳面色凝重,揮手遣退粗使丫鬟,跟前是被余棠騏點名送回尚書府的一干奴僕,眾人在正廳裡待了許久,個個低著頭,噤聲無語,等候發落。

  「那賤人怎麼不死一死……」柳蘭芳聲音極低,神色煩躁又恐慌,「這下怎辦……她要是死了該多好?她要是死了便什麼事也沒有……」

  白羽在一旁看著,也為大小姐著急,她原就勸大小姐早些安撫好東院的人,以防姑爺提早返回,可大小姐總說再等等,反正老爺說了還有十日。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姑爺提早十日回來……

  「大小姐,要不先把府裡的奴僕遣回尚書府,依了姑爺的意思,興許能滅一滅姑爺的怒氣。」白羽怯怯道。

  「也不能全遣了回去,府裡上上下下總要有打理的人手。要打發人回尚書府,正廳這幾個先回去吧。」柳蘭芳眉頭深鎖,她捉不準余棠騏的心思,他一去兩年,對那賤人情意變淡也說不定,這兩年那賤人的容貌已算不上妍麗光華,說她形容枯槁都不為過。

  人們說色衰愛弛,或許余棠騏瞧那賤人病懨懨的,愛憐之意也全數消了……柳蘭芳恨恨地想,卻不敢有這種期望。

  不成!這兩年她始終狠不下心,一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二是要讓賤人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可現在被余棠騏發現,萬一那賤人因為余棠騏回來好起來,再次贏得余棠騏的疼寵可就糟了,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白羽,你過來。」柳蘭芳叫了人,白羽走過來,她附在白羽耳邊低聲交代幾句。

  白羽聽得心驚肉跳,不安問:「大小姐,真要這麼做?姑爺已經回來了……」

  「正因為姑爺回來了才要這麼做。我該聽你的,早一年半載動手多好!可我以為,那樣欺淩她,早晚她都得死,不必髒了自己的手……現在後悔遲了,動手吧,手髒了就髒了……」柳蘭芳充滿惡意地細聲低語。  

        「可萬一姑爺發現……」

  「只要我們小心行事,姑爺不可能發現。」

  柳蘭芳同白羽低聲交談後,轉而揚聲對其他人道:「你們收拾收拾,天一亮便回尚書府。

  王嬤嬤回尚書府後別跟老夫人多嘴,你只消說姑爺回府,不習慣你們服侍,我另外找了奴僕。」

  「知道了。」

  一干奴僕退出正廳,收拾東西去了。

  「白羽,去竈房前,你先交代墨竹天一亮去找牙婆,買十個機伶可用的丫鬟回來。」

  「嗯。」白羽心裡很是緊張,她真有些怕。

  「藥放在哪兒,記得吧?」柳蘭芳問。

  「記得,一直收在小匣子裡。」白羽小聲答,但忍不住又勸道:「大小姐,要不要緩緩?姑爺才剛回府……」

  「這時府裡全是我們的人才好下手,要是等換了新人,就不容易動手了。」柳蘭芳否決了,「方才竈房的丫頭說了,那賤人每兩個時辰需服藥一回,五更前藥會煎好,你謹慎些,別讓人發現動靜。」

  「奴婢知道。」

  白羽福身,走出正廳,往柳蘭芳的房去了。

  墨竹正守在柳蘭芳的房門外,一見她就一臉著急地迎上來,「怎麼樣了?」

  白羽搖搖頭,「大小姐讓我進房拿點東西。」

  「大小姐呢?」墨竹問。

  「還在正廳等姑爺。大小姐要你一早去找牙婆,買十個機伶可用的丫鬟回來調教。」

  「為何?」

  「姑爺要尚書府來的人全部回去。」

  墨竹點了點頭,她看著暗沈的天色,心也沈沈的,姑爺回來發現了真相,余府恐怕免不了一番鬧騰。「白羽,你曉得我始終不贊成這樣對待夫人,金陵城裡誰不知夫人對姑爺恩重如山……」墨竹嘆氣。

  「你不懂,姑爺同夫人……他們……」

  「你雖沒說過,但我其實是知道的,可你想仔細些,沒有夫人就沒有如今的姑爺,以年齡差距來看,夫人沒大姑爺幾歲,何況夫人樣貌不顯老,姑爺心動不過人之常情。

  「白羽,你與我不同,早年我被轉賣過幾戶富貴人家,關起門來的奇事見得比你多。姑爺同夫人真算不上什麼,你自小跟在大小姐身邊,你們走得親近些,你該勸勸大小姐,把夫人看成姑爺的恩人善待,才可能得到姑爺的心,大戶人家的男主子誰沒個三妻四妾,不管如何,大小姐是余府當家主母,地位已無法動搖,實在不必與夫人為敵……」

  白羽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大小姐又哪能那麼容易想開,靜默了片刻。

  「你勸勸大小姐,現下好好同姑爺認錯,事情或有轉圓之地。」墨竹苦口婆心勸道。

  「晚了……」白羽低喃一句。

  「哪裡晚了?凡事只要想做,都不嫌晚。夫人是心慈的,要不,姑爺出征前,夫人有的是機會對大少爺說實情。不晚的,你想辦法勸勸大小姐吧。」

  白羽面色為難,掙紮一會兒道:「你不懂的。我進房拿了東西就走,你去找牙婆時,挑人記得仔細些。」

  墨竹隱隱覺得不祥,多問了一句,「你要拿什麼?」

  「沒什麼。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白羽……」

  白羽沒再停留,推門進了房後,立即又關上門。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0:59:47


  將近五更,天色仍未亮,高儀仁迷迷糊糊轉醒,看見床榻旁伏著一個人,他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眨眨眼,發現身上被子是新的,極為溫暖,房裡燒著炭火,桌幾上點著一盞燭火……他真的回來了。

  「棠騏……」她聲音很輕,捨不得抽出被握住的手,舉起另一手,碰了碰他髮鬢。

  輕微的動作擾醒了余棠騏,他坐起來,喜色滿面地道:「你總算醒了。」

  「你回來了……」她聲音沙啞,笑道。

  「是,我回來了。」

  這時梆子打了五更,門外春綠的聲音傳來。

  「大少爺,夫人的藥煎好了。」

  「進來。」余棠騏說:「你該喝藥了。」

  春綠端藥進來,見高儀仁轉醒,激動又開心。「夫人總算是醒了!餓嗎?要不要吃點什麼?奴婢現在去準備。」

  余棠騏坐上床榻,將她扶起,讓她半躺在他懷裡。

  「先喝藥吧。」他將藥碗端過來。

  「不喝,我好幾天沒下床了,想先沐浴,身上一個味道,好難受……」高儀仁推開他送來的藥。

  余棠騏沒第二句話,將藥碗遞給春綠,「先擱桌上,等夫人沐浴後再喝。」他知道她有多愛乾淨,「我讓竈房整夜不熄火,就知道你醒來一定想洗沐,水一直幫你熱著。」

  「奴婢馬上準備熱水。」春綠飛快出廂房,喊了夏荷一塊兒備水。

  高儀仁靠在余棠騏懷裡,像沒事人般和他閒聊道:「這兩年身體變差,動不動染風寒,我剛才作了一個夢……」

  「夢到什麼?」余棠騏眼眶熱著,她什麼也不對他說,不說受了什麼苦、不說這兩年吃不飽、穿不暖,過著如同被軟禁的生活,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

  「我夢到自己死了,邊死邊哭呢,因為死前來不及見你最後一面,很好笑吧?」

  「說什麼胡話!你好好的,不會死。」

  「你回來了,我就算會死,也不會邊哭邊死了。」她低低的笑著。

  「不許亂說話!」余棠騏微怒。

  高儀仁想起什麼,掙紮坐直了身。

  余棠騏以為她要拿什麼,問:「你想要做什麼?」

  「沒什麼,我好多天下不了床,身上一個味兒,你別靠我太近。」她尷尬地說。

  「我不在意。」余棠騏二話不說,又把她攬回懷裡,由不得她掙紮。

  「可是我在意啊……」她抗議。

  「一會兒,我幫你從頭到腳洗得乾乾淨淨的。」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成,讓春綠夏荷幫我就好……」

  「這回我不依你。我讓春綠夏荷守在前院,誰也不準進來,沒人會知道。你乖,聽我的。」余棠騏抱緊了她,「我好想你,還提早十日趕回來,你依我一回。」

  高儀仁虛軟靠著他,眼眶微熱,她何嘗不想他,這兩年她想最多的就是他!

  春綠、夏荷的聲音在門外輕輕響起。

  「大少爺,熱水、乾淨的衣裳都在浴間備好了。」

  「好。你們到院門外守著,誰也不許進東院。」余棠騏朝門外道。

  「知道了。」兩人在門外同聲回。

  余棠騏拿來大氅,仔細將她裹得緊實,「外頭冷,你乖乖躲好,我抱你過去浴間。」

  他輕易抱起她,一陣心澀,她輕了太多……

  「洗沐完,我讓春綠煮些鹹粥,一會兒多吃點,你瘦太多了。」

  「老是得風寒,沒什麼胃口。」她輕描淡寫道。

  他抱著她打開房門,寒風撲來,她往他懷裡瑟縮,低語,「好冷……」

  「你躲好。」他無奈又寵溺道,這麼冷的天,非要沐浴……

  「嗯。」她難得乖順應聲,往他懷裡靠得更緊。

  進了浴間,余棠騏像抱孩子般讓她坐在腿上,舀了瓢熱水打濕她長髮,她愣了下,說:「大氅會弄濕。」

  「無妨,天太冷,我幫你把長髮洗凈了再讓你凈身,大夫交代別讓你再受寒。」

  高儀仁安適靠著他,感覺他替油膩的長髮打上皂泡,他雙手力道不輕不重,按摩她頭皮,接著舀水衝掉皂泡,又幫她反覆洗了兩回,才拿一旁的巾帕幫她把長髮擰乾大半。

  「等洗凈了身子,到房裡,靠著炭火我幫你把頭髮烤乾。」

  「嗯。」終於洗掉長髮上的黏膩,她覺得舒服許多。

  「我幫你把衣裳脫了。」他低笑道,有那麼一點不懷好意。

  她臉頰一瞬飛紅,心慌起來,「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一點都不好,還是讓我來。」余棠騏不由分說,動手解了她衣衫,迅速確實,不消片刻,她已衣衫褪盡,他沒多耽擱,將光裸的她抱進浴桶。

  溫熱的水,讓她舒服地發出輕吟

  「舒服是嗎?」他笑著拿了皂莢,一寸寸為她抹上皂泡。

  「我可以自己來。」她尷尬。

  「別,我喜歡這差事。」他似笑非笑,眼裡染著情慾,卻沒半分逾矩行為,他帶著虔誠的心情為她洗沐。這女人為他付出太多……這女人是他心之所愛,他只求她能好好的……

  知道她身體孱弱,他快速為她洗凈身子,不讓她在水裡待太久,抱起她,擦乾了水,趕緊幫她穿妥了中衣外衣,然後快手快腳地將她抱回寢房。  

        「回床上躺好,我幫你烤乾長髮。」

  他安置她躺妥,拉來炭盆,仔細拭乾長髮,再將長髮一把一把送到炭火上,烤得微微暖熱。

  「一點都不冷了。」高儀仁舒服喟嘆。

  「以後……絕不再讓你冷了。」他聲音微微緊繃。

  烤乾長髮是門技術活,不能靠炭火太近,也不能離得太遠,余棠騏十分有耐性,緩緩幫她烘烤長髮。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兩句福州話?」高儀仁嘴角含笑,這一刻,她什麼都不願顧忌了,柳蘭芳或她與余棠騏的身分,變得不再重要。

  這兩天她迷迷糊糊地夢見自己死了……死亡的感覺太過清晰,眼前忽然而至的短暫幸福有如美夢,讓她格外想珍惜,所以……她什麼都不想……

  「記得,可我不記得怎麼說了。」余棠騏認真順著她的長髮。

  「『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元宵節夜裡,沒娶媳婦的少年郎去跳菜圃、偷老石頭就能娶到好媳婦。其實還有另外兩句,『偷挽蔥就會嫁好尪』、『偷挽菜就會嫁好婿』,意思是未出閣的姑娘若去偷蔥、偷菜就能嫁個好相公。」

  她頓了,又道:「棠騏,你信不信人有下輩子?」

  余棠騏沒答。

  「我說我夢見自己死了,是真夢見了……我在夢裡想,如果人有下輩子,那麼下輩子我要比你年輕,我想被你照顧,我願意在元宵節時去偷蔥、偷菜,偷很多很多,拜託老天爺讓我們再相遇,拜託老天爺讓你變成我的好相公……

  「可是不能只有我拜託啊,你也要幫忙一起拜託老天爺,元宵節時,你去菜田跳一跳,找間房子偷老石頭,如果有下輩子,我們一起求老天爺,讓我當你的好媳婦、讓你當我的好相公,我們不要再像這輩子一樣。」她笑著說,眼角卻淚光閃爍。

  余棠騏看見她眼角水光,心頭窒塞,俯首在她額頭印了一個吻,承諾道:「好,我們一起求老天爺,我會記得去跳菜園裡的畦,偷別人房子的老石頭,你要記得去偷蔥、偷菜,肯定要偷多一點,我們做一對人人稱羨的夫妻,一輩子我只寵你一個、只娶你一個、只疼你一個。下輩子,你別忘了我……」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她笑著說,眼角懸著的水滴落了下來。

  「傻瓜!」他摸摸那滴晶瑩淚珠,聲音沙啞,「快過年了,今年元宵,我們一塊去,我們這輩子開始,年年元宵夜都去,讓老天爺看到我們的誠意,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老天爺肯定能看見我們的誠意……棠騏……」

  「嗯?」

  「如果有下輩子,我要當個健康的人,能跑能跳,不要像現在這樣,一到冬天腳就廢了,下不了床……」她懷念方梓璇健康的身體,說跑就跑、說跳就跳……這副爛身子,這幾年連好好走路都難。

  「你一定會很健康,下輩子我當個比你大的男人,不需要你照顧我,換我照顧你,你一定能健康的跑跑跳跳……」余棠騏說,手裡的髮絲全乾了,他將炭盆拉開,扶她起來,「該喝藥了,我讓春綠把廿2熱一熱。」他欲起身喚人,卻被她拉住。

  「別麻煩吧,冷的是苦,熱的更苦,我這樣喝就好。」

  「還是溫一下吧?」

  她皺起臉,十分不情願地道:「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冷冷喝比較不苦,拜託……」

  余棠騏被那句……「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噎得沒轍,無奈妥協,將涼了的湯藥端來。

  高儀仁趕緊接過湯藥,笑說:「你看我表演一口氣喝乾,你別喂我了,一口一口喝,多苦啊。」說完,她咕嚕一口喝乾碗裡的葯藥,將空碗塞回給他。「厲害吧?」她得意地笑。

  「十分厲害。」他將碗擱回桌上。

  「我有些餓了,想喝粥。」她說。

  「好,我讓春綠去做。」

  他快步出去院外尋春綠,不多時便返回廂房,卻見她在床榻上摀著腹部,抽搐不已,她面色蒼白,狀似極為痛苦。

  余棠騏慌忙前抱起她,「你哪裡不舒服?」

  「我……肚子好痛……好痛……」冷汗從她額頭流下來,痛蔓延開來。

  「你忍忍,我讓夏荷去找大夫來!」余棠騏朝門外喊,「夏荷!夏荷!」

  夏荷隨即奔進來,「大少爺。」

  「去請大夫,快去!」余棠騏急喊。

  「好、好!」夏荷見到夫人痛苦的樣子,心懸起來,飛也似地狂奔離開。

  「棠騏……我好難受……恐怕等不了大夫來了。」她神思有些渙散了,隱約明白,或許是中了毒。
 
     柳蘭芳真是個傻的啊……為什麼不早點動手,要等棠騏回金陵了才做絕呢?是柳蘭芳吧……除了柳蘭芳還有誰恨她恨到巴不得她死。

  真是太傻了,恨她做什麼呢?柳蘭芳一定不知她多羨慕、又多嫉妒她能名正言順當余棠騏的正妻……

  「棠騏……我可能病太久,這回身體好不了了。萬一我怎麼了,你別太難過……別怪任何人……是我身體太差……」她舉手想碰觸他,可視線對不了焦,手摸了個空,劇痛一波波襲來,眼前景物逐漸模糊成一片。

  余棠騏顫著手緊握住她的,大聲朝外喊,「春綠!春綠!」他喊了兩聲,又想起方才支使春綠去竈房煮粥了,只能抓著高儀仁,驚惶地道:「高儀仁,你不許胡說,一會兒大夫來看,你會好的……」

  見她嘴角溢出少許黑紅血絲,余棠騏大驚失色。

  「儀仁,你忍一忍,大夫馬上來……」

  「棠騏,幸好……我剛洗沐過,整個人,乾乾淨淨的……幸好你回來了……我不用邊哭邊死了……」這回,她嘔出一大口黑紅鮮血,血腥味漫開來,「我剛才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真是幸好……」

  語一停,她便接二連三嘔血,她無力地緩緩閉起眼睛,低聲喃著,「余棠騏……別忘記我們說好的下輩子,元宵夜,跳菜圃,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

  她念完最後一字,再沒有聲息。

  「高儀仁!我不準你死,不準你死!高儀仁!你醒醒、醒一醒!」

  余棠騏抱著沒了氣息的她,狂怒大喊,忍不住痛哭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夏荷領著老大夫進寢房,看一床的血,心驚膽顫,而余棠騏一見到他們,終於放下高儀仁的身體,慌亂地拉著大夫到床畔。

  他顫聲道:「拜託你,大夫,救救儀仁……」

  老大夫拉起她垂落在一側的手,診了診脈,搖頭道:「余大公子,節哀順變,夫人已經去了……」

  「不、不……」余棠騏抱緊高儀仁,又痛哭起來。

  老大夫走到桌邊,拿起藥碗,聞了一聞,面色微變,又仔細聞一回。

  「這藥被加了夾竹桃汁液……」老大夫輕嘆,高門侯府裡,這類歹毒事屢見不鮮。

  夏荷腳步沈重地走來大夫身旁,紅著眼睛,低聲問道:「大夫確定嗎?」她聽說過夾竹桃整株是毒,小小一片新鮮綠葉,就能讓孩童喪失性命,夾竹桃從花至葉子,再到枝幹冒出的白液全是毒。

  「確定。」老大夫放下碗,拿起藥箱,「其他的我幫不上忙,余大公子若是不信我,可報官請仵怍來驗屍。老夫先告辭了。」老大夫又嘆一聲,走了出去。

  夏荷杵在原處,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夏荷,你送送大夫。然後去俞立軒那兒,讓他找十幾個功夫好的,守住余府所有出入門,不準任何人出府半步。湯藥是春綠煎的,讓秋陽看住春綠。夫人的事,暫且不對府裡的人說,去告訴柳蘭芳,她跟尚書府所有僕婢,全都留在府裡,等候我發落。」

  「大少爺……春綠絕不可能害夫人的……」夏荷傷心又害怕。

  「我自有打算,你去吧,做事謹慎俐落些。」余棠騏萬分悲痛,哽咽交代,緊摟失了氣息的高儀仁,他的臉始終埋在她散著淡淡皂香的頸窩,淚奔流不停。

  「是……」

  夏荷趕忙離開,將余棠騏交代的事一一辦妥了。

*             *             *

  十年後。

  元宵夜裡,余棠騏一身素淡月牙色長袍,身後帶兩名小廝,穿過熱鬧大街,燈熾如晝,一路不時有人朝他打招呼。

  「余大人,出來賞燈啊?」黃老六如今蓄了把黑鬍,著錦綢鑲金雲紋黑袍,幾年前他盤下金陵最大酒樓,做得風生水起,開起了布莊、當鋪,如今他身價勝過當年跑堂時不知幾百倍。

        黃老六看金陵風雲變幻,人物起落,最佩服的還是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官居一品的人。

  「出來走走。」余棠騏淡道。

  「余大人,晚上還去嗎?」旁邊走來一個菜農,穿著樸素布裳。

  「一會兒就去。」余棠騏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

  「余大人,我爹敲了些老石頭擱在牆上,讓您都拿去沒關係。」一名少年郎也走過來湊了熱鬧,明年他要參加會試,希望能像余棠騏當年那般拿下會元,儘管他知道不容易,但有個盼頭總是好的。

  「余大人,上回我提的宋將軍嫡女,不知您有無意思?」王媒婆熱絡開口,當年因牽成三元及第狀元郎與吏部尚書嫡女的婚事,風光一時,可惜後來柳大小姐年紀輕輕就病逝,沒為余大人生下一子半女。

  這些年,余大人忙於朝政,仕途順遂,自從剿滅海寇回朝後年年陞官,短短四年當上了一品大官,柳大小姐卻同當年的余夫人一般福薄,在余大人官居一品那年病逝。

  唉,余夫人是在余大人剿完寇返京當晚病逝的,幸好余大人提早返京,才趕上見余夫人最後一面,當年余夫人驟逝的消息傳出,震驚不少金陵人。

  王媒婆這些年努力想為余棠騏作媒,無奈他始終沒看上任何姑娘。

  余棠騏神色漠然搖了頭,沒理會王媒婆,對少年郎說:「替我謝謝你爹。」

  「甭客氣。」少年郎笑說。

  余棠騏不再同人攀談,疾步穿過市街,走往城西一處菜園,到菜園外圍,兩名小廝便停下腳步,讓余棠騏一人走進菜園。

  今年元宵天清氣朗,夜幕上的月兒特別圓亮,銀白皎月撒下如水光華,憑藉著月華清晰可見菜園子裡長得茂密的青蔬。

  余棠騏在菜田裡跳田畦,從這頭跳到另一頭,跳過整條田畦,他跳了好久好久,停下來,抬頭望一輪明月,嘴裡低低喃道:「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

  他記下那兩句福州話,年年在月光下低誦。

  喃念著,兩行清淚淺淺滑過他臉頰,月光下,他身影顯得寂寥,夜風輕拂,吹涼他兩行熱淚。

  十年如一夢,然而痛依然清晰如昨,儀仁離世那日清晨,是他人生最大的惡夢……

  惡夢熬過去了,儀仁卻永遠回不來了,儀仁回不來,他只能寄託下輩子,下輩子他會再遇見儀仁,絕不讓她吃苦受罪;下輩子,他會是儀仁的好相公,而儀仁會是他的好娘子,他們之間不會有別人。

  「儀仁,你看見了嗎?每一年,每個元宵夜,我跳田畦、偷老石頭,你要等我,別先去投胎,下輩子讓我比你早出生,讓我保護你,你不要忘了我,要記得我,也要記得去偷蔥偷菜,我們一起求老天爺……」

  他又來回跳了好幾趟田畦,喃喃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高儀仁浮在夜空裡,陪著菜園裡的余棠騏。

  她的魂魄原是該走的,可那天她看余棠騏抱著早已冰冷的她的身體,不斷哭求,她就沒辦法隨著那道猛然出現的光走。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余棠騏從來沒那樣撕心裂肺哭過,她猶豫了一瞬,照下來的光消失,她就留下來……

  她的感覺變得很奇特,她常常像是睡著,每回有意識時,她總是飄在離余棠騏不遠的半空。
 
     她看見他差點親手了結柳蘭芳的性命,柳蘭芳哭著哀求他饒了她,他鬆手,笑得殘酷對柳蘭芳說:「這樣殺了你,確實太便宜你!」

  下一瞬,他一掌從白羽頭上劈下,白羽頭骨碎裂,當場斃命。柳蘭芳嚇白了臉,軟倒在地上。

  「別怕,」余棠騏蹲在柳蘭芳面前,像可怕的嗜血惡魔,「我不會讓你像白羽死得輕鬆,你讓我的儀仁受苦兩年,我便讓你受苦四年,四年後,儀仁怎麼死的,你就怎麼死!」

  柳蘭芳從此被軟禁在偏院,過了整整四年饑寒交迫的日子,最後,余棠騏讓人端了碗涼透的湯藥,看著柳蘭芳喝下……

  她好擔心余棠騏,怕他成為殘虐無道的人,幸好,余棠麒沒有,還成了國家棟樑,她一年年看著他,可隨著時間過去,她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從兩三年前開始,只有在元宵夜才能醒來,她也才知道又一年過去了。

  「我也想你。」她看著他跳田哇,也低聲說。

  一道光忽然從天上照下來,她仰頭,被不知名的力量拉進光裡,意識逐漸渙散模糊。

  她想,離開余棠騏的時間終於來了。

  「我不會忘記你、我不要忘記你!」

  她的聲音卻沒辦法傳到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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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0:13


  汽車大燈照在雕花鍛鐵門上,車內的人按了下遙控器,鍛鐵門往兩邊滑開,車子駿進車道,停在屋前大草坪,車內人又關上門。

  車子熄火,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出車子,關上車門,轉頭看見眼熟的人影在菜園中,不禁愣了愣,今晚是元宵夜,檸檬黃的月光十分明亮,可以清楚看到景物,男人不消片刻就回神,往主屋右方的菜園走去。

  關棠騏杵在田邊,沈吟半晌,她怎麼在這?地上怎麼散落了許多蔥,還有菠菜?

  他蹲下來,方才只覺得眼熟,如今肯定確實是熟人,他撥了撥她臉上幾綹暗酒紅短髮,戳戳她軟嫩臉頰……完全沒反應?

  他一驚,摸了摸她頸項,脈搏穩定……他低頭靠近聞了聞,也沒有酒味。

  又環顧散落的蔥與菜,這傢夥……來他家偷蔥偷菜?

  他搖了搖她,仍是沒有動靜,於是出聲喊道:「方梓璇、你醒一醒!方梓璇、方梓璇!」

  沒有絲毫反應。

  睡死了?像頭小白豬。

  他彎身一把抱起她,嘟囔抱怨,「都這麼重了還想著吃?跑來我這兒偷蔥偷菜?」

  將她抱進屋子後,他又出來,撿拾好散落的菜才回到屋子。

  他將菜擱在茶幾上,方梓璇在沙發上睡得極好,真服了這傢夥,偷東西偷到睡著?

  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往單人沙發扔,本打算回房好好睡,但念頭一轉,他進房抱了枕頭被子,回到客廳打地鋪。

  不能讓小偷跑了!得好好看著這傢夥。他不懷好意笑了笑,直接在三人長沙發邊的地板睡下。

  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沒睡的他,迅速落入黑甜鄉,卻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不是關棠騏,而是余棠騏;在夢裡,他愛上一個叫高儀仁的女子……

  夢,很長,每個細節、每句對白都清晰得像是真正存在過。他夢見他在元宵夜跳田畦、偷老石頭;夢見他站在月光下,想那個已離世多年的女子,心好痛好痛,痛得快喘不過氣,他夢見他拿著幾顆老石頭,倒在牆邊,斷了氣息……

  關棠騏驚醒過來,坐直身,汗沿著額頭滴下來。他撫了撫心窩,痛徹心扉的強烈感受那麼鮮明……他轉頭看向沙發,那張白晰娟秀的臉,泛著健康紅暈,他忍不住伸手輕輕觸了一下。

  高儀仁……方梓璇……這應該是夢裡那個余棠騏渴望的下輩子吧?

  他又轉頭,看茶幾上一把青蔥、一把菠菜,忽然熱淚盈眶,嘴角卻彎起。

  上一世的經歷倏忽入夢來,是老天爺回應他一年又一年的誠心祈求,讓他想起她,是吧?

  他再看了沙發上的方梓璇,眨掉眼底熱淚,起身想倒杯水,沈澱複雜情緒,屋外頭卻傳來一聲聲叫喊——

  「小璇、方梓璇……梓璇——」

  關棠騏往大門走去,打開屋門,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在菜園走來走去,低聲喊叫,一會兒又往屋後繞去。

  他走出屋子,帶上門,跟著往屋後走。「你找誰?」

  男人回頭望他,神情驚詫,「呃?」

  「我剛聽你喊方梓璇,你是她什麼人?」關棠騏冷冷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神清澈、斯文俊秀,第一眼便給人好感,但他最好別是喜歡方梓璇的男人。

  「呃……」方梓炎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他現在算是私闖民宅,可妹妹不見了,他只得硬著頭皮,支吾解釋,「小璇……方梓璇……我們幾個小時前來這附近走走,我上後山去,讓我妹妹在這附近等我……」

  未來的大舅子?關棠騏打斷方梓炎的話,仔細問:「你是方梓璇的哥哥?親哥哥?」

  「我是小璇的大哥,你認識小璇?」方梓炎表情懷疑。  

  「我算是她上司,我叫關棠騏。」關棠騏客氣起來,未來大舅子務必要討好。

  「關棠騏?惡魔檢察官?」方梓炎脫口而出。

  「惡魔檢察官?」關棠騏楞住,方梓璇回家都說他壞話嗎?可惡!

  「呃……不是……」方梓炎頗不好意思,「請問關先生有看到我妹妹嗎?我在後山接了通電話,講了快一小時,回來沒看見我妹妹,以為她先回家,我回家後又來電話,講完之後問家人才知道小璇根本沒回家,我出來一路找,沒找到人……」

  「她來我菜園偷蔥偷菜,卻睡到叫不醒,我回來看見她,把她抱進屋裡了。大哥要不要現在進屋看看她?或者明天她醒了,我再送她回去。」

  大哥?這稱呼聽起來哪裡怪怪的,但方梓炎沒說出口,猶豫半晌,對自來熟的關棠騏說:「方便的話……我想進屋看看小璇。」他不好意思地說,對方挑明了說小璇是來偷蔥偷菜的,他希望這位在小璇口裡非常惡魔的檢察官別追究妹妹的偷竊行為。

  「當然方便。」

  關棠騏領著方梓炎進屋,方梓炎進屋一眼看到躺在三人長沙發上的方梓璇,又瞥見茶幾上一大把蔥、一大把菠菜,心裡嘀咕著,需要偷這麼多嗎?他脫了鞋,趕緊走到她身邊仔細檢查一番,確定她沒受傷,他出聲低 喚,「小璇、小璇……」

  「我也叫過她幾次,不過她睡沈了,怎麼叫都不醒。」關棠祺走來,見方梓璇仍是熟睡模樣,語氣有些擔心,「我聽小璇說,大哥是醫生,她應該只是熟睡吧?」

  方梓炎終於好好打量關棠騏一番,五官深邃清朗,目光流露幾分犀利,體格健壯,是個十分俊帥的男人。

  「她應該沒事,不過你跟小璇……」他有些遲疑,這男人擔憂的語氣眼神令他好奇,「你們似乎不只上司下屬的關係?」

  若是在今晚之前,關棠祺絕對無所遲疑的回答他們僅是上司下屬關係,別無其他。

  可今晚……他作了夢,他彷彿被植入真切得如同發生過的前世記憶,那些關於余棠騏、高儀仁的點點滴滴,歡喜悲傷,全湧進他腦袋。

  他的心,被一場夢喚醒了,他對方梓璇的感覺,一夜間徹底轉變……

  見他怔怔站著,久久不答,方梓炎又出聲問:「關先生?」

  關棠騏理了理思緒,拿出最親切的笑容,說:「大哥喊我棠騏就好,我跟小璇不僅僅是上司下屬的關係,我們是男女朋友。」他堅定無比說道。

  「你們是男女朋友?」方梓炎驚訝,「晚上我問小璇,她說她沒有男朋友……」

  「她大概是害羞,我們剛交往沒多久。」關棠騏說得煞有其事。

  「呃……」一時間,方梓炎不知該信沈睡的妹妹,還是眼前這個語氣篤定的男人。

  「嗯……」沙發上的方梓璇有了細碎動靜,她眨了眨眼睛,神情迷濛,「哥……」

  「你醒了!」方梓炎鬆口氣。

  「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關棠騏彎身問她,一臉關切。

  方梓璇呆楞著,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屋子一圈,她……回來了?不是死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方梓炎見妹妹神情不太對勁,擔憂探問。

  「喔……沒有……我很好,沒有不舒服,只是……這是哪裡?我怎麼了嗎?」方梓璇有些恍惚,心虛看了眼一旁的關棠騏,小聲問:「關檢怎麼在這兒?」

  「這是我家。我晚上回來看見你睡在外頭菜園,就把你抱進來,你睡了幾個小時了吧。」關棠騏笑答。

  「喔……」她漫不經心應了聲,只是睡了幾個小時啊?

  「大哥,我有些事對小璇說,明天一早再送她回去,順便拜訪叔叔阿姨,可以嗎?」關棠騏見她心不在焉,轉而對方梓炎說。

  大哥?叔叔?阿姨?關棠騏在說什麼?方梓璇目瞪口呆,什麼時候他跟她家人這麼親近了?

  「呃?小璇如果想留下來,我沒意見。」方梓炎說,看了妹妹一眼。

  「梓璇,我有話對你說,留下來可以吧?」關棠騏問。

  「……可以吧。」她腦子很亂,不知穿越去大明朝,是不是一場虛妄的想像?

  「那好,別太晚回家,我明天上午要回醫院。」方梓炎說。

  「知道了。」

  「大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送她回去,大家可以一起吃頓早餐。」

  「好。」方梓炎深深看關棠騏一眼,點點頭。

  送走方梓炎後,幾十坪大的客廳剩他們兩人,方梓璇開始後悔,燙人的靜默在寬敞空間漫開,她低頭不敢看坐在茶幾上的關棠騏。可他那雙長腿就在她低頭的視線範圍內,隨興踩在墨色大理石地板上,她怎麼也忽視不了他的存在,真是個無賴的傢夥!

  「方梓璇!」他聲音有一點沙啞。

  她蹙眉,一時情緒波濤洶湧,她想念大明朝的余棠騏,清晰記得他跳田畦、仰望明月,聲音飽含破碎的痛苦,喃喃說著「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那是她對余棠騏最後的記憶,她以為自己死了,卻回到現代。沒想到穿越至大明朝度過漫長光陰,眨眼回到現代竟只是睡了幾小時而已……老天爺跟她開什麼玩笑!

  那些愛與嫉妒、遺憾與痛苦,真實得不像是夢……

  她穿去大明朝,乍見余棠騏時,想的是關棠騏,如今回到現代,看見關棠騏,她思念的卻是大明朝那個讓她深愛的余棠騏……他們約好下輩子一起「做壞事」,約好一起求老天爺,誰知,沒有下輩子,她回到現代了……

  眼前沒有餘棠騏,只有時常逮到機會就嘲笑她腦容量小的可惡關棠騏,她好想念那個會抱著她、喂她喝藥、仔細幫她烤乾一頭濕髮的余棠騏……忽然衝上來的熱淚,難以阻擋。

  聽見關棠騏喊她名字那一剎那,她多希望聽見的名字是高儀仁……

  關棠騏喊她半晌,不見她回應,他低下頭張望,看見兩行淚沿她臉頰滑下來,他怔住卻找不到話語安慰她,一會兒,他拇指擦過她右臉頰,聲音很低地說:「方梓璇,你應該知道偷竊犯法吧?偷竊是公訴罪,蔥跟菜我放在茶幾上,我還沒報警你倒先哭了,想用眼淚跟我求饒嗎?你要不要換個方式求饒?我考慮不報警。」

  「不過一把蔥、一把菠菜,你要報警就報警……」臭關棠騏!

  這麼有個性!關棠騏笑了笑,「跑來我家偷蔥偷菜,又選在元宵夜,你是不是覺得那兩句話應該很靈?」他說話聲音有些沙啞。

  「什麼話很靈?我不知道……」她裝傻否認,才不要讓他知道,這傢夥一定又會嘲笑她腦容量小,才會輕易相信沒有根據的俚語習俗!她不想被關棠騏嘲笑。

  「我不信你不知道,就那兩句啊,偷挽蔥就會嫁好尪、偷挽菜就會嫁好婿,你確定你不知道?那怎麼剛好偷蔥又偷菜?」關棠騏笑。

  「我不知道!」否認到底。

  「方梓璇,你缺男朋友,也缺好老公吧?」關棠騏又笑。

  「沒缺……」她撇過頭,不想看他。

  「我知道你缺,剛好我也缺女朋友、好老婆,不曉得為什麼,今天我看你特別順眼,這樣吧,你拜託我當你男朋友、好老公,我可以答應不報警。你知道親屬間的竊盜罪是告訴乃論,你若當我老婆,偷竊就算告訴乃論,我不提告就沒事。這個提議很不錯吧?」

  「你有毛病嗎?」方梓璇聽他說完,一把火氣上來,剛才複雜的情緒全煙消雲散了。

  關棠騏見她怒火騰騰地瞪他,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說:「這還差不多,哭什麼哭呢!你生氣比哭好看多 了。」他拇指抹去她另一頰殘餘的眼淚,「你放心,我身強體健,從上到下都好端端的,一點毛病也沒有。如果不信,你可以試用看看。」他逗弄她。

  「什麼試用!」她瞪他,關棠騏是吃錯藥了嗎?

  「我沒說錯啊,找男朋友跟找老公就像買車子,一輛車子買下來少說也要開個十年,更別說一旦選了老公,就得用幾十年,風險那麼大,不試用看看,怎麼知道對方性能好不好?頂不頂用?使用壽命撐不撐得了幾十 年?當然要好好試用一番……方梓璇,當我女朋友,我讓你試用看看,保準你一用成主顧。你說怎樣?」關棠騏沒臉沒皮地笑問。 

        方梓璇一副看著瘋子的表情,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愛刁難她、動不動嘲笑她的關棠騏,怎麼變成這副德性了?「我不想理你,我要回家了!」她站起來想走人。

  關棠騏一把拉住她,她沒留意,轉眼跌進他懷裡。

  「別生氣了……」他穩穩抱住她,放軟聲音,「天快亮了,天亮我送你回去,我答應你大哥要一起吃早餐。」

  「你……」一會兒讓人生氣,一會兒又用溫柔得會溺死人的聲音說話,她完全不知道怎麼回應他了。

  關棠騏望著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發現自己一向硬實的心因為她柔軟了,他彎起好看的弧度,對懷裡的方梓璇低語,「方梓璇,我們交往吧,我是認真的,我知道我嘴毒了一點,脾氣差了一點、做事吹毛求疵了一點,但不算這些,我長得又高又帥,手裡也有幾個錢,勉強是個高富帥,我不花心,對美女沒感覺,你不用擔心我劈腿,嚴格說來,依你差強人意的條件,應該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關棠騏!」他真有辦法,上一秒讓她小小感動,下一秒讓她大大抓狂,說她條件差強人意!他才是條件差強人意吧!他嘴毒、脾氣差、做事吹毛求疵!

  「好好好……」他眼眉儘是笑,這女人一定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是我條件差強人意,不是你,這樣可以吧?」他軟聲說。

  「你知道就好。」她忍不住笑了,覺得自己激動的反應好像有那麼點幼稚。

  「不過,我是真覺得你一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因為這世上比我好的男人確實沒幾個。」

  「關棠騏,有人說過你很臭屁嗎?」臉皮這麼厚!

  「沒,你是第一個。」他不在意地笑,「我說的是事實,不是臭屁。不鬧你了,方梓璇,當我女朋友。」那句當我女朋友,他說得很霸氣,不容她反駁的樣子。

  「我才不要!」她掙紮著要起來。

  「當我女朋友。」他又說第二次,不讓她離開。

  「我不要!」方梓璇瞪他。

  「今年當我女朋友,明年嫁給我。」他笑了,「或是你覺得我太好,想跳過女朋友試用階段,直接晉陞為關太太,我可以接受。」

  「關棠騏!你不要瘋瘋癲癲。」她氣炸了,不知哪來的力氣,終於從他懷裡跳出來。

  關棠騏望著氣呼呼的她,無所謂地聳聳肩,臉上仍掛著笑,「好吧,天亮了,我送你回家,認識你家人後,要回來睡回籠覺了。回來這裡前,我超過三十個小時沒睡,睡沒三小時又醒過來,現在真的很累。」語氣掩不住疲憊。

  「……你為什麼超過三十個小時沒睡?你不是也請假到元宵過後?」

  「你怎麼知道我請假到元宵過後?」他興味盎然瞧著她,顯然她十分關心自己啊。他的假是農曆年後才請的,從除夕放到元宵過後的方梓璇應該不知道才對。

  「呃……」她猶豫一下,才說:「前兩天張檢打電話給我,聊了一下,他說你今年也請長假,元宵過兩天後才收假。」

  「張檢?」關棠騏瞇了瞇眼,語氣淡下來,「張東文是嗎?」張東文那張臉開始讓他覺得討厭了,根本俞立軒二號,若人真有前世今生,老天根本是在捉弄人!

  「……是啊。」方梓璇莫名心虛起來,想起張東文長得好像大明朝的俞立軒,她居然有些對不起關棠騏的感覺……她搖搖頭,神經!關棠騏又不是余棠騏,張東文也不是俞立軒,只是長得像而已。說不定她根本不是穿越,只是作了場栩栩如生的夢罷了。

  「張東文在追你嗎?」關棠騏語氣不善。

  「追我?哪有!」方梓璇慌忙否認。

  「沒有最好,你離他遠一點。」關棠騏冷冷道。

  「為……為什麼!」她虛弱抗議。

  「你想跳過男女朋友,直接成為關太太嗎?」關棠騏不懷好意盯住她。

  她被盯得毛毛的,直接否認,「我不想。」

  「算你識相,戀愛過程還是別跳過的好。好了,我送你回去。」關棠騏不甚明顯地輕輕一嘆,流露些許疲憊。

  方梓璇仔細看他,才注意到他眼眶下明顯的黑影。

  「你為什麼這麼久沒睡?」

  「我父親兩天前過世,律師公佈遺囑,我父親一個大老婆,三個小老婆,以及我七個同父異母兄弟姊妹為了遺產分配,吵得不可開交,我被鬧得沒辦法睡。」關棠騏笑笑說,神情沒有一絲難過的模樣。

  方梓璇呆住,沒想到會聽見這麼重磅的噩耗,大過年的,關棠騏父親過世,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剛才還跟她說笑,要她當他女朋友……

  「你一定很難過吧?」

  「難過?」關棠騏拿起西裝外套、車鑰匙,將茶幾上的一大把蔥跟菠菜塞進她懷裡,然後拉她往外走,「我若說我不是太難過,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血?」

  方梓璇走在他旁邊,得抬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他始終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讓她想起余棠騏……

  「不會。」她說,一個大老婆、三個小老婆,七個同父異母兄弟姊妹,她不難猜到他生活大概不好過。

  「我不難過他過世了,只是驚訝他留給我那麼多錢,何必呢!我又不會感謝他。對了,我剛才跟你說的,我有些錢,是謙虛說法,根據律師公佈的遺囑,我名下資產算起來有近百億。你要好好抓住我,像我這種高富帥,又不貪戀美色的好男人,真的不多。」關棠騏說得眼角眉梢都是笑。

  方梓璇靜了很久,他們坐進車子,關棠騏發動引擎,方梓璇放下手裡的蔥跟菠菜,沒忍住,往他那邊靠過去,抱住他。

  「你難過就難過吧,我又不會嘲笑你,刻意裝得很開心,看起來很假。」她低聲說。

  關棠騏僵了一僵,嘆氣,重重回抱住她,在她耳朵邊低語,「女人果真容易母愛泛濫,你要安慰我就抱久一點,我喜歡吃這種免費掉下來的豆腐。」他戲謔輕笑。

  方梓璇退開,狠狠槌了下他的肩,「你少白目了。」

  「方梓璇,我沒白目,告訴你,換成別的女人送我這種免費豆腐,我還不屑吃。」

  她想起連續殺人案受害者陳義成的熱情妹妹,當時關棠騏不屑一顧的樣子,方梓璇沒好氣又瞪一眼關棠騏,不再說話。

  「方梓璇,考慮一下我。」關棠騏將車子開出大宅。

  「考慮什麼?」

  「明年元宵節過後我們沒分手的話,你嫁給我。」

  有病!方梓璇白他一眼,往車窗外看去不理他了,他是悲痛過度,暫時失心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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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0:48


  忙忙碌碌轉眼三個多月過去,方梓漩很少再想起關棠騏到她家吃早餐那天的情景了,家裡來了一堆不會在那時候來的親戚,叔公、嬸婆、表姊妹、表兄弟、堂兄弟、堂姊妹們全到齊,爺爺、奶奶對關棠騏滿意得不得 了……

  最讓她訝異的是,關棠騏居然好有禮貌,左一句叔叔、右一句阿姨,逗得她爸媽開心不已,連她四個挑剔的哥哥都對關棠騏印象滿分。

  真是誇張的一頓早餐!

  她從不知道,關棠騏收服人心一把罩,太厲害了。

  不過回台北後生活忙碌,多得像山一樣的案子立刻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老早把關棠騏那句「當我女朋友」,拋到九霄雲外,只在偶爾夜深人靜又忽然失眠時,才會莫名想起,而每每想起那句話,她就會想起大明朝、想起余棠騏。

  至於那個說了好幾次「當我女朋友」的關棠騏,回到台北後正常許多,也像是忘了那回事,忙著解決源源不絕的各樣案子。

  方梓璇抱著幾份卷宗往樓上跑,不料在樓梯間遇到正要下樓的關棠騏,他挑眉低頭笑望往上跑的方梓璇,「等不到電梯?」

  方梓璇靜了靜,想起穿越時那雙為余棠騏而廢了的腳,「能健康地跑跑跳跳是福氣,你不覺得嗎?」

  關棠騏若有所思,之後笑了笑,「快午休了,我們一起吃中飯,我最近太忙,一直沒時間找你。」

  「找我做什麼?」不找她才好吧!她可以少做很多事。

  關棠騏沒理會她帶了點嫌惡的表情,轉了話題,說:「沈少揚說,昨天查案的員警找到光碟片裡另外兩個人的身分了。」

  「真的?找到那個女孩子了?」方梓璇爬了幾階樓梯,來到關棠騏面前。 

  關棠騏睞向她手裡的卷宗,默默接過來,轉了方向往上走,方梓璇對案子發展太好奇,一時沒留意到卷宗被抱走。

  「只是找出另外兩個人是誰,一個已經死了很多年,另一個還沒查到下落,光碟片裡的女人也還沒找到。」關棠騏邊走邊說。

  「另一個已經死了?怎麼死的?」方梓漩問。

  「查到的死因是瓦斯中毒。」

  「瓦斯中毒……」方梓璇沈思,「知道在哪裡嗎?」

  「昨天警方去看過現場了,我上午約了房東,房東說自從章建明瓦斯中毒死亡,後來租屋的房客全住不久,這兩年屋子沒租出去,一直空著。我下午要去一趟,你想不想一起去?」

  關棠騏問。

  「好。」方梓璇跟著關棠騏走到她所屬的辦公樓層,他將卷宗交還給她,正好到午休時間。

  「你去放東西,我在這裡等你。」關棠騏說。

  方梓璇低頭望著被塞進懷裡的卷宗一眼,這才意識到關棠祺幫她拿了幾層樓,也想起他們在樓梯間遇到時關棠騏明明是要下樓的……

  「你剛才不是要下樓嗎?」她問。

  「嗯。遇到你只好改變主意。」

  「什麼叫做遇到我只好改變主意?」方梓璇無法理解。

  「意思是,我忽然發現我是個不稱職的男朋友,覺得應該改變一下,免得剛到手的女朋友跑了。」他理所當然的說。

  剛到手的女朋友?她以為回台北後關棠騏變正常了,誰知道他依然不正常!

  「關檢,我沒說要當你女朋友。」

  關棠騏對她那聲「關檢」皺了皺眉頭,不高興地說:「你可以叫我名字,親愛的女朋友!」

  方梓璇眼睛溜溜轉一轉,神情有絲惡作劇的得意,「我不知道你改名叫親愛的女朋友了!」

  「我是在叫你,親愛的女朋友!你快點去放東西,一分鐘後沒出來,我就到你辦公室跟其他同事宣布說我們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你還有五十九秒、五十八秒、五十七秒、五十六秒……」

  「關棠騏!我沒要當你女朋友!」她打斷關棠騏的倒數。

  「你是沒說要當我女朋友,不過三個多月前,當你的叔公、嬸婆、大堂姊、二堂哥、表哥、表妹、爸爸、媽媽、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一堆親戚家人認定我是你男朋友時,你沒有否認,我理所當然認定你是我的女朋友。忘了說,關棠騏這項貨品一旦售出,一概不接受退換。你還有三十二秒、三十一秒、三十秒……」

  「關棠騏!」方梓璇氣喊。

  「這還差不多,不過少個關字會更好,另外我也接受『親愛的男朋友』這類稱呼。你還有二十六秒、二十五秒、二十四秒……我一點也不介意對大家宣佈我們的親密關係。」

  關棠騏壞壞地繼續倒數,直數到十八秒,方梓璇跺了跺腳,轉身奔進辦公區,沒看見關棠騏臉上那貓捉到老鼠的得意笑容。

  一會兒,方梓璇氣喘籲籲跑來,關棠騏臉上的笑始終未褪。

  「挺可惜的,我其實非常期待對大家宣佈我們好事近了。」

  「什麼好事近了?」方梓璇茫然。

  「咦?記得我們說好了,今年當男女朋友,明年元宵過後當夫妻。」

  「誰跟你說好了!」

  「就是你跟我說好了。」關棠騏說。

  「我沒有。」方梓璇反駁。

  「你有。」關棠騏斬釘截鐵道。

  「我沒有!」

  「你當時沈默,我當作默認了,所以有。」關棠騏又說。

  「我沈默,是當你一時失心瘋,不是默認。」方梓璇好氣,這個關棠騏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直在激怒她。

  「我沒失心瘋,反正明年元宵過後,你安心當你的關太太,其他事都交給我。」

  「我、才、不、要、當、什、麼、關、太、太!」她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說。

  兩人一來一往在鬥嘴中來到停車場,關棠騏為她打開車門,她坐進車子,半點沒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幫女人開車門」這項服務,可是關大檢察官只對女朋友才提供的紳士服務。

  「我們來打賭,我賭你一定會成為我關棠騏的老婆,我要是贏了,我的全部財產都給你,如何?」關棠騏倒車,將車子駛出停車場。

  這適好像哪裡怪怪的?他贏了,他全部財產都給她?那是不是她認輸比較好?他不是說他名下財產近百億嗎?方梓璇甩頭,她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關棠騏,你最近還好嗎?」

  「為什麼這麼問?二關棠騏掃她一眼。

  「你父親過世沒多久,你那些兄弟姊妹不是為了遺產跟你鬧得不開心?」他大概是心情不好,才愛欺負她……

  「不只不開心,他們聯名對我提告,要求重新分配我父親的遺產,所以我這陣子忙到沒時間關心你,你別生氣。」

  說得好像他們真有什麼!「關棠騏,你別鬧了。」

  「我哪裡鬧了?」

  方梓漩嘆了一聲,「他們告你,告得贏嗎?」

  「我這幾年在司法界可不是混假的,先不說我有理沒理,光是所有法官都是我朋友,我就贏他們一大半了。」關棠騏嘻皮笑臉,「你放心,他們告不贏我,我家老頭大概也猜到他們會告我吧,該做的措施一樣沒少,我的繼承完全合法,他們該有的備份也都有,遺產不可能重新分配。不過跑法院確實有點煩人。」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心裡一定不好過吧?」她無法想像親人間反目成仇,若是她四個哥哥聯名告她,她一定難過到茶不思飯不想。關棠麒還能這樣沒事的笑,真不容易。

  「又母愛泛濫?要不要再抱我一下?我很樂意被你抱。」他說。

  「你能不能正經點?」方梓璇受不了他。

  「我很正經啊。」關棠騏在路邊找到車位,停妥車,「到了,在三樓。我們先看一下屋子,看完我再帶你吃飯。」他熄火後坐在位子上,安靜不動。

  「怎麼了?」方梓璇見他不動又不說話,問了。

  「我在等你抱我啊。」關棠騏無辜地看著她。

  方梓璇受不了,翻翻白眼,飛快下了車。

  關棠騏只好也下車追上方梓璇,「一個擁抱都捨不得給,小氣。」

  他們走到公寓大門前,關棠騏看外頭信箱,找到某個信箱,打開,手往信箱開口伸進去,摸出兩把串在一起的鑰匙,「房東放的,讓我們看完屋子把鑰匙掛回去就好。」

  「喔。」方梓璇應了一聲。

  兩人走上三樓,關棠騏打開屋門,率先進屋。

  一陣潮濕發黴的氣味撲鼻而來,顯示屋子確實有段時間沒人住了。

  「房東說發現章建明屍體的是許國良,也是光碟片裡七個男人的最後一個,回推章建明死亡時間,他是七個男人裡第一個身亡的。」

  關棠騏邊說邊往屋內的浴室走,方梓璇緊跟在他後頭。

  「警方怎麼查到最後兩人是章建明、許國良的?」方梓璇問。

  「他們把光碟片影像截錄,放大章建明、許國良臉部,印成照片,跳樓死亡的張中博的妹妹跟章建明交往過,她認出章建明,警方照她說的住址找到當年章建明租屋的房東,房東認出許國良。」關棠騏說。

  他蹲在浴缸邊,細細巡視每寸牆角邊縫,假設章建明瓦斯中毒死亡不是意外,這應該是S犯下的第一樁殺人案,S可能留下的刻痕必定十分細微。

  方梓璇見他找得十分仔細,便說:「我去陽台看看。」

  「好,小心點。」關棠騏說。

  他細心叮囑的語氣,讓方梓璇不禁回眸,短短瞬間,她居然臉紅心跳……她不願深想,往放置熱水器的陽台走。

  按理說,熱水器放置在陽台,應該不容易瓦斯中毒才對,但這裡的陽台做了密閉式百葉鋁窗,熱水器就在連著浴室小窗的外頭牆上,若是因為天冷,將百葉窗全關上,瓦斯往小窗灌進浴室,是有可能瓦斯中毒。

  她在瓦斯桶與熱水器間察看,不一會兒,她在連結瓦斯桶與熱水器的瓦斯管邊,看見一個像是用黑色奇異筆寫的小小的「S」,很小,有點模糊了,但仍看得出來是S。

  「關棠騏、關棠駿!」她大喊。

  關棠騏快步奔了出來,一把拉起她,將她拉到身後,護好了她,才問:「怎麼了?」

  方梓璇驚呆一陣,沒料到關棠騏是這種反應,好半晌回過神吶吶道:「我沒怎麼了,是你怎麼了……」 

  「你叫那麼大聲,我還以為你怎麼了。」關棠騏無可奈何的說,接著又碎念了一句,「保護好女朋友,是每個男人該盡的本分,我哪有怎麼了?」

  「我是怕你在浴室找線索太專心,聽不到我的聲音,才喊大聲一點。」她說。

  關棠騏嘆了一聲,「好吧,你喊我什麼事?」剛才她喊那兩聲,他只覺心臟突然狂跳,一陣緊張,從來不知道他的心臟可以因某個女人脆弱到這種程度。

  方梓璇從他後頭走出來,蹲下,指了指瓦斯管線,「你看。」

  關棠騏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仔細看片刻,說:「果然是S……」

  「你很確定嗎?字跡有點模糊了。」

  「你看這個S,最後勾上去的尾巴向下微微彎勾,這是那人的筆跡。」

  方梓璇回想了會兒,前幾樁案子留下的S刻痕,S最後彎勾處的確都微微向下彎回來,這是個人慣有的習慣。

  「所以章建明應該不是意外死亡?」

  「不是。」關棠騏拿手機撥電話給沈少揚,讓警方過來做正式記錄。

  接著,關棠騏又四處看了看,然後極為自然地牽著她的手,走出老公寓。

  「關棠騏!」方梓璇敵不過關棠騏的力氣,掙脫不開他的魔掌,只好出聲喊。

  「怎麼?」

  「我沒答應讓你牽手。」

  關棠騏望著他們交握的手,覺得畫面太美好,根本不想理會她,直接將她牽到車邊,幫她開車門。等她要上車了,才狀似不捨地鬆開手,不甘願地說:「你的手,暫時還給你,等一下再牽。」

  他繞過車頭,上車坐了一會兒,才啟動車子,神情有些掙紮,好片刻才說:「我見過你家人了,你要不要也見一見……我媽?」

  方梓璇正要開口拒絕,卻又聽見他繼續說:「她現在住馬偕,胰臟癌末期,醫生說情況好的話,還能活半年。晚上我要過去看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關棠騏……」方梓璇聲音軟下來,原來他這麼可憐……

  「我媽當張忠義一輩子的小三,愛慘了他,連死都想跟張忠義同一年死,真好笑!那男人哪裡值得她死心塌地的愛?」

  關棠騏平平靜靜地說,聽在方梓璇耳裡卻十分難受。他似乎很習慣用若無其事的態度掩飾他真正的情緒。

  她忽然能理解關棠騏為什麼嘴毒、脾氣差、做事吹毛求疵……她聽過一句話,世界上所有的混蛋,裡頭都住了渾身是傷的可憐靈魂……

  關棠騏曾經也渾身是傷吧?才慢慢長成如今這樣渾身帶刺的可惡模樣。

  「你跟我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希望我找個好女孩定下來。我本來打算讓她死不瞑目的,不過,既然老天爺讓我遇見你,那就算了。讓我媽安心的走,算還她生我、養我的恩情一場。你若不想跟我去看她也沒關係,我能理解,女人都討厭小三。」關棠騏輕笑。

  她不喜歡他這樣笑、真的不喜歡,會讓她……想抱一抱他……

  「我陪你去看伯母。」她說。

  「真的?你去看她的時候,記得別叫她伯母,她討厭被叫老了。」關棠騏認真說。

  「我叫她姊姊,可以吧?」

  「那她可能會笑得闔不攏嘴,也不必讓她太開心,叫阿姨好了。」

  「你是不是對你母親……又愛又恨?」

  關棠騏眼色複雜了一瞬,掐掐她的臉,「原來我的女朋友挺機伶的!我對她確實是又愛又恨,不像我對你,只有愛沒有恨。」

  方梓璇無語,愛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又莫名其妙!

  「方梓璇,元宵節那天,我作了一個很奇怪的夢,醒來看著你,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你幾輩子了,我說那些話是認真的,當我女朋友,明年元宵後,當我老婆。你好好考慮我的話,以後,我絕對不欺負你。」

  奇怪的夢?總不會跟她一樣,穿越了吧?

  以後我絕對不欺負你……聽起來,好像余棠騏的語氣,不可能,她在瞎想什麼!

  關棠騏一定是太過悲傷了,接二連三的打擊,任誰都會受不了。

  她決定……暫時容忍他的胡言亂語。

  「我會考慮。」她最後說。

*             *             *

  病房長廊,光潔雪白的地板,讓天花板明亮燈光顯得森冷,淡淡消毒水味漫在空氣裡。

  關棠騏一路牽著她的手,她從掙紮到索性放棄,面無表情被他牽著走。

  來到關阿姨病房樓層,才踏出電梯,迎面一名護理師走來,看著她跟關棠騏牽握的手,表情似乎有些吃驚。

  「關先生,蘇醫生正好在關阿姨病房裡……」

  方梓璇想不注意到都難,護理師的目光始終沒離開他們牽握的手。

  關棠騏神色無波地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

  「關先生,蘇醫生在關阿姨病房喔。」護理師又說了一次。

  方梓璇皺了眉頭,護理師是在暗示關棠騏什麼嗎?

  「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不過蘇文嫻在我媽病房又怎麼樣?值得你一句話說兩次?」關棠騏不冷不熱問。

  關先生給人的壓迫感好重,尤其是他冷淡問話的樣子,特別可怕……

  「呃……嗯……你跟蘇醫師……不是在交往嗎?」護理師終於支支吾吾地說。

  「誰說我跟蘇文嫻在交往?我說過嗎?」

  「關先生是沒說過……」護理師小小聲說。

  「我跟誰交往這種事,不是我說的,都不算數。」他語氣淡然,卻有強烈壓迫感。

  「可是,關阿姨跟蘇醫生……她們……」

  「她們說了什麼,與我無關。我的女朋友,是旁邊這位小姐,順利的話,明年我會娶她。」語畢,他拉方梓璇拐進病房長廊。

  長廊上兩三名護理師在不同病房進出,看見關棠騏牽了一個年輕女人,臉上表情都很是驚訝,她們紛紛打著招呼——

  「關先生……」

  「關先生。」

  「關先生,蘇醫生在病房裡……」最後一名出聲的護理師說。

  關棠騏皺眉,他沒理會,牽著方梓璇進了病房。

  釘掛在牆上的薄型螢幕正播放一則新聞,電視主播清甜聲音傳來——

  「葬禮極其哀榮,行政院長,總統府資政,副總統,也於上午九點十分到場致意……」

  關棠騏走進病房後,第一個動作是拿遙控器直接關了電視。

  「你天天看,不煩不膩嗎?他已經死了,反正你很快就會再見到他,何必……」

  「棠騏哥!」

  一道脆甜女聲從後面傳來,方梓璇心臟沒來由地擰一下,好耳熟的聲音,在哪裡聽過?

  她轉頭看從洗手間出來的人,整個人呆住——柳蘭芳!那張臉是柳蘭芳的臉……

  關棠騏厭惡皺眉,自從元宵夜作了那場夢後,他對蘇文嫻的厭惡便翻倍成長,從前他對蘇文嫻只覺得煩。長輩們總想把他們湊成一對,而蘇文嫻明顯也對他有意思,可惜他對她除了煩,沒有其他感覺。

  那場夢後他有些明白,何以蘇文嫻漂亮、聰明、溫婉大方,卻絲毫引不起他興趣!若人真有前世今生,蘇文嫻就是那個他即使喝了孟婆湯,也忘不了要恨的女人,因為她害死了他最愛的人……

  「阿姨狀況很不好,你不該這樣對她說話。」蘇文嫻語氣軟軟的,但責備意味濃厚,說完,她才看見關棠騏牽著一名女子。

  「棠騏哥,你……」蘇文嫻愣了會兒,看著他們牽握的手,眼裡霎時佈滿痛苦。

  「她是我女朋友,方梓璇。」關棠騏對蘇文嫻說。

  「女朋友?」她無法相信地驚呼。

  「是,今年是女朋友,明年我會娶她。」

  「你要娶她?」蘇文嫻臉色震驚,一剎那兩行淚滾落下來,露出深受打擊的模樣。

  方梓璇看了有些不忍,輕輕扯一下關棠騏的手,他低頭望兩人的手,再看看她,嘴角一撇,沒搭理她,反而拉著她往病床走去,對病床上消瘦又蒼白的關蓉芷說:「我女朋友,是檢察事務官,我們明年結婚。我帶她來見見你,你要去找張忠義,可以安心去了。」

  病床上的關蓉芷不氣不怒,反而笑笑看了看方梓璇。

  方梓璇聽不下去,甩開關棠祺的手,生氣說:「關棠騏,你再不管管你的嘴巴,我真的會不理你!」

  關棠騏轉頭看她半晌,那雙氣怒的眼睛,讓他嘴巴毒不起來。他抿抿嘴,沒回方梓璇話,態度卻立刻收斂,他目光又轉回病床上,語氣不算溫柔地問:「晚餐吃了嗎?」  

     關芷蓉笑容擴大,開心得十分明顯,說:「吃了一些。」

  「嗯。」關棠騏應了聲。

  方梓璇看他們無話可說,連忙道:「阿姨,您好。」

  「方小姐,你跟棠騏交往多久了?」關芷蓉問。

  被徹底冷落在一旁的蘇文嫻,抹了抹眼淚,深覺自己是這病房裡多餘的人,她安安靜靜離開了病房,沒人注意到她。

  「……剛交往不久。」她心虛看眼關棠騏,他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真有些礙眼。

  「棠騏脾氣差,虧你治得了他。你們打算明年結婚?我可能等不到明年了。」

  「沒……阿姨,您別這麼說。」方梓璇想,她實在不會安慰人。

  「你別浪費同情心了,我媽不怕死,她根本巴不得現在馬上死……」關棠騏的話被方梓璇一記怒瞪截斷,他住了嘴。

  「方小姐,能不能陪我聊一下?」

  「當然可以。」方梓璇說。

  「棠騏,我很想吃青森蘋果,你去幫我買幾顆。」

  他沈默一會兒,問方梓璇,「你確定你願意留下來?不願意不用勉強。」

  「你去買蘋果。」方梓璇說。

  關棠騏沒再說什麼,點點頭離開病房。

  「方小姐,坐下來說話,別站著。」關芷蓉溫柔笑著。

  方梓璇乖順在一旁的陪病床坐下,這才注意到小櫃子上有好幾顆大蘋果。

  關芷蓉順著她目光看去,尷尬笑了一笑,自嘲說:「我把人支開的藉口用得很爛。」

  「富士蘋果跟青森蘋果,吃起來口感完全不一樣。」方梓璇笑了。

  「你是個好孩子。」關芷蓉笑道:「你能不能幫阿姨拿一下電視遙控器還有播放機的遙控器?」

  「好。」方梓璇起來,拿了兩個遙控器。

  關芷蓉打開電視,將影像倒帶回播。這時方梓璇才好好看清新聞畫面,她暗暗震驚,沒想到關棠騏的父親是影業大亨張忠義,她之前只是聽關棠騏說了名字,完全沒意識到那個影業大亨就是關棠騏的父親。

  近百億遺產……原來關棠騏不是在說笑。

  「棠騏始終不能原諒我跟他父親的關係,他恨他爸爸,也恨我,不過他說得沒錯,我巴不得現在馬上死掉,能去見忠義。」關蓉芷笑得美麗,卻給人她隨時會消失的感覺。

  「阿姨……」她不知該說什麼。

  「我一直沒告訴棠騏,我跟忠義是青梅竹馬,我們本來要結婚了,可是忠義的爸爸在外面欠賭債,欠了將近三千萬,當時忠義在丁台當導播,梁雨彤是丁台大老闆的獨生女,她對忠義一見鍾情……

  「大老闆拿三千萬幫忠義還了賭債,條件是忠義必須娶梁雨彤,忠義跟我分手,娶了梁雨彤。當時我沒告訴他,其實我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

  「幾年過去,忠義跟我在路上遇到,那時我牽著才三歲的棠騏,忠義一看到棠騏,就知道那是我跟他的孩子,沒辦法,棠騏太像忠義了。

  「外面的人都說忠義花心,其實並不是,他只是藉由那些女人分散梁雨彤注意力,他不想梁雨彤對付我……這些事,我從沒對棠騏說過,即使說了,棠騏也聽不進去。」

  「阿姨,好好跟他說,他應該聽得進去……」方梓璇安慰著,可其實也沒把握。

  「我了解他,」關正蓉坦然一笑,「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她嘆一口氣,望向窗外,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兒才說:「等我死了之後,你替阿姨告訴他,我想到那時候,他應該聽得進去了。我只希望,他不要一輩子恨我、恨他爸爸,忠義一直很愛棠騏,總是覺得虧欠棠騏什麼,他死了,大部分財產全給了棠騏,大概是希望彌補沒能給棠騏一個正常家庭的遺憾。」

  可惜,棠騏最不在乎的正是忠義的財產……

  頓了頓,她續道:「方小姐,阿姨只能拜託你了。本來我想把事情告訴文嫻,就是剛剛那位女醫生,不認識你之前,我還滿希望棠騏跟文嫻能在一起,不過你也看到了,棠騏對文嫻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看得出來,棠騏很在乎你,他從來沒像剛才那樣聽過誰的話。我很高興你今天來看我,我終於可以安心了。」關芷蓉朝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棠騏心裡是愛你的。」

  「我知道,畢竟沒有愛,不會有恨。他愛我是真,恨我也是真。」關芷蓉看得很開。

  方梓璇實在無法反駁她的話,於是兩人一陣沈默,病房裡只剩電視聲音響著。

  一會兒,病房門被打開,關棠騏提了一袋蘋果走進來,看見電視又打開,生氣了。

  「就那麼忍不住?把我支開,只為了跟方梓璇一起看電視?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把張忠義當英雄、當神,你可不可以……」

  「關棠騏!你不要開口好不好?」方梓璇吼他。

  他怔了一瞬,吼回去,「你這個笨蛋,你什麼都不懂!」

  「你們別吵架……」關芷蓉聲音虛弱,卻制止不了兩個盛怒中的年輕人。

  「又罵我笨蛋,關棠騏!你今天才說過『以後我絕對不欺負你』!罵我笨蛋就是欺負我,你知不知道?你才是什麼都不懂的大笨蛋!」她氣極了。

  機器忽然發出一陣陣警報鳴響,嗶、嗶嗶……

  方梓璇後悔又著急,轉向病床,關芷蓉已雙眼緊閉,動也不動地躺在病床上。

  護理師奔進病房,蘇文嫻快步擠到病床邊,邊說邊關了機器警報,「不好意思,請讓一讓。」

  方梓璇趕緊讓開,蘇文嫻動作非常俐落,檢查過病人後,她站在床邊,落下淚來,低低道了一句,「棠騏哥,阿姨走了。」

  「不是應該……先急救嗎?」方梓璇完全無法接受。

  關棠騏握緊拳頭,僵著身子,許久才說:「我母親註記了不急救。」說完,他放下蘋果,走出病房,在白色長廊裡,站得筆挺,神色怔忡。

  他沒想到,愛與恨會在一瞬間終結。死亡,來得那麼突然。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1:16


  方梓璇呆站在病房裡,無法置信,剛剛還好好跟她說話的關芷蓉,就這樣過世了,關芷蓉離開那瞬間,她卻顧著與關棠騏對吼。

  蘇文嫻淚眼婆娑,宣佈了病患死亡時間。

  方梓璇走到病床邊,難過地拉了拉關芷蓉的手,低聲說:「阿姨,你剛才交代的事,我會做到……你一路好走。」

  護理師拿來病歷,方梓漩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正巧站在蘇文嫻右後方,她看見蘇文嫻在病歷上寫了一串英文,最後簽了「Sue」。

  那個「S」讓方梓璇看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細細看一次最後彎勾向下的弧度……

  她愣愣看了蘇文嫻半晌,醫療用鎮定劑,精準的外科手法,不會的,怎麼可能……

  方梓璇像被人從頭淋下一盆冰水,心裡打了寒顫,她靜靜走出病房,看見病房外的關棠騏,他神色空茫,那模樣讓她心疼了……

  「關棠騏……」她輕輕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很難過,她不該對他生氣的。

  關棠騏轉過頭,朝她勉強一笑,聲音很沙啞地說:「梓璇,我現在可能真的需要讓你抱一抱。」

  她眼底湧起了水光,二話不說,上前緊緊抱住他。

  「你……節哀順變……」最後,她只能這樣說。

  「別擔心我。」關棠騏伏在她肩上,「剛才對不起,是我不對,謝謝你陪她看電視。」

  他眼眶刺痛,將淚眨回去。

  「阿姨跟我說了很多話,過陣子我再告訴你,好不好?」她哽咽說。

  「好。」關棠騏深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摸摸她的臉說:「我先送你回去,還好,今天你過來了。」

  「我可以留在這裡陪你。」她不放心他。

  「沒事,我媽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只需通知禮儀公司過來,剩下的事他們會處理。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這才點點頭。

  關棠騏說:「你等我一下,我跟蘇文嫻說幾句話。」

  「好。」

  關棠騏進病房,不消多時又出來,「我們可以走了。」

  她靜靜跟他走到停車場,兩人進車子後,方梓璇小心翼翼開口,「你跟蘇醫生認識很久了嗎?」

  關棠騏邊開車邊說:「她是我媽姊妹淘的女兒,她考上陽明醫學院那年,我媽請她們母女吃飯,我才第一次見到她。嚴格算起來,我們認識七、八年有了。你放心,我對她完全沒有意思,你不必在意。」 

  「我……」方梓璇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在這時候說,何況她並不十分確定。說不定只是字跡相像,應該沒有這麼巧……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沒,沒想說什麼。」

  「你真的不必在意蘇文嫻。」他看她一眼,再次強調。

  「我不是在意她。」

  「不在意就好。」

  「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跟我說。」

  「好。我一定不會跟你客氣,我的準關太太。」關棠騏眼神深邃,透過後照鏡看她。

  「關棠騏,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為什麼不相信我沒開玩笑?」關棠騏認真反問。

  她被問住,許久才回答,「我們認識兩年多,沒約過會,你也沒給我多少好臉色,逮到機會就只會嘲笑我,我當然不信你會突然喜歡我……」

  他笑了,淡淡說:「你說的有道理,是我不對。忙完這陣子,我再好好補償你。」

  「關棠騏,你不可能真的喜歡我吧?」

  「喜歡就喜歡,這種事,對我來說沒什麼真的假的。我們認識兩年多,依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我會無聊到隨便騙一個女人說我喜歡她?」

  她無語,他的確不是那麼無聊的人。

  「我理解你很難相信,你就當我被雷打到,或被丘比特的愛情箭射到,其實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喜歡你……」理由有點荒唐,前世今生……誰信呢!他低嘆,又接著說:「現在我只能說,我喜歡你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我會努力說服你。不過話說回來,你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她望著他開車的側臉,說不出她沒有一點點喜歡他……她違背不了自己的心。

  「你不回答,我認為就是最好的回答了,至少是現在最好的回答。我們慢慢來吧。已經過晚餐時間了,我沒辦法帶你吃晚餐,你要不要路上買點東西回去吃?」

  「不用了。我回家煮麵條吃。」

  「嗯。煮豐富一點,別只有白麵條。改天帶你吃好吃的。」

  「你不吃晚餐?」

  「不吃了,我沒什麼胃口,送你回去後,我得趕回醫院。」

  「你……很難過吧?」

  「你放心,想哭的時候,我一定到你懷裡哭,你要隨時待命。」他幽默的說。

  「我不會安慰人……」偏偏她很想讓他好過點,因此更是懊惱。

  「看得出來。沒關係,以後你傷心,我會安慰你就好。我也不會安慰人,但我一定很會安慰你。」他溫柔地說。

  「我不知道你這麼會說情話……」

  「你終於發現我是在對你說情話了。」他哈哈一笑,一會兒又認真嚴肅地說:「梓璇,我很慶幸你今天在我身邊,謝謝你。」

  「不客氣,我沒幫上什麼忙……」她輕輕說。

  「你陪在我身邊,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她一時衝動,伸手握住他在排檔桿上的手。

  「關棠騏,不要太傷心,想哭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好。」他回握住她的手,深深看她一眼,難言的情感在他們之間流動。

  方梓璇恍惚片刻,覺得她像是又握住余棠騏的手……

  六百多年後的關棠騏,會不會就是六百多年前的余棠騏?

*             *             *

  告別式會場裡,方梓璇凝視著關棠騏。

  今天關棠騏一身深黑西裝配白襯衫,神情肅穆,他們有大半個月沒見面了,他明顯瘦了些。昨晚她接到關棠騏來電,問她願不願以未婚妻身分參加告別式?

  她靜了很久,他在手機另一頭也安靜等待,她想到那晚她主動握了他的手,那感覺……

  她說不上來,像是回到安全的港灣……她不是個矯揉造作的人,要她明明有感覺,卻端著架子裝沒感覺,這種事她做不來。

  但以未婚妻身分參加告別式?似乎又太跳tone了。

  她思忖了有十幾分鐘,而關棠騏一聲催促也沒,只在那頭安靜等著。

  他越是安靜,她的心越是柔軟,這樣的關棠騏,很像她曾愛著的余棠騏……

  「我們兩個多禮拜沒見了……」她對他說。

  「一直在忙,雖然很想你,可是抽不開身。」他平靜地答。

  「嗯,我以為你會有想哭的時候。」

  「還不到能哭的時候,我得把所有事情先辦好。」他在電話那頭溫柔地笑了。

  「知道了。明天早上你來接我嗎?」她問。

  「五點半去接你,會不會太早?」

  「不會。」

  「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了。」他低聲說。

  「嗯。」她應,心慢慢變得踏實。

  「梓璇,謝謝你。找時間,我會補你一場求婚。」他聲音十分溫柔。

  「好。」她很乾脆。

  通話時間很長,真正說的話卻很短,結束通話後,她才慢慢意識到,她答應了什麼。

  一早,往山區的路上,關棠騏對她說了許多,告別式在山區一幢日式木建築舉行,屋子是他醫生外公的舊祖厝,一幢檜木造的舊屋,棠騏外公十幾年去世前留給他母親,告別式辦在老屋,是棠騏母親想落葉歸根的心情。

  棠騏對她說,他外公外婆只一個獨生女,女兒一輩子當人情婦,讓兩老傷心欲絕,一度斷絕關係不相往來,後來是棠騏外婆病重,才終於和解。

  他說了不少對外公外婆、對母親的回憶,他語氣平靜,敘述直白,聽不出情緒起伏,但她知道他壓抑住了濃烈的情感。

  老屋子有個很大的院子,日式禪風庭園造景,幾乎讓人以為身在國外,小橋、石徑、青松,坐落在寧靜山區間,幽幽蟲鳴鳥唱,忽遠忽近。

  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兩人穿過庭院,來到日式木建筑前,他握住她的手,在老房子簷廊下,雙雙脫了鞋,步入鋪滿榻榻米的大客廳。

  禮儀公司的人將客廳布佈置得十分素雅,兩旁擺了雅潔的白菊花圈,靈堂前供了兩大束漂亮的黃色百合花。

  「一切依我母親的意思,不焚香、不誦經、不燒紙,來致意的賓客只需行禮,我們回禮即可。家祭八點,公祭八點半,公祭時你可能要辛苦些,我們跪坐旁邊,等賓客行禮後再一一回禮。來的人不會太多,九點左右能結束,可以嗎?」關棠騏問。

  她點點頭,已經快八點,禮儀公司的人過來跟關棠騏說話,她在一旁聽著。

  八點家祭時間到,他們行完禮,到一旁並肩跪坐,沒多久蘇文嫻脫鞋進了屋子,看見方梓璇與關棠騏並肩跪坐,她訝異一瞬後,神色黯然。

  「棠騏哥,乾媽上個月收我當乾女兒,我來參加家祭,我爸媽晚點會到。」

  他僅僅點頭,沒答腔,蘇文嫻也不再說什麼,在靈堂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方梓璇從這角度,剛好看見蘇文嫻穿淺膚色絲襪的右腳心有一個明顯的黑痣……她頓時震驚不已。

  蘇文嫻行大禮後,轉向他們行了禮,照理方梓璇應該跟著關棠騏回禮,可是太過震驚的她完全忘了回禮,只關棠騏一人回禮。

  關棠騏注意到方梓璇的不對勁,低聲在她耳邊問:「怎麼了?」

  「沒……沒事……」她這才想起該回禮,連忙彎身回了蘇文嫻一禮。

  蘇文嫻站起來,走到他們旁邊,也跪坐下來。

  八點半,公祭開始,陸續有親友來致意,關棠騏、她、蘇文嫻三人以孝子、準孝媳、孝女身分回親友禮,九點左右,告別式結束。

  關棠騏送賓客出去,方梓璇心神不寧,心情很複雜,眼睛時不時打量蘇文嫻,心慌慌的。

  等老屋剩下他們三人與禮儀公司的人,關棠騏對蘇文嫻說:「我們要走了,這裡有禮儀公司處理,你也早點回去吧。」

  「棠騏哥,找時間我們一起吃頓飯,好不好?我……有話想對你說。」

  「想說什麼可以現在說。」關棠騏不冷不熱地道。

  「我……」蘇文嫻看了眼方梓璇,猶豫片刻,「我想單獨對你說。」

  「我跟梓璇沒有秘密,你單獨對我說的所有話,事後,我一樣會讓她知道,不如你直接對我們說。」關棠騏完全不給面子。

  蘇文嫻看看方梓璇,眼裡有幾分掩飾不了的嫉妒,她遲疑半晌,才說:「我另外找時間約你。」

  「我不一定有空。」他語氣淡淡的。

  「沒關係,我可以等到你有空。」

  「隨你。」

  關棠騏拉著方梓璇跟禮儀公司的人交談幾句後就離開了。  

        直到關棠騏開車下山,他才緩緩問道:「你怎麼了?從蘇文嫻來了以後,你就心不在焉,我說過,你不必在意她。」

  「棠騏……」她脫口喊他,心有所感,想起大明朝的余棠騏、柳蘭芳……忽然覺得也許她不是穿越,而是清晰夢見了前世……

  老天爺或許開著每個人玩笑,一世又一世地,那些曾愛過、恨過、妒忌過、糾纏過的人,不斷以不同身分、角色來人世間相逢。

  「終於聽見你喊我名字。」關棠騏眉眼儘是笑,「我好像等了很久。」

  「我不是在意蘇文嫻,而是……」她懷疑蘇文嫻就是兇手。

  蘇文嫻或許就是六百多年前的柳蘭芳,在她生命裡,無論蘇文嫻或柳蘭芳,都是與她競爭同一份愛的人,可是她明白關棠騏,所以她不會疑心什麼。

  「而是什麼?」關棠騏揚眉問。

  「沒什麼。」她理了理情緒,右腳心的痣、相像的筆跡,光憑這兩點,能斷定蘇文嫻是兇手嗎?

  方梓璇覺得該仔細理清楚,她打算回辦公室把資料找出來,再好好看看,她不想貿然對關棠騏說出懷疑。

  最近他經歷的事實在太多,若換成她,恐怕根本撐不過接二連三的打擊,儘管他表現出不甚在意的樣子,但前後過世的畢竟是親生父母,怎麼可能不難過?

  他雖然老說不必在意蘇文嫻,然而他們是認識七八年的朋友,關阿姨過世前,在醫院也是由蘇文嫻多方照料,她想關棠騏心裡一定也感激蘇文嫻,若蘇文嫻真是連續殺人案的兇手,他會難過吧……

  「你確定沒什麼嗎?」關棠騏有些不信,她看起來恍恍惚惚的。

  「我只是想到幾件案子,有點分心,對不起,我應該專心些。」她說。

  「你什麼時候變工作狂了?」他輕笑。

  「才沒有!」她賞他一記白眼,「對了,我大哥昨天打電話給我……」她咬唇,猶豫了一下該不該說。

  「你跟大哥說了?」關棠騏直覺問道。

  「你叫得太順口了吧?」方梓璇嗔道。

  關棠騏不以為意,聳聳肩,「大哥打電話給你,怎麼樣?」

  「我跟他說……」唉,她昨天是怎麼說出那句話的啊!

  她當時掛了關棠騏電話不久,大哥接著來電話,她整個人還有點恍惚,不太有真實感,只知道她變成了某人的「未婚妻」然後就跟大哥說了。

  「到底說了什麼?這麼難出口?」

  「我說……我應該會跟你結婚……」這樣說,好像她很想嫁他的樣子。

  他明明連婚都沒求,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還告知家人,簡直太……太給關棠騏方便、也太理所當然了,嚴格來說,他們連好好戀愛都沒有啊!

  她摀住臉,不想面對關棠騏,依他向來的毒舌程度,他一定會笑她!

  關棠騏把車停在路旁,降下車窗,將車熄了火,風徐徐灌進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認真而嚴肅地望著她緊閉雙眼的臉半晌,他俯過身,靠近她的臉,感覺她溫熱的氣息吹拂過來……

  關棠騏微微笑開來,慢慢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近,直到唇與唇之間剩下不到一公分間隙,他沙啞出聲,「我要吻你,別掙紮……」

  說完,他的唇貼上她的,兩人一剎那都像觸了電,那熟悉的觸感,讓兩人一陣心悸。

  他吻得比微風還溫柔,帶著試探與摸索,見她沒任何掙紮,他鬆手,大掌遊走到她腦後將她托得更近、更緊,他的舌探進她唇齒間,索求她的清甜芬芳,他越吻越深,慾望冉冉升起,他身體漲疼不已,只能結束深吻,以免失控。

  她依然閉著眼睛,他撫了撫她被吻得紅腫的粉唇,開口道:「我們一定會結婚,謝謝你願意先對大哥說你應該會跟我結婚,失去這麼多之後,有人願意開口要我,尤其這個開口的人是你,感覺挺不賴的。」

  這是關棠騏難得流露的脆弱,方梓璇眨了眨眼睛,心疼感湧上來,她靠入他懷裡,將他抱緊了,好一會兒才說:「關棠騏……」

  「嗯?」

  「你居然不對我毒舌了……」

  「你現在住我心裡,我毒舌不起來。」他低笑。

  「我能住多久?」

  「你想要住多久?」

  「大概……想住好幾輩子吧……」若說他們今生相遇,是為了彌補前世的遺憾,那她貪心希望,以後生生世世,他跟她都沒有遺憾。剛剛那一吻裡,她知道,他們的靈魂註定相屬,那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實在太過強烈深刻……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我的心只有你能住。」他溫柔說,輕撫她的背。

  「大哥說,要你請他吃飯,他還說想娶他的寶貝妹妹,得先經過他那關。不過我想,現在二哥、三哥、四哥應該都知道了,恐怕你得一關一關過了。」

  「完全沒問題。」關棠騏不以為意,抱住她這刻,前所未有的幸福與滿足感填滿他。

  「關棠騏……」

  「嗯?」

  「你以後,真的不會欺負我吧?」

  「哪裡捨得。」

  「也不能罵我笨。」

  「絕對不罵,就算你真的笨……」他悶笑。

  「可惡!」她推開他。

  「這樣就生氣?別氣了,都我的錯。晚上請大哥吃飯?」

  「嗯,我問問他,昨天他說這兩天沒值班。」方梓璇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這裡沒訊號?」她訝異道。

  「不急,等到了市區再打。」關棠騏重新發動引擎,關了車窗,開車上路,「你二哥、三哥、四哥,應該不會太難打發吧?」他問。

  「我二哥是會計師,八成會跟你要財產清單來看,三哥是律師,專打離婚官司,你恐怕會被他逼簽什麼協議書之類的,至於我四哥,主業是程式設計師,副業是搏擊防身術教練,他應該最是難打發的……

  「對了,你記得手機別借四哥,他會灌莫名其妙的程式,你就莫名其妙被監控了,我是受害者之一,雖然他說是為了我好,萬一哪天我被人綁走,才知道到哪裡救我,可是被監控的感覺總是不好啊,不過他是我哥,我也不能怎樣……

  「認真說,我家大哥是最好應付的,你只要對他有禮貌、請他吃幾頓飯,讓他看你最好的一面,他若點頭微笑了,就算過關。但我其他三個哥哥喔,嘖嘖……一個比一個龜毛,尤其是我四哥,他大概會對你說:『你要是連我都打不過,別想娶我妹了。』,對了,你有學過防身術嗎?」她眨著眼睛,一臉無辜看他。

  關棠騏默了默,沒想到這年頭娶個老婆這麼難!只能說幸好他功夫不錯,有練過!小時候被外公強迫練武健身不是練假的。

  方梓璇見他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你保重」的樣子。

  關棠騏抓來她的手,重重親了一下,說:「你放心,我功夫很好。」

  余棠騏功夫也很好呢,真巧。她笑瞇了眼,「那太好了,看來,嫁給你有希望了。」她哈哈笑。

  「方梓璇,你真可愛。」他也笑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1:40


  方梓璇低頭輸入一則訊息,確認傳出去後,揮手招來計程車,前往約定地點。

  周間的漁人碼頭,人潮不似假日擁擠,她下車後步行了一段路,看見一輛藍色小轎車,車牌號碼正是對方簡訊裡的號碼。

  方梓璇彎身看眼駕駛座,走過去敲了敲副駕駛座這邊的玻璃車窗,對方抬頭見是她,笑了笑,解了中控鎖示意她上車,她打開車門,坐進車子,將門關上。

  「一個人來?」蘇文嫻問。

  「嗯。」方梓璇應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公務人員的手機號碼,很容易問到啊。」她調皮地眨了眨眼。

  方梓璇對俏皮的蘇文嫻有點不適應,雖然沒見過她幾次,但感覺她該是那種溫柔婉約的女孩子,很難讓人將她與俏皮連結在一起……有種奇怪的違和感。

  「你找我來,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對我說,是什麼事?」方梓璇問。

  「喔,當然是很重要的事啊。你等我一下。」蘇文嫻低頭翻找包包,摸索一番,快速拿出一樣東西,方梓璇沒來得及反應,左臂就挨了一針。

  她連掙紮都來不及,只開口說「你打了什麼」,人就在下一秒軟倒,完全失去意識。

  「只是打能讓你乖乖睡上一覺的針,別怕喔,你現在還不用害怕,等你醒過來再害怕不遲啊。」蘇文嫻溫柔笑了笑,將車駛離碼頭。  

*             *             *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方梓璇意識慢慢清晰,一陣淫靡聲浪飄飄忽忽傳來,她眼睛漸漸聚焦,就見不遠處一對男女在光裸糾纏。

  她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嘴裡被塞了棉布類的東西,又被貼上膠帶。她只能睜睜看著那對男女、聽著那對男女的對話。

  「是不是很爽?」男人壓在蘇文嫻身上。

  ……

  方梓璇閉上眼睛,撇過頭不忍再看,她想起看過的三張光碟片,想起蘇文嫻無助任那七個男人性虐欺淩。

  方梓璇覺得好難受,難受得想為蘇文嫻哭泣,她原是個好女孩啊!聰明、漂亮,如今又是個醫生,原該有大好的人生,卻變成殺人兇手,而那個男人,是光碟片裡唯一還沒被找到的許國良。

  激烈交歡沈寂下來,好陣子沒有動靜,方梓璇閉著眼睛,聽見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有腳步聲越來越靠近,她能感覺有人已經來到她面前,她的下巴被一隻纖細的手托起。

  「你醒來很久了吧?如何?看活春宮,有沒有讓你心猿意馬?可惜,你沒機會找關棠騏解饞了。張開眼睛吧,你可以開始害怕了唷。」

  方梓璇張開眼睛,看見蘇文嫻穿了內衣褲,只套了件上衣,裸露著修長白晰的腿在偌大的倉庫走來走去。

  她往許國良的方向看,他躺在地板上,閉著眼睛,像是失去意識毫無反應。

  「別擔心他,還沒死呢!我幫他打了鎮定劑。你知道男人很好笑,你只要給他們一點甜頭,他們就會掏心掏肺信你,每次跟他們做愛後,幫他們打鎮劑,騙他們那是對他們身體好的藥,下次做起來才會更勇猛,每個都相信我,做完一個個乖乖讓我打針喔!」

  蘇文嫻拉來一張椅子,與方梓璇相對而坐,她修長的腿交疊起來,姿勢很有女人味。她手上耍弄著一把手術刀,神色漫不經心,似笑非笑,視線像是看著方梓璇,又像是穿透了她。

  好片刻她才笑說:「我十七歲時,有天跟補習班老師討論問題太晚,回家路上遇到幾個不良少年,他們把我打昏,拖回其中一人家裡,把我綁在桌上,蒙住我的臉,然後一個接一個強暴我,你知道有幾個人嗎?」

  方梓璇根本無法言語,只能難過的看著她,同時心裡不安……蘇文嫻在對她傾訴、回憶那些猙獰的過去,這意味著蘇文嫻打算殺她。

  「你當然不知道,一共七個男人喔,每一個都跟我做兩三次,那個晚上,我被強暴了十九次……直到深夜,他們爽夠了,把我丟到僻靜小巷,警告我不可以報警,因為他們錄了光碟片,他們說我高潮的樣子特別美……」蘇文嫻冷冷地笑。

  「後來,我也覺得我高潮的樣子特別美,尤其是能一個個親手了結他們生命的時候,我覺得我特別的美,而他們要死的那天也特別能取悅我的身體,很奇妙吧……」

  蘇文嫻笑得明媚,方梓璇卻感覺到絕望。

  「方小姐,你愛關棠騏嗎?」

  方梓璇沒回答,她怕激怒蘇文嫻。

  「你一定沒有我愛得深。我十八歲那年看到關棠騏,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雖然他總是酷酷的樣子,但我知道,他是個溫柔的男人,能被他愛上,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我很愛他,很愛很愛……我決定親自動手殺了那些欺負我的人,只要把骯髒的秘密埋葬起來,我就能安心嫁給關棠騏了。」蘇文嫻神情恍惚而朦朧。

  「關阿姨要走之前,拜託我照顧關棠騏,她希望我給關棠騏幸福……我答應阿姨了啊。可是你出現後什麼都變了,關棠騏從三個月之前,開始不看我、不太跟我說話,方小姐,你跟關棠騏是三個月前開始交往的吧?」蘇文嫻的眼睛有不尋常的光亮。

  方梓璇還是沒回答,靜靜看著蘇文嫻,眼裡只有憐憫,那憐憫讓蘇文嫻瞬間跳起來,衝到她面前質問。

  「你在同情我嗎?不準你同情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聽見沒有!」

  「啪!」一記熱辣的巴掌落下來,方梓璇被打得一陣頭昏眼花,接著另一巴掌又落下,兩下、三下、四下……她被打好幾下,頭暈得難受。

  「對不起,打你那麼多下,你乖一點,我才不會再打你喔。」蘇文嫻對她笑,走回原來的位置。

  「你不必同情我,骯髒的秘密已經被我消除了啊,不會有人知道了。我只要再殺兩個人,秘密會像變魔術一樣徹底消失……你知道是哪兩個人嗎?」蘇文嫻得意洋洋望著她,見她低著頭不動,她更開心了。

  「你不知道嗎?我告訴你喔,一個是許國良,另一個是方小姐你啊!」說完,蘇文嫻哈哈大笑,又對方梓璇低語,「等方小姐死了,關棠騏一定會再跟我說話,他會重新愛上我,我才是那個能給他幸福的人,方小姐,你實在不應該成為我們之間的第三者,你不乖喔。好了,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我是好心人,不想讓你死得不明不白,現在我跟你說清楚,你可以準備上路。我對你好一點,先讓許國良走,等會兒你上路才不會太寂寞,我真的是好人喔。」

  蘇文嫻離開原本位置,往許國良那裡走,她蹲下來在許國良手腕上劃下一刀,鮮血湧出來,見狀,方梓璇拚命掙紮著卻毫無效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流逝……

  蘇文嫻又笑咪咪走向方梓璇,蹲在方梓璇面前,她眼裡有興奮的光,開心地說:「血流出來了,覺不覺得特別刺激?每次看見鮮血從血管噴出來,我會特別開心喔。方小姐,我的鎮定劑用完了,怎麼辦?沒有鎮定劑,手術刀切下去後會很痛,血從你身體不停冒出來會很不舒服耶。」

  說完,蘇文嫻站起來,走回許國良身邊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彎身翻找地上的袋子。

  「你看,這是什麼?你沒看錯,這是手槍。許國良其實很厲害,這是他自製改造的槍,很輕,適合我用。我說過我不是壞人,沒有鎮定劑幫你割腕太不舒服了,我下不了手,這把槍可以解決我們的難題,等一下子彈從這裡出去,」她指著槍口,然後比劃一道弧線,「咻,飛到你額頭,砰,穿過去,相信我,不會太痛,你可能來不及感覺到痛,一切就結束了。很棒吧?看我對你多好。」

  蘇文嫻將槍上膛,往旁邊射擊了一發,悶悶地砰一聲,令她笑得好開心。

  「沒問題,可以用的。你放心,我有好多子彈,都是許國良給我的……」

  突然一陣砰砰砰拍門聲,焦灼的男音隔著倉庫的門傳進來——

  「方梓璇、方梓璇!」

  方梓璇激動掙紮,被塞住的嘴發出嗚嗚悶叫聲。是關棠騏……他來了!她眼眶泛紅,沒忍住的哭了出來,害怕的情緒奔湧而來。

  蘇文嫻愣住,喃喃道:「不可能的,關棠騏怎麼會來……我注意過了,一路上沒有人跟蹤我們……」蘇文嫻舉槍對準方梓璇,恨恨地問:「你說,關棠騏怎麼找到我們的?」

  方梓璇搖搖頭,沒法說話,她想著,在大明朝被柳蘭芳毒死,難道回到現代她又要變成蘇文嫻的槍下亡魂?不,不可以這樣……關棠騏在外面,她不要、不要再讓他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無視有人不停撞門,蘇文嫻再次將槍上膛,「沒關係,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不能跟關棠騏在一起了!」

  此刻門被撞開,關棠騏第一個衝進來,看見蘇文嫻舉槍對著方梓璇,他根本沒多想,拔腿往方梓璇的方向衝。

  蘇文嫻見關棠騏衝向方梓璇,遲疑一秒,仍開了槍,關棠騏撲到方梓璇身上,兩人往地板跌去,子彈驚險擦過關棠騏右臂,血花濺到方梓璇臉上,她驚恐大哭。

  另一邊,沈少揚在蘇文嫻開槍後也跟著開槍,他打掉蘇文嫻的槍,也令她左手腕血流如注,痛得蹲在地上,幾名員警衝上來制伏她。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不是這樣……秘密應該被我消除了啊!我要跟棠騏哥在一起,我要跟棠騏哥在一起……棠騏哥,你看看我……方小姐已經死了,你轉頭看我啊!」蘇文嫻對關棠騏大喊。

  員警將蘇文嫻拉出老舊倉庫,方梓霆則奔往方梓璇那頭。

  關棠騏爬起來,愣愣看方梓璇臉上的血,一臉慘白,他顫抖著手摸她的臉,小心翼翼問:「你哪裡痛?你哪裡受傷了……」他慌亂擦去她臉頰的血。  

  方梓霆比關棠騏冷靜許多,先撕開方梓璇嘴上的膠帶,抽出塞在她嘴裡的棉布。

  「不是我!是你!你哪裡受傷了?」方梓璇大哭著說。

  方梓霆愣了一愣,站起來,轉到關棠騏右側,關棠騏還沒回過神,像是聽不懂方梓璇的話。

  方梓霆看見關棠騏右臂衣服破了,血從那處流出來,他動手撕開衣服,看到一道擦傷,子彈並沒有打進手臂,方梓霆鬆口氣,轉而對哭得不能自已的方梓璇說:「他沒事,只是被子彈擦傷。」

  關棠騏總算有些回神,轉頭看了看右臂,吐了口氣,重重抹一把臉,快速將綁在方梓璇身上的繩索解開,他拉起方梓璇,不說一句話,直接把人緊緊抱入懷。

  良久,他才聲音顫抖地道:「不要再這樣嚇我了……」他想起那個夢,看著她在他懷裡死去,那種可怕的無力感,剛剛在他真實人生裡又重演一回。

  「對不起、對不起……」她大哭著不斷道歉。

  方梓霆摸摸妹妹的頭,起身走出倉庫,倉庫外頭,警車燈閃閃燦爍。

  方梓霆問沈少揚,「應該沒我的事了吧?」

  「沒事了。謝謝你的幫忙。」

  「我幫的是我妹,不是你們。」方梓霆淡淡說。

  「裡頭怎麼樣?還好吧?」沈少揚適應力超級強,雖然認識方梓霆沒多久,但馬上習慣他冷得像冰的態度。或許天才都有點孤傲?沈少揚想。

  「死不了,一點小傷。」方梓霆撇撇嘴。

  「關棠騏受傷了?」沈少揚問。

  「不是他難道是我妹?要是我妹傷了,他就死定了。」方梓霆語氣冰冷。

  「哈哈……」沈少揚笑得幸災樂禍,看來關棠騏以後有苦頭吃了,想跟天才的妹妹交往,哪裡是容易的事!

  「哪裡好笑?」方梓霆斜眼睨他,這個大隊長看起來很礙眼。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沈少揚擺擺手。

  「那你在笑什麼?」方梓霆蹙眉。

  「你跟你妹妹長得挺像的,不過你比她好看很多……」沈少揚也不知為何,忽然冒出這句跟前文八竿子打不著的話。說完,他有點後悔,他喜歡男人沒錯,可從不曾隨意在口頭上跟男人調情,剛剛的話聽起來就像調情。

  方梓霆先是怔愣,下一瞬,俊臉染上一層薄紅,但仍酷酷冷冷地說:「想約我出去直接說,不必拐彎抹角。」

  沈少揚覺得被將了一軍,「我是一號。」他很直接地說了。

  「我看起像零嗎?約我之前,你考慮清楚。」方梓霆扔下話,轉身走回倉庫,那對愛情鳥的情緒應該平復不少了。

  沈少揚被留在夜風裡,呆了好半晌,回不過神。

  走進倉庫的方梓霆,不意外看著那對愛情鳥已坐在地上吻得難分難捨,他站在一旁等著,直到看見關棠騏的手不安份地往妹妹的胸摸去,他才重重咳了幾聲,那對愛情鳥終於分開。

  「親夠也哭夠了吧?」方梓霆走過去拉妹妹起來,沒好氣地說。

  關棠騏旋即站起來。

  「四哥……」方梓璇怯怯喊了方梓霆,整個家,她最怕的人其實是四哥啊。

  「下次再做這種蠢事,我不會等兩小時,我會直接殺到你身邊,聽見了?」方梓霆語氣平靜地威脅。

  晚上他收到方梓璇簡訊——四哥,兩小時後我若沒給你消息,請你打電話給關棠騏,告訴他我可能知道誰是 S,讓他找沈少揚。你可以定位我吧?梓璇

  他立刻定位了方梓璇的手機,接著定位出另一支手機與方梓璇的同時移動,等了一小時,他直接打電話問關棠騏,S是什麼人?又問他知不知道另一個手機號碼的主人?

  關棠騏毫不猶豫,找他出來會合,他看見好幾輛警車就知道不妙了。

  警車裡,關棠騏跟他說了S是犯下連續殺人案的嫌疑人,而另一個手機號碼,屬於他認識的女性友人。

  方梓霆當時想殺關棠騏的心都有了!他狠狠瞪關棠騏,只差沒說出「想娶我妹?你洗洗睡、作夢比較快!」

  接著定位顯示兩人停止移動,地點在靠海的一個老舊碼頭倉庫裡,他們這才匆匆趕過來。

  方梓璇自知理虧,沒吭聲點了點頭。

  「看在你為我妹妹,連死都不怕的份上,我勉強同意你們交往了。你這點小傷反正死不了,等會兒送我妹回家,可以吧?」

  「可以。」關棠騏真誠地說:「四哥,謝謝你。」

  「找時間,你的手機讓我灌程式。」

  「好。」關棠騏心甘情願地答應。

  方梓霆終於露出一點滿意的表情,看看方梓璇,掐一把她的臉,說:「幸好你沒受傷,不然看我怎麼罰你!好了,我要先回家睡覺了。」

  沈少揚這時也進來倉庫,對關棠騏、方梓璇說:「外面處理好了,許國良可能救得回來,你們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到警局做筆錄吧。我們先撤,要載你們一程嗎?」

  「不用。」關棠騏說。

  「我想也是。」沈少揚揮揮手,出了倉庫,方梓霆隨後走出去。

  倉庫裡剩下兩人,他們互看片刻,關棠騏摸摸她紅腫的臉。「她打你了?」

  「嗯。」方梓璇點點頭,沒多說什麼。他們都平安,這樣已經很好了。

  關棠騏牽起她的手走出舊倉庫,他們站在柏油路旁,望著眼前被夜幕籠罩的黑色海洋,方梓璇主動貼緊關棠騏左手臂。

  「什麼時候知道蘇文嫻是S?」他突然開口。

  「我只是猜,不是很確定。阿姨走的時候,我看見她在病歷簽Sue,筆跡跟我們在瓦斯管線上看到的S很像,在告別式上,我看見她右腳心有黑痣……」

  「那天你才一直心不在焉?」

  「嗯。」

  「為什麼不告訴我?」

  「只憑這兩點,不能確定啊。」她有些心虛,後來她又看了資料,還是無法確定,本想跟關棠騏說,卻猶豫不決該何時說,蘇文嫻就先打了電話給她。

  「但你可以告訴我。」關棠騏看著她,「你其實是怕我難受,想等確定了再跟我說,是吧?」

  方梓璇沈默。

  「你明知她是個危險人物,為什麼跟她出來?」

  「因為我希望不是她……」方梓璇嘆了口氣。

  關棠騏沈默不語,重重深呼吸一回,將她攬進懷裡,慎重地交代,「以後,千萬不要再做危險的事了,拜託你,好不好?我覺得這個晚上,我一下子老了十歲。」

  「對不起,我實在太笨了。」

  關棠騏無奈地笑,將她抱得更緊一些,「這是你說的,我都不敢罵你,因為答應過絕對不欺負你了。」

  「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跟四哥一樣,都想罵我……」她悶在他懷裡說。

  「還好你知道先傳簡訊給四哥,他很厲害。」

  「他很厲害,也很可怕,我最怕他了。每次做錯事,他就罰我在太陽底下蹲馬步。」她不甘願地說。

  「你怕蹲馬步?」他笑。

  「不是怕,是蹲起來很累……」

  「那我以後不罵你,就罰你蹲馬步吧。」

  「不可以,這也是欺負我!」她大聲抗議。

  「算了,我才捨不得。」關棠騏抱著她,「方梓璇,我說過我作了一個夢……」

  「嗯……」

  「那個夢很長,我夢見你被人害死了,剛才我真的很害怕我會像那個夢一樣失去你,我在夢裡答應你,如果有下輩子,我會好好疼愛你,絕不讓你受苦。」

  方梓璇眨了眨發酸的眼,他夢到大明朝的事了嗎?

  「方梓璇,說不定現在就是我們的下輩子,答應我,你會好好的、乖乖的,讓我疼愛你,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可以再冒險,好不好?」

  「好。」方梓璇微微哽咽,是夢見前世也罷,是穿越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了,他們之間,再沒有其他人、沒有無奈、沒有阻礙,只有深愛……

  現在她心裡充滿感謝,若不是回到過去,也許他們還要很久很久才能相愛,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相愛。

  「月亮出來了。」關棠騏說:「今天是滿月。」

  「嗯。」她轉頭看見一輪明月從雲後探出頭來。

  「方梓璇,我好像還欠你一場求婚……」

  「讓你欠著,沒關係。」方梓璇一派大方地說。

  「好,讓我欠著,找個特別的日子,再還你。」他笑看著天上的圓月,心裡慶幸,她沒事,完好無傷地站在他身邊,沒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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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2:02


  方梓璇跟關棠騏公開交往大半年了。

  這半年,她深深覺得成為關棠騏心愛女友,實在好處多多。

  好比,她注意到關棠騏總是幫她開車門,從前關棠騏只會指使她去買咖啡,現在關棠騏會去幫她買咖啡。

  再好比,以前報告堆積如山時,遇到大案,緊急報告趕不完,關棠騏只會打電話催催催,然後又對她交出去的報告挑三揀四、吹毛求疵,現在她報告交出去,他看得不滿意也只會對她笑,默默收下報告,自己埋頭苦改,完全對她沒要求。

  再再好比,以前她跑樓梯被他撞見,他只會一臉嘲笑,她聽說關棠騏認為她是因為覺得自己胖,才那麼愛跑,所以加碼使喚她,讓她跑個夠;現在,關棠騏看她跑樓梯,會乖乖跟她一起跑,然後笑著說,能健康地跑跑跳跳是福氣……很狗腿。

  認真說來,關棠騏當男朋友一百分,也令她終於知道「好老闆讓人上天堂」是什麼幸福滋味,沒得挑剔了。

  不過她有個小小的埋怨,說好的求婚至今不見蹤影,她說讓他欠,可不是讓他不用還,關棠騏老早四處散布消息說今年他們要結婚,可農曆年都要過完了,他欠她的求婚仍無影無蹤。

  他是不是認為不求婚她也非他不嫁了?真是這樣的話,就太可惡了。

  到了元宵節這天,關棠騏逼她請假,帶她回老家,回到家才知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也都回來了。

  「你們怎麼都回來了?」她問四個在家蹺腳看電視的哥哥們,年假時大家才聚過,通常這時候大家應該回工作崗位忙了,去年元宵是因為堂姊要結婚、表哥要訂婚,大家才把假延到元宵後。

  「你們不是要結婚嗎?」方梓霆說。

  「我們?哪有?」方梓璇一臉莫名其妙,某人欠的求婚沒還耶。

  「棠騏說你們要談結婚的事,讓我們今天回來。」方梓炎笑道。

  她轉頭瞪一眼跟在後面的關棠騏,不發一語進了廚房。

  「你惹她生氣了?」二哥方梓轅問。

  「晚上就好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謝謝你們回來幫我。」他說。

  「不,是我們該謝謝你願意把小麻煩娶回家。」三哥方梓熙笑裡藏刀,「該簽的協議你全簽了,離婚前、離婚後保障一樣,願意簽的男人,世上大概只有你一個,我妹妹應該找不到條件更好的,不把妹妹嫁給你就太笨了。」

  「三哥,我跟梓璇不會離婚。」關棠騏已經對方梓熙重複這話無數次了。

  「男人結婚前,哪個不是這樣說?這種話,你還是省省力氣別說了。」方梓熙看多了怨偶,根本不相信什麼天長地久。

  關棠騏無奈一嘆,要當方家的女婿,挺不容易的。

  一家人愉快用了晚餐後,關棠騏幫忙收好碗筷,然後對方爸方媽說:「叔叔、阿姨,我帶梓璇出去走走,晚一點回來。」

  「快去快去。」方媽媽慈祥和藹地說,她對關棠騏滿意地不得了,巴不得女兒明天就嫁他。

  關棠騏帶方梓璇出門,兩人靜靜走了一段路,他才開口,「今天元宵節……」

  「怎麼樣?」她沒好氣。

  「偷挽蔥就會嫁好尪、偷挽菜就會嫁好婿,知道這兩句話吧?去年元宵你去我家菜園偷蔥偷菜,記得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

  「跳菜圃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這兩句我也知道。」關棠騏說。

  一會兒,他們來到他家門前,關棠騏按了鍛鐵門遙控,牽著她走進前庭,來到依舊種植著健康青蔬的菜田邊。

  關棠騏鬆開她的手,然後走進菜田間,從畦這頭跳起來,跳了一整列田畦,又再跳回來。

  他微微喘息,在明亮月光下,他五官深邃,一雙墨黑的眼,深情看著菜田邊的她,方梓璇湧出熱淚,這一幕好似大明朝余棠騏跳田畦的模樣……

  「等一下我去後山偷老石頭,你記得要拔蔥、拔菜,你等我,我馬上回來。」說完關棠騏衝出院子,沿著山徑跑遠了。

  方梓璇心裡莫名一陣感動。大概猜到關棠騏想做什麼了……他要還求婚債了吧?她想笑又想哭,從大明朝再回到現代,她好像走了好長好遠的路,一切又好像只有瞬間……

  她蹲下來,拔了好多蔥,又再拔了好多菜,多拔一點,幸福會多一點吧。

  忽然警車鳴笛聲傳來,由遠至近,車子停在關棠騏家門前,兩個警察走下來,朝方梓璇喊——

  「小姐,把你手上的蔥跟菜交出來,有人報案,說這裡有小偷在偷菜。你是偷拔菜的小偷吧?」一名員警舉手電筒朝她這裡照來。

  她覺得刺眼,用手擋了擋,沒多久,四個男人魚貫走進前庭,好笑地盯著方梓璇懷裡的蔥跟菜。

  方梓炎開口,「你已經有棠騏了,不必再偷拔蔥跟菜吧?」  

  「大哥!是關棠騏叫我拔的……」她反駁。

  「他叫你當小偷,你就當小偷?」方梓霆沒好氣問。

  「哪有!這是他家,他叫我拔,怎麼我就變成小偷了?」方梓璇不滿。

  關棠騏氣喘籲籲跑回來,手裡握著兩樣東西,看見警察,他笑了笑。

  「你快跟警察說,我不是小偷,是你叫我拔蔥跟菜的。」方梓璇朝他喊。

  「警察先生,你們看見她在我的菜田偷拔菜跟蔥了?」

  「看見了。」兩個警察笑笑說。

  「所以她是現行犯。」關棠騏說。

  「是,我們隨時可以帶她去警局做筆錄。」警察說。

  「先等一下,如果她不同意,你們再帶她回警局。」

  「關棠騏,你在搞什麼鬼?」他不是要求婚?居然叫警察抓她?

  關棠騏走到她面前,單膝跪下來,他打開手掌心,一枚一克拉白鑽、一顆老石頭躺在他手心。

  「我怕你拒絕我,所以叫警察。記得去年元宵夜,我說親屬間的竊盜罪是告訴乃論能撤告,非親屬間的竊盜罪是非告訴乃論。你偷了我田裡的菜跟蔥,警察可以作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也可以作證,現在呢,我願意提供你一個脫罪的機會,方梓璇,你嫁給我吧,當我的老婆,我願意撤告。」

  方梓璇望著他手心裡的鑽石,好氣喔……這是什麼鬼求婚,一點都不浪漫,居然叫警察!太可惡了……

  「去年你一個人偷蔥、偷菜,今年我跳了田畦、拿了老石頭……」

  「警察先生,他也是小偷,他剛才偷了後山老房子的石頭!」方梓璇生氣地說。

  兩名警察為難地看了看關棠騏,他嘆氣,然後笑了。

  「親愛的,後山老房子也登記在我名下,那是我曾祖父的老房子,所以我剛剛說我是拿了老石頭。」

  「這樣不算偷竊。」警察先生趕緊說。

  「我在夢裡答應過你,要跟你一起求老天爺,讓你當我的好老婆,我當你的好老公,嫁給我,方梓璇。」他拉來她的手,等她點頭。

  方梓璇眼睛有淚,關棠騏一定是夢見了……

  「嫁給他、嫁給他……」兩位警察先生一前一後說。

  「這兩位警察是假的吧?」

  「不是,他們是真正的警察,不過是我的朋友。」方梓熙說:「你趕快答應嫁他吧,免得真要進警局做筆錄,被移送法辦,我不幫忙打偷竊官司。」

  「嫁給他吧,他的手機被我灌了監控程式,他以後絕對不敢出軌。」方梓霆幫腔。

  「他每年如實報稅,財產清白,我幫你看過了,能嫁。」方梓轅也出聲。

  「他讓你當小偷你都肯當了,當關太太有什麼難?」方梓炎輕笑。

  「你每一關都過了……」方梓璇終於被惹哭了,「嫁就嫁,誰怕誰?」

  他將戒指套進她手指,站起來抱緊她,無奈嘆一聲說:「傻瓜!」

        「你說過不欺負我的。」她悶在他懷裡道。

  「我不是說你傻瓜,我是說我傻瓜,明知道你哭我會心疼,還把場面搞那麼大,惹哭你讓自己難受,我不是傻瓜,誰傻瓜!」

  「這樣說還差不多……以後不準你叫警察!」

  「我是怕你反悔不嫁我,總要想個萬無一失的辦法啊。」他笑道。

  「這哪是萬無一失的辦法!說不定我寧願坐牢,也不想嫁你……」

  「沒有那種說不定……」

  幾個大男人聽著他們一來一往,搖頭嘆息,受不了地默默走出院子,離開「犯罪現場」。

  「他們都走了?」方梓璇悶著頭問,她聽見汽車引擎遠去的聲音。

  「全走了。」

  「這種求婚一點都不浪漫。」

  「我可沒說要給你一場浪漫的婚禮,就當作是我處罰你那次嚇死我大半腦細胞的危險行為吧。我過了好久情緒才稍微平復,現在想起來餘悸猶存,萬一你出事,我怎麼辦?」關棠騏說。

  「……好嘛,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她低聲討饒。

  「好,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不浪漫的求婚。我只是想當個紀念,去年元宵、今年元宵,將來都會是我珍貴的回憶。」

  方梓璇一陣感動,「關棠騏,我愛你。」

  「我也愛你。走吧,我們回家,他們在等我們回去談結婚的事呢。」

  「我們居然要結婚了。」她有些感慨。

  「是,我們終於要結婚了。」關棠騏望著她,拉開滿足的笑弧。

  灑落的月光如此溫柔,而他們穿越漫漫時光,終於有幸能如此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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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2:27




綠光 - 上輩子他是我主子(緣來是冤家之三)

刑警愛上連續殺人犯這種狗血事發生在他身上,李傑生表示頭好痛,
想當然這段感情的結局不會太美好,最後雙雙掛點跟世界說再見,
哪知道再睜開眼竟回到前世,他成了大戶人家的爺,她則是府裡的丫鬟,
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半天,發現得先改變過去,兩人才能有光明的未來,
所以他努力再努力,想著等一切結束就能摟她在懷、幸福一生,
沒想到又遭賤人陷害,兩人同年同月同日死×2,幸好老天有讓他穿回來,
只是當他想跟她再續第三世情緣時,卻發現她已經有了男友……
去你的,活兒都他在幹,老婆卻被別人把走,這口氣他怎麼嚥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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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2:49


【楔子】

        當最後一根蠟燭點亮時,女子吹熄了火柴,笑問著對面的男子,「我點上蠟燭了,那麼,你是不是可以準備許願了?」

        女子有張姣美的面容,一頭栗子色的長波浪捲髮窩在優美的頸項上,稜角分明的唇勾著笑,然而笑意卻未及那雙秋水杏眼。

        男子看著她,笑瞇一雙猥瑣的眼,「我要開始許願了,第一個願望就是……我要得到妳。」

        女子笑意更濃,眸色愈冷,問:「第二個願望呢?」

        「我要得到妳。」他看著那張被燭火映亮的美麗面容。

        女子忍不住垂眼低笑,托著腮道:「第三個願望不用說出口,你可以準備吹蠟燭了,方仲與。」

        「叫我仲與就好,這麼生疏做什麼?」方仲與嗤笑了聲。「喏,第三個願望給妳,看妳想要什麼,我都能滿足妳。」

        「真的?」

        「當然。」

        她笑了笑,「我許好了,你吹蠟燭吧。」

        方仲與吹熄了燭火,才剛要說這蠟燭的煙霧是不是濃了些,他的腦袋就晃了下,整個人倒進了沙發椅背裡,他勉強穩住自己,閉了閉眼……再張眼,坐在對面沙發的佟乃頊已經不見蹤影。

        他不禁微皺起眉,環顧四周,覺得大廳似乎有些煙霧瀰漫。

        「佟乃頊?」他試著站起身,想打開剛才為了點蠟燭而關上的燈,然腳下像是踢到什麼,教他失去平衡地往前撲去,雙手按在一個微涼順滑的物體,下一瞬,他聽見了清晰的嘶嘶聲,嚇得整個人往後彈,手腳並用地爬回沙發上。

        他緊抓著椅背,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腦門,確定在聽見為數不少的吐信聲時,整個人幾乎崩潰。

        方仲與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出,全身緊繃得像是快要崩裂的弓,佈滿紅絲的眼圓瞠著,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還是梭巡著大廳裡的每個角落,直到手機那頭有人應聲—— 

        「幹麼?」那聲音頗不耐煩。

        「哥,會館裡有蛇。」他摀著手機,嗓音放得很輕,怕會驚動潛伏在黑暗中的冷血動物。

        「你神經病啊,會館哪來的蛇?」

        「哥,我說真的!會館裡真的有蛇,而且很多很多……雖然我什麼都沒看到,可是真的有很多蛇!」

        手機那頭的方仲和頓了下,問:「什麼叫做你什麼都沒看到,卻真的有很多蛇?」

        「大廳裡沒開燈,我剛才要去開燈卻被蛇給絆倒,我還撲在牠們身上……哥你快過來救我。」

        「保全呢?」

        「沒有保全,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方仲與身形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方仲和咂了咂嘴,「方仲與,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會館裡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公關咧?調酒師咧?」

        「哥你聽我說,今天我生日,約了佟乃頊到會館,因為不想被打擾,就讓其他人先回去了,剛剛她帶了蛋糕來幫我慶生,可我才吹了蠟燭,她人就不見了,然後會館裡就出現一堆蛇……哥,我不說了,牠們離我好近,你趕快過來,快!」

        方仲和咒罵了幾聲後,怒道:「你這個混蛋,我說過幾次了,要你不準再嗑藥,你為什麼就是講不聽?!」

        「哥,我沒嗑藥,你要我戒我就戒了,我真的戒了!」方仲與整個人縮在沙發上,抖成一團。

        他痛恨所有的爬蟲類,畏懼那冰冷又帶著鱗片的微妙觸感,知道他這個祕密的人不多,就只有與他最親近的家人。

        「你他媽的若沒嗑藥,怎會說佟乃頊剛剛和你在一起?」

        「哥,我說真的,她幾分鐘前……不,不到兩分鐘,甚至不到一分鐘,我才剛吹熄蠟燭她就不見了,我可以發誓!媽的,是不是她在玩我,故意放蛇嚇我?最好別讓我逮到她,否則—— 」

        方仲和不耐地打斷他未竟的話,「佟乃頊十分鐘前才剛從我這裡離開而已,你他媽的到底看到誰?你這樣還敢跟我說你沒嗑藥?!」

        方仲與怔住,他呼吸急促,冷汗直冒,「不可能的,她剛剛真的還在這裡……」他一雙大眼不住地左右望著,總覺得黑暗之中有人在注視著自己。

       「我不想再跟你說了,你給我滾去睡覺!」

        「哥!」

        手機斷了訊,方仲與立時感覺到冷汗從額間滑落的冰冷感。

        他無法理解,不過是眨眼時間,人怎會消失不見,而哥又說佟乃頊在他那兒……哥不會騙他,那麼與他碰面的佟乃頊是誰?

        他想靜心思考,可逐漸變大的蛇信聲讓他神經緊繃,他最終只能抓起手機再次撥出號碼,下一秒,他聽見了手機鈴聲。

        方仲與吸了口氣,頓時明白了—— 今天是他生日,大哥才聯合佟乃頊給了他難忘的生日驚喜!

        「媽的!佟乃頊,我哥是給妳多少好處,讓妳跟他一起整我!」電話一接通,他怒聲咆哮,這一瞬間怒氣幾乎將恐懼給蒸發。

        然,也只有這一瞬間。

        「啊!」好像有什麼冰涼的物體爬上他的後頸,方仲與嚇得跳下沙發,直衝向壁爐邊,一連打開幾個開關,卻只見幾盞泛黃壁燈亮起,映照出地面有團物體正在蠕動。

        他直瞪著那團物體,像是個人,可是手腳卻極其不自然地在地上顫動,他拔腿衝過迷你吧台,毫不猶豫抽出擺放在壁櫃上的十字弓,一回頭正要瞄準,又不見了。

        身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聲,將手機按掉一拋,他轉身舉起十字弓不由分說地射出、架箭、再射出,轉眼間空間裡充斥著各種碎裂聲,好半晌才停下動作,氣喘籲籲地掃視每個角落。

        「佟乃頊,妳給我出來!」他架上箭,大眼殷紅著,「別想給我裝神弄鬼!」

         一切都是幻覺,什麼蛇什麼蠕動的鬼東西全都是幻覺,唯一真實的只有他跟她!

        突地,他的手機響起,嚇得他猛地一顫,手中的十字弓朝地上閃動亮光的手機迸射出去,精準地射中螢幕。

        一陣冰冷的低笑聲傳來,他快速地回頭,就見佟乃頊站在牆邊,他毫不猶豫地射出箭,卻只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

        「怎會連鏡子都分不清呢?」

        方仲與驀地又回頭,架箭的瞬間,他聽見了某樣東西破風而過的聲音,整個人頓了下,伸手輕觸著頸項,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佟乃頊。

        他想問為什麼,卻無法開口,逐漸變窄的視野裡只能瞧見斂去笑意、變得冷若冰霜的她來到面前,嗓音無波的道:「雖然已經過十二點了,我還是盡點心意跟你說聲—— 生日快樂。」

        他直瞪著她,感覺自己失去平衡倒地,在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她用著萬分焦急的聲音說:「方總,不好了,令弟這兒出了事,你能不能趕緊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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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3:14


        二○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淩晨一點。

        一輛房車停進停車格後,男人下了車,直朝前方記者圍繞的現場而去,大方地撩起封鎖線,一旁的員警本要制止,但一見到是他,隨即恭敬地放行。

        「阿憲在裡頭嗎?」男人隨口問著。

        「是,包警佐和鑑識科的人員還在裡頭。」

        男人點了點頭,大搖大擺地踏進位在金陽路上的私人會館,一進屋,光是一個玄關就教他瞠目結舌,再踏進大廳,他忍不住當博物館欣賞起來了。

        「組長。」

        前頭有人喊他,男人瞧也不瞧一眼,逕自指著懸掛在大廳上方的大型水晶吊燈,問:「阿憲,你覺得這座水晶吊燈大概要多少錢?」

        「組長,我不知道要多少錢,但我很肯定絕對是你的薪水買不起的。」身為偵一隊警佐的包宗憲快步向前,低聲問:「組長怎麼會來?」

        被喚為組長的男人是刑事局偵一隊組長李傑生,他很無奈地聳了聳肩,「柏銘的老婆突然要生了,所以請假回去,副隊長只好把我調過來,反正我也還沒回家,就順便晃過來了……你幹麼一臉很不歡迎我的樣子?」要不是現場還有鑑識科的人在,他會狠狠地戳包宗憲的額頭。

        「組長不是身體不舒服?」

        「三天前的事你為什麼到現在還記得?我問你,你還記得你昨天晚上吃什麼嗎?」李傑生沒好氣地瞪他。

        「一佳便當店的秋刀魚便當,裡頭有紅蘿蔔、綠花椰菜和……」

        「停!這麼好的記憶力到現在還無法獨當一面破案,是不是太浪費才能了?」別說昨天吃什麼,光問他前一頓吃了什麼,他也一點印象都沒有。

        「組長如果是特地來酸我的,你還是早點回家睡覺好了,對身體比較好。」

        「對學長這種態度,你不怕遭天譴嗎?」李傑生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直往第一現場走去,除了沙發區還算完整外,大廳北邊的迷你酒吧沿伸到兩面壁櫃,儼然像是被轟炸過一般。

        繞過正採集證據的鑑識科人員,他停在一面鏡子前面,看著鏡面破裂的線狀和彷似彈孔般穿痕,但他很肯定這不是彈孔,因為沒有火藥反應和微焦黑……應該是弓箭類的攻擊性武器。

        「傑生。」

        李傑生側眼望去,「欸,冠衡,你怎麼也來了?」

        「是啊,身體怎樣,還好吧?」麥冠衡往他肩上一搭。

        李傑生抹了抹臉,一雙深邃的黑眸極具深意的看著鑑識科好友,「冠衡,人是不是昏倒過一次就很掉漆,再也平反不了了?」如果可以回到三天前,他會死撐著絕對不昏過去,省得每個人一見他就問他身體狀況,感覺他像是快掛了。

        「要看狀況,如果你是被主任的鞋子給薰昏的,我可以偷偷告訴你,我也曾經瀕臨在昏倒邊緣。」

        包宗憲勉強忍住笑意,算是給鑑識中心主任一點面子。

        李傑生哈哈大笑,眼角餘光瞥見地毯上的血漬,隨即斂去笑意,「傷患呢?」該死,副隊長要他支援,也沒跟他說是兇殺現場。

        「沒有傷患,員警到場時,被害者已經呈現OHCA。」

        「兇器呢?」

        「十字弓箭。」麥冠衡指著另一面陳列櫃上的十字弓。

        李傑生微揚起眉,看著架上將近十把的十字弓,聽著包宗憲說第一手的消息—— 

        「死者方仲與是兆盛集團總裁的二公子,這裡是方家的私人會館,基本上不對外開放,出入的人會經過層層把關,要不就是由方家的兩位公子帶入。」

        「報案者是誰?」

        「報案者是佟乃頊,聽說是一位偵探事務所的所長,已經被帶回偵訊了。」

        李傑生頓了下,側眼看他,「佟乃頊?顓頊的頊?」

        「組長怎麼知道?這個字很少見。」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之前有大略詢問過,說是死者打電話給她,所以她便趕了過來,結果就成了命案的目擊證人。」

        「她有見到任何人嗎?」

        「沒有,她說她到場時,會館裡只有死者,至於監視器畫面鑑識科人員已經先帶回鑑識中心,作進一步的釐清。」

        李傑生聽到這兒,腦袋浮現數不清的疑問,尚未來得及整合,又聽包宗憲自顧自地說:「其實這件事說來是有點巧合的。」

        「什麼意思?」

        「兩個月前和三個月前也發生過兩起命案,第一起命案死者是兆盛集團營運長的兒子郭豐安,在他墜樓身亡之前,撥出的最後一通電話是給佟乃頊,而第二起命案的死者是兆盛集團子公司豐盛物流董事長的兒子林博源,案發現場同樣是在私人招待所,死者是遭電話線勒死,而死者最後見的人也是佟乃頊,監視器上清楚拍下佟乃頊出入私人招待所,但卻因為出入時間與死亡時間不符,所以只將她列為關係人偵訊過後就放她離開。」

        「……會不會太巧了一點?」李傑生皺眉。

        「真的很巧。」

        「我怎麼都不知道這些事?」

        「那時候組長不是在放長假嗎?況且第一起命案已經偵結,以意外結案,而第二起命案到現在還找不到兇器,監視器也沒拍到其他出入分子,至今還懸而未決……我只希望這一起命案不會連監視器都找不到影子。」說真的,他覺得壓力好大,這幾個月來簡直寢食難安。

        要知道兆盛集團可是國內前十大的企業,這幾個月來集團裡的富二代接連出事,警方卻遲遲無法破案,高層不斷施壓,他們這些基層人員絕不是一個苦字能帶過。

        然而,李傑生想的卻不是那些。

        佟乃頊,這個名字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卻像是烙鐵般印在他的腦海裡,他想,就算有一天他會遺忘一切,也絕對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和名字的主人。

       他怎麼也想不透,一個曾經被稱為警界之花的女子,如今怎會跟三起兇殺案扯上關係?

*             *             *

        刑事警察局偵一隊偵查室裡,偵一副隊長杜有為快速地書寫著,一會便將筆錄轉到佟乃頊的面前。

        「如果沒有什麼問題,在底下簽名。」

        佟乃頊接過筆錄看了會,從公事包裡取出筆,簽下名字後遞還給杜有為。

        「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多謝妳的配合,如果日後有找到其他線索,或者妳有想起什麼事項也歡迎到偵查隊找我。」杜有為面容剛正,不苟言笑。

        佟乃頊笑了笑,還沒回答便聽見敲門聲,門隨即被打開。

        「傑生?都幾點了,你還跑來這裡做什麼?」杜有為橫眼瞪去。

        李傑生壓根沒將他那一丁點騙小孩的火氣看在眼裡,畢竟兩人可是有著十幾年交情的老同學。

        「你還真敢說,是誰要我去金陽路那邊支援的?」李傑生懶懶地往他肩上一靠,隨即朝佟乃頊打了聲招呼。「嗨,學妹,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學長。」佟乃頊噙著淡淡笑意,「先走一步,學長。」

        「作好筆錄了?」李傑生往旁一步,不偏不倚地擋住她的去路。

        「嗯。」

        「借我看一下。」他一把抓起筆錄,一目十行地看著。

        「佟小姐已經作完筆錄,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家了。」杜有為沒好氣地將筆錄搶回,「而且你跟這件案子沒關係,回去。」

        「老杜,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明明是你要我去支援的,我都已經介入了,你還不讓我經手,是怕我破了案子,丟了你的面子裡子是不是?」李傑生話是對著杜有為說的,可深邃的眸卻眨也不眨地看著佟乃頊。

        「我說了,這件案子不準你插手。」

        「我不管,這件案子牽扯到我最喜歡的學妹,我怎能不管?」說著,他不忘朝佟乃頊眨眨眼,「妳說對不對,學妹。」

        佟乃頊臉上笑意不變,「學長,筆錄上寫得很清楚,我是關係人並不是嫌疑人,所以我並沒有被牽扯其中,學長千萬別拿我當擋箭牌。」

        「學妹,我也覺得筆錄上寫得很清楚,不過有一點我想不透,不知道學妹能不能幫我解惑。」

        「學長破案無數,哪裡還需要我幫?」她好笑道。

        「要的要的,因為妳是案件關係人嘛。」他一把拉開了門,「學妹,咱們邊走邊聊,反正妳剛剛一定是被載到刑事局的嘛,我送妳回去。老杜,我送學妹回家,先走啦。」

        杜有為眼皮抽了抽,只能無奈的任由他去。

        佟乃頊也沒拒絕他的好意,畢竟有人自願當司機,沒道理說不。

        一上車,佟乃頊便道:「學長,麻煩你送我回金陽路,我的車子停在那附近。」

        李傑生點了點頭,狀似隨口問問,「學妹,妳是因為接到死者的電話才會趕到私人會館的?」

        「是啊,方仲與氣急敗壞地罵我,說我跟他哥聯手整他。」她聳了聳肩,一臉無奈地道:「等我趕到時,他人已經倒在地上,我馬上聯絡他的大哥方仲和,方仲和一到場就讓我報案,後來我就跟他一起進了刑事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作完筆錄。」

        「他為什麼會認為是妳跟方仲和聯手整他?」

        「因為他生日。」她看著窗外繁華的街景,「方仲和趕到會館時,跟我提起方仲與打過電話給他,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而我將我知道的告訴他,他就說以往方仲與生日時,他偶爾會跟其他友人一起整整他,但通常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誰知道這會兒卻變成這樣。」

        「學妹,方仲和早先作完筆錄離開了,我看過他的筆錄,他說死者打電話給他時曾提起是妳幫他慶生,還準備了蛋糕,可誰知道一吹熄蠟燭後便煙霧瀰漫,還說會館裡有蛇。」

        佟乃頊聽完,不禁低笑出聲,摸了摸鼻子道:「學長,其實這事也很好辦,叫鑑識科的人員多用點心,將會館裡的地毯和沙發等等物品送驗,看能不能找到蛇身上的鱗片或皮屑等等,至於蛋糕,也請鑑識科人員用心採證,也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鑑識科人員肯定有得忙了。」李傑生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偵一隊接下來肯定也會忙得沒日沒夜,畢竟近來接二連三出事,全都在偵一隊的管轄範圍……學長,加油。」佟乃頊比他笑得還要開心。

        李傑生睨她一眼,「學妹,就算我很清楚妳在幸災樂禍,但我還是覺得妳笑起來真美。」

        佟乃頊笑瞇了天生嫵媚的杏眼,「千萬別愛上我啊,學長。」

        「來不及了。」他無奈地搖頭。

        她撥了撥瀏海,一臉愛莫能助,「今生已罄,來生請早。」

        李傑生低低笑著,「學妹,能不能讓我預約一下?」

        「慢慢排隊,學長。」她拋了個誘人媚眼。

        紅燈亮起,車子緩緩停在白線前,李傑生專心地打量著她,原本的俐落短髮變成了栗子色的波浪長髮,添了幾分成熟韻味,薄妝讓那張原本就出色的美顏更顯風華,就連向來犀利的眸子也顯得溫潤許多。

        總結,她絕對是個站在路上,會讓所有人頻頻回首注目的美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有點虛假。

        「學長這樣看我,我會害羞的。」佟乃頊笑意不變,像是早已習慣男人對她行注目禮。

        「學妹,從方仲和的住所到私人會館,在沒塞車的情況下,大約需要幾分鐘?」他突然問道。

        佟乃頊垂斂長睫,想了下,道:「如果以速限六十以下計算,大約十分鐘就能到。」

        「所以當死者打電話給妳時,妳離私人會館已經很近了。」

        「那時我人在金陽路的前一個路口,一接到電話我就立刻前往,停好車後還打了通電話給方仲與,可惜他並沒有接,而等我進了會館,看到的就是警員到場後的現場,如果學長懷疑,鑑識科人員已經將方仲與的手機帶回,到時候可以查看通聯時間,還有,我相信監視器畫面一定有拍到我的身影。」佟乃頊沒有任何一絲被盤問的不耐和被懷疑的不滿。

        「學妹真的很配合。」說的真夠詳細的,而且都是能夠查證的細節。

        「我好歹當過警察,也想提供更多細節釐清案情,當然,一方面也要幫自己洗刷嫌疑嘛。」她神色磊落,沒有半點私人情緒。「此外,我也很想跟學長說,如果我真的是兇手,我不會蠢得帶個蛋糕成了被逮的證據。」

        「妳認為蛋糕很關鍵嗎?」綠燈亮起,他在車潮稀少的八線道龜速前進著。

        「不是關鍵,而是多餘,因為遺留在現場的任何物品都是有跡可尋,如果不想遺留在現場,要讓一個大蛋糕變不見太麻煩了,就犯罪心理學來說,身上愈輕便愈簡單是大多數犯人的選擇,不過這也牽扯到是隨機殺人或是闖入搶劫抑或者是私怨了結,照目前看來,財物沒有短少,隨機殺人而闖屋也頗少見,因此恐怕只剩下私人恩怨這個方向了。」

        「學妹認為當時死者打給方仲和時,說的內容全都是假的,但他為何要說謊?」這一點一直讓他覺得很突兀。

        佟乃頊撓了撓鼻子,「就方仲和的說法是……方仲與有吸毒的習慣。」

        「是嗎?」

        「嗯,反正法醫到時候會解剖方仲與的大體,一樣會知道他有吸食毒品的習慣。」

        「妳的意思是死者是吸食毒品後產生幻覺?」

        「這是有可能的,尤其當我去到會館時,會館內確實有大麻味,雖然方仲和趕到後啟動了空調,但警員到達現場時應該還是有聞到味道,學長可以去向第一時間趕到的員警求證。」

        李傑生輕點著頭,對於這一點稍稍抱持懷疑,但這個解釋確實說得過去。

        「換句話說,他有可能是吸毒後產生有人要殺害他的幻覺,所以拿了十字弓防身……」李傑生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著,問:「有沒有可能是十字弓反彈射進他的頸項?」

        她沈吟了下,「有可能,但現場無法推算射程與反彈程度。」

        「所以也有可能非意外,而是有兇手潛伏在暗處。」而當她進入會館時,兇手有可能正好作案完離開?

        眼看著私人會館已經出現在下一個路口了,他忍不住抓緊時間再問:「學妹,妳認為這位兇手是怎樣的心理狀態?」

        「學長,我怎會知道?」
「學妹可以三年內通過特考,從警佐一路升到市刑大偵查副隊長,那可不是運氣好,而是有真材實料的,尤其據我所知,學妹的犯罪側寫相當了得。」他說得已經夠含蓄了,當初犯罪防治學系的教授對她可是讚不絕口。

        「學長,我現在是偵探所所長,學長如果想借助我的長才,必須按照規矩計鐘點費,同意嗎?」

        「學妹當初為什麼離開警界?」

        佟乃頊解開了安全帶,笑意不減地道:「因為警界找不到我要的真理。」

        「什麼是學妹要的真理?」

        「學長,前面停車就好。」佟乃頊笑了笑,朝他眨眨眼,在他將車停妥後,隨即下車。「哪天有緣,我就跟學長報告。」

        瞧她栗子色的波浪長髮在夜風裡劃出美麗的弧線,李傑生按下車窗,問:「學妹,珍奶妹最近好嗎?」他的雙眼緊盯著她被黑色套裝包裹住的身材線條,當然沒漏掉那雙三吋以上的高跟鞋,恰如其分地露出她玉白的腳踝。

        唉,沒辦法,他是腳踝控,看女人通常是看腳踝的。

        修長纖美的身形微頓了下,她微微回頭,像是有些埋怨地道:「我跟她已經很久沒聯絡了。」

        「妳跟妳妹感情那麼好,怎麼可能很久沒聯絡?」

        七年前,因為他與國際刑警聯手破獲了一宗跨國毒品交易案,警大邀請他回母校演講,當時的接待生便是她。在演講之前,他們稍稍聊過天,當時他瞧見收到妹妹簡訊的她,唇角揚起的笑說有多燦爛就有多燦爛,可見她妹妹能左右她的情緒。

        佟乃頊托著額,又踅回車邊,略彎下腰,道:「學長,我覺得你與其問我妹的事,倒不如多留意一下身體。」

        李傑生揚起濃眉,「什麼意思?」這話他雖然是笑著問的,但心頭卻是一驚,他可不認為杜有為會將他三天前昏倒送醫的事告訴她。

       「字面上的意思,去看醫生吧。」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蜷縮跪坐在他肩上那個半透明的鬼魂。「謝謝學長送我一程,路上小心。」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坐上一輛紅色的跑車,隨即發動離去。

        李傑生就著後照鏡,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麼也不覺得自己的氣色差,更不認為同事會將自己的糗事道出……嗯,改天問問學妹吧,把這當成搭訕的藉口應該不賴。

*             *             *

        鑑識科裡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嚴重低氣壓。

        原因無他,只因調了私人會館的監視器查看,就見在十一月十日當天出入過私人會館的只有死者和佟乃頊,死者是在晚上九點多進私人會館,順便讓會館裡的保全、酒保先離開,而佟乃頊則是在十一月十一日的淩晨十二點進入,與手機上的通訊時間比對,完全吻合。

        想當然耳,蛋糕都沒出現在兩人手中,也就是說,死者打給方仲和的那通電話內容,極有可能是假的。但就算是吸毒產生幻覺而撥出電話,也不代表這樁案子裡沒有兇手,可偏偏從現有的證據顯示,根本沒有第三個人進出會館,以至於鑑識科裡形成了悶鍋現象,眼看著就要炸鍋了。

        慶幸的是在一個小時後,法醫證實了死者體內確實有毒品反應,整件案子峰迴路轉,幾乎從兇殺轉成了意外。

        「目前看來,恐怕也只能以意外結案,而我聯絡了死者的兄長,死者兄長對於意外結案表示接受。」杜有為攤開手邊的資料講解著。

        李傑生輕點著頭,目光落在現場拍攝的幾張照片。

        「那麼這件案子就這麼結了,你不要再插手,放個長假好好治療身體。」杜有為語重心長地道。

        李傑生還是輕點著頭,修長的手指開始移動照片,看似無意義的排列,卻又像是看出什麼端倪。

        杜有為微惱地往照片一按,強迫李傑生正視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李傑生,我剛剛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李傑生微皺起眉,「你剛剛說了什麼?」

        杜有為一臉要掐死他的表情,「反正你不要再辦案,馬上給我住院治療!」

        李傑生雙手環胸瞪著他,「你最好吼大聲一點,讓整棟樓的人都可以聽見。」他沒好氣地罵道,又像是想起什麼,問:「對了,那天你偵訊佟乃頊的時候,有沒有跟她提起我的身體狀況?」

        「你有毛病啊,我跟她又不熟。」他知道佟乃頊曾經是市刑大偵查副隊長,之前他們也因為業務而聯手過,但也僅只於工作而已。

        「是喔,那她是從哪得知我身體不好?」那天回家後,他照了好久的鏡子,他的氣色好得不得了,她沒道理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有狀況呀。

        「你問我我問誰?」

        「你沒跟其他人提起我的病情吧?」

        「廢話,這是你的個人隱私。」杜有為一雙虎眼狠狠地瞪著他,大手將桌面的照片掃進資料袋裡。「但我警告你,你是我的下屬,你如果執意不住院治療、執意要出勤務,到時候卻因為病情而影響勤務,我是絕對不會對你客氣的。」

        「你想太多了好不好,你到底是把我想得多嚴重?」李傑生不禁發噱,跟他搶資料袋裡的照片,「資料再給我看一下,我覺得那幾張照片有點奇怪。」

        「你把我剛才說的話當放屁就是了?」杜有為額際冒青筋。

        「不是嘛,辦案不就是這樣嗎,不要輕易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就算這個傢夥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貢獻,但死者為大,替他找出兇手也是咱們的義務跟責任。」李傑生將照片又倒回桌面上,在杜有為發火之前,將幾張照片拼在他面前,「瞧,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覺得你比較奇怪,為什麼人明明就不舒服,卻不肯接受治療?」

        李傑生翻了翻白眼,不睬他,逕自比著照片,「老杜,假設說死者是意外身亡,那麼我們只能推斷他是因為毒品產生幻覺,拿十字弓當武器,卻不慎因為反彈而射中頸部,是吧?」

        「有空說廢話,要不要乾脆去醫院?」

        「你……這麼關心我,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李傑生一臉凝重地問。

        杜有為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勉強才能控制住掐死他的衝動。「李傑生,才剛吃飽,沒必要說這種話把咱們都逼吐吧。」

        「那你就輕鬆一點,不要這麼緊迫盯人,害我會錯意。」李傑生咂著嘴,又繼續解釋道:「問題是,你看這是死者倒下的方向,代表他就是在這個位置被反彈的箭射中,而以拋物線計算,這是一面玻璃櫃,早已經被他射得亂七八糟,假設這個距離這個角度會產生反彈,那麼請問,為什麼反彈的箭就只有一枝,而且還不偏不倚地射中他的頸部?」

        杜有為聽完,垂睫瞪著照片。

        「還有,死者收藏的十字弓全都是高磅數,屬於中長射程,而他倒下的位置距離玻璃櫃頂多七、八公尺而已,所以有的箭是直接嵌在木牆上,而玻璃櫃裡陳列的大多是酒,你認為有哪一個角度和哪一種物品可以讓白鋼製的尖銳箭頭反彈,還那麼筆直地射進他的頸部?」

        杜有為想了下,指著照片中玻璃櫃的木邊條,「這個角度有可能,但恐怕要借儀器到現場測量,畢竟他頸部的傷痕是呈兩點鐘方向射入。」

        「有道理,不管怎樣都必須到現場一趟,這樣才能確定各種可能性的結果。」

        杜有為懶懶睨他一眼,「說了這麼多,你就是要到現場一趟。」

        「當然。」

        杜有為嘖了聲,朝他擺了擺手。

        「謝啦。」李傑生滿面笑容地拍拍他的肩。

        「但是,我要你跟我保證,這件案子結案之後,你會到醫院報到。」杜有為一把扣住他的手。

        李傑生緩緩地垂下目光,表情非常凝重,「有為,你就承認吧,我對同志沒有偏見,只是我無法接受男人,因為男人的腳踝不可能讓我一手就能掌握,所以你還是……」

        「滾出去!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李傑生從善如流,走出杜有為的辦公室後,正打算回自個兒的辦公室,就在走廊上先遇到了包宗憲。

        「組長,這是我從資料室調出來的,等一下你看過記得還回去。」包宗憲將手上一小疊的資料袋直接遞給他。

        「謝了,阿憲。」

        「組長,副隊長不都說了,私人會館那件案子已經結案,你還找跟兆盛集團相關的案子做什麼?」

        「參考囉。」他隨口應著,翻開資料夾瀏覽,睨了包宗憲一眼,「這是額外的案件?」

        他只是想拿之前兩樁富二代的案子來研究,誰知道裡頭還夾雜了一件兆盛銀行經理侵占公款,畏罪自殺的案子。

        「對呀,組長說要這三年內有關兆盛集團的案子,我全部找完總共有五件。」說完,他忍不住補了一句,「兆盛集團是不是流年不利啊,要不然怎會年年出事?」

        「年年都出事,感覺比較像是被詛咒,畢竟太歲君是年年不一樣的嘛……」在翻開下一份資料時,帶著幾分輕佻的笑意瞬間凍結,只因他瞧見了佟乃頊妹妹與男友的照片,上頭寫著—— 

        兆盛銀行投資專員沈潮輝性侵佟乃珍後將其勒死,因心生愧疚自殺身亡。

        「阿憲,這是我們偵一經手的案子嗎?」時間是三年前,可他怎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有,學長,上頭有寫是市刑大的案子,我只是從電腦裡把三年內跟兆盛有關的檔案都叫出來而已。」包宗憲很好心地指著上頭印著的市刑大幾個大字。

       市刑大……李傑生垂斂長睫,直瞪著資料,心狠狠地痛了下。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3:55


  隔天,當佟乃頊將委託人送出辦公室時,就見她可恨的學長在候位沙發上對她揮著手。她眸色微冷,目光移到一旁,輕喊著,「艾洛,麻煩你了。」

  站在孫韶儀身旁的花美男笑瞇一雙電眼,負責送委託人離開。

  李傑生收回看向委託人腳踝的目光,半正經半輕佻地說:「學妹,想在你這裡工作,門檻還真不是普通的高。」

  「怎麼說?」難道他看著她委託人的腳踝也能參出什麼意境來?

  「你這兒的男同事是不是都刻意挑選,還是說外貌原本就是你挑選員工的基本條件之一?」

  那位惡魔系的韋薇薇就不提了,剛剛她叫艾洛的那個傢夥,外形出眾得像是偶像藝人,身形像是走秀的男模,簡直是無可挑剔的俊美,還有剛剛進了某一間辦公室,被孫韶儀喊作上校的男人,身上那件襯衫都快被厚實的胸膛給撐爆了,粗獷有型卻又壯而不碩……他都不知道原來她是外貌協會的。

  佟乃頊微揚起眉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不置可否地回應,「賞心悅目點可以增加工作效率。」男人的外貌對她來說沒什麼用,她要的是即戰力,不過倒真是可以加快韶儀的工作效率,所以也沒什麼不好。

  「那麼,學長我在你身邊,肯定可以讓你天天提早下班。」這點自信他是有的。

  「我挺欣賞學長毫無道理的自信呢。」

  李傑生像是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哈哈笑著,「學妹,自信這種東西是天性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有的,只是有沒有彰顯罷了。」

  佟乃頊陪他毫無誠意地哈哈笑了兩聲,隨即切入正題,「學長又過來不知道是有什麼指教?今天我很忙,有三位委託人會來,如果學長的事不是很重要的話,我想……」

  「學妹。」李傑生噙著笑打斷她的逐客令,光明正大地挪換了三個位子,來到她右手邊的座位,壓低聲音問:「學妹,你昨晚跟我說的都是真的?」

  佟乃頊眨了眨眼,反問:「學長信嗎?」

  「信,但是我想要更詳細的線索。」他辦案都幾年了,那些冥冥之中牽引的事有時不信都不行。

  「又不是要辦案,說什麼線索。」

  「我想知道為什麼學妹會因而認定我身上有病。」

  瞧他一臉掩飾不了的蒼白,眼角餘光瞥見那跪伏在他肩上的鬼魂正不斷嚅咬著他的後腦……其實這種狀況對從小就看得見鬼魂的她而言,也算得上相當特別的經驗。

        一般來說,她瞧見的鬼魂是有地域性的,不會輕易離開一個地方,至於原因,因為她無法與鬼魂交談,更無法因為鬼魂而得到工作上的實質幫助,所以她沒去研宄,無法解釋這種慣性常態。

  而另一種狀況,則是會跟隨在某人身邊寸步不離的,但也只是跟隨而已,對於某人到底有無影響,她無從得知。

  可是學長身邊的卻是一直跪伏在他肩上,從一開始的半透明到現在近乎實體,這是她沒有遇過的,況且她印象中,七年前初見學長時,學長身上還沒有這個東西。

  「學長,我只是推測而已。」她沒有興趣和人討論這種話題。

  「學妹,不如你把你看見的告訴我,讓我自己推測。」

  瞧他興致勃勃的模樣,她不禁想,她這學長真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學長,畫面有些驚悚,你確定想知道?」

  「你都不怕了,我怕什麼?」他好笑的反問。

  佟乃頊直睇著他,好一會才開口,「那個東西就跪在你的肩膀上,雙手捧著你的頭,而現在,他正在咬你的後腦,嗯……我剛剛走過來有瞧見,有點像是喪屍在啃人腦的感覺,那東西的表情看起來挺愉快,好像你的腦袋挺好吃的。」她用字精簡但非常精準,帶著些許尋釁的意味。

  李傑生蒼白的表情慢慢的有了點血色,問道:「學妹,你能不能跟他交談,問他為什麼要咬我?」

  她有沒有看錯?怎麼她覺得他似乎挺興奮的?這反應實在太出人意表了。

  「學長,不好意思,我沒辦法跟他們交談。」

  「是嗎……」他拉長了尾音,任誰都聽得出他的惋惜,「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跟他交談?」

  佟乃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學長完全不懷疑我說的?」

  李傑生托著腮,笑得懶懶的,「我不認為學妹會騙我,況且拿這種事騙我有什麼好玩的?你也知道在警界混久了,愈會發現這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解釋的,況且擁有異能的人也不算少,好比我也有。」

  「是嗎?」

  「你不問我嗎?」他興高采烈地露出「問我、問我」的表情。

  佟乃頊眉毛抽動兩下,懷疑他根本是無病無痛,也許她所看見的跟所推測的完全不相幹,畢竟那是她極度陌生的領域。

  「學長想知道的我都說了,我待會還有事要外出。」她偏偏不如他的意,啥都不問。

        「我送你。」

  「不用了,怎麼好麻煩學長,學長現在應該在執勤中吧?」

  「是啊,保護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佟乃頊失笑,「學長,我不需要你保護。」

  「要的,在你身上的黑氣尚未消散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什麼意思?」

  李傑生溫和一笑,「我的異能就是能夠看見死亡。」看著她身上與日倶增的黑色霧氣,要他怎麼放得下她?

  不管李傑生那雙眼睛到底能夠看得見什麼,對佟乃頊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被纏上了。

*             *             *

  「學妹,早。」

  一進事務所,李傑生那招人又刺眼的笑,教她不自覺地微瞇起杏眸。

  「學長,偵一隊快解散了嗎?」進辦公室之前,她盡可能地給了抹微笑。

  「學妹真是幽默。」他哈哈笑著,而各自在崗位上的事務所人員難得有志一同地搖著頭。

  看著佟乃頊進了辦公室,一時半刻也沒打算跟他閒聊幾句,李傑生也不氣餒,接過了孫韶儀送上的咖啡,他一副自在。

  「學長,你天天到這裡報到,上司不會生氣嗎?」孫韶儀試探性地問。

  「不會。」他騙說要每日定點回醫院檢查接受治療,杜有為一聽開心得快要飛上天了,哪裡會生氣。

  「可是學長天天耗在這裡,怎麼也說不過去吧。」拜託,都快要一個月了,眼看都要過年了,這魚也摸得太過份,她不知道原來刑事局的偵一隊這麼好混。

  不過換個方向想,她是有那麼一點點佩服他的,就算被乃頊無視到這種地步,仍舊天天到事務所報到,一耗就是幾個鐘頭,甚至還搶著當乃頊的司機,這種無敵的厚臉皮行徑,她還是頭一次見識到。

  「孫學妹千萬別以為我領民脂民膏卻只會打混把妹,我是有重要的任務在身,況且就算我人不在偵一隊裡,一樣可以辦案的。」

  孫韶儀原本想再說什麼,韋薇薇已經沈不住氣地湊了過來,「你剛剛說把妹,你不會在把頊姊吧?」

  「還不夠明顯嗎?」他佯訝道。

  此話一出,就連艾洛和上校都跟著走了過來。

  「不會吧,就憑你?」韋薇薇的眼神說有多鄙夷就有多鄙夷,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彷彿他是佟乃頊的誰誰誰,負責替她把關。

  李傑生笑瞇深邃的黑眸,一副看似無害,然而五官立體,剛毅的線條充滿陽剛男人味,尤其雙眼銳利得像是把出鞘的劍,一身輕便打扮雖沒有名牌加持,但長年運動保持的健美身材,還是讓人難以忽視的強烈存在。

  「韋家小弟,憑我就很夠用了,你不覺得學長配學妹是絕配嗎?」

  「但你是個警察。」韋薇薇微抿著嘴。

  李傑生敏銳地瞄到艾洛不動聲色地踢了韋薇薇一下,眾人神色都未變,但這剎那間氣流的變動,他就是感受到了。

  「乃頊以前也是警察,而且是很出色的警察。」他笑了笑。

  「所以學長真的是要追求乃頊?」孫韶儀忍不住再確認一次。

  「千真萬確,我真的要追求她,因為我喜歡她已經很久很久……喔不,應該說我早已經愛上她,愛到可以為她獻上我的生命。」後兩句還不忘提高音量,像是來場隔門告白。

  可惜,門的那頭一點動靜都沒有,安靜到在場的人都忍不住要替他掬一把同情淚了。但這小小的軟釘子對李傑生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學長,乃頊今天還是很忙,你要是不急,可以再坐一會。」孫韶儀試著打圓場,想緩和一下現場的尷尬氛圍。

  李傑生正要說話,就見那個綽號上校的男人開口了,「會下棋嗎?」

  「哪種棋?」

  「都可以。」話落,他已經從茶幾底下取出幾款棋盤。

  李傑生唇一勾,「都行,你挑吧。」

  「那就……圍棋吧。」

  李傑生一點意見都沒有,反正是打發時間嘛。

*             *             *

  當佟乃頊將手上的資料匯整好,拎著資料袋踏出辦公室時,瞧見的就是她的同事們全都圍在候位用的沙發邊,專注得連她走到他們身後都沒察覺。

  她垂眼一看,有些意外地微挑起眉。

  上校的好棋藝是出了名的,不管哪一種棋都難不倒他,就像是他熱愛每一種武器,每一種都上手。然而,這盤棋,上校所執的黑棋已經被逼進了角落,不管走哪都沒有一絲勝算。

  學長是個老是越區辦案又不上報的人,所以她一直以為學長個性稍嫌魯莽,但這盤棋看起來走得鬆散,卻是誘敵之策盡出,看似只守不攻,卻是從四面八方開始圍剿……挺有意思的。

  那麼,學長近來老是守著她是想要盯住她嗎?如果真是如此,可就真的有趣了。

  「甘拜下風。」上校將黑棋往棋碗裡一擱,大方地認輸。

  圍在後頭觀戰的幾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低呼聲,怎麼也不相信李傑生這種貨色竟能將身為棋類高手的上校打得落花流水,明明一開始他就是屈於劣勢,可誰知道才一眨眼竟峰回路轉,戰了三盤,上校連一點便宜都沒占到。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叫李傑生的傢夥,不管橫看豎看都不像個高手,真要說的話,他甚至也不像個刑警,就是個氣質溫潤的型男罷瞭了。

  「承讓承讓。」李傑生呵呵笑著,「上校,跟你下棋真有趣,改天有空咱們再玩,現在……學妹,要外出嗎?我可以載你一程。」他回頭,朝佟乃頊眨眼兼放電。

  他這一出聲,其他人才發現佟乃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他們的身後,嚇得眾人想裝忙碌都沒機會。

  佟乃頊雙眼似笑非笑地對上他,像是打量又像是暗自思索什麼,好一會才開口,「好啊,麻煩學長了。」

  「走吧。」

  一上車,李傑生忍不住吹起了口哨,光是能充當她的司機,就能教他樂上半天,一整個奴性驚人。

  「學長不問我要去哪?」佟乃頊沒好氣地問。

  「對喔,學妹要去哪?」他開心得都忘了問。

  「兆盛大樓。」

  「喔……」他拉長了尾音,轉動了方向盤,直朝兆盛大樓的方向而去。

  「學長不問我去兆盛大樓要做什麼?」

  「事關你的委託者,我問了會侵犯隱私吧。」

  她微揚起眉,打量著他意味不明的笑,總覺得他像是隱瞞什麼,她卻一時還看不透,「確實是這樣,我是要將委託者委託的事件做個講解。」

  「嗯,我陪你一起去。」

  「學長,你又不是我的員工,不方便。」

  「我可以在門外等你。」

  「學長……」

  「相信我,有我跟著,對你而言絕對是好事一樁,辦完事情我可以順便送你回去,又或者是我們可以一道去吃午餐、看場電影。」

  採取緊迫盯人就是他的作法嗎?這方法不算聰明啊,學長怎會不明白?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著她,只要有機會,她能做的事可多了。

*             *             *

  一到兆盛大樓,就見外頭停了幾輛警車,佟乃頊神色不變地睨了眼還在哼歌的李傑生。

  「學長猜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她冷冷問著。

  「嗯……這個嘛……」李傑生打著哈哈,就見剛好有員警押著人下樓,而帶隊走在最前頭的是位很眼熟的檢察官,「學妹,看起來是檢察官帶隊搜查,可能跟近來兆盛涉及不法內線交易有關吧。」

  「檢察官取得相關證據瞭?」她不怎麼相信,但眼前這狀況又讓她不得不信,因為被押解的人正是方仲和的妻子鄭雅文,兆盛的財務長。

  「證據一定有,看是用什麼方法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不禁道:「哎呀,她不是你的委託人嗎?你該不會是剛好要來找她的吧。」

  「學長怎會知道她是我的委託人?」她倍感詫異。那天鄭雅文到事務所時,臉上戴著大墨鏡遮去了大半張臉,他怎麼認得出來?

  「腳踝啊,她的腳踝我用目測大約在十八到十九之間,是能夠一手掌握的纖細。」李傑生對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的,尤其是腳踝這個部分。

  佟乃頊眼角抽了兩下,不敢相信他竟光憑腳踝就可以認出人,「……她是我的委託人,但可惜我到兆盛不是要找她。」話落,她已經解開安全帶下車。

  李傑生也跟著下車,適巧檢察官也朝他的方向走來,與他一照面,便冷哼道:「幹麼,是來瞧我到底有沒有本事搜出證據嗎?」

  佟乃頊聞言,停下腳步望去,就聽李傑生道:「蘇檢察官,我知道你可以的,你的能力誰能懷疑?」

  「不是懷疑我的能力,你跑來做什麼?不是來盯梢的?」蘇沛漫瞇起艷麗的大眼,要是眼刀能殺人,李傑生早已被她片得屍骨無存了。

  「哪是,我今天只是送朋友到兆盛,碰巧而已。」

  「哪個朋友?」見李傑生用下巴努了努,她回頭望去,適巧對上佟乃頊的目光。「佟乃頊?」

  「蘇檢。」佟乃頊輕聲一喚。雖說不是挺熟,但好歹是她以往在市刑大時曾經合作過的檢察官,還是以刁鑽、強硬出了名的。

  蘇沛漫輕點了下頭,又瞪了李傑生一眼,走近他身邊時,用冷到極點的聲音道:「你好樣的李傑生,激將我來辦案,你倒是開小差把妹,我當初怎會以為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找眼科醫生了?」

  佟乃頊驚詫的目光一閃而逝,不敢相信他每日閒散找她報到,結果私底下動作頻繁,她卻壓根沒察覺。

  「別這麼說,我還是男人中的男人,你也不需要找眼科,最重要的是我沒有激將你,是你剛好想辦這件案子,我只是給你指引了一點迷津而已,不用太感謝我沒關係。」

  蘇沛漫毫不客氣地呿了一聲,從他身旁走過。

  李傑生聳了聳肩,朝佟乃頊露出一記無辜的笑臉,「學妹,要我陪你上去嗎?」

  「不勞煩學長了,學長應該還有事要忙吧。」佟乃頊面無表情地說完,正要走進兆盛大樓裡,便見方仲和已經大步走來。

  李傑生一見方仲和,不由微瞇起黑眸,只因他瞧見了方仲和身上的黑氣。

  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垂眼忖著,只一會就堅定地告訴自己,不管他現在做的是對是錯,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             *             *

  回程,佟乃頊異常沈默,甚至李傑生提議一起用餐,她也沒拒絕。

  「學妹,你用這麼熱情的眼神看我,我會害羞的。」李傑生大口地享用平價牛排,還不忘朝她眨眼。「吃點東西吧,離午餐時間已經有點久,你應該餓了。」

  下午時分,用餐的人不多,店內播放著輕柔的音樂,給人幾分悠閒氛圍,然而佟乃頊卻絲毫沒有進食的慾望,只是靜靜地打量著李傑生。

  「學長,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夠指揮檢察官大動作搜索兆盛集團內部的財務資料。」她知道他是個廣結善緣的人,在刑事局人緣好到沒話說,卻沒想到就連地檢署最難搞的檢察官蘇沛漫也與他交情匪淺。

  「學妹,你搞錯了,我沒那麼大的本事,只是剛好知道蘇檢正在追查一件嚴重超貸的土地開發案,這件案子和兆盛集團旗下的兆盛銀行有關,我就建議她從兆盛內部的財務狀況查起,可誰知道她那麼厲害,竟真的查出一些蛛絲馬跡。」他大口品嚐著牛排,一邊扼要講解著。

  她垂睫忖了下,「學長指的是去年聯城的超貸案?」

  「學妹真的很注意時事呢。」要不是手裡拿著刀叉,他是肯定要給她拍拍手的。

  佟乃頊皮笑肉不笑地抬眼,「學長,如果聯城超貸案能辦早就辦了,不會等到現在,事實上我認為,就算蘇檢想辦兆盛,恐怕也是徒勞無功。」

  「學妹很悲觀。」他忍不住嘆氣了。

  「我是實事求是。」佟乃頊笑得鄙夷,「在富商權貴的面前,司法只是掩護他們犯行的工具,這一點學長應該比我還清楚,就好比鄭雅文雖然被蘇檢帶回地檢署偵訊,但我可以篤定地告訴學長,今天晚上絕對會讓她交保候傳。」

  李傑生喝了口茶,頗認同地點著頭,「我想也是。」

  「既然學長早已經知道結果,為何還要硬幹?」她所認識的李傑生看似散漫,但絕對不是個笨蛋,他不會做對案情沒有半點助益的事,偏偏這件事很明顯是出於他的主導。

  正因為如此,她愈是想不透他一意孤行的動機。

  「也不算硬幹,很多事不去做、不去試誰知道結果?先做了再說嘛,況且這件事也不見得是徒勞無功,至少我會讓另一個人看見我的誠意。」

  「誰?」

  李傑生朝她笑瞇眼,帶著些許神秘。

  佟乃頊也不急,開始著手用餐,反正她也沒真的想從他的嘴裡撬出秘密,不過是隨口問問,當是閒聊。

  「去年自殺身亡的兆盛銀行經理遺孀。」

  佟乃頊品嚐了口牛排,肉澀帶筋,她對這等程度的肋眼感到失望,隨即將刀叉放下。

  「學長想藉由去年自殺身亡的陳經理一事開始著手處理兆盛,要找得到關鍵的證據,就能讓總經理方仲和伏法?不,那麼丁點程度的證據是沒有用的,學長應該也猜到了,但是這麼做可以讓方仲和暫時被收押禁見,對吧?」

  太令人憤怒了,她沒有想到李傑生竟然會尋求這種管道保護方仲和!

  去年自殺身亡的陳建剛,雖說是因為侵占公款畏罪自殺,但這種說法誰信?要說是被迫背黑鍋再被逼死,她還比較願意相信,然而這件事還真的以畏罪自殺結案,速度還快到令人難以置信,可見裡頭官商勾結的程度。

  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傢夥,李傑生竟還無所不用其極的給予保護,簡直就是本末倒置!那個人渣根本就沒有被保護的必要!

  「學妹還真是清楚呢,認真要說的話,陳經理之死雖說是侵占公款,但他經手的放款公文,如果沒有上級的大印,那些錢是動不了的,就好比聯城開發案的超貸,沒有高層允許,誰敢私下放款?實際上陳經理之死和聯城開發案是相關的,除了時間點契合之外,我還大膽假設所謂被侵占的公款應該是進了方仲和的口袋,或者是用在關說上頭,我這樣推斷應該合理吧,學妹。」換句話說,從死者家屬身上下功夫,從電腦或手機裡頭多少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前提是家屬願意給。

  而他現在就在等,等家屬的聯絡。

  「學長,我勸你收手吧,聯城開發案牽扯到官商勾結,兆盛與其他兩間銀行願意超貸是因為有民代從中遊說,當然肯定也分到一杯羹,但不管過程,唯一能肯定的是這個案子再查下去,你跟蘇檢都會遭殃。」

  「學妹,怕熱就不該進廚房,怕死就不該幹警察這一行。」他雙手擱在桌面,上身微微前傾,「學妹,我要跟你證明,警界還是有真理的。」

  佟乃頊微愣了下,沒想到他竟還記得她說過的話,但是——「學長,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相信的公平正義嗎?」

  「沒有。」他毫不猶豫地道。

  「那就代表學長一路走來都還挺幸福的。」而她從來沒擁有過幸福。

  她從小父母雙亡,在親戚家中看盡人情冷暖,為了妹妹她咬牙忍下,只盼有一天能有個小天地,姊妹倆住在一塊。眼看著幸福才剛得手,卻是這麼短暫……她從來就不是聖人,學不會寬恕與原諒,她唯一懂的是……以牙還牙!

  「並不是喔,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欠下龐大債務被地下錢莊逼死,我是奶奶帶大的,可惜奶奶在我十一歲時就過世了,所以我被送進了育幼院,後來又輾轉被送進了寄宿家庭,住過一家又一家,最後考上警大,才終於有了我自己的家。」

  佟乃頊不禁沈默。她認識的李傑生是個愛笑之人,非常陽光非常樂觀,擅長混進每個小團體裡,所以她一直以為他的人生一定是一帆風順,沒想到背後有這樣的故事。

  以他這麼擅於察言觀色的性格,會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寄宿家庭,就代表那些寄宿家庭是有問題的,每個人的身上都會因環境因人因言語因事件而產生大小不一的傷痕,沒有處理好的傷痕會在日積月累下發作,衝擊人格改變,可是她在學長身上看不見任何傷痕。

  「學妹,環境是影響人格的一環,但不是絕對的。」李傑生掛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彷彿曾經經歷的黑暗面侵蝕不了他半分。「趕快吃吧,還來得及再看一場電影,最近有一檔奇幻電影好像還不錯。」

  「太難吃了,我吃不下。」將牛排推開,她吃著服務生已經送上的餐後甜點。

  「那就交給我吧。」李傑生很大方地將她的牛排移到面前,大快朵頤了起來。

  「學長……」幹麼吃她吃過的!佟乃頊瞪著他,她不習慣與人共食,更無法接受有人吃她吃過的任何食物,就連妹妹和男友她都不能忍受,而他……算了,把他當成一條狗,為了不浪費食物,剩下的給狗吃,剛好。

  用過餐後,兩人上了車,佟乃頊繫好了安全帶,卻見李傑生壓根沒打算發動引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非常專注,黃昏斜落的光線映在他立體的五官上,勾勒出令人移不開眼的俊魅。

  佟乃頊注視著,猛地回神,疑惑自己怎會瞧他瞧得出神,見他盯著街角一隅,她不禁順著視線望去,就見對角一家專賣3C產品的店門口,有兩個男人正坐在機車上交談。

  這有什麼好看的?

  她的疑問還沒問出口,耳邊已經傳來李傑生的聲音——

  「阿憲,整隊支援,地點就在……什麼?不用了,你趕緊帶隊過來,沿路我給你消息,如果有空順便通知偵三的阿震,動作要快!」

  話落,壓根不管包宗憲在那頭哇哇叫什麼,他已經掛掉手機,隨即朝佟乃頊雙手合十地道歉,「學妹,真的很對不起,這場電影先讓我欠著,改天我一定作陪!」

  佟乃頊好笑地看著他,心想她根本沒答應陪他看電影,不用說得好像是她要求看電影似的。

  「學長,那個人是通緝犯?」她問。

  「嗯,一個遭通緝的煙毒犯,偵三找他很久了,沒想到被我遇到,待會我打算跟著他,要是能一舉找到他的巢穴就好了,所以只能請學妹先下車了,我實在不該這麼做,可是……」李傑生,臉苦惱地解釋,雙眼又不住地盯著目標,神情極度猶豫,難以取捨。

  看在佟乃頊的眼裡,總覺得像是瞧見了一隻大型犬,猶豫著要跟著主人還是獨自去狩獵,想著,她不禁低笑出聲。

  李傑生怔愣地看著她的笑臉,和那一年他瞧見的笑臉是如此相似,教他不禁心旌動搖,怎麼也捨不得眨眼,想要將這一幕深深烙印在腦海裡。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是專屬於他的笑容。

  察覺他的注視,佟乃頊驚覺自己竟然笑出了聲,隨即冷著臉解開安全帶,「學長,找到通緝犯是好事,但是要記得別再越區辦案或是不向上級呈報就獨斷獨行,小心又被記過。」

  「那點小事不重要,倒是你待會記得招輛計程車回去,晚一點我再到事務所找你。」李傑生本來還要再說什麼,但見目標已經開始移動,隨即朝她揮了揮手,將車開進了車潮裡。佟乃頊冷著臉站在路邊,想不通自己怎會如此失態。她不能笑,不該笑,也沒有資格笑。

*             *             *

  醫院。

  躺在病床上,右手和雙腳被包紮成像蛹一樣的李傑生,面對前來探視的好友們回以虛弱的乾笑。

  「你到底是要我講幾次?腦子裡到底有沒有裝東西?為什麼我說了那麼多次,你就沒一次能聽進去,每一次都要讓我被人釘得滿頭包?!」杜有為沈潛的怒氣在進入病房後徹底爆發。

  李傑生不禁暗嘆,早知道就假裝昏迷了。

  「老杜,事態緊急嘛……」他很虛地替自己抗辯。

  「緊急?你每次的說詞都一樣,要不要換點新的說法?你根本就不需要帶頭攻堅,這是可以等的不是嗎?瞧,你不但越區辦案,也沒先通報我一聲,搞得偵三那頭對我很不滿,上頭對我也不爽,再加上藥頭墜樓重傷,現在還在加護病房……你知不知道現在輿論是怎麼說的?」杜有為不吐不快,將滿肚子火全都發洩在李傑生身上。

  「唉,不都是老樣子。」不過是老調重彈,他都聽膩了。

  杜有為瞪著一雙虎眼,要不是看他身上有傷,他真想拖這傢夥起來單挑。

  「我去你的老樣子!輿論一面倒,就連上頭都不站在你這邊!」

  「無所謂啦,反正那百公斤重的毒品有抄到就好了。」記過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早就見怪不怪了。

  杜有為罵人罵到嘆氣,抹了抹臉,走到一旁坐下。

  一旁被晾了許久的賀守必這才苦口婆心地道:「傑生,這次真的是你不對,你明知道他們手中有武器火力強大,你實在不應該攻堅,還為了救藥頭把自己摔成這樣,要不是你剛好掉在天井上……你要知道,我一點都不希望哪天在我的臺上解剖你的屍體。」

  李傑生嘴角抽了兩下,「守必,想解剖我還早得很,你不用太心急。」

  「說那什麼話?解剖你又沒樂趣。」賀守必笑咪咪地說著,大手悄悄地撫上他的肩膀,一路滑到胸口。

  「喂,豆腐吃得差不多了喔。」李傑生沒好氣地道。

  「當醫生的好處不就在這裡?」

  「你是法醫好不好!」不要說得好像準備醫治他。

  「你不知道法醫也是從醫學院畢業的嗎?」賀守必推了推金邊眼鏡。

  廢話!問題是他現在是法醫。李傑生悻悻然地想著,暗惱在場全都是損友的當頭,門板突地被推開,正想著會不會是親愛的學妹得知消息來探視他——

  「還好,還活著。」蘇沛漫鬆了口氣。

  「終於來了個還有人性的。」就說嘛,人性還是有充滿光輝的一面。

  「既然還活著,趕緊把陳建剛家屬手上的證據交給我。」蘇沛漫毫不囉唆,開門見山地討證據。

  李傑生苦著臉,忍不住懷疑人性其實是很黑暗的,「沛漫,你沒看見我的腿已經被包成蛹了嗎?」好歹等他能走路吧。

  「我不介意幫你推輪椅。」她勉為其難地道。

  「我介意!」

  「我不管,是你跟我說你還有一份未到手的證據,我才絞盡腦汁讓我的上司點頭答應搜索兆盛,你如果讓我做不出績效的話,你看我怎麼宰了你!」蘇沛漫冷艷的面容瞬間化為羅剎。

  李傑生無語問蒼天,他現在算不算是四面楚歌?

  「沛漫,好歹再給我兩天的時間。」至少等他能走動吧。雖然只是挫傷跟撕裂傷,但他現在被包得像是半個木乃伊,好歹同情他一下吧。

  原本他是打算到陳建剛家裡走一趟的,可誰知道冒出一個煙毒犯,硬是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

        「不行,今天到兆盛查扣的資料根本派不上用場,我連要聲請羈押都不成,更可恨的是鄭雅文已經被交保了,我告訴你,如果不能打鐵趁熱,你就準備領死吧。」

  李傑生閉了閉眼,「老杜,我明天可以出院嗎?」

  杜有為雙手一攤,難得笑得愜意,「可以,你現在要出院也可以,但是外頭等著圍剿你的媒體,我不會幫你擋。」

  「傑生,別擔心,我可以幫你擋,你還可以住我家,有沒有很開心?」賀守必二話不說跳了出來。

  面對兩位好友充滿光輝的關懷與熱切,李傑生差點流下了男兒淚。

  老天,他還能怎麼辦?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4:26


  SHOW UP偵探事務所。

  孫韶儀臉色凝重地看著電視,壓根沒察覺佟乃頊已經走到身旁。

  佟乃頊瞄了電視一眼,撇了撇唇,只能說學長運氣不好。

  「韶儀,你的工作都處理好了?」

  孫韶儀嚇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指著電視說:「怎麼辦,那個藥頭死了,學長被停職了。」

  「關我什麼事?」佟乃頊不解的問。

  孫韶儀張了張嘴,脫口道:「乃頊,你的心腸是鐵打的嗎?」

  佟乃頊笑了笑,「你今天才知道?」

  「乃頊……」孫韶儀一把拉住她,「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可今天被停職的是學長,更可憐的是他身上還有傷,這個決定對他真的太不公平了,他明明破了一件大案子,無功還領罰,這有天理嗎?」

  佟乃頊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早就跟他說過了,偏偏他那個人就是不聽勸,是他活該。」這個世界本就是如此,太多的框架磨蝕了所謂的真理,哪怕學長的作法確實是對的,但在體制裡,他就是錯的。

  最好笑的是,警界體制被扣上程序正義的帽子,有時就像是腳鐐手銬禁制了員警的手腳,無法動彈。

  對與錯的界線,在這個世界,已經模糊得教人摸不透了。

  「乃頊,你不去探視學長嗎?」

  「為什麼要去?」佟乃頊反問。他不在身邊纏著,對她而言才是好事。

  他鐵了心要用司法體制保護方仲和,所以她必須趕在方仲和被正式收押之前處理好私事,畢竟依他那種個性,哪怕被停職都不會放棄計劃。

  「乃頊,學長對你很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李傑生對她已經是近乎寵溺,把她當公主一樣照料。

  佟乃頊哼笑了聲,「我可沒拜託他。」得了,他對她好,每天溫情接送,說穿了不過是要盯著她罷了。

  他分明早就認定她是兇手,只是苦無證據逮捕她而已。

  而她,允許他的接近,也不過是想從中得知一些警方的消息,他們是各取所需,在彼此面前各自演出學長學妹的角色。

  忖著,沒來由的,她的心更冷了,冰凍得連臉上的笑意都褪去了也不自覺。

  「乃頊……」

  「嗨,學妹,介意扶學長一把嗎?」

  門口傳來李傑生如往常般的笑嗓,兩人同時回頭望去,就見李傑生拄著拐杖走得滿頭大汗。

  「學長,你不要緊吧?」孫韶儀沒多細想地起身扶他。

  「不要緊。」李傑生笑著,一拐一拐地走到客用沙發坐下,朝著佟乃頊招手,「學妹,有件事要你幫忙。」

  「鐘點費很高喔。」佟乃頊噙著失溫的笑朝他走去。

  「沒關係,學長口袋挺深的。」他朝她眨眨眼。「而且我覺得這件事學妹應該也會有興趣。」

  「什麼事?」

  「我要去陳建剛遺孀家中拿最後證物。」

  佟乃頊微揚起眉,笑了笑,「學長不是已經被停職了?」

  「停職跟我與陳夫人的約定是兩碼子事,她在看到檢調大動作搜索兆盛之後,決定將證物交給我。」李傑生笑瞇了眼。

  「到底是什麼樣的證物?千萬別又是白忙一場。」

  「不會,聽說是陳建剛在生前存取的一份資料,當初陳家人害怕遭到迫害,根本就不敢公諸於世,現在似乎見到一線生機,想替陳建剛平反,所以決定將證物委交給我。」

  佟乃頊聽到最後,連虛應的笑都懶得給了,「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學長要這麼做。」

  「這麼做可以將方仲和繩之以法,還被害家屬一個公道,有什麼不對?」他笑笑的反問。

  「繩之以法?學長,你是在癡人說夢嗎?對方是兆盛集團總經理,是在政商界都有深厚背景的人,你以為這麼做能讓他得到什麼判決?十年還是二十年?然後呢?犯後態度良好,積極配合警方,再向大眾道個歉,最終他的刑期恐怕連五年都不到,甚至他可以再找一隻代罪羔羊……學長,你這種作法並不是扼止犯罪,而是讓他有機會再度犯案,再次出現被害者!」

  她的情緒之激動,讓扶他坐下後就去茶水間的孫韶儀都忍不住探出頭關切。

  李傑生緩緩斂去笑意,正色道:「不會的,學妹,司法不會那麼輕易就放過他,哪怕他運用任何關係都不可能。」

  佟乃頊毫不客氣地哼笑了聲,「學長,清醒吧,司法已死,這一點曾經是執法人員的我再清楚不過,沒有人比我還要有更深的體悟。就好比你,你並非為了建功或陞官才去逮捕煙毒犯,純粹是基於你內心的公平正義而執法,可你破案建功後卻領了罰,你被停職、被輿論給妖魔化,本是罪犯的死者成了被害人,而你卻是執法過當的加害者……學長,你認為這樣公平嗎?」

  「學妹,我不在乎公不公平,我身上的傷是為了要救企圖跳樓逃亡的死者才受的,哪怕對方是罪人,但罪不致死,我該救卻沒救成,我內心愧疚,我並不認為輿論有說錯什麼,只是讓老杜難為,我比較抱歉。」

  「天真!他哪裡罪不致死?一個煙毒犯販賣毒品,你可知道他一年賣出的毒品有多少,會造成多少家庭破碎,又導致多少人為了買毒鋌而走險,甚至禍害更多無辜受害者,直接或間接地殘害了多少條人命?我不知道他的家屬怎麼還有臉控訴警方執法過當,他本來就該死,以一罪一罰來算,判他十個死刑都還不夠!」

  「學妹,現今的法律……」

  「完全不符合比例原則!更別提平等原則、誠信原則,這個社會已經陷入了惡性循環裡,惡人當道,司法還淪為庇護他們的工具,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角色混亂,所謂的法則和程序正義全都是拘屎!在今天的事件裡,做了對的事的你卻被迫扣上大惡人的形象,在這種情況下,警方並沒有捍衛你,你的上司也沒有挺你,我忍不住想,學長還能待在警界,真是教我佩服。」

  李傑生聽完,原本緊攏的眉頭微微鬆開,唇角輕輕地勾起,笑得溫柔。

  「我說什麼可笑的話嗎,學長?」她冷聲問。

  「學妹是在替我抱不平嗎?」他笑問著。

  佟乃頊微瞇起眼,「學長想多了,我只是不小心把學長的事和我的過往重疊而已。」她需要替他抱不平嗎?他根本就是活該,她警告過他了。

  「就算是重疊,那也代表你是在替我忿忿不平。」他不禁笑咧了嘴,露出一口閃亮亮的白牙。

  她翻了個白眼,露出冰冷的笑,「如果學長這麼想會比較開心一點,就這麼想吧。」

  「我一定會這麼想,而且我現在開心得要命。」

  她無聲罵了句瘋子,回歸正題,「學長如果打算出發的話,現在可以走了,我晚一點還有事。」

  「那就麻煩學妹了。」

  「不客氣,計鐘點費的嘛,反正學長口袋夠深。」她皮笑肉不笑地丟下話,隨即起身往門口走。

  「學妹,你不扶我一把嗎?」他可憐兮兮地問。

  佟乃頊笑容可掏地回頭,「學長都能拄著拐杖跑到這兒,再拄著拐杖多走幾步也累不死你痛不死你,哪裡需要人扶?」

  李傑生苦笑著,只能靠自己拄著拐杖起身。

  端著茶水出來的孫韶儀,看著李傑生一拐一拐地跟在佟乃頊身後,不禁搖頭嘆氣,心想,怎麼乃頊就不信學長是真的喜歡她呢?

*             *             *

  離開陳建剛遺孀居住的大樓,才剛出大廳,李傑生已經氣喘籲籲,然而走在前頭的佟乃頊卻壓根沒打算扶他一把。

  她滿腦子只想著握在李傑生手中的證據——一張支票和一隻USB。雖然她並沒有看到USB裡頭的內容,但光是看李傑生的表情,她就猜得到裡頭儲存的恐怕是和兆盛銀行的不法資金動向有關。  

  如果真的和聯城案有關的話,一旦檢調上門,方仲和被約談之後,羈押禁見的機率會相當高,如此一來,她動手的機會就大大減少。所以,眼前她必須好好思考,從這一刻開始到檢調約談,她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

  「學妹……」

  後頭傳來李傑生非常虛弱的叫喚,她神色不耐地回頭,「學長,你就這麼點程度?當初你到底是怎麼跟國際刑警組織合作的?」

  「學妹,我當時沒有受傷。」他虛弱地替自己辯解。他現在就跟半個殘廢沒兩樣,同情他一點有什麼關係。

  「學長,你現在看起來狀況也很好喔。」她笑得很冷。

  除了臉色蒼白了點,走路有點搖晃,其他的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不過再仔細一瞧的話,他痩了,很明顯的消痩,也不知道是他近日受傷,抑或者是那一直跪伏在他身上的玩意兒造成的。

  但那全都不關她的事,他要是在這當頭倒下,對她而言才是好事呢。

  「學妹,你有空應該去看一下眼科。」他今天出門前照鏡子,覺得自己像鬼一樣,憔悴得慘不忍睹。

  「放心,我兩眼裸視都是一點五,視力好得很。」

  待李傑生好不容易一拐一拐走到她身旁,她笑瞇了眼隨即又快步朝前走去,逼得他只能更努力地往前走,哪知道正準備要上車時,卻聽見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他順著聲音來源望去,就見大樓旁的巷子裡,有個衣衫不整的女孩子跑得踉蹌,後頭有個魁梧的男人狀似正在追趕她。

  「學妹,幫個忙!」他喊道。如果不是身體不便,他早就出手了。

  已坐上車的佟乃頊看著照後鏡,剛好瞧見女孩子已經跑到大樓正門的街上。

  「學長,我已經不是執法人員了。」大樓裡有保全,找保全不就好了,況且那個女孩子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善類,她沒有搭救的慾望。

  李傑生愣了下,隨後捨棄了拐杖朝女孩子的方向走去。

  佟乃頊回頭看了他一眼,唾棄他好管閒事的舉動,做人就非得這麼雞婆,明明身上有傷還想救人,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然就在她瞥見女孩跌趴在地,那個魁梧的男人一把揪起了女孩的長髮,她眉頭倏地一皺,再見李傑生一把抓住男子的手卻被甩開,滿是傷的身軀退了幾步勉強穩住……啪的一聲,腦袋裡善於計算得失的理智線猛地斷裂,待回過神時,她已經下車甩上車門,幾個箭步越過了李傑生,腳踩上大樓外的花壇,借力使力朝男人的胸口踹去。

  沒有防備的男人痛得鬆了手,狼狽地往後倒地,她卻壓根沒打算放過他,兩個大步踩上他的胸口,一腳踩在剛才揪著女孩長髮的手,另一腳則毫不留情地踹在胸口上,一下、兩下、三下——

  「夠了,學妹,再踹下去要死人了!」李傑生一把扯住她。

  佟乃頊開口要罵,卻聽見某種啃噬般的吊詭聲響,甚至隱隱聽見幾句低喃,她抬眼看著李傑生,視線越過他望向跪伏在他肩上的鬼魂,她清晰地看見鬼魂的長相扭曲而猙獰,沾血的嘴正咀嚼著,從嘴角滑落的碎末不知道是碎骨還是腦漿。

  「學妹,你怎麼了?」

  佟乃頊一時被震愕得說不出話,垂眼看著倒地不起的男人,再看向早已披上李傑生的外套,在角落裡瑟縮成一團的女孩。

  「學長,麻煩你報警了。」她抽出被他抓住的手。

  「放心,這附近有便衣。」他話才剛說完,就見對面店裡有人跑了過來,和李傑生寒暄了下,便聯絡員警到場處理。

  佟乃頊恍然大悟。原來陳建剛的家屬是受到警方秘密保護的,要是方仲和知道自己被檢調約談是因為陳建剛的家屬,肯定不會放過他們,一旦派人騷擾或什麼的,到時候埋伏的員警就會成為最有力的證人。

  一來可以保護,二來等著方仲和自投羅網,還真是一箭雙鵰的作法。

  「學妹,我們可以先離開了,這裡交給他們就可以。」

  佟乃頊收回思緒,看著他蒼白到已經發青的臉色,想起剛才古怪的現象,眉頭不禁微擰起來。

  「怎麼了?你是將剛才那一幕和什麼重疊在一起了?」他問著。

  她先是不解,一會才意會過來,「沒什麼,我只是看不過男人對女人使用暴力而已。」學長應該對她做過一番調查,自然會知道乃珍發生了什麼事,以為她是把那女孩的身影跟乃珍重疊在一塊。

  可是,她剛剛沒想起乃珍啊……

  「你願意出手,我很感謝。」

  「反正我剛好想揍人,我才應該感謝學長給我一個合法揍人的好機會。」她笑得冷冷的,回頭坐上車。

  「是啊,下手重了點,不知道他傷勢重不重?」合法揍人……他完全無法否認。

  「學長別擔心,我是為了救人,就算他真的被我打死,頂多是判緩刑而已。」待他上車,她發動車子,挑釁的笑了,「我說得對不對,學長?」

  李傑生還能說什麼,她字字句句都在嘲諷司法制度,偏他就是反駁不了,他疲憊地貼靠在椅背上,頭痛得連話都說不出口。

  還好,身上的傷足以掩飾他真正的痛處,哪怕臉色蒼白得要死,別人也會以為他是因為傷口疼痛所致,可實際上,他的頭像是要裂了一樣,彷彿有人拿著錐子插進他的腦袋裡攪拌著……

  「學長,你現在要去哪?」

  李傑生微張眼,就見車已經停在路邊,佟乃頊正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

  不等他回答,她徑自問:「回家、刑事局還是醫院?」

  他虛弱地笑露白牙,「地檢署。」應該再跟她抬槓一下的,可是他已經痛到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應該去醫院吧,別讓我多繞路。」

  「也許……去你家休息一下也不錯。」他打哈哈。

  佟乃頊皮笑肉不笑,想了下才說:「剛才學長抓住我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非常古怪的狀況。」

  「發現我帥得嚇人?」

  佟乃頊瞬間笑得極冷,「是啊,尤其當學長肩上的鬼魂開口說話,讓我覺得學長帥得更可怕了。」

  「說話?什麼意思?」雖然頭痛欲裂到教他意識模糊,但可以和他最愛的學妹聊案子以外的話題,再痛他都可以忍。

  「剛才學長抓住我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了伏在你肩上的鬼魂發出聲音。」當然,實際的狀況她沒必要跟他描述得太詳細。

  「他說了什麼?」

  「聽不清楚,但也許我們可以再實驗一下。」學長的臉色如此蒼白絕對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在痛,而是頭部,也許和那隻鬼魂溝通一下,可以找出問題所在。

  「怎麼實驗?」

  「讓我抓著你。」她試著往他的手腕一搭,看向他的肩部,隱隱約約聽見那鬼魂斷斷續續地叨念著模糊的話語,可不管她再怎麼專注地聽就是聽不懂,教她不由脫口問:「你為何要附在我學長身上?」

  李傑生先是瞅著她,然後視線緩緩地落在自己的左肩上。

  「是他欠我的……」

  佟乃頊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與鬼魂對話。以往不管她怎麼做都沒用,沒想到不過是觸碰到學長就能聽見鬼魂的聲音。

  「你到底是誰?學長是刑警,他怎麼可能欠你什麼。」

  「他害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還禍延族人,我在地府數百年,終於取得令旗……我要他血債血還!」

  「數百年?」她吶吶地道,心忖這該不會是所謂的冤親債主吧?這種事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學妹,你沒替我轉播一下。」李傑生輕扯著她。

  雖說只聽她說了隻字片語,他多少能拼湊出一個輪廓,但還是聽她親口說出比較有參與感。

  佟乃頊沒理他,徑自又問:「他是怎麼害你的,你又要討多少?」

  那鬼魂咭咭的笑著,「太多了……上百條族人的命,我至少要討他個幾世,要他嘗盡痛苦離世……」

  「你!」佟乃頊瞪著他,卻見鬼魂蜷縮了起來,把頭埋進李傑生的後腦,像是無意再交談。

  「學妹,你們聊到哪了?」被晾了太久,李傑生好奇的問。

  佟乃頊抽回手,撇唇冷哼,「聊到你曾是個混蛋,害了上百條的命,結果人家死不瞑目,在地府耗了幾百年,就只為了跟閻王取令旗來跟你討債……學長,你上輩子是個大混蛋呢。」

  「是嗎?人嘛,總是要歷經大悲大痛才能大徹大悟,我肯定是最佳典範。」從一個罪犯變成一名刑警,瞧瞧他的進步有多大。

  「是啊,人家說是得令旗來討債的,你自個兒看著辦。」真希望他也能瞧見她所瞧見的,就不信他還能吐得出一樣的話。

  「什麼意思?」

  「冤親債主,聽過沒有?」

  「啊……真沒想過我會碰上這種事,但他要怎麼跟我討債,我又該怎麼還?」他辦案多年遇過不少光怪陸離的事,也曾聽前輩說許多不可思議的案情,但親身遇上,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既然沒辦法,只好改天再算了。

  「學長,不好意思,這種事並不在我的能力範圍和營業範疇裡,所以我幫不上忙,學長可能要另請高明了。」她哼了聲,隨即又將車子緩緩朝前方駛去。「反正你也可以想像,既說要討債,大概就是要你落得跟他一樣的下場,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什麼的,但也有可能造成學長身上的暗疾。」

  說著,她想起他破案連連卻總是與陞官無緣,幹了十年的刑警竟然只升到一線四,該不會就是這位債主給害的吧?

  「這事不急,我倒是挺羨慕你能看見靈魂。」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又看不見我最想看見的。」

  「你想見的都沒出現在你身邊?」

  佟乃頊思緒有些飄遠,隨口道:「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看不見她,我不知道她去哪了……」如果可以,她多想再抱抱她……下一秒,她甩開可能讓她軟弱的感情思念。

  「學妹,如果有天我也不見了,你會想找我嗎?」他啞聲問。

  看似調笑卻又正經的口吻,教她分了點心神瞟他一眼,就見他疲憊地靠在椅背上,臉色鐵青得有點可怕,額上青筋暴起。

  「學長,你要不要緊?」她沈聲問,總覺得他低垂的視線有些失焦。

  「我沒事,只是……」他想給她一記溫柔的笑,然而瞬間爆開的痛楚卻教他用力抱著頭,腦袋裡頭彷彿有千萬根的釘子不斷地戳刺,幾乎要壓碎他的腦,忍不住嘔吐起來。

  「該死!」佟乃頊低咒了聲,踩下油門。

  雖然她不是醫生,但這種狀況任誰也知道很不妙!

*             *             *

  佟乃頊靜靜地坐在病床邊,看著打著點滴尚未清醒的李傑生。其實她不需要待在這裡,甚至她可以趁他昏迷時偷走他身上的USB,但她什麼都沒做,只是替他聯絡了杜有為後,就坐在床邊等他清醒。

  她想,那是因為她是個行事磊落的人,不屑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況且她也不是在照顧他,她只是在等他清醒,準備罵他幾句……

  正忖著,就見他濃密的長睫輕眨了幾下,那雙深邃的黑眸徐徐張開,一見是她,嘴角隨即漾開足以融化冰雪的春暖笑意。

  可惜,她的心是鐵打的。

  「感覺如何?」她皮笑肉不笑地問。

  「好多了。」李傑生神色未變地應著,哪怕他已認出自己身在何方。

  「醫生建議你住院治療。」她毫不客氣地直切核心。

  「不了,還有好多事沒做。」

  「我已經幫你聯絡杜副隊長了,他等一下就會過來。」

  「你幹麼聯絡他?」李傑生瞬間像隻鬥敗的公雞,臉色頹敗不已,起身就打算拔掉點滴,卻被她快一步阻止。

  「總要有個人來幫你辦理住院吧。」她強硬地按住他的手,用冷厲到極點的眼神逼得他乖乖躺下。「學長,你的狀況已經很糟了,醫生也毫不客氣地說,你現在是在玩命。」

  李傑生笑了笑。「學妹,誰來到這世上不是在玩命?我不是犯人,就算宣判我死刑,我也還有人身自由。」

  佟乃頊微微瞇起眼,隨即冷笑出聲,「所以,你根本就是很清楚自己的狀況,知道自己罹患腦癌,再活也沒多久的情況之下說你喜歡我,要我跟你交往?你根本是在耍我。」

  「沒有,我是真心的,真的喜歡你,很想跟你交往。」他由衷道。

  初見的第一眼他就喜歡她了,可惜他察覺得太晚,得知她有男友後,他才發現自己失戀,說來也是挺好笑的。

  「那你可真是自私,知道自己快死了還想找個人交往,你就沒想過你要是死了,被留下的人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你不會難過。」他笑露白牙,雖然臉色依舊灰敗,但至少痛楚暫時消失了,讓他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起來。

  「這麼篤定?」

  「因為你不會愛我,因為你的心已經被仇恨給塞滿了,哪裡能留點空間給我。」

  佟乃頊雙手環胸瞪著他,沒料到他會在這當頭跟她揭底。

  「學妹,你的記憶是我最大的競爭者,而我永遠也贏不過你記憶裡的那些人。」他說得有些自嘲,帶著幾分淒涼。

  「明知道我不會愛你,為什麼還要纏著我?」

  「我只是不願見你一錯再錯……學妹,放下吧,也許你看不到你最愛的人的魂魄,是因為她已經放下。」

  佟乃頊聽完不禁掩嘴失笑,最終失控地放聲大笑。

  「學妹,你說我的身上附著冤親債主,那是因為極深的恨才會寧可受苦數百年也要取令旗跟我算這筆帳,所以你看不見——」

  「學長,你沒聽過什麼叫魂飛魄散嗎?」她笑得猙獰。

  「學妹……」

  佟乃頊深吸一口氣,啞聲道:「學長擔心自己就好,我的事我知道該怎麼處理,杜副隊長應該快到了,我先走了。」

  「學妹,執法人員知法犯法是罪加一等!」見她要走,他急聲喊著。

  佟乃頊回頭,給了他一記艷麗的笑,「學長,我已經不是執法人員了。」

  「學妹,我不想逮捕你!」

  「學長,要逮捕我之前必須先查出罪證,我可不認為自己犯了什麼罪,畢竟我只是跟他們做了一樣的事,一報還一報罷了。」話落,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病房,掏出手機撥出一通電話,一接通她便道:「鄭小姐,情況有變,我要改變計劃……放心,我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4:57


  門一開,佟乃頊朝開門的保全人員噙笑點頭,踏進玄關,走進方家的私人會館大廳,方仲和背對著她,正看著陳列櫃上的十字弓。

  「方總。」她輕聲喊著。

  方仲和緩緩回頭,朝另一頭的沙發一指,「坐。」

  她輕點頭,隨他走到沙發邊,待他落坐她才跟著坐下,一會便有酒保將兩杯飲料送到兩人面前,她暗自算著現場的人數有多少,隨時準備更動殺人計劃。

  待大廳裡只剩下兩人,方仲和才開口,「佟小姐,這一次多虧有你,否則我恐怕會來不及防備。」

  「方總客氣了,我也只是剛好得知消息,要夫人轉告一聲而已。」那日她聯絡鄭雅文,要她轉達方仲和,銷毀關於聯城案所有的對帳帳目,當然也包括海內外的帳冊,以免被檢調單位查出破綻,畢竟她並不清楚陳建剛留下的USB裡頭儲存的到底是哪些資料。

  而以方仲和謹慎的作法,想必也會請出有力人士強勢介入檢調調查,眼下距離那日已經過了近十天,檢調沒有進一步約談更沒有任何搜索的動作,那就代表檢調再怎麼積極,還是強不過關說的權貴。

  她說過了,在這些權貴富商面前,司法不過是掩飾不法的最佳工具。

  「只是……佟小姐怎會如此清楚警方的消息?」方仲和沈斂的眸色微微打量著她。

  「那是因為我正被擔任刑事局偵一隊組長的學長追求。方總應該記得我說過,我以前也是個警察,在警界多少有些人脈,想從中打探消息原本就不難,如今多了個學長幫我,更是如虎添翼。」從一開始接近方仲和時,她就沒掩飾過以前的職業,為的是得到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方仲和垂眼想了下,舉杯敬她,「說的也是,佟小姐面貌姣好,肯定不乏追求者,當初我那沒用的弟弟也是對你青睞有加,可誰知道他竟會……」

  「方總,不開心的事就別想了,雖說近來正值多事之秋,但只要方總處理得當,很快就會海閙天空。」她點到為止的笑容非常誠懇,舉杯敬他,「不過一直待在這裡,就怕方總會睹物思人,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好好喝一杯吧。」說著,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暗示意味濃厚。

  「聽起來是不錯的主意。」方仲和將她的手握緊,「你是個很有能力的女人,美麗又大方,如果你願意幫我分憂解勞,那可是我積了三輩子的福氣。」

  佟乃頊抿嘴笑得羞澀,內心幻化出的真實面容卻醜陋如惡鬼,正張狂地企圖吞噬他。「我哪裡有能力了,不過是替你調查令尊在外有無非婚生子女罷了,這麼簡單的事,隨便一家徵信社都能做。」 

  她會與方仲和搭上線就是起源於這樁小事,這事其實打一開始就是她策劃的,假藉方總裁在外的私生子身分投書媒體引起喧然大波,以方仲和的性子,勢必會請人調查,而她的事務所以保護委託人隱私為主打,在業界算是小有名號,才能教他命鄭雅文前來接線。

  「那只是小事,你日前幫我的才是大事,我總得要好好地謝你。」說著,擱下杯子拉起了她。

  「方總想好要去哪了?」

  「等一下去了你就知道了。」

  然,話才剛說完,就有保全進了大廳,低聲道:「總經理,門外有檢調人員說要找您。」

  方仲和愣了下,回頭看著佟乃頊,發現她也同樣的錯愕,他尚未想好要如何回應時,外頭已有人大方入內。

  佟乃頊不敢相信帶頭的竟是李傑生,後頭跟著偵一隊的警員和蘇檢。

  蘇沛漫走向前出示證件,「方總經理,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到地檢署接受偵訊,釐清案情,當然,你可以先聯絡你的律師陪同。」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方仲和皺眉。

  李傑生向前出示證件後,低聲解說著,「警方日前獲得一隻USB,內有一份影音檔,經解密後,發現是兆盛銀行經理陳建剛死前錄下的,裡頭出現方總經理以恐嚇威脅的方式逼迫陳建剛寫下遺言,還給了陳建剛一張支票的影像,警方認為此事與陳建剛之死有關,所以要求方總經理到案說明。」

  佟乃頊聽完,美眸死死地瞪著李傑生冷沈的面容。

  她已經無暇細想自己是被他陰了,還是他也不清楚USB裡頭儲存的是這個東西,她只知道,一旦方仲和被牽扯進殺人案,聯城案也會一併調查,那麼方仲和肯定會被羈押禁見,屆時再有力的權貴恐怕也關說不了。

  他就非得用這種方式破壞她的計劃嗎?明明就差臨門一腳了!李傑生彷彿可以聽見她內心的怒吼,抬眼對上她,淡淡地一瞥,隨即便調開目光。

  「方總經理,你可以聯絡你的律師了,然後麻煩你跟我們一道走。」蘇沛漫淡聲說。

  方仲和低咒了聲,隨即掏出手機聯絡律師,佟乃頊越過幾人身影鎖定李傑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邁步跟在方仲和後頭。

  到了警局,方仲和在律師陪同下進入偵訊室,佟乃頊則聯絡鄭雅文找些有力人士,準備在方仲和偵訊後進行交保,就在講完電話後,眼角餘光瞥見李傑生端了杯咖啡走來。

  她收起手機,冷冷地注視著他。

  「需要咖啡嗎?」他輕聲問,指著一旁無人使用的偵訊室,「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到一旁聊聊。」

  佟乃頊不發一語,推開了偵訊室的門,往椅子上一坐,目光冰冷得嚇人,「看來是我錯估了學長,太小看你了。」

  「是我不好,如果我早點發現,你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端著咖啡坐在她的對面。

  她哼笑了聲。「不管你有沒有發現,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就算是現在也不能。」

  「學妹,可以了,收手吧。」

  她冷聲拒絕,「不可能,學長,你儘管擋,但我會讓你知道司法已死,也會讓你明白這個世上沒有真理。」

  「學妹,就算殺了方仲和,你也無法改變什麼。」李傑生苦口婆心地勸著。

  當他瞧見沈潮輝殺了佟乃珍的案子後,他就直覺認為沈潮輝自殺身亡的方式透著古怪,再加上她成了連續三件相關案子的關係人,任誰都會察覺不對勁。

  「學長,你搞錯了,我沒打算改變什麼,我只是認為殺人者人恆殺之罷了,在漢摩拉比法典裡也載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道理,學長應該比我還清楚才是。」

  李傑生淺啜了口咖啡才低聲道:「司法會給予一個公道。」

  「哈,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被定罪,甚至判了死刑,法官也可能因為對方有懺悔之意、有教化可能改判為無期徒刑,又也許會因為什麼事遇到特赦,或者獄中表現良好改成了有期徒刑……學長,在司法案件上,蓄意殺人罪從死刑改判為有期徒刑的案例有多少,你知道嗎?」

  「學妹,犯罪者也是人,只要有悔改之心——」

  「犯罪者是人,難道被害者就不是人?被殺害的人就是活該倒楣嗎?」佟乃頊搶白道,「不要跟我談人權,當一個人蓄意犯案時,他就應該被褫奪人權,否則如何對得起被害者被剝奪的人權!」

  李傑生注視她良久,「學妹,人生本來就是來酬業的。」

  佟乃頊聞言,不禁低笑,「學長,有哪一項數據可以讓你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虧你還是個警察,如果照你這種說法,每個人到這世上都是為了償還曾經欠下的什麼,這到底是什麼狗屁道理?」

  「酬業並不代表每個人都欠了什麼,而是應該更廣泛地指到這世上接受每一種課程和磨練。」

  「修完之後準備成仙嗎?不好意思,學長,我只是個凡夫俗子,你的說法太深奧,我聽不懂也沒打算懂,如果你想聊這方面的話題,那你可能是找錯人了。」話落她就準備要起身。

  「學妹,冤冤相報何時了。」

  佟乃頊睨了他一眼,「學長,不要跟我談因果,就講這一世,犯罪者必須付出代價,才能給予被害者一個公道。」

  「學妹,因果不是一種交易關係更不是對價關係,而是在於當事人的執念,只要你放下,所有的人都可以解脫。」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學長,原來你對玄學這麼有研究,既然你這麼厲害,你應該先想法子處理一下你肩上的冤親債主才是。」

  李傑生閉了閉眼,「學妹,你就不怕會陷入無盡的迴圈裡?」

  佟乃頊低低笑出聲,「來呀,最好別讓我再遇到他們,否則我會再殺他們一次!」

  李傑生怔怔地看著她被仇恨腐蝕的猙獰臉龐,淚水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她有些錯愕,沒想到他竟會在自己面前毫不遮掩的落淚。沈默了半晌,她才啞聲道:「學長,沒什麼好哭的,當司法無法公正主持正義時,我不介意當個劊子手。」

  「你這只是在造自己的業,造未來無數世的痛苦!你明明就看見了我身上依附的冤親債主,為什麼你仍舊不信因果報應?」她的心已經扭曲到完全沒有挽回的可能,她絲毫不懂他的擔憂和恐懼。

  「學長,我不是不信,而是不服氣,別拿前世種種造成今世種種的說法企圖說服我,我只有今世的記憶,只有今世的痛,當然要在今世解決所有的恩怨。」說什麼今生受者前世因,誰知道前世是怎麼一回事,拿前世一筆勾銷今生怨,任誰都會不服氣。

  「你又怎麼算得清這前世今生的債?你就沒想過當你這麼做的時候,你跟那些你所厭惡的人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你千萬別拿那些雜碎跟我相比,在解決所有的事後,我會接受司法審判,幾個死刑我都接受。」

  「還真瀟灑。」

  「我早就沒有牽掛了。」在妹妹被淩虐至死後,她活著只為了報仇,只為了讓那些沒能被繩之以法的雜碎得到司法不能給予的審判。

  「那你事務所裡的那些夥伴呢?」

  「他們只是因緣際會跟我湊在一起罷了,就算沒有我,他們也可以在各領域活得好好的。」大夥都是成年人,不會因為失去老闆就得面臨世界末日。

  「好冷漠。」他笑著,淚水卻還是一直流。

  他流淚不是因為他懦弱,更不是為了她的無情,而是為了她一路變成無心無情的人而悲傷。

  「我一直是這樣的人,在我身邊的人都知道。」她從不掩飾自己的無情。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是個冷情無心的人,為何還是有人願意成為你的夥伴?你說過韋薇薇曾被你輔導過,難道你就沒想過他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跟著你?」

  「那種事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她從不在乎別人的想法。

  「很重要!學妹,也許你只是無心的,但人都可能因為旁人一個善意的動作或一句話而改變,而你的夥伴必定是因為如此才願意跟隨在你身邊,甚至明知道你成了連續殺人犯卻還是默默支持你,甚至掩護你。」

  佟乃頊微愣了下。她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更沒想過他們會傻得掩護她,「我的計劃天衣無縫,不需要旁人掩護。」

  佟乃頊瞪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她很清楚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待人並不溫柔,她不懂怎會有人視自己如家人般保護……

  「你待乃珍,就像他們待你,乃珍出事,你會替她報仇,當你出事,他們會不會幫你報仇?這會不會形成可怕的因果迴圈?一個善舉可以導向和平,一個錯誤的引導則會陷入惡性循環,我知道這些事你從未想過,但是我請你不要辜負他們對你的疼惜。」話落,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在她面前展開,「這是那天在陳建剛遺孀住所外,被你搭救的那個女孩寫下的謝卡。」

  她垂眼望去,只見上頭寫著「謝謝你」三個字,字跡有些顫抖,她揣摩不出女孩寫下卡片時的心情。

  她曾收過謝卡,但卻連瞧都沒瞧過,因為她比較在意的是破案獎金。她要賺很多錢,才能不再讓兩姊妹分居兩地,她破案是為了自己為了錢,旁人的感謝或咒罵,她一直是無感的。

  「學妹,你說我前世一定是個大混蛋才會被冤親債主纏上,可那樣的混蛋在今生成了刑警,除暴安良、為民服務,算不算是另類的贖罪?我贖得很開心,我願意彌補我曾犯的錯,很開心還有贖罪的機會、有重來的機會,那些執迷不悟的罪人就算你不動手,在冥冥之中也有天道輪迴可以整治,你收手吧,算我求你了。」

  她微掀長睫,看著他蒼白無血色的臉,看著依舊跪伏在他肩上的冤親債主。她不懂,為何他都痛苦到這種地步了,卻還是勸她放下。

  「學長,別說了,去醫院吧,我知道你很難受。」

  「我難受的是你執迷不悔,我難受的是你不明白,就算你殺了他,你一樣不快樂,你的痛苦一樣不會消散。」他的氣息漸亂,卻還是執意勸說著,「我們有著相似的背景和心路歷程,我也曾恨過怨過,覺得憑什麼我要過得那麼卑微那麼忍氣吞聲,所以我在街頭鬧事,自我放逐,可我運氣好,我遇到了一名警大教授說服了我,改變了我的心態,報考了警大。學妹,當我放下恨,終於明白恨與怨才是一直阻撓我向前走的最大阻力,當我不再怨,我才看明白這世界還有許多美好。」

  佟乃頊直睇著他,咬了咬牙道:「學長,你就算說再多,都無法改變我的計劃……我找人送你去醫院。」

  她正要起身,卻被他緊握住手。

  「學妹,我這輩子唯一後悔的便是當初為何不橫刀奪愛。當你在市刑大破了案子時,我曾經想假藉恭喜之名接近你,見你身邊已經有人,於是我退出了,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那時就該強力介入才是。」

  佟乃頊靜靜地看著他,回想那遙遠而模糊的時光,面無表情地道:「學長,不管是哪個時候,你都介入不了的,回不去的時光回想也沒有意義,去醫院吧。」

  「怎會沒有意義?」他緊握的手青筋暴突,「你笑了……笑得好開心、好美……你不知道我多想讓時間停留在那一刻,每當我累了倦了,我就會想起你的笑容,就會覺得我還可以再拚下去……我多想再看看你的笑容……可我卻無法讓你再露出同樣的笑……」

  李傑生的話音逐漸虛弱,佟乃頊眼明手快地摟住他,抱著已經失去意識的他,她瞪向在他肩上啃咬的冤親債主,「你滿意了?」

  「不夠……還不夠……」他笑咧著血盆大口。

  「混蛋!」

  就在李傑生被送往醫院沒多久,方仲和拒絕了夜間偵訊,不到一個小時,幾位有力人士直接向地檢署施壓,讓方仲和在接受偵訊不到兩個小時之後便獲得交保。

  佟乃頊和律師陪同方仲和回家時,她不禁想,這種結果恐怕是學長沒想到的,可事實上司法關說早已是見怪不怪的現象。

  「方總,你先去休息吧,我和林律師商討一下對策。」進了豪宅之後,佟乃頊邊說邊看了帶著保釋金接眾人回來的鄭雅文一眼。

  鄭雅文緩緩地垂下眼,直接進了房。

  「有勞你們了。」方仲和氣色灰敗地進了房。

  佟乃頊和林律師在客廳裡商討著方仲和目前的狀態該採取哪種防禦手法,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林律師帶著資料先行離去,準備召集律師團討論。

  晚上八點,佟乃頊坐在沙發上,喝完咖啡後,拎起包包徐徐起身,走近臥房時,門剛好打開。

  鄭雅文撫著腫起的臉走出來,佟乃頊冷冷看著她臉上明顯的瘀痕,低聲問:「他睡了?」

  鄭雅文有些緊張地點點頭。

  「你回房吧,剩下的交給我。」她正要進房卻被鄭雅文扯住,不禁好笑地問:「你不會事到如今打算反悔吧?你還想繼續過這種被人拳打腳踢的生活?」

  鄭雅文是她的共犯,是成功除去那些雜碎的功臣,因為鄭雅文可以給她其他人的行程,讓她有機會製造不期而遇,拉近彼此關係。而鄭雅文之所以願意幫她,是因為她們的利益一致,都想殺了方仲和,只是鄭雅文殺不了,所以由她出手。

  「不是,我怕你沒有辦法把他殺透,他……他會殺了我。」鄭雅文恐懼地說著。

  佟乃頊笑了笑,「放心,那是不可能的,你應該知道我想殺他已經很久很久了。」她佈局了這麼久,為的就是今天,任誰都阻止不了她。

  鄭雅文鬆開了手讓她進了房,走向大床,目光落在熟睡的方仲和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

  她哼著歌在床邊坐下,從包包裡取出童軍繩,用簡單的繩結綁住了他的雙手和雙腳,再從包包裡取出一把摺疊刀。

  銳利的刀鋒輕輕地落在方仲和的頸上,毫不猶豫往頸窩上一寸的位置刺入,刺得不深,卻讓吃下鎮定劑的方仲和猛地清醒,張口卻無法說話,想掙紮才發覺自己竟被綁住,他驚惶地看著坐在床邊的佟乃頊,腦袋一片空白。

  「不能說話,是吧?」佟乃頊笑著替他解惑,「那是肯定的,因為這個角度能夠刺穿氣管,這樣一來振動無法通過聲帶,你當然不能說話呀。」

  方仲和驚懼地瞪著她,哪怕手腳被縛還是企圖翻身,從另一側下床。

  佟乃頊輕而易舉地抓住他手上的繩索,扳正他的身子,湊近了他一些,「安份點,你要是亂動,不小心讓刀子刺得更深,那我不是沒樂子了。」

  方仲和的嘴張了張,臉上布滿恐懼。

  她噙著笑,替他撥開額上的瀏海,溫柔地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瞧你傻的,連為什麼死都不知道,但你別怕,我很清楚人體構造,我知道往哪個方向刺入可以讓你活多少時間,就像你弟弟,那十字弓是我算準方向射入他的喉頭,那個位置可以讓他很痛又說不出話,等到血淹沒了他的肺部才窒息而死。而你將會跟他擁有同樣的存活時間、同樣的死法,有沒有很感謝我?」

  方仲和不住地喘息著,眼淚從眼角滑落,嘴不斷地張闔著。

  「嗄?你要我放過你?怎麼可能,我等這一天等好久了……當你們一起欺淩我妹,我妹求饒時,你們放過她了嗎?當你們逞完獸慾,掐住我妹的喉嚨,她求饒時,你們放過她了嗎?當年你不肯放過我妹,如今怎麼還有臉要我放過你!」笑意瞬間褪去,她一把握住了摺疊刀,鋒利的刀刃往旁劃開了約莫五公分的傷口,方仲和隨即痛得雙腳不斷蹭動。

  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吼,「痛?你有我妹痛嗎?!她只是個剛畢業的大學新鮮人,她還有大好的將來,你們憑什麼這般欺淩她,甚至還嫁禍給我的男朋友,脅迫他自白後又殺了他,你們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她握住了摺疊刀緩緩地轉著圈,方仲和發出了無聲的哀嚎,雙手雙腳不斷地掙紮著,她往他的胸口一坐,冷若冰霜的眉眼眨也不眨地瞅著他。  

  「如果你們不把人當人,那麼我也不會把你當人,我把你當成禍害世界的蟲子,我要慢慢地淩遲你,我要你在死前完整地嘗到我妹當初的恐懼和無助,我要你明白權勢財富都是一時的,在死亡之前,眾生平等。」方仲和瞠圓了眼,不住地踢踹著,直到他開始急喘,身體不受控的抽搐,佟乃頊才從他身上離開,垂著眼,看著他死亡的這一刻。

  驀地,一滴淚水猝不及防地順著眼睫滴落。

  啊……學長說對了,就算殺了方仲和,她還是不快樂,因為她失去的全都要不回來。可就算如此,她還是非這麼做不可,她無法說服自己放過他。

  從她開始計劃報復的那一秒開始,她就已經化身為鬼了。

*             *             *

  半夢半醒之中,李傑生的魂魄彷彿在遊盪似的,讓他怎麼也醒不過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衝出了迷障,驀地張開眼,就見佟乃頊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

  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是一種終於解脫的笑。

  「……他死了?」他撐著虛弱的身體坐起身,啞聲問。

  佟乃頊替他倒了杯水,毫不隱瞞地道:「死亡時間是一月二十日晚間八點八分,很吉祥的數字,對吧?」

  李傑生沒有接過杯子,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等一下我會去自首,只是在這之前想來看看學長。」

  李傑生垂下長睫,內心五味雜陳,「媒體沒有動作嗎?」他喃喃的問。

  「有,但也許是因為學長昏倒被送進醫院,沒人給媒體們一個指引,所以慢了半拍,我剛才來時瞧見新聞快報,直指有幾名立委向檢警高層施壓,目前地檢署打算再次傳喚方仲和。」她坐在床邊,硬是將杯子塞入他手中。「學長的心思果然夠縝密,竟想到要利用媒體。」要不是她鐵了心,恐怕又要再被學長陰一次。

  李傑生臉上難得沒有半絲笑意,臉色灰敗得像是隨時都會死去,過了好一會,他才啞聲開口,「我一直想阻止你,從我發覺你被牽扯進方仲與的案子時就想了,如果第一個案子發生時就是我接手的話,也許一切就會不一樣……」可偏偏那時他因為健檢有異被迫住院檢查,兩人就這樣錯身而過。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種定數,不管他多想要改變,卻怎麼也改變不了。

  「不可能的,學長。」她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學長不明白那一年我心裡受到多大的衝擊,不懂我對這個世界有多失望,如果不將那幾個人正法,我死都不會瞑目。」

  「學妹……」

  「學長,雖然多說無益,但你想聽我的自白嗎?」

  看著她如釋重負的笑臉,李傑生輕輕地點了點頭。

  「其實學長說得很對,我是個天生涼薄的人,我對旁人沒有半點同理心,這與我成長的環境無關,是從我有印象以來就是這麼自私的性子。

  「父母離世之後,我和妹妹無法被同一個親戚給認養,所以我急著長大,想要有基本經濟基礎,所以我才挑選了不用學費的警大就讀,畢業後分發到市刑大偵查隊後,我分析了當時隊上所有的案子,專門挑選破案機率低但獎金高的來辦,只要可以讓我賺到獎金,我才不在乎被害家屬的感謝或被告家屬的咒罵,我只想要趕緊將乃珍接到身邊一起住。

  「終於,乃珍大三的時候,我們姊妹團聚了,乃珍大四那年我和沈潮輝成了男女朋友,潮輝其實是個很好的人,而我跟他交往是因為他是銀行專員,擅於理財。」

  聽到這裡,李傑生露出莞爾的笑,「我讀錯科系了。」

  佟乃頊笑了笑,垂斂長睫,眸色漸冷,「三年前乃珍畢業,潮輝好心開了後門讓她進入兆盛銀行,誰知道會遇到那群人渣,就在乃珍上班的第四天,下午近五點的時候,我收到了潮輝的簡訊,上頭寫著他對不起我,但要我相信他,乃珍真的不是他殺死的……」

  說到這兒,她噙笑抬眼,「學長,潮輝是個很喜歡開玩笑跟惡作劇的人,但他知道我不喜歡,所以從來不會對我這麼做。當我收到那封簡訊時,我多麼希望那只是很可惡的惡作劇,就在我離隊去找他時,大隊長打了電話給我,要我到一家汽車旅館支援,我到場時,轄區員警已經拉起封鎖線,救護車在外頭待命,我剛要進房,就瞧見被抬上救護車的死者的鞋子……那是乃珍畢業時我送給她的鞋子……」

  李傑生深吸了口氣,輕握住她的手。

  「法醫解剖判定乃珍生前遭受多次性侵,身上有掙紮及被毆打的痕跡,而最終的致命傷是頸部的勒痕造成窒息。另一名死者是潮輝,驗屍報告上說他是吞藥自盡,可是他胃裡頭被驗出的鎮定劑根本不到致死量,反倒是他的鼻腔裡被驗出氰化鉀的殘留粉末,我跟大隊長要求接辦此案,但是很快的,上頭受到施壓,這個案子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以潮輝性侵乃珍,失手殺人後畏罪自殺結案……」彷彿那些痛苦又再一次逼到眼前,讓她不自覺地顫抖著。

  「那些我都知道,你不用說了。」李傑生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她深吸了口氣,繼續道:「之後,法醫室的報告被銷毀,我手機裡的簡訊無法成為重啟調查的關鍵證據,我不死心繼續往上查,發現竟是方仲和兄弟和林博源、郭豐安四人輪流性侵了乃珍,再把罪推到舉薦乃珍進公司的潮輝身上。於是我想盡辦法錄到他們自白的錄音檔,想著總算能要求重啟調查,但我的上司卻要我保持緘默,甚至毀了那段錄音……

  「學長!就算我並不是抱持著除暴安良的信念成為執法人員,但至少我從未愧對自己,可是我的上司卻解除了身為執法人員的我該去進行的勤務,甚至打算在我身上強扣罪名,警告我不準再提起這件事……學長,我身為執法人員卻無法替我最親的家人還原真相,甚至還被上司威脅,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李傑生無法言語,只恨自己當時為何要放棄得知她的消息,如果他在第一時間就知情,至少還幫得上忙,就不會演變成如今這樣無法挽回的結局。

  佟乃頊抬起殷紅的眼,指著胸口,「學長,在那一刻,我的內心生出了鬼。」

  「學妹……」他知道她是因為內疚自責和對警界的鄙夷,才長出了滿身的刺,對每個人都劃下了界線,對旁人淡漠,對自己無情。

  她完全沒發現,她一直在苛待自己!

  「我離開了警界,開設偵探事務所,從最簡單的徵信開始做起,在業界稍有口碑之後,我統合了所有關於方家的消息,然後以方總裁私生子的名義寄了封信給方總裁,引起了方仲和的不滿,託人牽線讓他找上我。我曾經想過,我和乃珍的容貌有幾分相像,名字更容易引起聯想,要是他懷疑了我該怎麼應對。好笑的是,他根本不記得乃珍,看到我的名字也沒有任何反應,他們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殺害了我的妹妹,卻沒在他們的心裡留下絲毫痕跡,那時我就知道,我的計劃是對的。」

  她稍稍推開他一些,端坐在椅上。「我從郭豐安先下手,用我的美色稍稍誘惑他,就如學長說的,他的死亡是加工的,我趁他不備將他推下樓,卻給他一線生機,讓他在樓緣掙紮到無力才墜落,至於林博源就如你跟我所說的方式殺害了他,離開之前你調低空調的溫度和設定,讓法醫在驗屍上產生死亡時間的變化。」他淡淡地接下她未完的話。

  佟乃頊直睇著他半晌,露出苦澀的笑。「說來是我運氣好,要是學長早早接下案子的話,我恐怕沒機會殺了其他人。」

  李傑生笑得無奈,只能說也許一切都是註定。在他眼裡,此刻的佟乃頊已經被層層的黑霧給包圍,她已經被死神纏上,他卻不知道是何時何地,甚至無力阻止。

  「至於方仲與,我假裝要替他慶祝生日,早早潛入私人會館裡給他一個驚喜,我在他的飮料裡加進FM2,在他睡著後喂他吃下毒品,再趕赴方仲和的約,三個小時後,方仲與清醒時我人已回到現場,可對他而言,時間經過只是一眨眼,再加上毒品作用,我在現場施放的蛇信聲就足夠讓他產生許多幻覺。」

  聽她說完,他就在腦袋裡勾勒出完整的過程,「然後你引導他胡亂射箭,造成有可能使箭反彈的軌跡之後,你一箭要了他的性命。」  

  佟乃頊淺淺噙笑,沒頭沒尾地道:「蛋糕被我吃掉了,學長猜對了。」

  李傑生聞言,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至於方仲和的事我就不多說了,橫豎再晚一點,檢調上門押人時就會發現他的屍體,而我待會就要去自首了,剩下的我會告訴檢察官。」

  「你真的會去自首嗎?」

  她頓了下,揚笑道:「學長不相信我嗎?我敢作敢當,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

  李傑生瞇起了眼,見她幾乎被黑影徹底籠罩,他啞聲問:「學妹,你明白什麼叫做死亡嗎?」

  她佯裝苦惱地想了下。「死亡是消失,就這樣。」

  「沒有消失,因為活著的人還留著記憶,活著的人會不斷地思念,活著的人……」他驀地哽咽得說不出話,「學妹,不準自殺,不準棄我而去……不要讓我在沮喪失意時,找不到方向……」

  佟乃頊緩緩地吸了口氣,硬是將眸底的淚給逼了回去,「學長,我們在錯的時間點相遇,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緣分只有這麼多,又也許今生的牽扯多了,在來世裡,我們的緣份會多一點吧。」她抿了抿嘴,揚笑道:「學長,其實你真的很帥,由內而外的帥,如果我在對的時間遇見你,我一定會愛上你。」

  「你過來……」李傑生沙啞的喊著。

  「不了,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學長,你保重,再見。」再看他一眼,她堅定地邁開步伐,頭也不回地離開病房。

  來到地下室的停車場,坐進車裡,她沒發動車子,而是打開了包包,取出一包粉末。

  她該去自首,但她也清楚,就算她去自首也不一定會判死刑,如果不判死刑,對她和對被她所殺的人都不公平,所以這是最好的方法。

  唉,學長真是可怕,怎麼總猜得出她的一舉一動,是因為愛她嗎?真傻,她有什麼值得被愛的?她根本無法愛他呀……

  苦笑了下,她毫不猶豫地打開包裝,將白色的粉末全數倒進嘴裡,不過是瞬間,灼燒的感覺就從口腔裡蔓延到喉嚨,燒痛感引發強烈的呼吸困難,她暈眩到幾乎坐不住。

  「學妹!」

  車門被打開,她聽見李傑生的聲音,還未張開眼,就感覺背部貼進了溫熱的胸膛,輕觸她臉頰的手也十分溫暖。

  「學妹,你撐住,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

  她艱澀地張開眼,瞧見他氣色灰敗得可怕,他粗喘著氣息,臉上滿是汗水,想抱她離開車內,卻又痛苦地托著頭,渾身不住地發顫。

  她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吹笛般的聲響,她知道氰化物已經腐蝕了她的聲帶,而她吃下的量足以在三分鐘之內就要了她的命。

  這是她該承受的,她不後悔,可是學長……她親眼看著冤親債主啃蝕他的腦,眼看著就要咬斷什麼,她微顫著手想阻止,卻怎麼也動不了。

  「學妹、學妹……」李傑生毫不放棄,哪怕頭痛得像是要炸開了,他還是緊抱著她往車外退。

  佟乃頊勉力地張著眼,她從沒想過在她人生的最後,竟會有人如此地牽掛自己,更沒想過別人的體溫可以溫暖自己,他明明已是重疾纏身,卻還是想救她……多想罵他傻,可偏偏她的心又好暖。

  「學長,謝謝你……」她無聲說著,笑瞇了眼,淚水緩緩滑落。

  如果有機會再遇見他,她會愛他,好好地愛他。

  「學妹……乃頊?乃頊!」李傑生不住地拍打她的臉,想抱她去求醫卻力不從心,下一瞬,他彷彿聽見什麼斷裂的聲音,接著黑暗鋪天蓋地落下,他卻怎麼也不肯鬆開她。

  學妹……他一直很想救她,想讓她知道他有多喜歡她,終究還是來不及。

  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他?為什麼總讓他一再錯過,最終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

  給他一次機會吧,讓他回到一切的原點,讓他可以重拾她往日的笑容………

引言 使用道具
蒙其·D·魯夫
王室 | 2021-10-17 01:05:27


  李傑生被一股力道狠狠地拋出去,重摔在地,身體一陣劇烈疼痛,教他驀地張開眼。

  天色陰暗得像是隨時會降下大雨,空氣中瀰漫著刺骨的冷意,他不禁皺起了眉,正疑惑時,卻聽到——

  「你們瘋了嗎?!竟將皇上賑濟的銀錢糧物送到靖王府裡,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這麼做會讓黃家和崔家兩族的人都跟著陪葬?愚蠢,荒唐!靖王與寧王爭帝位,你們竟蠢得爭著當人的棋子,害死自家人!」

  他抬眼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對著臉色蒼白的一男一女咆哮著,手則指著另一個男人,罵道:「趙義!這一切分明就是你策劃唆使,你從崔家得到不少,竟然還反咬崔家一口,崔家到底是哪裡對不起你了!」

  「崔大人言重了,我從崔家得到不少,崔家也從我這兒得到不少,咱們不過在商言商罷了,再說這事我也不過是提了個頭,誰知道大人兩個庶弟就興衝衝的表示要參與,我倒想問問大人,這崔府到底是怎麼對待庶子的,才會導致你兩個庶弟寧可玉石倶焚也不放過崔家?」趙義笑得一臉得意,見崔子仁似要動手,懶懶地開口,「得了,大人可要搞清楚我的身分,我是寧王最倚重的左右手,要是大人肯求我,也許不至於抄家滅族,還有條生路。」

  「我胚!我寧可死也不會求你這畜牲!」崔子仁朝他吐了口口水,「趙義,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過你!」

  「你搞錯對象了吧,大人,真正的主謀是崔子信,他說你娘淹死他親娘,還百般欺淩糟蹋他,他恨不得黃氏一族皆滅,對不?崔子信。」

  李傑生一愣,驚覺趙義的目光竟與自己對上。

  怎麼回事?這不是夢境嗎?他不是一個旁觀者嗎?

  「崔子信!」

  正疑惑著,他已經被人一把揪起,被迫面對那張盛怒的臉,「你有恨有怨,可以衝著我和母親來,但你怎能讓全族人跟著陪葬?那是謀逆大罪,兩族人都逃不過,你可知道你身上將背負上百條的人命,那些人何其無辜!你要怎麼還、你要拿什麼還?崔子信,我不會放過你,我會化作惡鬼生生世世纏著你,要你血債血償!」

  不知為何,他莫名覺得心驚膽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在心底綻開,竄至四肢百骸,他不認得眼前的人,也不是什麼崔子信,而且他人明明應該在停車場,為什麼會跑到這裡?

  思緒至此,眼前的畫面像是碎裂的玻璃般變得支離破碎,嚇得他猛然驚醒,大口大口的呼吸,卻止不住身上的顫意和吊詭的惡寒感。

  「二爺,你怎麼了?」

  二爺?他看向正撫著他胸口的小手,側眼望去,驚見一名女子竟坦胸露乳,嚇得他趕忙轉開眼,可偏偏另一頭也有兩三個赤裸的女子,正直往他身上貼來,而他身上……該死,他為什麼沒穿衣服?!

  這是夢嗎?那為何這些女子的體溫如此真實……

  「別碰我!」他揮開一雙雙不安份的小手。

  「二爺怎麼了?」

  「誰是二爺?」他粗聲問著。

  「你啊,崔家的二爺,崔子信……二爺還醉著嗎?」

  他呆住。崔子信?他夢境裡那個害死上百條人命的傢夥……這是怎麼回事?這裡到底是哪裡,他……到底是誰?

*             *             *

  秋初的風掃過濃密林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讓篩落一地的陽光閃動著金黃色的流光。

  園子裡,桂花微吐芬芳,小巧的白色小花藏在枝葉裡,淡紫色的風鈴花倚在牆邊,一串串的隨風搖曳。

  她看著,嗅聞著,腦袋有些恍惚。

  視野裡的花草全覆上一層淡淡的金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花草泥土味,更不是陽光下或大雨後特有的氣味,而是一種沈澱在記憶裡的懷念,莫名教人內心激動,雙眼發燙。

  環顧四周,佟乃頊不禁想,為什麼她會在這裡?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她吃下了短短幾分鐘內就會讓人死去的氰化物,以為當她再次張眼時,迎接她的應該是未知的世界,豈料……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築確實挺有味道的,但絕對不是她想像中的死後世界。

  這裡到底是哪裡?垂眼看著身上精緻的粉桃色棉衫裙,彷彿走進了古代,教她怎麼也摸不著頭緒,她就坐在廊階上,看著這似曾相識的園子。

  過了好一會,有人從身後喚道:「宜冬,你這丫頭又偷跑來這兒打懶了不成?」

  那笑罵嗓音輕脆帶著溫潤,明明是第一次聽見,不知道為什麼教她心頭猛地一顫。 

  「欸,我叫你呢,難不成你打直背脊都能睡?」

  腳步聲接近,隨即有人從背後輕拍了她的頭,然後來到她面前。

  她的視線從下緩緩往上移動——女孩穿著一雙藕色的鞋子,同色長裙,淡黃色的短衫,腰間繫著寶藍色的腰帶,還掛了只繡袋,她纖痩,不高,巴掌大的小臉有著秀麗的五官,笑意揚在唇邊,小臉神采奕奕的。

  她不認識她,可是下一秒她卻哭了。

  「怎、怎麼啦?誰欺負你了,跟姊姊說。」宜春見豆大的淚水從宜冬眼中滑落,登時被嚇得慌了。

  佟乃頊雙眼眨也不眨,淚水像是決堤般狂掉,她甚至朝眼前的人伸出了雙臂,想討一個擁抱。

  宜春見狀趕忙摟住她,細聲安慰著,「怎麼了,快跟姊姊說,咱們才好想對策呀。」

  她無法說話,放任淚水痛快地流。

  有一種人,雖是初次見面,可身上就是有種懷念的氣息,像是熟悉了好幾輩子的家人再相逢,一見了面,封印在靈魂裡的記憶突然變清晰,重逢的狂喜幾乎快將人給逼瘋。她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她哭得像個孩子,彷佛彿要將累積多時的痛苦自責、憤怒怨恨給一併傾洩出來。

  「啊咧,怎麼哭成這樣,你……」宜春被她的哭聲給嚇得不知所措。

  「哎呀,這是怎麼了?」不遠處傳來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宜春看向廊道那一頭,趕忙朝正走來的宜夏和宜秋招手,「你們兩個可有瞧見人欺負咱們宜冬?」

  「沒呀,方才不是夫人說乏了要歇會,讓宜冬到廚房盯著晚膳嗎?」宜夏趕忙拉著宜秋走過來。

  「通常這時候宜冬都會到這兒發呆呀,咱們就是來找她的,難道說這期間發生什麼事了?」宜秋湊過來,輕撫著宜冬的頭,輕聲問:「妹子呀,說說,誰欺負你了,咱們跟夫人說去,絕對讓那人吃不完兜著走!」

  她搖了搖頭,說不了話,只是緊抓著宜春不放,下一瞬,眼前一黑,她厥了過去。

  失去意識之前,她不禁想,如果眼前這一切是老天賞給她臨死前的禮物,那麼她會很甘願的在黃泉裡為她所犯的錯彌補百年千年。

  乃珍……她唯一的妹妹,她真的沒想到兩人還能再見一面。當佟乃頊再度張開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所處的房間,便聽見有人噙笑說:「宜冬,你總算是醒了。」

  她側眼望去,女孩有張圓臉,滿是討喜的笑,她雖不認識,記憶當中卻有這個人,她試探性地喚道:「宜秋姊?」

  「嗯?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點水?」宜秋隨即起身替她倒來一杯水,「夫人讓人請了大夫來看診,大夫說許是近來秋老虎猛得很,才教你給悶暈了,夫人也派人去抓了幾帖藥,要你這幾日好生歇著,待你身子好了,得要好好謝謝夫人。」

  她坐起身,接過了茶水,淺啜了口便問:「宜春呢?」

  「你這丫頭,就只記得要找宜春。」宜秋撇撇嘴。

  適巧進門的宜夏聞言,不禁低笑著,「可不是,宜冬向來和宜春最親的呀。」她端著木盤走到床邊,「既然醒了,那就吃點東西再把藥給喝了,說好了,我可不是宜春,讓你喝藥還給你備糖飴,待會就算苦你也得給我全喝完。」

  直啾著宜夏那張看似冷漠的臉,可她知道宜夏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府裡只要有人請託,她就會東奔西跑地替人張羅,而宜秋雖有張娃娃臉,性情卻最是俠義,看不順的看不慣的,她是心直口快誰也擋不了。

  而宜春是府裡的和事佬,手段最為圓滑玲瓏,從不得罪人,也是夫人最倚重的大丫頭,在府裡的地位僅次於夫人的心腹陳婆子和管事娘子劉氏。

  記憶,只要她肯想,就會從腦袋裡的每個角落跑出來,彙整出精密的資料。

  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不相識的人,她卻熟記關於她們的一切,彷彿腦袋裡承載了兩世的記憶,教她頭昏腦脹的。

  「怎麼了,頭又疼了?趕緊吃點東西喝藥吧。」宜夏使了個眼神,讓宜秋搬了個矮幾往床邊擱,木盤一放便立刻逼她用膳。

  她腦袋混沌地邊吃邊想,覺得老天給她的死前大禮也太大了些。很明顯的,她不是為了見乃珍最後一面而來,更準確的來說是宜春,宜春是乃珍的前世,雖然毫無根據,但她就是如此堅信,而她的前世便是宜冬。

  可為何老天要她重回前世?就算人生要重來,也該是在今生,怎會跑到前世?

  她食不知味地用完膳,一口氣喝完了湯藥,宜夏和宜秋被她豪氣的動作給嚇著,宜秋忍不住調侃,「唉唷,我的好妹子病了一場竟然轉性子了,以往喝藥總要人家三催四請的,今兒個可大氣了。」

  她睨了眼,噘了噘嘴,「我要是不大氣點,一會你們就會到宜春面前說我不知好歹,宜春又要數落我了。」

  「哎呀,你病得可真好,一整個轉性了,早知如此,你就該早點生病。」宜夏忍不住道。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想知道宜冬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偏偏她就是記得一清二楚,一言以蔽之,宜冬就是個被寵壞的小丫頭,比乃珍還不如的任性小丫頭。

  真是太不像她了,她的前世怎會這麼任性?喔不,一生都還未走完,肯定是後頭遇到什麼事大徹大悟了……思及此,她頓了下,因為她的腦袋裡找不到今日以後的記憶。

  這也太古怪了,她記得截至目前為止的所有事,卻沒有今日以後的記憶?是因為她半路被送到此嗎,抑或者是今日以後的記憶是有可能更動的,才會消失不見?

  換句話說,她往後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後頭的歷史變動,難道這才是老天將她送到此的真正用意?

  可是要改變什麼?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宜冬醒了,你們怎麼沒告訴我一聲?」門一開,宜春手裡拽著一個油紙包跑了進來,一見宜冬清醒,沒好氣地叨念著。

  「你不是在夫人那兒嗎?總不好咱們四個都窩進房裡吧,再說宜冬也不是什麼大毛病,養個幾天就好,你這麼緊張幹麼?」宜秋反問。

  「哈,我知道,你肯定是知道宜冬要喝藥了,趕著替她送糖飴,可惜啊,晚了一步,你要是再早一點,就能瞧見宜冬豪氣喝藥的模樣了。」宜夏打趣道,站起身好讓宜春可以坐到床邊。

  「宜冬,你把藥喝下了?」宜春驚喜地瞥了眼木盤裡的空碗,坐到床邊輕摟住她,「哎呀,我的妹子真的長大了,喝藥都不需要糖飴了。」

  宜冬雙頰微微發燙,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可偏偏在這裡,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接受寵愛好像是應該的。

  「呋,都多大的人了,喝藥還要糖飴,就只有你才這般奢侈,只怕親妹子也不見得這般得你疼。」宜秋想說的是都是下人,哪有這般嬌貴,糖飴這種東西可是要花去她半月的月銀呢。

  「吃味了?喏,都是妹子,來來來,大夥分著吃,我還得回夫人房裡,這兩日又風又雨的,夫人的腳疼得緊,我得趕緊回去替她揉揉腳。」將油紙包遞給了宜冬,她轉頭又吩咐著,「宜夏,宜冬得要養著,幾日不能輪值,下半夜就給你輪值了,你先去歇著吧。」

  「知道了,你趕緊去,要是夫人找不到你可就不好了。」宜夏擺擺手。

  宜春笑睨她一眼,回頭又摸摸宜冬的頭,「宜冬,要是哪兒又不舒服就跟宜秋說一聲,現在趕緊歇著。」

  「知道。」說是這麼說,她的手卻像是有自我意志,拉住了宜春的袖角。

  「哎呀,這是怎麼了,還撒嬌了呢。」宜秋湊在宜夏耳邊大聲說。

  「知道、知道。」宜秋學著揪住宜夏的袖角還不住地搖擺著身子,將三歲娃執拗的模樣模仿個十足十。

  宜冬很想放手,可偏偏自己真的像足了十五歲的嬌貴娃兒,手就是放不開,真是……丟臉啊。

  「你們兩個玩鬧夠了。」宜春撇撇嘴,輕拍著宜冬的手,「不怕,姊的身形是不高,但天塌下來還有姊頂著,你儘管歇著,姊一會就回來,回來就立刻來看你。」

  這下子,宜冬不放手都不成。

  待宜春一走,她又被宜夏和宜秋給笑了一陣,她壓根不介意,橫豎失而復得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怎麼笑都可以。

  當妹妹很好呀,可以被疼著寵著,可惜在今生,她這個姊姊當得不夠好,才會害她受盡欺淩……她腦袋突地閃過一道靈光,想起了學長說過的因果關係,難道在這一世裡只要改變什麼,就可以讓乃珍避開惡運?

*             *             *

  陰氣逼人,這是宜冬踏出僕房後的第一個感覺。

  三天前她待在這園子時,明明是陽光四射的,怎會才相隔幾日就陰暗成這種地步?

  「宜冬,別發呆了,趕緊將茶端進去。」宜秋經過她身邊時吆喝著,「今天大爺回京,夫人可是盼得很,一顆心拽得死緊,你要是在這當頭又發起愣來,惹得夫人不快,到時咱們可救不了你。」

  「知道了。」她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宜秋,有沒有差人去瞧瞧大爺進城門了沒?」宜秋才剛跨過門檻,管事娘子劉氏便揚聲問。

  「有,童管事親自去了呢,一會就會有消息的。」宜秋將裝盛茶點的木盤遞給了劉娘子。

  「夫人可聽見了,童管事都親自去了,一會就會差人報訊的,大爺差人帶了信,說今日回來那就肯定是今日,大爺定是惦記著夫人,趕在夫人生辰前回京,陪夫人過生辰。」見黃氏欣慰地揚笑,劉娘子將木盤擱在矮幾上,回頭接過宜冬手上的茶水。「宜冬,身子好些了沒?」

  「好多了。」她一抬眼,錯愕只在瞬間,隨即笑應著。

  鄭雅文……這輪迴真是有趣,想不到鄭雅文的前世竟會是夫人黃氏。彷彿就像是即時翻譯,當她看見前世相識的人,馬上就能認出來。

  「宜冬,過來坐會,身子才剛好些,別老折騰著。」坐在錦榻上的黃氏朝她招手。

  宜冬直睇著她,笑意依舊淺淡,「夫人想害我呢,要是大爺一會進門,肯定會訓我主從不分,那可冤了。」

  黃氏,崔府夫人,向來平易近人,對下人的管理還挺寬鬆,尤其對她們四個宜字輩的大丫頭疼愛有加。

  一直以來,宜冬也挺喜歡她的,但是現在,她不是那麼確定了。而這要怪就怪她可以看見鬼魂的能力也被帶到這裡來,教她驚覺黃氏身邊還挺熱鬧的,一整個魂滿為患,難怪陰氣逼人。

  「你這丫頭。」黃氏笑罵著,宜秋二話不說將宜冬推到她身邊。

  宜冬只好乖乖地讓黃氏抓著自己,垂著眼看著自己的鞋尖,卻見有雙灰色帶血的手從錦榻下探出欲抓住她的腳,她二話不說地跺了跺腳。

  「哎呀,拿喬了。」見她跺腳,黃氏佯怒罵著,將她拉到身旁坐下,「看來是把你給寵壞了,得找個人來整治你才成。」

  「夫人,要整治宜冬當然要找宜春。」宜秋在旁獻計。

  「宜春哪捨得整治她?」劉娘子倒了杯茶,恭敬地遞到黃氏面前,「宜春可是拿她當親妹子,疼她都來不及了。」

  「那倒是,依我看哪,等大爺回來,就讓你到大爺那裡學學規矩好了。」黃氏頗有深意地道。

  此話一出,宜秋不動聲色地看了宜冬一眼。

  宜冬二話不說就跪下,「夫人,千萬不要,大爺可厲害了,一聽他說規矩,我頭都疼了。」雖然她不是挺樂意扮醜,但非常時期有非常作法,配合演出是勉強可以忍受的。

  黃氏和劉娘子被她滿臉的驚嚇給逗笑,正當兩人掩嘴笑時,外頭響起了宜夏的喚聲,「夫人,大爺回來了!」

  聞言,黃氏急著要起身,劉娘子和宜秋趕忙攙起黃氏往外走去。

  宜冬呿了聲,慢吞吞地跟在身後,等到她踏出房門外,崔子仁剛好跨過拱門,大步走到黃氏面前,單膝跪下,上演著母子團聚的戲碼。

  崔子仁是崔府嫡子,也是黃氏唯一的兒子,崔府裡尚有兩名庶子和三名庶女,至於妾室則僅剩一位顧姨娘,就住在家庵裡頭,天天燒香拜佛,其他的姨娘什麼的,大概就是屋子裡的那堆魂了,這其中原由也就不用深究,大宅裡玩的手段不就是那些。

  要是光看表面,任誰也看不出慈祥和藹的黃氏有著蛇蠍心腸,對付姨娘的手段歹毒、不留絲毫餘地,以前的她似乎也沒發現。

  「宜冬,現在是發呆的時候嗎?還不趕緊去跟廚房說一聲。」宜秋見她面無表情地站在後頭,連忙催促著。

  她應了聲,快步朝廚房而去。

  崔子仁五年前登科,從庶吉士被外放到八雲縣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當七品縣令,如今三年過去,考核不錯便被調回京,大夥都在說,這回肯定會留在京裡當個京官。

  不過這個人似乎不重要,因為他並沒有出現在她的今生裡,倒是鄭雅文的出現引起了她的興趣。

  如果這一世有鄭雅文,那麼方仲和呢?在命運牽繫的前提之下,那些人也會出現嗎?待所有飯菜都上桌後,黃氏一個眼神,讓身邊幾個丫鬟上前替崔子仁佈菜。

  「你一路趕回京城肯定餓了,趕緊吃吧,這幾道菜都是你最喜愛的。」她滿臉慈愛地說著。

  「母親,兩位弟弟呢?」崔子仁舉筷問道。

  站在黃氏身後的宜冬驀地微微皺眉,這嗓音極為熟悉……這一世原本就識得崔子仁,聲音當然不陌生,只是還有另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聽過。

  黃氏臉上閃過一絲鄙夷,「他們都有事忙著呢。」

  「難不成我不在京裡的這三年,他們都未曾做到晨昏定省?」崔子仁放下筷子,沈下臉色。

  黃氏輕嘆了聲,「他們都大了,有時手上有事忙著,幾日見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你也別怪他們,他們要打理那些莊子店鋪也不容易。」

  這話似是埋怨,可到最後又帶著緩頰的意味,教宜冬聽了不禁唇角微勾。

  瞧瞧崔子仁,臉黑得都快滴出墨了,她不得不說黃氏挑撥人的手法還挺不錯的,這種以退為進的作法,崔子仁那種死腦筋不上當才怪。

  只是鄭雅文這一世如此強悍,怎麼今世卻如此懦弱,成了家暴婦女?

  「夫人,二爺和三爺回來了。」外頭響起了宜夏的大嗓門。

  始終垂著臉的宜冬眉頭微皺,只因一股陰影快速蔓延到她腳邊,逼得她不得不抬眼,就見滿坑滿谷的鬼魂團圍著來人而入,她不由得暗自咋舌。

  拜託,客滿了,別再擠進來,很噁心!

  崔子仁回頭望向珠簾那頭的方向,不一會便有人掀簾走來,一見崔子仁便熱切地喊道:「大哥,你可總算回來了,這次應該會留在京裡了吧?」

  先進門的是崔府三爺崔子俊,一臉奶油小生樣,一進門就熱絡地坐在崔子仁身旁。宜冬輕呀了聲,這不就是方仲和嗎?嫡母庶子轉世卻變成了夫妻……好可怕的因果。

  「子俊,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崔子仁沈聲道。

  崔子俊眼色極好,大哥這麼一提點,他隨即起身恭敬地朝黃氏行禮,「母親,兒子回來晚了,還請母親見諒。」

  「說那什麼話,你天天早出晚歸的,有時忙到連家都歸不得,我怎會怪你。」黃氏表面上是憐惜他事務繁忙,可在場的任誰都聽得出來,她是拐彎抹角地嘲諷他夜宿花街柳巷。

  崔子俊臉色壓根沒變,笑道.?「母親不怪兒子就好。」話落,又親熱地落坐在崔子仁身邊,「大哥,我聽大房伯父說你這回考核相當好,該是會留在京裡才是,說不準會跟爹一樣進了都察院呢。」

  崔家是京城世族,族人大多在朝中為官,官銜雖不高,但不管文官武官全都是清流之輩,一律遵守著崔家族訓,絕不結黨營私。

  「天曉得,我明兒個才進宮。」崔子仁彷彿對未來如何安排沒有任何想法和意見。「你二哥呢?不是說回來了。」

  「二哥啊……」崔子俊低吟著,話未出口便響起了掀簾聲。

  宜冬直瞪著進房的高大身影,眼角嚴重抽動著。

  喂,崔家人專門把鬼魂當無形的隨從是不是,數量要不要控管一下!

  「大哥,母親,我回來了。」崔子信大步走到桌邊,朝兩人行禮。

  「方才就回來了,怎麼遲遲不進房?」崔子仁招呼著他坐下,沒打算輕易放過他。

  「這個……我剛才要進屋時,瞧張婆子像是身體不適,便要鋤田先背她下去歇著,所以拖延了點時間。」

  崔子信面貌俊朗,黑眸深邃有神。

  崔子仁打量了他好一會,才道:「三年不見,你似乎有點不同了。」 

  不是他要嫌棄這兩個庶弟,實在是他們從小就不學無術,對府內下人更是跋扈苛刻,曾幾何時在乎過下人的死活,更遑論要身邊的小廝將人背回房歇著。

  「大哥,二哥近來簡直像個大善人,上個月水豐城水患,牽連兩郡八縣,二哥還差人送糧送錢過去呢。」

  崔子俊皮笑肉不笑地說完,動筷用膳。

  「是嗎?如此甚好。」崔子仁滿臉讚賞地拍著崔子信的肩。

  「子信可得要將帳記妥,帳目要是對不上可就麻煩了。」黃氏呷了口茶,話裡話外皆是懷疑他在帳面上動了手腳。

  「我會的,母親。」

  宜冬直睇著崔子信那張再誠懇不過的臉,眉頭微微攢起。嗯……是她的記憶出錯了,還是崔子信演技大爆發,要不怎會與她記憶中的形象全然不同?

  她記憶中的崔子信和崔子俊根本就是一對狼子野心的敗類,在家中作威作福,在京裡橫行霸道,榮獲無賴之名,瞧瞧他們身後跟隨的無形隨從,很明顯就是他們多年的戰績,多輝煌啊,她都忍不住要為他們拍手叫好了。

  所以她想,崔子信的表現大概是為了下一個詭計鋪陳吧。

  耐著性子等到用膳完畢,宜冬和姊妹們收拾桌面,可誰知她一個沒踩穩,整個人就要往前撲倒,適巧崔子信和崔子仁出手拉她一把,才教她免於丟臉的境地。

  她站直身子想向兩位爺道謝,卻驀地聽見一句話——

  「就是他、就是他……」

  宜冬側眼望去,就見站在崔子信身後的鬼魂正喃喃低語著。

  她垂眼看著分別抓住她左右兩隻手的男人,先看向面無表情的崔子仁,再看向微微噙笑的崔子信。

  又是觸碰就能聽到鬼說話,這是巧合嗎?還是學長也跟著她一道來了?

  可如果真的是學長,為何她腦袋裡的「即時翻譯」沒反應?

  「宜冬。」就在她思索的當頭,宜春快步走到她身旁,先向兩位爺福了福身,才拉著她到一旁,佯惱斥著,「做什麼魂不守舍的,要是身體還有不適的話就趕緊回房歇著,別在這兒添亂。」

  宜冬愣了下,明白宜春是替自己解危,輕應了聲,收了碗筷便趕緊往外走。

  如果不是學長的話,那麼就是純粹他們其中一個有著和學長一樣的能力?或者她腦袋裡的即時翻譯不見得對每個都有效?

  如果真是學長,會是崔子仁嗎?所以她才對他的聲音感到熟悉?

  崔子信的目光緊盯著宜冬離去的背影,身旁的崔子俊訕笑著說:「哎呀,二哥這是怎地,這般盯著宜冬瞧,不怕惹母親不開心?」

  他神色不變地移回目光,「我是在想事情…….母親,鋪子裡還有些事尚未處理,我先回鋪子一趟。」

  黃氏輕點著頭,算是允他。

  崔子信起身離開,走在崔府的園子小徑,哪怕未著燈火,他也沒有走錯路。

  「二爺。」

  他略停下腳步,等著從一旁小徑走來的小廝。「鋤田,張婆子身子好些了嗎?」

  「找了大夫來看,說是年紀大了,好生養著倒不成問題。」鋤田跟在他身旁低聲說。

  「可抓藥了?」他大步往前走。

  「抓了,我讓張婆子身邊的麼兒替她熬藥。」

  「那就好。」

  走出崔府大門,鋤田忍不住問:「二爺到底在想什麼?以往二爺才不理睬這些下人的死活,怎麼如今對平日待二爺不好的下人這般寬厚?」

  鋤田真是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一個月前,他家二爺上花樓喝個酩酊大醉,清醒後就像是變了個人,本該天天上花樓尋歡的,可從那天起連一次都沒踏進去過,還日日巡鋪子進莊子,將底下的管事整治得服服貼貼。

  不只如此,二爺還特地差人去尋先前得罪過他的人的家人,原以為是要大幹一場,鬧個天翻地覆,誰知道二爺竟是挨家挨戶去道歉致意,該賠的該給的全都眉頭皺也不皺地同意,算是和解了。

  這簡直跟撞邪沒兩樣,他真的懷疑二爺被鬼給附身了,偏偏問什麼他都記得……唉,跟著性情大變的二爺,他真的很不適應啊。

  上馬車前,崔子信看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哪天你要是病了,我睬都不睬你,你心裡作何感想?」

  「那不一樣啊,二爺,我可是從小就跟在你身邊的。」

  「跟在我身邊學壞的還敢說……」崔子信喃喃低語著。

  「嗄?」

  「沒事,到布莊吧。」

  鋤田應了聲,便趕緊策馬而去。

  崔子信坐在車裡閉目養神,怎麼也想不透自己怎會沒死成,反倒是跑到前世……雖然毫無根據,但他就是知道這是他的前世。

  他的前世是個大壞蛋,學妹說的一點都沒錯,準確到他欲哭無淚。

  在花樓清醒後,屬於崔子信的記憶逐漸回籠,甚至他是怎麼背上百條人命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他恐懼著那個自己。

  崔子信的恨與怨彷彿刻在他體內,和他過往的黑歷史幾乎引發共鳴,讓他在李傑生和崔子信之間拉鋸著,那個怨天尤人的自己彷彿要吞噬試圖擺脫過往的自己,每日每日都教他疲憊極了。

  他不知道老天讓他回到前世的用意,李傑生已經死了,改變崔子信對李傑生而言已經沒有意義,況且這裡沒有學妹。

  老天大概是搞錯了,他想去的是來世,而不是前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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