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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0:56:3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7 11:19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孤鷹盯上天才女
系列:白老鼠

【內容簡介】
唉,人家說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隔
她大概是最好的例子,而且還附帶「血統保證書」──
有個會讀心又擅長混合人獸基因創造「新物種」的瘋爺爺
才會養出她這個也會讀心、還具備科學天才
卻為了愛而想把自己變成「鷹女」的小瘋子──
其實她也不想這樣的
誰教她笨笨的愛上了這隻又酷又難搞的大老鷹
又可憐的從愛上他那天起就「聽」不見他的心聲
她只好想出把自己改造成半人半獸這個蠢方法
希望他看在兩人是「同類」的份上,和她比翼雙飛……
咦?這下她算不算是因禍得福呢?
這個酷男人竟然拚了命救她,還寸步不離守著受傷的她?!
也許……只要他們能夠擺脫各自的心理障礙
與他一同飛向未來的夢想就不再那麼遙遠……

第六、十章待審核未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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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5:13

【第一章】
  
  背部像有把火在熊熊燃燒,燒皺了皮、燒乾了血,讓一切的感覺只剩下痛楚及焦味。
  
  他記得自己在火光烈焰中展開雙臂,護住了在他身前奔跑的同伴,替他們擋下身後所有爆炸衝擊;耳膜因為劇烈的轟炸聲而激痛著,幾乎喪失聽覺,一時間,世界變得好安靜,再也聽不到任何吵嘈。
  
  他像只在青空間折翼的飛鳥,癱軟在高燙的地板上,看見同伴慌張回頭要來攙扶他,他用著自己無法聽到的聲音大吼:「別管我!快走!」
  
  若不用盡全身力道擠出這五個字,他恐怕連半句申吟也發不出來。
  
  然後,他獨自被留在殘破狼藉的廊道裡,不想拖累同伴的逃亡速度。
  
  聽著前一刻因為馳騁而飛快跳躍的心趨於平緩,再慢慢放慢速度,再慢、再慢……再慢下去,就會停下心跳……
  
  ※※※
  
  「傻瓜,如果逃走的下場是死亡,有什麼意義嗎?你只是想看我為你哭泣、為你難過嗎?不要這樣欺負人嘛……」
  
  這是他恢復聽覺後所聽到的第一句話,也是控訴。聲音帶著些許的嗔怒和撒嬌,當然還有濃重的哭音。
  
  這是他好熟悉的音調,穿透了他原先身處的無聲世界,耳腔及全身的痛,將他帶回現實——
  
  睜開沈重的眼瞼,他沒先研究自己身處何方,反倒是出於本能,朝發出指控的方向尋去,像在暗夜裡尋著光明,也像飛蛾撲火。
  
  他看到有個嬌小的身軀坐在床畔卷紗布,邊卷邊落淚,最後乾脆摘下厚重的眼鏡,直接用手裡的紗布擦淚擤鼻涕。
  
  她並不是對著他說話,而是喃喃自語著。那本該是整齊好整理的半長髮有幾綹不肯聽話地微微挑翹起來,貼熨在那圓潤飽滿的顎緣。他無法看清她的雙眼,但可見到紅通通的鼻頭及輕嘟的粉嫩豐唇……還有自她眼裡滑落的晶瑩水淚。
  
  他肩頭一緊,牽扯了背上大半片的燒傷。所幸他現在的姿勢是趴俯在軟呼呼的枕頭裡,能讓枕頭藏去不經意溢出喉頭的痛吟。
  
  他咬著牙,深深呼吸,肺葉裡吸進了大量枕間殘餘的淡淡女人清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香味,一直以來總是圍繞著他、總是……糾纏著他的香味。
  
  「你是該替我哭泣、替我難過。哭我又活了下來、難過我竟然逃不出你們的手掌心。」他聽到自己沙啞地說出嘲弄。他知道,只要他開了口,無論說的是什麼,都有辦法止住她掉淚——
  
  果然,她聽見他的話後怔了怔,下一秒忙湊近他,忘了還在哭泣及自言自語,立刻將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他身上。
  
  「你醒了?!我就在想你也應該要餓醒了才對……渴不渴?餓不餓?要吃什麼嗎?」眼淚鼻涕還掛在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稚嫩臉蛋上。
  
  他冷冷一瞥,「黑盼盼,你不是會讀人心嗎?何必一連問那麼多問題,一項項自己讀一讀不就清清楚楚?」黑盼盼擁有讀心的特殊能力早就不是秘密,任何人在她眼前都是赤裸裸的,無論心裡想什麼、腦裡閃著什麼念頭,只要意念浮現,她九成九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的詢問都是矯情。
  
  「黑淩霄,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開始就讀不到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黑盼盼戴回厚重的眼鏡,明眸在層層鏡片後顯得朦朧,笑起來總是瞇成一條線的眼並不特別骨碌圓亮,相反的,黑長的睫毛總是喧賓奪主地遮住它的光彩。加上她只要睡眠不足,原先內雙的眼皮就會自動浮腫成單眼皮。但黑白分明的瞳,有著不帶任何雜質的清澈。
  
  她若睡得飽飽的,那雙眼清靈可愛,猶如小鹿斑比似的惹人疼愛,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幸見到她內雙的美眸大概只有一兩天,因為她是個超級工作狂,天天睡眠不足。
  
  「你只是『以為』你愛上我。」黑淩霄扯扯嘴角。面對她的愛意告白,他仿若不再受到震撼,因為他聽過無數次了。「你以為只要遇到聽不見他心裡聲音的男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很幼稚嗎?倘若你今天聽不到心音的是個女人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男人,你也要強迫自己愛上他們嗎?!」愛情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衡量的?聽來簡直兒戲!
  
  「不可能有這種『倘若』,因為我愛上的是你,不是一個女人或老男人,就是你,黑淩霄。」黑盼盼說得很堅定。她從不懷疑自己對黑淩霄的愛不真切,她將他擱在心上,那麼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麼全心全意地關懷著,除他之外,她沒替任何一個人空下心房位置,從那一天開始……
  
  「依我看,『天才女』黑盼盼也不過如此。毫無理智和智慧,光憑著滿腦子的浪漫幻想來牽動你的愛情。你思考過嗎?你衡量過嗎?你懂愛嗎?你認為這是愛嗎?」他嗤之以鼻。
  
  黑盼盼在他側顏邊晃晃腦袋,順手撥開他披散在臉上的髮絲,迎向他鷹般的凜冽黑眸。「我對什麼事都很理智,除了你。你對我而言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甚至如同我自己一般。我是個很善待自己的人,我疼我自己,當然,也疼你。」
  
  她的眼直勾勾的望進他,說話時沒有任何波動,就像呼吸吐納一樣自然。
  
  「可惜對我來說,你只不過是將我弄成今天這副德行的劊子手之一!」黑淩霄頸部輕挪,讓淪陷在她指間的髮絲全數滑回他臉上,即使髮絲搔弄得皮膚極不舒服,他也不要她用那麼溫柔的方式碰觸他!
  
  黑盼盼只是輕笑,沒被他的惡言打壞心情。
  
  她懂他在暗喻什麼。不單單指他變成現在這般狼狽,更指他身體裡交融著人與鷹,兩種迥異的基因。
  
  晾在半空的手掌轉移了陣地——他不讓她摸他那十幾根長髮?沒關係,她這個人很懂得從善如流的。
  
  她要——一手籠罩住他整個腦袋!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
  
  「嘿,你的頭髮已經比我的還長了耶……真不公平,你的髮絲又細又滑,而且還這麼多,我的養分大概都被腦細胞吸收光了,沒能分給三千煩惱絲,結果頭髮好毛躁,又會東翹西翹的。」黑盼盼一面抱怨自己的毛毛頭,一面將五指穿插在他的髮際嬉戲。
  
  她明知道他討厭她這樣,可她就偏偏愛鬧他。最好能惹來他的瞪視,這樣他才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你腦後的頭髮在爆炸時被燒壞了,我已經替你修剪好了,只是長度變短些,還好沒燒到頭皮,否則就要靠植發才有可能恢復這種烏黑亮麗了。誰教你這麼傻,竟然用身子替他們擋……你想變成烤小鳥嗎?」不過他背上的燒傷程度也已經相去不遠了,還有陣陣焦肉味。
  
  「黑盼盼,立刻離開我的頭髮!」她的貼近,讓他聞到了比枕頭上還要重的香味。她瞇眼笑著,像個Q版的可愛娃娃,有些稚氣有些邪氣,更有些淘氣。這樣的她,霸佔了他的視線範圍,移也移不走。
  
  「別想。」她拒絕得更乾脆。
  
  「你最好聽話——」
  
  「否則你要變成老鷹咬我嗎?」黑盼盼雖讀不到他的心,但是要猜出他的恫喝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應該看看你現在傷得有多重……你整個背像塊被烤焦的叉燒,又紅又黑,你以為你有本事動嗎?就算你有,變成老鷹卻飛不起來,和一隻雞有什麼不同?我會怕?哈哈。」黑盼盼給他兩聲假笑當作回答。
  
  哼,有本事就翻身起來朝她比中指呀!她敢保證,他連自己撐起身都沒辦法!
  
  「該聽話的人是你,你現在只剩我可以依靠,你還是對我好一點、溫柔一點,這樣我才會好好疼你,否則洗澡的時候可別怪我下手太重噢。」
  
  洗澡?!黑淩霄瞠大了眼。他沒聽錯吧?她說——洗澡?!
  
  「你的意思是……你還要替我洗澡?!」他緊縮著喉頭沈問。
  
  「你說呢?」她好俏皮地眨眨眼。他不會天真地以為他現在全身被剝光光,是她找個男人來替他脫的吧?
  
  這種好事當然得自己動手呀!
  
  「黑盼盼,收回你垂涎我的yin蕩眼神!」該死!他絕不準許自己落入她的手裡8還有你的手!」可惡!她的手已經爬上他的臉頰,上下其手。
  
  黑盼盼根本沒將他的吼聲視為威脅。如果是之前他好手好腳、毫髮無傷,她可能還會瑟縮一下纖肩,被他的惡形嚇得不敢造次;但現在他動彈不得,整個人癱平在她的床上,只能任她擺佈,她實在是擠不出任何害怕。
  
  「你雙手合十是幹什麼?!」這動作看起來好像是——
  
  「用餐前的禱告。」主呀,感謝禰賜予我美食,我會吃得半點也不剩的!
  
  「妳敢?!」現在這張床上就只有他這個「像塊被烤焦的叉燒」的人,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餐」!
  
  「衝著你這句話,我就『敢』給你看!」她可是經不起激的,別人一下挑戰書,她就會接下來。
  
  「我知道你敢,不用證明給我看!」她的無恥他已經見識過無數次了!
  
  緊接在黑淩霄吼聲之後的,是一聲輕啾——
  
  來不及了,她覺得身體力行最實際。
  
  她先是吻了吻他的髮。「不,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並不信任我。所以我還是做給你看。」她的唇刷過他的耳殼,好笑地看著它變成燙熟蝦子般赤紅,忍不住多疼愛它一些。
  
  小心翼翼避開他背上的傷,她支撐著自己的身子,順利將唇挪到他的鬢角。
  
  「黑盼盼,妳——」
  
  「真高興我聽不到你的內心話,聽不見你滿肚子想轟向我的髒話和詛咒,這樣才不會影響我的食慾、破壞我的好心情。」她笑吻著他,淺嘗著他的味道。「我怎麼會這麼愛你呢……我從來不信什麼生死相隨的狗屁道理,可是那天看到你昏倒在地,我以為你死掉了……我聽不到你的心跳聲,在你耳邊說愛你、愛你、愛你,你都不會擡起頭來吼我、駁斥我,我以為你真的死掉了,那時……」
  
  是極度的恐懼。
  
  她站在離他數步遠的距離,只剩短短幾步,她卻無法移動腳步,她的雙腿在打顫,灑水器散落的水溫寒冷得讓她彷彿置身冰庫,腦中的空白、眼前的黑霧及他滿身的血紅,幾乎就是絕望的顏色。
  
  他不會知道,她瘋狂地撲向他,抱起變成鷹軀的他,失聲痛哭。
  
  他不會知道,她脹滿在肺葉的害怕,讓她快要無法呼吸。
  
  他不會知道,當她發現他氣若遊絲在她臂彎間細微申吟,她從至悲到狂喜的劇烈轉變,在濃煙瀰漫的火場朗聲感謝每一個她念得出名字的神明……
  
  他不會知道,他昏迷的日子裡,她的眼淚不曾幹過。
  
  他不會知道,一直到現在,她才相信了自己救活了他……
  
  「我怎麼會這麼愛你……」她一再告訴自己,少愛一點點,可是她只有付出越來越多,從沒想過該如何收回感情——或許她努力想試而失敗,也或許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吻像燒紅的火炭,深深在他膚上打下烙印,無法忽視,他只能選擇無動於衷。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把你變成人不人、鷹不鷹的幫兇是我,只知道要討厭我、疏遠我……」因為他的姿勢,她能吻的範圍只局限在他的左半頰,頂多吻到他唇角的一小部分,讓她有些不滿的嘟囔了聲。
  
  「我不該嗎?!你將你的才智全用在研究所的實驗上,幫助他們拿人體當白老鼠,進行令人作嘔的基因突變實驗,將一個一個的人變成像我一樣,你要我們感謝你嗎?!還是要我們匍匐在地,叩謝你們的『再造之恩』?!」如果不是他現在無法動彈,這番話他該是勒住她纖細頸子說出來的。只是他絕不承認當她的唇猶如蜻蜓點水般退離時,他喉間發出近似憤怒的申吟。
  
  「在我認識你之前,你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不應該把我算在內!」
  
  「從認識我到現在,你仍默默支持著你家那個變態老頭!」這段日子夠長了吧?她永遠也別想撇清!
  
  「不要這樣稱呼我爺爺!」
  
  「怎樣稱呼?變態老頭?」黑淩霄冷笑。他還覺得自己太過客氣了呢。
  
  「我們都是同一類的人,何必互相傷害?」
  
  「同類人?好呀,你變隻老鼠來看看。還是變只豹?變隻鳥?黑盼盼,你做得到嗎?」見她無語,他彎起嘲弄地唇弧,「你不行。那你憑什麼說是同類人?!」
  
  她跟他們,根本是天差地別。她是實驗者,他們卻是實驗品。一是操控生殺大權,一卻是任人宰割。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同類人,硬要巴上關係,只會讓人覺得可笑及虛偽。
  
  「即使你否定,我也不會改變我自始至終的想法。你知道我很固執,腦袋像灌了水泥一樣,要扭轉觀念是不可能的事。」
  
  她沒留神,壓到他皮膚表層的水泡,讓他疼得臉色刷白——不僅身上的傷口被赤裸碰觸,就連心裡存在著、而且未曾釋懷的傷口也一併牽動。
  
  「要扭轉觀念是不可能的事——」黑淩霄先是重複她的話尾,再面無表情地補上,「就像你第一次看見我,指著我嚷嚷『妖怪』一樣是嗎?」
  
  「你真會記恨……」黑盼盼輕歎,「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無心的話。」
  
  那是她第一次被爺爺牽著小手,進入研究院的一個房間。那房間像她記憶中的動物園,有著密密麻麻的鐵網,鐵網之後,有著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她覺得新奇好玩,歡呼一聲就飛奔進房間,興奮異常地想巴在鐵網上欣賞小動物,爺爺卻要她別碰到鐵網……長大後她才知道,鐵網上導了勁電,為的是防止籠裡的動物跑出來,而一格一格鐵網後關鎖的,不是她以為的飛禽走獸,而是一個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孩,有男有女。
  
  她聽見他們心底湧起的害怕和低泣……旁人聽不到的心語,她卻聽得好清楚。她每經過一處就蹲下身子,用讀心術去探索鐵網裡那人的心情。那時的她沒抱著任何惡意或善意,只是單純地想用自己的異能去挖掘別人的思緒。
  
  黑淩霄也是其中之一,她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不知是他太置身事外,還是他將自己保護得太好,她在他的鐵網前停佇了最長的時間。然後她看到他由人變成鷹的景象,她嚇得尖叫,撲回爺爺懷裡,食指指向黑淩霄,一句一句「妖怪」不絕於口。
  
  那麼久的往事,她沒忘,他更不可能忘,因為她那麼無心卻又那麼直接地出口傷人——不只傷了黑淩霄,也傷了鐵網後頭蜷縮著的每具小小身軀。
  
  從他身上離開,黑盼盼這才發現自己掌心的濕濡,眉宇間蹙起歉意,重新拿過紗布要替他覆蓋傷口。
  
  「你擦過眼淚鼻涕。」
  
  「什麼?」她動作一僵,不明白他天外飛來的句子起源為何。
  
  「你用那塊紗布擦過眼淚鼻涕!」他一清醒就瞧見她用紗布在擦眼淚,現在還要拿來蓋他的傷口?!
  
  「我有嗎?」她完全沒注意到。
  
  「有!」他親眼見到,就是那塊紗布!
  
  「反正我都用口水擦過了,多一兩顆眼淚也沒什麼。」這麼計較做什麼呀?她吻他的時候都沒聽到他在反對——也許他有反對啦,只是她當做沒聽到——他都不嫌棄她用口水替他塗臉了,現在才哇啦哇啦的,雙重標準嗎?
  
  「你想讓我傷口感染就儘管用那塊髒紗布蓋上來好了,反正了不起就是死,正合我意。」這是威逼。
  
  「你別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又不是黑澔,做什麼將他的口頭禪學起來?」捨棄手上那塊紗布,她再拆一包全新的,用眼神告訴他:黑大少爺,這樣可以了嗎?沒眼淚沒鼻涕的全新紗布噢。
  
  聽到同伴的名字,黑淩霄想起那些真正與他同類的人。
  
  「他們……逃出去了嗎?」
  
  「逃出去了。」看見他鬆了口氣,黑盼盼不知道該不該將後續說出來,想了想,還是沒隱瞞,「研究所分別派了團隊去逮他們回來,雖然目前還沒有下落,但是應該不出一個月就能掌握,他們逃不了的。」她平緩陳述事實,口氣卻顯得太過淡漠。
  
  「你們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他相信研究所有這樣的本事。
  
  「離開研究所不見得是好事,你們在外頭的世界可能活不下去,回來對你們才是好事呀!」如果今天黑淩霄不是傷得這麼重,而是像其他人一樣展翅飛離她的世界,她一定會很擔心很擔心他——天地間有他的容身之地嗎?他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嗎?她會擔心到食不下嚥,只想快快將他找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們不能?!」黑淩霄揚臂推開她。雖然因為受傷,他的力道已經減少了一半,仍輕易將黑盼盼推倒在地;他也沒好到哪裡去,整個背部肌肉都因為這個動作而撕扯開來,那種疼痛難以形容,但他仍咬牙忍下。「不要以為折斷了鳥兒的羽翼讓它們不能飛翔對它們才好,你根本不懂一輩子被關在籠子裡的感受有多恐怖!」那遠比淩遲還要不人道!
  
  「我是不懂!我只懂你們像甫出世的嬰孩一樣,面對脫離許久的社會將遇到許多的危險!你們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有多珍貴,一旦被發覺你們變身的特異,你們該怎麼辦?!你以為你們能簡簡單單就融入人類的社會嗎?你們在這個世界上是『死人』,沒有身份證明!沒錯,在這個世界上你們確確實實存在過,但你們在十歲那年就已經宣告死亡!你以為只要雙腳踏出研究所就會有康莊大道等著你們嗎?沒有!只有一關又一關的難題!」黑盼盼爬起來,字字清晰地回吼,想讓他明白外頭的世界不會比研究所單純。
  
  當年為了實驗,這群白老鼠早被研究所宣告死亡。即使現在他們仍在呼吸,在法律上,他們只是一群夭折的孩子。
  
  「讓我們變成『死人』,也全拜你那位親愛的爺爺所賜!」黑淩霄怒吼著,眼眸凝滿冰霜,那股恨意直朝她而來。「為了實驗,他從孤兒院領養我們;為了實驗,他讓我們變成這副鬼樣;又為了實驗,消滅了我們曾經活過的證明……全為了他的實驗!」
  
  「我無法反駁。」一反駁又要吵個沒完沒了,一吵個沒完就沒空調情,一沒空調情等於浪費人生,這種找不出優點的事還是少做。
  
  「你當然無法反駁,因為那全是事實。」
  
  黑盼盼輕歎,坐回床畔,心疼地看著他的傷口扯出裂痕,將她的心也扯痛了。她壓制住他的肩頭,硬要他當個聽話的病人躺回床上去。
  
  「你一定要讓我感到內疚嗎?」用這種自我傷害的方式?的確很高明。
  
  「妳如果真的內疚,就該幫助澔他們。」他本想拒絕她的靠近,但身體違抗不了虛弱。
  
  「幫助?我有這個本事嗎?」
  
  「有什麼事是天才女黑盼盼做不到的?」
  
  黑盼盼聽不出他這句話是挖苦還是讚揚,不過她猜是前者多一些。
  
  她沮喪一笑。
  
  「有,我做不到讓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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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5:38

【第二章】
  
  記憶中,一直有黑盼盼的存在,已經很久很久了。
  
  記得她被老人抱在懷裡時,像個洋娃娃似的,卻比洋娃娃多了靈氣及活生生的笑容。他本來以為,她和他們同樣是實驗品,也將面臨被改造成人不人、獸不獸的犧牲品,頭一眼,他對她有著不捨——或許是明白自己經歷過的過程即將全數拷貝在她身上,他替她歎息未來的命運。
  
  但……她不是。
  
  她是個幸福的小女孩,有人疼有人寵,有人護在懷抱裡,根本不需要他自以為是的捨不得,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胡亂猜測,對她多此一舉的心疼。
  
  是因為那時的她聽到了他心裡的忖思,才會對他這麼癡心嗎?才會多年來賴著他、霸著他,才會……愛上他嗎?
  
  他真的不想深究,不想懂黑盼盼的任何想法。懂得越多,越感覺到她的付出;懂得越多,越覺得自己殘忍。就這樣漠視她、疏遠她,對兩人才是好。
  
  畢竟,他與她,是不同的世界;就算同處一室、呼吸同樣的空氣,也不能改變兩人的差異。她,是個俏生生的女孩;而他,不過是只醜陋到會讓人指著尖叫的妖怪。
  
  床邊有了騷動,是拖鞋死賴在地板上拖拖拉拉的啪躂聲,好似連多擡高一公分都會要了拖鞋主人的命一樣,接著是一個重量大剌剌降臨在他右側的空床鋪,將他腰間的薄被扯了一半過去。
  
  黑淩霄休養了好些天,身軀雖然動彈不得,但指揮脖子上的腦袋左右轉動還不成問題。收回原先一直凝定在屋裡最大那扇窗外的目光,他望向右側床位,看見黑盼盼深陷在軟軟枕頭裡,厚眼鏡被擠到了眉峰上頭也不以為意,浮腫的眼皮牢牢合鎖住她的雙眸,模樣看來是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眼下的黑眼圈大得驚人。
  
  他望著她,知道時間的流逝、卻不知道注視了她多久。
  
  她的五官都是再熟悉不過,自小到大沒有多大的改變,臉孔還是那麼稚氣,稚氣到時常讓他忘了她年齡比他還大。
  
  只是他不曾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她,細細數著她扇形睫毛的根數,漂亮的細眉,還有不注意便會忽略的淡淡雙眼皮……
  
  遲疑了一下,他還是動手替她拿下眼鏡,不讓鏡框阻礙她的睡眠及……他的視線。
  
  她的鏡片厚得嚇人,他透過鏡片瞟了一眼,發覺鏡片前方的景象扭曲成一片朦朧。
  
  「好深的度數……」原來以前希麗雅「偷渡」到研究所裡給他們看的日文漫畫裡的螺旋狀鏡片是真有其物。
  
  「一千五。」黑盼盼酣酣的聲音插入,報上她的近視度數,聲音在笑。
  
  發現她沒睡,黑淩霄緊抿的唇角有片刻僵硬。幸好他除了傻楞楞地取下她的眼鏡外,沒做出任何不合適的舉動——像是伸手去碰觸她看起來好軟好嫩的臉頰,還是撫摸輕嘟的櫻色豐唇。幸好……
  
  黑淩霄將眼鏡還給她,佯裝一派無趣,口氣冷淡,「簡直是瞎子。」
  
  「是呀,拿下眼鏡就幾乎全盲。」黑盼盼笑著調侃自己,但沒睜開眼。或許她真的太累太累了,連撐起眼皮的力量也沒有。「你不一樣吧?我記得你的視力超好……你是不是可以看到七百公尺外的那棟房子裡有個絕色大艷姬在換衣服?」她打趣地提出假設。
  
  因為他體內的基因,讓他擁有鷹般的銳眼。
  
  「有,她正脫到胸罩。」黑淩霄冷睨她一眼,接續她的話。
  
  「呀!不準看!」黑盼盼彈跳起來,一隻手捉住被單朝他頭上罩,要他非禮勿視。
  
  天!難道七百公尺外真的有個大艷姬在換衣服?!失策啊!
  
  「不準你看她!快快忘掉你剛剛看到的景象,不準回想!」她慌亂命令、惡霸強制,哇啦哇啦叫得好淒厲。
  
  「七百公尺外是公墓啦!」黑淩霄的聲音從被單下傳出,因為是悶在枕頭間,所以聽不出是否在笑。
  
  「公墓?」黑盼盼傻住,大黑框眼鏡歪歪斜斜地掛在鼻尖。「可是那裡有一棟透天別墅……」
  
  「那是在一千兩百公尺外,裡頭沒什麼艷姬,只有一個目測約二十四歲的男人在哄懷裡的小嬰兒睡覺。你想悶死我?」
  
  聞言,黑盼盼掀開被單,看見黑淩霄雙眼直盯著她,眨也不眨。
  
  她對自己過度的反應很是羞慚,搔搔自己的鼻心。「你視力真好。那麼遠都瞧得清楚噢?」
  
  「拜你們所賜。」黑淩霄扯扯嘴角,回答得很諷刺。讓他擁有這麼驚人的「鷹眼」,也是他們的實驗結果。
  
  「那你是不是也看得很清楚我鼻頭有幾顆粉刺?」她再問。
  
  黑淩霄也當真投以認真的注目,像是準備如她所願,一顆一顆點名她的鼻頭粉刺,黑盼盼忙快手摀住鼻子。
  
  她只是隨口說說,才不是真要讓他看得那麼清楚!
  
  「我從沒算過。不過你額頭上的紅痘子連算都不用算,夠明顯了。」前幾天還沒冒成這樣,現在都已經七星連珠,再下去就滿天星斗了。
  
  黑盼盼放棄再遮醜——現在遮也來不及了——重新躺回枕頭上,和他鼻眼相對。
  
  「那是因為我熬了兩天兩夜,痘痘才會冒成這副德行。」冒出來的不只是痘子,還有嚴重的熊貓眼;唯一消失在她臉上的,只有她的內雙眼皮。
  
  「又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實驗了?」會讓天才女廢寢忘食到這種地步,八成又是哪門子的詭異研究。在思考如何將鳥翅膀接到人背上嗎?還是喝些什麼奇湯怪藥可以讓人腿變成魚尾?
  
  「我哪有——」黑盼盼打了個大呵欠,長長的睫毛沾了些水亮。「我只是在看一些早期的實驗資料,想從那堆資料裡挖些有用的東西,說不定……」突地,她沒了聲音。
  
  「說不定什麼?說不定你會研發出怎麼從雞蛋裡孵出人類?」
  
  「聽起來好惡……」黑盼盼俏臉輕皺。她對這種蛋孵人沒有半分興趣。
  
  「噢?我還以為你會鼓掌叫好,感謝我提出一個不錯的idea。」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是因為他的意見不夠變態嗎?
  
  「這種違反生物學的事,我才沒……」她二度收了聲。
  
  她就知道他在諷刺她!他就是違反生物學下的產物,她才不順著他的句子接話哩!
  
  「你怎麼不猜想,我在研究讓大家都幸福的東西?」
  
  黑淩霄以冷笑回應。不用發出一丁點聲音,他同樣能將心裡的嘲弄表達得淋漓盡致。
  
  他做什麼笑得這樣不屑?黑盼盼將被子拉到下顎,給了他埋怨的一瞥。
  
  「黑淩霄,我可從來沒有想學我爺爺那套,我也不覺得將物種法則弄亂有什麼好有成就感的。土撥鼠挖地洞、蜘蛛結蛛網、袋鼠會跳、鳥兒會飛,對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我不會想將一隻土撥鼠改造成啄木鳥,更不想讓魚兒上樹。研究的目的,應該是試圖讓物種過得更好、更幸福,否則就只能稱之為『瘋狂』了。」
  
  她從來都沒改變這樣的想法,就算在研究所裡見識過太多太多會讓人對生命麻木的實驗過程,看著實驗失敗後像丟棄垃圾一樣拋擲的鼠屍甚至是人屍,她也沒有因而扭轉觀念。
  
  察覺黑淩霄的眼神變得深濃,還越來越火熱,好像受她一席話所影響,黑盼盼本想再接再厲表明她和他是同一掛的,但是他接下來的俐落答覆像根針似地,快狠準地戳破她的喜悅。
  
  「矯情。」加外一聲冷哼。
  
  「我只是把我心裡的話說出來,不是為了迎合你。」
  
  「虛偽。」再來一聲嗤之以鼻。
  
  「反正你對我就是沒有好評價。」半點也不會隱藏!雖然她聽不到他心內話,但是八成也不會太好聽。
  
  「不然你說說,你在研究什麼會讓大家都幸福的東西?」黑淩霄一副「我勉強一點聽你說」的倨傲口吻,等著聽她會說出啥令人刮目相看的好玩意。
  
  「我在研究讓你喝一口就會愛上我的藥水!」黑盼盼興奮莫名,像個小女孩在陳述夢想時欣喜若狂,眉飛色舞。
  
  黑淩霄全然沒感受到她的高興,臉色一變。
  
  別說他沒給她機會——他給了,是她自己不珍惜,逼他開口羞辱她!
  
  「你不如去研究喝一口就能讓你的智商從零開始長進的藥水!」這還比較實際有用,社會少一個白癡是一個!
  
  「我的智商夠高了,我個人很滿意,沒什麼興致再去調高它。」知足常樂嘛,她不會太貪心啦。「我覺得這一定是跨世紀的大發明——你想噢,只要一口,就可以讓兩個人幸福,不再有猜忌懷疑或是花心不專情,管外頭有多少狐狸精和花癡男,都不會成為阻礙,一心一意對待一個人,眼裡心裡都是對方……」
  
  「不管兩人是不是真心相愛?」
  
  「當然會是真心相愛呀!都說了喝下那種藥就會讓兩個人對對方忠誠不二——」黑盼盼努力想再解釋清楚。
  
  「不管在喝藥之前,兩個人是不是真心相愛?!」黑淩霄在乎的卻是這個。「這樣和漠視人心有什麼不同?!就算其中一個人根本不曾愛上另一人,卻仍必須臣服在你這種沒營養又沒腦的爛實驗下……你爺爺以改造基因為樂,你以改造人心為樂,真是青出於藍。」黑淩霄嘴裡誇獎,眼裡卻只有滿滿的冷嘲。
  
  「我講的是你和我。」她與他,才不算無情又無意。
  
  「我講的也是你和我。」
  
  真有默契,連想法都一樣,只是認知上天差地別。
  
  「我很愛你呀……」她沈下眼,抿了抿唇。
  
  「那我呢?」她問過他的意見嗎?她問過他愛她嗎?沒有!她只一心一意想調配詭異的怪藥水來「改造」他!
  
  「你會愛我的。」雖然沒辦法回答得像上一句那樣篤定,但她是如此不斷不斷告訴自己。
  
  「靠你的藥水嗎?」
  
  從今天開始,他不會嚥下任何一滴她遞上來的水!
  
  「不用這樣看我,我沒這麼小人,趁人之危。」黑盼盼看明白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思忖,不用讀他的心就清清楚楚。
  
  真傷人,一點也不懂得掩飾他的厭惡……
  
  「我黑盼盼又不是那種要不到就耍賴,甚至不擇手段的女人。我會憑自己的本事。」
  
  「剛剛說要研究會讓我喝一口就會愛上你的藥水,這算不算耍賴、算不算不擇手段?」如果這還不算,他真不知道什麼叫耍賴,什麼叫不擇手段了。
  
  「嘿,為什麼你和黑澔他們同樣跟著希麗雅認字讀書,他們就傻得很可愛,你卻這麼會反駁我?」一點也不像一隻涉世未深的「白老鼠」!黑澔他們偶爾還會流露出迷惑天真的模樣,有時更會用錯措辭,但黑淩霄不會,說話又酸又刺,還老愛挑她語病,吵不贏他,真教人沒有成就感。
  
  黑淩霄沒回答。
  
  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那位唯一一個肯花心思將他們視為人類的希麗雅博士,教他們識字、教他們道理之外,黑盼盼也是推手之一。她總愛繞在他身邊,嘰嘰呱呱講好多好多話給他聽——不管他是否露出沒興趣的神情,她都可以自得其樂,視他的不耐煩為無物,從她的學校生活、課堂上的趣事、人際關係,甚至是哪個男同學向她送花遞情書這類芝麻小事,一字不漏地講述給他聽,也難怪他的語文能力遠勝過其他「白老鼠」。
  
  黑盼盼又打了個呵欠,看來已經在硬撐了。雖然雙眼無意識地瞇成比隙縫還要隙縫的黑線,但是那張檀口仍不肯死心閉上,聲音也開始含糊。
  
  「我想睡了,你不要說話,好吵。」
  
  他制止了她的發言,看似想替自己掙些清靜,實則卻是不想見她這般荼毒她自己。他與她的聊天內容稱不上開心,也構不著暢所欲言,不用犧牲她的睡眠時間來陪他……
  
  黑盼盼點點頭。她一直強打著精神想多陪他說說話,但她好困……她已經兩天沒合眼了,為的不是啥勞子藥水,而是——
  
  呀,好想念枕頭的味道、好懷念軟軟的被窩……
  
  三秒過去,黑盼盼已經睡死,標準的「晚安三秒」——道完晚安,再數一、二、三,就可以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高招。
  
  「又忘了拿下眼鏡。」黑淩霄一歎,長指勾下她鼻樑上的鏡框。
  
  除去礙眼的鏡框,她小巧的臉蛋瞬間明顯了起來,又酣又困又無防備。雖然她不是黑婕那種上等美女,但鼻眼眉宇都有她自己的味道,是屬於值得細細品味的耐看型。
  
  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有這種感覺;經過這麼多年,他還是抱持同樣的評語,沒多一分,也沒少一分。
  
  女大十八變,這句話不見得適用於每個女孩。
  
  眸光流連在她臉上,他緩緩念著數字,越念笑意越濃。
  
  一、二、三……三十、三十一……四十七……五十九……六十四、六十五……
  
  「粉刺真的好多……」
  
  ※※※
  
  「這種藥水真的很有效耶!才幾個星期,他背上的燒傷都好了大半,你多做幾罐給我。」黑盼盼握著掌心那罐不過30CC的藥水瓶,好珍惜地將它收進口袋,一面對用手術刀削蘋果的黑袍醫生說話。
  
  他是個莫約二十六歲,相貌端正,湛藍似穹蒼的雙瞳很是溫柔,深邃五官帶有幾分外國血統,但中國人黑髮黃膚的成分更多,且身材頎瘦高挑的男人。
  
  「拿東西來換。」蘋果清脆的慘死聲在上下兩排潔牙間含糊,黑袍醫生優雅得近乎詭異——至少黑盼盼不覺得拿手術刀削水果有什麼美感。
  
  「我們當哥兒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言下之意是,她黑盼盼肯誇獎他調配的藥水好,就已經很給他面子了。他還敢跟她討賞?!
  
  「親兄弟明算帳。」何況是連拜把都沒的哥兒們。
  
  「拜託,我拿愛人當你的新藥實驗品已經夠委屈,沒跟你申請實驗費也夠義氣了,你還反過來勒索?」
  
  「那就不要試呀。反正對我而言,這種藥的效用好不好又怎麼樣?燒成一塊焦肉的人又不是我。」黑袍醫生笑容可掬,拔了一顆葡萄給她——當然不是分食給她,而是要她替他剝皮——黑盼盼讀得一清二楚。
  
  她暗暗咬牙,「你要換什麼?」接過葡萄,她用力將它剝個赤裸。
  
  他偏頭想想,邊享受她呈回來的葡萄肉。「你最近剛寫好的那個程式。」口氣還挺勉強的。
  
  果然!她剛剛就聽到他心裡的打算,會詢問他要換什麼只是意思意思。
  
  「你不是個密醫嗎?這種東西你又用不到!」那個程式是用來潛入各大網站偷資料,一個醫生有什麼搞頭?還不如她送他兩三顆止痛藥來得實際。「不然這樣,我讓你整袋手術工具都濃縮在筆管大小的銀桿子裡,以後你出門就不用大包小包,一根筆就搞定。」很方便吧。
  
  聽起來很實用。「好,就換這個。」至少比起上回的「自動切肉器」有用。之前試用的病人個個像削壞的蘋果,被切肉器切到只剩下骨頭,一點也不好用。
  
  「還有沒有去疤的藥水?」黑盼盼才問,立刻讀到男人心裡那句「有,拿東西來換。」
  
  她為之氣結,但為了黑淩霄,又不得不向黑袍醫生低頭。「換換換,我什麼都換啦!」麻煩死了8你還缺什麼啦!」
  
  「短脈衝二氧化碳雷射系統。」用雷射光束動手術比鋸子又快又好,還不會有礙事的金屬屑到處噴射。
  
  「衛星導航要不要?」黑盼盼沒好氣地問。
  
  「我只是個密醫,要衛星導航做什麼?」黑袍醫生笑著反問。「不過如果你要我替你調左旋維他命C來塗抹你的黑眼圈,我可以考慮讓你用衛星導航來換。」如果不是認識黑盼盼這麼久,他會以為眼前這個女人是哪號可憐受虐兒,被打出兩圈熊貓眼。
  
  「我弄一套衛星導航給你的費用,還不如直接拿去整型。」還可以墊鼻墊下巴墊胸哩!
  
  「也行,我也在替人整型。」黑袍醫生遞上一張與他的衣著一樣墨黑色的燙金名片。
  
  「你不是腦科醫生嗎?」她記得他上回給她的名片是紅色的!
  
  「紅色是腦科,白色是牙科,黃色是骨科,藍色是眼科,橘色是小兒科,綠色是耳鼻喉科,灰色是——」他亮出七彩名片。
  
  「難怪你是密醫……」灰色是婦產科?好樣的!她突然覺得坐在她面前吃蘋果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間醫院,會走動的醫院。「我替你設計一張高科技名片,正面看是腦科名片,側十度看是牙科,再側十度是骨科,以此類推。」這樣可以十八種名號全融合在一張,不用一出門得帶十幾二十張名片。
  
  「用左旋C換嗎?」聽起來很劃算。
  
  「不,換可以更快治燒傷的藥。」
  
  黑袍醫師沈笑,「盼盼呀,我發現你真的對那個男人很癡心,已經開始邁入智能退化的階段,做什麼事都將他擱在首位,有雞腿他先啃、有飯他先吃、有水他先喝的地步了。」
  
  「他不吃雞肉。」同類相殘,於心何忍。
  
  「這不是我要表達的重點。我現在要是剖開你的小腦袋,會不會有一大堆愛心符號狂噴出來?」戀愛中的人,連血都是蜜糖。
  
  「狂噴出來的只有湧泉般的鮮血。要是剖的技術不好,可能還有腦渣吧。」拜託,他剖過的腦比她吃過的榴槤還多,腦殼裡塞些什麼碗糕,他比她清楚吧,竟然問這種蠢問題。
  
  「小天才,想這樣轉移話題呀?」
  
  「是呀,不想和你聊這種事,你又不是心理醫生。」她有必要向他告解嗎?
  
  「紫色的。」他掏出另一張名片,醫師身份又添一個。
  
  「好啦,你這間綜合醫院!」受不了受不了,他心裡的驕傲聲音怎麼這麼吵、這麼大聲,害她想摀住耳朵拒聽了。
  
  「又在偷聽我心裡的OS噢?」她那種厭惡的表情好可愛呢。「不能聽得太仔細噢,不然你會聽到我在說愛你。」
  
  黑盼盼臉上沒半分驚喜,沒多大興致地道:「不要在能讀心的人面前說謊。你的嘴巴騙得了人,心可騙不了。」當她是那種蠢女孩,隨隨便便口頭說說就能迷住她嗎?誰會對一個嘴上說著甜蜜情話,心裡卻不斷喊著別的女孩的傢夥心動呀?
  
  「聽說你聽不到他的心裡話?」黑袍醫生突地問。
  
  黑盼盼跟上他轉移問題的速度,頷首。
  
  「所以他心裡想什麼,你也摸不透?」黑袍醫生又拔了顆葡萄給她。
  
  「嗯。」黑盼盼剝完皮,將葡萄塞回黑袍醫生的嘴裡。兩人就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一邊閒聊。
  
  「聽習慣了別人的真心話,面對這樣的他,你會不會很惶恐?」吐掉葡萄籽,黑抱醫生再接下第三顆、第四顆葡萄。
  
  「嗯……」惶恐這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該怎麼說呢?她是有些高興不能清清楚楚聽到黑淩霄的心,這樣可以讓她慢慢摸索,而不像對待其他人,只要集中精神就能將對方的心思挖得一乾二淨,無論好的壞的,半點也隱藏不了。
  
  就因為她習慣用如此小人的方式去摸透別人,面對全然無法看透的黑淩霄,她就好心慌。想懂他,他拒絕她的靠近;想愛他,他卻不給回應,讓她茫然。
  
  「這樣也好,不然哪天你們接吻時,他嘴上說『寶貝,你好甜』,心裡卻想著『你有沒有刷牙呀?;做愛時,口中全是『你身材真好』,心中真正浮現的卻是『我找不到你的胸部耶,天呀,該不會是個男人吧?;你光聽就消火——」
  
  黑盼盼想笑,因為黑袍醫師點起了她某些記憶。「我真的有聽過這種情況耶!有一回我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她的男朋友就是這樣心口不一,一面誇她漂亮,一面又在內心嫌她像只萬巒豬腳。」最厲害的是她男朋友臉上功夫了得,看起來十足誠懇,哄得那位女性友人心花怒放,獨獨她黑盼盼冷眼旁觀,一邊唾棄那個男人做一套想一套,簡直噁心。
  
  「那是因為你能聽見人的真心話。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種神技,所以虛偽造作、口是心非、陽奉陰違都是可以被接受、都是被準許的。有時善意的謊言是需要的,就像一個辛苦懷胎十月的妻子問她的丈夫『我懷孕的模樣是不是好醜?』就算這個丈夫認為她和一隻鼓著肚子的青蛙有百分之百的相似度,也一定要回答『不,懷孕的女人最美了。』這是虛偽嗎?也算吧,但是出自善意。而那個妻子因為聽不到真話,所以她開心,這就夠了。」黑袍醫生支著下顎,彎眼在笑。
  
  「我如果是你老婆,我一定會哭的。」鼓著肚子的青蛙?夠狠。
  
  「所以你還是去找一個聽不到內心話的男人比較好,不然很快你就會來找我了——精神科密醫。」他再遞上一張金色的名片。
  
  還遞名片呀?!撇撇嘴,黑盼盼還是收下了。
  
  「沒錯,一會兒真話一會兒假話,光想都覺得累。」黑淩霄果然是她的真命天子。
  
  「你真的是因為聽不見他的OS才愛上他的?」
  
  當然不是。
  
  她就是因為聽見了他的真心話,才會愛上他。至於為什麼越來越聽不清楚他的心音,直至完全消失,她不知道。但是愛意已深深植下,不會因此而減少。
  
  「Maybeyes,maybeno.」黑盼盼很高興黑袍醫生不像她一樣能讀心,所以她可以隱藏自己的心意,不用坦白。如果今天角色對調,她一定會覺得很苦惱。「對了,跟我這種人說話,你會不會覺得壓力很大?」
  
  「壓力?你是指心裡想什麼都被你偷聽得乾乾淨淨?」
  
  「對呀。我一直不喜歡讓人知道我的異能,否則大家只會對我避而遠之。你是少數瞭解我的不同,還願意和我當哥兒們的珍禽異獸。」可以算在保育類囉。
  
  「還好啦。你不知道有些人很高竿的,嘴裡講的、心裡想的都不是真心話,所以就不用怕被聽光光。」
  
  「你在說你噢?」
  
  黑袍醫生笑容可掬,卻瞇起了那雙藍色眼眸,像默認,又像在反問她——你說呢?
  
  「你的大老鷹醒了。」黑袍醫生聽到隔壁房間有腳步聲傳來,雖然輕巧,但不是完全無聲,似乎是覺得大廳的對話吵到了他,也可能是……黑盼盼和陌生男人交談令他不悅吧。
  
  聞言,黑盼盼立刻棄友從愛,將手裡那顆還沒來得及剝乾淨的黑紫葡萄塞到黑袍醫生嘴裡,起身跑向隔壁房。
  
  甫扭開門把,就見黑淩霄已經站在門後,赤裸著上半身,腰部以下圍著酒紅色薄被,身材比例勻稱,有希臘神祇的味道。
  
  「我們講話太大聲吵到你了嗎?我馬上趕他出去。」黑盼盼打算消滅第三者。
  
  喂喂喂,見色忘友的道理我懂,可不用實施得這麼徹底好不好?黑袍醫生心裡的話傳進了黑盼盼耳裡,但抗議無效。
  
  「他是誰?」黑淩霄沒發現自己的口吻多像個剛下班回來,瞧見美麗的妻子與男人共處一室而冷冷詢問的丈夫。
  
  「他呀……家庭醫生,不重要的角色。」黑盼盼要黑淩霄直接視黑袍醫生如無物。「我替你擦藥。剛剛才送到的噢。」至於送藥來的那傢夥,可以繼續無視。
  
  那個黑袍男人,不只是個醫生那麼單純。至少他與黑盼盼間流轉的氛圍不同……黑淩霄瞇眸的模模像狩獵的鷹,咬鎖著黑袍醫生交叠長腿落坐的方向。
  
  「我是家庭醫師。」黑袍醫生接收到黑盼盼的擠眉弄眼,很配合地附和黑盼盼替他臨時虛構的身份。笑了笑,他自己扒葡萄皮,吃果肉。「所以,我也常幫盼盼做做觸診、檢查有沒有乳癌、子宮頸癌……再不就是打打針這類的小事。」
  
  「觸診」,翻譯為全身上下摸透透。
  
  「打針」,翻譯為必須像扒葡萄皮一樣扒掉她的褲子才能進行的工作。
  
  黑袍醫生臉上正寫著這樣的說明——
  
  「這傢夥……」黑盼盼沈吟了。她不用讀心就能看穿黑袍醫生的企圖,相信黑淩霄也被他誤導了。
  
  她挽住黑淩霄的手,「別理他,他只是個無照密醫。觸診?他連根寒毛都沒碰過我。相信我,我才不敢將生命交到他手上咧。」
  
  「盼盼,你這麼害怕,還敢將愛人燒成鍋巴的背交給我治療?」
  
  砰!
  
  回應黑袍醫生哂笑的,是黑盼盼甩上門的巨響。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5:57

【第三章】
  
  黑盼盼跨坐在黑淩霄的腰臀上——當然是不理會他的抗議,趁他趴伏在床上讓她擦藥的好時機,一屁股就坐上去,並且打死也不滾下來。
  
  「不要吃醋噢,他真的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傢夥——也不能算無關緊要啦,有時候他還滿好用的,尤其是生病時,他開的藥又快又有效,不然你背上的傷恐怕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她動作輕柔像羽毛拂過他的背肌,仔細且不遺漏任何一處傷口,將藥水均勻用指腹抹開。
  
  他的傷口大多已結痂,紅腫得恐怖的情景已不復見,但是背上褐壓壓一片也很可怕,要是照顧不好,很容易二度感染。
  
  「我沒有吃醋的必要。」
  
  「吃醋」這個詞,他看過、學過、聽過,但不曾發生在他身上。
  
  黑盼盼低首靠在他耳邊,半長不短的髮尾不經意搔弄他的頸間,刺癢的感覺稱不上舒服。
  
  「一點點都沒有?」她追問。
  
  「沒有。」
  
  「還是要有一點點比較好啦。」她不甚滿意。 本以為他會在意,所以她才匆忙想解釋,怎知他無動於衷,讓她唱起獨腳戲。「不用做到醋意滿天飛,或是衝上去不分青紅皂白痛毆他一頓,但是心裡要有一點點酸味呀!我和別的男人獨處耶!而且是一個那麼出色、條件又一等一好的男人,單身未婚,經濟基礎也不錯……好啦,他個性不及格。你都沒有危機意識噢?不怕我被他拐跑噢?不怕我愛他不愛你噢?」她小小加重指腹的力量,算是報老鼠冤。
  
  不知是因為她戳疼了他的傷口,還是她的話在他腦子裡砸下轟然重炮,總之,他身體猛地一僵,僵硬得像塊石頭。
  
  「吃醋……是什麼滋味?」
  
  黑淩霄問得突然,黑盼盼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直到黑淩霄加重語調裡的惡聲惡氣再問一次,她才回神。
  
  對噢,她忘了這個男人可能連什麼叫「吃醋」都不懂哩。
  
  「吃醋呀……」雖然她也不懂,也沒親身經歷過,但是她看過的「參考書」和電視劇不少,要掰出一堆歪理很是足夠了。「就好比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出現在同一個視線框裡會讓你覺得好刺眼好刺眼,刺眼到想消滅那個『別人』,想自己狠狠霸佔住那個位置,不讓別人來搶,最好自己喜歡的人方圓五百里之內都不準有異性生物靠近,胃裡像有乾柴烈火在燒,燒得整個人很煩躁,什麼東西出現在眼前都嫌礙眼,但只要愛人簡單一句解釋或愛語,就會有如釋重負的籲歎,瞬間壓在全身的重量『咻』的一聲都不見,再回過頭去想方才自己的反應,會覺得自己大驚小怪得可笑——」她停頓了幾秒思考一下,再補充道:「會有很強烈的『恐懼失去感』,認為自己若不表示些什麼,就會失去愛人的所有專注。所以有些人會很衝動地出拳海K假想敵,相心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主權。」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黑淩霄越聽越蹙眉。
  
  這些症狀……
  
  他有。
  
  覺得黑袍醫生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刺眼,而且刺眼到想消滅他的存在;胃裡有乾柴烈火?沒有,只覺得翻騰著很陌生的情緒……
  
  煩躁,真是個貼切的好形容,姑且拿來代用。
  
  然後只要一句簡單解釋,就會如釋重負?
  
  是呀,就在黑盼盼用那般無所謂的語氣意指黑袍醫生的存在不過等同於一顆灰塵,遠遠不及他重要時,梗在肺葉裡的淤塞只化為一個單純的呼吸,輕緩吐出他的身體,再回頭檢視自己莫名來又莫名去的火氣,確實可笑。
  
  很強烈的「恐懼失去感」,恐懼失去她的所有專注……
  
  他,在吃醋?!
  
  「你真的都沒有一點點吃醋噢?」黑盼盼不死心,想從他嘴裡挖出些蛛絲馬跡。
  
  這回,黑淩霄說不出口。
  
  她將他的無語解讀為默認。「我就知道你沒有。」歎氣。雖然她很想被他揪住雙臂,憤怒異常地質問黑袍醫生是誰?和她有什麼瓜葛?為什麼和她獨處?就像個完全失控的妒夫,非要逼出一個答案……
  
  好啦,她在幻想一個永遠不可能看到的畫面。「沒有也好。你要是和他生氣,我會很苦惱的,至少我還需要他提供的藥水來讓你擦背。」她這叫自我安慰,用另一種角度來看待他完全不吃飛醋這件事。
  
  「我已經好了,不需要他的藥。」
  
  「也許你對於這種程度的癒合完全滿意,我卻覺得差強人意。在達到我的標準之前,我會一直向他拿藥。」也會一直接受黑袍醫生的勒索。
  
  「你的標準是什麼?」
  
  「你被炸傷之前的那片背跡」連半點痕跡也不準留。
  
  「我根本不在乎背後炸成什麼德行。」他又沒那種本事,三不五時就扭頭一百八十度去欣賞那片皮膚。
  
  抹完藥,黑盼盼旋緊藥蓋,抽了幾張面紙擦手。「我卻在乎得要死。」
  
  在乎到像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看到女主角手上一個針扎出來的小傷口都要跳腳好久好久,甚至不準女主角下床——
  
  雖然她一直不懂,扎到手和下床有什麼關係?難道手部神經直接影響雙腿,傷一處、痛兩處嗎?
  
  「你知道傷口癒合到這樣,已經讓我有飛翔的能耐。我隨時隨地都可以離開這裡。」揮動手臂已經不會感到疼痛,對他而言等於痊癒。
  
  「我知道。」黑盼盼笑答。她並沒有囚住他,這房間的每扇門窗都可以任他開敞,只要他展翅,消失在她眼前不過眨眼般簡單。「我也知道,你沒走。」
  
  「我一定會走。」他像在賭氣,語氣略急,與她唱反調。
  
  「那就走吧。」黑盼盼輕快回著。
  
  這下吃驚的人換成了黑淩霄。他驚訝於她的容易放棄,也驚訝於自己聽到她的回答時,心口突地猛震——
  
  然而她的下一句話又輕易安撫了他緊揪的情緒。
  
  「我會追隨著你。」
  
  黑盼盼離開他身邊,雖然背對著他在收拾床上的面紙和藥罐子,但聲音聽得出來很堅定。
  
  一直以來,都是她追尋著他,她一點也不介意,也不覺得辛苦。倘若這是他與她的相處模式,她甘之如飴。只要她沒有被拋下的感覺、只要她還追得上他……
  
  「你沒有羽翼,追不上來的。」如果不想摔得遍體鱗傷,就該聽懂他的暗喻。
  
  她怎麼可能追得上一隻飛翔的鷹?她說要追隨著他,聽起來像可笑又蠢笨的誓言。
  
  「我沒告訴你,我新發明了一對機械翅膀,背在背上就可以飛起來了。」
  
  黑盼盼嘿嘿直笑。她老早就打算好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振動時聲音太大,所以我在趕製耳塞。」圓圓的眼又笑瞇成一條線。
  
  「你在笨什麼?!」虧她想得出來!
  
  「笨笨跟著你、笨笨愛著你、笨笨纏著你呀。」原來被罵「笨」的感覺這麼甜蜜噢?!尤其這個字出自他口中,簡直像調情。
  
  「你不怕實驗失敗,從半空中摔得頭破血流嗎?!」機械翅膀?!聽起來一點也不牢靠!黑淩霄發現自己很想發火。
  
  「我還沒找時間試飛。不過我很少實驗失敗的。」何況這是她的強項。
  
  「很少不等於沒有!」他不想等她從天空中折翼摔成腦震盪,他現在就想直接一拳敲醒她!
  
  「被你這麼一提醒——好,我們馬上進行試飛!」黑盼盼拳兒一掄,行動派地要將首次處女航呈現給他看!
  
  黑淩霄這次怔得更徹底,久久無法恢復語言功能……
  
  ※※※※※※
  
  他不懂,真的不懂,他現在站在這裡做什麼?
  
  冷風呼呼地吹,山腰的如茵綠草像層層浪花般潮潮來、潮潮去,眼前是陡度七十五度,距離約四層樓的小斷崖……四層樓不是多駭人的高度,頂多掉下去會摔斷細頸子,要摔成肉泥還嫌不夠高。
  
  他會飛,所以他不怕。只要迎著風,將手盡情伸展,身軀就能騰空飛起,背上的傷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但是他身旁那個背扣著詭異的鋼製小背袋,臉上不見任何恐懼的黑盼盼是怎麼回事?
  
  「然後……再扣好這個。」清脆的喀噠聲伴隨而來,黑盼盼扯扯鋼製小背袋。「好重,下回試試有沒有比較輕的材質……」
  
  掌心的小小搖控器給它按下去,鋼製小背袋立刻從左右「咻」地伸出兩根手臂般長度的支架,刺耳的摩擦聲中,支架開出無數的橫形小孔,再由小孔間冒出鋼片羽毛,逐漸在她背後成形。
  
  鋼……鋼翼天使?!
  
  鋼翼一動,幾乎要刺穿耳膜的嘰聲大作,每根鋼片羽毛尖銳的摩擦,像有人在玻璃上惡作劇地刮弄,故意要產生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抖顫。
  
  黑盼盼老早就有心理準備地摀住雙耳,但黑淩霄沒有,飽受噪音折騰了半秒鐘才快手摀住耳殼,她投給黑淩霄抱歉的一瞥。
  
  「我很想克服這個聲音,可是暫時找不到解決方案。」
  
  「你真要選擇這種死法?」他問,可惜黑盼盼沒聽見。因為週遭的嘈雜,所以她耳朵捂得死緊。
  
  她暖身完畢,背袋上的鋼翼也蓄勢待發。
  
  「迎風,展翅,要飛起來是很容易的。對,很容易的——」黑盼盼留下這句話,聽起來很像替自己打氣,更像在安撫自己緊張的情緒。
  
  數動搖控器上的紅鈕,她一鼓作氣地小跑步起來,像滑翔翼起跑、收腿,順著斷崖的弧線而去——
  
  冷不防地,黑淩霄被某種飛彈過來的小東西打到額心,直覺攤掌去盛接,沒想到安躺在他大掌裡的是——
  
  一顆螺絲釘!
  
  大草原的,怎麼可能憑空落下一顆螺絲釘?!難不成是高空中航行的哪一架飛機解體,零件四散?
  
  他擡頭探看,天空一片湛藍,萬里無雲,沒半分騷動。
  
  那麼,唯一的可能是——
  
  他驚然前望,發現黑盼盼就像被成千上萬隻跳蚤寄宿的流浪狗,她要尋死,所以她身上的「跳蚤」見狀立即跳離她身軀,不想隨之陪葬——
  
  可是那些蹦跳開來的「跳蚤」是一顆顆肩負鋼翼組合的重要螺絲呀!
  
  「黑盼盼——」
  
  黑淩霄情急追過去,但是黑盼盼「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呼呼大作的風聲中除了鋼翼拍動到像要解體的金屬疲勞聲,還有就是黑盼盼「呀——停不下來——」的淒嚷。
  
  輕盈的嬌軀被半空中的鋼翼拉擡起來,黑盼盼雙腳時而離地、時而著地地沒命奔跑,看來一切已經脫離她的掌控。
  
  「黑——淩——霄……救——命——呀——」身子離地三百公尺,她再顧不了形象,扯喉求救。
  
  黑淩霄動念一想,腦中閃過「老鷹」之際,他的身軀也起了變化。血脈裡細胞重組的不適應只是區區兩三秒,很快他就再度嘗到熟悉又痛恨的基因轉換滋味,他的重量變得極輕,和黑盼盼的距離快速縮短。
  
  最後一顆螺絲釘彈開的同一瞬間,鋼翼「啪」的一聲全數分離,所有薄利的鋼羽毛和入風中朝黑淩霄飛射而來,他靈巧閃著,也想更快飛到黑盼盼身邊。
  
  黑盼盼根本定不住腳步,踉蹌落地後便隨著傾斜的地勢一路跳滾下去——
  
  她張著口,雙眼閉緊,隱約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下唱—從山腰摔滾到山腳下,用腦袋去試每一顆途中的石頭硬度——
  
  驀地,雙肩傳來尖銳的刺痛,幾乎沒入血肉裡,耳畔有振翅的巨響,拍動強風般的節奏,正與傾陡的地勢相抗衡,將她的身子拉回平衡。
  
  黑盼盼睜眸仰天,看著上方那只展開羽翼比她雙臂還要長的鷹。
  
  肩頭很疼很疼,疼得像火燒一樣,但更無法忽視將她緊緊箝住的鷹爪子透露出多堅定且多固執的保護。
  
  「黑淩霄……」
  
  強而有力的鷹翼撫亂了她的髮絲,讓那頭原本就不柔順聽話的頭髮騰翻得像個瘋婆子。終於,黑盼盼在前傾力及後座力的一拉一扯下找到平衡點,一屁股跌坐在草泥味濃重的地上,連呼痛也來不及。
  
  黑淩霄鬆開爪子,在空中盤旋數圈,才緩緩斂翅,歇佇離她數步遠的一旁,那雙澄澈的鷹眸帶著不悅——非常強烈的不悅。
  
  「黑盼盼——」黑淩霄冷著嗓咬牙點名,因為他嘴裡還銜著一根薄刃似的鋼羽毛,聲音顯得更沈啞。
  
  「在。」雖然驚魂未定,黑盼盼還是在第一時間舉手答有。
  
  用力甩下鷹嘴裡叼著的鋼片,黑淩霄赫赫逼近她,殺氣騰騰,一字字有力而清晰,「下回再讓我看到這個玩意,我會親自叼著你到幾千尺的高空,再松爪——」
  
  威脅到此為止,後續請自行想像。
  
  黑盼盼腦中快速地將結局演繹一遍——被叼到幾千尺的高空中,勾住她衣領的無情爪子一放,她舞動雙手雙腳卻飛不起來,在藍藍的空中飆淚,然後,一顆生雞蛋重重摔掉地板,叭噠,完。
  
  雖然知道一隻老鷹要捉住一個人飛翔是很困難的事,但她更不想親身去驗證這個實驗有多少的成功機率。
  
  「我只是螺絲沒鎖緊……只要加強這部分就沒問題了……成功就是從不斷的失敗中累積經驗,再由經驗中獲得勝利。」她黑盼盼什麼都沒有,就是耐心最多,而且不屈不撓——無論是事業或愛情觀。
  
  「夠膽量!」黑淩霄作勢拍翅。
  
  黑盼盼當然知道他不是在用翅膀替她鼓掌叫好,而是準備叼她上青空,實施他前十秒前的恫喝。
  
  豪情的氣勢立刻淪為狗腿諂媚,「好好好,我保證不再動機械翅膀的腦筋,等一下一回家我就把資料都砍光光,從今以後,機械翅膀消失在這世間,我也不奢望靠它拿什麼研究大獎,這總行了吧?」畢竟光靠現在背在她身後那兩根徒留支架的鋼鐵,實在是無法讓她飛起來,萬一他真的叼她上天空,又狠心拋下她,她的死法絕對會比剛剛一路滾下山還要淒慘十——不,百倍。
  
  「你發誓?」
  
  「我發誓。」黑盼盼再認真不過地半舉右手保證,另只手也沒空閒下來,快速解下背袋的扣子,用行動表示她的言行合一。
  
  沈重鋼袋落地,黑盼盼頓時覺得身體好輕,原本快被壓得喘不過氣的胸口也總算能順利呼吸新鮮空氣。
  
  機械鋼翼從此絕跡,接下來她會改為研究「全自動紙鳶」來試飛——
  
  黑淩霄的眼神逐步減少了銳利,勉勉強強信了她這回。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始終都抿著一口氣,淤積在肺葉裡,近乎疼痛,他緩緩輕吐,無聲無息地籲出,也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覺得剛剛的驚險……過去了。
  
  一隻玉荑滑過他的臉,膚與膚的接觸,讓他感覺其中有一股濕濡感。
  
  「你流血了……」那股濕意,是血。
  
  黑淩霄望向她的手掌,看著上頭沾了腥紅,也才察覺到頰邊有著微微刺痛。
  
  「八成是那些飛散開來的鋼羽毛劃傷的。」他不以為意,也沒想到那時他以鷹形在一片片猶如利刃的鋼片中穿梭有多危險。只要一個不留神,那些鋼片輕而易舉就能削掉他的腦袋。「你也一樣。」他指指她白襯衫雙肩部分汨染開來的血跡。那是他為了捉住她,使盡最大力氣所留下的爪子洞。
  
  「比起摔得鼻青臉腫,這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她知道,他是那麼努力想捉牢她,留下這樣的小傷口又何妨。
  
  「還敢笑?!你知不知道只差一點點,你現在就只能癱在山腳下喘最後一口氣?!」面對她的嘻皮笑臉,黑淩霄就是高興不起來,永遠也學不來她的樂觀。
  
  她知不知道剛剛那畫面會嚇短他多少年的壽命?!
  
  「我笑又不是因為小命撿回來了……」
  
  而是笑他猛撲過來救她。
  
  那種笑,是甜蜜的。他的舉動讓她心裡好暖。
  
  她不相信他對她是無動於衷的。
  
  「好久沒看到你變成老鷹的樣子。」她已經記不住有多久沒看過黑淩霄以這種模樣出現在她面前。以前看他只是只小雞般的幼鳥,現在已經如此威風凜凜。
  
  黑淩霄向來討厭在她面前變成鷹,這會令他記起……以前有個小女孩哭得聲嘶力竭,指著他喊妖怪。
  
  她一直知道他不曾釋懷,所以今天他願意在她面前變成鷹,並且出手救她,對她的意義真的重大。
  
  黑淩霄撇開頭,不去看她眼眸裡的閃動。「我現在更不想變回人。」因為他的衣物早在變身的那一刻全數散敞在幾百公尺外的山腰上,現在變回人,全身赤裸,他怕黑盼盼會直接撲上來——就像她每天替他擦澡時那種嘴巴流涎的嘿笑樣!
  
  「是人是鷹都沒關係,這兩個都是你呀……」她想好好看清他,無論是她早就熟悉的「黑淩霄」,還是現在眼前挺直身軀、猶如王者的鷹,她都想好好看清。如果有一天,他飛走了,她也要在第一眼就能認出他。
  
  「你好漂亮……」
  
  通體褐黑色的羽毛髮散著光澤,炯炯有神的凜冽眼眸,銳利的爪子蘊藏強大的力量,翅膀給人信賴及安心——
  
  「你沒看到我背上燒禿的羽毛嗎?」黑淩霄酷著臉,甩來一句殺風景的話,並且當真轉過身,露出缺了一大片毛的鳥背。
  
  黑盼盼忍俊不禁,噗哧之後狂笑,毫不淑女。
  
  「你……哈哈哈……我很努力……不把眼、眼光瞟向那裡,你還自己露給我看……哈哈哈……」誰能想像他正面酷到不行,身軀一轉,卻有那麼可愛的小缺陷,輕而易舉將他的凜冽氣質全數歸零。
  
  「禿鷹……哈哈哈哈……」
  
  「你還笑!」而且還笑得這副德行!
  
  黑淩霄啪啪啪地振翅飛撲而來,像餓鷹撲雞般逼近,黑盼盼笑聲清亮,在芳草錦茵的山區迴盪。他掄收起鷹爪,用爪背撥弄她的頭髮,遠遠望去,好像正在攻擊她,實際上,真正落在她髮膚間的,只有他寬闊的羽翼所拂起的清風。
  
  「禿鷹,哈哈哈……」
  
  「黑盼盼,不準這樣叫我!」恥辱!天大的恥辱!
  
  「所以在你傷口完全癒合之前,你哪裡也不能去,否則你要是這樣飛進鷹群裡,一定會被恥笑的!它們一定會說『嘿,我們是蒼鷹,你這只禿鷹跑錯地方了吧?;哈哈……哎嗒—」肩上的傷口撞到她捶胸順氣的手掌,好痛。
  
  肚子笑到發疼,肩膀也跟她作對,黑盼盼癱死在半個人高的草堆裡,仰看天際的他——
  
  距離有些遠,她不喜歡。
  
  她伸長雙臂,像孩子在向母親撒嬌的無賴樣,臉上有著方才奔跑及狂笑所殘留的紅暈。
  
  「黑淩霄……」她軟呼呼地喚。
  
  黑淩霄不懂她這個舉動是什麼涵義,那柔柔的聲調像哀求,更像蠱惑,在引誘他放棄飛翔的自由自在,到她身邊去……
  
  腦子裡還在思索著是該拒絕她的眼神、拒絕她的請求,還是該順了她的心意,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背叛了意志。
  
  他佇落下來,停在她的手上。但他畢竟不比麻雀,不是她輕易就能舉捧的,所以他讓自己的翅膀持續拂動,好減輕加諸在她手臂上的重量。
  
  她屈回手臂,拉近兩人的距離。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要笑你的。我會讓黑袍醫生調出更好的藥水替你治傷,讓你無論是人是鷹,都能擁有自傲的本錢。」她帶著輕笑,鏡片後的眼眸因為笑而瞇得好細好細,就快要看不見黑白分明的瞳,說得好輕鬆,「如果你真的要離開我,我也要你毫髮無傷的走。所以你不用急著逃開我,我不會限制你,更不會囚禁你。我不會要你留下來等我,你可以盡其所能去飛,我一定會追上你,和你並駕齊驅。」
  
  黑淩霄俯眸覷她,她笑得那麼稚氣,年輕的臉龐並不能輔助她那番自信十足的話,然而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從以前追著他跑時,她就是這樣笑著、這樣撂話要纏他,十多年過去,她真的仍在他身邊,沒因他的態度放棄或是失去興致,她,始終如一。
  
  「你為什麼要愛上我?這樣……值得嗎?」
  
  他停下動作,任由她捧抱著自己,專注地詢問。
  
  為什麼她會愛上人不人、獸不獸,沒有半分優點的他?
  
  與她相較,他自慚形穢。
  
  她應該愛上的,是與她站在同樣地位的人。或許是一位優秀的研究人,或許是一位開朗風趣的教授,或許是……
  
  偏偏不該是他。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將他抱在懷裡,逐步感覺到掌心碰觸到的翎毛變成了細長的髮絲,糾纏在她的指節,有力的羽翼變成了男人寬闊的裸肩。
  
  「而且,那一天,是你先說愛我的。」她說得好小聲,貼在他肩窩,像守護著秘密那般低喃,話裡有著笑意。
  
  是你先說愛我,我才會愛上你的……
  
  天藍如海、白雲蒼蒼,一方翠綠裡,她輕吻他,放任自己在他唇舌間使壞,而他——
  
  閉上雙眼,品嚐這一切。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6:23

【第四章】
  
  黑盼盼的好心情已經維持了整整一個禮拜,所有的東西在她眼前都像染上一層淡淡的幸福粉紅——
  
  天空陰陰的?沒關係,那朵烏雲看起來像愛心,好可愛。
  
  疏於整理的廚房爬出了蟑螂小強?沒關係,它的觸鬚一動一動地拼湊成愛心形狀,好可愛,勉強饒它不死。
  
  鏡子裡照出她整個額頭遍佈大紅痘子?沒關係,能一顆顆排列成心形,簡直是「奇痘」,好可愛,不急著消滅它們……
  
  黑淩霄雙臂環胸,靠在門框旁,眼前有黑盼盼出現的地方,自動自發炸出一整片的粉色小愛心,她往東走,小愛心也往東飄;她往西繞,小愛心更是形影不離。
  
  她……怎麼會這麼開心?
  
  從那天試飛失敗後,她就不曾卸下嘴角邊的笑,就連有時在睡夢裡,他都會被她突如其來的夢囈呵呵笑給吵醒,與他面對面的那張睡顏,簡直甜到可以釀出蜜來。
  
  「因為你讓我吻你。」
  
  他詢問她心情大好的原因時,她是這樣回答他的。
  
  她抿著嘴,無關惱怒,而是藉此回溫殘留在她唇上的悸動。
  
  他一時間看傻了,良久回神,卻只能敷衍地應一聲「嗯」。
  
  為什麼開始覺得她變得可愛了?她明明還是那副模樣,又沒突然變身成無敵大美女,為什麼……
  
  他思索了好幾日,得到的答案仍是無解。
  
  「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噢!」
  
  黑盼盼整個人像顆跳蛋,腳跟不著地,一蹦一跳地來到他身邊。
  
  黑淩霄的視線從手上的書本移到她臉上。
  
  「說吧。」和黑盼盼的雀躍相比,他的反應略嫌過度冷淡。他還對自己近日突生的怪念頭感到無所適從,只能以比平日更漠然的態度面對她。
  
  依她異常亢奮的情緒,說不定她看見什麼慘絕人寰的新聞報導還會拍手叫好。現在無論任何慘事,對她而言都是lucky。
  
  「我們找到黑澔了!」黑盼盼大聲宣佈她所謂的好消息。
  
  果然……
  
  「這對我來說,是壞消息。」黑淩霄繼續低頭啃她房裡那一整櫃的言情小說——是她硬塞給他,要他好好學習裡頭男主角的深情款款及溫柔體貼,但是他左翻右翻,都是男主角欺陵女主角的戲碼。
  
  嗯……用皮鞭?看起來怪詭異的……
  
  「找到黑澔又不等於抓到黑澔,算什麼壞消息呀?」黑盼盼又擋在他與言情小說前,不小心瞄到書上的句子,她瞠眸,快手抽走書。「呀——這段不準看!你會被教壞的!」等一下男女主角就會開始一長串的SM,他要是全學起來還了得?她個人對SM沒有偏好,也不想嘗試被打得遍體鱗傷有什麼好快感的。
  
  「那我要看什麼?」書是她給的,現在不給看的也是她,矛盾。
  
  「最後一頁就好。」她翻翻翻翻,直接來到最終頁,「學這裡就好。」
  
  我愛你。這是這本書收尾的最後一句,也是她指定他好好學習的重點。
  
  「我個人對於男主角甩皮鞭那一幕很感興趣——」尤其他正看到高潮戲,男主角一步步逼近女主角……在重要時刻打斷人的閱讀情緒是很沒禮貌的。
  
  「沒收!你看這本。」開玩笑,她才不想像女主角被打得半死不活還巴在男主角腳邊求他愛她——重點是,依她這麼迷戀他的程度,她一定會完全倣傚那個沒骨氣的女主角啦!
  
  她塞給他一本清新小品,裡頭最煽情的橋段就是男女主角蜻蜓點水一吻之後,一起倒向床鋪。
  
  「我不要求你做到書裡男主角的百分之百,只要有一瞇瞇我就很高興了。」世界上的好男人都出現在書裡,她不會過度奢求的。
  
  黑淩霄瞄也沒瞄書皮,反倒拉住她的手。「你剛剛不是還在說那個壞消息嗎?這比任何一本書都重要。」他提醒她,不要轉移話題重點。
  
  「就知道你會感興趣。」黑盼盼順勢坐到他單人沙發的扶手上。「裘德捉黑澔的行動失敗了;希麗雅嘴上說沒尋到黑婕,但是她的『心』給了答案,婕在哪也一清二楚。至於黑煉……雷本去抓他,被燒成焦炭回來,現在去找黑凝的芙羅麗順便替雷本接下工作,反正黑煉總是跟在黑凝身邊,只要找得到凝,煉就不難找。至於黑絡……丹尼斯毫無斬獲。 畢竟天下之大,要找出一隻小小的結網蜘蛛很難。加上一直以來,黑絡就很少用人形出現在大家面前,他逃出研究所後,現在八成不知道窩在哪家的櫥櫃後結網定居。」黑絡大概是所有「白老鼠」裡最隨遇而安的。
  
  黑淩霄聽完,眉峰有些緊。
  
  一方面是聽到同伴仍不算逃出研究所的掌控,一方面是心生疑惑。
  
  「我一直沒問,研究所派出來逮我的是誰?」裘德去捉黑澔,希麗雅負責黑婕,雷本去找黑煉,芙羅麗追著黑凝跑,丹尼斯目標黑絡,不該獨獨放過他黑淩霄。
  
  黑盼盼眨眨眼,對他的問題感到驚訝。
  
  「我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忘了跟他說嗎?不然他以為待在這裡這麼久還沒人來打擾,是天賜的奇跡嗎?
  
  「妳?!」
  
  「是呀,我負責逮你回去。但是我現在公器私用,金屋藏嬌,假借捉不到人的理由,大剌剌把你藏在我家。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我這裡,你最安全。」這番話黑盼盼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怠忽職守感到一絲絲反省內疚,相反的,還有些自豪。
  
  「你不是一直說回研究所對我最好,怎麼現在又不通知研究所來捉人?你在打什麼主意?」他盯著她。
  
  黑盼盼依近他,「你的傷還沒好,回去研究所的話,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替你上藥了。」
  
  這當然是借口。這些日子,黑淩霄背上的傷幾乎痊癒,再以此為理由著實牽強。但是……她喜歡現在這個留在身邊的黑淩霄!以往在研究所裡的他,對她無視、對她冷漠,不像現在,偶爾她還會瞄到他在看她,她對他一笑,他還會粉飾太平地撇開視線,這樣的反應讓她總是很開心。
  
  「再說,我有些茫然了……」
  
  「茫然什麼?」見她突然低下頭,一時之間那張愛笑的臉被她額前的層次劉海擋住,讓黑淩霄覺得不太習慣,有股衝動想擡起她的下顎,讓那陽光笑靨重新出現。
  
  「我以為回研究所對你們才好,但是我們好像弄錯了……」
  
  她悄悄去看過黑澔的現況,本以為會看到一隻不快樂的老鼠、本以為會在下水道發現他、本以為他早就了結自己的生命,卻怎麼也料不到,黑澔……竟然過得那麼好。
  
  他快樂、他大笑、他享受關心,也關心別人,甚至……步入了人群。這一切一切都是研究所不曾給予他的,而現在,有人願意給。
  
  她也偷跑去看黑婕,情況一樣出乎她的認知,她才發現,很多事情不會憑著自己的「以為」來發展。她以為「白老鼠」會過得不好,可是黑澔是快樂的,即便基因混雜帶給他們困擾,他們仍尋找到屬於他們的出路,完全打破了她的想法。
  
  仔細去看,才瞭解世界很寬,寬到足以包容許多許多的缺憾。左方是條死巷,往回走,也許會遇到另一條更平坦的道路,如同生命一般,永遠不會只有一種前進方向。
  
  他們不是神,不能決定這些人該如何活下去。
  
  「澔和婕過得滿不錯的,我很意外他們能融入社會。希麗雅暫時不想去打擾婕,她總是很替你們著想。裘德和我爺爺有些像,有些固執己見……但我想,那個勇敢的女孩不會讓裘德輕易得逮。」黑盼盼看著黑淩霄臉上的神情有些鬆緩,沒再皺著眉心。
  
  「你知道離開研究所對我們不見得是一條死路。」
  
  她同意地點頭。「我知道了,而且也很驚訝。難怪有人說,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是他們視野太狹隘,也太小看黑淩霄他們的適應力。
  
  黑盼盼突地從沙發扶手滑向黑淩霄,他一開始以為她是沒坐穩而傾倒,伸手去撐扶她,直到將她納入臂膀,才發現她是故意倒向他。
  
  又耍這種賤招……
  
  「你——」他想開口罵人,黑盼盼卻先一步陪笑。
  
  「你想不想跟黑澔他們一樣,去體會體會生活?」她賴在他大腿上不動,水靈靈的眼瞅住他,語氣像在聊天。
  
  「什麼意思?」
  
  「你想不想自由去飛?」
  
  黑淩霄楞了足足有三十秒之久,好像她說了多深奧難懂的數學計算公式。
  
  黑盼盼沒有催促他回答,只是淡瞅著他,小手把玩地翻弄他的領,指尖指背輕觸及他的膚,細細描繪起他蘊涵力量的完美鎖骨、堅毅有型的頸線,手指像水般溫柔,也像炭火般炙熱,幾乎能溺斃他,也能焚燼他。
  
  黑淩霄從愕然中清醒,卻聽見自己正在說:「當然。那正是我的目標,是你絆住我的腳步——」無法阻止的字字句句就這麼滑出喉頭。
  
  黑盼盼並不驚訝會聽到他這麼說。她一直想知道這句話到底是真心的抑或只是隨口說說,可惜她讀不到他的心,只能勉強相信——他是真的這麼想。
  
  「那我放你去飛,讓你去過完全沒有研究所陰影的生活,你不會見到任何研究所的人、事、物,你重新去開拓你的視野,用什麼方法都好——你想當人,就融入人群;你想當鷹,就去翺翔天際。這不是你逃離研究所希望得到的嗎?」她輕輕一笑,「雖然我會擔心你、會煩惱你,但是看見黑澔和黑婕,我知道不能用我的眼來評估什麼對你好、什麼對你不好。說不定,你有能力像他們一樣快樂、幸福。」
  
  她的手掌爬上他的臉頰,軟軟的、熱熱的,傳遞著她的溫度。
  
  「妳要放我走?」黑淩霄沒發現自己提高了聲調,卻不是喜悅——他知道,這不是喜悅。
  
  「我知道你不喜歡逃離了研究所後,卻好像被我硬生生留下來的感覺,也明白你想逃離的不僅是研究所,更包括我。」黑盼盼沒有隱藏眼中的苦意。「我已經做到了我的承諾,你背上的傷只要結痂掉下來,連疤痕都不會留。我知道你一直想走,我也沒權利留你……見到黑澔他們的情況,我很迷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你和他們一塊兒逃了,現在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找到能幫助你的人,遇到願意珍視你的人……」
  
  「或許。」黑淩霄好不容易恢復原有的聲音,口氣卻變冷了。
  
  她要放他走,這是好事呀!他做什麼不高興?!
  
  他應該高高興興地跟她道聲謝,再不然說聲再見也好,然後拍拍翅膀飛人,而不是像現在,一顆心——不,是整個人沈甸甸的。
  
  黑盼盼收回她的手掌,也收回停佇在他頰邊的溫暖。
  
  「所以,你飛吧。」
  
  ※※※※※※
  
  黑淩霄被趕出了黑盼盼的家。
  
  對,趕出去——至少他是這麼覺得!
  
  黑盼盼運用她的高智慧替他打點好一切,他有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存活在世界上的證明,一個擁有碩士學位、興趣滑翔翼和賞鳥、交過兩任女友、飛遍世界各大州的「黑淩霄」在此時重生,甚至連他從小到大去過哪些醫院、生了什麼並讀過哪些學校、學生時期擔任過什麼幹部,她都一項不漏地替他侵入各大網站,完整地虛擬出來。
  
  「汽車駕照……」天知道他連摸都沒摸過汽車這玩意,更別提他還有辦法考到駕照!
  
  黑淩霄踏進黑盼盼替他找好的公寓,三十幾坪大的空間裡佈置簡單,基本家俱樣樣不缺,溫馨得不得了。
  
  但是,很空曠,好像少了些什麼。
  
  打開冰箱,裡面只有幾瓶礦泉水,連顆雞蛋也沒有,只有幾絲冷冷的白霧氣從內部飄散而來,撲面而來的寒意讓他不禁甩上冰箱門。 冰箱旁的小櫃裡倒是擺滿各家廠牌的——泡麵。
  
  他沒興致去逛完整個屋子,逕自坐在小沙發上——塞下高大的他就再也容納不下任何東西的超小沙發——將頭靠在椅背上,仰視著天花板。
  
  她放走他了,還笑笑地開車送他到公寓前,揮手道再見。
  
  是因為看見澔他們過得極好,她內疚於囚住他的羽翼,才放手讓他走,還是……她厭煩了他?
  
  「我不會帶人來抓你,你好好生活,這是你夢寐以求的自由。」臨走前,她如是說道,臉上有著笑意和落寞。
  
  「黑盼盼,你不是說——」她發動車子前,他叫住她。
  
  「什麼?」她身子橫過排檔,探向車窗。
  
  「沒什麼。」他收回沒問出口的話。
  
  那時,他想問的是——
  
  你總是掛在嘴上,說會一直追隨著我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但他最後還是沒問,因為害怕她會笑著回答,「那是開玩笑的,你當真呀?」
  
  他是真的當真,以為只要回頭,她都會在身後。而現在,她好像是向他宣告——你自己去飛吧,我不會跟上去了。
  
  讓他有了……被遺棄的感覺。
  
  斂了斂神,黑淩霄才發覺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什麼遺棄?!是他一直想要擺脫黑盼盼,現在她自己如此識相,讓他省了多少麻煩,他該是求之不得!
  
  「一定是現在才有了真正逃離的感覺,讓我思緒有些紊亂,淨想些怪異的念頭。」黑淩霄撫上自己的額心,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真的……完全脫離了研究所,所有的人事物……所有的陰影,都脫離了……」
  
  連她也……
  
  「可以重新好好生活……」他閉上雙眼,覺得倦意襲來。
  
  所以,你飛吧。
  
  腦中閃過她的話,他蹙眉,甩去。
  
  所以,你飛吧。
  
  怎麼又來了?!煩,快滾出他的腦袋!
  
  所以,你飛吧……
  
  這句話,竟伴他一夜無眠。
  
  ※※※※※※
  
  叮咚——
  
  大清早的門鈴聲,吵醒了早上五點才合眼的黑淩霄。他並沒有起身開門的打算,因為總是黑盼盼會跳起來,踩著吵死人的腳步聲去應門。
  
  叮咚——
  
  黑淩霄睜開眼,發現身旁的床上空無一人,連枕頭都沒有凹陷下去的痕跡,這才想起從今天起,他是一個人了。
  
  早上不會再有人故意用冷冰冰的腳丫朝他腿上蹭,將他當成暖暖包又揉又搓;晚上也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傻笑聲擾他清夢,都不會再有了。
  
  叮——咚——
  
  「哥,別按了,說不定還在睡,不然就是出去了。」
  
  門外,是一對敦親睦鄰的兄妹,就住在黑淩霄的對門。他們昨天聽到空蕩許久的鄰居有了進駐的聲響,一大早就趕忙來打好友誼關係。
  
  這對兄妹,哥哥叫魏德彬,妹妹叫魏初雪。
  
  「你在家裡有聽到鐵門打開,有人走出去的聲音嗎?」
  
  「沒有,所以人家還在睡。吵人睡覺不好吧,會給新鄰居壞印象的——」魏初雪才開口,面前那扇門卻應聲而開。
  
  黑淩霄披著及肩的散發,手臂支架在門框上。因為睡眠不足,更因為心情惡劣,所以他很難維持好臉色。
  
  兩兄妹楞了一會兒,黑淩霄只是瞪視著他們,也不先開口詢問他們的來意。
  
  魏家兄妹看著他,他也將兩人從頭到尾瀏覽完畢。
  
  魏德彬是個頗壯碩的男人,俐落有型的短髮搭配上顎緣的青髭,像個軍人。
  
  魏初雪則完全與他不同,身材嬌小可愛,清湯掛面頭,滾蕾絲上衣、蛋糕裙、娃娃鞋,像個櫥窗娃娃。
  
  「你好,我們姓魏,就住你對面。」魏德彬比妹妹早一步回神。魏初雪還在驚歎眼前男人好性格,僅著汗衫而裸露出來的兩條臂膀結實有力,是她欣賞的類型。
  
  黑淩霄的眼神在說:那又怎樣?!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
  
  「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需要關照的地方很多,請多指教。我叫魏德彬,這是我妹妹,魏初雪。」
  
  胃得病?胃出血?聽起來很嚴重。他們該找的是醫生,而不是睡眠不足又老大不爽的他。
  
  「請問你怎麼稱呼?」魏初雪臉上漾著紅暈問,雙手不時拉拉身上的衣著,不時撥撥烏黑長髮。
  
  「黑淩霄。」報完名字,他準備關門。但很明顯的,魏家兩兄妹看不懂他的拒人千里之外,還興致勃勃和他攀起關係。
  
  「黑先生,你和你妹妹一起住是不是?上次房東是帶個女孩來看房子——就是個頭小小的、戴副大眼鏡,很愛笑的那位。」魏德彬往黑淩霄身後探頭探腦,尋找佳人芳蹤。他本以為搬來的是那位女孩,才會一大早就拉著妹妹一塊兒殺上門來進行外交拜訪,私心想認識那位長相順他的眼的女孩。所以黑淩霄出來應門時,他小小嚇了一跳,不可否認也有失望。
  
  黑淩霄臉色難看。他當然知道魏德彬口裡那個「個頭小小的、戴副大眼鏡、很愛笑」的傢夥是誰!
  
  原來她早就打算將他掃地出門,才會替他物色好住處!
  
  「她不是我妹妹!」那傢夥年齡比他還大,只是外表騙人。
  
  「不會是……女朋友吧?」魏家兄妹同時問。如果是,那魏德彬半點勝算也沒有,他不認為自己贏得了酷帥的黑淩霄;魏初雪也是一臉惋惜失望,可惜了剛看上眼的極品。
  
  「不是!」黑淩霄還在氣頭上,否認得斬釘截鐵。
  
  魏家兄妹同時露出「太好了」的笑臉——當然,黑淩霄並不在意。
  
  「難得大家有機會當鄰居,一塊兒吃中餐吧,巷口有一家餐廳很不錯,我們順便介紹這附近一些店家給你,以後你要買東西也方便。」邊吃邊聊邊聯絡感情。
  
  「不用。」黑淩霄拒絕。
  
  「別客氣啦!說不定以後要麻煩你的地方還很多哩,現在先打好關係,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們兩家住這麼近,彼此照應也是理所當然。」魏德彬以為黑淩霄是和他們客氣,一掌一掌朝他的肩膀招呼,直接用「麻吉」的態度和他打哈哈。「中午十二點,我們兄妹來接你噢!要是那個戴眼鏡的女孩一起來,我也不反對。」司馬昭之心,很明顯。
  
  黑淩霄根本沒答應,也不打算赴約。可是「鄰居」實在是一個很惱人的名詞,不只代表他們與他住得近,更代表著兩方關係的糾糾纏纏。
  
  十一點五十七分,黑淩霄住處的門鈴又響起,他不鳥人。
  
  十一點五十七分二十秒,第二聲門鈴再來,他只是輕哼一聲,繼續窩在床上睡,打算就讓外頭那對魏家兄妹撲空。
  
  十一點五十七分三十秒,第三聲。
  
  十一點五十七分四十秒,第四聲……
  
  十一點五十八分,還不死心。
  
  十一點五十八分十秒……
  
  真是耐心十足呀!跟某人真像……無論他給不給反應,她都有本事纏到他回頭瞪她;而只消一眼,她就會手舞足蹈……
  
  黑淩霄突地坐起身,腦中閃過一念——
  
  會不會現在狂按門鈴的,就是那個「某人」?!
  
  想到這個可能性,黑淩霄離開了床,箭步衝去開門。
  
  但是——
  
  「黑先生,你睡著囉?還好我們有提早來叫你。」門外是魏家兄妹一粗獷一嬌羞的笑靨,同樣很友善,偏偏不是他現在最想見到——應該說他整個夜裡不斷想起來的甜笑。
  
  「趕快換衣服,那家餐廳中午人好多的。」魏初雪看著黑淩霄仍是早上出來應門時的慵懶打扮,笑著催促。
  
  面對魏家兄妹,不善交際的黑淩霄簡直毫無招架之力,一左一右地被兩人柔性地架去吃飯,聽兩兄妹天南地北聊一些他沒興趣、更沒接觸過的話題。他百般無趣地扒飯,像個坐錯座位的陌生人,徒留魏家兄妹一搭一唱地說說笑笑。
  
  「黑先生,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話題繞回黑淩霄身上,這似乎也是魏初雪的目的。
  
  黑淩霄沒擡頭看她,「鳥飼料。」
  
  魏家兄妹同時「咦」了好長一聲。
  
  「黑先生,你看起來酷酷的,沒想到這麼幽默呀!」魏德彬笑得很誇張,引來餐廳客人的狐疑目光,他沒有收斂,當黑淩霄在說笑話,嗓門還是很大,「你喜歡吃那種帶殼的小麥還是黃黃的小米?」他自以為風趣。
  
  「哥!你真沒禮貌!」魏初雪在桌下用左腳踢踢魏德彬,魏德彬痛呼一聲,不敢再造次。
  
  表面上,她仍是笑容可掬,「黑先生,那下回我煮小米粥給你吃。我很喜歡自己下廚煮東西,最拿手的料理是烏龍面和炒飯。」標準的好太太人選噢8你喜歡吃炒飯嗎?」
  
  「非常討厭。」
  
  如果之前黑盼盼炒出來的那一盤烏漆抹黑、一顆顆米粒硬到可以拿來當子彈的東西稱之為炒飯的話,那麼他對炒飯這項食物深惡痛絕。
  
  「你不喜歡呀……」魏初雪咬咬唇,「那面呢?」可惱呀!直至今日才發現自己的絕學少得可憐……好,她決心去學更多料理,來征服眼前男人的胃!
  
  黑淩霄想了想,點頭。至少他吃過的泡麵味道都令他很滿意,那也是在黑盼盼住處裡吃到最美味的料理。
  
  魏初雪甜笑,很高興得到這個答案,又閒聊地問:「黑先生,你在哪高就?」
  
  「高就?」什麼高就?黑淩霄對這兩字無法理解。他以前有聽過這個詞,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意思……幸好他從頭到尾都是蹙緊眉峰的表情,所以魏家兄妹無法分辨他眉心多擰一個皺褶所代表的涵義。
  
  「黑先生看起來像運動員,尤其是靠臂力的運動——光看他的肌肉就知道,那是用手過度的人才練得出來的。」魏德彬用眼神詢問他是否猜對了。
  
  黑淩霄這才想起了「高就」是指什麼。
  
  那是「工作」的修飾用語。
  
  「我目前沒有工作。」黑淩霄道。
  
  「剛好離職嗎?」魏德彬正嚼著肉片,聲音有些含糊。
  
  剛好離開「實驗白老鼠」的職缺——黑淩霄冷淡苦笑,頷首。
  
  魏初雪猛地擊掌,少女打扮加上俏皮的笑容,引來週遭不少男人的目光停佇。
  
  「哥,你們健行登山會不是正缺組員嗎?黑先生應該很合適吧!」只要能讓黑淩霄與哥哥成為同事,她就更有機會接近他!而且每次登山會辦的活動她都能光明正大的和黑淩霄一塊兒參加,戶外活動又最容易拉近距離,說不定還會因而迸出愛的火花……光是想,就讓魏初雪雀躍。
  
  魏德彬哪會不知道小妹腦子裡在打什麼主意,他打量著黑淩霄——嗯,體格看起來是很適合沒錯。
  
  「你有興趣嗎?這份工作不輕鬆,登山、攀巖、溯溪都要懂,而且還不能只懂一些,因為登山會會員不少,在山裡,他們靠的就是我們這群老鳥。」所以他們必須「精通」各種求生技能,以解決任何山野間的突發狀況。
  
  「哥,你還不是從菜鳥變成老鳥的?誰不是一步步從頭學來的呀?只要黑先生點頭,你再把畢生絕學傾囊相授不就得了?」魏初雪話是對自家哥哥說的,可眼神不離黑淩霄。
  
  「喂喂喂,你這樣攀關係也攀得太明顯了啦!」魏德彬對妹妹使眼色。這小妮子,想男人想瘋了嗎?
  
  魏初雪則回給他俏皮的吐舌。
  
  「黑先生,順便拉那個戴眼鏡的女孩來參加登山活動嘛,大家多認識認識也好呀。」不讓妹妹獨佔便宜,於是他趕緊向黑淩霄多挖一些那個戴眼鏡女孩的生平資料。「你說那個女孩不是你妹妹,也不是你馬子……她該不會是你老姊吧?她那張face很可愛耶,她二十歲了沒呀?還是只有十八?」
  
  黑淩霄發現自己並不喜歡聽見魏德彬詢問關於黑盼盼的事,好像他對黑盼盼有啥企圖,讓他一個字也不想吐露。但魏德彬興致高昂,窮追猛打地纏問。
  
  「二八。」他答得不甘不願。
  
  兩個數字相乘嗎?「十六?」哇,和他快差了一輪耶!
  
  青嫩嫩的小花蕾耶!好中意噢……
  
  「二十八。」黑淩霄補充,然後看著魏德彬下巴快掉下來的蠢樣,心情稍稍變好一些。
  
  「原來是他姊……」魏家兄妹又湊著腦袋咬耳朵。
  
  「人不可貌相,那個女孩比我還大耶。」他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它會蒙蔽真相!
  
  「你放心啦,外表你看起來比較老,很登對的。」魏家妹妹鼓勵著哥哥。
  
  什麼他看起來比較老?!這話一點也聽不出來是誇獎!臭初雪!
  
  魏初雪才不理會哥哥不斷甩過來的嘀咕,繼續和黑淩霄攀談,「黑先生……我叫你黑大哥好了,聽起來比較不生疏。你叫我初雪就行,我們不用客套來客套去的……你願意去我哥的登山會試試嗎?」
  
  好樣的!一聲「黑大哥」,立刻縮短距離——魏德彬在心裡替妹妹叫好。
  
  「反正你目前也沒工作,就當去玩好了,若不喜歡再離開,對你也沒損失嘛。」魏初雪雙眼閃動著祈求,光燦得教人不忍婉拒,可惜黑淩霄似乎對眼前那盤清蒸鱸魚比較注意。
  
  他並沒有興趣加入什麼登山會,也不想和魏家兄妹有太多瓜葛,拒絕當然是最佳的選擇。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就被魏德彬一句話截斷到嘴的拒絕——
  
  「你呀,只要站在山頂最高處,遠眺寬敞的天與地,雲呀山的全在你腳下,那感覺像極了老鷹俯瞰萬物,再深深吸一口氣……你一定會愛死這份工作的。」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6:49

【第五章】
  
  「看吧,我屋裡哪來的黑淩霄?連只麻雀都沒有。」
  
  黑盼盼捧著好大一杯可樂,將雙腿縮上沙發椅,像只蜷卷的懶貓兒,有一口沒一口地舔著杯緣,鏡片後賊溜溜的大眼緊隨視線正前方的白髮老人。
  
  老人拄著枴杖,並沒有很認真想在黑盼盼屋裡找尋什麼,只作戲似地瞧了兩三眼,就走回黑盼盼側方的沙發坐定,臉上有著慈笑。
  
  他對桌上的可樂沒興趣,自己拆了茶包,放入馬克杯裡沖熱水,淡淡的茶香飄散開來。
  
  「盼盼呀,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在我面前說謊時,心裡都在哼唱『小蜜蜂』?」
  
  「有嗎?」嗡嗡嗡、嗡嗡嗡,飛到西又飛到東。嗡嗡嗡、嗡嗡嗡,不怕雨也不怕風……
  
  「兩個擁有特殊能力的人聊天還真辛苦,不想讓彼此看穿自己,只能靠這種一心兩用的方式來隱藏真正的聲音。」白髮老人並不急著去挖掘黑盼盼試圖藏在「小蜜蜂」歌聲之後的本意。
  
  盼盼這丫頭打小的心思就只有那麼一丁點,想的念的全是黑淩霄。若說她窩藏黑淩霄,他半點也不意外;反倒是那群白老鼠逃離研究所,黑盼盼還無動於衷,那才真的是怪事。
  
  「是呀。」她也覺得好辛苦,但是老人太精明了,她不能鬆懈。
  
  「那麼,你想隱藏什麼呢?」白髮老人仍是笑,瞅著她的眼。
  
  黑盼盼敗下陣來,眼睛逃開了與老人的互視,心裡那曲「小蜜蜂」由唱改吼,藉此挽住最後防線。
  
  「沒有呀,只是想有一點隱私,不想全部被你看光光嘛。」黑盼盼盡量保持自己腦袋淨空,不去想任何關於黑淩霄的事,否則很容易被白髮老人看透透,那麼她苦心的安排就全數泡湯了。
  
  早在兩天前,她就偷聽到白髮老人的心語——他懷疑她窩藏黑淩霄。她當然得搶先一步「安頓」好黑淩霄。
  
  「那我們爺孫倆姑且先不聊你的『隱私』,來聊些別的。」眼看寶貝孫女如此慎戒,他也頗於心不忍。
  
  「聊什麼?」好呀好呀,這樣她就不用將精神繃得死緊了。
  
  白髮老人因孫女心裡狂喜的附和聲而加深了笑意。「研究所的主電腦。」
  
  「怎麼了嗎?大家都覺得主電腦的程式很贊對不對?」黑盼盼對自己寫出來的程式很自傲。自從研究所被黑淩霄他們炸掉之後,她特地將整個程式重修,加入了人性化呢!
  
  但是一接觸到老人的手——等於讀到他的心,她的笑容消失了。
  
  「大家都不喜歡,嫌它吵?可是我覺得一台可以和人直接溝通的主電腦是非常有用的。」
  
  「是沒錯,但是那台主電腦太愛跟人直接溝通,讓人很困擾。」
  
  整個研究所都由主電腦控制,確實可以節省人力。但是……太過人性化的主電腦等於也囊括了所有「人」會犯的缺失——
  
  沒錯,它像人一樣,對美麗的事物特別慇勤,所以研究所裡十多名漂亮而年輕的研究員都曾被它擋在門外,慘遭搭訕——
  
  嘿,漂亮小姐,下午一起吃塊光碟片吧!
  
  美麗的姑娘,你是我的CPU!可愛的小妹妹,你是我的記憶體噢——
  
  還有,它會鬧脾氣!
  
  天底下有哪台主電腦在非中毒的情況下會「發補的?!有,就屬黑盼盼組裝出來的那台最囂張!它脾氣一來,研究所所有的設備停擺,因為它老大不爽上工。它心情一差,研究所所有的門鎖都不啟動,一大群研究人員被關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儼然是研究所的主宰者。
  
  白髮老人沒說出口的埋怨,黑盼盼聽得一清二楚,也有想笑的衝動。
  
  程式是她寫的,她當然知道這些bug。
  
  「我不喜歡太萬能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要有缺點才可愛。」她如此解釋。
  
  「人可以透過學習而改進缺點,但是電腦不行,它的缺點會變成危險的漏洞。」
  
  黑盼盼抱持不同的觀點,「以前那個主電腦夠萬能了吧?還不是被黑煉給轟成一堆鐵泥。」說漏洞也太嚴重了。反正無論多堅固的銅牆鐵壁也擋不過黑煉彈彈手指——他可是個特殊能力者耶!
  
  「說的也是。煉那個孩子……」
  
  「他只是不做,否則早幾年他就轟開研究所,大大方方走人了。是因為黑凝不走,黑煉才不走。」黑盼盼覺得黑煉和她有些像,都甘願為了心愛的人而決定自己的腳步。就算自己的步伐大、奔跑速度快,也可以為了愛人而放慢自己的步調。
  
  若黑淩霄也能放慢他飛翔的速度,留下來等她,多好呵……
  
  「沒錯,和你一樣傻。」白髮老人道。
  
  黑盼盼驀地驚覺自己的心思被老人看穿,她抿唇,有些懊惱。
  
  「如果你們都不喜歡那個主程式,我會修改它的。」她僵硬地轉開話題,「至少讓它無法違逆晶片卡的指令……這樣就不會耽誤大家的工作了吧。」
  
  「還有它愛搭訕的惡習。」他甚至覺得要不是因為主電腦沒有手腳,說不定女研究員走過去還會被它拍一下屁股,吃吃豆腐。
  
  「好啦好啦,我會讓它聽話的,不準隨便和人搭訕兼聊天……不過人性化的本意還是在噢,這是我的堅持。」黑盼盼要求。
  
  「嗯。」白髮老人也是很好說話的。
  
  冷不防地,老人的手罩上她的手背。這動作迅速得讓黑盼盼反應不及,等到她感覺到老人加重手勁,她慌張地想抽回手,不讓過度的肢體接觸洩漏心底深處的秘密,但老人不肯放開。
  
  白髮老人佈滿歲月刻痕的眼光深沈,像歎氣似地說道:「盼盼,聽我一次勸,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將你心底的想法付諸行動。」三個語重心長的「千萬」,流露出做爺爺的對寶貝孫女的憂心忡忡。
  
  黑盼盼傻住了。她心底有很多很多想法,老人指的是哪一項?
  
  是黑淩霄的窩藏地點?還是全自動紙鳶?或是……
  
  難道,他聽見的,是「那個」?!
  
  白髮老人沈靜地聽著黑盼盼錯綜複雜的慌亂心跳,然後放開她的手。
  
  「我雖然不是只有你這個孫女,但你卻是我最疼愛的。你和我最像,遺傳到我的異能,經歷過最類似的人生……你的傻念頭爺爺也有過,結果呢?就如你所看到的,我製造出多少後悔?你為什麼還不能引以為戒?」
  
  這番話,讓黑盼盼完全確定老人聽到了她最內心的那個秘密。
  
  原來要瞞過特殊能力者,真的不是件簡單的事。
  
  「不會的。」黑盼盼露出笑容,也不打算否認了。她很堅決地搖搖頭,聲音輕輕軟軟的,有點像在自言自語,可是無論她的話是否透過雙唇「說」出來,白髮老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目的很渺小,只為了能追上那個人。我沒有什麼大野心,只想……追上他。」所以她不會做出危害其他人的事情,也不會有什麼好後悔的。
  
  「當年應該將他改造成小兔子,讓你可以隨時隨地抱在懷裡,而不是苦苦追著他那麼孤傲的飛翔方式。」白髮老人對孫女的那股傻勁很是心疼。
  
  想到黑淩霄的模樣與小兔子畫上等號,黑盼盼很不淑女地噗笑出聲。
  
  如果黑淩霄變成小兔子,性情也不會太溫馴吧?說不定狂暴程度遠比一隻大灰熊還猛哩——她實在沒辦法想像一隻小白兔將紅蘿蔔當雙節棍耍。
  
  咯咯笑聲持續了片刻,黑盼盼慢慢收起笑,推推鼻樑上的鏡架。「我倒情願——當年他不是你的實驗老白鼠。」
  
  如果他不是,他與她初相遇時,就不會被她指著喊妖怪;而她也不會是將他改造成現在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的寶貝孫女。
  
  這樣,他是不是就願意多愛她一點?
  
  他和她是不是就有機會像一般小情侶那樣濃情蜜意?
  
  「別想太多,淩霄沒有你想像中的討厭你。」
  
  「你不要安慰我了。」
  
  「你聽不到他心裡的聲音,我卻聽得很明白。」恐怕比黑淩霄自己還要明白哩。
  
  「你聽到什麼了?」黑盼盼驚喜地跳起來,忙攀住白髮老人,想耍賤招將老人心裡的話全盤偷聽過來,卻被老人閃開。她豎耳傾聽,卻聽到老人哼起「思想起」,不讓她聽見他的內心。
  
  哼,說她唱「小蜜蜂」混淆視聽,他自己還不是有心隱瞞就哼老歌來掩飾,討厭!
  
  「還有,別將淩霄獨自丟在那裡,他會以為你不要他了。那孩子,很會記恨的。」
  
  臨走前,白髮老人留下這句噙笑的話,拍拍小孫女的軟頰,順便讓她也聽聽他沒說出口的自白——
  
  爺爺呀,什麼秘密都聽得一、清、二、楚囉。
  
  ※※※※※※
  
  「呀!阿霄他姊!」
  
  黑盼盼正站在黑淩霄小套房的鐵門前掏鑰匙,準備開門給黑淩霄一個驚喜大會面,突然一聲有朝氣又中氣十足的招呼自她背後傳來,緊接而來的一掌將她打粘在鐵門上。
  
  好痛!黑盼盼顏面正擊地撞上門扉,發出砰然巨響。
  
  誰?!是誰趁她沒有防備時偷襲她?!
  
  「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吧?我不是有意的……」那雙造孽的手掌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扳離鐵門。「我粗手粗腳的,忘了你是嬌柔的女孩子,不小心用了對待哥兒們的力道……你不要和我生氣噢!」
  
  黑盼盼被旋轉一百八十度,正對上一具胸坎。隨著大手輕箝在肩上,她聽到更多更多句子——
  
  哇,真的好嬌小噢!肩膀好細……不知道有沒有捉痛她?
  
  看不出來她二十八歲了,說她十六歲我也會相信耶。
  
  近看更可愛了……有男朋友嗎?二十八歲了,該不會嫁人了吧?!
  
  「請問你是?」黑盼盼扶正眼鏡,退離他的手掌擒握。她討厭和人這麼近距離,因為那吵嘈的聲音會太過清晰。她仰頸,才得以將眼前高大的男人看清楚。她很確定,她不認識他。
  
  「我還沒自我介紹噢?我是阿霄的鄰居,我叫魏德彬。」帶著有些靦腆又有些爽朗的笑意,魏德彬搔搔腦袋。
  
  「阿霄?黑淩霄?!」黑盼盼根本沒注意到眼前男人姓哈名啥,全盤注意力還是只留給了黑淩霄。
  
  這麼親暱的稱呼是她連想都沒想過的……
  
  「是呀是呀,請多指教。」魏德彬伸出手。
  
  黑盼盼並不想回握,可是拒絕他又顯得不近人情,她只好敷衍地遞上小手,只想像沾醬油一樣,沾個半秒就足夠了。
  
  哇,好嫩的手噢……好,不管年齡問題,我一定要追她!
  
  黑盼盼像被燙到似地抽回手,一臉驚恐地看著魏德彬過度燦爛的笑顏,因為讀出他的心思而尷尬想逃。
  
  黑淩霄怎麼會交到這樣一位朋友?
  
  不,應該說,黑淩霄怎麼會交朋友?
  
  她以為黑淩霄會是那種獨來獨往,不許任何人近身的孤鷹。
  
  情況似乎有些脫序……
  
  「妳來看阿霄是不是?我跟你報告一下,阿霄現在找到工作囉,而且做得還很不錯哩!」魏德彬想用最快的速度和黑盼盼混熟。
  
  黑盼盼很努力不去聽魏德彬心裡一波又一波的OS,擠出笑,聽黑淩霄的近況。
  
  「真的?是什麼工作?」她真的很吃驚。黑淩霄……找到工作了?
  
  「我們健行登山會的組員。」
  
  「健行登山會?」這幾個字和黑淩霄完全連不上呀8他……做得來嗎?」
  
  「黑姊姊,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應該對阿霄有信心一點。上星期阿霄首次參加登山訓練課程,表現得讓大家都很誇獎噢,而且還救回一個掉下山谷的同伴——那個山谷還滿斜的,阿霄是怎麼下去的,一直讓我們很好奇。但是他什麼都不說……我就猜他的運動神經和體能很贊,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這樣呀……」她應該要替黑淩霄踏出社會的第一步就有如此好成績感到高興,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張開了翅膀,飛向屬於他的人生,速度快得讓她無所適從,她就要被遠遠拋下了?
  
  「不過你來得正好,這幾天阿霄身體好像不太舒服,按電鈴也不應門,我和初雪都很怕他出了什麼事——」不知道會不會餓死在家裡?
  
  「多久的事了?!」黑盼盼大驚失色,忙問。
  
  魏德彬想了想,「登山訓練課程的最後一天開始,有四天了吧。」
  
  沒空再和魏德彬虛與委蛇,黑盼盼只想趕快進屋去看黑淩霄的情況。
  
  現在並不是月底,照理來說,沒有遇上實驗白老鼠們的「虛弱期」,所以黑淩霄身體的不舒服並非來自於體內人與鷹的基因交戰作怪……
  
  想到這裡,黑盼盼更是緊張。
  
  她轉身要開門,卻因太過心急而弄掉了鑰匙。
  
  「黑姊姊,我來幫你——」
  
  「我自己來就——」
  
  喀。
  
  兩人面前的那扇鐵門應聲而開,門後站著冷凝著一張臉的黑淩霄,他的臉色鐵青中交雜著異常艷紅,額頭佈滿細汗,及肩黑長髮同樣帶有濕意,像是剛從水裡爬起來。
  
  黑盼盼身子還半蹲著在撿鑰匙,唯一來得及做出的反應就是擡頭看他。
  
  「黑」這個字的嘴形甫成形,她的身子已被黑淩霄一手從胳肢窩箝起,微一使力,將她拖進屋子裡——
  
  砰,關門。
  
  門外,有被突然關門而夾到腳趾頭的魏德彬哀叫聲和猛按電鈴的吵嘈;門內,只有黑盼盼與黑淩霄的無語對視。
  
  「你生病了……」她撫上他的額,探到了驚人的高溫。
  
  「你來做什麼?!」他不領情地揮開她的手。「你不是說要放我去飛嗎?!不是說讓我去過完全沒有研究所陰影的生活?!不是說——」不要他了?8現在為什麼又出現在我面前礙眼?!」他吼著,語氣完全沒辦法和緩下來。
  
  整整兩個禮拜的「惡意遺棄」及身體的不舒服,已經讓他緊繃的不滿到達頂點,再加上剛剛聽見她與魏德彬的交談……談些什麼他是沒聽清楚,只是一股火氣如江河氾濫,溺斃了他的理智,只剩下「隔離黑盼盼和魏德彬」這個念頭。
  
  「你有沒有去看醫生?有沒有吃藥?」她不是故意無視他的怒意,而是此時她更擔心他的身體。
  
  她擔憂的目光是厚重的鏡片也抵擋不住的,如此關懷的眼神、漾滿暖意的探問,像一桶冷水,澆熄了黑淩霄的灼焰。
  
  胸臆還是有著不愉快——被人遺棄的憤怒豈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安撫的?!可是……他只是看著她,就只是看著她,竟然逐漸有種被人梳理著毛髮,將一根根聳立起來的反抗硬刺給撫平的錯覺。
  
  他的聲音有些啞,但仍是給了她回答,「我這種模樣要怎麼去看醫生?!」
  
  黑淩霄才說完,一眨眼的功夫,高挺的身影不再,只剩下一隻軟腳的病弱黑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黑盼盼伸手要抱起他,卻被他躲開。「你抱不動我的……」
  
  「我可以。」不過是一隻老鷹,她又不是那種連塊磚也提不起的弱女子。
  
  只是黑盼盼還沒碰到他,又是一眨眼,地板上的黑鷹不見蹤影,他恢復成高大人形。
  
  他說的「抱不動」,不是指鷹,而是指這個人型的他。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應門、不見人,是嗎?」想起剛才魏德彬那番話,她得到了結論。
  
  她的話似乎讓他覺得好笑,「用這副不知道什麼時候變人、什麼時候又變成鷹的鬼樣子去應門?」他反問她,短短一句話的時間裡,他變身了三次。
  
  趁著他最後一次變成鷹,黑盼盼不給他掙扎的機會——現在可不是讓他顧忌男性尊嚴的時候——她雙手抱捧住他,小跑步將他往房裡大床上帶,接著又到浴室擰了毛巾來替他擦汗。
  
  「我等會去藥房替你買退燒藥。」
  
  「買人吃的還是動物吃的?」都這種時候了,他還有心情說冷笑話。
  
  「真是個好問題,等一下我打電話去問『醫院』。」醫院,當然是指那個擁有各科專業的黑袍醫生。要是他說他也兼任獸醫,她一點也不會驚訝。「還是我請醫生來看你?」
  
  「不需要——」那麼急著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個半人半鷹的怪物嗎?!
  
  「不要耍孩子脾氣了,生病不看醫生又不吃藥怎麼會好?」看他不過幾天就將自己搞成這副慘樣,她如何能相信他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你不是不管我了,那就讓我自生自滅,不關你的事——」黑淩霄腦子昏沈沈的,只覺得她不斷擦拭著他頭臉的汗水。
  
  他一定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多像一個討不到糖果吃的孩子,賭氣、任性、使性子,樣樣都俱備。
  
  「我哪有不管你?!讓你搬到這裡,是因為爺爺發現我私自將你藏起來,我怕他到我家去查,也怕瞞不住他的讀心異能,只好先讓你離開。你當我是心甘情願的嗎?再說……說要飛的人也是你,現在怪我放手讓你飛的還是你,早知道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說什麼我也不會同意讓你走——」
  
  黑盼盼的聲音含糊地飄進他的耳裡,有好幾個句子他已經聽不清楚,只知道她在說話,有點像埋怨、有點像控訴,也有點像沈吟……
  
  討厭的耳鳴,阻擋了他聽見她像搖籃曲般的輕喃。
  
  身體好熱,熱得教人煩躁……
  
  隨即,涼意般的輕柔羽毛拂上他的皮膚,替他趕跑難耐的燥熱。彷彿知道哪裡最需要降溫,那清涼羽毛總能準確無誤地覆蓋其上,幾乎要教他發出滿足的籲歎。
  
  黑淩霄已然睡去,腦袋像是仍有意識,朝黑盼盼落坐的方向挪來,就著她的膝頭枕下。
  
  她淺笑,放縱了他。
  
  ※※※※※※
  
  黑盼盼維持著讓黑淩霄躺在她腿上的姿勢長達五個小時,即使腳已經發麻到只要有只蚊子停在上頭,都會讓她麻痛得齜牙咧嘴的地步,她還是捨不得推開他。
  
  她貪戀他這樣的親暱,也歡迎他這樣的撒嬌——雖然一切都是他病到糊塗下所衍生的福利啦。
  
  但是人有三急,這是不論多想享受或是多想眷戀,都不能忽視的生理折磨,所以她在忍無可忍、無法再忍的情況下,小心挪開黑淩霄的頭,火速衝向盥洗室去洩洪。
  
  籲口氣,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了,準備再回到床上去充當「枕頭」,卻被他屋子裡不少新添的東西佔去了注意力。她房裡房外繞一圈,發現許多不是她買來的物品,就連冰箱裡都出現了一盤一盤沒吃完的中、西餐,有炒麵、烏龍面、義大利面,還有吃了一半的手工蛋糕和一大壺看不出來是哈的烏漆抹黑飲料——是中將湯,還是燒黑的開水?!
  
  「唔……蛋糕還不錯吃。」黑盼盼將挖了一小口試口感的手工蛋糕放回冰箱,掙扎了好久,終於拿出勇氣捧出那一壺「黑水」,湊上鼻子一聞,答案揭曉——
  
  「原來是黑咖啡……他喝這種東西嗎?」
  
  沙發旁的小茶幾上擱了好多本書,也是不屬於她買給他的東西。
  
  《登山安全手冊》、《山難急救措施》、《快樂登山去》……是魏德彬借他的吧!她記得魏德彬說,黑淩霄現在是登山會的成員,多涉獵這類的書籍也算是在職進修。
  
  只是……她在茶幾上看到另外一項物品,讓她皺起小臉,手指拈起那張用過的吸油面紙——而且還是加了蜜粉的吸油面紙。她不認為她所認識的黑淩霄會需要用到這種玩意兒,除非他誤以為吸油面紙可以拿來吸炸排骨上的油漬。
  
  再不就是——
  
  這屋子,有女人進駐過。
  
  黑盼盼被這個想法深深打擊了,她立刻衝回冰箱前,將冰得又冷又硬的義大利面拿出來,直接用手捉了幾條來吃。
  
  「白酒蛤蜊口味的……黑淩霄不可能煮得出這種可口的義大利面,他沒這個能耐。」難道,這也是哪個女人的手藝?!還有這盤炒麵、那鍋烏龍面?!說不定——連手工蛋糕也是!
  
  頓時,她覺得剛嚥下的甜蛋糕在胃裡變得又酸又苦。
  
  黑盼盼無法阻止自己腦子裡開始演繹的亂七八糟畫面——她花了好多功夫才逐步走近黑淩霄,是哪個女人只用了區區半個月就做到這一切?
  
  替他做飯、替他做蛋糕、窩在她黑盼盼挑了一整個下午才看中意的沙發椅上用吸油面紙吸著臉上的油光,還是那個女人根本就是坐在黑淩霄腿上——
  
  呀——不行不行,不會這樣的!她瞭解黑淩霄,他才不是那種會對人一見鍾情,或是短短數日就能擄獲他全盤愛戀的人。他不是那種人……
  
  除非,那個女人是他的真命天女,才會推翻了她向來的認定。
  
  那個女人,追得上他的速度嗎?
  
  就在黑盼盼胡思亂想到打算直接衝到黑淩霄身邊,用盡全身的力量搖醒他,要他給個解答時,電鈴聲響了。
  
  今天一整日,黑淩霄家裡的電鈴聲都沒辦法完全閑靜下來,她知道應該是鄰居魏德彬。
  
  他這麼關心黑淩霄呀?真是不死心,照三餐按電鈴——
  
  黑盼盼望了眼時鐘,指針走到晚上七點;她又看向黑淩霄,此時他睡得頗沈、燒也退了,身體的騷動亦趨平穩,人形已維持半小時不變。她安心不少,決定去回應鍥而不捨的電鈴聲。
  
  畢竟魏德彬是黑淩霄踏進社會交到的第一位朋友,要好好伺候。
  
  黑盼盼拉開鐵門,門外沒有高大的魏德彬,只有一個嬌小可人的小美女。
  
  「黑姊姊妳好!我是魏初雪,就住在對面。聽我哥哥說你來看黑大哥,所以我趕快來和你打聲招呼。還有,我做了些東西給黑大哥吃,有紫蘇粥和蛋酒噢。」
  
  這番話沒滑進黑盼盼的耳朵裡,她只聽到眼前這個女孩子心裡一句、一句又一句——
  
  她愛上黑淩霄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7:13

【第六章】
  
  黑盼盼食之無味地呼嚕嚕吸著泡麵麵條,用最消極的方法拒吃魏初雪送上來的討好食物,然後看著魏初雪慇勤地將一大碗公的粥遞到黑淩霄嘴邊。
  
  她情願只吃自己採買的糧食,也不接受任何賄賂,尤其這個賄賂來自於一個覬覦「她的男人」的美麗女孩。
  
  屋子裡只有三個人,但是黑盼盼仍覺得吵。
  
  她只發出吸麵條的窸窸窣窣聲,黑淩霄也靜靜吃著粥,為什麼還是如此的吵嘈?為什麼一直有人在她耳邊說著肉麻兮兮的愛語——
  
  「黑大哥,你胃口很不錯耶,再來一碗?」要抓住男人的心,一定要先抓住男人的胃。看你吃得這麼津津有味,離抓到你的日子不遠囉,嘿嘿。
  
  「我是看書上說的,紫蘇的功效在於發汗、治胸悶氣逆胃脹惡,對你這種病人很不錯噢!來,配些醬瓜和燙青菜……好吃嗎?」有沒有覺得我很細心,也很用功呢?嘿嘿,這都是為了你才去查的食譜噢。
  
  「還有這蛋酒,溫熱熱的,喝了身體都暖和起來,治感冒也超有效,讓你補充一下體力。」是不是認為我是好妻子人選,不能輕易放我走了?嘿嘿。
  
  每一句魏初雪說出口的話,及她藏在心裡的話,黑盼盼沒有一個字漏聽,而且就是因為聽得太清楚而覺得快要無法忍受。她更覺得煩心的是——黑淩霄接受魏初雪給他的一切!粥一碗一碗吃、蛋酒一口一口喝,好像魏初雪給什麼,他照單全收,沒有半句怨言或挑剔!
  
  哪像面對她時,嫌她炒飯炒得像石塊、嫌她炒菜炒得像抹布、嫌她這個嫌她那個……
  
  「喝那麼多蛋酒,不怕喝醉變身嚇壞了他的小美人嗎?」黑盼盼喃喃咕噥,近乎詛咒了,心底很希望看到那樣的畫面。至少……嚇跑了那個女人,黑淩霄就只會是她的……
  
  「黑姊姊,你真的不要吃看看嗎?我看你好像還……有點餓?」魏初雪感覺從不遠處射過來好凜冽的目光,那一面銜著麵條、一面哀怨地盯著她和黑淩霄吃飯的眼神,好似有多少冤仇未果,死不瞑目。
  
  「我吃泡麵就飽了。」黑盼盼很有骨氣。
  
  「黑姊姊,別這樣嘛!是不是我打擾你和黑大哥姊弟相處的時間?」不然擺個臭臉給我看幹嘛?!
  
  誰跟你是姊妹呀?!叫這麼親熱……實際上最礙她黑小姐耳朵的,是「黑大哥」這三個字。
  
  「不,我覺得礙事的人是我,說不定現在有人心裡巴不得我快滾。」黑盼盼很賭氣。雖然她聽不見黑淩霄的心音,不過她猜他一定是這麼想的。哼。
  
  果然——
  
  「你的確是這間屋子裡多出來的。」黑淩霄沈沈說道,半分情面也不留,在她已經很沮喪的當下,繼續在她的傷口抹鹽。
  
  黑盼盼撅嘴瞪他,他仍是喝著他的蛋酒。
  
  「就因為我不會熬粥、不會煮蛋酒、不會做義大利面,你才這樣嫌我嗎?!」黑盼盼制止不了嘴角的抖動,一抿一抿的,像是隨時可以哭出來。
  
  「不只。」
  
  他嫌棄她的可多了。
  
  他嫌她只會端出無法分辨酸甜苦辣的食物,也嫌她苦著一張臉要他將那些食物嚥下肚,更嫌她還要他昧著良心說好吃。
  
  他嫌她總是不顧他的意願纏著他,也嫌她那麼容易就讓他忽視她該令人憎惡的部分,更嫌她要他時就緊緊擁住他,不要他時就一腳踹開的不負責任態度!
  
  「反正你現在身邊有漂亮妹妹了,就對我嫌東嫌西啦!嫌我沒她年輕沒她漂亮又沒她皮膚好,嫌我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嫌我頭髮沒她長,嫌我痘痘比她多……你好樣的!翅膀長硬了就急著飛,這叫有了新人忘舊人,也叫見色忘義,又叫色慾熏心,還叫色中餓鬼,更叫精蟲沖腦!」她掄著拳,每吼一句就收緊拳一分。
  
  「是誰急著趕我去飛的?!」黑淩霄的火氣不比她小,怒氣騰騰地朝她殺來。
  
  說他翅膀長硬就急著飛?!還用這種苦情小媳婦臉指責他的不是……簡直是惡人先告狀!
  
  「從頭到尾將要飛要飛要飛掛在嘴上的,是你不是我!」黑盼盼不甘示弱,也大步向前,兩人僅僅隔著小茶幾對峙。
  
  「所以,你就擺出一切都是為我好、什麼都順我意的嘴臉來掩蓋遺棄的惡形惡狀!」
  
  「我遺棄你?!」這死傢夥,她昨天解釋了一天——雖然是在他病得糊里糊塗的情況下解釋,聽到他這樣指責,她還是滿肚子委屈。
  
  「對,這種行為就叫遺棄!」不然咧?難道她還有什麼更合適的形容字眼?
  
  「你們別吵了……」和事佬怯怯出聲。
  
  「閉嘴!」兩個姓黑的凶神惡煞同一個鼻孔出氣,遷怒無辜。
  
  魏初雪有種錯覺……在她眼前狂吠的兩人……好像吵架的情侶。
  
  什麼「有了新人忘舊人」、什麼「見色忘義」、什麼「色中餓鬼」,這是一對姊弟會說出來的話嗎?
  
  不過,爭吵仍在持續,沒有任何空隙讓魏初雪發表疑問。
  
  「好!就算我遺棄你,我看你很享受被我遺棄的感覺呀!有美女慇勤侍奉,有美味可口的精緻料理,還有蛋酒、蛋糕——」同為鳥類禽獸還吃蛋,真是相煎何太急8要不是我遺棄你,你哪來這些好康?!對我說謝謝呀!感激我呀!」黑盼盼雙手撐在小茶幾上,傾身和他再開戰火,開始口不擇言。
  
  她氣瘋了。看見屋裡有女人,而且是有目的的女人,她心很慌很亂,加上她無法知道黑淩霄內心真正的想法,只能自己鑽牛角尖,胡亂從他的反應與對話去揣測他到底有什麼思忖。
  
  她太依賴自己讀心的異能,那種只要仔細聆聽就可以看透任何人潛藏在心裡念頭的特殊能力,讓她可以很清楚分辨這個人值不值得深交或信任,然而遇上了黑淩霄,一個她聽不見心音的男人,她認栽了!
  
  「原來你今天來,只是想看看被你遺棄的我會有多淒慘的下場?以為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黑淩霄這回沒扯嗓大吼,反而冷冷的、淡淡的,不僅是他的聲音,連他的眼神也一樣,像凝了一層冰似的。「結果看到我這樣,你失望了,所以惱羞成怒?」
  
  「我才不是!」黑盼盼搖頭否認。
  
  他根本聽不進去。
  
  「等著吧,再半個月,我會搬離『你的』房子,完全去過我的生活。」
  
  他低下頭貼近她的耳殼,聲音很低,音量也不大,但就是猶如平地一聲雷,轟得黑盼盼耳朵嗡嗡作響。
  
  黑盼盼想解釋,卻礙於魏初雪在場,她不能洩漏太多關於研究所的蛛絲馬跡,也不想讓魏初雪知道黑淩霄的秘密……
  
  在此同時,她也震驚於他是這樣看待她的——
  
  看著他冷漠的眼神、聽著他無情的話語,她真的湧起一個很壞很壞的念頭——
  
  折斷他的羽翼,讓他不能飛,讓他一輩子留在她身邊!
  
  可是隨即又有個聲音響起,不許她這麼自私。
  
  黑盼盼擡起頭,對上他的眼,沒避開他伸過來擡起她下顎的大掌。
  
  「你不是要我謝謝你嗎?」黑淩霄強逼她眼中只能看著他。
  
  不,別說……
  
  「謝謝你讓我擁有重生的機會,感激你放我自由,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你賜給我的。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屬於『人』的黑淩霄,我是該好好謝謝你——」黑淩霄俯身,薄唇噙住她的,幾乎要咬疼了她,用這一吻來「感謝」她的遺棄。
  
  明明該是充滿謝意的句子,為什麼聽起來好凜冽,像言不及義、像心口不一?明明該是火辣辣的熱吻,為什麼嘗起來沒有半分甜蜜,像不甘不願、像隨意施捨?
  
  黑盼盼閉上眼,以為只要避開那雙漠然的眸,就能假裝他的吻是綿密而幸福的,但是她真的疼呀——
  
  細緻的唇被咬開了小小的血口,染紅了下唇,好似畫失敗的口紅,只在唇下點綴出顏色。
  
  「好痛……」她的聲音含糊在他唇齒間,彼此之間瀰漫著淡淡血腥味,他像是嗜血成性的獸,加深了侵略,她卻是無力逃開的獵物,只能任他孟浪地吞噬。
  
  在黑盼盼掙開他的箝制之前,黑淩霄先一步推開她,退開所有的身體接觸。
  
  「你可以滾了。」
  
  黑盼盼氣息微喘,不知是被吻到岔氣還是噴吐著胸口嗔怨。
  
  她雙眼含淚,眼前的黑淩霄變得好模糊,而站在一旁、驚訝到嘴巴合不攏的魏初雪更是摒除在她的視線之外。
  
  她咬著下唇,嘗到腥膩味。
  
  「黑淩霄,你是個從混蛋裡孵化出來的大混蛋!我恨你!」
  
  吼完,黑盼盼忿忿抹掉淚,頭也不回地奔出屋子——一如他所願!
  
  ※※※※※※
  
  「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我沒有要遺棄你,你要相信我,我是這麼這麼的愛你,無論我做了什麼,都是為你好,我寧願自我傷害也絕不要傷害你。我只是嫉妒呀!你讓一個女人這麼貼近你、照顧你,那是屬於我的權利,而你將它給了另一個女人,她還叫你大哥……我都沒這樣叫過你,嗚……」
  
  「是的、是的,我相信妳,我知道妳的心意,一直都知道的。我也不是有意和你吵架,我只是……氣極了,你說話又那麼沖,讓我也跟著口不擇言,原諒我,親愛的……」
  
  「我原諒你,嗚……」
  
  黑盼盼看著電腦螢幕上她寫出來的電腦動畫短劇,一個神似於她的Q版人物及另一隻長著翅膀的「鳥人」正合力演出她撰寫的劇本。
  
  可憐的她、可歎的她,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模擬那時她如果說出心裡話,下場會不會完美一點。
  
  但是……
  
  「他會這樣說才怪!他根本只要有漂亮妹妹在懷裡就忘了天南地北!說什麼遺棄……到底是誰遺棄誰呀?!」看著螢幕上相擁的人物,黑盼盼著實笑不出來。抿起唇,她還能感覺到唇上泛著刺痛的傷口。
  
  可惡,重寫程式,這種芭樂劇連她都看不下去!
  
  「你這只從混蛋裡孵出來的混蛋大老鷹,就是欺負我愛你!明明知道你說出來的話對我有多重要,你還是說得這麼狠、這麼不留情……你難道不懂,那一字一句說出來容易,我聽在耳裡有多痛嗎?說什麼要完全去過你的生活,你所謂的生活就是和那個女人雙宿雙飛嗎?!」方框螢幕裡的小盼盼噴著誇張的眼淚,對著男主角痛吠。
  
  男主角的行為模式,黑盼盼沒有輸入指令,所以他只是呆立在一角,重複著雙手上下舞動的無聲舉止。
  
  「為什麼我聽不到你說什麼?」說話的人,不是虛擬的小盼盼,而是紅著眼眶的黑盼盼。她伸手去碰觸螢幕上的他,「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你用什麼眼光在看待這樣的我?你……還像以前那麼愛我嗎?」
  
  如果他已經不愛她了,她還要這麼傻嗎?她不想將心思放在一個不愛她的人身上,那好辛苦的。她懂一個人若有愛,就會有包容、有耐心,也會有疼惜;如果沒有愛,得到了除了受傷之外,還會有什麼呢?
  
  「讓我聽到你的聲音……你愛我嗎?還愛的話,我就甘願繼續這樣追逐你。要是不再愛了,讓我知道……」
  
  知道了又怎麼樣?放棄他嗎?
  
  她根本就做不到。她太瞭解自己了。
  
  若不是死心眼,她怎麼可能十多年來仍守著他……
  
  黑盼盼歎氣,她只是因為魏初雪的出現才會這麼慌亂,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或許哭過一場之後,她的心情就會平復了。
  
  但……為什麼流不出眼淚?她以為黑淩霄今天的言行已經夠傷她了。
  
  她抹抹臉,離開電腦椅,不經意的,她看見鎖在電腦桌旁精巧的保險小冰櫃,凝望許久,她有了動作——
  
  按下密碼,小冰櫃俐落開鎖,裡頭沒有什麼價值連城的珠寶金飾,只有一小罐深藍色的藥劑,她動手取出來,也拿出一旁的針筒。
  
  針筒前的銀色小針穿透瓶塞,緩緩抽出那美麗而眩目的顏色。
  
  盼盼,聽我一次勸,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將你心底的想法付諸行動。
  
  老人的叮嚀交代閃過腦中,但只有那麼一瞬間,快得不足以阻止她。
  
  我的目的很渺小,只為了能追上那個人。我沒有什麼大野心,只想……追上他。
  
  她那時堅定的回答湧了上來,霸佔她所有思考。
  
  是呀,只為了追上他,她沒什麼大野心的……
  
  針筒染了湛青青的藍,像天空的顏色。只要將這一劑打入體內,她也能和黑淩霄一樣,牢牢捉住那片蒼穹了吧?
  
  找到血管,針頭刺進血肉的疼痛只是微乎其微,甚至是感覺不到的。
  
  「盼盼,不要。」
  
  只有她一個人的屋子裡,出現了不屬於她的聲音——神似於黑淩霄低沈的嗓音,但更單調、更無高低起伏。
  
  由機械模仿出來的聲音,卻阻止了她注射的動作。
  
  她側偏著頭,望著聲音來源。
  
  那是一塊裸露在機殼外,插滿密密麻麻機卡的主機板。散熱風扇像漩渦般旋轉得啪啪作響,一旁的綠燈顯示它正處於開機狀態。
  
  它就是之前白髮老人嫌棄到不行的研究所主機,被快遞送回來重新修整一番。它擁有先進的程式及設備,她並不將它當成沒有生命的機械,而幾乎是將完整的「人類」的行為模式灌輸其中。
  
  「我想變得跟他一樣……」只要注射了與黑淩霄體內相同的基因,也許,她也可以變成老鷹,也許,就能和他站在同一個立足點……
  
  「盼盼,不要,你會死掉的。」
  
  一千個人裡,也不過只成功了一個案例,它不認為黑盼盼有機會成為唯一幸運的那個。依她的體質,她有百分之兩百的機率成為九百九十九具屍體的同伴。
  
  「可是他不喜歡我……他一定是因為我和他不一樣,所以他才不喜歡我……」她並不是一時衝動才想和黑淩霄擁有同樣的「鷹」基因,而是從愛上他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沒有斷過這樣的想法。之前他以為她將心思花費在研究喝一口就會愛上彼此的藥水,實際上她卻是專注於現在手裡這一小瓶的藍色藥劑。
  
  爺爺不可能將基因改造的資料給她,尤其在得知她想用自己當實驗品後,他更嚴禁她得到任何檔案。於是她只能靠著私下詢問相關研究員,及偷偷闖進研究所電腦資料庫去翻閱有用資料,好不容易才做出這瓶藥劑……
  
  「他要是不喜歡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東西,他還是不會喜歡你的,盼盼。」
  
  是呀……不然魏初雪也和他是不一樣的,為什麼他會對她……
  
  「盼盼,你要是死掉的話,我會哭的。」它很喜歡黑盼盼。不只是因為她將它創造出來,更因為她讓它很自由很快樂地活著——以電腦的方式。
  
  那麼相似於黑淩霄的電腦語音如是說道,卻讓黑盼盼哭了出來。
  
  「你不是他……不要用他的聲音說出這種話……」這樣會害她動搖決心,也開始跟著害怕死亡。
  
  「是你把他的聲音程式輸給我的。」電腦主機很委屈。
  
  「我只是想聽到他每天跟我說早安……」所以這幾天沒有黑淩霄的日子,她才異想天開讓電腦語音倣傚起他來。
  
  「盼盼早安、盼盼午安、盼盼晚安、盼盼早點睡噢、盼盼吃飯了沒、盼盼笑一個、盼盼、盼盼……」這些全是她輸入的指示,然而接下來的,卻是電腦語音自行組織出來的思考模式,「盼盼,你要愛惜自己,他才會愛惜你。他不會高興看見你將那些東西打進自己體內,他不會高興的……」
  
  「他才不會在乎……」
  
  「如果他連你的生死都不在乎了,你能不能飛、會不會和他一樣變成老鷹,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瞬間,她像聽到了黑淩霄在說——如果我連你的生死都不在乎了,你能不能飛、會不會和我一樣變成老鷹,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喜歡,才懂珍惜,所做的一切才會有意義。
  
  「乖盼盼,聽話噢,把針頭抽出來,然後去洗個澡,早早上床去睡覺,不要胡思亂想噢,我給你泡牛奶。」不遠處的電子鐵櫃打開,推出一杯香濃的熱鮮奶。
  
  「我給你放搖籃曲。」隨即,軟柔安詳的樂章在房裡響起,企圖勾引出黑盼盼的睡意。
  
  「我還替你放好洗澡水了。」浴室裡傳來水龍頭扭開的聲音,一切準備就緒。
  
  「插著針筒就不能泡澡了,快快抽出來噢。」它努力拐她。
  
  「好奇怪……這些話,都是黑淩霄不可能對我說出來的,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心甘情願被只有八分神似的電腦語音給欺騙?」她哭哭笑笑,哭自己的不爭氣,也笑自己的不爭氣。
  
  「唉。」電腦主機歎氣。「冒牌貨畢竟比不過正牌,我也認了。」一句話裡,電腦語音的聲調由男變女……由黑淩霄變成了黑盼盼。
  
  「你學我的聲音做什麼?」黑盼盼完全不理解自己一手創作出來的高科技產物在打什麼念頭。
  
  房裡的電話被按下擴音鍵,接著一組電話號碼撥出,響了三聲左右,有人接了起來。
  
  「你好,請問找哪位?」是魏初雪的聲音。
  
  「叫黑淩霄聽電話啦!」電腦語音說道,學黑盼盼的聲音有八成九相似。
  
  魏初雪明顯一楞,欲言又止的嘴裡像要喊聲「黑姊姊」,但又被之前那幕疑似姊弟亂倫的激吻畫面給重重震撼。憑女性的直覺,她心裡隱約猜想黑盼盼與黑淩霄的關係可能並非她和哥哥所想的單純,只是她擱在心裡,沒敢詢問身旁那個打從黑盼盼哭著跑開後就一臉陰沈無語的黑淩霄。
  
  電腦語音很不耐煩地再催促找人,魏初雪才回神。
  
  「呃……黑姊姊?妳等一下噢。黑大哥,電話,黑姊姊打來的,可能是要跟你和好噢。」雖然魏初雪摀住了話筒,但還是約略聽到她這麼說著。
  
  黑盼盼只是聽著,心裡惱恨著這麼晚了,魏初雪竟然仍在黑淩霄的住處不走,還是……她根本晚上也睡那裡了?!
  
  電話換手,那陣沈默裡,她知道是黑淩霄的沈沈吐納,他卻沒開口說一個字。
  
  「我是盼盼啦!」電腦主機才沒那麼細膩的感情,也不懂什麼遲疑委婉,劈頭就哇啦哇啦說起話來,也不管話筒另端的人準備好沒。「我告訴你噢,我現在手臂上插著針筒,針筒裡裝的那玩意兒你很熟悉,10CC全打下去會有什麼下場你也知道——要是你忘了,我可以大發慈悲提醒你啦,十幾年前你也打過的,那是老鷹基因的濃縮實驗藥劑。我打了4CC進手臂,噢,好痛……好痛呀……我、我沒辦法呼吸了……呀呀呀呀呀……」電腦語音唱作俱佳,只是有些感情腔調還是很假。
  
  可惜話筒另端的人壓根聽不出來聲音裡的虛假及反常,爆出怒吼。
  
  「黑盼盼!你做什麼?!停手!立刻停手!」
  
  「我又打了3CC……如果……如果我撐不過去,你要記得替我收屍呀!如果我撐過去了……我和你就是同類了,你要愛我呀……呀呀呀呀呀……」淒涼的尾音收止在掛上電話的同一瞬間,完全不給黑淩霄做出反應的機會。
  
  「我被你弄糊塗了……」黑盼盼還傻楞楞地看著那塊正發出狂笑聲的主機。「你……打電話給黑淩霄?」
  
  電腦語音用著黑盼盼的聲音涼涼地說——
  
  「我說過,他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他才不會不在乎——一點也不會。」
  
  ※※※※※※
  
  是的,黑淩霄非常非常非常的生氣,而黑盼盼也知道——
  
  當她看見一隻暴怒的老鷹停佇在她房間窗戶的玻璃外,一聲巨響後,那塊脆弱的玻璃窗被砸成碎片,從呼呼翻飛的窗簾後頭走出變回人形的他時,她真的知道他很生氣。
  
  黑淩霄陰沈著臉,長髮被風吹拂得好淩亂,讓他原本就稱不上和藹可親的臉孔更顯得不苟言笑。
  
  雖然他全身一絲不掛,而他似乎完全不在乎這個問題,因為有個更急迫的事情擺在眼前。
  
  黑盼盼幾乎可以聽見他逼進的跫音挾帶著大批火力,像準備轟掉一座無人小島那般篤定。
  
  她縮縮肩,知道自己將是那個被轟掉的小島,卻只能吞嚥著唾液和驚恐——他現在的臉色比之前她與他叫罵時還要難看百倍,如果那時他擺出這種臉孔,她絕對絕對沒有勇氣吼他半句。
  
  此時此刻,一旁的電腦主機卻不斷在她耳邊嘀嘀嘟嘟,「搞定。」聲音聽起來很幸災樂禍。
  
  搞定什麼呀?在這一刻,她完全贊成爺爺的看法——太過人性化的電腦會帶來大麻煩!她一定要拆掉它,重新Format它——如果她能留下一條命,不被黑淩霄扭成麻花的話……
  
  「我、我可以解釋的……」黑盼盼很是掙扎。面對大步走來的無邊春色,她應該是睜大眼睛看清楚,還是要假裝淑女地偷偷欣賞?
  
  黑淩霄擒住她的手腕,像捉小貓咪一樣提起她的身子,在她雙腿還沒站直前又一把將她推到床鋪上,扣握在她手腕上的長指仍沒有松放。
  
  她的身子躺平了,手臂卻被舉得高高的,袖子被扯挪到上手臂,全擠成一團,而黑淩霄整張臉幾乎都快貼上她的肌膚,她還能感覺到他急喘的呼吸拂在手臂上。
  
  他像在尋找著——
  
  「你在找什麼?」黑盼盼問得小心翼翼。
  
  黑淩霄沒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想罵人。
  
  很快的,他在黑盼盼白晰的膚上發現了小小的紅色針孔,臉色更沈。
  
  冷不防地,黑盼盼倒抽口涼氣——在黑淩霄薄唇咂罩在針孔痕跡上時。
  
  肌膚上除了濕熱之外,還有被吸吮出來的痛。他的齒關牢牢銜含著她的軟嫩,像是要吮出什麼一樣使盡全力。
  
  在黑盼盼明瞭他意圖的同時,也紅了眼眶。
  
  他真的在生氣,氣她將自己的身體當成實驗品、氣她不愛惜自己。可是他的心意卻這麼溫柔,天真地以為用這種方式就可以將注入體內的藥劑咂出來。
  
  「黑淩霄,我沒——」
  
  她不想欺騙他,想全盤向他吐實,告訴他,她並沒有將10cc藥劑打進血管。
  
  或許是有一些些藥劑注射進去,但並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因為電腦主機自作主張打電話給黑淩霄後,對她說——
  
  「若是連這麼危險的生死關頭他都不肯趕來,你就算成功把自己變成老鷹或是一具屍體,又能得到什麼?反過來想,如果他趕來了,你希望他看到的是死於實驗失敗的你嗎?」
  
  所以她緩下了注射藥劑的念頭。她也想親眼看看,黑淩霄是如何看待這件事……
  
  黑盼盼才開口說了幾個字,黑淩霄的唇齒已經離開那片被他吮得深紅又咬得出痕的肌膚。膚上有些微被吸出來的血紅和他的津液,但黑淩霄似乎仍不滿意。他沒等她說完話,轉身離開她的房間,殺到廚房,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柄使用率近乎零——因為黑盼盼根本就不下廚——的鋒利菜刀。
  
  「你、你、你——」
  
  黑盼盼瞠大雙眸,被逼到床頭,整個背脊抵在床頭櫃前,動彈不得。
  
  「剁掉它!」黑淩霄簡潔的說了三個字。
  
  黑盼盼絕對相信,他要剁掉的是她身上的某一部分!
  
  她順著他凶狠的眼瞄來,落在自己被吮出一片點點紅印的右手。
  
  你要剁的,是它?
  
  黑盼盼的眼神來回在他與自己的右手之間,很客氣很禮貌地詢問磨刀霍霍的「屠夫」。
  
  「趁著藥劑還沒流遍全身,剁掉它!」黑淩霄殺上床來,左手一扳,將她的右臂鎖握在床頭櫃,準備拿床頭櫃當砧板。
  
  「用一隻手來換你一輩子正常,太值得了!我絕對不允許我嘗過的痛苦,完完全全複製在你身上!」
  
  他像在說服自己,眉宇間的重重蹙皺代表著他的百般不願,但是為了不讓她變成和他一樣的妖怪,他不介意替她斷臂。他甚至可以一輩子成為她的右手,也不要見到她被瘋狂的混種基因所折磨!
  
  「咬緊牙根,我會一刀剁斷它,不會讓你太痛。」
  
  這、這算什麼安撫呀?!白癡都知道砍下一隻手臂的痛楚有多驚人!她黑盼盼才不會被他的三言兩語給催眠蒙騙,開開心心回他——好呀,你剁。為了你,我會忍耐的!
  
  菜刀高高舉起,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透出恐怖的銀色光澤,仔細去聽,說不定還能聽見代表閃亮的狀聲字——鐺!
  
  「呀——我沒打針呀——」她閉上眼,破喉嚷嚷。
  
  菜刀破空而下的速度因為黑盼盼這聲尖叫而頓住,猛然在她手臂前一公分煞祝
  
  「你說什麼?」
  
  黑盼盼一直沒等到斷臂的劇痛降臨,又聽到黑淩霄的問句,她微撐開眼縫,發現自己整個人還是完整的,沒看到自己的右手滾得老遠,或是滿床噴濺的血跡,終於鬆了一口氣。
  
  還好來得及……
  
  「針孔插進了我的血管,但是我沒有注射藥劑。」黑盼盼摸摸自己的口袋,取出那罐藍色液體。「我不是故意用這種手段騙你過來的。我原本真的要將藥劑打入我體內,心想如果我明白你所經歷的一切,也許我會多懂你一些……」
  
  黑淩霄猛然捉過她掌心的藥瓶,朝她頭頂上方那面牆用力砸去,猶如拍死一隻煩人的吸血蚊子。他攤展在牆面的手心後頭流出了藍液,將乳白色的牆壁弄出一塊藥漬,他收緊長指,將殘汁及玻璃碎片全攏在拳頭裡。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你很可能會死?!」他瞇眸的模樣很嚇人。
  
  「我知道……」她吞吞口水。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注射過這玩意的人被擡出去焚燒掉?!」眸子的縫隙更減少幾分,只是其中蘊藏的寒光仍在。
  
  「很多。」正確數字她不確定。
  
  「你知不知道留下來的,只有我一個?!」
  
  「我知道。」
  
  「那麼——」黑淩霄咬牙,雙臂撐著牆,氣勢加上陰影,完全將她籠罩存身下,壓得死死的。「你怎麼會蠢到以為自己能是例外的那一個?!」
  
  「賭運氣囉……」
  
  不懂得看臉色還敢頂嘴,台灣俚語說:七月半鴨子——不知死活,就是指黑盼盼這種傢夥。
  
  「來,把頭放在這裡。」黑淩霄拍拍床頭櫃,偽裝和善的口氣失敗,聽來像有風雨欲來的狂暴。
  
  「做什麼?」看他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準備拍拍她的頭安慰她……
  
  他亮刀,獰笑。
  
  「我試試看一刀剁下,會有什麼下常」反正賭賭運氣!
  
  黑盼盼雙手護住自己的細頸,嚷叫道:「那一定會死的,有什麼好試的?!」
  
  「你也知道一定會死,還有什麼好賭的?!」一刀剁下還不用苟延殘喘,藥劑打進體內可是淩遲至死!
  
  黑盼盼噤聲半晌,看著他繃得死硬的臉龐,心裡有些明瞭,也有些猜測,更是微微泛喜的。
  
  他的憤怒、他的失控,都是因著她而生。如果不在乎她,他大可不必趕到這兒來,大可不必咂吮她手臂上的針孔小洞,更不需要想拿菜刀剁斷她的右手,只為了保全她的生命。
  
  她是聽不見他心裡的聲音,可是她有眼睛,她會看,而她也確實看得清楚——
  
  這個男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沒有變……
  
  在她知道他是這樣在乎她之後,她慶幸自己不曾放棄過他。他是值得的……
  
  「你搬回來跟我住好不好?」黑盼盼攀著他的肩胛,定定凝著他。「我們可以相互照顧……我可以時時看到你……我們回到以前那樣,我什麼都將你擱在前頭,你留下來,陪著我……」
  
  黑淩霄沒撥開她的手,任她環住他的頸,也任她雙手十指穿梭在他的長髮間。
  
  她的央求總是輕軟的,教人無法拒絕,甚至……幾乎沒給他反對的空間。
  
  他不能否認,他懷念每天都能看見她在他眼前蹦蹦跳跳的活潑樣;他討厭每天睜開眼睛,都必須面對另一半空蕩的床鋪好久好久,才能認清自己被迫學習獨立。最該死的是他竟然還想念起她每次炒焦了飯粒時的哀號聲,以及她頂著滿臉汗水,捧著炭灰似的「食物」來獻寶時的可愛神情。
  
  可是——
  
  「我不能。後天登山會要到向陽山三天三夜。這是我的工作,我享受站在高山上呼吸的感覺,甚至偶爾沒人看到時,還可以變成鷹,在山谷間自由盤旋飛翔……我不想放棄這樣的生活。」黑淩霄握住那雙在他頰邊頓住的冰冷小手,不知該將她扳離,還是更貼緊自己。「搬回來跟你住,我勢必會失去這一切。」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7:26

【第七章】
  
  電視新聞報導著一則看似荒誕離譜的社會事件,隨著每一個小時就播放一次的整點新聞,強力放送到每一戶人家的電視螢幕前。
  
  看在別人眼裡,或許這則新聞只會成為茶餘飯後的閒聊八卦,但黑盼盼卻控制不住掉淚的衝動,每看一回就哭泣一次。
  
  「好奇怪的男人,他在親一隻獵豹耶……」電腦主機也陪著黑盼盼看電視,瞧見神奇的SNG畫面還適時發出驚呼,「不知道他有沒有把舌頭伸進去?」
  
  察覺身旁人兒的怪反應,它中斷自己的好奇心,關心地問:「盼盼,你怎麼在哭?」它覺得這新聞很好笑呀,難道她是笑到飆淚嗎?
  
  「他以為那頭獵豹是他要找的人……」黑盼盼擤紅了鼻,摘下厚眼鏡,揉揉淚眼,一手趕忙拿著搖控器轉到另一個新聞台,不錯過其他記者所捕捉到的「親豹」角度。
  
  她抱起面紙盒,準備就緒,繼續哭。
  
  「以為獵豹是他要找的人?黑婕?那個漂亮女王?」電腦主機記得和「獵豹」畫上等號的,就只有這號人物了。它的記憶體又運轉幾秒,「黑婕不是回研究所了嗎?我的備份兄弟這幾天才見過她呀。」
  
  它所謂的備份兄弟就是黑盼盼替研究所改裝好的另一台電腦主機,當中的資料庫是源源本本從它身上copy過去的,但刪除了某幾個程式和功能,不讓這台主機重蹈它老愛調戲美女研究員的覆轍,並且對於晶片的命令完全無法違逆。
  
  黑盼盼曲起雙膝,抽了張面紙,「每隻白老鼠都有他們要面臨的事,選擇面對或逃避,也決定了邁向幸福的路程是縮短還是拉得更遠。黑澔勇敢去面對,所以幸福唾手可得;黑婕卻反方向逃開,將幸福遠遠推走,好笨……」跟某只飛禽一樣笨……
  
  「你好像很感歎?是因為小黑拋下你,去向陽山快活三天嗎?」所以她才會失魂落魄地,說著它聽不懂的話。
  
  小黑是電腦主機替黑淩霄取的代稱。
  
  「反正三天咻一下就過去啦,算一算,他明天就回來了嘛。」它一面玩俄羅斯方塊、一面踩地雷,還有餘力處理系統重整。
  
  黑盼盼覺得很心酸。
  
  她哪裡是因為這個小原因在難過?而是知道自己在黑淩霄心目中,竟然成為會阻礙他自由生活的頭號殺手,她沮喪得幾乎自我厭惡起來。
  
  什麼嘛!竟然把她看成那種人……雖然她曾經真的因為他飛得太快而產生硬留下他的壞念頭,但她只是「想」呀,又沒付諸行動。
  
  「我才不是感歎這個,只是心疼婕而已。」有個人願意這麼愛她,為什麼她要放棄?為什麼她沒有勇氣去試?跟黑淩霄一樣……
  
  「反正研究所的電腦全是你在管的,要是心疼她,就動動你的手指,讓研究所主機自動放出黑婕呀。」黑盼盼又不是做不到。
  
  「就算要放婕走,她也不肯。她需要有人去接她。」
  
  童話故事裡的公主都是被馬車迎接回城堡的,何況是女王。
  
  「誰去接?」電腦主機問。
  
  黑盼盼指指電視螢幕,指腹落在那位正吻住利齒微張豹口的斯文男人。
  
  「他,孟恩愷。」
  
  不過,光靠孟恩愷仍嫌不夠,還必須她助他一臂之力。
  
  她所能做的,就是提供他研究所的地址,以及一張超高權限的研究所晶片卡,讓他能暢行無阻地進到研究所內部。至於黑婕願不願意跟他一塊兒回去,就不是她所能干涉的了。若能,她會高興自己幫得上忙;若不能,那也是黑婕與他的事,她無力也無心多管。
  
  就在隔天黑盼盼特地送上晶片卡及地址給孟恩愷後,竟然在孟恩愷的獸醫診所門外看見了一身黑衣的黑淩霄。
  
  他回來了!
  
  黑盼盼臉上的笑容像是撥雲見日的清澈湖水,躍動著銀銀粼波,整個人都亮麗起來。耳畔聽見因為她突地「拜訪」而仍對她身份存疑的孟恩愷在問:「你又是誰?」
  
  她對著門外的黑淩霄在笑,幾乎無視孟恩愷的存在,連最後那句回答都顯得那麼不經意。
  
  「一個乘著大老鷹翩翩而來的小仙女呀。」
  
  語畢,她奔向了黑淩霄——明明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找她,極可能是為了黑婕才找上孟恩愷,她仍開心此時有他在。
  
  黑淩霄讓她環抱住他的腰際,皺眉看著她穿著單薄的白襯衫,以自己身上的長大衣包覆住她。
  
  「你怎麼會來?」黑盼盼問。他來找她的嗎?
  
  「我看見電視新聞,猜想那個男人會去親吻獵豹,應該是因為他以為那頭獵豹是……黑婕。所以我認為找上他,或許能替她做些什麼。」
  
  「果然……」不是來找她的。也許是因為心裡早就有底,所以她沒有太失望。「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小時前。」他才剛結束登山會的工作,又被魏德彬和魏初雪架出去吃飯。在小吃攤裡的小電視上看見那則疑似「人獸戀」的昨日新聞,他立刻聯想到黑婕。「你為什麼也出現在這裡?」讓一回來就先到她住處的他撲了個空。
  
  「你之前不是要我幫助黑澔他們嗎?我一直記得要實現這個承諾,所以我來幫忙的。」
  
  「你要怎麼幫忙?」他是不懷疑她的能力,只是好奇幫忙的方法。
  
  「不說。」她抱他抱得更緊,想就讓他拖著她走。
  
  「隨便你。」他也不追問。看見她的笑容,他知道她信心滿滿。
  
  「想不想順道去看看黑澔?他工作的麵包店就在附近。」黑盼盼看出黑淩霄有拒絕的意味,她懂他心裡擔心同伴,也希望知道同伴逃出研究所後是否過得好,表面卻總愛擺出冷漠疏遠的感覺,好像被看穿他的溫柔就會有損顏面似的。
  
  她在他胸前擡起小臉,「澔他們都不知道你也逃出來了。你用身體替他們擋下危險,他們看著你倒下,以為永遠失去了你,這會讓他們在幸福之際,隱隱感覺到遺憾。如果你出現在黑澔面前,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讓他們知道你沒事,好嗎?」
  
  黑淩霄迎向她的眼,明明知道她讀不到他的心,卻覺得自己在她眼前毫無遮蔽,被她看穿、被她瞭解,像是清楚他一直擱在心裡的牽念。
  
  「要去嗎?」她綻開笑容,再問。
  
  緩緩的,黑淩霄頷首。不知情的人看了會以為他有多麼不甘願,好似被黑盼盼強拉去做什麼討厭事一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想見見同伴,想看看大家好不好……
  
  也許,黑盼盼也知道……
  
  ※※※※※※
  
  眼前的畫面,很撩人。
  
  兩個出色的男人相擁在一起,像一幅超美型的浪漫BL(boy'slove)構圖。 攻君渾然天成的孤傲氣息,臂間摟抱的受君有別於女人的過度嬌柔,揉和了男性的俊美與女性的精緻……
  
  「好美噢……」眼前的畫面應該要讓人吃味,可是黑盼盼沒辦法,她克制不了欣賞美麗事物的喜悅,而且身邊還有麵包可以當零嘴啃……
  
  她撥開幾塊吐司,將空出來的位置當椅子坐,一面拆開鮪魚沙拉吃了起來。
  
  「食物要先結帳。」櫃檯前的收銀小姐臉色陰沈地提醒黑盼盼,當圓燦燦的眼滑過麵包店一角的BL景色時,細眉輕蹙,整個人的陰沈度向上飆升好幾個百分點。
  
  「連這瓶果汁牛奶一起算。」黑盼盼揚揚剛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飲料。
  
  「四十元。」
  
  「噢。」被打斷欣賞興致的黑盼盼微撅嘴,快步跑到櫃檯先結帳,連發票都等不及拿,又跑回好位置去坐著看戲。
  
  「黑淩霄,你臉上的表情要再高興一點啦!要笑不笑的,反而變得好怪……你看,澔雖然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可是還是很有美感,你好像臉部中風抽搐一樣……」不滿攻君的表現,她還適時做出指導,不過當然是換來黑淩霄惡狠狠一瞪。
  
  黑淩霄不只臉部表情僵硬,他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擺在哪裡……
  
  該死的,他根本不會應付這種情況!
  
  五分鐘前,他和黑盼盼一踏進麵包店,就見到黑澔正拿著「法式櫻桃蛋奶酥」在哄誘櫃檯後的收銀女店員張開口。而店門被拉開時,門上懸掛的鈴鐺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響,引來店內的黑澔及女店員注意——
  
  接著,黑澔朝他撲抱過來。
  
  五分鐘後,黑澔還是死抱著他不放,而黑盼盼不來拯救他,還在一旁覓食、看戲兼說風涼話。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真的……大家一、一定會高興得要死!雖然那時大家發誓要連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可是誰都知道,那叫內疚,也叫自責。想到我們的幸福是犧牲你才換來的,就覺得罪惡……」黑澔不像黑淩霄那樣矜持,心裡的欣喜完全表現在行動上。面對失而復得的同伴,他只能以擁抱的方式來確定雙臂間的體溫及心跳都是真真實實的。
  
  「我被黑盼盼帶走了。」很久很久之後,黑淩霄才在尷尬中開口。短短一句話,解釋了他沒死成的原因。
  
  「盼盼,妳真好。」黑澔投給一旁的黑盼盼感激的眼神,媲美小動物在乞食般的閃閃發亮。尤其不久前他的雙眼才被感動的淚水洗滌過,水燦度更是驚人。
  
  黑盼盼隨意揮揮手,告訴他——沒什麼啦。
  
  好不容易,黑澔放開了黑淩霄——只是由擁抱改為牽手。他將黑淩霄拉到收銀女店員面前。
  
  「寧熙,我跟你說噢,他是我兄弟,叫做黑淩霄。他是我的好兄弟噢,我們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黑澔興奮地向女店員介紹,但顯然女店員興致並不高,只是隨口應了聲,就去應付其他上門採買麵包的顧客。
  
  黑澔完全不因此而感到挫折,喜悅沒減少半分,繼續將黑淩霄拉進店後廚房,大聲宣告——他是我的好兄弟噢!
  
  更詭異的是,廚房裡還響起如雷掌聲。
  
  黑淩霄感覺自己好像踏進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熱情奔放,所有的喜怒哀樂都這麼明顯且不虛偽——
  
  他並不討厭,只是不知該如何應付。
  
  「你和盼盼終於有結果了?」黑淩霄好不容易才從廚房那一大群學徒師傅及老闆的熱切寒暄裡逃出來,雙手多了好幾袋各式剛出爐的西點麵包、點心。在小小的走廊間,黑澔好哥兒們地勾住他的肩,神秘兮兮地問。
  
  這句話,成功地讓黑淩霄原本笑僵的俊顏有了改變。
  
  「什麼結果?」
  
  「就是感情結果呀,例如訂婚、結婚、生小孩之類的。」黑澔很樂見大家都幸福。
  
  「沒有。怎麼這麼問?」
  
  「你不是和盼盼……」黑淩霄的反應出乎黑澔的意料,他以為自己會得到好的答案。剛才黑淩霄和黑盼盼進麵包店時,還如膠似漆地纏成一塊兒……一件大衣包著兩具軀體,怎麼看都像熱戀中的人。
  
  「我跟她沒什麼。應該說……」黑淩霄頓了頓,補充道:「我跟她,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黑澔眨眨眼——天真無辜的表情由他做來還真是合適。「那也不錯呀。」
  
  「不錯?」這個回答聽來頗怪。
  
  「你不是很久以前就喜歡盼盼嗎?」黑澔繼續扮無辜,「所以和以前一樣也不錯。」只是進展得有些慢。「我一直很羨慕盼盼還有凝,她們都是被人愛著的。我也很羨慕你和煉,你們有支撐你們活下來的動力……不過我現在也找到我的『動力』了。」黑澔瞄了收銀台一眼,笑中有幸福,也有甜蜜。「所以我不用太羨慕你們這兩對——」
  
  黑淩霄插嘴,阻止了黑澔幸福到可以搾蜜的笑語。「等等。你說黑煉和黑凝,我可以理解;但我和黑盼盼跟他們根本搭不上關係。」
  
  「有呀!黑煉愛黑凝,你不是愛盼盼嗎?」黑澔說得再理所當然不過。
  
  「我什麼時候愛過她了?!」黑淩霄覺得一股熱氣沖腦,他直接將它解釋成怒氣,殊不知,那股熱氣化成了顏色,在他的雙頰暈開,泛成暗紅。
  
  「不會吧?!你自己不知道嗎?我們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呀。」黑澔比他更驚訝。黑淩霄是真遲鈍還是假遲鈍?8你在十歲以前,每次看到盼盼到研究所就會臉紅紅,十歲以後超愛找她麻煩,惹得她每次都跑進你的籠子裡和你扠腰對峙。十五歲開始,你的眼就常常盯著盼盼,有時跟你聊什麼,你都不感興趣——除了「盼盼」這個話題之外。你……不會不知道自己愛上她了吧?」黑澔覺得黑淩霄在接受基因實驗的過程中,可能不只被注射了老鷹的基因,或許還有樹懶——那種傳聞中被大頭針扎到,要三天後才會有疼痛反應的超遲鈍生物。
  
  「我……那是……」黑淩霄想做垂死的掙扎,但是他能反駁的,竟然只剩隻字片語。
  
  「別告訴我,你到今天、現在、此時此刻才發現你是愛她的!」見黑淩霄啞口無言,黑澔只能拍拍自己的額頭,做出暈眩的動作。
  
  黑盼盼好可憐、好辛苦、好吃力呀……
  
  黑淩霄低下頭,有種被羞辱的感覺。
  
  他不是遲鈍,他只是不會分辨那樣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沒見到她時,情緒躁動難安;見到她時,又不懂該怎麼對待她。
  
  「你的表現實在是太內斂了,高興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不高興也是這樣,讓人從外表看不懂你到底在笑還是在生氣……盼盼會讀心,你是知道的,而她也很習慣運用這種能力,讀心對她來說就像呼吸一樣。她太依賴這項能力,讓她……不懂得怎麼去看人,她以為只要去聽,就可以分辨好壞。可是面對你,她什麼都聽不到,她會害怕的。」尤其是面對最在乎的人,那種害怕和介意更是加倍。
  
  「我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害怕的。」還不是一樣活蹦亂跳,掛著笑臉纏著他……害怕?恐怕是騙人的吧。
  
  「你看不出來?」黑澔拍拍他的肩胛,歎問:「那為什麼我看到了?」
  
  黑淩霄聞言,愕然看著他。
  
  「你牽牽她的手,就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言盡於此,這傢夥再不開竅,他也沒轍了。
  
  黑澔率先走出走廊,身後跟著一臉沈思的黑淩霄。
  
  「澔,你向大家宣告完了嗎?」黑盼盼已經吃完一條鮪魚沙拉,現正大啖一顆「草莓大福」——粉軟軟且飽具口感的紅豆麻糬裡包進一整顆新鮮草莓的日式甜點。
  
  「呀!」黑澔微訝。他和黑淩霄聊著聊著,都忘了正事。「還沒!我還要到大街上分享,讓大家都知道,淩霄還活著!淩霄是我的好兄弟!」
  
  「拜託……」無力的沈吟,同時出自於黑淩霄與收銀台後的沈寧熙。
  
  「來,淩霄,我們一起到街上去大聲宣告——」黑澔開開心心準備拉著後頭的黑淩霄,卻見到黑淩霄一把拖住涼涼吮指的黑盼盼,飛也似地奪門而出,狼狽逃竄。
  
  留下黑澔在身後亢奮的嚷嚷「要再來玩噢!」、「想吃麵包就來找我噢!」還有對著滿街人驕傲的炫耀——「那個穿黑長大衣,高高瘦瘦、中長髮的帥哥是我兄弟,我的好兄弟噢!對對,就是紅衣服太太剛剛指的那個,他是我兄弟噢……」
  
  「走慢一點,我跟不上你……」黑盼盼頂著裝滿鮪魚沙拉、草莓大福,還有一瓶果汁牛奶的沈重胃袋,加上腿沒他長、步伐沒他大,右手被他緊緊握著,被迫追上他的快步。
  
  黑淩霄放慢速度——也許是覺得距離黑澔所處的麵包店已經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黑澔的興奮嚷叫也聽不見了;更或許是體恤黑盼盼追得辛苦。
  
  黑盼盼好喘,彎著小小的身軀強力籲喘著新鮮空氣,想伸手拍撫自己的胸口順氣,發現自己的手仍擒握在他的大掌裡……她並不是很想掙開,畢竟這樣的機會難得。
  
  「澔比以前更快樂、更活潑了。」黑盼盼漸漸不覺得喘得難受,只是喉頭仍有些乾啞,才開口道。
  
  「也更教人吃不消。」黑淩霄以前就知道黑澔的性子較隨興,高興時就是哈哈大笑,不擅長偽裝。只是他沒料到,黑澔離開研究所後竟然變本加厲到這種恐怖的程度。
  
  「這樣的他很可愛呀。」黑盼盼倒是抱持反向看法。現在的黑澔,真正像顆小太陽,暖暖的。
  
  她看見黑淩霄唇邊淺淺的笑意……雖然他嘴裡說吃不消,心裡仍覺得很開心吧。
  
  「你之前不是替我弄了一個新身份嗎?替澔也弄一個吧。」連說出請求都聽不到低聲下氣。
  
  「幫澔也弄一個?」
  
  「這個社會上有許多事不是都必須用到身份證?」他也是最近才發現那薄薄的一張紙,用途有多大。
  
  「是呀。」大至各家銀行開戶,小至租書店借書,身份證都通用。
  
  「我想,也許澔哪一天會想結婚,有個新身份,對他來說會相當方便。」
  
  結婚呀……有這個可能性。這兩個大男人抱在一塊時都沒發現收銀台小姐的臉色有多沈,像是隨時都會拿法國硬麵包來打人。她倒是看得很玩味,也讀心讀得很痛快——
  
  郎有情、妹有意,步入禮堂的機率很大,要是沒有身份證,一些結婚登記都很麻煩的。 畢竟一個在十來歲就被宣告死亡的小男孩還能結婚,那也很可怕。
  
  「當然好,我今天就回去弄一張給他。你說,讓澔擁有乙級烹調技術士證和營養師證照,曾到法國勃根地、日本劄幌、義大利和英國進修,並且得到法國權威米其林美食評鑒三星主廚,這樣的經歷怎樣?還是要再誇張一點?」她開始設想要替黑澔偽造出怎樣的新生命背景。
  
  「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想澔也不明白,只要給我們一個最簡單的身份,讓我們像平常人一樣能在社會上生存就夠了。」至於什麼烹調技術士證、營養師或是幾顆星主廚,都不過是多此一舉。
  
  「我知道了。不過,我讓澔和你變成真正的兄弟,好不好?」黑盼盼仰頭問他,知道他會喜歡這個安排的。「澔年齡比你大,是你哥哥,接下來有個大姊黑凝……黑煉不行,如果他也變成了兄弟,他就不能和黑凝在一塊兒了。你排行老三,黑婕是老四,黑絡最小,就當麽弟。」
  
  「沒必要這樣——」
  
  「你們跟家人沒什麼不同呀。你會替黑澔要個新身份,以後一定也會為了黑婕開口,再來黑凝、黑煉、黑絡……我乾脆一次全替大家做齊了,也省得麻煩。好不好?」明明是他該央求她的,可是從她的口吻聽來,卻好像是她在軟言拜託他。
  
  「什麼都隨便你。」也許黑盼盼說的對,他還是會為了其他人而向她開口……
  
  什麼都隨便她噢?那她直接去竄改黑淩霄的婚姻紀錄,讓他變成已婚人士,身份證的配偶欄寫上「黑盼盼」這三個字好了。
  
  「你會冷嗎?」黑淩霄驀地問,話題和方才相差十萬八千里。
  
  「冷?我都熱得冒汗了耶。」尤其剛剛又被他拖著跑了一段路,她額上還佈滿細汗。她用肩胛部分的襯衫衣料去抹汗。
  
  「為什麼你的手在發抖?」黑淩霄微微擡高他始終握住的蔥白細荑。他介意極了黑澔說的那番話,緊握住她的手,竟然真的發現她在打顫。
  
  無論她笑得多自然,眸子像明亮的彎月,嘴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額前有著熱汗,臉頰也紅撲撲的,她的手……卻冷冰冰的。
  
  「有嗎?」黑盼盼跟著看向自己的手。他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霸道地收攏住她的,連日的登山日曬,讓他的皮膚像熟透的麥子,擁有健康的顏色,罩住她的纖白,形成強烈的對比。
  
  「可能是因為你從來沒有主動牽 過我的手,我在緊張……」她露出靦腆的笑,沒被他握住的左手搔搔自己的頰畔,有些手足無措。
  
  緊張?
  
  一個趁他無法動彈時剝光他衣服、放熱水替他擦澡,還主動吻他的傢夥在說緊張?聽來像是某種差勁的謊話。
  
  「你不像是會為這種小事而緊張的人。」
  
  「幹嘛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不懂『矜持』這兩個字怎麼寫一樣……」太傷人了吧!她也是會害羞的呀!
  
  「你不會是害怕吧?」黑淩霄試探地問。
  
  「害怕?我……我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手牽手,這種程度,我才不……」她沒了聲音,似乎察覺自己在自欺欺人。
  
  「你在怕什麼?」他沒忽略她的落寞。印象中,她總是活力十足、精力旺盛,加上她喜歡冒險實驗的個性,他以為這輩子也不可能看見這模樣的她。
  
  黑盼盼擡眼,鏡片後的水眸有些閃爍,眼光交會,她慢慢又紅了眼。
  
  她的轉變來得太快,前一秒還說有什麼好怕的,下一秒眼眶卻蓄滿了眼淚,像個小娃娃,要哭要笑僅止須臾之間,讓他措手不及,毫無心理準備。
  
  「我怕什麼?」她喃喃重複他的問句,強留住睫上的水珠子,不容許它輕易落下。
  
  她怕他放開她的手,怕這樣小小的幸福牽繫不過短短幾分鐘。
  
  也怕他飛得好快,快到已經將她拋得好遠,將她當成累贅。他的世界那麼大,卻似乎沒有將她擱在裡面,他飛向自己的廣闊未來,卻把她留在了原地。她伸長了手,怎麼也觸碰不到那只自由無拘的蒼鷹。
  
  她知道自己那麼愛他,渴望他有回應,渴望到心都微微揪著疼。
  
  心裡明白他對她不是全然無意,卻也因為如此,讓她更無法瀟灑轉身離開,這種想被愛的心情,幾乎變成了折磨。
  
  關於這些,她不能說出口,不想讓他以為她自私,想藉此阻礙他的飛翔。
  
  「我怕黑婕和那位孟先生沒辦法順利逃離研究所……」好不容易,黑盼盼找到一個足以搪塞的理由。天底下讓人擔心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不需要將她的恐懼明白地說出來,尤其是說出來也不見得有任何助益。
  
  瞧見黑淩霄要開口,以為他是要她助黑婕一臂之力,她先笑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去一趟研究所。我答應過你會幫他們的,我一定做到。」她挽著他的手臂,將臉頰熨貼在他的手臂上,藉著這個親暱而自然的舉動,藏住那顆不聽話滑下眼眶的眼淚。
  
  她會盡她所能,幫助他們這群被折磨那麼多年的人。
  
  至於她的恐懼,她總會習慣的……
  
  ※※※※※※
  
  「我說過,只要你讀了他們的心,你會放過他們的。就像你那天去蛋糕店見了澔,你也無法狠下心奪走他的幸福……爺爺,事實上,你是個心軟的人。」
  
  黑盼盼從牆上小小的監視器畫面看見孟恩愷與黑婕離去的身影,輕輕地笑,心裡很是安慰。她抱著白髮老人,感激他願意放手讓黑婕自由。
  
  她聽見白髮老人心底的苦笑,及這些年來的懊惱。
  
  當年以人體進行實驗,憑借的是對研究的狂熱,心境轉變之後,才發現自己過去的所做所為近乎荒唐,然而一切已經於事無補。如今有人願意替他幫這些孩子,他滿懷感激。
  
  「盼盼,我說過,不要讀我的心。」
  
  「爺爺,彼此彼此。」攙扶著白髮老人坐在沙發上,她捧上香熱的烏龍茶。「那個孟先生通過你的認可,所以你放心將婕交給他了。」
  
  白髮老人喝口茶,沒給正面回應,只是眼中笑意很濃,仍看得出他對孟恩愷的讚賞。
  
  「其他人若是無法和黑澔及黑婕一樣,我還是希望他們可以回來研究所,或許對他們會好一些。在外頭求生存不是簡單的事。」他說道。
  
  「他們的適應力超乎你的想像,你放心吧。說不定過幾天就換黑絡拿蛛絲勒著你的脖子,逼你放他一馬;也說不定下個月黑凝就挽著黑煉的手出現在你面前,要你保證不再騷擾他們。」
  
  「那黑淩霄呢?」白髮老人問,有些逼人。
  
  黑盼盼臉上的笑意有些僵,但沒維持太久,佯裝輕快道:「他過得很好,有份穩定的工作,又正好符合他的興趣,他不適合回來研究所啦,放他走吧……」
  
  「盼盼,你為什麼要說出違心之論?」
  
  「呀?」
  
  「你心裡明明想著要留下他,不讓他飛去,要牢牢抓住他,用任何手段都好……為什麼說出口時,變得如此虛偽?」
  
  驚覺自己忘了掩藏心事而被看透透的黑盼盼咬著唇,因為自己內心的醜惡而難堪不已。
  
  「我現在才知道,心口不一是件這麼容易的事……」她知道人性總是自私,她不會是千萬人中唯一一個善良的好人。只是她想將這種想法藏起來,反正無論心裡的念頭有多壞,只要嘴上不講,就不會有人知道……沒想到還是被老人聽見了。
  
  「你實際上很不希望黑淩霄過得這麼好吧?」白髮老人也不拐彎抹角,幾乎要完全逼出她藏在心底深處最醜陋的惡魔。「他越順遂,你反而越心慌。你希望他依賴著你,希望他沒有你不行,希望自己主控著他的喜怒哀樂,最好你一笑,他就跟著開心;妳一哭,他跟著難過,是不是?」
  
  在這一刻,黑盼盼多想捂起雙耳,不去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被赤裸裸挖出來檢視。
  
  她只能求饒般地低喃,「你不要再讀我的心了……」
  
  不要再將她剝個乾淨,讓她的惡念無所遁形。
  
  要是不說破,她可以假裝自己是如此寬大,能容許黑淩霄離她遠去、能接受自己已經被他狠狠拋下的事實……
  
  只要不說破——
  
  「如果我派裘德去抓他回來,你認為如何?」
  
  黑盼盼瞠目結舌,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還沒能開口,卻見老人先一步扯開笑,柔化了風霜滿佈的慈藹面容,眼神卻犀利無比。
  
  「我聽見你的心在說——好。」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7:45

【第八章】
  
  她真的……好壞。
  
  明明知道老人即將有所行動,她應該要通知黑淩霄,讓他有所準備,可是她卻……什麼也沒說。
  
  她的心裡,真的害怕黑淩霄飛離她。
  
  她的心裡,真的奢望有人替她留下黑淩霄,用任何方法都好。
  
  「要留下一隻飛禽,最快的方法就是將它關在鳥籠裡。」
  
  老人的話還在她腦子裡迴盪不休,每一次當她想拿起話筒,撥電話給黑淩霄時,這句話就像淬了毒的藥,一點一滴淌進她的心湖,讓她屈服,握在手裡的話筒終是擱回原處。
  
  「盼盼早安,吃飽了沒呀,來杯阿華田好不好?」電腦語音快快樂樂地響起。每天早上七點,是它準時自己開機的時候。
  
  乍聞「偽黑淩霄」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黑盼盼重重一震,幾乎被嚇得彈跳起來。
  
  「嚇到你囉?」一杯香甜的熱可可遞到黑盼盼眼前。「心不在焉才會被我嚇到。你在想什麼?又在想小黑噢?」
  
  黑盼盼害怕聽到「黑淩霄」的聲音,立刻動手將電腦主機的聲音切換——任何一種聲調都好,櫻桃小丸子的也行,蠟筆小新的也罷,就是不要是黑淩霄。
  
  那會讓她好罪惡!
  
  電腦主機發出的聲音變得尖細,像是有人用變聲器將男聲硬轉成女調。
  
  「唔唔,我不喜歡這個聲音啦!好難聽噢!」它怪叫嚷嚷,「你不是很喜歡我用小黑的聲音跟你說話嗎?」每次都要它說好多遍,今天卻這麼反常?
  
  「我……今天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小倆口又吵架囉?」電機主機在替自己調音,一會老一會少;一會男一會女,終於調出它滿意的音色。
  
  「哪有……」要吵也是等黑淩霄被捉回去研究所,才會對她吼、對她叫吧,不然就是冷著眸瞪她。
  
  「盼盼,你怪怪的噢,從前幾天回來後就很不對勁……你做了什麼壞事嗎?我嗅到心虛的味道噢——」它拉長尾音,還不忘倣傚抽鼻聲,像只嗅覺出眾的狗兒。
  
  「你哪來的鼻子去嗅呀?!」因為被它看穿,黑盼盼欲蓋彌彰,口氣又急又凶。
  
  「那只是一種形容啦,反正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想做什麼違背善良風俗、挑戰仁義道德的壞事。」它一副「猴——你該糟」的口吻,只指少了根食指來輔助它的動作。
  
  「再吵我就把你拆成一堆破銅爛鐵!」不要再挑釁她脆弱的理智啦!
  
  「我就說嘛,開始惱羞成怒了——」果然被它猜中了吧!
  
  黑盼盼已經夠忐忑、夠天人交戰了,還得應付這台聒噪的電腦……她幹嘛自找罪受呀?!
  
  她食指一點,像是電視劇裡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女,只消動動手指,就能封住對方的啞穴——power鍵。
  
  叭的一聲,電腦螢幕瞬間變暗,電腦主機被禁止發言,還給黑盼盼安靜的空間。
  
  她呷口熱可可,嚥下喉頭翻騰的內疚。
  
  她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不,應該說,她什麼都不做,到底對不對?
  
  「我說你耍這招很無恥噢,欺負我是台沒手沒腳沒主權沒人權的電腦嗎?」螢幕陡地一亮,開機畫面才剛剛從黑暗中浮現,抱怨的聲音已經先嘟嚷開來。
  
  黑盼盼無力申吟。
  
  到底是哪個智障設定它的自動開機程式,又是哪個白癡賞了它一顆先進的CPU來淩虐她?!
  
  好,是她,她就是那個智障兼白癡!
  
  「我好心煩,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不要跟我說話好不好?」黑盼盼本想直接扯掉電源線的,壞就壞在之前她貪圖便利,將整間屋子的設備都和電腦主機做了結合,那台聒噪的傢夥掌控這屋子大大小小的電器兼水龍頭,如果只是關機還不至於影響民生需求,但如果拔掉插頭,將陷入斷水斷電的窘境。
  
  「好嘛好嘛,我不跟你說話,我放音樂給你聽好不好?」心情煩躁、火氣旺盛,音樂是最好的調劑品。
  
  它努力挑選著曲目,「你喜歡小黑,我就放首跟小黑有關的歌給你。」呼呼,它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幫手呀。
  
  緊接著,旋律滑了出來,男歌手高亢又穩健漂亮的聲音唱活了歌詞蘊含的意境及渴求——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小鳥,想要飛卻怎樣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
  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我永遠都找不到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作詞:李宗盛作曲:李宗盛)
  
  黑盼盼像被天降怒雷給轟傻轟僵,歌詞像雷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我享受站在高山上呼吸的感覺,甚至偶爾沒人看到時,還可以變成鷹,在山谷間自由盤旋飛翔……我不想放棄這樣的生活。」
  
  對了,黑淩霄這麼說過的,他尋覓著屬於他的生活方式,就算她害怕、就算她不希望,那又如何?她無權替他決定他的後半輩子要以什麼方式度過,就如同有人強迫她放棄去愛他,她心底也不會快意,而她……憑什麼將這種痛苦加諸在他身上?只因為她想自私地留住他?!
  
  是她自己追不著他的飛翔,她該面對自己的無能,而不是挫斷他的翅膀!
  
  「搬回來跟你住,我勢必會失去這一切。」
  
  如果她真的放任爺爺的做法,不是正應合了黑淩霄那時的話?真的是因為她,讓他失去這一切——
  
  黑盼盼慌亂地捉過話筒。她不能讓黑淩霄再被帶回來!她再怎麼自私,都不可以!
  
  撥過去的電話沒人接,她沒再多想,也怕自己多遲疑一秒,就會再度改變心意,順應了自己的惡劣自私。她胡亂套上薄外套,抓起車鑰匙就往地下停車場沖,開出她的紅色NewBeetle,火速飆往黑淩霄的住處。
  
  到了黑淩霄的公寓,卻撲了個空,她轉往魏德彬的住處狂按電鈴。
  
  門打開,探出了魏初雪嬌俏的小臉,她一臉吃驚地看著黑盼盼。
  
  「黑姊姊?」
  
  「黑淩霄去了哪裡?」
  
  「怎麼今天大家都來問黑大哥去了哪裡呀?」魏初雪好疑惑,但仍是乖乖回答,「有位自稱是你們叔叔的男人,帶著一大群堂兄弟來找他。」
  
  說到「你們叔叔」這四字時,魏初雪還不忘仔細觀察黑盼盼,想從她臉上看出端倪,果然就見到黑盼盼蹙眉沈思,這更證實了魏初雪的女性直覺——黑盼盼和黑淩霄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她輕輕一歎,續道:「我跟他們說,黑大哥到後頭那座小山上紅磚砌成的給水塔去了。」
  
  她領著黑盼盼到樓梯間的小窗,遠眺而去的山腰間就是她說的紅磚給水塔。那是一棟高約四層樓的老舊建築,外觀看來已然斑駁。
  
  「黑大哥很喜歡去那裡,我問他,那種荒廢的地方有什麼風景好賞的,他只說視野好。」
  
  聽到「叔叔」這個陌生稱謂,黑盼盼心裡已經有底了。 別說黑淩霄沒有親人,連她都不知道何時冒出一個「叔叔」,更別提什麼堂兄弟了!
  
  那些攀親帶故的傢夥,除了研究所的人,不做其他聯想!
  
  黑盼盼匆匆拋下一句謝,沒空理會魏初雪一臉想多追問些什麼的神情,就驅車朝山腰那處給水塔飛馳。
  
  行駛到必須要徒步才能前進的山林小徑,她下了車,拖著從來不加鍛煉的身體,很辛苦很辛苦地跑著——她體力雖然不夠,但是耐力十足,足夠支撐她用最快的速度來到紅磚給水塔。
  
  「用麻藥槍!」
  
  頭頂上飄下來這句詁,黑盼盼猛擡頭,確定那是裘德的聲音。
  
  她尋找著能上去給水塔頂端的階梯,終於在右側方發現約略半臂寬的半毀石階,外圍的圍牆早不知道坍方到哪去了。
  
  她盡可能不去注意腳下踩著的石階正鬆動的搖晃,省得因為過度恐懼而腿軟。
  
  三步並做兩步地上了塔頂,她正巧來得及阻止裘德及研究所人員——
  
  「住手!」
  
  她大吼著,然後,楞祝
  
  塔頂上的情景,和她一路爬上來時腦中所演繹的畫面不太一樣,至少……她覺得情況不像她以為的那麼糟糕。
  
  以黑淩霄為中心點,半徑四十公分外散佈著被打癱的研究所人員,每個人臉上的「色彩」都不太好看,又是淤紅又是咯血、嘔膽汁、吐胃液的狼狽樣,獨獨站得直挺的黑淩霄毫髮無傷,一雙鷹眸正望著她。
  
  那句差點要脫口的「不許你們傷害黑淩霄」的嚷叫,在此時完全派不上用場,害她只能咕嚕一聲,將句子吞回肚子裡。
  
  她終於知道黑淩霄為什麼老愛爬到塔頂來賞風景。由此處鳥瞰,幾乎可以望遍山下景物。雖然不比山頂遼闊,但也勉強能滿足居高臨下的渴望。
  
  「盼盼,你來幫忙的嗎?」裘德滿口鮮血,說話時還隱約能聽到他下顎發出詭異的裂聲——被黑淩霄打碎的。
  
  「我不是……」她是來救人的。
  
  「有了你,要逮到黑淩霄不是難事。你有沒有帶麻醉槍?」裘德發音完全不標準,可能是因為上下牙關完全無法咬合。
  
  「都說了我不是來……」
  
  「是你要人來抓我的?」黑淩霄的聲音和在山風裡,有些低喃,若不注意,會以為只是哪陣風聲拂過耳畔。「他說,是你要人來抓我的。」
  
  「我……不能算是我要人來抓你的,可是,我也不能否認……」因為爺爺聽見了她心底最最自私的渴求,加上她真的也動過這樣的念頭……
  
  她不能辯解,也沒有立場辯解。
  
  黑淩霄得到他要的答案,不再追問。
  
  再問也沒有意義——
  
  他信任過她,她卻踐踏他的信任!
  
  「黑淩霄,給我解釋的機會……」她小手揪住他的黑大衣,他卻一把甩避開來。
  
  「你又想狡辯什麼?!我根本不想再聽見你的聲音!」聽見裘德說是黑盼盼主導一切,他一個字也不相信,還傻傻地等著她開口替她自己澄清。他沒有懷疑過她,只要她說「不是」,他就會再全盤信任她。但是,她給了答案——她不能否認!
  
  不給她機會,黑淩霄旋過一身的黑,須臾間,大衣襯衫長褲落地,頎直的身影化成了鷹,長嘯一聲,拂振雙翼,頭也不回地由山腰俯衝到山下。
  
  「黑淩霄,你不要走,不要在這種時候離開!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自私,我想留下你,我怕被你遠遠拋下來……」黑盼盼哭著想追過去,腳步卻只能被阻隔在塔頂邊緣,而黑淩霄仍離她那麼遠。
  
  她回身,要跑回停在山路邊的NewBeetle,不願黑淩霄抱著這樣的仇視離她遠去。或許他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但是她不能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就在黑盼盼轉身的同時,她看見裘德手上的麻醉槍已經瞄準變成飛鷹的黑淩霄,食指就要扣動——
  
  「他現在在飛呀!你用麻醉槍射他,他會掉下來的!」黑盼盼心急地撲過去。黑淩霄飛在半空中,若被射中,藥效一發,他絕對會活活摔死的!
  
  咻!
  
  扳機扣動,如流星墜地般的針劑疾射而出,黑盼盼挺身擋下,針劑射入她的右胸口,泛開灼熱的痛。
  
  那不過是麻醉針,除了皮肉之傷,以及暈眩的作用外,並不至於讓她有危險。但是黑盼盼擋針的身勢太過慌亂,她只顧著前方,卻忘了腳後是沒有任何阻擋的塔頂。
  
  她踩了空,後傾的身子滑出塔頂,直直從四層樓的高度摔下去。
  
  「盼盼——」
  
  「呀——」
  
  裘德的驚呼和黑盼盼的失聲尖叫,喚回黑淩霄匆匆一瞥,而這一眼,教他心驚膽戰。
  
  「救她!快救她!」
  
  不需要裘德命令或請求,黑淩霄早搶先一步折回來,自天空衝往下墜的黑盼盼方向,鷹爪握扣住她的細腕,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對羽翼間,努力想對抗重力加速度。
  
  但是黑盼盼墜落的身勢太快,加上鷹與人的形體差別,他非但沒辦法將她拉起,反而因為緊緊抓住她,連帶被拖摔下來。
  
  拍上臉頰的風像是有力量的摑掌一般,拂得臉頰刺痛。
  
  她的身體漸漸麻痺,麻醉劑的效果快速蔓延在血液裡,她覺得身子不像是往下掉,反而開始輕飄飄朝天上浮,但是為什麼該是越來越貼近的白雲,此刻卻是退離得更快?
  
  就在要撞上地面前,黑淩霄心一橫,捨棄了鷹形,在空中盡力揮舞的鷹翼恢復成人的臂膀,迅速俯身抱住黑盼盼,用自身的軀體去抵擋衝撞。
  
  巨大的撞擊聲之後,一片寧靜,沒有半絲呼疼嚷痛的聲音,只有樹梢上被驚擾的鳥群拍翅飛離的不滿叫啼,以及葉子離梢的輕落聲。
  
  遠遠的,黑盼盼掉落的厚片眼鏡碎了一地,隔沒幾步,黑淩霄側躺著,整只率先著地的左手臂完全失去知覺,連根指頭也動不了,想必是嚴重骨折,卻仍收握在黑盼盼的腰間不放。
  
  黑盼盼動也不動,背脊毫無隙縫地貼熨在他胸前,他咬牙忍住左手的劇痛,以右手撐起自己。
  
  「黑盼盼……」他喚了幾聲,擔心她嚇傻,或是悶悶地在哭。
  
  等了良久,他都沒等到黑盼盼有任何反應,身軀連半點抖顫也沒有。
  
  黑淩霄動手將她翻過來,她閉著眼,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神情,像是熟睡了一樣,完全不像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該有的反應。
  
  微翹的髮絲沾附在她額前頰邊,他伸手去撥開……
  
  本以為指腹上的水濕是她受驚嚇過度的冷汗,可是那麼鮮艷刺目的顏色,不單單只是汗水而已……
  
  ※※※※※※
  
  頭,好痛。
  
  像有一大群小矮人在她腦子裡施工,敲敲打打又挖挖掘掘,非得要挖出幾個窟窿才肯罷工似的,又像是黑淩霄在她耳邊吼得震天價響,每次在她興起蠢念頭時,他就會板起臉孔斥責她,聲音明明是冷冰冰的,卻有本領轟出幾噸的火藥味。在他面前,她不是什麼天才女,而是一個為了博得他注意而耍蠢的小笨蛋。
  
  噢,真的好痛……為什麼神智越清醒,痛楚就越清晰?要是這樣,她情願繼續昏沈沈睡死,也不要被這麼尖銳的疼痛所打擾。
  
  疼到骨子裡,她打起了冷顫。她想蜷縮在棉被裡煨暖自己,想抗拒這種像渾身光裸躺在雪地裡的難耐冰冷……
  
  被強烈的不舒服給逼醒,黑盼盼睜開眼,眼前淨是迷迷濛濛,像是被摘掉了眼鏡,一千五百度的朦朧。
  
  「噢……」她的頭像要裂開一樣,忍不住溢出痛吟。
  
  倏地,很恍惚的視線裡閃進一道黑影,小小驚嚇到她。
  
  她瞇起眼,很不清楚。再瞇細一些……還是很不清楚。
  
  就在她忍著痛,想撐起軟綿綿的身子時,那道黑影主動逼進她,讓她看得明白。
  
  「黑淩霄……」她喚出黑影的正確名稱。
  
  「躺好!」他輕壓著她的肩膀,不讓她爬起來,就連那只插滿滴管的細膀子伸來,也被他一把擒住,塞回棉被底下。
  
  「你怎麼了?你的手……」她瞧見他打上石膏的左手臂。
  
  「我叫你躺好,你是聾子嗎?!」
  
  「你受傷了……是不是他們用麻醉槍射中你,你才會摔下來,摔斷手了?!」她臉上寫滿了擔心,有片刻記憶中斷,忘卻自己在麻醉槍射出的瞬間,已經替他擋下來。
  
  「黑盼盼,你不要雞同鴨講,躺下來——」拜託,誰傷得比較重呀!他不過是折了左手、斷了兩根肋骨,以及左腿輕微挫傷,而她卻是撞破了頭——在他以為自己完完全全抱住她,不讓她傷到任何一處而沾沾自喜時,竟忽略了兩人著地的草堆裡,凸起一塊拳兒大小的硬石,她的腦袋側擊到它,頓時鮮血直流。
  
  「你為什麼都不說話?!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黑淩霄一怔,看向她,她眸子還是瞇得好細好細,好似非得如此才能瞧見他。他只剩一隻手臂可以壓制她的蠢動,所以當她雙手並用地探向他的左手,他根本不知道該先抓住哪一隻,加上她的問句,讓他頓住了所有句子,心裡隱約泛起一陣惡寒——
  
  「我叫妳躺好!」他自認為他的音量絕對不是蚊子叫,根本不可能小到讓她聽不見。
  
  「你說話呀!」黑盼盼急急叫著,「你吼我罵我都好,不要不說話!」她現在沒戴眼鏡,根本無法看清他的表情,若聽不到他的聲音,等於是將她推進無聲無息的地獄。
  
  黑淩霄猛地起身,朝病房外跑去,被他撞到的椅子傾倒,黑盼盼模模糊糊覷見它落地,該是發出震天價響的碰撞聲,此時,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不對……她現在所處的地方,安靜得太不對勁。
  
  半點聲音也沒有……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安靜的地方,沒有談話聲、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她自己呼吸的聲音……
  
  即使黑淩霄身後尾隨了好幾名白袍醫生及護士再跑進病房裡,她還是沒能聽到一絲絲的動靜。
  
  「血塊壓迫到她腦部區塊,引發聽覺喪失,就像有人在嚴重撞擊後會雙眼失明或是記憶喪失。」做完電腦斷層檢查,主治醫師手執電腦斷層片子簡單解釋。
  
  當然,醫師的話,沒有任何一個字能滑進黑盼盼耳裡。她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記起了方才遺忘的片刻記憶,趁著醫師在說話,她悄悄伸手去握住醫師的手掌,屏息凝神地讀,發現無法像以前,只要碰觸到人,就可以將對方的心裡話聽得清楚。
  
  無論是透過嘴巴說出來的,或是潛藏在心裡的,她都聽不見了……
  
  眼前像是放映著無聲電影,她看著老人和主治醫生在說什麼,雖然距離有些遠,還是能看到老人寫在臉上的擔心。
  
  她大眼骨碌碌地四下張望,尋到了黑淩霄。
  
  他就站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看見她晃動著受傷的腦袋,伸出大手,以寬闊的虎口輕輕擱在她頸後,要她別搖晃傷腦。
  
  「你傷得重不重?醫生有沒有替你好好檢查?」黑盼盼雖然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發出聲音,但從黑淩霄神情間,她發現他有所反應……
  
  至少她還沒變啞吧,可喜可賀。
  
  他動了動唇,她卻沒法子聽見,只能定定凝視他。
  
  黑淩霄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寫上——擔心你自己就好。
  
  她點頭,表示瞭解,可還是擔憂他。「那你要不要緊?」
  
  沒事。黑淩霄知道不給她答案,她一定不會罷休,飛快寫下。
  
  「我的眼鏡呢?我要眼鏡,這樣什麼都看不清楚……」她揉揉眼,想揉掉眼前染上薄霧一樣的茫然。
  
  「不要用手去揉。」黑淩霄阻止道,很不習慣地記起醫生方才說過,她現在什麼都聽不見。
  
  他又在她手上寫:不要用手去揉。你的眼鏡摔壞了,暫時忍耐。
  
  「眼、鏡、摔、壞、了……忍、耐……」黑盼盼一字一字慢慢讀著他寫在她掌心的字跡,再擡頭看他,用眼神確定自己有沒有誤解哪個字。
  
  他頷首,給她肯定的答案。
  
  「那我現在等於又瞎又聾了嘛……」她輕輕咕噥,殊不知這樣的音量並不如她所以為的「洩。
  
  「頭好痛……」疼痛間還夾雜著暈眩感,她想甩去這股不適,仍擱放在她頸項後頭的溫熱大掌可不容許她胡作非為,她乾脆放任自己在那隻手掌裡放鬆,反正她知道他不會輕易讓她從椅子上摔下去。
  
  就像那時,她從塔頂掉下來……
  
  她的手腕上有好幾處爪痕,每一條都是那麼深刻地烙印在肌膚上,爪痕有多深,就代表那時他想救她的決心有多強。
  
  他總是不說,卻在行動上表現得那麼清楚。
  
  他什麼都替她想,而她呢?
  
  竟然曾自私地希望他被帶回研究所裡,就像以前一樣,讓她能天天見到他,讓他不會被外頭的女人所覬覦——
  
  「這一定是天譴。因為我那麼自私,老天才會給我懲罰,是我自己活該……」這是報應呀!
  
  她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至少比起一些書裡壞女人淒涼的下場,她算很幸運了,小命還在,也沒摔成植物人,更沒被賣去非洲當妓女,萬幸萬幸。
  
  她當這些話只是含糊在自己嘴裡,卻不知道黑淩霄離她這般近,他半個字也沒漏聽。
  
  一名女護士推著輪椅走過來,用手指指椅子,要黑盼盼坐上來。
  
  「我想回家。」黑盼盼沒動,仍是靠在黑淩霄身上。
  
  「你還必須留院觀察,聽話。」白髮老人也來到她身邊,笨拙而緩慢地比著不正統的手語,再配上唇形。
  
  黑盼盼大概知道老人的意思。「我沒事了,我要回家。」
  
  「盼盼乖,醫生說你腦部的血塊不大,但是可能沒辦法自然吸收消去,所以動手術會比較保險。血塊拿出來之後,你就可以恢復聽覺了——」
  
  句子太長,黑盼盼無法讀出老人的唇形,一方面也是她拒絕去理解。
  
  「我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要,我只要回家!」她近乎任性。
  
  老人輕輕拍撫她的手背,想勸她,卻被他此時所讀到的心思所震懾。
  
  這個傻女孩……為什麼總要為難她自己呢?
  
  她以為這是自私的代價,所以不容許自己被治癒?!
  
  她怎麼會這麼想?這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他該如何告訴自己的寶貝孫女,事情並非她所認為的,就連黑淩霄也沒有責怪她之意——
  
  他現在聽見所有黑淩霄的心跳,全部只有一個聲音,而這聲音都是喚著她的名字,有心疼、有擔憂、有氣惱她不乖乖聽話接受手術、有怪罪自己沒保護她,竟讓她傷成這樣……
  
  他的心跳,清晰而專注,騙不了人。
  
  盼盼,這個男人在說愛你呀!
  
  白髮老人握著她冷冰冰的小手,想將這句話傳遞給她,但她的眼眸沒有任何喜悅或震撼,更別說感動了。她只是撅著嘴,直嚷著要回家。
  
  她是真的「聽」不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8:05

【第九章】
  
  即使黑盼盼被禁止在動手術前離院,她仍趁著眾人鬆懈的小小片刻,偷偷溜出醫院,直奔她的私人小窩,將自己藏起來。
  
  她前腳才進了家門,黑淩霄後腳就跟著來到。
  
  「為什麼不乖乖待在醫院等開刀?」
  
  他一踏進她的地盤,就將她逼困在牆角,兩人貼近到不能再近,所以黑盼盼可以清楚看見他漂亮得讓人想偷啾一口的唇,正開開合合這麼說著。
  
  「我怕痛。」她隨便搪塞理由。
  
  「開刀會打麻藥。」沒機會讓她看見自己腦袋被剖開的奇景。
  
  看懂他駁回的句子,她繼續堅持論點,「麻藥退了,還是會痛。」
  
  「再怎麼樣都好過聽不見任何聲音吧!」他吼她,她卻沒太多反應,想必是沒懂他的話。
  
  黑淩霄擰擰她的耳珠子,「聽不見聲音,懂嗎?」他本想故意擰疼她,但看到她頭上纏繞的紗布,任何毒手都不忍施加在她身上。
  
  黑盼盼從他的神情判斷,他吼得很大聲——連額上的青筋都那麼明顯。
  
  「你不用加大音量,我什麼也聽不見,吼越大聲,受苦受難的只有你自己的喉嚨。」對一個聾子大吼大叫,等於做白工。
  
  「是呀,你什麼也聽不見,我還在這裡浪費什麼唇舌?!直接把你拖回醫院,綁在手術台上就好了!」謝謝她提供的好意見!
  
  黑盼盼只看得見他的喉結滾呀滾,在剛毅冷硬的頸部線條間上上下下,至於他說的字字句句,她沒來得及看清,身子被擒在他沒受傷的右臂膀裡,拖抱住她就要往屋外走。
  
  這個舉動,讓她知道那句她沒「看」懂的話是什麼了——
  
  「我不要回去!放手!你放手!」她雙手拍打著牢牢環扣在她腰際的鐵臂。他太有力了,幾乎只要一丁點力量就可以將她整個身軀提起,她的腳尖踮呀踮,就是踩不著地。
  
  「你鬧夠了沒有?!在這種時候耍什麼任性!腦子裡有血塊,不立刻處理它,你還留著當紀念?!我不相信你會認為耳聾比正常還要好!」
  
  「我聽不到你說什麼!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你放開我——」她不是在使性子,而是她真的無法辨識黑淩霄在吼些什麼,她連自己現在的掙扎都沒辦法聽見了……
  
  「想聽見就去動手術!」明知道此時絕對不是心軟的時候,所以他漠視滴墜在他手背上、高溫炙人的眼淚。
  
  一滴、兩滴、三滴……
  
  「該死,你哭什麼?!」他掄握的拳收緊在她腰間,像是他此時繃到極致的理智線,終於被她的淚水以滴水穿石的毅力給「哭」斷了!
  
  「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黑盼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罵我的聲音、吼我的聲音、裝酷的聲音,還有以前說愛我的聲音……我全都聽不見了……」她像個痛失心愛玩具的哭娃娃,抽抽噎噎的哭音混雜著抽鼻聲,讓她的句子變成殘缺不齊,加上踢蹬著雙手雙腳,讓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個二十八歲的大女孩。
  
  黑淩霄放開她,微微半蹲下修健的長軀與她平視,一顆顆圓潤的眼淚撲簌簌從黑長睫掩覆的眼隙裡溢出,像永遠也止不住似的,他動手去攔截它。
  
  「只要動手術就可以再聽見聲音,到時你想聽什麼,就能聽什麼。」他撐起她低垂的下顎,要她仔細看他說話。
  
  「聽不到的……不可能聽到的……」從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經聽不見了……
  
  她環住他的肩胛、伏在他身上哭泣,猶如抱住深水間唯一浮木,那麼緊緊依附。
  
  就在黑盼盼哭得不能自已時,茶幾上的電話響起。
  
  正如黑淩霄所猜,電話是人在醫院的白髮老人打來的。他抱著黑盼盼坐在沙發上接電話。
  
  「她情緒很激動,我想,讓她冷靜一兩天,等她平緩下來,我會帶她回醫院。」黑淩霄邊和白髮老人如此說道,邊調整她坐在他腿上的姿勢,讓她舒服些。
  
  老人在電話這端也能聽見黑盼盼的悶哭聲。
  
  「這樣嗎……也好。姜醫生說盼盼腦裡的血塊暫時不會有危險,開刀的事可以緩幾天……但是你要隨時注意盼盼有沒有暈眩、嘔吐或是意識不清的情況——」白髮老人詳細交代著腦部受傷病患所需留意的重點,畢竟腦部迸發的情況很難掌握,即使表面看來沒事,還能活蹦亂跳,可能明後天就嚴重出血死亡。
  
  「我知道。」黑淩霄準備收線,白髮老人卻先一步出聲喚住他。
  
  「盼盼……就麻煩你多費心了。」
  
  「嗯。」他又要掛電話,白髮老人再度喊住他。
  
  黑淩霄沒出聲,等待白髮老人還要交代什麼。
  
  「我……也許沒資格這麼說,但是,盼盼不需要背負我犯下的過錯,我為我當年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向你道歉……雖然這道歉來得太晚,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然而,盼盼是無辜的。在她見到你之前,你就已經是這……模樣。如果硬要說她有錯,她只錯在那時被你變身的情景嚇壞了,指著你喊『妖怪』……那是一個小女孩的無心之過,我知道你很介意這事……可盼盼用了多少年來補償這個傷害?這些年裡,你沒有做出更傷人的事、說出更冷漠的話嗎?如果一命償一命的道理適用,那麼一話抵一話,你反而欠她更多……」白髮老人娓娓道來。這些話,無論黑淩霄會嗤之以鼻或是無動於衷,他都要說。「我只想請求你……不要將仇恨記在盼盼身上……」
  
  雖然他聽見黑淩霄對盼盼的心意,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連累盼盼,讓她情路顛簸難行。
  
  黑淩霄一肩夾著話筒,一肩伏靠著黑盼盼,左耳聽著白髮老人的語重心長,右耳則是黑盼盼哭到打嗝的號啕。他不自覺撫摸著黑盼盼腦後的髮絲,她嗚咽的哭哽咬在他衣領間,眼淚幾乎透過薄襯衫,熨燙了他。
  
  他沈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白髮老人以為下一秒鐘,他就會甩上話筒,不聽他任何一句廢言。
  
  就在白髮老人屏著氣息,因為此時讀不到黑淩霄的心而幾乎要放棄時,黑淩霄卻給了回復——
  
  「我會記仇,但不會遷怒。」
  
  黑淩霄雙唇貼著黑盼盼的耳殼,回答白髮老人的同時,也將這句話吹拂到她的耳朵裡。
  
  終於,白髮老人籲出了歎息,也像大大鬆口氣。
  
  「有你這句話,我就更安心了。」世間有仇恨,也有寬容,上帝不會只留下一種選擇給人,那是條岔路,端看每個人如何取捨。他當年就是因為選擇錯誤,才連累了那麼多性命……
  
  若是以前的他,也能遇到一個肯真心誠意待他好,不將他的讀心特質視為異類、不對他處處排擠的人,是不是他就能避開一場又一場的悲劇?
  
  黑淩霄再度回以沈默。
  
  「你自己身上也有傷,別太勉強自己,有麻煩隨時和我聯絡,盼盼的電話簿裡有我的聯絡方式——」白髮老人又交代了好幾項事情之後,末了,他誠懇說道:「淩霄,謝謝你救了盼盼,真的,謝謝你。」這是一個爺爺對於孫女的平安無事所呈上的最高謝意。
  
  「我救她,不是為了你,你不用道謝。」
  
  他救黑盼盼,是因為他必須救她。她墜樓的時候,他腦袋裡只剩一片空白,什麼也來不及想,他已經折飛回來,以撲火飛蛾般的堅決衝向她,彷彿只要她摔下去,會連帶將他的心也狠狠扯下,一同摔個粉碎。
  
  如果他能多思考一些,或許他不該只是雙臂環緊她的身子,而該以自身為墊,完完全全保護她,不讓她任何一寸皮膚碰到地面。若不是兩人下墜的速度太快,快到只是眨眼瞬間,兩人已經落地,否則他真的會這麼做……
  
  「我聽見了,你是為了你自己……」白髮老人欣慰一笑,隔著話筒,仍能聽清楚黑淩霄的聲音,字字瞭然。
  
  雙方都掛上電話。
  
  黑淩霄拍拍黑盼盼的背,似乎是那麼自然、那麼出自真心。她的哭聲漸弱,只剩幾絲抽噎。
  
  「別哭了……」
  
  她小臉貼著他的肩窩,自然聽不到他的沈嗓低喃,但他的氣息暖暖熱熱的、輕輕淺淺的,哺喂無數的安心和撫慰。
  
  氣息化成言語、動作變成聲音,將她喂得好飽好飽……
  
  那是無聲的愛語,只有靠得那麼近的彼此才瞭解的語言。
  
  ※※※※※※
  
  房裡的鬧鐘響了十分鐘之久,沒有人出手制止它的淒厲鈴聲。床鋪上俯趴著軟軟的身子,薄被被踢到左腳下方,一大半部分早已掉到地板上,另一半壓纏在纖細均勻的白晰腿間。
  
  側躺在軟軟枕頭裡的人睡得香沈,鬧鐘也無法將她從夢境裡喚醒。
  
  終於,有人進了房間,壓下鬧鐘的按鈕,屋子才又安靜了下來。
  
  撥撥枕頭上那顆腦袋的淩亂髮絲,長指探到她的鼻前,像在確定她有沒有停止了呼吸。
  
  緩緩的酣籲熱氣溫暖了他的指,他淡淡一笑,替她拉好薄被,重新蓋在她身上。
  
  「小黑,盼盼怎麼了?她睡好久好久了,一動也不動耶!這個姿勢……維持了七個小時又二十八分四十一秒。」停頓是因為電腦主機讀了一下它內部的計時器。
  
  黑淩霄瞟來一眼,雖然覺得那台電腦主機很吵,嘰嘰喳喳的超愛說話,又愛纏著人問些有的沒的怪問題,不過吵不到聽覺暫失的黑盼盼,他也就隨它去了。只是他對它給予的暱稱很不以為然——
  
  他跟它熟嗎?小黑長小黑短的……哼。
  
  「小黑,盼盼只是出去找你,為什麼回來就變成這樣?你又欺負她了噢?!」面對很不愛鳥它的黑淩霄,電腦主機沒有半絲退卻或沮喪,就算是自問自答,它也很能自得其樂。
  
  黑淩霄不想跟它一搭一唱,走出房間,但電腦主機的聲音還是緊緊跟隨在後——這間屋子裡處處都有它的據點,它還自動將音量調大,讓它的聲音不僅止是在房間裡,連客廳也能清楚聽見。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欺負她!每次都弄哭她,你有沒有一點身為男人的自覺呀!我最不齒的就是欺負女性同胞的沙豬,就算你是鳥也一樣啦!」它一副正在捲袖子想打人的口吻。
  
  「我總是在欺負她……」
  
  是呀,以前年紀小,為了得到她的注意,他老愛欺負她,知道怎樣程度的戲弄可以換來她嗔怒的一眼,而那一眼,傾注了在乎。
  
  他常常覺得,她看他的眼神,是如此輕易就能擄獲他。那雙眼黑白分明、水燦晶亮,幾乎是伴他熬過那段歲月裡的明亮月光。
  
  明明想汲取她的燦爛,他卻總是在欺負她,讓那月亮似的眼,染上薄薄水霧……
  
  「就是就是!喜歡就直說喜歡嘛,害害羞羞的很彆扭耶!玩那種『愛就是欺負她』的小男孩愛慕小女生戲碼,只會讓人更反感……好啦,盼盼最笨了,無論你做什麼,她都不會對你反感。」傻盼盼就是這種笨性格才會被吃得死死的。
  
  黑淩霄瞪它,「多管閒事!」
  
  「我當然要管!盼盼對我來說,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孩子孝順父母是天經地義的!我——」它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黑淩霄又朝它走回來,它本來以為他開始有興致聽它說教,正準備清清喉嚨,好好訓黑淩霄一頓,誰知他根本沒將目光落在它身上,反而走向床畔,將手伸向已經坐起身,正憨柔地揉眼睛的黑盼盼。
  
  她不是被電腦哇啦哇啦的說話聲吵醒,而是她覺得自己睡了好久,沒有半點聲音的環境裡,安靜得好可怕,好像再不醒過來,她就會被捲入這股死寂漩渦裡,永遠無法掙脫。
  
  直到看見黑淩霄,她才緩緩咧出笑,撲進那原本只想輔助她坐好的臂彎裡。
  
  「黑盼盼?」怎麼她一早就像只粘人的小貓?只差沒喵喵叫兩聲。
  
  「還叫黑盼盼?!你不會叫她盼盼就好噢!」電腦主機聽得很不滿,立刻即時教育。
  
  「少囉嗦,她現在又聽不到我叫她什麼!」黑淩霄臉上浮現一絲窘紅。
  
  「就是要趁現在加緊練習,等盼盼耳朵好了,她要是聽到你這麼親密地叫她『盼盼』,她一定會高興死的!」它像個提供主意的軍師,正在教導自家不成材的昏君如何治理國家。「盼盼、盼盼……聽,我念得多順,這就是多練習的好處。她的名字本來就是叠字,又不是故意裝可愛,你不用擔心念起來很惡啦。快快,念一次我聽聽。」
  
  「你怎麼這麼多事?!」他吼它一句。
  
  黑盼盼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而仰首看他,以為他在跟她說話。
  
  「你在說什麼?」她的聲音還帶著睡意,瞇成線的眼,很認真想瞧清他的唇形,不放過任何一次蠕動。
  
  「你弄出來的電腦,很吵。」他指指發著螢綠閃光的電腦主機。
  
  懂了他的埋怨,她呵呵輕笑,「我也覺得它有時好吵,可是有時它又好可愛……它會陪我聊天說笑,還淨出些餿主意,就像是一個姊妹淘,在我有困難時聽我說話訴苦……雖然我常常威脅要把它拆成廢鐵,老實說,我才捨不得呢。」所以她才會在把電腦主機拆回來整修後,只拿了另一個「備份」回去,而私心將這個人性化的小傢夥留在自己家裡。
  
  「嗚,盼盼,我好感動……」聽見黑盼盼一席話的電腦主機發出哭聲,雖然擠不出眼淚,但它還能哭到打嗝。「你對我好好,嗚……小黑,你一定要幫我好好疼盼盼啦,她真的好好……傻盼盼,我叫小黑明天就娶你噢——不,還是現在立刻——」結婚進行曲同時響起。
  
  「現在怎麼了?電腦的燈閃得好急,它在說什麼?」黑盼盼聽不見任何動靜,完全處於狀況外,只能從黑淩霄繃緊的臉部線條猜測。
  
  「它在鬼哭鬼叫。」結婚進行曲的調子很柔和,足以掩蓋混雜在音樂裡的刺耳機械哭聲——它還在感動中。
  
  是因為她說她想把它拆成廢鐵才嚇哭的嗎?黑盼盼心裡這麼猜著,笑出了聲。
  
  「還好我現在聾了。它哭起來很難聽,而且要哭很久。」像上回她將它的「備份」兄弟送回研究所,它也哭得很淒慘,上演十八相送,害她以為自己是哪來的狼心狗肺大壞蛋,正幹著拆散親手足的爛勾當。
  
  黑盼盼給了黑淩霄一個「你好自為之,小女子沒辦法陪你一塊受苦受難」的調皮笑顏。
  
  結婚進行曲重複再重複,為此時的氣氛添了些甜。
  
  「讓它去哭,別理它。」黑淩霄看著她一頭黑髮東卷西翹,雙眼圓溜清澈,模樣像個青澀澀的女娃娃——明明是個小女人了,她怎麼能同時擁有天真與魅人的清艷?而從她的眼裡看到的自己,竟然會有這種看著她笑,他也跟著笑的表情……
  
  他動手輕扯那幾綹作亂的髮尾,但成效不彰,才鬆手,發尾又自動彈跳回原位,還像在恥笑他似的一顫一顫。
  
  他的動作,讓黑盼盼想起自己現在是用剛睡醒的醜樣面對他,她有絲羞赧。「我的頭髮早上都是這樣不聽話的……洗個頭就好。」呀,說到洗頭,從出事到現在,她好幾天沒洗了……至於到底過了幾天,她也不是很確定。
  
  「你暫時不要讓頭碰水,別忘了你頭上還有傷。」
  
  「可是好癢……」明白他無聲的告誡,她還是小小埋怨。
  
  「不要去搔。」他捉開她樞著頭皮的食指。「反正又不難看。」
  
  「什麼?」她好像看到他補上什麼話,但她來不及捕捉。
  
  他搖頭,臉色古古怪怪,有些不自然。
  
  「你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嗎?」他指她的腦袋傷口。
  
  「有點暈……」在黑淩霄露出驚異又揉合了緊張的神情時,她心裡一甜,看出他的擔憂,卻又捨不得讓他操心,隨即將整句話說完。「睡太久了,頭暈。」看他嚴肅的俊顏緩緩放鬆,她也跟著笑。「我現在一定浮現出雙眼皮了對不對?這就是睡太飽的鐵證。」她湊近他,方便他瞧清她的眼皮。只要她睡飽飽,浮腫的眼皮就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將她晶眸襯得更靈活有神的雙眼皮。
  
  因為靠他極近,她看見他黑潭似的眼,深瞅住她,眨也不眨。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少女的羞澀讓她想低頭避開那如火焰般的凝視,但又礙於她現在只能靠雙眼來充當她的耳。
  
  「難道不是嗎?」她疑惑地問。今天雙眼皮反常噢?沒跟她一塊兒睡飽嗎?
  
  「有,很清楚。」黑淩霄足足遲鈍了十秒才回答她。
  
  黑盼盼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至少不像她認識的「黑淩霄」,想問些什麼,他卻又放緩說話速度,讓她讀他的唇,「你想吃些什麼?我去買回來。」現在這頓是早餐中餐加下午茶一同吃了。
  
  她想了想,「我們出去吃好不好?我想順便配眼鏡。」不然要瞇著眼看人,眼睛好累。
  
  「你頭上有傷,不要出——」
  
  黑淩霄要反對,也正提出反對的意見,但黑盼盼根本沒給他機會說完,起身溜下床。只要她雙眼一離開他,就算他在她背後大吼大叫也於事無補,她半個字也聽不到。
  
  他跟上她,想將被打斷的話說齊。
  
  「黑盼盼——」大掌還來不及構到她的細肩,她已經一路摸索地轉進更衣室裡。
  
  「盼、盼!盼——盼!把『黑』字去掉啦!」電腦主機嚷著。「厚!很難教耶!笨小黑!」
  
  「囉嗦什麼!閉嘴啦!」黑淩霄面對它,很難有好脾氣。尤其它那一副「我教你是為你好,你要叩頭謝恩」的高調,讓任何一個好脾氣的人都想砸爛它!
  
  「我沒有嘴啦!」啦啦啦,它只有喇叭,還可以調音量噢!
  
  「你不只沒有嘴,更沒有腦!」
  
  「我當然沒有腦,我只有CPU、記憶體、硬碟、主機板,還有更多族繁不及備載的大小配備啦!怎麼樣怎麼樣——」它跩,它好跩呀!
  
  就在黑淩霄與電腦主機互相瞪視、針鋒相對間,黑盼盼已換上一件折領白外套及鵝黃色七分褲,一蹦一跳地回到他身邊。
  
  「我好了。可以走了嗎?」她只差沒擺出感冒藥廣告女模特兒的姿勢。
  
  現在拒絕也沒用了。黑淩霄點頭,率先要走。
  
  「我看不到路……」
  
  黑盼盼的嘀咕咬在唇裡,像小媳婦受委屈的抖調。
  
  「小黑,盼盼說她看不到路啦!你還不趕快回來抱她走——」
  
  電腦主機嘰喳地吠叫,黑淩霄頓住身形,有些氣惱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折回她面前,長軀背對著她,有段小距離,可是在黑盼盼模糊的近視眼界裡,瞧清楚一隻伸向她的厚實大掌,沒有任何催促,靜靜地將掌心朝上,等待著她……
  
  她唇角抿起雀躍的笑,不讓笑容消失得太快,只將這股甜意全鎖在此時此刻。
  
  擱上暖暖小手,讓他修長有力的五指,牢牢握住她——
  
  ※※※※※※
  
  她的手掌軟軟的、小小的、滑滑的,在他的指節輕握下,像團細緻棉花,好像只要多施些力就會握疼了她。可是他又擔心不握緊她,那只柔膩的手掌會隨時隨地從他掄握的拳間滑落。
  
  放開了她的手,他原以為會感覺失落的人是她,沒想到當他被迫將手心裡的溫暖小掌換成吃飯用的塑膠湯匙時,竟然會被那份莫名的空虛所震撼。
  
  桌上看來可口美味的食物變得可憎,但他只能強壓下腦子裡突生的念頭,默默扒飯。
  
  「我一定要向你說對不起。」
  
  黑盼盼的聲音有些悶,像是下了多重大的決心才硬擠出來的。
  
  「對不起什麼?」他問,才發現黑盼盼根本沒擡頭,只是盯著她眼前那盤和風套餐,逕自說著話。
  
  「我是個差勁的傢夥,嘴裡說著願意看你自由去飛,心裡卻根本不是這麼想。你可以罵我是口是心非的小人……我很抱歉讓你受了傷。」她並不想破壞此時兩人難得的寧靜關係,可是這番話一直梗在她的心頭,不吐不快。無論她在他面前表現得多坦然,她卻很內疚自己曾做錯了事。
  
  「你那時問『是你要人來抓我的?』我的答案是『我也不能否認』。因為我可以用言語欺騙所有人,卻騙不了我自己的心。那次的圍捕行為,是因我而起。我害怕失去你,好害怕好害怕……你給我的感覺又是飛得那麼快,當我發現你已經架構出一個新生活的藍圖,在那個世界裡,你有穩定且感興趣的工作,你的週遭開始有朋友,還有對你心儀的漂亮女孩子……」黑盼盼很慶幸此刻她的四周是如此安靜,所以她不會被任何聲音打斷想說出口的話,也不會聽到自己的嗓音有多淒然,更不用擔心他會如何反駁她。「我找不到可以介入的地方,我害怕自己會變成你想要拋棄的過去陰霾,我……我不要這樣!我在心裡一直說,我不要這樣,就算我是笑著告訴你,要你好好去過你的新生活、要你自由展翅去飛……就算我開心地跟你saygood-bye,但我的心不是這樣說的,它說,我放不開你;它說,留下來;它說,不要走……」她深深吸口氣,「我很抱歉,我只聽到自己的心在說什麼,卻沒去聽你說,忽視了什麼才是對你最好的。我好自私……」
  
  她不是好人,做不到那種放手等於放過自己的寬容;她也不是善良的人,天真地以為折斷他的翅膀,就能擁有他。
  
  她面前的那碗味噌湯加入了兩顆佐料——她的眼淚。
  
  「你不要怪我爺爺,他只是聽到了我藏在心裡的奢望,以為將你捉回來對我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先有了這麼壞的念頭,他不會讓裘德去抓你的,所以不要怪他……真的很對不起……」
  
  她說完,深吸口氣,接下來就看他做何反應了——
  
  擡頭看我。黑淩霄灑了一桌子的鹽,在桌面寫下這四個字。
  
  她像個等待宣判死刑的罪犯,等著接受他的憤怒,聽話地望向他,頗訝異沒看到他暴跳如雷,她……甚至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你那時為什麼來?」他問。
  
  她因為雙眼蓄滿眼淚,沒看清楚他問什麼,她抹抹眼,用眼神要他再重複一次。
  
  「裘德來捉我的時候,你為什麼出現在那裡?」他耐心再問,速度放得好慢好慢,幾乎每個字都像要花上好幾秒。
  
  她凝視著他,低頭,又看見桌上那四個字,只得再擡起頭。
  
  他在等她的答案,她也不想隱瞞——
  
  「我不想害你失去一切。」
  
  她的回答,好輕,也好堅定。
  
  然後,她察覺到黑淩霄的手覆上她的手背,他的容顏有些低垂,及肩的黑髮散敞在肩胛及頰畔,擋住了她看清他臉上表情和唇形的機會。她不確定他此時是在說話還是在低聲咒罵她,或者,只是沈默?
  
  她聽不見黑淩霄的笑,也聽不見黑淩霄的回答。
  
  「這樣就夠了,盼盼。」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
  
  好像有些事情,是她失去聽覺之後也跟著遺漏的。
  
  她總覺得黑淩霄好像常 背著她在說話……雖然她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她真的有這種感覺。
  
  是在和電腦主機吵嘴嗎?否則按理來說,他不和她面對面,她根本「看」不到他說些什麼呀……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每次擡頭看他都晚了一拍,他喚她的名字時,她好像都來不及捕捉到一個字,只瞧見「盼盼」兩字在他唇間成形。
  
  她可以這樣胡思亂想嗎?想像他那麼親暱地叫她。
  
  盼盼……
  
  好想把這些日子沒辦法聽到的聲音全錄下來,無論是他和電腦主機像兩個淘氣小男孩在爭吵,你一句「混蛋」我一句「白癡」的沒營養對話,還是他和她說著話時,她聽不見的聲調起伏;甚至是他的打呼聲,她都不想錯過,等到她恢復聽覺後再放來聽聽……
  
  恢復聽覺?
  
  黑盼盼被突地浮現腦海的字句給駭著。
  
  她壓根就沒動過恢復聽覺的念頭呀!
  
  她那麼自私,所以上天給了她這個處罰——她一直是這麼想的。也或許這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的鐵證,就在她被架回去醫院動完腦部手術後,她一樣聽不見任何聲音。
  
  老人驚訝、黑淩霄驚訝、主治醫師也驚訝。明明手術成功,血塊清除了,斷層掃瞄也看不出任何異狀,但她仍是聾的。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動了手術就會好,為什麼她還是聽不到?!」
  
  「這個……」主治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
  
  「她是真的聽不見了嗎?」黑淩霄想要證實真假,「有沒有可能她已經聽得到,但是故意要嚇唬我們?」拒絕相信事實,他選擇抹黑她。
  
  「我猜測過這個可能性……」將黑盼盼想成卑鄙小人的,可不只有黑淩霄,連白髮老人也抱持過高度懷疑。「可是我實驗過了,她真的聽不到。」
  
  「你怎麼試?」要是黑盼盼卯起來假裝,誰能看出她是真聾還是假聾?
  
  「我握住她的手,讓她讀我的心,我告訴她——『黑淩霄說愛你,很愛很愛你』但是她沒反應。」白髮老人回答。
  
  關於白髮老人用來測試黑盼盼的那句話,黑淩霄沒有反駁,只是沈吟。
  
  「她沒反應?那手術真的失敗了……」不然依照黑盼盼的性子,她早跳起來歡呼了。
  
  兩人同時看著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玩掌上型遊戲的黑盼盼,她一臉局外人的態度,好像手術失敗的青天霹靂沒劈著她一樣,反倒是遊戲裡的主角Gameover時還能聽到她小小的驚呼。
  
  「我又死掉了……」趁著黑淩霄坐在她病床邊,她將手裡的遊戲機螢幕翻向他,輕吐粉色舌尖。「差點可以破我之前創下的記錄耶。」可惜她的好心情沒感染給那三個男人。他們臉色凝重、氣壓低迷,她這個病人還要一個個安慰他們。
  
  「你們幹什麼露出那種表情呀?又不是我開完腦後變成植物人或是宣告不治,這是不幸中的大大幸呀!姜醫師,不是你的醫術不好,人腦的結構本來就很精密,別說小小的撞擊可能造成病變,有些人不是受到無形的打擊也會出事嗎?所以可能是我這顆腦本身古怪,你不要太內疚。」
  
  安撫完醫術受創的傢夥,她轉向白髮老人。
  
  「爺爺,我覺得能得到清靜真的是件很不錯的事呀!以前不管是不是我想聽的聲音,都強迫性地灌進我的耳膜,一到人多的地方更慘,幾千幾百道聲音嘰嘰喳喳的,都會害我耳朵痛上好幾天,又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捂著耳朵見人……現在正好,我可以大大方方和別人握手,不用再擔心被對方的OS給嚇壞了。」
  
  第二隻解決,再朝最後一隻開導。
  
  「黑淩霄,以後你就吼不到我囉……」
  
  才說完,她就忍不住眼紅鼻酸,幾乎無法再多說一個字。
  
  以後,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無法聽見他心底的聲音後,連他說話的聲音也……
  
  她瞠著眼,小嘴微張,停頓了許久。
  
  「盼盼捨不得以後聽不到你的聲音,她很難過。」白髮老人將他從黑盼盼心中聽到的所有聲音偷偷傳達給黑淩霄知道。
  
  「也不能再對我大叫……」黑盼盼低著眸,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然哽咽,不用白髮老人翻譯,黑淩霄都能聽清楚她心裡的翻騰苦楚。
  
  「她很害怕。」白髮老人又道,口氣好心疼,尤其越是讀她的心……
  
  這個老是口是心非的小妮子,為什麼總要違逆心裡真正的希望,說出讓眾人放心的話,卻無視自己要將心揪得多緊才能佯裝出笑顏?
  
  黑淩霄將她手上的遊戲機放回床旁的小桌子,抱住她,不說任何一個字,只是張開羽翼,將她納入其下。
  
  黑澔說她害怕,那時他不懂她在怕什麼,現在懂了。
  
  她怕他離開她。
  
  雖然他不像白髮老人可以揣讀她心底的聲音,卻仍然明白她在怕什麼。
  
  她怕的,仍是失去他。
  
  害怕失去他的人、害怕失去他的聲音……他給她的,幾乎全是不確定性的恐懼。
  
  愛上自由自在的鷹,若不能與它比翼……
  
  該如何是好?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8:22

【第十章】
  
  「好了。」黑盼盼一臉疲倦地露出垂死的笑容。
  
  出院回家休養了一星期後,她將自己關在房間兩天兩夜——不是忙著耍性子或是點兩盞鬼火窩在角落自怨自艾,而是她必須替未來的自己準備一些生存工具……
  
  「黑淩霄,給你看一個好東西!」她跑出來獻寶。
  
  正在廚房努力對抗一顆洋蔥的黑淩霄表情實在不怎麼好看,臉上有著不耐——當然是對著那死無全屍的洋蔥塊。
  
  「什麼好東西?」洋蔥分屍機嗎?他現在的確很需要。
  
  「瞧!」當當,一片輕薄短小的液晶螢幕掛在她脖子上,大小如同一本漫畫,厚度卻只有零•二公分的玩意兒。
  
  「砧板?」他直覺反應。太小了,一點也不實用。
  
  他才說完「砧板」,這兩個字立刻浮現在液晶螢幕上,換來黑盼盼哭笑不得的一眼。
  
  「什麼砧板?!你看,這是我的新發明,以後只要你說話,透過這個麥克風,裡頭的超薄主機就會將你說的話轉成文字,出現在這上頭,我一看就可以清楚你剛說了什麼。」每次做出新奇的實驗品,她都會很興奮。
  
  「真的?」他一時好奇,也湊近看,螢幕上果然顯示「真的」這兩個字。「你忙了幾天,就在搞這東西?」
  
  「嗯嗯。很方便吧。」這樣以後就不怕漏聽他說什麼,要和其他人即時溝通也毫無困難了。
  
  「看起來是挺不錯的。不過距離遠一點或是嘀咕聲呢?也能顯示嗎?」
  
  「我還沒試過。我現在去客廳,你說一句話……說什麼都好噢。」交代完,黑盼盼就跑出廚房,然後遠遠傳來她的嚷嚷,「我準備好了,你說話吧!」
  
  黑淩霄想了想,「電腦主機大笨蛋。」音量中等。
  
  「什麼?!你怎麼可以罵我!我是站在路上礙著你了,還是在你的湯裡放蟑螂螞蟻?!罵人也要有個道理呀!」整間屋子都有電腦主機的據點,所以無論在哪裡說它的壞話,它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爽快。」這就是道理,而且他也考慮將這句話當成座右銘。
  
  「你……你……小黑大笨蛋!臭雞蛋!豬八戒!口蹄疫的豬!禽流感的雞!狂牛症的牛——」它氣到開始從硬碟裡抓取罵人字彙來用。它記得它有儲存一整個資料夾備用,不會話到「罵」時方恨少。
  
  「呀呀,我發現一個大缺點。」黑盼盼黯著臉折回廚房,朝他搖搖頭。
  
  黑淩霄接過液晶螢幕,上頭的字串正隨著電腦主機精采絕倫的叫罵而快速變化,每個字是都有出現,但只要下一句出口,就會蓋掉上一個句子,說話的速度越快,蓋字的速度也同等驚人,根本來不及看。
  
  「我把它改成聊天室那樣,一個螢幕可以保留二十句話好了。」不過那樣字體會變好小,看起來會比較吃力。
  
  「改這個沒用,你要修理的是那台正在『發不的電腦主機。」這才是最實際且最快速有效的做法。
  
  黑淩霄蓋住她手上的螢幕,因為上頭正浮出一個個更沒營養的謾罵——在電腦主機聽到他對它的羞辱之後。
  
  「我覺得你和它處得很好呀!你要是有興趣,我也去你家替你裝一個備用電腦。它平日吵歸吵,不過功用還滿強的,你可以設定它每天早上叫你起床,它還可以和各大家電連線、設定沖泡十種飲料、高科技防盜系統——」自己發明出來的東西,數落起來總是有些驕傲的。
  
  「一台就夠吵了,你還要再弄一台?!」一想到這麼恐怖煩人的電腦主機「分裂」成兩台的畫面,讓他覺得額角都開始隱隱抽痛。
  
  「你又在說我壞話——」
  
  電腦主機的吠叫聲直接被他忽視,裝做沒聽到。
  
  黑盼盼不用讀他的唇,光從他深惡痛絕的臉就瞭解他說了什麼。「一台給你用呀,它不但可以照顧你的生活起居,一個人住的時候,有人說說話也很好。如果你不需要它陪你說話,我替你設定成靜音,包管它安安靜靜。」也許他真的用不到,因為他有鄰居做伴……魏德彬和魏初雪看起來都是相當健談及好相處的人,況且他以後還會結識更多更多的人。
  
  黑淩霄懂她的意思了。
  
  她忙著做出可以和人即時交談的液晶螢幕,為的就是讓她自己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然後再用那種以後都和他不會再有任何交集的口氣說要替他裝電腦,她的意圖,很明顯了。
  
  愛上自由自在的鷹,若不能與它比翼……
  
  她強迫自己選擇放它去飛,完完全全的鬆手。
  
  所以她已經在替自己及他鋪路。
  
  她的未來,不一定能有他,因此她要自立自強地克服聽障,讓自己步入正常 軌道,不讓人擔心她。他的未來,不一定要有她,所以她盡可能替他做些什麼,哪怕只是一台煮咖啡機,她都很樂意去做,只要讓他的生活中能少掉一絲絲的煩惱,都好。
  
  「你臉色好難看,手臂傷口還疼?」黑盼盼已經戴上全新的眼鏡,現在看事物都很清晰了,所以沒漏掉他此時繃著臉的模樣。「還是你真的這麼討厭那台電腦主機?要是這樣也沒關係啦,我不多事替你裝就是了。你不像我,一天可以花上十幾個鐘頭打電腦,所以電腦對你不是必需品。不裝就是了,不要露出這種苦惱的表情啦,我不會強迫你的。」
  
  黑盼盼,千萬不能站在你自己的角度來決定事情。你認為方便的東西,在別人眼裡也許是極大的困擾……她不斷不斷地告誡自己、提醒自己。
  
  「你又再一次想要大方放我自由去飛了?」
  
  他的問句顯示在小螢幕上,只是螢幕無法忠實表達出來他說話時的語調是高興還是不悅。
  
  「我想……你應該比較希望可以……」呃,他的表情讓她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說下去。
  
  「妳想?那什麼時候輪到我想?」他右手環上左手石膏,看起來很有訓人的味道。
  
  「隨時隨地呀!我尊重你的想法。」就是因為知道他渴望自由,不希望她阻礙他的一切,她才會認為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我說,我不想走呢?」
  
  她先是從他的唇形看到了這句話,卻一點也不敢相信,忙低頭去看螢幕確認——
  
  他的話像是刻在堅石上的字,牢牢的烙在螢幕正中央。
  
  「你……不可能的。」她當他只是在假設。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你說過,你不想放棄你現在的生活;因為你說過,和我在一起,你會失去一切。這兩個原因都讓你不會留下來……」既然如此,她會成全的。
  
  「我現在仍不想放棄那樣的生活,那讓我覺得自己漸漸像個『人』,和人談起工作,可以擡頭挺胸,而不用躲躲藏藏,為自己是個不完全的人類而羞恥。」
  
  看著螢幕上變化的字句,黑盼盼猛點頭。「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所以我才會想——」
  
  「妳又想?!現在是『我想』的時間,不是『你想』。」
  
  發言權被截斷,她乖乖閉嘴,小腦袋被他的大掌一扭壓,老老實實、專專心心看著液晶螢幕。
  
  「我還是會照著那樣的步調去走,跟著登山健行會的活動安排而上山下海,享受工作、享受人生,還能自給自足養活自己。當活動結束,拖著很累的身體回家時,門一打開,有人對著我說『你回來了。』」
  
  黑盼盼看著,心裡真的好慶幸自己只能「看」,而不用「聽」。她想開口給他一句「那很好呀」,小嘴囁嚅半晌,還是決定閉口,免得自己快哭的情緒被聲音出賣還不自覺。
  
  她好羨慕那個有權利對他說「你回來了」的人……
  
  現在連「看」到螢幕上的句子,都好痛苦。
  
  她可不可以不要看?不要去看……
  
  「我、我要去修這個螢幕了,它、它壞掉了……」黑盼盼猛擡頭,膠著的眼從螢幕逃離,想給他一個和平時一模一樣的笑臉,但她試了很多次都宣告失敗,不想讓他看到她的怯懦,她只好轉身要逃。
  
  「聽我說完。」他拉住她,她卻慌張地甩開他,原本捧握著螢幕的雙手摀住自己根本聽不到聲音的耳朵,液晶螢幕在地板上摔個粉碎。
  
  她沒有辦法裝出不在乎的模樣祝他幸福……她也是個人,也會疼痛也會嫉妒也會懦弱,不要要求她去做聖人才做得到的舉動,不要強迫她去聽他訴說著永遠不會有她的未來遠景,不要這麼為難她,不要這樣傷害如此愛他的她——
  
  「不要對我這麼殘忍……」她身子縮靠在牆角,雙眼緊閉、雙耳緊捂。「求求你……不要教我聽……不要……」到後來,她的聲音全梗在自己喉頭,真正溢出來的,只剩下嗚咽不清。
  
  黑盼盼整個人蜷曲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世界沒有吵嘈聲音,安靜得近乎死寂,最適合一個人……躲藏,連自己開始心碎的聲音也聽不到,真好……
  
  「盼盼,看我!看著我!」
  
  黑淩霄對著她吼。她怎麼可以聽話只聽一半?!難得他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要將一切說清楚——
  
  即使他硬扳開她的雙手,他的話,仍無法傳遞給她,全變成無能為力的自言自語。
  
  「不要這樣……」她拒絕睜開眼,阻斷兩人間唯一溝通的橋樑。「求求你……」
  
  黑淩霄挫敗低吟,看著自己在她手腕間留下的鮮紅指痕,倏地厭惡鬆開自己的手掌。
  
  「不可以在這個時候走掉,你會害盼盼越往死胡同裡鑽的!」在黑淩霄有站起身離開的念頭時,電腦主機立刻將他吼祝
  
  「你要我怎麼辦?她根本不肯聽我說話!」
  
  黑淩霄掄拳沈咆,讓黑盼盼以為他是對著她在說什麼,於是她更加縮著肩,想將自己完全鑲嵌在牆角,好像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你老是這種屎臉,換做我是她,我也會怕呀!你是禽流感燒壞了你的腦,還是天生就蠢成這樣?要是因為禽流感,我建議你去打預防針啦!」它氣呼呼的,「都這種時候了還有空拉里拉雜扯一堆,你不會直接告訴盼盼『我愛你』、『即使我不肯放棄去飛,但希望你能成為等待我斂翅休息的歸途』、『我不是怕你害我失去一切,我是怕自己會忍不住為了你而放棄』……這幾句話是艱難到讓你舌頭打結,抑或腦筋轉不過來?你要是不擅長說,總會做吧?抱抱她、親親她,用這些不動嘴就可以讓她明白你意思的方法來表達感情。我也不奢望你那張嘴能說出什麼動人的情話啦,但是你也別遲鈍到這種地步好不好?」連它都看不下去了。
  
  黑淩霄站在原地不動。
  
  為什麼他心裡想說的、沒來得及說的,電腦主機懂了,她卻是不懂?
  
  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她沒看見他搬回來市面上各種藥補食補的書籍,就為了每天替她熬一鍋熱湯補身體?
  
  她沒看見她的屋子裡,一點一滴增加屬於他的東西,書架上兩處空位也已經佔滿了他才會去翻閱的登山書、浴室裡有他慣用的男性沐浴乳和刮鬍刀,就連她大床的右半邊也已經變成他的固定位置?
  
  「抱抱她、拍拍她,有時候言語很重要,它可以解釋誤會,可是有時候言語很多餘,它會讓誤會加深。」前者是對口齒伶俐的人而言,後者則是在指那些一出口就壞事的傢夥——黑淩霄就是當中最活生生的例子。
  
  電腦主機繼續提供意見,「你試試看我的方法,如果失敗了,你要閃人就隨便你,我不會挽留你的,儘管揮揮衣袖,哪邊涼快哪邊滾,還是要format我,我也不會多說一句怨言的。快試!」它嚴聲喝令。
  
  「如果連言語都沒辦法傳達清楚,區區幾個動作能有什麼成效?」黑淩霄抱持高度懷疑。
  
  「要跟你解釋清楚是件很困難的工程。」就如同要對著大蠢牛彈琴一樣的難。「盼盼跟你可不一樣,她比你聰明多了,她一定能理解的……只要你很真心,她不會不懂。」創造出它這個無敵天才高科技的天才女和它是同一掛的聰明人,小黑那種「下遊人家」是不會懂的。
  
  拜託,它都賭上了被format的危險了,他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黑淩霄或許是已覺無技可施,又不願意讓她縮回自己的殼裡去胡思亂想,於是他蹲下身,與她等高,緩緩圈抱住她。
  
  不說話、不開口,因為那全是多餘。就算他想安撫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卻徒勞無功,他必須去理解她聽不見的恐懼——那是他早就應該做,卻放任自己忽略的重要事情。
  
  她說,從愛上他那天開始,她就聽不見他的心在說什麼。
  
  她愛上他多久了?他沒仔細問過,只知道那是一段不算短的歲月,而他竟然放任她在這種「聽不見」的恐懼中度過……
  
  「盼盼……」
  
  他輕聲歎息,拂過她的耳畔時,她瑟縮了一下,以為他在說什麼,但是接著只感覺到他的氣息騷動,深深地吐納在她每寸肌膚及寒毛,知道那只是他的呼吸……
  
  環抱在她背脊的手掌,只用著不許她退縮的力道抵著她,將她鎖在胸口。她的雙手原本橫亙在他的心窩前,替兩人間留下了最後的距離,逐漸的,她軟化了抗拒,因為她開始覺得心安……他的動作簡直溫柔得不可思議,不像是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會給予的。
  
  她甚至覺得,耳邊傳來了心跳的節奏,撲通撲通撲通……
  
  她的雙手,環上他的頸,讓他加重將她揉向他胸坎的手勁,將兩人最後的隔閡化為烏有。
  
  他低頭,噙住她柔軟的唇,火熱又赧怯地誘哄著她,直到她為他張開檀口,容許他更深更纏綿地吻她。
  
  他想說的,全在其間。
  
  ※※※※※※
  
  「小黑,我對你的表現很滿意,你是一個不錯的學生,舉一反三。」它這個當老師的人很有面子,也跟著倍感光榮,不枉它有教無類呀……
  
  模仿電視綜藝節目的罐頭掌聲也隨之響起,為黑淩霄歡呼喝采。
  
  「多謝誇獎。」黑淩霄毫不客氣地收下它的讚揚,手裡拿著黑盼盼的手機直瞧。
  
  就在黑盼盼甫睡著時,這支小玩意兒突然響起。雖然吵不到黑盼盼,但他一時之間忘了她的耳疾,還緊張地跑到後陽台,等待它鈴聲中斷。只是等著等著,卻震醒了他一直沒思考到的東西。
  
  「你一直看盼盼的手機做什麼?想查查她有沒有什麼外遇的簡訊嗎?」不然幹嘛看得這麼認真?
  
  「什麼外遇的簡訊?」他實在不想對著一台洗衣機說話,但是他人在後陽台,而後陽台唯一和電腦主機有連線的又只剩它,加上它之前提供的「方法」確實很有效,讓他對它的信賴增加不少。「這玩意兒要怎麼操作?」
  
  很抱歉,他黑淩霄對電子產物一竅不通。
  
  「你想要操作到什麼地步?是手機上網還是打電動?每個功能的操作方法不一樣。」
  
  「盼盼應該把朋友的聯絡電話都輸進這玩意兒裡吧?」
  
  「是呀。」
  
  「我想看。」
  
  「你是說電話簿噢?」
  
  「嗯。」
  
  「按最大顆的按鍵就可以進去電話簿啦。」這麼簡單的事還要問它這台高科技產物,有點侮辱人耶。
  
  黑淩霄照做,果然出現了一組電話及人名,他眼睛為之一亮。
  
  「你要看下一筆就按那顆倒三角形。」化為洗衣機的電腦主機補充道。
  
  瞧他按了好幾回,它忍不住好奇,「你要找誰?」
  
  「黑袍醫生。」
  
  是的,黑淩霄想起了這號人物。
  
  他見識過黑袍醫生的醫術,如果他的直覺沒出錯,他相信黑袍醫生的能耐不僅只於治治燒傷。或許……他能治好黑盼盼。
  
  「黑袍醫生?」它從資料庫翻了翻。「姓啥名啥?有個具體資料,我比較好找。」還可以上各國政府機關去找噢。
  
  「不知道。」他答得也很乾脆。
  
  「那要怎麼找?!」別以為在搜尋網站上打個空白鍵就能查出什麼鬼來!
  
  「一個一個找。」黑淩霄說,一手已經按下撥號鍵,聽筒傳來撥接待機中的嘟鈴聲。
  
  嘟——嘟——
  
  ※※※※※※
  
  黑淩霄或許是個在說話藝術這門學問上只能獲得零分的大笨蛋,但是他在行動上,電腦主機實在不得不給他破百的超高分。
  
  上回他氣嘟嘟破窗進來,又是揪住黑盼盼的手臂吮藥、又是拿菜刀要砍她的手,所有舉動就是在乎、就是關心得要死。如果不是他說出口的話總是害他被扣分,他的行動,幾乎構得上是英勇了。
  
  還有黑盼盼從塔頂掉下來時,他也是二話不說衝下來救她,也不擔心自己當了肉墊,有多少機會會摔成顆破西瓜。
  
  再別提更早的那次,黑盼盼背著實驗失敗的機械羽翼,失速從山頂一路滑奔下來,他冒險在一片片媲美利刃的鋼翼裡飛翔,搶救下她——這是它從黑盼盼口中聽到的。
  
  這個男人呀,「做」永遠比「說」來得厲害。
  
  老天多事,替他造了張嘴。他如果生來就是個啞巴,它電腦主機敢打包票,黑淩霄和黑盼盼的故事會在第三章結束。硬是拖了這麼多字,真是歹戲拖棚藹—
  
  黑淩霄經過電腦主機旁的液晶大螢幕,上頭出現兩條黑橫線和一個三角形小嘴,用以代替它的眼嘴,而那兩條黑橫線正用古怪的眼神在看他,他往東走,它跟著往東;他往西來,它跟著往西。
  
  黑淩霄左手復原情況良好,已經逕自拆掉石膏,此時的他雙臂環胸,直挺挺也陰寒寒地站在它面前。
  
  「你的眼神在鄙視我。」
  
  「這樣你都看得出來?!」電腦主機怪叫。那只是兩條長十五公分,寬零•三公分的橫線耶!
  
  「有什麼不滿就說出來,不需要用那兩條礙眼的橫線瞄人。」
  
  「我哪有什麼不滿!只是在回顧你以前做過的蠢事——」液晶螢幕挨了一拳,原本擦得好乾淨的螢幕上多了黑淩霄的掌櫻
  
  「你打我我又不會痛。」啦啦啦,會痛的是肉做的那隻手啦!
  
  「你就是想找人吵架,對吧?」黑淩霄這次不扳指了,直接拿起門後一根棒球棍——據說這是黑盼盼用來預防家裡有宵小出沒的,但是一直沒機會用,現在他不介意替她好好「使用」……當然,相信眼前的電腦主機也很樂意幫上忙——扮演被毆的宵校
  
  「我才沒有,明明就是你先找我碴的!」它只是在沈思,是他走過來找它說話的耶,有沒有搞清楚呀!
  
  「對,你只是用那兩條橫線瞄我。」那種眼神,讓人很手癢想開扁。
  
  「瞄你都不行?你是暗夜飆車惡霸噢?!」只有滿骨子暴力又不懂上進的死小孩才會幹下那種被瞄一眼就將人打成殘廢的劣行。「虧我剛剛還覺得你勉勉強強算是個好傢夥,說的話雖然不動聽,可是行為已經可以補強這項缺點……結果是我錯看了你!」哼。
  
  黑淩霄倒是沒心理準備會得到讚許——即使它是用半虧半損的語法。
  
  「不過,看在你這麼努力替盼盼找來黑袍醫生的份上,我大人不記你這個小人過!」雖然桌上的液晶螢幕沒動靜,但由語調不難想像,它說完這句話後,似乎還很跩的將頭撇甩到一旁。
  
  它的話,讓黑淩霄不由自主望向合起來的房門。
  
  黑袍醫生正在裡頭替黑盼盼看診,並且要求清場,不只黑淩霄被驅逐,連用來充當診療室的書房裡的電腦設備連線也全數拆下搬出了房間,導致它沒辦法替黑淩霄做「現場直播」,否則它本打算在客廳的大電視螢幕上播放房間裡的所有動靜哩。
  
  黑淩霄在一個星期前聯絡到了黑袍醫生,那時他正在韓國替人整型,無暇分身,又不能放著病患切到一半的鼻樑不管,允諾七天後回來,今天一早才風塵僕僕返抵國門,立刻就被黑淩霄揪來看診。
  
  就在他看著房門出神之際,門鎖喀地轉開,黑盼盼走出來,黑淩霄馬上迎上去。「他怎麼說?」
  
  「一切正常。」回答的人是黑袍醫生。「她是因為心理影響生理,『強迫』自己不能聽見聲音。」
  
  「那能治嗎?」黑淩霄急問。
  
  「這是我的專業。」黑袍醫生遞上名片。他可是很有名的「心理密醫」噢。他扯扯長袍衣領,整理儀容,瞇笑的藍色眸子擁有讓病患放鬆心情的魔力,像大海,更像天空,彷彿透著那雙眼所傳遞出來的,是病患的重症在他眼中不過是小感冒。
  
  「要怎麼治?」
  
  黑袍醫生神情很輕鬆,若要說有幾分疲 憊,那也僅是他從國外被三催四請趕回來而一天沒睡的倦意。
  
  「盼盼的情況我大抵瞭解了,剛剛那樣談就夠了。你有空就先去泡個澡,再好好睡個午覺。」他揉揉黑盼盼的頭,害她慌張地抱住自己的一頭假髮,免得被他弄掉。
  
  為了動腦部手術,她不得已剃掉頭髮,現在不靠假髮她根本不敢見人。
  
  被黑盼盼嗔了一眼,更被黑淩霄火眼瞪到差點胸口穿孔,黑袍醫生不痛不癢,優雅一笑。「可憐的小甜心,白白多挨了一次刀……怎麼不等我回來呢?」至少他能保住她那頭翹發。
  
  「我根本沒想到找你。」黑盼盼讀完他的唇後,坦誠道。黑淩霄受重傷時,她立刻想到的救星就是黑袍醫生,可是當情況逆轉,換成她受傷時,她完全忽略了他。
  
  「是因為害怕我治好你吧。」這小妮子,還有這麼重的罪惡感?
  
  黑盼盼只能避開他的藍眸,佯裝沒看懂他說了什麼。
  
  黑袍醫生的視線再轉回黑淩霄臉上。他可沒忘記要回答黑淩霄的蠢問題,朝他勾勾指。
  
  「現在輪到跟你聊一聊囉,你這個盼盼心目中最大的心理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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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19:33

【尾聲】
  
  黑盼盼被黑袍醫生催促洗澡睡覺後,本來還在枕上左右輾轉,心裡胡亂想著兩個男人會談些什麼,想著想著,竟也不敵睡意召喚。
  
  睡了兩個半鐘頭的午覺後,她突然覺得身上多了不屬於她的重量——沈穩的,卻又小心翼翼不壓疼她的重量。
  
  她以為是自己睡糊塗了,並不在意,翻個身,繼續睡。
  
  直到有人騷動她的耳珠子,由一開始的氣息拂動到後來變成濕滑的吮咬,一路蔓延到她的脖子,然後她的領口鈕扣被人輕輕扯緊,再鬆開,那濕熱的感覺沿著冰冷的頸膚而下,調皮地溜進松敞開來的衣服內,企圖將她燃燒起來。
  
  像有人在舔食她,一口一口的,品嚐著、試探著。
  
  她在迷濛間想伸手探索,要弄清是什麼在她身上點火,雙腕卻被箝制住,輕輕扳握在她頭頂枕頭與床頭櫃間,糾纏在腰際的被單被扯落床鋪,她還來不及被任何寒意侵襲,更溫柔的體溫已經包圍住她。
  
  她睜開眸子,再也無法睡沈。
  
  雖然沒戴眼鏡,屋子四周也略陷入昏暗朦朧,但她仍能瞧清伏在她身上的人……
  
  「黑淩霄?」
  
  他擡起肆虐她鎖骨的唇舌,並沒有停頓太久,吻上她的唇瓣。
  
  「唔……你怎、怎麼了……」她在他唇齒間含糊地問,並沒有躲避他的索吻。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回答她,因為他唇間的動作全集中在她的嘴裡,她無法看到,只能感受他雙唇的蠕動,猜測他或許會說些什麼。
  
  「你……」她倒抽口涼氣,他的手已經從全數解開的襯衫間探進去,落在她的腰際,逐步上移。她紅了臉,肌膚上有著怕癢的瑟縮和羞澀的小疙瘩,繃緊身子,敏感地感受到熨燙著她的他竟是一絲不掛。
  
  她覺得呼吸好困難,不是因為他吻昏了她,而是她不敢大口喘氣,怕自己不禁溢出嬌吟,完全融化在他的指尖及唇間。然而她也無法多做思考,他已經攪亂了她的思緒,不許她分神去忖度什麼,只能將注意力全盤留給他。
  
  她不是不懂這些——有太多資訊讓她明白,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親密;只是她從不曾想過,他與她竟然……
  
  他怎麼這麼溫柔?怎麼會對她這麼溫柔?
  
  她被這樣的親暱所深深震撼,那是獨佔一個人、擁有一個人的甜美……他給予她的,不僅是身軀上的覺醒,還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心滿意足。
  
  即使初嘗到疼痛,難忍得教她幾乎怯懦逃開,她的雙臂卻更加抱緊他,讓他停留在她身子間、她的懷抱裡。
  
  她用她的美麗與奉獻留住他,無論他是否退開,最終仍會回歸她的溫暖。
  
  她害怕追不上他的速度,他卻耐心地等待她,直到她適應他的翺翔方式,將兩人的心跳節奏趨於一致。
  
  好想……好想聽到他的聲音……他此時是否滿足地沈吟,因她而起的氣息是如何紊亂失控,拂進她耳裡的熱氣,是否帶有幾句情話呢喃?
  
  她好想聽到……
  
  像跳完一場激烈的舞曲,他的背脊佈滿一層晶亮細汗,染濕了正環抱在上頭的纖指……
  
  當一切回歸平靜,他披散著汗濕的長髮,枕在她的肩窩,卻不敢將全身重量加諸於她,偶爾幾個細吻,吮舐她頰邊的熱汗及紅霞。
  
  「盼盼,原諒自己吧。你知道我從沒怪過你……」貼著她的頸,黑淩霄終於開口說了唯一一句話。
  
  他怎麼捨得責備一個將心肝肺全掏給他的傻女孩?
  
  他怎麼捨得責備一個願意用全部的愛來回應他愛她的笨娃娃?
  
  黑盼盼撥弄他長髮的十指停頓,原本仍喘籲籲的擅口緩緩抿起,藉以鎖住衝上喉頭的哽咽,彎起的眼卻禁不住濕潤了……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在她聽見他那句話的一瞬之間,包括他那久違的低沈嗓音,以及他心裡的聲音……
  
  ※※※※※※
  
  「要解除盼盼的不安、疑慮和自厭,直接上床做愛是最快的方法……你真是個好厲害的醫生噢!開出來的藥方又快又猛,不拖泥帶水,好乾脆!」狗腿的如雷掌聲又響起,足足拍夠了五分鐘。
  
  「提供做愛教學片給他,你也是台不賴的電腦呀。」做愛教學片,即是A片美化過後的學名。
  
  黑袍醫生坐在電腦螢幕前玩線上遊戲,左手支頤,右手動動滑鼠,一面與電腦主機閒聊,一人一電腦不斷互相稱讚、互相誇獎,沒有任何一方覺得汗顏。
  
  「『做』比『說』有效,所以我才千交代萬交代小黑,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講,就是卯起來做做做,不然他的嘴很壞事的。」電腦主機被吹捧得好樂,口氣跟著驕傲起來,數落起黑淩霄也更帶勁。
  
  「放心啦,他的嘴會忙到沒空說太多話的。」黑袍醫生笑得曖昧。
  
  「少說多做,盼盼才會性福呀……」
  
  「男人果然不能只剩那張嘴……」他同意電腦主機的看法。
  
  「沒錯沒錯。」它也支持黑袍醫生的論點。
  
  「我個人滿中意你這台電腦的,叫盼盼就用你來抵這次的醫藥費好了。」難得遇上和他有志一同的傢夥,他想直接搬它回家,上網速度又這麼快,簡直完美。「你有些什麼功能?說來聽聽。」
  
  「喔喔,我會的可多了,說出來不要嚇破膽噢——我可不是一般的家用電腦,我的專長也不是泡咖啡泡牛奶這類的芝麻小事,入侵各網站對我來說就像用拇指挖鼻孔一樣簡單——」
  
  「食指。」他糾正它。用拇指挖很容易受傷的,不要做太高難度的挑戰。
  
  「反正我沒挖過啦。還有還有——」它還沒吹噓完哩,繼續——
  
  房門開啟聲打斷了黑袍醫生與電腦主機的對話。
  
  走出來的人是黑盼盼。看見他們對她的趣然注目,她不自在地扭捏起來,不斷低頭審視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小心洩漏她剛剛才經歷一場淋漓的歡愛。
  
  「搞定了?」黑袍醫生問得直接。
  
  黑盼盼聞言擡起頭,雖然想偽裝沒聽見他的問句,臉上的紅潤卻蔓延得很快。
  
  「我是出來找水喝的……」她想遁逃到廚房,不要正面回應他。
  
  如果他沒猜錯,黑盼盼現在的情況應該如他所盤算的——
  
  好,試她一試。
  
  「你不是要送盼盼一份禮物嗎?」黑袍醫生對電腦主機說。
  
  「對呀對呀。盼盼,我跟醫生說過,要是你能收到這份禮物,你一定會很高興的!這是我送你的噢,我可是很努力很努力每天偷偷錄下來的,連小黑也不知道噢——」
  
  一片光碟自動自發收入光碟機,讀齲它調大音量,從喇叭播放出來的,竟是黑淩霄的聲音。
  
  那是這一段日子裡,她聽不見聲音時,黑淩霄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是對著她說,還是對著電腦主機說,滿滿的、滿滿的,都是他的聲音。
  
  他笨拙哄她別哭的聲音……
  
  他對她爺爺說「我會記仇,但不會遷怒」的聲音……
  
  他第一次叫她盼盼的聲音……
  
  他打電話給黑澔,只為了向他詢問熬湯要怎麼熬才好的聲音……
  
  還有襯著結婚進行曲時,他說她的髮型不難看的聲音……
  
  以及他那時問著她「你又再一次想要大方放我自由去飛了?」那不願相信更不想接受的沈痛聲音……
  
  這些,她怎麼可以漏聽?!
  
  她腳下像生了根,定定地佇在原地,捨不得錯過任何一個字,貪婪地想聽更多更多,越是聽,心裡泛起的甜蜜更加倍。
  
  方才才感動哭過一回的眼眸又紅了起來,她捂著胸口,細細低喃。
  
  「能聽到,真好……」
  
  真的。能聽到他說愛她,真好……
  
  直到她被腰間收緊的手圈抱住,她回頭,才發現黑淩霄不知已站在她身後多久時間。
  
  她又哭又笑,依進他的胸膛。
  
  她以為自己追不上的蒼鷹,竟然收起了羽翼,停佇在她的身畔……也許不久之後,他會再度展翅高飛,但她知道,她不用再苦苦追著他,因為他始終在她身旁盤旋,她是他的歸巢……
  
  尾聲之外的小小插曲
  
  「我就說她一定聽到了,還想騙過我這個當醫生的眼?」真是看扁他了。
  
  「你真的好厲害噢!我敬佩你,我崇拜你……從今天起,你是除了盼盼之外,我唯二尊敬的人類!」如果仔細聽,還能聽到電腦語音發出狗兒吐舌諂媚的陪笑聲。
  
  就在情人又窩回房間去甜言蜜語之際,客廳一人一電腦的聊天仍在持續。
  
  「不用這麼尊敬我啦,我也有失手的紀錄。」黑袍醫生的藍眸沒離開螢幕。
  
  「怎麼可能!你太謙虛了啦,不要為了謙虛就妄自菲薄嘛——」雖說謙虛是美德,但是適度的自傲也是很需要的。
  
  黑袍醫生偏過頭,握著滑鼠的手指停下了動作。
  
  「我曾經把一個女孩子的臉給整壞了。」他的口氣雖然平淡,一絲自責仍混雜在輕歎間。
  
  「整壞?!那……然後呢?」
  
  「她罵了我一聲混蛋。」
  
  「再然後呢?」
  
  「她哭著跑出去了。」
  
  「再再然後呢?」
  
  「再再然後呀……」
  
  笑了笑,黑袍醫生沒再說下去。
  
  再再然後呢?
  
  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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