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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39:2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1 23:48 編輯

作者:鄭媛
書名:丫鬟(下)

【內容簡介】
丫鬟織心,八歲入府,為巴王府大貝勒雍竣隨侍丫鬟。
她沈默、少言、努力、謹慎、機敏──
然這一切符合奴才的中庸行止,
從未能討好大貝勒的乖戾脾性,
永不足以換取她片刻的安寧……
只因她的主子,是天底下最難侍候的爺。
在他面前,說假話不是,說奉承的話更不是,
他要聽的,偏偏是那些說不得的真話!
為的,只要得到她的真心。
然他要的太多,給的太少,只因他是個爺--
豈能希冀他一生只鍾情於一名女子?
她明白,這是苛求、是妄想、是癡傻。
所以她願為奴,一生一世,換他一生尊重,換他一世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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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0:08

【第一章】

  「貝勒爺來了,織心,給爺倒杯茶吧!」雍竣才進門坐定,福晉頭也不回地吩咐她的丫鬟織心。

  「是。」織心上前,為貝勒爺倒水。

  雍竣一眼也未看她。

  「別讓燙茶的水涼了,你把壺擱到炭盆上,就著炭火把壺燙熱了。」見織心提起水壺,福晉又說:「我怕這火不夠旺,你拿起扇子,站到炭盆旁扇扇。」她把織心支到屋子的角落。

  織心走到屋角,拿起扇子,就站在炭盆旁扇火。

  「我要你來,你明白為了什麼?」都交代妥了,福晉才轉向雍竣,開門見山。

  「我明白。」雍竣答。

  「你明白我要你來為的是什麼事?」

  「是。」

  「織心告訴了你?」福晉瞥視垂頭木立在角落,給炭盆扇風的丫鬟。

  「沒有。」「沒有?既沒有,你豈會知道我要你來做什麼?」

  「我能猜到。」

  「是嗎?」福晉瞇眼,然後說:「因為上回,我已跟你提過了,是嗎?」她再看織心一眼,有意無意。

  後者沒有反應、沒有表情,像是完全沒注意到福晉看她。

  「是。」雍竣答。

  他看著福晉,無視其他人,因為她們只是丫鬟。

  「很好。」福晉點點頭,這才露出笑容。「綠荷,到我屋裡,從櫃裡取出昨日王爺交給我的畫軸來。」「是。」綠荷去了,取福晉要的東西過來。

  織心木立,她不知道畫軸,不知道王爺昨日交給了福晉什麼東西。

  她是丫鬟,看似貼身貼心,實則奴才要看主子的瞼,當主子不再給好臉色,就是對奴才沒有了信任,既沒有了信任,許多事這奴才便不會知道,因為事情發生當時奴才已經被支開了。

  可福晉不曾給過織心不好的臉色。福晉給的一向是好臉色,因為她不是一般主子,她是個高貴的主子,她不會給下人們壞臉色,因為她不能喜怒形於色,這有失她的身份。然而好臉色不代表她疼愛這奴才,壞臉色也不代表她討厭這奴才,疼愛或討厭,只要她心底明白便可以。

  只是,當主子有事,然而這奴才卻不知情,便足以表示,這奴才已失了主子的心。

  不久綠荷取來一卷畫軸。

  那畫看似新繪,因畫布還新,還有顏料的膠臭味。

  「你站過來一些,把畫軸上系的紅布條解開,叫小丫頭們把畫展開。」福晉吩咐綠荷,從頭到尾沒叫織心過來幫手。

  綠荷依福晉吩咐,把紅布條解開,叫小丫頭們小心翼翼把畫展開。

  一寸寸地,那漸次展開的畫中,露出一幅少女的圖像,從烏黑如緞子般的髮絲到光潔的額頭、彷彿包含千言萬語的翦水雙瞳到嫣紅的酡頰、挺俏的鼻子、粉嫩卻紅艷的柔唇……柔唇上有笑,笑容無比甜美純真,彷彿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要純稚。畫中那少女不僅美麗絕色,她純真甜蜜的笑容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特別是男人的心。

  當福晉發現雍竣的眼離不開畫布,她笑了。

  「她美嗎?」福晉問,她的聲音盡量放得低沈,並且含著解意的柔軟。

  「美。」雍竣答,他還在看著那幅畫。

  「額娘沒騙你吧?你阿瑪必定會為你找到最好的,足堪匹配你的女子。」福晉又說,然後,她第三次看了織心一眼。

  除了扇風的手,織心微動了一下,然而也僅只是她的眸子輕輕眨動了一下而已。

  她當然沒看見那畫中的人兒長得什麼模樣,那人兒究竟有多美?不僅僅因為她只微微眨眼,目不旁視,而是因為她的視線被綠荷和小丫頭擋住,福晉不讓她看那書中的美人。

  然而雍竣既說畫中人美,這畫中人就必定是真的美。

  因為織心明白她的主子,八歲至今,她已侍候他將近十年。

  但是雖然是眨眼,織心還是看見了畫中人的眼睛,儘管只看到眼睛,那對彷彿會笑、會說話的一對美麗眼睛,織心就要承認,那必定是一對美女的眼睛。難怪雍竣會說那畫中女子美,有那麼—雙眼睛的女子,必定很美。

  「這是個格格,」福晉再說,她嘴角弧度漸漸揚起,神情顯得愉快。「祥府的格格,祥貝子的獨生女。」

  雍竣沒說話,他的眼也已移開畫布,盯著前堂,似乎在等福晉往下說完話。

  福晉果然還有話說:「祥府雖然不比咱們巴王府顯赫,可也是清白的貴胄人家,再說,我一見這祥貝子的獨生格格就喜歡她,瞧格格的這雙眼睛有多美?純摯、真誠,我—見這雙眼睛便知道,這女孩娶進家門,會有多麼宜室直家。」

  雍竣仍然閉口不語。

  然而福晉似乎不需要他回答,逕自往下說:「上回你來見我時,答應過我,婚姻大事,憑額娘作主。這話如今還算數嗎?」

  「算數。」雍竣回答,他還開口答得更徹底了一點:「只要我開口答應過額娘的,一定算數。」

  福晉又笑了。

  這回她露出滿足的笑容道:「好,那麼額娘今日就作主,代你把祥府這門親事訂下了。」

  忽然「噗」地一聲,角落旁那丫鬟手裡拿的扇子掉落,發出聲響。

  福晉和丫鬟們的目光,瞬間都轉向織心。

  只有雍竣,他拿起茶杯,目光盯著茶杯,然後喝茶,他根本不注意一名丫鬟。織心默默蹲下身,以最不被注意的卑微姿態默默撿起扇子,然後繼續給炭盆扇風,連火星噴出濺在她柔白的手背上,她卻像渾然不覺,即便手背上已燙出一個水泡,仍絲毫末感覺得到痛苦。

  福晉的目光轉回雍竣身上。「你同意嗎?」她追問。

  雖然剛才她已問的明白,可仍然要得到他的首旨。

  再啜口茶汁,雍竣才慢慢放下茶杯,慢慢擡頭望向地固執、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額娘。「當然。」他終於答。

  聽到他嘴裡親口道出的承諾,這才讓福晉真正安了心。

  福晉又笑了。

  這回的笑不只是心滿意足的笑,還是心花怒放的笑!這畢竟是她的兒子,這兒畢竟是她的家,她丈夫的王府,所以她還能作主。其他的事她可以不管,但像這樣的大事,例如決定這個家未來的主母—她便要作主!只要攸關王府利害,未來她也還要一直作主下去。

  ***

  等到雍竣離開四喜齋,福晉又開口說話了。

  「我這麼決定,你為貝勒爺感到高興嗎?」福晉的語調平和、態度慈祥。

  織心依舊在搗炭火,渾然不覺福晉在同她說話。

  「不要再搗火了,那壺夠燙了,裡頭的水都要煮乾了。剛才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福晉又說。

  織心這才明白,福晉是在跟自己說話。

  「我給你貝勒爺選了少福晉,他很滿意,你也感到高興吧?」福晉再問一遍。「是。」織心低著頭,木然答。

  「你不侍候他,總得有個女人侍候她。這回我給他找的是個妻子,祥府格格與我巴王府也可算門當戶對,他能聽我的話娶妻,對你對他,都是好事,對不?」

  「是,是好事。」

  「嗯。」福晉點點頭,似是滿意了。「我這麼做,還當著你的面這麼做,你怨我嗎?」福晉又問。

  織心搖頭。

  「雖然你不願侍候你的爺,可只要他末娶,你的心必定還是不能安定的。」織心瞪著地面,沒說話。

  「可你們倆終究是死結,所以,我這麼做便是要你死心,是為了你好。」福晉說:「我這番用心,你明白嗎?」她點頭。

  「明白。」

  「很好。」福晉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後擡頭微笑著說:「明白就好,你下去吧!」她一直就是這麼高貴仁慈的婦人,一向體恤下人。

  即便是下人的心情,她也要照顧,因為她拜的是菩薩,吃的是長齋。

  但自以為仁慈的人,卻往往做著最殘酷的事。

  富人施捨病弱貧困的窮人或寵物,卻用最血腥殘暴的手段,將自己商場上的對手抄家滅門。

  施捨本身是件善行,善行總是好事,但只懂得行善給比自己不如的人,絕不如行善給與自己平等,或比自己高尚的人。

  比自己高尚的人,何需要別人的善行?物資的施捨只是善行的入門,善行最高境界,要懂得在心底放生。

  放生?放什麼樣的生?放普天下眾生的生,放普天下非眾生的生。放生過後不著痕跡,好像沒有放生,那才是放生最大的功德。

  功德,什麼叫功德?為功不以為有德,那就是最大的善行。

  福晉是個善人,只不過常說的是口頭禪,做的是手邊上的佛事。

  當利害衝突,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子。

  她不能在心底放生,所以汲汲營營,拘泥於自己意欲之事,所以她時常憂心煩惱,不見得快樂,因為她不肯對自己放生。

  織心不怪任何人,當然也不怪福晉。

  她明白每個人活在世上都像修行,都有關卡,就像她,她也不願嫁給雍竣,做—各小妾。是以她不怪福晉,她放生,放生給比自己高尚的福晉。

  福晉與織心說話時,綠荷當然就站在旁邊,她也像剛才福晉看織心一樣,看了織心一眼。

  但綠荷眼中飽含的是悲憫與感歎,不是福晉的保留與冷淡。

  因為她也是奴才,所以她悲憫織心,卻又感歎織心傻氣,平白放棄了一個可以變身做鳳凰的機會。

  這是因為她不瞭解,在織心眼中,何謂鳳凰……

  這世間上沒有鳳凰。

  也可以說,這世間上到處都是鳳凰。

  然而做鳳凰也苦,不做風凰也苦,那麼何不隨心所欲?可隨心所欲也苦,不隨心所欲也苦……

  既然什麼都苦,那麼做小妾也苦,做奴才也苦,做主子也苦。

  還有什麼能不苦的?看起來人很渺小,一時歡暢大都是苦中作樂。

  但是,總有那做小妾不苦,做奴才不苦,做主子也不苦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人類的境界,到底比不過世事無常的變化。

  所以人類的心常隨境轉,能定而不隨境轉,這就是修行。

  是以修行容易,修行又很難。

  然看似是難事,其實又易行,提起放下而已。

  只是這提起放下,卻還是難之又難。

  因為心不是物品,提起不能放下,放下又想提起。

  人在世上,一開始能每次提起,每次放下,已經入了門,已經踏上修行的路。福晉有點修行,但修行不夠,又因為是個福晉,沒有艱苦的環境,修行不易。再者還因為福晉有—點修行,所以事事物物比旁人看得清、看得精,手段卻也因此更傷人。

  織心退下,神情木然地離開了四喜齋。

  她的心已經沒有所謂痛,因為孤女的心痛沒有價值。

  可就在離開四喜齋的路上,她心底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直覺……

  就好像動物遇見危難,牛會掉淚、馬會嘶鳴。

  她認為自己侍候福晉的日子不長,待在王府的時間,也已經不會太久了。

  ***

  人與人的緣分,總是分分離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了再散。

  雍竣與玉貝勒談了一樁生意。

  這樁生意,跟織心有關。

  他要玉貝勒把織心帶走。

  「我已將娶妻,你不適合留在王府。」這日,雍竣來到織心的小屋,這麼對她說。

  他的表情很冷靜,面色平淡。

  他難得來,難得跟她說話——最近這些日子,他已幾乎不再跟她說話,不再看她了。

  但今天他還是來了,不但來了,還看著她,跟她說了話。

  只是他對她說的話,是要她離開王府。

  「你離開,對我倆有利,也可以代王爺照顧小格格。」他口中的小格格,指的是巴哥。

  織心面色凝白,幾乎窒息。「奴婢是奴才,永遠記著自己奴才的身份。少福晉是天,奴婢是泥。奴婢明白,永遠不會踰矩。」半晌,她淡淡說。

  「這是兩回事。」雍竣看著她,眸子冷斂。「你是奴才,我還是喜歡你,因為得不到的最美。再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懷裡擁著妻子,眼睛看著你,這種日子,你我都不好過。」她的心忽然絞痛。

  這些話就像一把剪子,切開了她的心。

  「少福晉剛進府,她要的是丈夫全心全意的愛,我娶她,就必須疼她,不能辜負她。」他再說。

  織心不說話,她木然瞪著虛空。

  這樣的話,一個男子,正在講給愛他的女人聽。

  女人聽著,疼痛的傷口又被撕裂,但她還是要聽,因為這是男人說的話,這話她本能得到,卻是她不要的。

  「倘若我娶的女人是你,也會對你最好,給你最多。」他盯著她,瞇眼。「但我要娶的女人不是你。」他說。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

  她知道他的意思,清楚他的打算。

  她不能留著。

  她不能留在這裡,卻選擇做一名旁觀者,就算他同意,他的新娘不會允許,也不必允許。

  「奴婢明白了。」她終於說。

  她的聲音很淡,然一字一句,如敲在荷葉上的水滴,清脆見底。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也未再停留。

  他離開了,就像來的時候那樣突然、冷淡。

  ***

  王爺大壽後不久,織心跟隨嫁出門的格格,一起到了玉王府。

  來到玉王府不久,樹頭上的嫩芽就萌發了,今年春日來得早,織心的日子卻過得慢。

  她的活不多,因為格格大多時候不需要她侍候。

  「你有兩隻手、兩條腿,我也有兩隻手、兩條腿,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巴哥是這麼對她說的。

  因為主子不需要時常侍候,所以日子過得慢,日子過得慢,總得想法子打發這度得太慢的日子。

  於是織心整日有半天的時間在刺繡,因此,她的繡工在這段日子裡又精進不少。

  巴哥來看她,見到她的繡品,愛不釋手。

  「你才是蕙質蘭心!不僅蕙質蘭心,織心,你還是才女!」手裡握著荷包,巴哥天真爛漫地笑著,誇獎她。

  於是,織心把荷包送給了她。

  又過半個多月後,玉貝勒召織心到堂前,他有話對她說。

  「本來這事要讓哥兒告訴你,但我怕她說的不清楚,並且,這件事由我來說,會比較容易。」玉貝勒道。

  織心聽著,她沒有開口。

  「往後數年,我要帶著哥兒遊歷大江南北。」他頓了頓,然後往下說:「這遊歷沒有時間、沒有目的限制,隨興之所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不知道後天的事,所以,不方便帶著你。」織心還是聽著。

  「並且,未來我將帶她回撫順,也許不再回京,然而你自小長在京城,既然如此,我與哥兒決定,讓你贖身,往後你不再是玉王府的丫鬟,你已自由。」聽到這裡,織心怔住了。

  半晌後,她才說:「貝勒爺與少福晉要出府遠遊,奴婢可以留在王府等待,貝勒爺決定帶少福晉回撫順,奴婢也可以一同前去——」

  「難道你不願贖身?」他問。

  「奴婢沒有錢贖身。」織心答。

  過去她在王府領的月例銀子,全都送給了爹爹,她自己沒留下多少,只有幾兩碎銀子。

  「我不需你的錢。」玉貝勒道。

  織心等著他往下說。

  「我見過你給哥兒的繡品,秀雅不俗,巧手天工,精細令人歎為觀止。」玉貝勒又道:「你能畫能繡,這樣的才華不該被埋沒。你應當到江南去,拜會老師,請求點撥,不日繡藝必當會再有精進。」

  「奴婢不明白貝勒爺的意思。」她怔然問。

  「我在江南有所繡莊,紅豆繡莊,我需要一個能信任的管事,你既然願意離開京城隨我與哥兒一起前往撫順,倒不如往江南,為我掌管紅豆繡莊。」

  「這與奴才贖身,又有什麼關係?」織心說:「何況,奴婢從未離開王府,沒有經營管理的經驗。」「

  你為我掌理繡莊,我給你三年時間,三年之內,只要繡莊經營步上正軌,年有餘利,你就能贖身。」他頓了頓,然後說得再清楚一點:「換言之,一旦你開始為繡莊牟利,就算為自己贖了身。」織心屏息,她承認心動,但是也惶恐。

  「不僅如此,」玉貝勒繼續往下說:「一旦繡莊開始得利,每年我還會分你一半利錢,讓你成為繡莊名副其實的半個主人。」

  這條件如此動人。

  然而偌大玉王府內,能幹的奴才比比皆是,為何挑中她?她眼底寫滿疑惑,玉貝勒當然看得出來。

  「剛才我說過,已見過你的繡品。想要成為繡莊的管事,這人不僅要得我信任,還要能繡有天分,才能為繡莊營造新意,培育人才、承先啟後。況且我已觀察你數日,你行事機敏、細心,謹慎、聰慧,在在皆為不可多得的條件,所以我要用你。」這一刻,織心的心在狂跳著……

  這是個誘人的機會!當初她曾經羨慕過孔紅玉,而現在就在她面前也有了一條道路,一條讓人驚喜又讓人忐忑不安的道路。

  往後她可以不再是困居的小鳥,只要她肯擡起腳、跨出去。

  然而,對於從來不曾預期過人生會如此變化的織心,那不可預測的未來即便佈滿憧憬,卻也突然得令人忐忑不安。

  「你還沒回答我,你可願意?」他問。

  「奴婢八歲為奴,充其量也只能做好一名奴婢,貝勒爺為何能相信,奴婢可以經營繡莊?」她必須釐清心中的疑問。

  「我知道你不能。」他對她說:「但繡莊遠在江南,我眼不能見、手不能管,因為如此,用人首要唯德,即便三年後你還不能讓繡莊得利,我也相信你已盡全力。所以,我願意讓你一試。」因為這番話,織心眸中有了隱約的光。

  「我已解答你心底的疑問,現在,你願意嗎?」他再問一遍。

  這回,織心終於點頭。「奴婢願意一試。」她笑了。

  玉貝勒也笑了。「那麼,從你願意這刻起,你就是紅豆繡莊的半個主人了。」他說:「從今而後你要管事,肩上有莫大責任,你明白嗎?」「我明白。」織心沈穩地回答。

  儘管未來的責任沈重,但是她的嘴角在笑,眉毛在笑,眼睛也在笑。

  「繡莊內有老僕,你一到繡莊他自會去見你,你不明白的事,可以問他。」王貝勒道:「只要有心,就能承擔。只要不怕吃苦,必定成功。」「我有心,我不怕吃苦。」織心這麼回答他。

  玉貝勒點頭,笑道:「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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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0:34

【第二章】

  織心前腳離開堂前,一名嬌俏美麗的女子,立即自堂後掀簾子出來,女子的容貌倒與織心有三分相似。

  「織心真美,剛才我看見她發亮的雙眼,美得好動人!」女子嘴裡這麼說,然而卻搖頭:「可我實在想不明白,「那人」既然喜歡她,又為何放手?為何讓織心離開他?」那嬌俏的女子走到摯愛的丈夫身邊,一臉狐疑。

  「你剛才已聽見,她答應了。」他咧嘴。

  「你輸了。」聽到「輸了」二字,那女子——即五王府的少福晉巴哥,用力的唉聲歎氣。「我以為她不會答應的,因為織心一向固執。」

  「固執的人也有夢想,只不過他們的夢想比較實際、比較切實,只要給的條件是好的,他們往往拒絕不了,何況,離開京城,是現在能救她的萬靈丹。」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人」對了,是嗎?」定棋笑了。「是,他對了,你錯了。」「錯了就錯了,你幹嘛一定要提醒我?」她瞇眼、噘起小嘴。

  「因為你錯了,今晚就……」他附在她耳旁小聲道。

  巴哥咬著唇,聽他附耳說的話,急得又羞又惱,臉頰都漲紅了。「你這壞蛋!」她伸手要打她夫君。

  定棋笑嘻嘻地握住他娘子的手。

  「輸了可不許賴皮!」

  一把將她攬進臂彎。

  「誰說我要賴皮了?」巴哥輕跺腳。

  雖說,原本她是想賴皮的。

  定棋抱著妻子,湊近嗅她頸間的馨香。

  「你說,那人為什麼要這麼麻煩?繞了好大一個圈,不嫌囉嗦嗎?」依偎在他懷裡,巴哥還是有問題。

  定棋眼色一暗,詭秘地答:「女人的心思難懂,有時,男人的心思更難料。」

  巴哥噘起嘴,問他:「你也難料嗎?定棋?我猜得透你嗎?」

  定棋低笑。

「你不必猜我,因為你已掌握了我,我的心隨你而轉,我的心思,便是你的心思。」

  巴哥噗哧一聲笑出來。

  「男人的甜言蜜語,就像毒藥。」

  「那麼女人的笑,便是解藥。」他癡迷看她。

  「每一個女人的笑,都是你的解藥嗎?」她有意無意問他。

  「當然只有我最愛的妻子,她甜蜜溫柔的笑,才是我的解藥。」

  他答得聰明。

  巴哥嗤笑一聲。

  「那麼,「那人」也需要解藥?」

  「世上沒有一個男人,不需要解藥。」她眼珠子一轉。

  「但是渴求解藥久了,解藥就成了毒藥。」她笑咪瞇說。

  定棋也笑,神秘地笑。「上了癮,什麼藥,都能成毒藥。」

  「我瞧你也中毒了,定棋。」

  「天底下,不中毒的,就不是男人。」聞言,她噗哧一笑。

  「定棋,你也是男人,你能料得準「那人」的心思嗎?」她問。

  他唇邊勾起一抹笑痕。「哥兒,你必定知道,周幽王為搏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

  「當然知道,書上寫的,我看過了,可這跟「那人」還有織心,又有什麼關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忽然吟道。

  巴哥知道這首古詩的意思。「見景思人,那個伊人,不在身旁……你是說織心?」

  「即便人在身邊,心不在身旁,這男人便未算得上是已搏美人一笑。」

  「所以說他用盡心機,就為搏美人一笑?」定棋笑。

  「哥兒,你變聰明了!」

  「我本來就聰明!」她可不依。

  咳一聲,定棋含笑不語。

  此時巴哥已懂了,可她還是問:「但是,除了美人一笑,我看他要的不只如此?」

  定棋低笑。「美人一笑,千金不換。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心既不在他身上,無中生有,何其困難?」他咧嘴。

  「據我所知,他從來不做賠本生意。」

  「那麼,他何以明知難行,卻偏要行?」

  「也許心已得到,人卻不可得。」

  「這更怪了,心已得到,人兒原本就在身旁,何以要推得更遠?」

  他笑。

  「有時越遠的地方,看得越清。」巴哥的腦子原本清明,這會兒又被他說糊塗了。

  「紅豆繡莊,真能讓人得償所願嗎?」她只好問。

  定棋一笑,順口吟起:「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巴哥笑了,她再吟另一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園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紅豆繡莊。

  那地方會是結束後的開始?抑或還是繞了遠路?又或者,真是能看得更清明的地方?

  「但是,紅豆繡莊是個挑戰、是個太嚴苛的挑戰!何況我不信,會有人幫織心。如果敗了,織心還是一無所有,花了三年的時間卻一無所有,多麼教人難過沮喪!」

  巴哥鎖著眉搖頭道:「我還是認為,「那人」是魔鬼,有時,他實在太殘酷。」

  「但是現在的柳織心,需要挑戰。」

  定棋卻說:「再者,敗了也不見得一無所有。」

  巴哥擡頭看他。

  他凝望她的眼,對她低笑。「小鳥飛出了母巢,就算學不會唱歌,也知道該怎麼覓食。一朝學會覓食,就會變得堅強。」

  巴哥還是搖頭。

  「不會唱歌的小鳥,一定不快樂。」

  「有些人快樂,他不一定要唱歌。」

  巴哥瞇眼瞪他。

  「怎麼?還想打賭?」定棋當然清楚,他娘子小腦袋瓜裡打著什麼主意。

  「當然!」果不其然。

  「那麼,這回的賭注是什麼?」

  巴哥仰起下巴。

  「你來決定好了!」豪爽地說。

  「我決定?」他眸子略閃,飽含笑意。

  「不怕輸?」他揶揄。

  巴哥瞪大眼,篤定地說:「輸的人一定是你!」

  「賭一個娃娃。」他忽然說。

  她一愣。

  「什麼?」

  他咧開無害的英俊笑臉。

  「娘子,我想跟你賭一個娃娃。」

  他詭笑,再說一遍。

  無論這賭注贏或輸,他一定不吃虧。

  ***

  趕了無數日夜的馬車,織心終於來到蘇州鎮湖,紅豆繡莊的大門口。

  蘇州吳縣,是天下蘇繡的集散地,相傳單僅蘇州一地,就有萬名繡娘。

  紅豆繡莊,是—所老式宅院,商號門面不大,但宅院很長很寬,綠瓦紅牆,內院草木扶疏,後進屋內窗明幾淨。

  一名儒服打扮的老人,已經站在宅院口等候她多時。

  「是田先生嗎?」管事老僕田七愣了愣,他瞪著眼前貌似天仙的美人,一時間閃了神。

  「田先生?」織心再問一遍。

  田七咳了一聲,化解尷尬。

  「織心姑娘?」同時他伸出一雙粗礪的大手,扶織心下車。

  他的手骨節突出,很穩、很大、很有力,年輕時想必做慣勞動。如果不是皮膚鬆弛,產生了摺紋,這雙有力的手,根本不像一雙老人的手。

  「織心小姐,從今日起您就是這裡的主人,往後您就叫我田七。」

  一進屋內,田七就對織心道。

  貝勒爺早已捎信來說了,一切但憑柳織心作主。從柳織心踏進繡莊那一日起,她便是這紅豆繡莊的主子。

  只是,田七萬萬想不到,新來的管事,竟然是這麼一個美貌驚人的年輕姑娘。

  這樣的姑娘,當真能管事嗎?見到織心第一眼,田七當下已抱持懷疑。

  「好,從今天開始,我就叫你田七。」織心不爭辯,因為她確實是主人,這是玉貝勒的意思。

  她既已答應做這件事,就要像個樣。

  然而,她才剛到紅豆繡莊第一天就已經明白,這所繡莊幾乎毫無營生,每天幾乎做不成一筆生意。

  這天,織心在店門口站了一日,門外過客來來往往,就是不往店裡走,一整天過去,竟沒有一個客人上門。

  「為什麼會這樣?我原以為,這是一處已經營利許久的商號,既然營利,生意即便不興隆也不至於蕭條至此。」她心驚,問田七。

  「貝勒爺將繡莊買下後,並未積極經營,只維持繡莊原樣,貝勒爺說,要找個人來管這繡莊,提振這繡莊的生意,可說這話已是去年,半年過去,至今才等來了姑娘。」

  這原本就是一座沒落宅院,繡莊出讓之前生意已經十分蕭條,田七來後又不懂經營,別說訂單,一天下來,連上門購置繡花荷包的客人也沒有一個。

  也難怪沒有客人!因為紅豆繡莊,雖名為「繡莊」,可繡莊內實際只聘了兩名繡娘,分別是一名老嫗及一名少女。老婦年老眼花,連繡針都拿不穩,半個月才繡一隻荷包。少女雖會刺繡,進度尚可,可她花費數日繡出來的,皆是拙劣散漫的俗物。

  晚間,織心回到屋後,坐下與田七商議。

  「我要用錢,咱們在銀號裡,還存多少銀子可以挪用?」織心一開口便問他。田七愣住。「用錢?姑娘,您要用錢做什麼?」

  「我要錢,招聘一批繡女。」田七垂下眼,不說話。

  「怎麼?沒有銀子嗎?」

  「不是。」

  「那麼你為什麼不說話?」

  「姑娘也看見了,咱們店裡一天做不到一筆生意,又何需招聘繡女?姑娘此舉,可是已經盤算過了?」田七言下之意,是怪織心根本不懂做生意。

  田七雖然瞧不起她,可織心沒有生氣,她反而微笑。「我需要招聘一批蘇州城最優秀的繡女,有了優秀的繡女,才能有出色的繡品,有了出色的繡品,才能爭取到訂單。」

  田七挑起眉,貌似不以為然。

  「我明白,你必定認為我太天真了。」織心還是微笑。「我早已料到,你不會同意我招聘繡女的。」

  田七不語。

  「既然如此,咱們先說莊內這兩名繡女,再談。」

  田七再挑起眉。「什麼意思?」

  「趙嬤嬤年紀大了,可以給她一筆銀子,讓她返家養老。至於小紅,過去胡亂敷衍就此作罷,我可以不計較。從現在開始,我給她三天時間,三天內無論她如何趕工,務必繡出一隻夠水準的扇套,做不到,你就開口,請她離開繡莊!」她盯著田七,一字一句地說。

  「我,開口?」田七瞪大眼,指著自己鼻頭。

  「對,就是你,因為這人是你召聘進來的。」織心微笑著對他說。

  田七怒目瞪著她。

  織心視若無睹,她再說:「至於我要招進來的人,往後給她的工資要高,福利要好,每年繡莊若有得利,就得給她吃紅。」

  田七瞪大眼睛。「工資高、福利好都罷了,還要吃紅?這蘇州城裡,哪家繡莊給這樣的厚利?我可還沒聽說過!」言下之意,他認為沒必要。

  「就因為你沒聽說過,所以我們得做。」收起笑,織心說:「繡女若有才情、十分努力,我們使得照顧人家。相反的,繡女若沒有才情,不夠努力,便即時請她走路,不必再留。」

  田七咽口口水,忽然打個哆嗦。

  眼前這小女人看似柔柔弱弱,可說話那神態果決,看來毫不輸給男人。

  織心站起來,即時吩咐下去。

  「在城裡張貼招人榜,就說咱們紅豆繡莊給乾股,只要是有才華、有手藝的繡娘,來到咱們紅豆繡莊,只要繡莊今年賺了銀子,一定分紅。」話說完,她轉身走出後廳。

  田七瞇眼,瞪著織心背影喃喃道:「啐,一個奴才出身的丫頭,支派起人來,倒是挺有派頭的!」不過織心的吩咐,他也不敢不辦。

  看起來,這姑娘根本不需要他「引導」,凡事她似乎自有主張!田七不怎麼高興,因為已經好一陣沒人管他,他快忘了自己是個奴才。

  不過,即便他再怎麼不願意,也得暫時聽這小姑娘的話。

  總之,新來乍到三把火,田七想,過一陣子她膩味了,大概就歇戲。

  屆時,他也就安生了。

  ***

  那名叫小紅的年輕繡女,被這一逼,知道往後工作吃緊,不再那麼輕鬆,她才撐過一日,第二天一早就不見人影,鬧了失蹤,這可把田七氣得半死,一張老臉臉皮都掛不住!織心如願,換來兩名年輕有手藝、又有才情的繡女。

  這兩名年輕女孩,一個叫彩雯,另一個叫錦雯。

  彩雯、錦雯其實是兩姐妹,兩人長得白白淨淨、秀秀氣氣,指拈飛快的針、一雙好巧的手,一整日兩人各自能趕出一對蓮花耳罩。

  找到這兩人,織心實在很歡喜。

  但這還不夠。這繡莊頹廢己久,一切得重新整頓起。

  織心並沒有膩味兒。

  她非但沒有怠慢,反而在繡莊上上下下,越來越緊著招呼,讓田七喘不過氣來。

  首先,她要庫房撥錢,給店號裡外上了新漆、換了嶄新招牌,大肆整頓、裝修一番。

  然後,她為紅豆繡莊設計了一款斑斕七彩相思豆莢,這是繡莊標幟,未來見到這相思豆莢,便知是紅豆繡莊的繡品。

  再來,她還要田七到城內布莊剪幾塊綢布,做幾套一模一樣的制式衣服。男的一律長袍馬褂,瀟灑落拓。女的身上穿短襖,下著鳳尾裙。不論男女,衣服上全都要繡上紅豆繡莊的標幟。至於繡女,就穿著優雅的月華裙。

  待繡莊內人人身上換上最好的衣物,織心還要田七到城內添購幾斤上品茉莉龍珠,還要兩個白瓷壺與十二隻白瓷杯,另外還要幾樣蘇州小點。

  「其他倒還可以理解,可買這做什麼?」他瞧織心平常也沒有喝茶、吃點心的習慣,想不通她為何要他買這些東西?

  「這些茶葉和點心,要用來招呼上門的客人。」織心微笑著說。

  田七瞪大眼睛。「客人上門,又不見得必定買東西,生意還沒做成就要先破費,這是什麼道理?」他可不同意。

  「買賣不成仁義在。每位願意上門來的客人,咱們都要當做貴客來接待。一旦如此,客人便會記住這熱情的招待,往後客人有需要了,必定先想到咱們紅豆繡莊。」織心告訴他。

  「那麼,要夥計們換上新衣,又是什麼道理?」

  「繡莊做的是斯文生意。沒有斯文,哪來生意?若只做市井生意,萬萬撐不起這處貝勒爺的家業。」織心柔聲答。

  她盤算過了,繡莊宅大院深,一月開銷要數百銀子,現在日日虧蝕老本,即便有零星散客上門,也不能攤平。

  「既要做大生意,不做小生意,又何需要花錢添這些門面?」田七反質問她。

  「蘇州是大城,咱們紅豆繡莊門面不小、舖位在這城中座落得也算好,這裡門前來來往往、車水馬龍,店內如能置上幾件當眼的繡品,就在咱們鋪子裡,也可做成幾筆現成的好買賣。」

  田七起先深深皺眉,看似完全不能苟同。

  「繡莊才剛易主,咱們在銀號裡本就沒存多少銀兩,姑娘要是這麼大把灑銀,先把銀子用盡了,眾人就要開始喝西北風,窮途末路。」

  織心臉色凝白。

  半晌後,她只對田七說:「不試一試,便永不能翻身。」田七挑起眉。

  他心底想:這位姑娘,是個賭徒。

  ***

  織心也許是賭徒,但是她知道,自己向來沒有特別好的運氣。

  賭徒沒有好運,就肯定走的是黴運。

  好運不是人人都有,即便有,氣也不長,自古以來總是黴運多過好運。所以世人都不該去賭,否則十個有九個半一定當褲子。

  但是織心不能不賭,因為紅豆繡莊絕不能關門。

  她未曾從商、不知道如何經營,只能用以往帶小丫頭的經驗,管理底下的夥計和繡女。幸而她的夥計不多、繡女不多,管理起來,猶有餘裕。

  但是,織心的確沒有特別妤的運氣,所以三個月過去,她還是等不到一張訂單。

  在江南這塊地頭上,船運有船幫,賣鹽的要找鹽幫。

  何況這裡繡號眾多,每家都有檯面、都有主顧、都有門路。

  這些她都不懂,也不知道做生意該拜碼頭這回事。

  織心沒有後台、沒有人脈,更糟的,她不知道人心險惡。

  所以她非但等不到一張訂單,而且,紅豆繡莊時常遭譭謗中傷。

  所以,儘管紅豆繡莊已改頭換面直超過三個月,並且在吳縣蘇繡的集散地設攤兜售,然而,紅豆繡莊還是招攬不到一張訂單。

  非僅如此,紅豆繡莊的店門生意也慘澹得很,因為同條街上的繡莊知道紅豆繡莊有動作,早已降價求售、爭奪來客,另方面賄賂下遊,搶奪大筆訂單。但織心堅持不降價,在同業圍剿、水深火熱之際,她就是堅持不降價。

  「為什麼?咱們店裡這麼多貨,能賣出一樣是一樣!降價出售生意才會轉好,生意好了就要繡女們加班趕製,這樣才能賺錢!」田七跟她抗議。

  「小東西絕不能趕製,一趕製品質便會下降。」

  「那又如何?只是店裡的小生意,市井主顧,誰去注意品質?」「倘若是主顧,一定注意品質!」  織心再說:「這不是理想,是原則。做生意我不懂,但我知道,每個人心底都有原則,堅持原則的人,必定受人敬重。」「

  咱們是做生意,又不是做人!田七皺眉,咆哮:「你到底懂不懂怎麼做生意?!」

「做生意就像做人,是同一件事。」她還是堅持。

  田七氣急了,只差沒暴跳如雷。

  織心仍然堅定如常。

  也虧得織心堅持,再過兩個月後,繡莊漸有新客上門。

  此時紅豆繡莊出產的繡品,每一件皆由織心親筆描繪,所繪之畫,或花或鳥,飛禽走獸、百花異草,工筆天然、清新淡雅、超塵出俗。

  每塊繡布,皆由織心先在畫布上繪好圖案,再交給繡女依所繪圖案繡成,這使得鋪子裡的繡面樣式新穎,別出心裁,與別家繡面不同,因此漸漸做出口碑,吸引了一批自己的主顧,到了月底盤帳,除去開銷已能勉強攤平過去。

  繡莊的轉變,田七看在眼底,只好閉嘴,不再發表高見。

  但是收入開支雖已攤平,繡莊經營仍然辛苦。

  織心知道,如果不能爭取到大訂單,沒有代表性的作品,繡莊就不能在業界佔有一席地位。

  不能立足於業界,遲早難免要遭到淘汰。

  織心已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又找來了田七。

  「我要主動拜訪客戶。」她對田七這麼說。

  「客戶?」田七本來喝著茶,從茶碗裡擡眼,瞪著織心。「什麼客戶?」「大客戶。不主動拜訪,一直等待,永遠拿不到訂單。」織心說。

  田七放下茶碗,攏著袖子,這時節轉眼又要立秋了。

  「咱們上哪兒去,拜訪什麼大客戶?」田七問。

  「繡莊裡,現時已有六名繡娘。我們能接其他地方的生意,只要對蘇繡有興趣的商號,就該去談。」

  「往哪兒談?上哪兒談?」田七懶洋洋問。

  「接手繡莊之前,難道舊有工人沒有任何門路嗎?」「沒有。」田七答得乾脆。

  「那麼,你知不知道,其他繡號的貨,委託給什麼人經銷?」

  「不知道。」

  織心沈吟了一會兒,眉頭深深鎖起。

  「不過,我倒知道有個人,你可以去見他。」田七忽然悠悠道。

  「什麼人?」織心擡起眼,眸底燃起一線希望。

  「如意軒的主人。」田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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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0:55

【第三章】

  聽聞「如意軒」這三個字那天,織心就已經寫妥拜帖,請田七送去。

  但是她一連等了五日,卻一直沒有收到對方的回音。

  「恐怕如意軒不肯見咱們,畢竟能與如意軒做上生意的,哪個不是響叮噹的大商號!」

  田七訕訕道。

  然而到了第六天,正用午膳時候,繡莊門口忽然擡來一頂六人大轎,轎子在繡莊門口停下,轎簾掀起,裡頭出來一名身著青衣的中年男子。

  「紅豆繡莊的當家在嗎?」男子聲調儒雅,相貌端嚴。

  織心坐在店後吃飯,聽到聲音連忙出去,對方既指名當家,但是她卻不知來者是誰,於是只好問:「小女子就是紅豆繡莊當家,請問貴寶號?」

  男子上下打量織心一眼,見是一名美貌足傾城的女子,似有些驚異,然轉瞬間男子已掩下駭色笑道:「如意軒,來給當家送帖子。」他雙手奉上紅帖。

  織心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如意軒主人,邀她明日末時前往一晤。

  「請先生代為轉告府上管事,柳織心必定準時赴會。」

  「好!」男子道了個好字,便轉身上轎離開。

  男子走後,織心站在店門前發了一會兒呆。

  「送張帖子,還要坐轎嗎?如意軒竟連送帖子的人,都有這麼大的派頭!」

  繡娘彩雯從裡頭走出來,嘖嘖稱奇。

  「你也知道如意軒嗎?」織心轉身問她。

  「當然知道。」彩雯點頭。「這幾年才掘起的商號,如意軒要的都是上品行貨,因為如此,聽說與京城繡號的關係很好,甚至經營轉手貢品!」

  「這些事,你怎麼能知道?」

  彩雯掩嘴笑了笑。

  「這兩年,全蘇州城的繡娘,無人不知如意軒的行當,大概只有姑娘您不知道了。」

  聽來,她開口問田七實在問得太遲,田七雖然肯告訴她,可她已算後知後覺。

  「既然如此,如意軒自己也培育繡娘嗎?」

  彩雯搖頭。

  「如意軒只做轉手生意,轉手的貨物不僅僅繡品,還有茶業、瓷器、絲綢、藥材,可無論是什麼生意,如意軒只做轉手行當,他們這把算盤打得可精、可老到極了!」

  「原來如此。」織心露出微笑。

  「這麼說,如意軒的掌櫃是大行家?」

  「就是!聽說如意軒的管事姓劉,老成油滑,劉管事上頭還有個大老闆,可誰也沒見過!」彩雯神神秘秘地說。

  織心聽懂了意思。

  她心底已有譜,這次拜會,該帶什麼行貨過去。

  ***

  夜晚,織心打開從京城帶來的那只隨身箱籠,翻出壓在箱籠下頭那三隻香袋。香袋繡面上,是她親手繡的麒麟、佛手、還有如意。

  這是去年她為雍竣繡的香袋,她一直收藏著,來到江南後因為日夜忙祿,從來沒有時間把香袋找出來。

  然而今夜她拿出香袋細瞧一遍,這才發現,這三隻香袋是不可多得、真心切意的作品,也許正因為當時一心投入,才給了這些繡品栩栩如生的生命。

  夜深人靜,月淡星稀。

  看見這三隻香袋,織心還是會想到她的過去,想起她不該想起的人。

  他現在好嗎?是否已經娶妻?閉上眼,她掐緊手中的香袋,憋著一口氣。

  過了許久,這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她明白,紅豆繡莊裡的繡娘,沒有一人,再能繡出這樣的作品。

  這不是自矜,也不是自傲,而是現實。

  她就像久困籠中的小鳥,一朝自由,第一件事不是雀躍,而是得學會獨立。然儘管現實如此,獨立並不是一件苦差事,鳥兒獨翔在空中雖然辛苦、險惡萬分,然而自由自在的環境令她的目光不再短淺,胸懷更加廣大。

  她的天地不再局限一座王府、不是市井、更不僅止於蘇州城。她的天地因為蘇繡、因為紅豆繡莊,而有了遠大的目標及理想!自從答應玉貝勒接下繡莊後,織心便下定決心拋棄過往,要讓紅豆繡莊這四字,名揚天下!即便這是個夢,是個不切實際的夢,但夢想確實能有效的令她忘卻過去,忘卻那個不該想起的人……

  睜開眼,織心心意已決。

  現在身處的環境,讓她看清現實。

  她知道自己刺繡的手藝,比莊內任何一個繡娘都還要好,尤其是這個香袋,繡樣真情切意,繡針細密如絲。

  明天,她就要拿著這三隻香袋,再挑選莊內最好的幾件繡品……

  親自帶到如意軒去。

  ***

  隔日末時,織心依照約定,準時赴約。

  如意軒是一座比紅豆繡莊大出十倍的宅院。不僅氣派非凡,宅內之寬敞、宅外之堅固,簡直就像一座小城。

  「來人是紅豆繡莊的大當家,柳織心,柳姑娘?」接見她的,還是昨日送帖的那名青衣男子。

  「是。」織心覺得奇怪。

  這人明明知道她是誰,為何還要高聲再問一遍?直到那青衣男子對著屋後的簾子看了一眼,織心才明白,那簾後有人,但那人不肯露面。

  「我便是如意軒的劉管事。」青衣男子對織心道。

  織心一愣。「小女子不知,管事竟親自送帖,有失遠迎。」

  「不打緊,我一向喜歡親自送帖,順道看一眼你繡莊的規模。」

  劉管事笑了笑,對織心道:「柳姑娘請坐。」織心在圓桌前坐下。

  劉管事坐在對面,他背後正對著簾子。

  他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盯著眼前清麗嫻靜的佳人。

  「柳當家年紀輕輕,能一肩承攬繡莊庶務,甚為不易。」

  「不瞞劉管事,小女子對於經商管理沒有經驗,有許多不足,仰賴劉管事先進耆老多多指教。」

  「柳當家客氣了!」劉管事露出笑容。

  織心取出帶來的繡品,放在劉管事面前。

  「這幾件是紅豆繡莊的繡品,請劉管事過目。」

  劉管事只看一眼,就轉身送進簾後。

  簾後的人接過繡品,沒有出聲。

  「柳當家繡莊內,有幾名繡娘?」劉管事開始問話。

  「六名。」

  「一年能生產幾件繡品?」

  「小件三百、中件一百、大件就要看是什麼樣的成品。」

  劉管事點點頭。

  「數量並不多。」

  「是。我不要繡娘趕工,品質是紅豆繡莊的原則。」劉管事再點頭,微笑不語。

  此時屋後簾子忽然一動,劉管事立即轉身,湊耳貼近簾子。

  織心默不作聲,等了一會兒。

  半晌後,劉管事終於回頭對織心道:「柳當家也看見了,劉某只是如意軒的管事,在這簾後的大人物,才是如意軒的老闆。」頓了頓,劉管事又道:「如意軒老闆,是江南有頭有臉的人物,正為名聲太響亮、生意太多,故仇家、敵手也不少,為免招來煩惱,故不能輕易見人。這點,請柳當家見諒。」

  「是,小女子明白。」織心說著,心下卻吃驚。

  有人名聲響亮,反而不能見人,這點實在非常奇怪。

  但世上的人,本就有各自的煩惱,千奇百怪,總不能一一理解。

  「剛才大老闆指示,請教柳當家,您所帶來這十件繡品,是否都為同一名繡娘繡成?」「不是。」織心答。

  劉管事點點頭,然後說:「柳當家莫介意。剛才老闆指示劉某,柳當家帶來的十件繡品,其中只有三件是上品,其他皆為俗物。雖則七件俗物樣式獨特、別出心裁,可繡工火候不及、繡針不精。」

  織心沈吟了一會兒。

  「老闆的意思是?」她問。

  「這三隻香袋,出於同一名繡娘之手?」

  「是。」

  得到答案,劉管事回頭附耳再聞簾內人吩咐。

  半晌後,劉管事對簾內人點頭,再伸手取回送進去的繡品,放回桌上。

  劉管事對織心道:「這三件上品我們要收,其他皆不受。還有,我們不僅收這三件香袋,還要與紅豆繡莊打個契約,買定繡這香袋的繡娘。」

  織心眉心已鎖,但為了繡莊前途,她還是說:「請劉管事再說清楚一點。」

  「這繡娘需得每月提供貨源,並且只得售給如意軒,不得另售其他商號。」劉管事道。

  織心靜靜坐著,沒再說話。

  「柳當家不能立時允可?」劉管事盯著她問。

  「是。」織心點頭。

  「我要再想一想。」

  「這位繡娘,手藝出眾,柳當家應該想方子留下她。至於我如意軒看上的,可出高價收購。」  「我明白。」織心收起桌上的繡品,她站起來。

  「叨擾管事,柳織心先行拜別。」劉管事也站起來。

  「柳織心會好好想想,三日後定給劉管事回覆。」織心說。

  劉管事點頭。「柳當家應當細考,仔細思量不錯。」他也不勉強。

  他親自送織心到如意軒的門口。「劉管事請留步。」

  「等候柳當家的消息。」劉管事說。

  織心點頭為禮,然後才離開。

  事情進行的並沒有織心想像中順利。

  但也可以說,生意談得是順利的,然而對方只要她的繡品。

  倘若只要她的繡品,不能算是大生意,即便高價收購,只靠她一人,既要管繡莊還要製作繡品,恐怕心力不足,仍然沒辦法為繡莊謀一條穩定的生路。織心才回到繡莊,田七就告訴她,有人送了請帖過來,請紅豆繡莊柳當家,前往一晤。

  「三陽居,你聽過這個地方嗎?」合上請帖,織心問田七。

  田七瞇眼想了一會,然後搖頭。

  「沒聽過。」

  「三陽居的主人,約我明日過去拜訪,他們也要看繡品。」

  「噢,那倒不錯!咱們的機會忽然多了。」田七說道,不過語調並不熱衷。

  他又問:「姑娘到如意軒,結果如何?」

  「我還要再想。」

  「他們提出條件了?」田七喜出望外。

  「是。」

  「那就應該立刻答應!」田七力主。

  織心沒答話,她轉身回到屋內。

  田七跟進來追問:「如意軒是大買家,給的價錢絕不會低!這麼好的機會,還要再想什麼?」

  「有很多事需要想。」

  「時機一蹉跎,失去就不會再回來!」織心停下腳步。

  「我明白,但我還是要再想想。」

  田七還想開口再勸,織心先對他說:「三天後我會決定,你不必急。」

  這就是說,他著急也沒用。

  田七終於不再跟著織心。

  他瞪著織心的背影,若有所思。

  ***

  隔日,織心來到三陽居,但這一回她什麼也沒帶。

  「柳當家什麼都沒帶來嗎?」三陽居的管事有些吃驚。

  「既然貴寶號主動送來請帖,必定已見過紅豆繡莊的繡品。」

  她淡淡地答。管事露出笑容。「是,柳當家冰雪聰明,不過我家主人,實際上並末見過貴繡莊的繡品。」織心愣住。

  但下一刻,一名男子從屋後出來,走進前廳。

  織心一見到他,就什麼都明白了。「婁陽貝勒。」她福身為禮。

  婁陽上前,欲伸手攙扶,然手伸到一半卻又收回。

  「好久不見,織心姑娘一切安好?」他盯著眼前人兒,眼神灼熱,更勝從前。

  「織心很好,多謝貝勒爺關心。」

  「我一知道你來江南,就趕來見你。」他說,語聲低柔。

  織心屏息。「婁陽貝勒何以知道,織心到了江南?」婁陽瞇眼,似也有片刻疑惑。

  「玉貝勒遣人告訴我,你到了江南。」「玉貝勒?」織心不解。

  「他似乎知道什麼,可他又實在不應該知道!」婁陽依舊瞇眼,深思著前因後果。

  織心咬住下唇,她的迷惑比婁陽更深。

  因為想不透,所以她問:「貝勒爺為何要織心到三陽居?」

  「為了買你紅豆繡莊的繡品。」他笑答,英俊臉孔一掃陰霾。

  「貝勒沒見過繡品,為何要買?」她問。

  「只要與你有關,我便要出手協助。」他答,義無反顧。

  聽見這話,織心雖感動,然而她卻不說話。

  「我會給你最好條件,還能幫你打進京城商號,你可以相信我。」他說。

  「織心謝過貝勒爺的好意,」

  她說:「但是,我不能接受。」

  婁陽的笑容凍結在嘴角。「

  你已不再是巴王府女婢,我的好意,你當然可以接受。」

  織心垂下眼。

  「貝勒爺如果喜歡繡莊的繡品,織心可以為您赴湯蹈火,以報知遇之恩。然而如果只為織心,那麼,織心是萬萬不能接受的。」話畢,她已轉身要離開。

  婁陽攔住她的去路。

  「為什麼?」他的臉色變得嚴肅。

  「既明白我的好意卻不接受,你已經不止一次拒絕我!」

  織心看著他半晌,盈盈的水眸有千言萬語,卻只有一歎奈何。

  她憂傷的眼神,讓婁陽幾乎要發狂!他只能握緊拳頭,控制自己。

  「如果先遇見你,也許,我會接受。」最後,織心對他這麼說。

  話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三陽居。

  然而這句聽來就像歎息的囈語,卻重重打在婁陽的心脈上!他只能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

  三日後,織心再來到如意軒。

  「柳當家考慮得如何?」劉管事問。

  「感謝擡愛,紅豆繡莊與柳織心不能與貴寶號合作,非常遺憾。」她回答。

  劉管事愣了一下,這似乎不是他意料中的答案。

  「我可保證,倘若柳當家與如意軒合作,價格絕對優渥。」

  「不是價格的問題。」織心平靜地說:「我原意希望為紅豆繡莊謀一條出路,如果僅為一名繡娘著想,非我所願。」劉管事沈思一會兒。

  「那麼,待我請示老闆後,倘若能全面收購紅豆繡莊繡品,你我就能合作?」

  「合作不能勉強,再者,這位繡娘也不能簽給如意軒。」

  聞言,劉管事瞇起了眼。

  「這麼說來,柳當家是根本不願與我如意軒合作了?」

  「雙方意願有落差,恐怕如此。」話說完,織心已準備離開。

  「等一下。」簾內人忽然開口了。

  織心愣住,因為在那簾後開口的,是個女人。

  「生意便是為牟利,柳當家又何必意氣用事?」女人道。

  織心回過身,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月牙白的簾子,簾後的人雖已發出聲音,卻仍然沒有現身。

  「倘若是條件不符,柳當家儘管開口,只要能辦到的,如意軒就能點頭,這也代表咱們的一點誠意。」女人又說。

  「剛才我已跟劉管事說過,不是錢的問題。」

  織心終於說:「要簽住這名繡娘,是不可能的。」

  「柳當家既已是開門做生意,應當理解,商場如戰場,要是沒有契約、要是不能簽死有才情的繡娘,我如意軒為你擡轎,豈非不值?」織心沈吟半晌。

  「我明白,所以不敢要求貴寶號順遂我的心願。」

  「但是你應再慎重考慮。」簾內女人道:「雖有所失、亦有所得,對繡莊來說並無損失,反而有利,何樂不為?」

  停了半晌,織心回答:「我心意已決,感謝老闆的擡愛——」「莫非這名繡娘,就是柳當家你自己?」織心愣住。

  「若不是如此,柳當家何需這許多猶豫?」

  「老闆慧眼,這名繡娘的確是織心。」她不否認。

  「但是,即便繡娘是別人,織心還是不能簽這張契約。」女人沈默。

  過了半晌才開口再問:「為什麼?」

  「對紅豆繡莊來說,現在,不是時候。」她只是淡淡這麼答。

  女人不再說話。

  劉管事於是對織心道:「這樣,你再考慮,不必急於此時決定。」織心不再拒絕。

  因為她明白,現在一味拒絕是不給人面子。

  雖然她心意已決。

  離開如意軒,織心的心情沈重。

  三天前她滿懷希望來到如意軒,然而,世事往往不從人願,她並沒有達到目的,為紅豆繡莊爭取到好生意。

  ***

  「我以為,她會同意的。她的繡莊經營不善,我已事先調查過,誰知道,她竟迂腐的拒絕了這麼好的生意。」女人說話時,語調有一絲輕蔑。

  「她本就不是生意人,」男人的聲調低冷。

  女人自簾後走出來——原來那女人竟然是孔紅玉。

  「不是生意人,竟敢掌理一所繡莊,她的膽子還真不小!」孔紅玉嗤笑。

  男人也走出簾後。「只要盡力去做,總有一天能柳暗花明。」雍竣道。

  孔紅玉望向他。

  「你好像一直在為她說話?」她瞇眼,聲調媚如絲。

  「畢竟如意軒的大老闆是你,倘若你想幫她,我可以成全。」她故意說。

  若非知道那三隻香袋,是柳織心的繡品,她對紅豆繡莊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她要柳織心繡的所有東西,目的與心態,就像當時要雍竣的香袋一樣,她早已看出那三隻香袋與雍竣的香袋,出自同一人之手,她早已知道那是柳織心的心血。

  雍竣沒有表情。「你知道,我向來不干涉你辦事。」

  孔紅玉咧開嘴。「為了你的她,我可以特別。」

  他撇嘴。

  「她不是「我的她」,她早已跟巴王府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你還關心她。」孔紅玉瞇眼說。

  「她侍候我多年,關心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你喜歡她。」孔紅玉又說。

  他的眼,此刻轉到她臉上,眼色有些冷淡。「你想問什麼?」他道。

  孔紅玉嚥了口口水,她收起笑容。「你也清楚,做生意就像上戰場,我不喜歡有人跟我作對。」

  他沒說話,只冷眼看她。

  「三天後,要是她再不同意,我不會讓她好過。」孔紅玉說。

  她這是把話講在前頭,試探雍竣的反應。

  他看她片刻。

  「你明知道那三隻香袋是她所繡,又何必迂迴,用紅豆繡莊的生計,套住她的脖子?」

  孔紅玉眼神略閃。「做生意,本就兵不厭詐。」她含糊解釋。

  他忽然低笑。「說得好,兵不厭詐。」瞇眼看她。

  「要是我開始對付紅豆繡莊,你不會干涉吧?」她遲疑地問。

  雍竣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當然不會。」這是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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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1:16

【第四章】

  返回紅豆繡莊途中,織心像遊魂似地走在街道上,對未來感到茫然。

  她從來不認為,經營繡莊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真正深入其中,才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實在太大,現實人生,不是「全力以赴」四個字便能順利築夢!晌午的日頭正熾,熱得烤人。

  織心走到一株樹下乘涼,稍事歇息,預備等一下直接返回繡莊。

  「姑娘,要喝一杯涼茶嗎?一杯茶只要兩個銅錢。」

  一名販賣苦茶的老婦挑著極重的扁擔,走到織心身邊,跟她兜售涼茶。

  「好,請給我一杯茶。」織心對老婦人微笑,並且從荷包裡取出兩個銅錢。這麼熱的天,她看老婦人還要挑著重擔販茶,實在於心不忍。

  婦人十分高興,立刻舀了一大杯茶,雙手奉上送給織心。

  織心先將銅錢放在婦人掌心,然後才取過涼茶,喝了一口。

  看到織心眉頭和鼻子縮在一起,老婦人呵呵笑。「很苦吧?這是苦茶,治百病的苦茶。」

  「治百病?」

  「是呀!苦茶苦,可這苦滋味兒可治體弱多病、熱病寒病、還能醫治心病!」

  「心病?」織心愣住。

  老婦人對她微笑,但那笑容卻好像糖漿化開,漸漸在織心眼底攪成一團漩渦狀的糊………

  然後,織心忽然失去了意識。

  ***

  織心醒來,天色還是敞亮的、也還悶熱的。

  她驚醒過來,從床上坐起來——然而她醒來的地方,是個陌生的地方。

  她睡的是一張陌生的床,這裡還有陌生的牆、陌生的門,這一間陌生的屋子。

  「姑娘大概熱暈了。」老婦走進來,手裡端了一碗清水。

  「姑娘一定口渴,快喝了這杯清水吧!」

  但織心已不敢再喝。

  「這是哪裡?」她問老婦。

  老婦不答,只說:「姑娘,您要再歇一歇,還是想見咱們的主子?」

  織心瞪著她,這時才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迷藥。

  「我什麼人都不見,只想回去。」她翻身下床。

  「既然來了,請稍安勿躁。」一把女聲,從外頭傳進來。

  此時門已打開,聲音跟人一起出現在織心眼前。

  「柳織心,柳姑娘?」這是一個美人,卻是一個蒙面美人。

  既然蒙面,為何織心能認定她是個美人?因為只消看到那雙露在面罩外的眼睛,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蒙面的女子一定是個美人。

  只是這美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美麗的眼就像結凍的冰霜,讓人難以親近。

  「很抱歉,我必須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蒙面人道。

  織心鎖起雙眉,被眼前這名女子,深深迷惑住。

  「你知道我的名字?」織心問她。

  「不知道,就不會把你綁來了。」美人眼中露出一絲滑稽的笑意,彷彿織心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然而笑容也不過一閃即逝,隨即又凍結成冰。

  「說的對。」織心對她露出笑容。

  蒙面人瞇起眼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

  「你被綁來這裡,既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我是誰,卻一點都不害怕?」

  「剛才你已經跟我道過歉,如果你是壞人,懷著噁心,是不必道歉的。」織心平靜地說。

  蒙面人看了她許久,然後喃喃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特別在哪裡了。」

  「你為何把我綁來?」織心問她。

  「你不問綁你的人是誰?」「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蒙面人竟然笑了,但那笑容也是一閃即逝。

  「我沒有名字。」她說。

  「沒有名字?」

  織心若無其事地問:「那麼,也沒有姓嗎?」

  「往後,也許我會告訴你,我姓什麼。」

  織心笑。「沒有名字,也算是一個好名字。」

  「好在哪裡?」

  「沒有名字,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不管是仇家還是敵人都不會記住你,因為你沒有名字。」織心說。

  蒙面美人沈聲道:「不被記住的人,不會是任何人的仇人,也不會是任何人的朋友。」

  「倘若是朋友,就算你沒名字,朋友也會記住你。」

  蒙面人看她片刻。「我請你來,不是談我的名字。」她歎息。

  織心笑著道:「那麼,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我要如意軒得不到的東西。」織心怔住。

  「我知道,如意軒想簽下你及你的紅豆繡莊。」

  看出織心的疑惑,蒙面人道:「別問我何以知道如意軒要什麼,何以知道那繡娘便是你。能在商場上立足,都有耳目。」

  「是,現在我也明白了。只是,我雖明白,卻感歎。」

  「感歎什麼?」

  「感歎自己沒有半點手段,不懂經商。」她的話讓蒙面人嗤笑。

  「你不是這樣的女人。冷血、陰險,這是天生的。」

  織心驚訝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說話太直接,惹人討厭?」她問。

  「不,我覺得你很勇敢。」織心微笑。

  「因為我從來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女子。」

  蒙面人眼色一濃。

  「但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要簽下紅豆繡莊?為什麼要簽下我?紅豆繡莊並不出名,我也毫無名氣,何以現在竟然出現兩方人馬,競相爭奪與我簽約?」

  「因為,我就喜歡跟如意軒作對。」蒙面人說。

  「會是你的理由,也不能說服我。」蒙面人眼中透出難得笑意。

  「你明白,你的繡品不是俗物,將來大有可為。在商言商,我簽下你與紅豆繡莊,為的是牟利。」「你也知道,我拒絕了如意軒,何以要答應你?」

  「你拒絕如意軒,不一定會拒絕我,何況,你必須顧及紅豆繡莊。再者我能出高價,比如意軒多一倍的價錢,所以你更加不一定會拒絕我。」

  織心微笑。「說的有理。」

  「既然有理,還需考慮?」

「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你能來到這裡,就該明白,我本不打算給你時間考慮。」

  「我知道。」織心還是微笑。

  「但是我也知道,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蒙面人不說話,她瞪著柳織心……

  用一種嶄新的眼光,重新看著柳織心。

  「告訴我,你何以需用這種方式請我?」織心再問。

  「你來這裡作客,不必讓如意軒知情。」蒙面人瞇起眼。

  「你大概還想不到,一旦如意軒得知你已與我接觸,便會不擇手段取得你的賣身契。」

  織心瞪大水眸。

  「驚訝嗎?」蒙面人嗤笑。「你不知道商場黑暗?」

  「不,」織心笑。「我只驚訝,你居然願意給我三天時間。」

  蒙面人似笑非笑。「我還未承諾你。」

  「你的心已答應。」

  「你何以知道我的心?」

  「因為你的嘴並未拒絕。」

  蒙面眼中露出淡淡笑意。「今天,是我笑的最多的一天。但願三天後,你還能再讓我笑。」「我明白。」

  織心看著她說:「若不能讓你笑,到了那時,便是我要哭了。」蒙面人收起笑容。「你的確很聰明。」她淡道。

  「如意軒上頭是一名女老闆,你代表的,又是何方勢力?」織心問她。

  蒙面人看她,半晌,柔唇才輕吐三個字——「芝蘭亭。」

  ***

  來時被迷昏,走時還要以黑布蒙住眼睛。

  看來芝蘭亭行事似乎有些不光明,但織心卻不以為意。

  當她從馬車上被放下時,就在城東街市附近,織心並未立即認出所在之地,直到擡頭看見「驛馬酒樓」四個大字。

  驛馬酒樓是吳縣最好的酒館了。

  一看到驛馬酒樓招牌,織心這才弄清,她現正在城東街市,而紅豆繡莊的方向卻在另一頭。

  她出來已經一天,天色快黑,繡莊的人未等到她回去,一定很擔心。

  急著趕回到繡莊,織心的腳步不覺加快幾分。

  忽然間,她背後傳來一陣馬蹄。三匹快馬自後方驛馬酒樓的馬場內奔出,迅速掠過她身側……

  一時間塵煙瀰漫,織心閉上眼睛,好半天睜不開眼。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馬嘶聲,她睜開眼,不意看到一對冷斂的眼神—「好久不見。」馬背上那高大英俊的男人,嘶啞地對她道。

  以居高臨下之姿,男人俯望織心,當他深沈的眼望進她眸底時,就像針扎進她的心窩!織心臉色凝白,不能言語。

  她已分不清是夢是真,再也想不到今生會再見他……

  雍竣。

  ***

  他下馬,輕輕巧巧,就落在她面前。

  巴王爺要雍竣自小學武,老師皆為武林奇人,織心卻直到今天才看到,他下馬時竟直接騰空飛起,然後像葉子般飄然落下。

  「怎麼?不認得人了?」他低笑,眸底閃過詭光。

  「貝勒爺,」她疑惑。

  「您為什麼在這裡?」

  「我的事業在江南,難道你不知情?」

  織心想起,他的確長年離京身在江南,只是這偶然的相遇,實在太突然。

  「不過,今日我離開驛馬酒樓,卻是為了去見你。」他卻說。

  「見我?」她一怔,心揪緊。

  他跟她,還需要再見面嗎?

  「縱使你現在已不是我的奴婢了,難道就不能再見面?」他像懂得讀心術。

  因為這話,織心眉心深鎖。「貝勒爺找我,有事?」他低笑。

  「總算不再自稱奴婢了?」她無語,臉色凝肅,無法像他那般自若,談笑風生。

  因為她想到,他應該已經娶妻。

  「您如何會知道,我人在江南繡莊?」她問,之後又想,這是多此一問。

  他知道她在江南繡莊,必定是玉貝勒告訴他。

  「到你的繡莊再說。我有話,要跟你好好敘敘。」他對她道。

  敘敘?織心想不出他要對自己說什麼?

  「走吧!」他忽然伸手挾住她的腰肢,隨即抱著她一躍上馬。

  織心驚呼一聲。

  她幾乎騰空而起!「你怕?」他已將她安穩置於馬背,有力的左臂仍緊摟她的纖腰。

  她白著臉,搖頭。「不怕。」

  「不怕?」他低笑。

  然後,像是故意,他雙腿一夾馬腹,駿馬立即向前衝出。後方兩名隨從,隨即跟上。

  織心雙肩在顫抖,他看在眼底。

  她單薄的背貼緊他——顫抖地貼緊他!

  「還不怕?」風馳電掣中,他貼住她耳畔低語。

  她咬緊唇,仍然搖頭。「不怕。」

  他一笑,再夾馬腹,駿馬似箭般射出。

  「現在,怕了?」他問。

  「不,」她還是說,指尖掐進了他的手臂,卻不許語調有一絲不穩。

  「原來,這就是雙腳踏不到泥上的感覺。」她逞強說。

  雍竣沈下眼。「好!」他將韁繩扯到最緊。

  駿馬以最快速疾馳,人在馬背上,已似騰雲駕霧。

  織心就要反胃,然而她仍然固執,固執著要撐到紅豆繡莊。她賭以此刻馬行的速度,她的折磨不會太久。

  雍竣並未憐香惜玉。

  他信她真的不怕!撇嘴,他鐵臂箝緊她纖細腰肢,一路看著她臉色煞白……

  直到紅豆繡莊。

  ***

  田七看到雍竣,顯然十分驚訝。

  他雖未出聲,可織心已注意到他驚疑的臉色。

  「你知道他是誰?」織心問田七。

  屋後,織心在下處梳洗,好不容易才壓下強烈的反胃。

  她臉色嚇人的慘白。

  「姑娘,您沒事吧?」

  「我沒事,」她搖頭,唇無血色。

  「你知道他是誰?」她再問一遍。

  此刻雍竣正坐在後堂,正在等她。

  「不清楚,只看這位爺氣派非凡,我猜他定不是普通人。」田七含糊其詞。織心雖懷疑他的說法,可也沒再追問田七。

  因為雍竣等在後堂,她知道,他向來沒什麼耐心。

  回到後堂,織心已命人端來一壺新沏的茶水。「貝勒爺,您喝茶。」她親手為他倒茶。

  「即便我已不再是你的主子,你還是這麼周到,這麼慇勤。」他隱晦的眸深深盯住她。

  織心別開眼,有意無意,走到角落邊最遠的椅上坐下。

  「貝勒爺要對織心說什麼?」「繡莊的生意好嗎?」他問。

  「不好。」她答得太老實。

  在他面前,她說不出謊話。

  「既然不好,為何不答應如意軒的條件?」他提起。

  織心睜大眼看他。「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他咧嘴,並未直接回答。

  「依我對如意軒的瞭解,她不會輕易罷休。」

  他只對她道:「為了你以及紅豆繡莊,你應該答應如意軒的條件。」她不語。

  「如意軒出得起好的價錢,你不該拒絕。」他再道。

  「她要買的是我,我不能答應。」她說,雙眉低蹙。

  「那又如何?你做的是生意,各蒙其利,不該想太多。」

  「倘若有人出價一倍,那麼我就有拒絕的理由。」

  他眸色一黯。「誰能比如意軒出價,再高一倍?」

  織心咬住唇。

  「我不能說。」她這麼回答他。

  他挑眉,半晌,淡笑。「得罪如意軒,你會嘗到苦果。」他提醒她。

  「我知道,如意軒的名氣很大。」

  「不僅名氣大,手段也不光明。」

  織心吸口氣。「貝勒爺來,是為如意軒做說客?」

  「不是。」

  「那麼,貝勒爺所為何為?」

  他咧嘴。

  「我來,只為看你。」

  織心沒有表情。

  「我不再是你的貝勒爺,你也不再是奴婢。現在你跟我,只是男人跟女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凝著臉,一字一句說。

  他笑。

  「男人看女人,你以為,是什麼意思?」

  她瞪住他,一時不能反應。

  「你還是婢女時,我既然無法強迫你嫁我為妾,那麼,現在我已不是你的爺,正好用男人的方式,讓你願意委身於我。」他竟然說。

  織心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彷彿他瘋了。

  「您已娶妻。」她一字一句道:「再說,我不嫁您,是為——」

  「不管為什麼,那是過去。」他打斷她未完的話。

  她屏息。

  雍竣狂魅的眼色攫住了她的呼吸。

  「我不再是你的爺。」他詭淡地嗄道:「我要你,再也沒有以主欺奴的顧慮。」

  「我,不會嫁一個已有妻室的男人。」她說。

  困難而且哽咽。

  只是言詞太短,她的哽咽聽不清晰。

  「我沒有要你嫁我。」他居然笑:「我也沒說,我會娶你。」

  織心面無表情,咀嚼他的意思。

  他撇嘴,悠悠道:「到了江南,一切跟京城不同,有些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法道德了。」

  她瞪視著他,臉色凝白。

  他卻咧嘴對她笑。

  這笑,讓她有不樣預感……

  他盯著她的眼不再冷淡,卻像惡狼正盯住一塊俎上肉——

  原來,她竟然從不曾瞭解她的主子……

  從不曾認識真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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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1:35

【第五章】

  織心不知道拿他怎麼辦好,店外田七忽然奔進來——「姑娘,店內有一位爺指名要找您。」

  田七道,他刻意避開雍竣的眼睛。

  「來者貴姓大名?」織心問他。

  她鬆口氣,田七出現及時解除了雍竣給她的壓迫感。

  側過身,她如田七一般,也避開雍竣的目光。

  「他沒說,只指名道姓,要找柳織心姑娘。」

  「我知道了,你先回店內招呼來客。」

  「姑娘現在就得隨我出去!那爺本要闖進來,現在雖給攔住,只怕他們攔他不住——」

  田七還在說話,外面已有騷動。

  「大爺,那是內堂,您不能進去!」夥計擋不住人,只得跟在一旁苦苦哀勸。

  婁陽理都不理,他逕自直往內堂進來!

  織心奔到門口,見到婁陽,她目瞪口呆。

  「你不來找我,我只好自己來找你了!」見到織心,婁陽英俊的臉孔立即煥發光彩。

  相較於他的霸氣,坐在後堂的雍竣,顯得冷淡陰沈。

  他不發一言地瞪著大剌剌走進內堂的婁陽,矜淡冷峻的臉孔,面無表情。

  「婁陽貝勒,有事請到店內相談。」他為她大膽闖入,織心卻臉色冷淡。婁陽望進內堂,看她剛才為何在此耽擱,不意,看到雍竣冷肆的臉孔,婁陽臉上的笑容凍結。

  「原來,大貝勒也在這裡。」婁陽冷笑。

  「沒想到,現在織心姑娘已非巴王府家人,大貝勒竟還前來探望,如此體恤昔日家人!」

  「貝勒爺只是來——」

  「來看你?」婁陽側首看她,低笑。「織心姑娘,男人來看女人,目的多不單純!如同我與大貝勒,動機雖不近,亦不遠矣。」

  織心語窒。

  她不知道,婁陽貝勒竟是如此張狂的男人!

  他這話震住織心,雍竣卻沒把他當一回事。

  「婁陽貝勒好興致!」

  雍竣懶洋洋道:「我家織心,既非你的家人、更與你貝勒爺八竿子打不著邊!她竟也能讓你婁陽貝勒無視禮法,穿堂入室,無法無天。」

  婁陽聽見卻大笑。

  「難道大貝勒是被請進來的?」

  雍竣邪笑,刻意壓低,似與其分享心得。

  「我把她帶上馬,再叫馬快跑,趁她嚇得昏頭轉向的時候,再柔聲哄她帶我進內堂。」

  婁陽瞇起眼,笑容僵硬。

  織心臉色白了又紅,現在已轉成桃紅色了。

  「兩位都請移駕店內,內堂不是用來招呼客人的地方!」

  「瞧,我對你說我倆的事,惹她生氣了!」雍竣詭邪的眼盯著婁陽,似笑非笑。

  織心連粉頸也漲紅了!婁陽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

  兩個男人都不肯移尊就駕,一個站、一個坐,像兩匹惡狼,帶爪的眼神互相瞪視撕扯對方。

  織心只好走到婁陽面前,對他說:「婁陽貝勒,請您先出去,我會感激您。」

  婁陽移動眼珠,他冷色的眸對住織心,霎時變得柔和。

  「好,我就聽你的。」話畢,他立刻轉身離開。

  雍竣卻依然坐在內堂,沒有要動的跡象。

  「貝勒爺?」織心回身問他。

  「你擺得平他,不見得擺得平我。」他淡道,忽然抽出腰際的貝勒寶劍,盯著劍鞘,似在玩賞。

  「如果您一定要待在這裡,我也由您。」她說。

  他擡眼看她。

  「您想待多久便待多久,一會兒丫頭會來請您用晚膳。」她只好對他說。話說完了,她轉身要回店內,應付婁陽貝勒。

  然而她才擡腳跨出一步,卻忽然被人從身後勒住腰腹——織心吃了一驚。

  她還來不及轉身。

  「你為什麼不反抗?你應該叫我走,永遠都不要出現在你的面前!」他貼在她耳畔粗嗄地低語。

  那瞬間,織心胸口狂跳起來。

  她嚥著口水,喉頭發硬發酸……

  他的熱唇貼著她柔膩白皙的頸,緊緊圈住她,低笑。

  「但是,我明白,你心底只有我一個男人,所以你不能叫我走,因為這次我走了,也許不會再回來。」這些話,揉碎了織心的心。

  她不能動也不能反抗,也因為不能動也不反抗,她只能消極無言地抵抗著他的狂熾!「告訴我,愛一個男人到這種地步,是什麼滋味?」他低笑。

  她臉色一白,顫弱如薄紙。「你太過分了!」她掙扎,他低笑。

  將她壓在牆與他之間。

  她仍背著他,他不肯讓她回身,看見他的眼睛。

  「織心,」他低低柔柔喊她的名,似蓄意揉輾她的心,然後再喊—遍:「織心,從八歲起你已是我的小織心,這輩子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你的心早已烙了我的印。」

  他唇齒尋到她頸背後的肚兜帶子,玩笑地咬開它,熱唇大膽狂肆流連於她雪膩的頸子……

  織心睜著眼,她的身體就像意識一樣麻木,直到他的指觸及他不該觸的,揉握了她顫慄的身子——這瞬間,她忽然清醒,毫不猶豫掙開他的掌握!她退到遠遠角落,衣衫已亂。

  屋內充斥一股晦澀的闇魅,他的眸色並不清明,那雙灰濁的眼瞪著她,他眸中那狂莽的欲色令她心驚。

  「逃的好。」他卻笑,傭懶而低嗄地笑。

  「再不逃,也許今天,你就逃不開了。」

  她屏息,無言。

  「你應該逃,逃開我,永遠不要停止掙扎。」他眸色魔魅,往下繼續對她道:「因為,我也想知道,我可以多愛一個女人。」屋內的氣息凝結了。

  織心彷彿聽見堂外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她的四肢就像一塊冰,喉頭卻有一塊熱鐵,灼燙著她胸口,煎煮著她心窩裡的苦水。

  「再愛我,你也不會如我愛你一樣愛我。」

  終於,她能發出聲音對他說。他不語。

  「永遠缺那麼一點,這就是我為什麼寧願離開,也不能嫁你為小妾的原因。」

  她再說。

  他笑了。「也許,你對。」她怔立如木石。

  「畢竟你是世上最瞭解我的女人。」他又說。

  她無言,頰畔也冰冷。

  「不過,我還是懷疑。」他再說,「懷疑我自己,對你,為何放不開手?」

  她沒有表情。

  看著她,他沈眼研讀,彷彿她是奇妙的玩物。

  「所以,不要讓我輕易得到你,必等我瞭解自己,等我弄清楚,我究竟願意為你付出多少。」  他笑,然後低柔地道:「聽見忠告了嗎?我的織心。」這話像針剌進她的心窩底。

  他需要證明的,是她已經清楚的事情。

  他知道她愛他,卻不知道自己能給出多少愛。

  多可笑、多諷刺。

  別開眼,織心不看他。「如果你還留下,我會送來晚膳。」她說。

  然後不再多言一句,她跨出屋外。

  雍竣仍留在內堂,看著她彷彿弱不禁風的單薄背影,他晦暗的眸底,掠過一道複雜的詭光。

  ***

  婁陽等了很久。

  對他而言,想像著織心與雍竣兩人獨留於內堂,時間便過的太慢、也實在太久!正當他不耐,站起來想再次闖進內堂時,見到繡莊外一抹綠衣身影,隱藏在對門與街樹之間。

  隔著街道,綠衣人凝目注視著繡莊內一切動靜。

  他頭戴著斗笠,身上披著一件披風,帽沿壓得很低,讓人看不清臉面。綠衣人隱身在樹後,看似不願引人注意。

  婁陽眸色一閃,他不動聲色地轉身,眸光卻正對街道那頭的綠衣人。

  綠衣人略擡帽沿,身形閃動,頃刻間已奔竄出一條街。

  婁陽彷彿若無其事,他慢慢走出繡莊,身形才突然竄起——他如燕子躍上屋簷,隨綠衣人方向而去。

  ***

  織心回到店內,已不見婁陽的身影。

  她問田七。「那位爺人呢?」「不知道,那爺剛才奔出去,忽然就不見了人影。」田七答。

  織心不相信。

  他既已來,又闖進內堂要見她,不可能不等她出來就走。

  但人確實已經不見了。

  婁陽貝勒既已離開,織心只好又折返內堂。

  然而,內堂竟然也空無人影。

  織心站在堂前發了一會兒呆。

  他何時走的?「你見到貝勒爺了嗎?」走出門外,她問經過的丫頭。

  丫頭茫然地搖頭。「沒有,不見有人進去,也不見有人出來。」織心讓那丫頭離開了。

  莫非剛才是一場夢?那當然不是夢。

  她還記得,他的大手停留在自己胸口上的熱度。

  織心出著神,直至雙頰竄上一股躁熱……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停止再想。

  隨即轉身,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內堂。

  ***

  芝蘭亭。

  第二天,織心才弄明白,芝蘭亭代表一股什麼樣的勢力。

  「那是江湖人物的會社。」彩雯搗住胸口,好似聽見這個名字就被嚇到了。

  「姑娘,您問這名字要做什麼?您又怎麼知道這名字的?」彩雯問話的方式,好似「芝蘭亭」這三個字,是毒蛇猛獸。

  「那麼,彩雯,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名字的?」織心反問。

  彩雯愣住。「這個……這個我是聽人說的。」她支吾其詞。

  「聽人說的?」織心直視著她。

  「你是良家女子,芝蘭亭是江湖人物的會社,你又豈會「聽人說」起這樣的名字?」

  「是真的!雖然城裡人不敢議論,可人人都知道芝蘭亭。」她辯道。

  織心盯著看了她半晌,直到彩雯不自在地別開眼。

  「我,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最後,織心輕聲對彩雯道。

  她不再追究,因為她明白,彩雯不會說實話。

  這裡似乎有太多令人疑惑的事,好像有謎,然而又似乎根本沒有……

  只是她多心。

  三日後,如意軒的人主動找上門來。

  「請柳當家到如意軒一趟。」劉管事隨轎而來,親自進門來請。

  「劉管事,您來的正好,請代我回覆如意軒老闆便可。」織心站在店門內,對劉管事道。

  劉管事愣住。「柳當家,您——」「無緣與貴寶號合作,甚為惋惜。我言盡於此,已無需再到如意軒。」織心笑了笑,福個身,然後轉身走進屋內。

  「等一等。」忽然有一女聲喚住織心。

  織心停住,她聽出那聲音便是在如意軒時,藏於簾後女子的聲音。

  原來轎子共有兩頂,前方有一小轎,看來是為了要迎接她前往如意軒所設。後面卻是一頂大轎,後方的轎子比前方轎子大出足三倍有餘,共十二人扛轎,轎內坐的便是如意軒的女老闆。

  她似早巳料定織心不會合作,故此竟然親自前來。

  「掀簾!」女老闆道。

  轎簾掀開,織心終於看到如意軒老闆,她怔住了。

  「怎麼?看到是我,很驚訝嗎?」孔紅玉撇嘴嗤笑。

  織心的目光卻不是在她身上,而是在孔紅玉身邊那個男人——雍竣的身上。他定定看著她,撇嘴,對她微笑。

  孔紅玉注意到織心的目光,她瞇眼。

  「你想問,大貝勒何以在我的轎上?」孔紅玉故意問織心。

  織心不語,她不問也不答。

  「很簡單,因為我跟大貝勒的情誼非比尋常,我們的關係就如唇齒相依,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親密。」孔紅玉嬌笑道。

  孔紅玉的解釋,雍竣並未否認。

  他斜倚在轎內,沈斂的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織心,似乎她的人、她的身是天地間唯一能人他眼的存在。

  「真令人想不到呀!一年之前,你還只是巴王府內一名小丫鬟,現在,竟已成了江南紅豆繡莊的當家!」孔紅玉挑眉。「年紀輕輕,就有本事掌理繡莊的本事,實在令人佩服。」她嘴裡這麼說,口氣卻很冷淡。

  「孔姑娘有話,不妨直言。」織心直截了當。

  孔紅玉笑出聲。

「好,那麼我就直說。」她下了轎走進店門,來到織心面前。

  「柳當家三番兩次拒絕如意軒,似乎是不太聰明的作法。」

  「聰明與否,見仁見智。」織心說。

  孔紅玉冷笑一聲。

  「柳當家如此固執,將紅豆繡莊的生意棄之不顧,豈非有違玉貝勒的托付?」

  「失去如意軒的生意,如果紅豆繡莊便要關門,那麼,我會親自到貝勒爺面前請罪。」

  「到了那時,只怕請罪也於事無補!」孔紅玉冷下臉,接著道:「你要知道,商場上不是敵人便是朋友,今日你我做不成朋友,就要成為敵人。」

  「孔姑娘的手段,不一定能達成目的。」她只淡淡對孔紅玉道。

  孔紅玉冷笑。「是嗎?這麼說,你是一定不肯跟我做朋友了?!」

  「我以為孔姑娘與我已是朋友。」織心微笑。

  「買賣不成仁義在,四海之內皆朋友。」

  孔紅玉拉下臉。「想不到,」她不怒反笑。「才做了兩天生意,小丫頭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織心不答,只轉身喚店內的夥計。「你們怠慢了,為何還不給孔姑娘倒茶?」

  「不必了!」孔紅玉又換了臉色。這回,她的眼中儘是睥睨之色。「省省事吧!不必多此一舉了。」孔紅玉轉身走回轎內。

  雍竣的眼色,自始至終,仍只在織心身上。

  「你說過,不會干涉?」孔紅王坐回轎上,眼睛瞪著織心,卻是在與雍竣說話。

  「你想怎麼樣?」雍竣未動,他仍看著織心。

  「我說過,她若拒絕,我不會讓她好過!」孔紅玉陰冷地道。

  織心心頭一涼。

  她知道兩人在談論自己的事!只是他們竟在她面前,就這樣說起處置她的方式,不僅織心臉色凝白,繡莊店內的夥計們,面色也透出不安。

  織心望向雍竣,他冷斂的眼沒有透露出任何顏色。

  「怎麼樣?你想干涉?」孔紅五再問他。

  雍竣仍看著織心,不過現在他已經伸直長腿,站起來走下了轎子。「我說過,向來不干涉你辦事。」孔紅玉露出笑容。

  走進紅豆繡莊之前,雍竣拋下話:「不必等我,你先回去。」孔紅玉的笑臉凝結。

  他直走到織心面前才停住。「我來,要你那天承諾的晚膳。」他看著她,咧開笑臉。

  織心回望他。

  半晌,她淡柔地對他道:「貝勒爺,請跟我來。」語畢她轉身,領他走進內堂。

  沒有發問、沒有疑難,對他,她一直溫和似水,卻又倔強似鋼。

  雍竣低眸一笑,隨她進屋。

  轎上孔紅玉瞇起眼,冷眼看著兩人背影,並對繡莊內一人拋出眼色。

  店內,田七接收到孔紅玉的眼色,他立即轉身,跟進了內堂。

  ***

  「她要讓你難過,你不怨我?」走在她身後,他問她。

  「您既已說是孔姑娘要讓我難過,我又何必怨您?」織心踏上內堂石階。

  雍竣忽然握住她的手。

  織心轉身,不明所以。

  他忽然使勁一扯,將她整個人扯進懷中。

  「貝勒爺?」「噓。」他低笑,然後忽然騰空一躍。

  他們飛到了屋簷上,那裡竟能看到前進店外前景。

  「他一定有眼線。否則,何以每次我前腳到此,他後腳便跟來?」盯著店門,雍竣嗤笑。

  順著他的目光,織心看到店外婁陽已下馬,還看到田七追進了內堂。

  她吃了一驚,回頭看雍竣。「你已知道他要來找我?」所以,他把她挾到屋簷上?他低笑,附在她耳邊嗄聲道:「看來,你這地方門庭若市,只不過來的人,都不是主顧。」

  織心盯著店口,鎖眉不語。

  婁陽三番兩次來她,她已不知該如何應對他。

  「板起臉來,對他疾言厲色、冷若冰霜,再不然就直接告訴他,你對他沒有半點興趣!這樣,十個男人就有九個半該死心走了。」他忽然道。

  織心回眸,怔怔看他。

  他咧嘴。「我猜中了你的心事?」「您一向能猜中別人的心事。」凝望他,她淡淡地說,並不驚訝。

  他沈斂的眼,望進她盈柔眸底。

  織心眉心鎖得更深。「但是在這裡,我卻發現原來自己並不瞭解您。」她對他說。

  「你一直是最瞭解我的女人。」他低笑。

  重複一遍,三日前對她說的耳語。

  「我瞭解的,是在王府裡的貝勒爺,卻不是在江南蘇州的貝勒爺。」「無論在哪裡,我都是你的貝勒爺。」這話,讓她的心也鎖緊了。

  然而早年時兩人相處情景浮上心頭……

  織心想起他曾處處為難她。他原本就是個難理解的男人。

  「您變得不一樣,」她喃喃說:「似乎有許多我不理解的事情,圍繞在您左右,因為如此,我與您的距離——」「因為如此,所以你來到江南,紅豆繡莊。」他定定看著她道。

  她一怔,為這話而迷惑。

  他話鋒卻突然一轉:「不過,婁陽這個人臉皮一向很厚,這樣恐怕還不能教他死心。」他低笑,又道:「除非——」他頓住不語。

  「除非什麼?」織心問。

  他撇起嘴。「除非,你成了我的人。」她胸口一縮,這時才忽然意識到他離自己太近了!

  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退,兩腳卻突然踩空——

  「啊!」她驚呼,忘了自己正在屋簷上!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雍竣探手將她撈回——她重入他懷中,這回被牢牢鎖緊了。

  織心驚魂未定,回想起剛才兩腳踩空的滋味,她臉色凝白。

  「我看,這裡對你不太適合。」她慘白的臉色惹他發噱。「話說回來,對我,你該有信心一點。」話未完,他忽然收手握緊她的腰肢——織心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已將她挾出繡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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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1:53

【第六章】

  城外,一處不知名的山坳間,緊臨一池不知名的綠湖,湖側還有一汪流水,流水化成一縷溪河,溪河越過綠草平原、越過一株株垂頭楊柳,儘是蜿蜒繚繞、婀娜嫵媚。

  雍竣將她挾持到河邊。

  腳才落地,織心跌坐在豐美的青草上。

  她承認兩腿發軟,那騰空越過一座座屋簷的可怕經驗,可以要她的命。

  「你懼高?」瞪著她容色慘澹,他居然笑。

  她擡眼,瞪他,第一次眼色淩厲。

  雍竣發噱。「幹嘛?這麼凶瞪人!」他不以為忤,似乎還覺得好笑。

  織心緊抿著唇。

  她不說話說明她真的在生氣。

  「嘖嘖嘖,你應該拿這雙眼去瞪婁陽那傢夥!」他還笑,樂不可支。「不過,我保證看了你這模樣,他會更愛你!」他柔嗄低笑。

  他竟然說這種話,織心睜大眼死瞪著他,就像看瘋子!「我警告你,別再拿那雙眼勾人,要不,你的貞節就不保了。」他笑謔,沙啞的語調卻含一絲貨真價實的威脅意味。

  織心雖然生氣,卻不敢輕忽他的話。

  「到這裡,要做什麼?」她問,別開眼眸。

  「談情說愛,避開閒人。」他道。

  聽了他的答案,她還是想瞪他。「您不是餓了嗎?」她只好說。

  他一笑,忽然拉起她的手。

  她縮起身子。

  「別怕,這回咱們用走的。」他笑道。

  他拉著她走進山坳,繞過一彎山澗,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出現一間竹子築成的小平房。

  織心跟他走,一直走進這間平房。

  平房外觀看起來不大,但要走進裡面才會發現,竹屋只不過是掩入耳目的障眼法,它貼著山壁而建,屋後一扇小竹門,竹門打開,裡面看似是一處幽敞的房間,房間內有一張小床,雍竣掀開床板,裡面卻是一條地道。

  「貝勒爺?」織心驚訝地看他。

  「你猜這條地道通往哪裡?」他問她,眼色詭秘。

  織心搖頭。

  「我也不知道,更不清楚,您為什麼帶我來這裡?」他眸色掠過一抹詭芒,問她:「你聽過芝蘭亭吧?」織心斂下眼,沒有回答。

  「你說過,有人能出高於如意軒一倍的價錢,」他盯著她的眸子,淡淡地道:「在蘇州城,這樣的價錢,只有芝蘭亭出得起。」

  「這裡跟芝蘭亭,又有什麼關係?」

  「這裡,是芝蘭亭的舊巢,這條地道,就通往城內一處宅院,不過宅院現已荒廢。」

  「這裡似乎久無人來,為何會荒廢?」織心問。

  「因為兩年之前,朝廷曾派人殲滅芝蘭亭的幫會。」

  「殲滅?」

  「芝蘭不僅是幫會,還是一個龐大的黑幫組織。」

  「黑幫組織?我以為芝蘭亭是江湖人的幫會。」

  「黑幫與江湖,就像焦孟不離。」織心沈吟。「但是芝蘭亭至今仍存在。」

  「不但存在,即便朝廷不定期殲擊,也已日漸壯大。」他斂眸道。

  「他們已轉為地下幫會?」「芝蘭亭本來就是地下幫會。」他是巴王府大貝勒,巴王爺又是皇上倚重的大將軍,雍竣知道朝廷的事,並不意外。

  織心問他:「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

  「出去再說。」他又拉起她的手,帶她出去。

  到了屋外,他並未放手。

  「這個地方已經十分隱密,何況地道藏在竹舍中,朝廷要查到這個地方,一定費了一番工夫。」

  「所以我要讓你明白,芝蘭亭見不得人的地方。」

  「你在警告我?」她盈盈的秋眸凝望他。

  他瞇眼,淡淡地道:「你明白就好。」

  織心垂下眼。「那麼,您呢?」她輕聲問他:「您跟如意軒又是什麼關係?」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跟如意軒的關係?還是我跟紅玉的關係?」他反問她。

  她凝望地面不語。

  雍竣還拉著她柔軟的小手,忽然將她纖細的手臂圈在自己腰際,他一掌按著她的後頸,另一手扶住她的纖腰。

  「看著我。」他命令她。

  被動地,織心擡眼望進他深奧的眼睛。

  「你在乎紅玉?」她不語,又垂下眼。

  他忽然俯首貼近她瑩白的臉龐,噴著熱氣的唇幾乎貼上她的紅唇。

  「說話。」他柔嗄地命令她。

  「我不與如意軒合作,她會對付我。那麼您呢?您也要對付我嗎?」她卻問他。

  「如意軒確實與我有關,紅玉跟我的關係也不平常。」他道。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雖然他說了實話,沒有含糊其辭、更沒有騙她,但是太過誠實的話,有的時候卻是傷人的。

  織心別開臉,推拒他。

  她的反抗惹他低笑。「你問了,我據實回答,不過看來我錯了!對女人,果然說不得實話!」他粗嗄地笑。

  未容她反抗,他握住她腰肢的大手,將她按得更緊。

  雖然推不開他,織心還是說:「我不會與如意軒合作,即使如意軒與您的關係不同。」

  「你介意紅玉?」

  「也許與她有關,」她比他更誠實。

  「但是我不與如意軒合作,也不全然因為她的因素。」

  「倘若如意軒是我一人的,你還會拒絕?」她看了他半晌,然後輕聲說:「也許會。」

  他瞇眼。「你太誠實了,誠實的讓我不高興。」

  「我拒絕,只因為您是男人。」她卻說。

  雍竣挑眉。「什麼意思?」

  「男人自以為懂得女人,可往往,能把女人氣得半死的,也是男人。」她幽幽說。

  雍竣一愣,隨即咧開嘴。

  「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合作,只因為我是不解風情的「男人」?」他揶揄。

  織心無聲的笑。「解風情的男人,卻往往都是無賴。」

  他挑眉,以非比尋常的眼光重新評估她。

  「幾個月不見,我的小織心,竟然已成熟得連我都驚歎!我看再過不久,我的小織心就能成為顛倒眾生的小妖女了!」他話裡輕浮,又惹她生氣。

  「我不是妖女!」她推開他,轉身要走。

  雍竣卻自身後攬住她。「不是妖女,你是我一人的妖女!」他低笑,握緊她的身子。

  他的手極為不規炬,不規矩的令她臉紅心跳。

  「貝勒爺,請您自重!」她掙扎,然在這偏僻山坳,沒人能聽見她抗拒的喊聲,聽見的人又充耳不聞。

  「自重?一斤值幾兩銀子?」他輕嗤,又嘶啞地貼著她的頸子低嗄地道:「對你,我已自重太久,眼看著就快要不能再「自重」!」織心咬著唇,她的心跳早巳經亂了調。

  此時雍竣忽然反手一拽——撕裂了她的衣帶,更扯開了她的衣衫!

  「貝勒爺!」她驚喊。

  逃開他已來不及,她的身子被他握在手上,衣衫在他掌下輕易碎成片片……她望進他眼中,為那其中闇合、深沈的慾望而全身顫抖。

  「貝勒爺,您不能如此!」她反手掩胸試圖掩藏一片春光,然他的日光與鐵鉗似的五指似狼,令她的身子顫抖,心也發顫。

  她掙開他卻摔倒在草地上,碧綠的草嫩玷辱了一身羊脂白玉,也催發了男人的情慾。

  「你一直明白我想要你,織心,」他蹲下,未碰她,只是暗啞地道:「這壓抑已太長久!除了你,對其他女人,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耐心。但現在,你再也擋不住我,再也阻止不了我了!」語畢,他伸手,如願握住他想握的柔軟。

  織心倒抽口氣,她清澈的眸子掐出了水……

  閉上眼,她為自己逃不過的命運而默哀。

  然而就在這時候,雍竣的手卻突然離開她的身子。

  織心睜開眼睛後,竟然看見一道綠色身影在山坳間左右飛奔,並不時回頭與雍竣纏打——她睜大眼睛,這幕突然的變化,令她驚訝得回不過神。

  突然,綠衣人竟然直直朝她奔來,同時一邊奔跑、一邊除下身上的披風,一直來到織心面前,綠衣人忽然將披風甩在她身上。

  「披上!」綠衣人對她喊。

  抓著披風,織心呆了半刻……

  她聽出,那道叫她「披上」的聲音,似乎是個女聲?

  ***

  織心終於認出來,那綠衣人是當日擄走她的蒙面人。

  她記得,那天那蒙面美人身上也穿著綠衣。

  織心不再猶豫,她將綠衣人的披風緊緊裹在身上。

  此時綠衣人忽然奔到竹屋之前,就在開門之際,突然轉身丟出一把流星暗器。那一把暗器雖不能擊中雍竣,然頃刻間綠衣人已返回挾住織心,再回頭奔進竹屋內。

  「你——」織心話末出口,綠衣人已蒙住她的嘴一路奔跑到屋後,再踹開一道竹窗。竹窗外,緊臨一道水瀑深淵。

  令織心驚訝的是,那綠衣人竟挾住自己,跳到那險象環生的窗台上。

  就在此刻,雍竣已經追進來。

  眼見他奪門而入,綠衣人終於不再遲疑!她毫不猶豫,抱著織心一起跳下窗外那道深淵。

  跌下萬丈深淵那刻,織心看到雍竣已追到窗台邊,伸手卻不能抓住她下墜的裙角:—墜落時,她只來得及看到他震驚的臉孔,聽見他狂怒的叫聲……

  ***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但是她並沒有死,身上甚至連一點傷也沒有。

  織心醒過來的時候,綠衣人已坐在床邊,正在裹傷,同時等待著她清醒。此時綠衣人的臉,仍然以布蒙住。

  織心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完全醒過來。

  「你,你沒事吧?」織心先關心她。

  綠衣人停手,似乎愣了一下。「沒事。」片刻後,她蹇澀地說。

  「我記得我們跌下深淵……你是那時傷到嗎?」

  「不是。」綠衣人搖頭,迅速裹好傷口站起來。

  「三天已經到了,我要答案。」

  織心低頭看到自己身上還裹著她的披風。「請你先給我一件衣服吧!我身上有了衣服,我們才能談話。」

  綠衣人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返回屋內。

  片刻後,綠衣人走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件月牙素衣。

  她把衣服放在織心身旁。

  織心拿起衣服,背過身去穿衣。

  「是他傷的嗎?他傷了你?」她問。

  綠衣人不答。

  「我知道是他傷你的。」衣服穿好,織心轉過來。

  「你,你為什麼要帶我走?」織心忍不住問她。

  綠衣人怔立半晌,然後才答:「因為你不願意。」

  織心胸口一緊。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那裡?」她別開眼,問了另一個問題。

  「竹屋是我們的一個據點。」綠衣人答。

  「但是那據點早已被掃蕩。」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織心恍然大悟。

  「所以,現在我仍然在竹屋內?」她猜測。

  綠衣人唇角牽動。

  「不是,你在竹屋之下。」

  「竹屋之下?」「你並非真的墜落萬丈深淵。」

  「莫非是那條地道——」

  「地道只是一個幌子。在深淵下方有一塊踏石,踏石緊貼著巖壁,巖壁內有一條小道通往山腹,我們已經在山壁內。」織心睜大眼睛。

  如果一直待在王府,窮她一生,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奇遇。

  「那麼,在山壁內的人,要如何出去?」織心越來越好奇了。

  「山壁內有暗流,通往山谷底的溪壑,溪水流出山谷,就到了河口。」

  「這實在太奇妙、太驚人了!」織心喃喃道。

  「你所有的問題,我已經給你答案。現在我的問題,你也該給我答案了。」

  「我已知道這許多秘密,倘若沒有答應,就不能活著出去了?」

  「你很聰明。」織心沈吟。

  「我還有一個問題。」綠衣人瞇眼。

  「說吧!」「紅豆繡莊並不特別,我也沒有名氣,你何故為了我大費周章?」

  「這個問題你已問過,我也已回答。」

  「但是答案不足以說服我。」

  「你想要聽什麼樣的答案?」

  「我想要聽你心底真實的答案。」

  綠衣人沈眼看她,然後這麼說道:「沒有其他真實的答案,上一次的答案,就是真實的答案。」這個答案當然不算回答。

  但是織心已明白,從綠衣人口中,她再也要不到其他答案。

  「現在,你已沒有其他路可走。」

  綠衣人往下說:「其一,知道芝蘭亭秘密,如不答應,必死。其二,拒絕如意軒,你活著,也不會痛快。」織心怔怔看著她,半晌,她卻淡淡笑出來。

  「你說話一向如此簡短有力?」

  「人活著,不該浪費力氣說廢話。」織心又笑了,這回,是會心的笑。

  「聽起來,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你答應了?」綠衣人緩下眼色。

  「答應了,就可以立即回到紅豆繡莊?」綠衣人卻搖頭。

  「你必須離開紅豆繡莊。」

  「為什麼?」織心的笑容消失。

  「因為孔紅玉不會放過你。」

  「我也不怕,不管她要如何對付繡莊,我不能逃避。」

  「除了對付繡莊,她會對付你,你一定不能回去。」

  「我離開繡莊,你與我合作,還有價值嗎?」

  「你本身就是價值,芝蘭亭也不會放棄紅豆繡莊。」織心不語,她想到雍竣。

  他已經承認與如意軒有關係,如果孔紅玉要對付她,雍竣也會對付她嗎?想到這裡她眉心鎖起,凝成一股輕愁。

  「為了利益,他不會猶豫。」綠衣人突然說。

  織心擡起眼,茫然看她。

  「你說什麼?」

  「就算你是他要的女人,為了如意軒的利益,他不會阻止孔紅玉。」綠衣人再說。

  綠衣人猜中了她的心事!「你知道他是誰?你知道他與如意軒的關係?」

  「能在這世間上立足,都有耳目。」綠衣人說著與上一回見面同樣的話。「看起來,芝蘭亭的耳目眾多。」

  「如意軒的耳目也不少。」織心笑了。

  「我還是要回去。」她卻說。

  綠衣人不說話。

  「如果丟下紅豆繡莊不管,我對不起玉貝勒的托付。」

  「芝蘭亭會照顧紅豆繡莊的生意。」

  「紅豆繡莊不是芝蘭亭的,紅豆繡莊就是紅豆繡莊,紅豆繡莊的繡品賣給芝蘭亭,但是紅豆繡莊並沒有賣給芝蘭亭。」織心一字一句地道。

  她要綠衣人理解,這其中的差別。

  「你一定要回去?」

  「對。」織心毫不猶豫。

  「那麼,我要派人保護你。」

  「我不需要——」

  「從你我合作這刻開始,你已是我芝蘭亭的財產。」綠衣人冷酷地道:「只要是芝蘭亭的財產,就要接受芝蘭亭的保護。」她堅定的語氣不容分辯。

  織心不再說話,歎口氣,她自忖可以在這一點上妥協。

  然而,與芝蘭亭合作,究竟是對是錯?到了這個時候,織心仍然無法釐清。

  「我也有一個問題。」綠衣人忽然說。

  「什麼問題?」

  「你為何答應?」

  「因為你希望我答應。」

  「如意軒也希望你答應,但是你沒有答應。」織心淡淡地笑。

  「是,因為我是為了你而答應的。」

  「為了我?,」「為了你說的那句話。」綠衣人瞇眼,回想自己曾經說過什麼話。

  「「因為我不願意」,所以你帶我走。」織心告訴她。

  綠衣人定定地回視她,兩人相望無語,彼此卻已瞭解對方的心意。

  稍後,綠衣人對織心說:「你該回紅豆繡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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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2:18

【第七章】

  「你為何阻止我?」陰濕的冷窖中,一名男子質問綠衣人。

  「因為您說出「這壓抑已太長久」七個字。」綠衣人恭敬地答。

  男子眸光乍冷。

  「因為這七個字,倘若您在那裡要她,事後,您必後悔。」綠衣人又說。

  「我為何要後悔?!」男子冷怒。

  「既已如此壓抑,若未經過深思而行,您必後悔。」綠衣人再說。

  男子寒視她。「用得著你來教我?」綠衣人低頭。

  她該說的話已說完,現在,任憑處置。

  男子冷看她片刻,才低緩道:

  「你的任務,是保護她。」

  「是。」

  「你不多事,而且話少,所以我命你保護她。」

  「是。」

  「多事的人,通常死於非命。」

  「是。」

  「話多的人,通常最快沒命。」

  「是。」

  「今天你不但多事而且多話。」

  「是。」

  「再犯一次,拿你的死屍來領罪。」這話比地獄的寒焰還冷。

  「是。」

  綠衣人雖是個女人,然她仍面無表情。

  她只是一顆棋子,一顆最微不足道的棋子。

  服從與聽命行事,便是她的命運,生下即已注定的命運。

  她從不多事,也從不多話。

  今天是出生後頭一回多事,也是出生後頭一回最多話。

  但今天,她的主子沒有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會記著,從此不可再多事更不可多話。

  ***

  織心回到紅豆繡莊,卻看到大白天的繡莊的門已關上,田七坐在店內百無聊賴,閒來無事拍蒼蠅。

  「為什麼把店門關了?」進門後,織心問田七。

  「姑娘出去一天一夜,難怪不清楚!」田七瞧她一眼,回答的聲調也是懶洋洋的。

  「我該清楚什麼?」

  「姑娘沒瞧見嗎?繡莊門前站了兩個黑白雙煞,昨天與今天,這兩個瘟神不僅嚇跑所有客人,繡莊只要一開門,這雙煞就進門來要吃要喝,應付不好還得小心拳頭,這樣咱們繡莊還開什麼門?」田七道。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你報官了嗎?」

  「官?」田七嗤哼一聲。

  「在這蘇州城的地界,官哪裡敢管如意軒的事!」

  「如意軒?」織心眉心深鎖。

  「你確定那兩名惡煞是如意軒派來的?」

  「除了他們還能有誰?」「難道就沒人能治如意軒?」

  「跟如意軒作對,本來就不聰明。」田七冷著臉答。

  織心知道她拒絕如意軒一事,田七並不高興。

  「不能這樣下去,繡莊還是得開門。」織心說。

  「開門?」「對,去把門打開,繡莊得做生意。」織心堅持。

  「莊內人都散了,只剩兩個繡工,做什麼生意?」田七道。

  「人散了?」「對,沒生意可做,我就叫他們回家,要不咱們還得付工錢,坐吃山空,那怎麼成?!」田七道。

  織心沈下氣,她知道對田七生氣沒有用。

  「立刻去把人找回來,明天就開店門。」她只對田七這麼說。

  「可是——」「就這麼決定了。」她堅定地道,然後就轉身進了內堂。

  田七瞪著織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瞇起了眼。

  ***

  深夜,月明。

  黑影映在白紙窗格,襯以慘澹的月華,格外沭目驚心。

  殺手已震斷門栓,走入屋內,本是輕而易舉之事,然而太輕易的事情,總令人覺得不安。

  因為不安,殺手回頭望了眼屋外。

  屋外無人,沒有動靜。

  殺手暫時放心,悄聲掩至床前……

  床前人兒窩在被中,殺手咧開嘴,露出猙獰的笑臉。

  他已聽說,床上是個美人,是個世間難得一見的美女。

  不管是不是殺手,他是男人,男人總喜歡美女。

  何況他是殺手,染指他的獵物,只是殺人的紅利。

  人兒睡得很熟,全然不知厄運即將降臨,殺手終於伸出魔爪,掀開紅被—床上沒有美女,只有假人。

  殺手知道中計,轉身奔出屋外—然屋外已有人守株待免。

  紫衣人在屋外等候了一夜,他也是殺手,是奔竄如風的紫影殺手。

  紫衣人出手淩厲陰狠,殺手抵擋不了紫衣人,且戰且逃,在關鍵性一擊之時,殺手撕下了紫衣人的衣擺一角。

  紫衣人沒有去追逃命的殺手,他走進屋內,跟殺手一樣掀開床上的被子。被子裡當然沒有人,只有假人。

  紫衣人站在屋內,凝立片刻。

  半晌,紫衣人終於出屋外,躍上了屋簷。

  ***

  重傷的殺手回到他的老巢。

  老巢已有女人在等他,他們約好要見面,本來以為,順利的話,殺手此時已殺了美人。

  殺手申吟著回到他的老巢,掙扎著爬到女人的腳邊。

  「紫衣……」殺手沒把想說的話說完。

  但女人已明白殺手不可能完成任務,因為殺手被人滅口,對方的武功比殺手高出很多。

  女人在殺手緊握的拳中發現一塊紫色的布。

  女人的臉色變了,因為在那塊紫色的布裡,交織著金絲線。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幫會的殺手,紫衣料子內會織著金絲線……

  穿著紅衣的女人,臉色蒼白地走出殺手的老巢。

  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堪憂,再多殺手已無用,因為一般殺手,只是庸才。

  她必須親自出手,取柳織心的性命。

  ***

「想不到,地道竟然通往紅豆繡莊。」

  「天下想不到的事,十有八九。」

「想不到,地道非但通往紅豆繡莊,而且直接通到我睡床下方的床板。」

「你究竟想說什麼?」

  織心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綠衣人,她輕聲問:「地道為何通往紅豆繡莊?紅豆繡莊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綠衣人回視她。

  「你不願說?還是不能說?」織心再問她。

  織心的問題,還是沒有答案。

  綠衣人站在她身邊,忽然變成了不會說話的木人。

  「就算你不能說,我總能問。」綠衣人無言。

  織心開始往下說:「竹屋是芝蘭亭的舊據點。」

  「竹屋的通道通往紅豆繡莊。」

  「所以,紅豆繡莊也是芝蘭亭的據點。」

  「紅豆繡莊與芝蘭亭,本來已有關係。」

  「但紅豆繡莊是玉貝勒買下的產業。」

  「玉貝勒從誰的手上買下紅豆繡莊?」

  「對方為何要出賣紅豆繡莊?」

  「或者該說,芝蘭亭為何要出賣紅豆繡莊?」

  「芝蘭事出賣紅豆繡莊,紅豆繡莊又交到我手上,芝蘭亭再出面買下我?」

  「天下沒有這麼迂迴的道理。」

  「迂迴的道理,有時卻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

  「簡單的答案,其中必定有道理。」

  「但道理繞著我轉,就沒有道理。」

  說到這裡,織心看著綠衣人。

  「答案又回到你身上,但你仍然不肯說,是嗎?」綠衣人一句不答。

  「好,你不說,那麼我就回繡莊,夜晚不會再走地道來到竹屋。」

  「繡莊很危險,夜裡,你不能留在繡莊。」綠衣人說。

  「你不回答,我就要留住繡莊,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綠衣人與織心對望。

  綠衣人已看出,織心不顧一切求得答案的決心。

  「買下你是為了保護你。」綠衣人終於說。

  「保護我?」織心問:「誰要保護我?」

  「有人要保護你。」

  「有人是誰?」

  「不能說。」

  「為什麼不能說?」

  「說了就是死。」綠衣面無表情地告訴她。

  織心錯愕。「你會死?」綠衣人不語。

  織心垂下眼,喃喃道:「我明白了,你的確不能說。」她歎氣。

  「因為我也不希望你死。」綠衣人眸子一閃。

  但她沒有再說話。

  綠衣人仍然陪著柳織心,她陪著柳織心,也奉命看著柳織心。

  ***

  隔夜,柳織心回到屋內。

  但今夜又來了一個殺手,想要殺她。

  今夜的殺手是個女人,女人不會染指女人,她只想要柳織心死在她的手裡。但是今夜柳織心卻還不能死,因為今夜這個女殺手的命,要靠柳織心來救。女殺手只想挾持她。

  但是她並不知道,今天夜裡的這個柳織心,並不是柳織心。

  今天的這個柳織心,是他人易容的柳織心——女殺手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出這是個冒牌貨,所以她出手非但未抓到人,而且立刻受了重傷!女殺手遁逃。

  冒牌貨並沒有追殺女殺手。

  冒牌貨不追出去,只因為發現了門外有人守株待兔。

  紫衣人已是第二夜守在門外。

  今夜紫衣人早已發現,屋內這個柳織心只是冒牌的柳織心,他更看出這個冒牌貨的武功高強,所以女殺手逃走後,他也遁逃。

  然而冒牌貨已發現紫衣人,紫衣人卻末發現自己的行蹤已暴露。

  於是,冒牌貨脫掉柳織心累贅的衣衫,身著她原來的綠衣,靜悄悄地尾隨紫衣人而去。

  織心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她醒來時已過半夜,頭卻暈眩得厲害。

  今夜她堅持不去竹屋,然而戌時未到,她已經迷迷糊糊的睡著。

  她是怎麼睡著的?醒來時,她已經全都記不得了。

  月娘已高掛天上,一夜間,人世又已發生許多令人想像不到的事。

  織心忽然覺得口渴,下床走到桌邊,腳步卻踉艙不穩,竟似那日喝苦茶被迷暈的情景。

  「當心。」一把強壯的手臂伸過來,攬住了差點絆倒的織心。

  「你——」「醒了?你睡得很香甜,睡著的模樣很誘人。」雍竣把她摟進懷裡,嗄聲挑逗。

  織心拉下他的手。「您怎麼進來的?」她的臉蛋嫣紅。

  「我想進來就能進來。」織心鎖起眉心,凝眸看他。

  「看什麼?」「門栓沒有打開。」她說。

  「那又如何?」

  「你不可能從門外進來。」

  「所以?」「你從哪裡來的?」

  他斂下眼。「你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織心定定看他,半晌後才一字一句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的貝勒爺,你愛的男人。」他低笑,拉起她纖白的柔荑,送到唇邊啄吻。她抽回手,背在身後。

  「最近,我的問題好像都得不到答案。」她眉心鎖得更緊。

  「世上有很多事,不知道答案比知道答案好。」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我又何必到江南?」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他的眼神很深很沈,好像不見底的深淵,讓人永遠猜不透。

  「我到底為什麼來這裡?這一切是你安排的,是嗎?」既然他不說,那麼她就開口問。

  「是我安排。」他竟不否認。

  「為什麼做這樣的安排?」她不懂。

  「你跟如意軒有關係,跟芝蘭亭又有什麼關係?」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江南,他到底都做些什麼事?雍竣斂下眼,眸色詭沈。

  「芝蘭亭與我的關係,你已經猜到。」她當然猜到。

  他不從門裡進來,自然只能從地道走進房來。

  他明知道地道通往哪裡,那日帶她到竹屋卻不與她說明白。

  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是她被蒙在鼓裡的?

  「但是,你曾警告我,莫與芝蘭亭合作。」她說。

  她的質疑卻讓他發笑。

  「我要你做的事,你往往不做。不讓你做的事,你卻偏要做。這一回,我也沒料錯。」織心睜大眼睛。

  「原來如此,所以那綠衣人才會在你面前跳下深淵?否則芝蘭亭的秘密,早已被世人知曉!」他不語。

  「但芝蘭亭是個幫會,是一個黑幫,你也曾說過朝廷要殲滅芝蘭亭,難道你竟然與朝廷作對?」她再問,問的雖是石破天驚的事,她卻很冷靜。

  「你不怕?」他看著她,撇起嘴笑。

  「怕?」「倘若我與朝廷作對,就是欽命要犯,與一個亡命之徒一起,你不怕?」

  她憂心地看著他。

  「我怕。」

  她說:「怕你的安危。」

  他眸光一沈,像投入黑暗的火星。

  「你是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你該怕的,是你自身的安危。」

  「那麼孔紅玉呢?如意軒呢?你為何要我千里迢迢來江南投入芝蘭亭?」她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

  這一切太詭譎了!

  「因為我不想放手,卻也不想跟你冷戰下去。」

  他竟然道:「跟一個美麗女人冷戰,是男人的損失。」

  「你還在開玩笑嗎?」到了這時候,她掙開他。

  「即便我只是從一個籠子,走入另一個籠子,但一個人就算被蒙騙,也總要明白她為何被騙的原因。」她說。她的表情沒有一絲笑意。

  她看他的眼色莊重,隱含著一絲憂傷。

  他沈眼回視她,眸色幽魅。「我說過,你不來,我就永不知道自己能多愛一個女人。」她面無表情看他。

  「一個男人如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愛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會成為他的弱點。」他說。

  「我不能有弱點,所以你必須來。」他繼續說。

  「但是你來了,卻有危險,」他再往下說:「明知你有危險,我卻還是不能不讓你來。」

  他的話並不難懂,但織心看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悲哀。

  「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男人一定知道。」她終於說。

  他看著她,無動於衷。

  她知道他不僅,於是笑了,笑容淒迷。

  「你不明白,只因為,我是你的奴婢。」她淡淡地這麼說。

  這瞬間,他震了一下,彷彿這微不足道的柔語撼動了他。

  「如果,我一直是個遠在天邊的女人,你一定會明白你有多麼想要我,有多麼的喜歡我。」

  她苦澀地接著說。

  他不說話。

  「但我不是,從八歲起,我就已經是你的人。你已習慣我的順從,習慣我的侍候,即便離開,我也只是你的籠中鳥,永遠飛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你永遠不能明白,「你到底能多愛一個女人」。」他斂眸,依舊不語。

  該說的,她已說,其他不該問的,她也無心去問。

  然而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頭暈眩得厲害。

  「我被下了迷藥?」她霍然想清。

  他沈眼看她。

  「這是為你好,你太倔強。」

  倔強?

  織心又笑了。

  倔強,這是一個多微妙的詞?

  在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面前,她唯一的尊嚴就是倔強。

  「我明白,你不會讓我回北京城。」她淡淡地說。

  雍竣沒有回答。

  「既然如此,那麼就讓我留在紅豆繡莊吧!我不願回到屬於你的芝蘭亭,或者如意軒。」

  她對他說:「直到你想通要如何處置我的那一天,就讓我留在紅豆繡莊。雖然繡莊仍然是一個籠子,但至少,在那個暫時離開你的籠子裡,我可以假裝自己是自在的。」他沈著臉看她。

  看了她很久。

  半晌,他終於這麼回答她:「如你的願。既然你想留下,那麼你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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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2:48

【第八章】

  紫衣人以為自己的行蹤很隱密。

  他回到盟主所在的茅屋,這茅屋在城郊邊緣,平淡無奇,任何人都可進入,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保護她。」紫衣人跟盟主回報。

  「誰?」一男子背對紫衣人問,他身形昂藏,語調沈肅有力。

  「屬下……屬下不知。」「不知?」男子語氣波瀾不驚。

  「是,」紫衣人卻顯得有些驚慌了。

  「那人冒充柳織心,武功不弱,屬下不敢輕犯。」

  「冒充?」男子咧嘴。

  「是女人?」

  「是。」

  男子眼一瞇,忽然縱身高起——「呀!」藏身茅屋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綠衣人慘叫一聲。

  「女人!」

  紫衣人叫:「就是她!」

  男子出手殘毒。

  綠衣人胸口已受重擊。

  她踉蹌數步,退靠在一株老榕樹旁,口吐鮮血。

  「女人,」男子喃喃低語,撫摩擊中緣衣人胸口的手掌,似笑,非笑。

  「是女人。」綠衣人看到男子面目,她睜大眼睛。

  兩人照面。

  她看透他眼中的陰殘,他看見她眸中的驚懼。

  沒有機會喘息了!綠衣人以殘餘的一點力氣縱身飛起。她知道,此人的武功絕對在自己之上,甚至不弱於主子,手段卻更殘毒——綠衣人再慘叫。

  男子早已飛起,淩空再予一掌,直中綠衣人背心。

  綠衣人跌落地面前,他又補一掌。

  如貓捉小雞,他逗弄,再逗弄。

  綠衣人掉落地面。

  她狂吐,已滿身鮮血。但此刻如果不走,她一定沒命。

  男子回到地面,目視綠衣女子狼狽逃離,他冷酷的唇揚起一抹噬血的冷笑。獵物太孱弱,他已沒追逐的興趣。

  「盟主,讓屬下追上!」紫衣人陰險地道,他只敢追擊弱兵。

  「不必了!」男子陰柔道,咧嘴。

  「在我手中,她已逃過一次。」

  紫衣人立刻站定,不敢追上,臉帶疑惑。

  「但是,若讓她逃出,您的身份——」

  「無所謂。」

  紫衣人瞪大眼,他不明白。

  男子咧嘴。「她傷的重。輕者,武功全廢;重者,死。」輕描淡寫。

  紫衣人臉上變色,不敢再嘖聲。

  男子問紫衣人:「今夜,孔紅玉親自出手了?」

  「是,今夜孔紅玉已親自出手,狙殺柳織心,卻被這個綠衣的女人所救。」

  男子冷笑。

  「那麼,「他」就快知道我是誰了。」

  紫衣人恍然。如此,那女人縱使有命回去,也已無所謂。

  「孔紅玉出手,為何「他」就會知道盟主您的身份?」他還有不明白。

  男子寒笑,英俊的臉孔籠罩最陰殘的冷酷。

  「「他」讓孔紅玉動手,就為了這個目的。」他陰柔地道。

  紫衣人又不懂了。

  「「他」以柳織心的性命為賭注,讓孔紅玉動手,能知您的身份?」

  「你不明白?」

  「是,屬下愚昧——」

  「孔紅玉出手必失,她將去求誰?」男子低柔地道。

  紫衣人臉色一變。他當然已知道是誰。

  男子低柔地笑起來。「有趣。」卻輕淡地道。

  戰鼓已鳴。

  決戰時刻……

  不遠。

  ***

  綠衣人回到竹屋。

  她身體裡的血,彷彿已流盡。

  「是……是他!」綠衣人掙扎爬行到主子腳邊。

  雍竣蹲下。

  綠衣人附於雍竣耳邊低道,她已滿臉是血。

  「想不到,甚至用不著孔紅玉,他已出面。」得到答案,雍竣站起,寒聲道。一年多前於江南,在暗處砍傷他左臂之人,終於找到。

  此刻,竹屋內彷彿滲入一股寒氣。

  「孔紅玉……逃走……」拼著最後一口氣,綠衣人口吐鮮血道:「柳、柳姑娘……危險……」雍竣出手,點她穴道。

  綠衣人失去意識。

  她傷得太重,眼看武功已廢。

  屋內忽然竄出數人,將重傷的綠衣人帶走,這些人都是芝蘭亭下會眾。

  雍竣仍站在竹屋內。

  黎明已過,白日昇起。

  但很快的,白日將盡,夜色,又將來臨。

  ***

  前夜孔紅五派出的殺手,既殺不了柳織心,她昨夜再出手,就是冒險。

  雖冒險,她仍一試,終於還是落敗。

  於是,現在必須先去見一個人,否則必不能得手。

  這個人在一寒洞冰窖內,接見了孔紅玉。

  「你要什麼?」那人問孔紅玉。

  這是個男人,一個戴面具的男人,他不僅身著紫衣金絲,身上還披金絲甲。男人看起來威風凜凜,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懾人的王者之風。

  「屬下要人。」紅衣女人跪在那男人面前,懇切地哀求。

  「人?什麼樣的人?」男子問。

  「能幫助我殺人的人。」

  「能殺人的人不少,但為何要幫助你殺人?」

  「因為屬下要殺的這個女人,與您的利益有關。」

  「與我利益有關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屬下明白,但這個女人來到江南是個意外,因為她的出現,如意軒將不能再為我們所控制。」

  「哦?」男人似乎聽出興味。

  「是不能為你所控制?還是不能為我所控制?」孔紅玉臉色微變。

  「這女人活著,如意軒就不能控制。」她的回答已小心許多。

  男人發出一聲冷笑。「是如意軒不能控制?還是「他」不能控制?」

  孔紅玉一凜,她明白,任何事都逃不過主人的心眼。

  「「他」不能控制,如意軒便不能控制。」她技巧地道。

  此時兩人口中所談論的「他」已很明顯,此人即為雍竣貝勒。

  「嗯,這話說得好。」男人終於同意。

  「不過,我若出手助你,恐怕弄巧成拙,這會讓他更不能由我所控制。」

  孔紅玉瞇起眼。她想起紫衣金絲,清楚這其中關鍵——這正是她前來求人,真正的原因。

  紫衣金絲,世上只有一個組織會眾,身著這樣的衣物。

  而一個能指揮身穿紫衣金絲殺手的人,必定是組織內重要人物,這樣的人物身上不僅著紫衣金絲,腰部還特別纏上金絲帶,以識身份。

  孔紅玉也是紫衣金絲組織的人,然她也只能穿得紫衣金絲,壓根不夠格腰纏金絲帶。

  既然紫衣金絲人,殺了孔紅玉派去狙殺柳織心的殺手,她便知道,組織內有人在保護柳織心,派得起紫衣金絲殺手,此人的權勢地位,必定比她還大得多!

  「保護那女人的,也身著紫衣金絲。」孔紅玉忽然道。

  男人沈默下來。

  「因此,屬下來求主人助我。」孔紅玉說。

  「紫衣金絲,可是雍竣貝勒派去的人?」

  「不是,這點屬下能肯定。」

  「何以見得?」「

  貝勒爺已叫殺手保護柳織心,殺手偽裝成柳織心,身上未穿紫衣金絲。」

  男人沈下眼,那低抑的氣勢如一把熊熊的冷火,讓這冰窖內的人瞬間炙成灰燼。

  「請主人助我。」孔紅玉跪下,再次卑顏屈膝、至誠至懇的請求。

  「我可以派人助你,不過,這個人,我卻不能控制。」

  男人終於道,聲調卻反倒多了一絲置身事外的涼意。

  孔紅玉擡起頭,大惑不解。

  」這個人與雍貝勒,同樣都是不能控制的人。」

  男人陰冷地道:「兩個不能控制的人碰在一起,結果恐怕不能預料。不過,倘若你要人助你,在這世上,只怕也只有這個人能助你抵擋雍貝勒。」

  孔紅玉瞇眼。「主人,您的意思是?」

  「兩虎相爭,他們早就已經明爭暗鬥多時,我也等著,看何時能分出勝負。」男人冷笑,低抑的聲調聽來陰邪。

  「是。」孔紅玉垂下眼。

  她已知道,主人要派給她的人是誰。

  這人曾經在去年暗傷過雍竣,確實也只有這個人,能對付雍竣。

  那鹽路私販,便為兩虎相爭。

  兩虎相爭,檯面上是為販鹽,私底下卻有更深沈複雜的情結!男人天生要搶做梟雄,而在這世上,不能同時有兩個梟雄。

  現在,主人既然指派這個人出手協助自己,就算其他紫衣金絲人、甚至金絲帶統領插手,也只有落敗。前夜她派出的殺手,不知為哪一幫紫衣金絲人所殺,此刻她已不必再擔心。

  「去吧!這個人會幫你,至於他何時出手、如何出手,」

  男人咧開嘴,緩淡地吐出六個字道:「就不得而知了。」

  孔紅玉終於露出笑容。「是。」這已經足夠了!

  孔紅玉不願有人傷雍竣,不過皆是同門人,主人指派的那個人絕不能真正傷他!更何況,那個人是否有傷雍竣的本事都還未知。

  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人殘毒陰邪,要傷雍竣只會暗中行事,然去年一役雍竣必定已經多了提防!現在,縱使那個人不能再傷雍竣,但至少,他莫測高深的武功絕對能牽制雍竣。

  而這就是孔紅玉要的,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

  孔紅玉竟然大大方方前來紅豆繡莊,拜訪當家柳織心。

  然而在這裡,她卻見到一個事不相關的人,婁陽貝勒。

  婁陽貝勒坐在繡莊大廳,他不肯走,似乎已打定主意糾纏織心。

  但婁陽像個隱形人,他佔住大廳一角,目光盯著織心,眼底完全沒有孔紅玉存在。然而他卻也不開口說話或站起來行走,他就這樣坐著,每天店門一開就進門來坐著,就這樣在店內靜靜坐了兩天。

  「孔姑娘有事?」織心不明白孔紅玉找她何事。

  「有些話,我想與柳姑娘談談,可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說。」

  孔紅玉撇起嘴再強調:「我想與柳姑娘私下談。」

  織心看了她半晌。「孔姑娘請進。」她答應孔紅玉。

  然婁陽貝勒竟然跟進內堂。

  孔紅玉皺起眉頭。「貝勒爺,我與柳姑娘談的是私事,貝勒爺跟進來是——」

  「不管什麼事,我已跟定柳姑娘,除非柳姑娘答應與我合作,否則我便不走。」

  這兩天婁陽貝勒就這樣一直待在繡莊,不肯離去。

  他很有耐性,可以等到織心開口,因為他從未放棄過柳織心。

  「婁陽貝勒,您要在店內喝茶,織心不能阻擋您,然孔姑娘要說的話必定與您無關,再者織心也有些話要對孔姑娘說,所以,請您勿再跟進內堂。」織心柔聲對婁陽道。

  婁陽沈默著看了她片刻。

  織心回頭對孔紅玉道:「孔姑娘,請吧!」兩人走進內堂,婁陽不再跟進去。

  到了內堂,織心對孔紅玉道:「孔姑娘有話請說。」

  「我要你回北京城。」孔紅玉直截了當道。

  「回北京城?」織心不動聲色問她:「孔姑娘為什麼做這樣的要求?」

  「你明白為什麼!」孔紅玉冷笑:「明人不說暗話,你很清楚我對雍竣的感情,你留在這裡,會破壞我們。」

  織心聽到這裡,只是冷淡地笑。「織心只是奴婢,一名奴婢,如何破壞主子的姻緣?」

  「在我面前,你就不必口是心非了!你明知道雍竣喜歡你,只要你在這裡一天,對我來說都是阻礙!」

  「倘若貝勒爺喜歡你,無論我在哪裡,都不能破壞你們的感情。」

  聽見織心這麼說,孔紅玉冷笑。

  「固執的人,常常都很不幸。」

  「我知道。」

  「有時候還會沒命!」

  織心看著她。

  「你想殺我嗎?」

  孔紅玉笑出來。

  她倒料不到,柳織心會說的這麼直接!

  孔紅玉乾笑兩聲才接下道:「我殺你做什麼?我殺了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也許沒有好處,有時候人做事明明知道沒有好處,可如果不這麼做,卻心有不甘,因此做了許多錯事。」

  孔紅玉冷哼。「就算我要殺人,還不屑殺一個丫頭。」

  織心淡淡地笑。「你怕殺了我,有人會殺了你。」

  孔紅玉倏地瞇眼。「我是正經生意人,生意人又怎麼會殺人?!」

  「有很多生意人,殺人不見血。舉凡抹黑、造謠、放話、斷貨……種種下流手段只為消滅對手,千刀萬剮,無所不用其極。殺手殺人也只是一刀斃人性命,但生意人的手段,有時候比真正的殺手還要叫人不忍。」織心是笑著說話的,以上種種這段時間她正經歷著,然而她卻似雲淡風輕。

  孔紅玉沈下眼不說話。

  「不過,這世上的輪迴有時卻是微妙的,我時常覺得老天爺若要人能做成一件事,這件事便注定要成。」

  織心微笑著再往下說:「壞人勢子再強也有走黴運的時候,好人運道再不濟也有走好運的時候,人在運勢強的時候若不明白知福、惜福、造福的道理,那麼等到走了黴運,屆時惡緣交會,也是俗稱的惡貫滿盈,恐怕就要一敗塗地了!所以,人若要與天鬥法,那才真叫做「枉做小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孔紅玉陰沈喝道。

  「孔姑娘是明白人,您一定清楚我剛才說的那番道理。」

  織心誠心誠意地對她說:「我明白商場競爭,難免爾虞我詐,這是人之常情。但做人做事絕不可虧心,否則損人不利己,未來年老時死期將屆,大限將臨,良心必定不好過。」

  「你在拐著彎罵我?」孔紅玉不怒反笑。

  「孔姑娘難道沒有叫惡人到我家店門前站崗?難道沒有叫附近大小十來間繡莊殺價惡鬥?難道沒有叫這十來家繡莊散佈不利我繡莊的言論?難道沒有放話給銀號說我繡莊要倒?難道沒有叫線行不許賣我繡線?難道沒有叫鑄鐵廠不許賣我繡花針?難道沒叫布莊不許賣我布匹?以上種種,如果孔姑娘有一樣沒做,那麼我柳織心便立刻跪下,給孔姑娘請罪。」

  孔紅玉冷笑。「我就是一樣都沒做,你又如何?」

  天底下豈有柳織心這麼笨的女人?剛才指控的每一條她要是一樣都不認,柳織心豈非就真要給她跪下?「孔姑娘真的沒做,柳織心不但要下跪,還要掌嘴。然孔姑娘如果沒有一樣少做,那麼柳織心要是真給孔姑娘跪下,恐怕孔姑娘一出門就要被天打雷劈。」

  「你!」這下,孔紅玉雙手握拳身子發抖,已活活要被氣死。

  她怨毒地瞪著柳織心,過了半晌才恢復過來,咂著嘴冷笑道:「好啊,柳織心,你不過就是個丫頭賤民,做人奴婢你最行,書也沒讀過幾日,可一張小嘴倒是生得真利!我瞧你爹娘要是知道你有這張嘴,肯定要得意,也不枉你出生下來活在這世上,身上還有這麼一點好處!」

  她寒著說出口的話自然損人不利己。

  織心沒有表情。

  「你承認嗎?那些事全都是你做的?」

  「是啊!我承認了又如何?!做生意將本求利,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千古不變道理!為了求利爾虞我詐,你不也說那是人之常情?」孔紅玉狡猾地道。

  「孔姑娘,人犯錯並不可恥,遺憾的是錯不知改,還要一錯再錯,那做人就連畜牲都不如了。」

  孔紅五臉上變色。「你敢罵我是畜牲?!」

  「孔姑娘如果行徑光明磊落,不自甘墮落淪為畜牲,那自然人人都不能罵你。」

  孔紅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柳織心,你儘管逞你的口舌之能吧!」她陰毒地道:「本來我還想給你這丫頭一點臉,跟你好好說話,但現下看來,這是不可能了!」

  織心還未想到她說這話的意思,孔紅玉突然竄上前來,雙手掐住了織心的脖子,讓她忽然之間連叫都叫不出來。

  「怎麼樣?現在你那張小嘴還能對著我,逞你的口舌之能嗎?」孔紅玉咯咯冷笑。

  人在亢奮的時候,笑聲竟然尖銳得像磨刀,實在剌耳得很。

  織心確實已經不能說話了!

  她非但不能說話,而且已經不能喘息……

  孔紅玉原無絕對勝算,於是打算她若不從才要動手綁走她,但現在孔紅玉已改變了主意。

  她改變了主意,一定要活活掐死這個柳織心!怪只能怪柳織心的嘴巴太利、心性太聰敏!她的小嘴如果不這麼利,小腦袋瓜如果不這麼聰明,那麼也許還能多活幾個時辰。

  所以說,人有時實在該裝笨一點才算聰明。

  織心的掙扎已漸漸遲緩下來。她一直以為孔紅玉只是一名普通生意人,她確實想不到,孔紅玉要動手殺她。

  然孔紅玉似乎想折磨她,故意在她已快要斷氣之時,又鬆開了手。

  織心咳了幾十聲,俏生生的臉蛋漲得紫紅,「你……你若殺我,自己也選不掉的。田七、那幾名繡娘……還有店內夥計,他們睜著眼瞧見我與你一道進門,倘若我死在內堂,你也必定逃不出去。」正因為如此,她才與孔紅玉單獨走進內堂,才對孔紅玉道出那番話。

  織心並不是個傻瓜。

  「逃不掉?」孔紅玉卻又尖聲笑出來。

  「你可知道這紅豆繡莊是什麼地方?可知道如意軒是什麼樣的組織?在這裡我要殺誰便能殺誰,這繡莊裡的奴才沒一個會多嘴,因為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他們都是你想像不到的人!既然你已經要死,那麼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我告訴你,即便你死了,這裡也沒有一個人會去告官,因為官府根本不敢管紅豆繡莊的事,根本不敢管紅豆繡莊裡一天死了多少人!」織心怔怔地瞪著她,彷彿孔紅玉說的不是人話。

  見織心錯愕的表情,孔紅玉笑得更放肆。

「我瞧你非但半點都不知情,而且從頭至尾根本就被蒙在鼓裡!」

  織心睜大眼睛。

  她確實什麼都不明白,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只因雍竣不說,她也不問。

  而直到此時,織心才忽然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可怕的深遠了……就算他不說,她為什麼從來都不問?

  她怪雍竣不能愛她,可她便愛得他夠深嗎?

  倘若夠深,為何她總要留那樣的距離?留那樣的尊嚴?

  留那樣的餘地?

  為何在愛他之前總要先想到自己?

  想到自己好不好受,想到自己好不好過?先想到自己的人,便知道什麼是愛了嗎?

  既要先想到自己,卻又要求對方來愛她,那麼她究竟是懂得愛人的女人,或者只是一個自私苛求,只愛自己的女人?

  織心忽然陷入茫然。

  她怔怔地瞪著孔紅玉,這一刻她竟然已不再關心自己的生死了,此刻唯一令她遺憾的,卻是她活著的時候,竟然不曾親口告訴雍竣,她確實是愛他的!

  孔紅玉見她發呆,還以為她被嚇成了癡呆,於是得意洋洋地咧開邪惡的笑臉。

  「怎麼樣?現在你總算知道怕了吧?」

  孔紅玉說這話的時候,又已把雙手圈緊,這回她更用力掐住了柳織心纖細的脖子,打算一次就要讓柳織心斃命!

  然這回,織心卻已不再掙扎。

  她非但不再掙扎,而且肉體竟然絲毫不感覺到痛苦。

  可她的肉體雖然失去知覺,她的心卻突然劇烈地絞痛著……

  如果她還能活著、還能再見到雍竣,那麼,她一定要放棄自己的固執,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她所愛的男人,並且大聲地對他說……

  不論他愛不愛她,今生今世,她永遠都只愛他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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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3:19

【第九章】

  孔紅玉的雙手已經越箍越緊了,眼看著再過片刻,她就能把柳織心活活掐死!原本她以為有人在守護柳織心,但她沒想到事情會進行的這麼順利。

  此時的織心,確實已快失去意識。

  眼前的景物慢慢變得灰黯,織心張開了嘴想要吸氣,然而她被掐得太緊,這個時候的織心,才真正體驗到當人剩下最後一口氣,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孔紅玉卻突然在這個時候叫了一聲!她忽然倉促地放開織心,因為此時突然有人出手擊向孔紅玉後背,掌風使她有了警覺,在對方出掌傷她之前,孔紅玉已在第一時間跳開。

  「你!你怎麼進來了?!」孔紅玉退到屋角沈聲問。

  「我如果不進來,怎麼會撞見你殺人這一幕?」婁陽站在織心身旁,冷冷地道。

  孔紅玉雖然懊恨,然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婁陽意圖,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織心剛擺脫孔紅玉的毒手就劇烈咳嗽,直到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捉住。

  「你跟我走!」婁陽柔聲對織心道。

  織心掙開他的掌握,又停了一會兒、再順了呼息。

  「我不會隨你走,也沒有理由隨你走。」

  婁陽竟笑出聲。「到現在你還不願跟我走,遲早被下毒手。」

  「孔姑娘,你走吧!剛才的事我會當做沒有發生過,但你絕不能再踏進繡莊一步。」

  「就算她現在走,我也不會饒她。」婁陽卻冷冷地道。

  孔紅玉忽然尖笑。

  「聽見了嗎?就算現在走,我想婁陽貝勒也不會「饒我」!既然如此,我怎麼能走?」

  她打定主意,既已出手,就不會收手。再者這婁陽貝勒是個貴族,剛才若非她不提防,他根本不能逼得她住手!

  況且,主人必不會言而無信,將有人出手幫她,她何懼之有?

  想到此時,孔紅玉已經出手。她右手出掌,左掌又跟進,出手看起來快狠毒辣,然而左掌卻只是虛招,拐個彎後由右掌補遞,左手五指已經抓向織心。誰知婁陽似乎早巳科到她的目的,在孔紅玉抓向織心之時,他已經抱走織心。孔紅玉眼見他抵擋她進攻之餘,竟還能分神抱走柳織心!

  她已自知不是婁陽貝勒的對手,情急下孔紅玉揚手彈出袖中暗箭,意在取敵麻穴令他受制。

  進知婁陽反手一揮,孔紅玉的暗箭已經返向她自己,瞬間已剌入她胸口膻中大穴——孔紅玉失常尖叫!她沒料到,她只欲取他麻穴,他卻出手要自己的命!對方手段之殘酷陰毒,令她驚駭。

  婁陽對著孔紅玉露出笑容,那笑容與以往並不同,依舊英俊瀟灑,然而他冰冷的眼卻滲入一絲殘毒的血色。

  孔紅玉肝膽俱裂,瞬間氣血已閉、脈息滯悶,她就如廢人一般頹然軟倒在地。織心不會武功,當然看不出這其中分別,但是孔紅玉突然倒地,令她看了怵目驚心,一時間呆在原地。

  趁此時,婁陽已經又抱起她要奔出屋外。

  「如果一個女人不愛你,你不放棄,只會自討苦吃。」

  一個低冷的聲調,忽然幽幽揚起。

  婁陽回頭卻不見人影,他的眸光與臉色忽然轉變……

  「既然你—直在這裡,為何不出面?」婁陽卻似早已知道對方是誰,他唇角咧開—抹邪笑。

  當織心看到雍竣從後堂出來,她的血都涼了!他真的一直在這裡嗎?那麼剛才孔紅玉要殺她的時候,他為什麼不出手救她?

  「婁陽貝勒末出手,我太早出面豈非奪了你的風采?」

  雍竣冷笑,倏然出手抓他左肩——婁陽左手擒住織心,右手擋臂往後一躍,自肩頭到腰際立即被雍竣抓下一塊布,赫然露出胸口的金絲甲。

  奄奄一息的孔紅玉瞪了眼睛,她不敢相信,婁陽貝勒竟然就是那主人派來協助她的男人!

  婁陽這一躍雖險險躲開,然他咧開嘴,一轉眼已變了個人,神色變得陰沈邪佞。

  織心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不該出現在一名貝勒爺臉上,用殘忍陰狠也不足以形容這樣的表情,而這已是織心對人性最壞的形容。

  「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

  婁陽撇嘴邪笑,這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既已知道我是誰,又何必非得等到我先動手?雍竣,你做事太小心,難免錯失先機。」

  被雍竣識穿身份,他彷彿根本就不在意。

  雍竣冷笑。

  「我知道你是誰,不正是你告訴我的?若非你自願告訴我,天下又有誰能知道你婁陽貝勒究竟是誰?倘若我真以為你的身份是我自己查到的,就此認定你毫無防備,因此先對你下手,那麼這個當我豈非就上得太冤枉?再者,對手如此愚弱,也未免太對不住你了?」

  聽到這裡,婁陽突然大笑。

  「原來雍竣貝勒做人如此聰明識趣!」

  雍竣卻收起笑臉,寒聲道:「放開她。」

  婁陽笑得更放肆。

  他喜歡柳織心,也許,這喜歡只因當初不知她竟是雍竣的人!

  所以,柳織心的價值遠高於一名人質。婁陽不否認,他原欲以柳織心威脅雍竣,卻又不知她在雍竣心中占幾許份量,是以一再試探。

  然直到這一刻,竟還不能試出雍竣的心意,單只這點,雍竣的深沈,已更加深婁陽欲除去他的決心!

  「我若不放,你又當如何?」婁陽道。

  他話聲未歇,雍竣已經出手奪人——當雍竣出手之際,婁陽便撂開織心,全心應戰。

  婁陽明白雍竣是危險的對手,他絕不敢大意輕敵!奪走柳織心固然是他意之所在,然而婁陽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打敗雍竣貝勒。

  只因這世上有他婁陽,就不能存在雍竣,兩人皆想在關內稱王,最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雍竣與婁陽動手之時,孔紅玉的眼睛一直盯著織心。她還有一口氣在,眼見兩個如此出色的男人為柳織心拚命,她就更恨。

  拼著最後一口氣,孔紅玉慢慢朝柳織心接近……

  然而此時織心一顆心全繫在動手的兩人身上,她壓根不明白此刻在屋中之事,究竟為何發生?即使剛才危難之時,雍竣末出手救她,然而她仍然擔心他的安危……

  如果愛一人,還要計較對方有多愛自己,那麼這樣斤斤計較的愛也實在太痛苦了!而她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痛苦?為什麼要浪費這許多時間?

  兩人過招,雍竣似乎能料到婁陽出手的方位與招式,攻守之間進退從容,反觀婁陽雖招招出險,然處於守勢,片刻後已被逼退至後堂口。

  即便織心不懂武功也瞧得出來,雍竣佔了上風。她一顆心漸緩下來,卻又提得老高,只因她不知道雍竣是究竟何許人,這紅豆繡莊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即便這一戰能勝,未來又會有多少險惡?織心憂心忡忡,即使孔紅玉已來到織心背後,織心仍渾然未覺。

  然而她的一動一靜,雍竣一直在注意。

  當孔紅玉來到她後方之時,雍竣臉色一變,他心有堊礙,招式一滯,這瞬間空檔婁陽的掌風已至。

  「小心!」雍竣被逼回身接掌,只能高喊一聲。

  織心還未反應過來,孔紅玉已經出手——雍竣返手還掌,以硬接硬,掌力從下而上翻掌相迎,不及婁陽重手,以泰山壓頂的姿態,重挫雍竣的內力令局勢返轉,再加以雍竣心有旁騖,正是他趁便出手之時。

  孔紅玉被雍竣喊了一聲,她心頭一驚掌力已慢,但這一手卻仍足以斃死不識半點武功的柳織心。

  只是此時婁陽才得手,卻返身擊向七尺外的孔紅玉。

  孔紅玉慘叫一聲!她已自知將死,然而卻不甘心!「

  你……你是來幫我的,為何……為何要我的命……」她咬牙恨恨地問。

  婁陽無聲地咧起嘴,邪笑,幽幽地道:「我答應要幫你,可沒說要保你。」

  孔紅玉睜大眼睛同時,已經斷氣。

  此時雍竣已到織心身邊,拉起她的手就往外奔。

  「逃得了嗎?」婁陽已經追出。

  雍竣早已抱起織心躍上屋頂。

  這回,她不再懼怕。她依偎在他懷中,恐懼的只有他的安危,因為她已發現,雍竣的嘴角滲著血絲,胸口已染了一灘血。

  「剛才你已受我一掌,現在又多個累贅,你明知跑不了多遠!」婁陽像鬼魅一樣追出。

  「放我下來,把我留給他。」織心心痛地對抱著自己的男人說。

  「不可能。」雍竣寒聲答,身形又已奔出數十丈。

  織心想問他,為何不放自己——

  「難道到現在你也不放手?你早就該放手,對一個你不愛的女人,根本沒必要苦苦留戀!」她激他。

  雍竣臉色一凜。

  他忽然低頭,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織心不明白這一眼的含義,她只知道婁陽已經越追越近……

  雍竣抱著她飛奔在屋簷與高樹間忽高竄低,織心已看出這是往竹屋的道路,不久前雍竣曾帶她去過一回,她自然還記得這條路。

  此時此刻她忽然與他心意相通,明白他往此路去的原因。

  只是婁陽並未說錯,雍竣已受傷還抱著她一起奔走,好不容易到竹屋外,婁陽已追上來—婁陽上前不由分說便擊出一掌,雍竣返身回掌,織心在他懷中也感受到那一掌劇烈的後挫之力。

  「放下她,你必定可以自保。」婁陽陰邪地冷笑,他臉上笑著,掌風卻連綿而王,不將雍竣逼入絕境似乎不肯罷休。

  雍竣沒有放手,他反將她抓得更緊,似提防婁陽出手搶人。

  婁陽穩佔上風,行有餘力甚至可以從容說話。

  「不放手?想不到雍竣貝勒,竟然是如此多情種子!」

  婁陽的話一宇一句黥進織心的心坎。

  此時此刻,她竟然希望這些話都不是真實的!倘若雍竣真的放下她,她只會感激,因為她不願他受到傷害,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她早已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死還要重要!愛一個人,原就要無所求,這才是真正的愛。

  因為愛是神聖偉大的情操,是勝過人間每一種善的至善,因為愛人,心才能獲得喜樂,因為懂得愛人,心才能進步昇華。

  織心甚至要開口求他把自己放下了,但她明白雍竣的個性,她若求他,他必不允,如果她自私刻薄,那麼,他也許願意放下她!

  「求您不要把我放下!」

  織心抓緊他胸口的衣,貪戀地對他說:「求貝勒爺絕不要將織心放下,我怕死,我還想活,求您救我,織心願嫁您為妾,從此您說什麼織心便答應什麼!」

  他瞪著她……

  然後,他雖鬆了手,卻在下一刻握得更緊。

  雍竣眼光仍然怪異,卻又有一絲苦澀……

  織心瞠大眼,瞪住他複雜難解的眼神,這一刻她的心揪得好緊,她忽然明白,他再也不會放開她的手了。

  雍竣忽然對著她露出微笑,他英俊的笑臉,此刻看起來卻顯得慘烈。

  「記住你的諾言,」他道,邊狼狽避開婁陽擊來的一掌,左肩卻為護她而受到重擊。

  「來生——來生再與我為妻吧!」他單膝跪下,因這一擊重挫的緣故,再次吐血。

  織心臉色慘白。

  他說的是「妻」,不是「妾」……

  就因他說的是妻,不是妾,這話令她痛苦,令她心碎。

  雍竣已反手揮出右掌,但他左手抱住織心,此時右手出掌不能護身,左後背心因此之故而洞門大開!然織心太聰明,她雖不懂武功,但卻知道他反擊時絕不能顧及性命,然婁陽虎視眈眈不可能放棄任何傷他的機會,於是當雍竣出手之時,織心毅然推開他……雍竣右手推掌同時,織心已繞到他身後,她如絲的長髮在空中翻飛起舞,那絲樣的溫柔,在那一瞬間如蠶繭般裹縛住雍竣的身子。

  當雍竣出手同時婁陽卻詐做跳開,然而就在他跳開之前早已看清空門,其後果然回馬在雍竣後背劈出一記拳掌!雍竣一擊不中,他知道婁陽必攻他背心空門,那掌風似已逼至,就在不及三尺的距離……

  而此時在雍竣背後守護他的,是織心。繞到雍竣身後的織心早已轉身反手緊抱,她竟以自己危弱的身子守護住他的背心。

  ***

  織心不知道,人將死之時,是否一切事物都會變得慢如牛步?即使欲奪人命、出掌快如婁陽,此時在織心眼中看來,卻好像分圖解析一般慢得不可思議!在這將死的時刻,她卻嘴角含笑……

  為自己所愛的人而死,她無怨,只有安心。

  於是,她靜靜閉上眼睛等待這一刻,她含笑從容就死。

  只是,天意往往不從人願。

  就在織心剛閉上眼那刻,雍竣忽然伏身倒地,婁陽一掌擊空再出狠招,然雍竣已趁此空檔在地上翻了幾滾,至屋後窗台之前,那窗台外正緊臨著斷崖。他雖想抱著織心躍下斷崖,然婁陽的掌風已追至,只有織心此刻已被他護在身下,然他胸口正門就此大開門戶,對著婁陽邪行的毒掌——婁陽料必一擊得逞,出手之時,即便陰邪如他都已嘴角含笑,感到勝券在握!他不急著捉柳織心,等殺了雍竣,他可以再帶她走。

  然得意往往是大意的盟友。

  當一個人自覺得穩操勝券,而失去提防,他就往往要自取滅亡!就在婁陽出掌之時,兩人距離交近,婁陽脅下軟骨同樣正門大開,他又料定雍竣已不能反抗,於是更加肆無忌憚,他急取雍竣性命,竟未盡全力提防!就在婁陽掌至之時,也是雍竣以左指勝取之期。

  婁陽忘了織心在雍竣之下,他左手不必再護織心,已可自由活動,當婁陽攻近他右手反掌抵擋,左手自然可以出手取他洞門!然而雍竣卻也受了他一擊,這一擊已重傷了他的心脈。

  婁陽一擊得手,自己卻也受了重傷,他未料雍竣還能出手還擊,驚異之下已退開,然而這一傷為人體大穴,他的傷自然也不可能輕,兀自靠在前門,似靜待敵手動靜,實則他內息已大亂,正悄悄調息養氣。

  然在雍竣之下的織心毫髮未傷,她從雍竣身後爬出來,見到窗台,她仍抱—絲希望。

  「你站起來!站起來,再打,不能認輸。」她故意在婁陽面前如此說。

  明為激勵他,實則以欺敵之術,伺機跳下懸崖,因為只要能跳下懸崖他們肯定有救,至少婁陽不知道山腹洞天,他必定不敢跟隨往懸崖跳下。

  雍竣雖然站起來,靠上了窗台,但他唇角鮮血卻流個不止……他對著她笑,然而這一笑卻是慘烈的。

  他何嘗不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剛才她故意表現得貪生怕死,要他放棄她,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見到雍竣這一笑,織心卻已淚流滿面。

  因為她知道,他瞭解自己已無救……

  他的笑容,只在與她訣別。

  這一刻,織心終於崩潰、終於心碎!她終於再也受不了這壓抑的痛苦、愛離別的遺憾、開不了口的無奈,與死亡相逼的慘烈。

  「為什麼?為什麼不肯放下我?為什麼保護我?為什麼不讓我死?!」她一連問了他數個為什麼,大聲而用力的問出了她早就該問出口的話。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已遲了。

  他回答她的唯有笑容,唯有輕輕淡淡的一句:「我豈會讓你死?」

  織心的心碎了又碎……

  他不說,他仍然不說,直到死亡已如此迫近的當下這一刻,現在他還是不說!

  「如果你並不明白自己能多愛一個女人……那麼,能為這女人捨命,你必定已經是非常愛她了……」

  他忽然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這一字一句的告白,此時此刻卻像甘冽的鴆酒。

  她已知道他的答案,但即使在這當下瞭解了他的心意,她的喜悅卻短暫得如同晴空煙火!煙火瞬息寂滅後,她的心卻又碎得更碎,就像剛經歷過煉獄的大火,只剩—把沈痛的灰燼。

  話畢,雍竣又吐了口血。

  隨他體力漸漸衰弱,織心也看見了死亡。

  就在此時,婁陽似乎已調息過來,他雖傷得不輕,然已能拖著雙腳一步步走過來……

  那瞬間,織心已下了決定。

  她握緊雍竣的手,同時抱緊他……

  「如果今生不能相愛,那麼,咱們就手牽手,打約定,一起相約來生吧!」她淒楚地對他微笑,柔聲對他說。

  雍竣臉色一變。

  在婁陽還來不及出手阻止之前,織心已經抱著雍竣往後一倒——瞬間,兩人便一起跌下了斷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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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4:16

【第十章】

  到底是你愛我深,還是我愛你深?織心……

  跌落谷底,下墜之際,她彷彿聽見他在耳畔呢喃、歎氣。

  那好像是感悟的詠歎,更像是臨死的訣別。

  直到他們一起跌進谷底深潭之前,織心以為情深似海,也只能等待來世,他們才有機會開口對彼此說愛。

  ***

  「這一役,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命,所以叫我們來江南,如果他出事,我就必須照顧柳姑娘。」

  玉貝勒早兩天已攜著愛妻來到「谷底洞天」,若非如此,雍竣傷的太重,而織心定不會捨離他,在如此情況下兩人絕不可能活命,將葬身於谷底的深潭。

  「既然明知如此凶險,為什麼偏偏一定要打呢?」巴哥歎氣。

  「有時我真不明白男人在想什麼?難道為了權勢,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了嗎?」

  玉貝勒微笑,不予置辯。

  因為男人的想法,女人永遠不會懂。就如同女人的想法,男人也永遠捉摸不透一樣。

  「他傷得太重,恐怕要桃夭出手,才能回天。」玉貝勒盯著躺在床上的雍竣,語氣凝重地道。

  「桃夭?那是什麼?」巴哥睜大眼睛。

  「那是個人。」

  「人?多奇怪的名字!」

  玉貝勒低笑,伸手撫摩愛妻澄霞細嫩的臉蛋,眼神透露出濃情愛意。

「哥兒說的沒錯,這名字確實奇怪。」他附和愛妻。

  「名字奇怪的人,通常個性也怪。」

  玉貝勒忍俊不住。

  「如果這是個女人,那就更是怪上加怪。」

  「你還能說笑,這就表示我阿哥傷得還不算太重,還能有救?」巴哥瞇眼覷他,看在她阿哥命危需他想辦法的份上,方纔他那一番女人怪上加怪的見解,她就暫時裝作充耳不聞,不與他計較。

  玉貝勒道:「即便桃夭能救他活命,但我只知桃夭人在關外,芳蹤難尋,直至尋到桃夭之前,為雍竣貝勒續命,還不知要用掉我多少支東北野山人參,那些人參可是價值幾百萬兩銀子的寶貝……」話說著,他嘖嘖惋惜。

  巴哥瞟他一眼,瞇眼問他:「我阿哥的命,難道不及你那幾百萬兩銀子的寶貝嗎?」

  「賢妻真是愛說笑,那寶貝怎能拿來與你阿哥的命相比?」玉貝勒見風轉舵。

  「嗯,這才像句人話。」巴哥對著自個兒惜財如命的夫君,無害地露出笑臉。

  玉貝勒只能暗暗咬牙,兀自心痛,但又歎奈何呀,唉!

  ***

  埋在心底、說不出口的愛,往往深沈似海。

  織心明白,她到了今天才終於明白。

  桃夭來過又走,臨走之前她對織心說:「若非他有極強的求生意志,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桃夭竟是個美絕的年輕女子,她美得帶了仙氣,更帶了邪氣。

  她年歲看來絕不超過十八,醫名卻已傳遍天下——也許正因為她醫技太妙,竟能禦使傳說中的駐顏回春之術,因此容貌長年不老?只因江湖上也有另一番傳說,桃夭其實已年過半百,她名為桃夭,卻為妖人。

  「但有什麼事能令一個必死的男人,於死中還要掙扎求生?需知,人若要死之時肉體早已飽受摧折,魂魄卻還想要求生,肉體苟延殘喘,當時那痛苦必定是生不如死。」

  桃夭嫣紅的唇,露出神秘的微笑。「不過,這世上大概也唯有美人,才能令男人魂牽夢繫,實在捨不得死。」這話說出來,實不像出自一名十八歲姑娘之口。織心怔然,眉心深鎖。

  不等織心答話,桃夭話說完便走了。

  至於她那幾千萬兩銀子的醫費,逕行向那有錢多金的玉貝勒收去便可,這也是她之所以答應千里迢迢前來醫人的原因。

  因為獅子大開口,本就是她行醫收費的一貫原則。

  桃夭走後,織心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雍竣,等著他甦醒。

  她侍候了他一輩子,現在又像是回到巴王府當時的情景,只是心境已經大為不同。

  雍竣醒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織心,她在他床畔睡著,如一年前她徹夜守在他床邊,這情景相似,然已今非昨日。

  他伸手,想撫摩她的髮,織心已經清醒。

  「你醒了?」她既疲憊又緊張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我「睡」了多久?」他笑問,睡了許久的人,卻比徹夜末眠的人聽來聲調更疲累。

  「沒有多久,只有月餘。」她也笑,溫柔也釋懷的笑。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深沈,溫柔地問她:「你為何不放棄?」

  「只要你不放棄,我永遠不放棄。」

  她說,並且又說:「一旦你放棄了,我也會隨你而去。」

  雍竣一震,他的手終於伸出去,觸到她的髮,大手停留在她蒼白的頰畔。

  「你受苦了。」他嘶啞低喃。

  「不苦,」織心微笑,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大手。

  「只要貝勒爺沒事,奴婢怎麼樣都不苦。」她說。

  她又自稱奴婢,又喊他貝勒爺。

  一切彷彿就真的回到王府那般……

  然而此時此刻,她喊他爺是真情、是切意的。

  她願一生一世做他的奴婢,也願一生一世做他的妾,只要他還要她,她便什麼都能不在乎。

  因為她太感激老天爺,把她所愛的男人還給她。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不管對方能不能以同等的真心回報你,若不能看清人生苦短,真愛難覓,一旦失去對方才知道痛心疾首,那麼這人必定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織心嘗過愛別離的痛苦,所以她明白,所以她不再堅持做過去的柳織心。她要做一個懂得愛的柳織心。

  對她所愛的男人,她要珍惜,她要付出,因為她感恩老天爺願重新給她的機會。

  雍竣看著柔情萬千的她,他明白她為了什麼喊他貝勒爺,為了什麼又稱奴婢,只為今生相許,無論誰是爺、誰是奴,那只是形式,對相愛的兩人來說,這兩個名詞只有濃濃蜜蜜的,化不開的「關係」。

  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言語。

  但他知道,他還是欠她……

  欠她一命。

  欠她慧眼。

  欠她深情。

  欠她摯愛。

  他要還她深情摯愛。

  讓她明白,她的愛並非單方面的付出……

  也許,從第一眼初見八歲小織心那日起,他那莫名湧現的、對她深刻的佔有慾,早已預書了他對她一生一世的癡戀情狂……

  也許,在她之前,正比她更早之前……

  他已經墜入情網。

  ***

  「谷底洞天」是一處很獨特的天然奇景。

  在斷崖之下,實則另有天地。

  換言之,當日綠衣人帶著織心往斷崖下跳,因為半途進了山腹,所以織心並不知道,原來斷崖之下、谷底其中另有洞天。

  谷底洞天四季如春,名為洞天,實則並不是一處山洞,除了那一潭地水終年凍冷、寒氣逼人外,這裡繁花盛開、飛瀑沖瀉,美盛如春。更且幽居隱密,向上可達山巔,深入可通地底,其人如果不是武功絕勝,躍下深潭後能自寒潭內死裡逃生,根本不可能進入這處幽禁的世外桃源。

  而這個極端隱蔽又絕不會為人所發現的世外桃源,事實上竟然是雍竣在江南的棲身之所。

  至於谷底深潭,連結山腹地水,是通往外界的道路。然而水路交錯縱橫、極其複雜,再者進入洞天之時水勢逆行,若非有人當先領導,根本不可能進入這洞天。當日織心與雍竣一起掉落寒潭,她本來沒命,因為玉貝勒以千年野山參為她吊氣,桃夭來後先救身弱的織心,再救重傷的雍竣,織心為女子,雖身弱但體好無損,經桃夭妙手回春,保命不難。再來要救雍竣,就非三、兩天易行之事,再者桃夭救雍竣活命之後已去,雍竣卻需花費月餘時日,調養將息,體力才能漸漸恢復舊觀。

  織心每天待在雍竣身邊照顧,他抱她時,她從未拒絕,也任他憐撫……

  他知道,他已得到這個美人。

  他不僅得到她的心,還得到她甘冽如春泉一般的柔情。

  但織心仍有心事。

  雍竣也許明白她的心事。

  因為在他面前,她的笑容雖始終開朗溫柔,但往往在笑容消失之後,她的眼神看來卻有無盡的哀傷。

  然而織心不說,雍竣也不提……

  他們之間似有默契,直至來到谷底洞天三個多月後,雍竣傷勢已好,體力也完全復原之時,織心瞼上勉強裝出的笑容,終於消失不見。

  這日,他在潭邊練功,她留在屋裡疊衣。

  織心把一件件衣物從衣箱裡取出,然後疊成許多小件,放到攤在床上那塊白布中央。

  待衣物都整妥了,她將白布捆起,這是一個隨身的小包袱。

  包袱才剛整好,雍竣正巧走進來。

  「你在做什麼?」他瞪著她手上的包袱,問她。

  「奴婢在收拾您的包袱。」織心溫柔地對他說。

  她對他微笑,笑容卻失去了甜味。

  「收拾我的包袱?為什麼?」

  「因為您的傷勢已好,體力已回復,您該離開這裡,回到王府了。」

  他看了她半晌,然後沈下聲問:「誰告訴你,我要回去?」

  「沒有人告訴奴婢,但奴婢知道,您一定得回去。」她柔聲說。

  雍竣走到她面前,定定看她。「你要我回去?」

  織心一笑,笑得真誠,笑得哀傷。

  「您不是普通人,不可能一輩子困鎖在這谷底。然而一旦出谷,您是貝勒爺,不是平民凡夫,該面對的問題總得面對。」她內心憂喜參半。

  他身體調養好,她確實高興。

  然而,他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谷底洞天:水遠不見天日。

  「例如什麼問題?」他沈眼看她,嘶聲嗄問,並伸手撩撥她頰畔的落髮,再輕輕滑落那片霜白似雪的粉頸。

  「例如,」她頓了頓,因為那雙熾熱的大手此刻已探入她衣襟內,按在她軟熱的胸口上。

  「例如,您有未婚妻子,那未過門的女子何其無辜?您不能辜負一個一無所知,一心只等待成為嫁娘的女子。」她說著,並壓抑地吐氣,嬌靨艷若桃李。她雖不習慣他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求歡,然而她從未拒絕他貪戀的手及纏綿的唇,因為她也癡戀他的一切。對她真心所愛的男人,她願意給予。

  雍竣坐著,自身後擁住令他貪戀不休的嬌軟身子。

  「我教你練劍,我們可以遠遁紅塵,萍蹤俠影,從此做一對逍遙神仙。」

  他低嗄地道,自她身後咬開頸後的肚兜繫帶,扯下她肩頭的衣,纏綿似雨的吻,落在她脂白柔膩的纖弱雪肩。因為這話,織心笑了。

  「平凡人永遠做不成神仙,您知,我知。貝勒爺有這樣的心意,奴婢就算死也會含笑而逝。」

  「你以為,我是開玩笑的?」他頓了一頓。

  「不,奴婢明白,貝勒爺是認真的。」她說,不帶笑語。

  雍竣已停手,扳過她的身子。

  「你真信我嗎?織心?」他沈聲問她。

  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咬唇,點頭。

  「我信。」她笑著說。

  強笑時,她眼底含著酸澀的淚。

  雍竣不動聲色看了她半晌。「是嗎?」然後淡問。

  織心不再說話。

  她聰慧、她心巧、她溫柔、她愛他……

  然而這些都不夠。

  就因為她愛他,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就算愛一個男人至極,明明知道她所愛的男人必須另娶別的女人,也不能絲毫不傷心。

  除非愛極生恨,恨極無情,無情後才是無心。

  只有無心的女人,可以放任她的男人去娶別的女人,而不會傷心難過,不會失意落寞。

  織心再聰慧靈巧,她畢竟是一個女人。

  「如果一定要出谷,那麼我走到哪裡,你便跟我到哪裡,是嗎?」他問。

  織心看他半晌,然後點頭。「是。」

  「即使我未來的妻子不容你,福晉不願留你,你也堅持不走,永遠跟在我身邊?」他再問。

  「對。」她毫不猶豫地答。

  她不能再失去他,永遠都不行。

  即使對不起別人,她也不會再離他而去,除非他叫她離開,除非他不要她。他的眸子忽然黯下,眼光變得深沈。

  「織心,」他伸手,擡起她的下顎,粗礪的拇指愛憐地撫摩她柔嫩的頰,嗄聲說:「現在,就算你要走,我也永不可能放開你!你永遠是我的,不僅你的身體是我的,就連你的魂魄,也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話畢,他忽然一把將她抱緊,緊得就像要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裡。

  ***

  走出谷底洞天之後,雍竣的確帶著織心一起回到京城。

  然而他們卻未回到巴王府。

  夜裡,他攜著她飛簷走壁,來到城郊西側一處大宅。

  「貝勒爺,這裡是?」織心問。

  她不掩詫異,因為他們伏在屋簷上,偷看屋內一名女子正低頭繡花。

  從織心的角度只看得見那女子的側顏,但見她黛眉紅靨,眼藏弱水,膚白賽雪,豐腴嬌裊,這女子絕對是天生尤物。

  「這位姑娘是誰?您為何帶我見她?」織心又問。

  雍竣笑。「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意濃格格。」

  織心的胸口抽痛了一下,然而她還是笑了笑,低聲歎道:「您的未婚妻不但是一位格格,還是一個美人。」她說,語氣裡沒有絲毫嫉意,只有一絲落寞。

  「你不認得她?」他卻問。

  織心一愣。「我豈會認得她?」

  他低笑。「再看清楚一點,你也許會認出她是誰。」

  織心茫然凝向窗內小閣,對著那女子的舉止神態看了好半晌……

  她吸了口氣,忽然想起,她在哪裡見過這對眼睛。

  「那日福晉給您瞧過格格的畫,還有——」

  「還有,你其實已見過她本人,還不止一遍。」他幽幽接口,代她把話說完。此時,織心已知道這位「意濃格格」究竟是誰,可知道真相後,她簡直不敢置信!

  「但是,她為什麼會——」

  「說來話長,未來我再慢慢解釋,讓你明白。」他再打斷她的話,笑看她驚歎、嫣紅的小臉蛋。

  「那麼,你們之間,難道……」這一回,是她沒把話說完。

  「你想問,我們之間,難道沒有曖昧,沒有情愫?」

  她不語,雖相信他,可她實在太過驚訝,所以不能不問。

  「我若回答你沒有,不做其他解釋,你信嗎?」

  她看著他,然後點頭。

  「我信。」

  「為什麼信?」他眸光深邃。

  「因為您沒必要騙我。您明知道就算您愛她,我也會一生一世跟隨您,永遠不離。況且她原本就是您的妻,您原要娶她。愛她,那是應該,不愛,才是不該。您原不該辜負她。」她說。說得心安理得,說得坦坦蕩蕩。

  他看著她,眸底的眷戀由深愛到驚喜,然後再漸漸昇華。

  「織心,我的織心,你為何會生得如此聰明慧心?纖細靈透?」他低頭吻她柔唇,歎息著呢喃。

  「貝勒爺,您何時娶她?」半晌後,織心微笑著輕輕推開他。

  她的笑,是真誠溫柔的笑。

  「我永不可能娶她。」他卻說。

  織心愣住了。「可是,福晉她——」

  「不管額娘怎麼想,一生一世,我只要一個女人,柳織心。」

  這瞬間,這番話,逼出了織心的眼淚。

  「但是,貝勒爺,您不該為了奴婢一人,辜負許多人的期待。」

  「就算辜負再多人的期待,我也毫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這三句話,讓織心好不容易嚥下的淚,又流成了河。

  他攬她入懷,吻去她頰畔的淚,低喟道:「何況,我不能娶她。」

  「什麼意思?」

  「你明白,她不是一個普通女人,如果要嫁人,必定為了某種目的。」

  他的話,卻說得不明白。

  「現在你看到的,是坐在京城王府裡的她,但實際上的她卻不是現在的她。你既然明白,就該知道她不可能如尋常女子,安分嫁人,只為尋找歸宿。」雍竣又道。

  她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一個女人終歸要嫁人,何況,她是一名格格,必定要嫁人。」

  雍竣咧開嘴。

「她當然要嫁人,而且在不久之後,就會出嫁。」

  織心凝眼看他。「格格要嫁誰?」

  「一個你想不到的男人。」他道。

  織心吸口氣,淡淡說道:「您確定,我當真想不到嗎?」

  他挑眉。

  「格格嫁人,若懷有目的,那麼也只有一個目的。」她說。

  他沈眼看她,低眉不語。

  「您說的,她便行。您不說的,她絕不敢行。格格要做的事,必定與您有關。」

  他撇開嘴,卻還是不說話,只看著她。

  「不過,格格終究不該只是一顆棋子。」

  她低歎:「您原不該勉強她——」

  「這次你錯了。」他卻說。

  織心不明白。

  「就算懷有目的,這次卻是出於她的意願。」他道。

  織心凝眉不語。

  過了半晌,她忽然幽幽問起:「婁陽貝勒那日也受了重傷,他……」她想問他的生死,然而又以為他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也許不會知道。

  「他不可能死,至少,不會這麼容易死。」他看透她的心事。

  她笑,他一向能猜人心事,就像個魔鬼。

  「他沒死,你很開心?」盯著她嬌俏的臉蛋,他淡淡問,語調卻飽含醋味。

  「對,我很開、心。」

  雍竣的眸子危險地瞇起。

  「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您的手下。」偎向他胸口,她柔聲說,玉手輕攏慢拈地揉過他胸口,為他順氣。

  「什麼意思?」他口氣仍然僵硬,不過在她細心揉捺下,已明顯平心靜氣了不少。

  「您是貝勒爺,不是殺人如麻的江湖人。奴婢不要您惹恩怨,還要天天焚香敬禱,求老天爺保佑貝勒爺福泰康寧。」她柔聲說。

  聞言,雍竣露出笑意,將懷中的人兒揉緊。

  三言兩語,她已將他的醋意平撫得服服貼貼。

  一物制一物,古來明訓,絕對不會有錯。

  這世上,也唯有她一人能克他。

  柔能克剛:水遠不會錯。

  「我福泰康寧,婁陽也會長命百歲。」他低道。

  「你們誰也別犯誰,不管福泰康寧或者長命百歲,又與誰何干?」她依偎在他懷裡說。

  雍竣咧開嘴。

  他的女人很聰明,也許是太聰明了—她明白,他有了她,就捨不得再找人搏命。

  但她畢竟是女人,女人的思維,本來就與男人不同。

  男人是陽剛之物,女人是至陰之體。

  男人以氣役使,女人以體為用。

  女人可以歸納出最好的結論,男人卻往往反其道而行。

  他當然不會放過婁陽。

  他們之間的戰爭仍未結束,甚至,才剛剛開始!即便為了織心,他可以不再與婁陽正面衝突,但這是男人的戰爭,男人只要一開戰,不到勝負分曉,就沒有休止的那一日。

  織心再聰慧,卻還是個女人,想法必定不脫女子的思維。

  不過,她已經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女人之一,她只用話點他,卻未拿感情要脅他。

  她聰明,知道女人圈不住男人,但可以套住男人。

  「我不犯他,他也要犯我。」他說,無聲低笑。

  「您不犯他,他何以犯您?」織心眼波流轉,笑答:「只怕,貝勒爺心有不甘,想出奸猾詭計,要陷婁陽貝勒於不義,除了報一口冤氣,還要繼續與他鬥下去。」

  「我有了女人,難免少了陽氣,多了奸猾。」他低笑。

  「貝勒爺是說奴婢奸猾?」她嘟嘴,難得俏皮。

  雍竣對她笑,揉著她的身子。「不奸猾的女子,如何能套住男人?在我看來,每個能嫁做人婦的女子都夠奸猾,必有一套引君入甕的竅門。」他說出一番歪理。織心掩嘴笑出聲。

  「好吧,奴婢代表所有的女子們承認。可話說回來,這竅門倘若沒有男人「配合」,只怕也施展不開。」

  雍竣一愣,隨即笑著吻住懷中女子。

  天生如此聰慧靈巧的柳織心,竟為他所有。

  看來這輩子有她陪伴在旁,一生一世,未來他的日子必定不會無聊,絕對有趣極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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