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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0:57:2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4-27 11:25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銀絲纏上小粉蝶
系列:白老鼠

【內容簡介】
經歷過二十一段失敗的戀情後,她終於出運了!
這回她碰上的男人簡直是好到一個不行
不但會英雄救美,把壞人整得慘兮兮
對她又溫柔體貼,還會幫她做漂亮的新衣
最重要的是,他總是很有耐心地聽她說的一字一句
更鼓勵她把心裡的話統統說給他聽——
啊!有一個這樣的男朋友真的很幸福對不對?
可惜世事總不可能完美
這男人樣樣都讚,就只有一樣很不優
那就是——
他會從一個大帥哥變成一隻小蜘蛛!
好死不死,她生平最怕的就是這種「小東西」……

第二、四、八章待審核未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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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0:55

【楔子】
  
  轟隆!一聲巨響,伴隨而來的是映天火光,濃煙竄向天際,像突兀的烏雲由山區間湧起,一層一層地吞噬原先湛藍的穹蒼及白雲,將那處如山水畫作的景色給染上了一片汙濁。
  
  濃煙的來源正是山區內一處隱密的研究所,從外觀來看,無法得知研究所裡究竟是以什麼為研究主體,只知道十數年前研究所便存在於此,往來的人員行事神秘低調,偶爾可見到高級官員的大型禮車駛進。除此之外,關於這裡的一切,對外界而言都是團謎。
  
  警鈴大作的研究所內黑煙瀰漫,遮蔽了視線,廊頂的灑水器也在同時啟動,散落一場傾盆驟雨。
  
  濃煙四布的走道,數十名摀住口鼻、雙眼被煙熏得流淚泛紅的研究所人員伏低了身子,想多爭取一分活命的空氣。
  
  研究所裡條條廊道互通,沒有太複雜的九彎十八拐,可是每一道門鎖幾乎都得仰仗晶片卡才能通行,在主電腦損毀時,這些功能也跟著停擺,道道鐵門全成了阻礙求生的藩籬。
  
  「往這裡!快!咳咳咳——」
  
  好不容易找到了逃生樓梯,眾人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機,所幸爆炸的樓層是在五樓的主控室,火苗由高處延燒,大家朝下方避難,終於逃出了煙霧瀰漫的嗆人空間,但誰也不敢停下腳步,一直到奔出研究所大門外,才算真正安全。
  
  眾人一身水濕,以往潔白的研究服上全是慘不忍睹的焦黑汙垢,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離開了令人慌張失措的險地,思緒開始正常運轉,一名研究所人員望著黑煙中仍可見火舌竄動的研究所頂樓,脫口而出:「那幾隻『白老鼠』呢?!」
  
  眾人跟著一怔,被重一黑的臉上有著相似的疑惑。
  
  「逃、逃命都來不及了,誰……咳咳,誰還有心思想到『他們』?」有人支支吾吾地說。
  
  「那……『他們』不就活活被燒死在裡頭了?」滑過額際的,不知是灑水器的水漬,還是沁骨的冷汗。「如果『他們』死了,我們還能活命嗎?」
  
  太殘酷的問題,讓眾人噤若寒蟬。
  
  因為問題的答案,早已經深深烙在他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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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1:11

【序曲】

  寬約一尺的書桌上整整齊齊地叠放兩本電腦繪圖的教學書籍,可愛造型的海豚筆筒裡插放著幾支長短不一的色鉛筆、尺、美工刀,左手邊的書架邊緣垂懸著向日葵模樣的小檯燈,因主人的疏忽而忘了關上,此時正投射著暖暖的光線,將擦拭得好乾淨的桌面照出一泓銀圈,那燈光的殘影,同樣落在桌面一角的玻璃相框上,將相框所圈圍住的影中人照得更加亮眼。
  
  相框間的年輕女孩有著最甜美的露齒笑靨,活靈活現的晶眸專注於鏡頭前,長髮被海風吹得散亂,在湛藍天際飛舞,春意清爽的綠色荷葉邊無袖短衫,襯出她一身嫩色膚質。照片裡艷陽高炙、海波熠熠,她的笑卻更勝兩者所散發的光芒。
  
  只是……
  
  暖燈照耀下,有只結網蜘蛛挪著細長的腿,正巧緩緩爬過相框中央的嬌笑臉蛋上。突地,它像定格般停佇在原地,久久不動,只有偶爾最前頭的走足會稍稍有所動靜,在相片女孩的唇上來回,好似正動手撫摸那櫻花色澤的豐盈。
  
  沒人能確定它是有意,或者就是不經意駐足在那裡,它的存在顯得突兀。
  
  半敞的窗戶拂進一襲帶著淡淡花香味的涼風,吹動少女偏愛的粉暖色系窗簾,也將結網蜘蛛吹離了照片中的紅唇小小一公厘。
  
  它瞪了窗戶一眼,似乎有所埋怨。那陣風,先前將它吹呀吹地吹進了這間溫馨小房間,現在又吹呀吹地想將它吹跑嗎?它好不容易才看上了這環境美、氣氛佳、屋子主人又那麼合它胃口的好地方耶!
  
  窗外的風勢有加大的跡象,而它在光滑的玻璃相框上站得不牢靠。
  
  一條銀絲自它尾端絲囊噴射而出,纏住了相框外的紅心裝飾圖形,讓它藉著蛛絲強韌的支撐攀離了相框中的倩影。再一條銀絲成形,勾上書架上的小垂燈,又一條銀絲無中生有,它藉力使力一步步升上書架,找到了看來頗順眼的居高臨下角度,接著,更多更多的銀色細絲從它身上產生,不費吹灰之力,在一方天地間編織出近乎完美的幾何狀網。
  
  「呼。」詭異的,結完網的蜘蛛還滿意地籲出口氣,用長手長腳替自己方才辛辛苦苦勞動的四對走足敲敲捶捶,模樣猶如老人捶肩按摩一般。
  
  更詭異的,它開口說話了——
  
  「就決定,在這裡住下來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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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1:40

【第一章】

  「房間裡好像有其他人……」
  
  駱千蝶真的有這種感覺。
  
  好像小小的十坪房間裡,除她之外,還有別人一同存在著。
  
  但是不可能呀,她的房間那麼窄,扣除床鋪、書桌和衣櫥所佔去的位置,幾乎只剩下讓人足以轉身走動的空間,別說要藏個大人,就連躲個小娃娃都不容易,哪有本領高超到無聲無息窩在她房間裡還不見首尾?
  
  是她太多心了嗎?
  
  可是早上換衣服的時候,她還聽到了類似男人的抽氣聲呀……
  
  「千蝶,你在嘟囔什麼?」
  
  駱麗心正在餐桌上擱放著小餐包,轉往冰箱去拿調味乳回來,見到妹妹駱千蝶拿著小餐包也不吃,只是瞅著它嘀咕,但又不是因為要將它吃下肚而在做勞什子餐前懺悔,她輕拍妹妹的肩。
  
  「好奇怪……」駱千蝶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間。
  
  駱麗心坐下來,自行解讀了妹妹的失神是為了幾天前的失戀。「還在失魂落魄噢?算了啦,那種見異思遷的男人不愛也罷,就算以後不幸結婚,他也一定會外遇,早點分手對你說不定才是好事,總好過有了小孩,要離又離不成。」
  
  「呀?」駱千蝶回神,卻追不上姊姊的說話速度,只能眨動長長的睫,將那對無辜的水眸襯得更加無邪晶亮。
  
  「噢,可憐的小寶貝。」駱麗心好心疼地抱住妹妹,以為妹妹是受了太大的打擊才變成這模樣。「那個殺千刀的萬浚!拈花惹草又處處留情,真希望他的報應早點到!」最好是被女人一刀「卡喳」,斷去禍根。
  
  駱麗心及駱千蝶這對姊妹北上求學,租了間小公寓生活。駱麗心去年畢業,目前打算在台北找工作定居,駱千蝶則是大三學生,課餘兼職畫兒童插畫。
  
  兩姊妹都是標準的美人胚子,是「外貌協會」成員最垂涎的那類俏人兒,所以兩人從國小開始,身邊就不乏追求者。或許是因為男人緣極佳,相反的,她們的女性朋友少得可憐,每跨進一個團體,男人會自動粘上來,女人則會自動遠離她們,不知該說是好事或壞事。
  
  「萬浚?報應?」聽到前男友的名字,駱千蝶才大略猜想到姊姊剛才在和她說什麼話題,因為她已經接連聽了好幾天相似的對話。「他沒做錯事呀,為什麼要報應?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千蝶,別替那個爛男人說話啦!你不要這麼善良好不好?你要是想哭,就大聲哭出來,不要在姊姊面前強忍呀……看你這樣,姊姊也想哭了……」不行,她不能在妹妹面前落淚,這樣會安慰不了千蝶的。嗚。
  
  「我沒有呀……」看姊姊已經皺扭起來的臉蛋,好似失戀的人是她而非她駱千蝶。
  
  「沒關係,你這麼漂亮、可愛又年輕,下一個男人會更好的,不要因此對男人絕望噢。」駱麗心抆去自己眼眶的眼淚,強打笑顏安慰妹妹。
  
  「萬浚人也很好呀……」駱千蝶想替前男友打抱不平,但被姊姊的眼神駁回到嘴的話,只好轉為嘀咕。
  
  她真的不覺得萬浚有什麼錯呀,只是和她不太合適。兩人的個性、想法根本就天差地別,無法光靠著登對的外表而強綁在一塊,所以她才將他介紹給她碩果僅存的好朋友袁媛。袁媛和萬浚在某些方面給她的感覺好相似,有好幾次她從兩張不同的嘴裡聽到同樣的論點。
  
  果然,萬浚和袁媛擦出了火花,她一點也不驚訝,真的,甚至有一種「看吧,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一定會互相欣賞」的鼓掌叫好。只是看在旁人眼中,萬浚成了花心男,袁媛成了狐狸精,而她變成了被橫刀奪愛的可憐兒……
  
  事情明明就不是大家想的那樣嘛,為什麼大家都將她的解釋當成替負心漢狡辯的委曲求全?
  
  「不許你再勉強自己替萬浚說好話!快吃早餐。」駱麗心作勢要將小餐包塞進她嘴裡,嚇得駱千蝶忙閉上嘴,乖乖撕起自己手上的餐包,細嚼慢咽。
  
  她低頭啃著,突地想到什麼似地擡頭,「對了,姊——」
  
  「要是你還要提起姓萬的,我拒聽。」駱麗心醜話說在前頭。
  
  「不是啦!我是要問你……你有沒有覺得屋子裡有其他人在?」駱千蝶邊說還邊壓低聲音,美眸四下張望,好似正有人在偷看偷聽。
  
  「有人?什麼人?」駱麗心跟著緊張起來。
  
  「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隨時隨地……」
  
  兩姊妹一陣沈默。
  
  「不會是房東那個色老頭在這屋子裡裝針孔吧?!」駱麗心首先反應過來,猛力朝桌上一拍,「可惡!我就知道那色老頭在簽約時不斷色迷迷看著我們,三不五時還發出吸口水的噁心聲音,猥褻到不行,要是說他無恥到裝針孔攝影機,我駱麗心半點也不會太驚——」
  
  「不像是針孔……像是在我身旁,會呼吸會說話的感覺……」駱千蝶說出這幾天來的感覺。如果只是針孔,不應該會聽到一些小聲音,更不該有種被灼灼纏視的不自在。
  
  又是一陣沈默。
  
  駱麗心坐了下來,與駱千蝶對視良久,小聲囁嚅道:「我租這間房子時,忘了問問裡面有沒有發生兇殺案還是燒炭自殺什麼的……」她咽咽檀口激泌的津液,「該不會這麼倒楣,讓我們碰上了……那、那個吧?」她怎麼突然覺得四周都陰涼起來?
  
  「那個?哪個?」駱千蝶先是問,再從姊姊鐵青的臉上得到「那個」是「哪個」的答案,笑著搖頭。「也不是冤鬼,因為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陰森,反而很炙熱的感覺……」她想多解釋一些,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形容。
  
  那種感覺並不是惡意偷窺,倒像是自然而然與她生活在一塊,呼吸著同一處的空氣。
  
  聽到無關靈異,駱麗心緊繃害怕的模樣才緩緩解除。「會是有人在你窗外窺看你的一舉一動嗎?可我們這裡是四樓耶。」除非是超人,或是蜘蛛人,不然要冒險爬上四樓,摔下去的時候可精采囉。
  
  「不,不是在窗外,是在屋子裡。」駱千蝶很篤定。「應該說,在我房間裡。」像現在在餐廳吃飯,那種感覺就不存在。
  
  「千蝶,妳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再加上姓萬的打擊……」駱麗心伸手去探妹妹的額頭,想看看她的身體狀況是否還好。
  
  「我沒有被打擊呀,累倒是有一點。」學校要交報告,兼職的插畫也催得好急,她就像根兩頭燒的蠟燭,壽命一夜之間短了好幾年。
  
  「所以你才會產生幻想幻聽幻覺吧?」駱麗心好可憐好心疼地看著寶貝妹妹,揉揉她的長髮。「不要把自己逼得這麼累,偶爾休息一下……還是今天請一天假不要去上課,在家裡好好休息?等星期天,姊帶你去踏青,嗯?」
  
  踏青?駱千蝶俏麗的芙顏一苦。
  
  她最討厭的活動就是踏青了,因為那代表她會被拖到荒山野嶺去勞動筋骨。而且……荒郊野外什麼都沒有,就是昆蟲最多,而她駱千蝶膽子雖不大,但也不至於懦弱到什麼破地步,獨獨就是對昆蟲沒轍——她怕昆蟲的程度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就連眾人視為美麗化身的翩翩蝴蝶出現在她週遭一公尺內,都能嚇得她抱頭鼠竄,飆淚求救……對她而言,蝴蝶,不過是撐著滑翔翼的毛毛蟲。
  
  最無力的就是,她的名字裡還有她最害怕的昆蟲……
  
  一隻還嫌不夠,還「千」哩。
  
  駱千蝶決定噤聲。跟姊姊說再多,最後還是只會被歸類於她感情受創後的失神後遺症。偏她又說不清楚自己所感覺到的一切,越是說得含糊,越是加深姊姊同情她的心。她更不想再讓姊姊有機會替她扣上「壓力過大,亟需放鬆精神」的帽子,更有理由逼她到郊外去踩昆蟲。
  
  她小口小口灌著果汁牛奶,讓甜甜香香的滋味滑進胃裡,溫暖了身體。
  
  「今天要去上課嗎?」還是蹺課一天?她這個姊姊很開明的。
  
  「嗯,要去。」駱千蝶舔舔唇上殘剩的牛奶。「我答應替袁媛設計一些她社團的衣服……她們要演話劇,說服裝造型要童話一些,我正好又擅長童話類的畫風,今天要陪她去社團討論。」朋友的請求,她向來不懂如何拒絕,即使她的插畫工作已經忙到讓她熬了幾夜,她也不忍看見袁媛失望的模樣,繼續替一自己增加工作量。
  
  「你幹嘛還幫她呀?男朋友都被搶了還當好人?!」駱麗心很不以為然。
  
  千蝶的專長是畫兒童插畫,可是一般人好像以為會拿畫筆的人對所有美術類的工作都很得心應手,小至手工卡片,大至畫壁報、做畢業紀念冊,全部都丟給她。現在連服裝設計也要千蝶幫忙,真過分。
  
  「袁媛沒搶我男朋友。她真的比我更適合萬浚……有時我和萬浚都沒辦法溝通,袁媛和他就不一樣,他們兩人的觀念簡直一樣,興趣又相同……」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換做我是她,搶了朋友的男朋友,我早羞愧地找個角落去躲起來,沒臉見人,哪像她?還敢無恥到教你幫忙!」駱麗心對袁媛的印象差到極點。
  
  她不介意未婚男女各自尋找更合適自己的對象,但是搶了好友的男人,總該有些內疚、有些抱歉、有些表示吧!哪還好意思佯裝天下太平繼續壓搾好朋友,要好朋友替她掏心挖肺?無恥!
  
  駱麗心壓根聽不進去妹妹不斷不斷傳達的意見,戳戳她的小腦袋,「你呀,就是太好欺負,才會一而再、再而三被身旁的朋友背叛。你自己算算,從小到大,你有多少任男朋友是被週遭的女性友人搶走的?」不等駱千蝶扳指算完,她先一步嚷了出來,「加萬浚正好二十一個!」
  
  「是因為那二十一個都比較適合我身旁認識的朋友……」二十任男朋友的「出軌」方式都和萬浚一模一樣,在駱千蝶的「撮合」下,不意外地看見他們遇見比她更合適的女孩子。
  
  「算了,那二十一個都不是好東西,讓給別的女人也好,我們小千蝶值得更好的男人。」駱麗心逕自做出結論,再一次將駱千蝶替眾前男友脫罪的論點拋到九霄雲外,或者該說——過耳而不入。
  
  「唉。」駱千蝶無力地輕歎。是她說話太沒有魄力還是音量太小?為什麼大家總是聽不到呢?
  
  「別為了那些男人歎氣!打起精神噢!」駱麗心鼓勵她。
  
  不是的,姊,我是為了你而歎氣的。
  
  駱千蝶在心底小聲的說。
  
  ※※※
  
  一條絲線從屋頂垂吊下來,最尾端懸著擅自在別人家閨房死賴不走兼結網定居的蜘蛛。它緩步靠近自己下方那正伏在桌面上熟睡的駱千蝶,一如以前每次都忍不住多靠她近一些,多看她一眼。
  
  她的右手還握著色鉛筆不放,臉頰貼著未上完色的畫稿,長睫蓋住漂亮的眼眸,菱形小嘴半張,輕籲著軟軟酣呼,睡得又熟又毫無防備,看來已經累癱了。
  
  它爬上她的肩,動作很是輕巧,加上身形又小,完全不打擾到她。它探出腦袋,覽視著她的紙稿——可愛的構圖、鮮艷的用色,給人一看就十分豐富的視覺饗宴,更符合學齡前兒童的喜好。
  
  只是它發現她很喜歡畫熱熱鬧鬧的童話世界,有整群的森林動物手牽手圍著火堆跳舞,魚兒悠遊海底的麗景,湛藍天空間自在翺翔的鳥兒……可就是不畫昆蟲類!
  
  花叢間,沒有嬉戲起舞的蝴蝶美女。
  
  草叢裡,沒有拉著小提琴的蟋蟀紳士。
  
  不難看出,她討厭「蟲」字部的所有生物,也包括牠。
  
  「女孩子怕蟲怕蟑螂是天經地義的,但要像你這樣也算奇葩。」它記得前幾天她和一個叫袁媛的女孩在房裡討論畫稿裡的服裝設計,它瞧得一清二楚,當袁媛要她替某套衣服加上一對鮮彩蝶翼時,她眼裡閃過的不情不願,以及她在自己作品慌亂加畫上兩片翅膀時完全不敢睜開眼的委屈。
  
  它說話的音量不太,但是因為太貼近她,讓她在睡夢中仍被打擾。以為是蚊子什麼的在嗡嗡亂飛,她伸手就朝耳畔舞動,差一點就一掌將它打扁,所幸一它反應快,銀絲一吐,迅速將自己拉離那只「巨大」纖荑,退到安全範圍。
  
  「差點就冤死在你手裡……」呼,雖然她個頭嬌小,但是和它相比,還是驚人的巨大。它老是忽略這事,還以為自己是那個身長一七九的「人」。
  
  卡。
  
  不遠的客廳,傳來一聲細微響音引起它的注意。若不仔細去聽,很容易被忽略,那是異於鑰匙轉開門鎖時的聲音。
  
  但它聽到了。
  
  不是駱千蝶的姊姊,因為她一進屋子,就習慣性會嘰嘰喳喳「千蝶、千蝶」叫個不停,絕對不會有現在的安寧。
  
  它瞧瞧仍睡得好熟的駱千蝶。真沒半點危機意識,睡得這麼死!
  
  它決定行使「屋主」的權利,去看看是哪號傢夥闖進了「它的」家——
  
  長足不發出任何聲音地爬出駱千蝶的房間,客廳的燈光關到只剩下一小盞日光燈支撐著照明的工作,一個男人躡手躡腳在客廳裡翻箱倒櫃,忙碌得很。
  
  小偷。這個名詞很快地閃進它的腦裡,卻沒有其他動作——因為偷也偷不到它的東西,沒差。
  
  可是那個男人不經意撞到櫃上擺飾的花瓶,眼看花瓶就要摔個粉碎而發出巨響,勢必會吵醒房裡的駱千蝶——
  
  「唔!」賊男人一臉驚駭,悶悶地低呼。他本打算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沒打算驚動任何人,這下可慘了——
  
  瞬間,一條極似銀晃小蛇的東西疾射而來,在花瓶落地前兩公分快速纏圈住瓶身,猛力收勢,將它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嘿,小心點。」沈穩又冰冷的男嗓在賊男人身後開口提醒,「花瓶掉下去會吵醒人的。」
  
  「謝謝!謝謝你!我不小心撞到,幸好有你——呃……」賊男人原本喜孜孜向幫忙的人道謝,驀地噤聲,驚覺不對勁而轉身。
  
  有個男人正輕手關上房門,不讓一丁點聲音偷跑進房間打斷好寶寶的睡眠。
  
  那個男人,一絲不掛,大剌剌將一身毫無贅肉的肌理展露在賊男人面前,優雅間帶點示威、帶點嘲弄,只有自信十足的人才有這等袒胸露臀的勇氣。
  
  極黑墨的髮絲略帶蓬鬆地垂落在那張英挺的臉龐,在燈光淺微下,暗與明的交叠模糊了他此時臉上的表情,一雙眸卻反常地異樣晶亮,幾乎就要成為他五官間唯一看得清楚的部分。
  
  他正彎著眼,在笑——
  
  「你是誰?」賊男人愕然地問。
  
  「屋主。」未著片縷的男軀走近賊男人,終於讓賊男人瞧清了那張始終處於半明半暗遮蔽下的臉。
  
  「屋主?這間房子我調查過,只有一對姊妹花,哪裡冒出你這個男人?!」賊男人喳呼地指著裸男人,「我要下手行竊前可是很認真做足功課,從房子門鎖開啟的難易度到屋主交友狀況、幾點上床睡覺、幾點倒垃圾、幾點洗澡,沒有一絲出錯。我可不記得這間屋子裡啥時多出一號男屋主!」
  
  裸身人面對他的指控,只是淡笑,「這表示你的功課做得並不好。」
  
  「誰說的!我還知道住這間房子的姊姊今天和男朋友去約會,她男朋友整整矮你一個頭,妹妹也失戀了半個月,兩人交友單純,不亂搞男女關係,連男朋友都不輕易帶回家來,怎麼會讓男人進駐屋子裡?!」賊男人立刻反駁。
  
  眼前的裸男人不會正巧和他是同一掛的「賊人」吧?!
  
  「噓!這麼大聲做什麼?」裸男人長指抵在自己唇上,要賊男人嗓門壓低些。「小粉蝶在睡覺,吵醒她,我跟你沒完。」
  
  「噢……對不起。」十指趕忙摀住嘴,反剩
  
  咦?不對呀!他是小偷耶,被屋主發現自己的偷竊行徑,哪裡還管什麼噤不噤聲,這種時候應該要做的是亮刀逼人交出身家財產——
  
  呃,雖然眼前的裸男人看起來很不好料理,要撂倒他可能要很拚……
  
  管他的!說不定他是空有那具看起來很有看頭的壯軀,實際上不過是風一吹就會被吹跑的白斬雞……
  
  「年輕人,你搞不清楚狀況呀?!看到沒?刀子可是不長眼的!」賊男人壯起膽子,拿出口袋裡的美工刀,在裸男人面前甩呀甩、晃呀晃的。銀亮亮的刀光反映在裸男人臉上,照出他好看的模樣。
  
  賊男人佯裝獰笑,想用惡霸臉來壓過裸男人一直掛在臉上的恬淡笑意。
  
  「會怕吧?會怕就好!給你幾個選擇,一是自己把所有家當搬出來孝敬我,二是當做沒看到我,三是縮回房間去發抖,四是以上三個步驟按部就班一次做完!」
  
  「刀子有什麼好怕的?」裸男人還很認真地發問,像是真的有疑問。
  
  「等我在你那張漂亮的臉上劃兩刀,你就知道怕了!」哼哼!
  
  「是嗎?」裸男人張開雙手,左右食指微微勾動,在微燈下,彷彿有條若隱若現的絲縷在兩指之間耍玩。「我這輩子還沒被人威脅過,原來被威脅的味兒是這樣呀?滿有趣的……現在你威脅完了,該輪到我表現了吧?」他的十指像在跳舞一般,一根一根各自動著,乍見之下,像在空中彈著鋼琴,修長有力的指節猶若彈奏著優美的旋律,一勾一挑。
  
  「你以為嘴上說要表現就有用嗎?!別小看我手上的刀!」賊男人一面喊著,一面想作勢揮舞它,卻突然發現執刀的手臂像被什麼東西沾上,動也不能動。
  
  他仔細一看,竟然發覺自己的週遭滿滿地布下一條又一條看似無形,但又實際存在的絲線。
  
  「這是什麼碗糕?!」賊男人驚叫,越想掙扎,那些銀色軟絲糾纏得越緊;更糟的是,不只握刀的手,就連他的雙腳、身軀、脖子、淌著冷汗的頰邊,都在層層線縷包圍之下。
  
  這種感覺就像——
  
  「蜘蛛絲。」裸男人替賊男人解答,順帶幫賊男人此刻心裡毛骨悚然的感覺做了最貼切的比擬——像被牢密的蛛網纏繞得死緊的獵物。
  
  「蜘、蜘蛛絲?!那種一扯就斷的東西?!媽的,你當我白癡在誆我呀?!這些鬼東西這麼強韌,說是鋼索我也信——」
  
  「嘖,教你小聲點,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厚,講不聽耶!
  
  俊臉染上一抹不悅,裸男人右手食指朝沙發旁的茶幾一指一收,瞬間牙籤罐被他指腹纏轉出來的細線圈住,再直直朝賊男人大張的嘴巴飛塞而來!
  
  啊哈,大小剛剛好,牙籤罐卡得好牢,讓賊男人有口難言,自此喪失發言權利。
  
  裸男人走到動彈不得的賊男人面前,右手食指與拇指拉開十公分左右的小小距離,其中有條絲線從兩指指腹間相連。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害怕吵醒房裡的人兒。「一根直徑五毫米的牽絲蛋白絲線可以停住一架全速飛行的大型波音747客機。這則研究報告你聽過沒有?這個——」他指指那條像從他皮肉間冒出來的玩意兒,「這條蜘蛛絲內含七種蛋白,其中強度最大的就是牽絲蛋白,它比鋼的強度還要強上幾十倍,所以有人稱它叫『生物鋼』。」
  
  「唔、唔……」賊男人咬著牙籤罐,說出來的話十分含糊,但是不難從他的眼中看出恐懼——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吐絲?!
  
  「我是黑絡。絡呢,是指用繩打的小網,我想,蜘蛛網也算是其中一種……世上會織蜘蛛網的生物應該不難猜,不過我的身份和現在將你纏成麻花沒什麼太大的關聯,最大的關聯是——我是屋主,你踩進了我的地盤。」
  
  而他對於踩進地盤的生物,都是同樣的處理方式。
  
  賊男人看著裸男人——黑絡——邊笑邊說,雙手還邊在半空中比畫起來,他瞪大想飆淚的雙眼,看著自己被銀絲一圈一圈包裹起來。
  
  「唔……唔唔唔唔唔!」那你現在為什麼又吐絲?你要做什麼?!
  
  黑絡簡直是有問必答,別人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我的本能,就是將所有卡在我網上的生物打包起來。」雙手十指可沒停下動作,挑動著絲線,將賊男人包得像個紡錘。
  
  「唔——」救命呀!
  
  「放心,我沒這麼大的胃口吃你,我只要一兩隻蚊子就填得飽肚子的。」黑絡走到窗戶旁,將窗鎖打開,探頭瞧了瞧窗外。「若是讓你這副模樣留在客廳,小粉蝶看到一定會嚇死,只好麻煩你在外頭過一夜囉。放輕鬆一點,摔不死你的,我會留下一條蛛絲給你,讓你掛在牆外等人來捉……不過要是你亂搖亂動亂掙扎,蛛絲斷掉的話,我就不能保證你不會摔成一攤泥。」
  
  話畢,黑絡一掌扯掉所有蛛網的支撐,準備將賊男人從四樓的窗戶推出去。
  
  「唔——」賊男人眼淚鼻涕橫流,牙籤罐阻斷了驚叫的可能。
  
  同一時間,有人替賊男人嚷出聲音——雖不至於破鑼嘶吼,但狠狠倒抽涼氣的聲音很難被忽略。
  
  黑絡轉過身,發現駱千蝶清麗可人的驚慌小臉在半開敞的門後出現,水靈的圓眸僵硬佇留在此刻朝她咧嘴笑的男人臉龐——
  
  一、一個裸男和一個渾身纏捆成繭球的陌生男人?!
  
  她的屋子裡為什麼會出現這般詭異的組合?
  
  駱千蝶張口結舌,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倒是黑絡率先招呼她。
  
  「給我一秒,我立刻將這個賊男人清掉。你趕快再回去睡,熬夜對皮膚不好噢。」黑絡一副和駱千蝶熟稔到不行的口吻,催促好寶寶上床去補眠。
  
  「唔唔——」小姐,你別見死不救呀!賊男人用眼神求救。
  
  駱千蝶身子縮在門扉後,握著門鎖的小掌害怕得直抖。 過了淩晨一點,姊姊還沒回來,九成九夜宿在男朋友家,也就是說,現在她的屋子裡多了兩個男人,而且是她完全不識得的男人,單獨一人顧家的她,處境絕對危險。
  
  雖然渾身光裸的男人對她說出英雄式的安撫,但是她絕不會天真地以為裸男人的危險性會比那個捆到動彈不得的賊男人來得校
  
  畢竟「佛萊迪大戰傑森」後,無論是哪一個活下來,都還是讓人毛骨悚然呀!說不定賊男人是來偷財,裸男人……是劫色!
  
  遠遠看著裸男人忙碌地將繭球拖到窗戶邊,她咽嚥口水,更將身體藏往門後,只剩一雙眼透過門縫窺探,只要見到苗頭不對,她也好立刻關門上鎖,以確保性命貞操安全無虞。
  
  「抱歉,打斷你一下下……你們不是同夥嗎?」
  
  現在是怎麼了?分贓不均,導致兄弟鬩牆?
  
  黑絡瞠目,停下手邊動作,揚高聲調,「同夥?!」太侮辱人了吧!
  
  「難道不是?那……不會那麼巧,你們兩個人同時看中我家,又同時挑了這時間,同時潛進屋子犯案吧?」駱千蝶惶惑地問,聲音抖得很嚴重。
  
  「小粉蝶,你真是想像力太貧乏了。」虧她還是靠想像力吃飯的業餘兒童插畫家,怎麼只能想出這麼普通的「巧合」?
  
  「這個賊男人溜進屋裡來偷東西,正好被我看見,他嘴裡的牙籤罐是因為他一直大吼大叫,我怕他吵醒你,才硬塞進去的,沒想到還是打擾了你……別擔心,我會給他一個教訓的。」趁機再賞賊男人一個爆栗。
  
  小粉蝶?是在叫她嗎?
  
  「他……他是賊男人,那你又是誰?」駱千蝶的視線只敢遊移在他腰部以上。所幸客廳的燈光也暗,在陰影交雜下,擋去不少春光——雖然光看上半部就已經夠有料了。
  
  「而且……你沒穿衣服……」尋常小偷會光著身體進別人家行竊嗎?這種事……只有變態才做得來吧?
  
  「我?」
  
  被她這麼一問,黑絡才突地想起,「同居」了好一段時間,他對她的一切一切已經很熟很熟。他每天在書櫃上方小小聲和她說早安、道晚安,還三不五時分享她畫圖時的靜謐時光。有時她會為了一張草稿構圖的苦無靈感而扯發尖叫;有時她會為了消減蘿蔔腿而在床上做足三十分鐘的擡腿運動;有時她嫌自己胸部太小,在鏡子前面努力調整內衣,為的就是要讓上圍看起來豐盈一些。
  
  可是小粉蝶對他是完全陌生呀!難怪他一直覺得駱千蝶看見他的神情怎麼與他大相逕庭,沒有半分喜悅。
  
  雖然略嫌太遲,但他還是補上自我介紹。
  
  「我是黑絡。相信我,我和你真的認識很久了,我和這號傢夥絕對沒有任何關係……呃,會有關係啦,待會我會變成將他丟下樓的兇手。」
  
  「唔——」我不要!
  
  「我不記得我認識你……」門後的駱千蝶咬咬唇,怎麼也想不出來身邊有這樣一個男人出現過。
  
  是那個每天送花到她教室的籃球隊隊長?還是那個一天一首情詩的文藝社社長?還是那個老是佯裝在校門口巧遇她的外校學生?
  
  不是不是不是,雖然她對那幾個追求者都沒什麼印象,但她可以篤定黑絡都不是他們……
  
  「我住在你房間,有一段日子了。」正確日子他算不太出來,因為他不太注意這些小事。
  
  駱千蝶瞪圓了眼,「你住在我房間,有一段日子了?!」
  
  幾乎是立即地,她聯想到一整個月來,那始終在自己心底懸浮的疑問——
  
  她的身旁,出現一個她看不見,卻篤定真真實實存在的人……她迎向黑絡的目光,那股熟悉的纏膩視線又回到她的感官。
  
  是了,就是這種眼神。這一個月裡,她所感覺到的,就是這種不帶任何惡意,卻又牢牢跟緊的注視。而現在,原本無形的視覺變得具體,有形地成了黑絡此時炯炯含笑的眼。
  
  駱千蝶回神後,馬上猛搖腦袋否認,「我房間哪來的位置塞下你?!你都快比我的衣櫃還要大了!」
  
  雖然她對他的眼神感覺熟悉、雖然他渾身不見半絲戾氣、雖然他很努力將賊男人推出四樓窗外,還親切對著窗外垂直摔下去的繭球揮手道晚安、雖然他逐漸讓她相信他不是賊男人同一掛的,但是——
  
  他說他住在她房裡有一段日子的事才更教她驚訝!
  
  她怎麼可能房間裡塞了這麼大的男人還毫無所覺?!
  
  「我不住在衣櫃裡呀。」清理完賊男人,黑絡拍拍手,順勢將窗戶關上,鎖牢。
  
  門窗要關好,才不會有怪傢夥進進出出嘛——雖然他也是從沒關好的窗子被風吹進了她的房間,名列「怪傢夥」之一。
  
  「那你住哪?!我的床底下嗎?!不對呀!我床底下塞了好多紙箱和書,你怎麼可能……」
  
  「我在床底下也搭了一個網沒錯啦,偶爾也會爬下去躲躲日光燈,不過我比較常待在書櫃上。」黑絡走近她,帶著好看的笑臉。
  
  「你說的是什麼網?」駱千蝶刷白了小臉,聲音在發顫,身子更瑟縮起來。
  
  不會是她想的那種吧……
  
  她最最最害怕那種「蟲」字部的……
  
  她快速翻著腦中屬於「蟲」類,又會吐絲結網的恐怖生物有哪些——
  
  黑絡搶先一步公佈答案——
  
  「蜘蛛網呀。」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2:01

【第二章】

  駱千蝶沒有在乍見裸身逛客廳的陌生男人時驚聲尖叫,也沒有在看見他將賊男人丟出四樓窗外時發出嚷吼,卻在他表明身份時嚇得花容失色。
  
  「砰」一聲巨響,當著黑絡的面,駱千蝶房門迅速關得死緊,隱約還聽到鎖門聲及她死命拖著小書桌來抵門的摩擦聲。
  
  「小粉蝶,我來幫你?」
  
  笑笑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萬般捨不得她這麼吃力想扛起比她重好幾倍的家俱。
  
  「好!我拉這邊,你幫我推那邊。」駱千蝶蒼白的小臉上佈滿汗水,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奮力拖挪書桌的辛苦薄汗。
  
  「要搬去哪裡?」
  
  「門後,就抵在那--」最後一個「邊」字還咬在嘴裡,她轟然回首,看著那個她努力想阻擋在門外,此刻卻在她身旁幫她搬書桌的裸體極品--
  
  「呀--」仰天驚叫立刻響起。
  
  駱千蝶嚇得不輕,牙關打顫的上下敲擊聲清晰可聞,像是受驚過度的基本反應,猛閉起雙眼的她抓起書桌上東倒西歪的筆筒朝黑絡丟過去。
  
  黑絡攤開右掌,卻不是要接下凶器,反倒是自指尖射出一條銀絲,將筆筒包成繭,懸吊在天花板上。
  
  沒聽到黑絡被筆筒打中的哀號聲,駱千蝶一面尖叫一面又陸陸續續抓住任何隨手可得之物,盲目朝前方拋丟,亂槍打鳥。
  
  黑絡神色輕鬆地動動指尖,一項一項將筆呀尺呀書等等用蛛絲纏捆住,完全不將這些殺傷力弱小的玩意兒放在眼裡。
  
  「這種程度的攻擊,比起那天我從『那裡』逃出來的爆炸碎片,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雖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是偶爾拿來耍耍威風也是很不錯的啦!
  
  他像在說床邊故事一樣,口氣有些笑意,「那天,黑煉像台裝足火藥的大炮似的,轟轟轟將一道道銅牆鐵壁給轟成碎片,也不管跑在他身後的人--除了黑凝被他牢牢抱在胸口--會不會被那些碎片削掉腦袋還是剁斷手腳。那條廊道又亂又熱,除了堅硬的鋼鐵碎片,還有黑煉弄出來的星火。在燙死人的高溫裡,是黑凝用她的特殊能力在滿佈火光的廊道間替我們冷卻溫度,而我則是負責將迎面砸來的碎石鋼板一塊一塊全纏成繭,免得砸傷任何一個人。那些石呀鋼的,速度不知比你現在丟這些小東西要快幾倍,我可是半塊也沒漏接,所以你不要白費功夫了。」看她漫無目的亂丟東西,現在手臂一定很酸痛。
  
  駱千蝶籲籲喘著,停下了動作--不是因為聽清楚他的話,而是書桌上再也摸不著東西來丟。她哈哈地喘氣,漲紅著小臉。
  
  「很累噢?流好多汗。」黑絡體貼地替她抹去額上的汗水,駱千蝶一睜開眼,又像只倒彈逃命的蝦子,連跳好幾步,直到退抵到房門,遠遠逃開他。
  
  好糟,現在書桌抵住了房門,堵住她的逃生路線,反而將她與他囚在小小房間裡……
  
  她的天花板上已經掛滿了東西,叮叮咚咚看起來好嚇人,尤其被不明絲線纏成那副德行,看起來像一顆顆蟲繭,讓她覺得胃部發出了翻騰的絞痛。
  
  「你……」喉頭梗住,她用力吞嚥恐懼,「你怎麼進來的?」她很確定自己「應該」是把他關在門外的!
  
  「從門縫爬進來的。」黑絡指指她腳邊那個不到一公分的門縫。
  
  「怎麼可能……那門縫連我的拇指都伸不進來……」駱千蝶很努力很努力地保持自己不被嚇哭。
  
  「對一隻蜘蛛來說,那個門縫大得像山洞。」黑絡笑著回答。
  
  駱千蝶這回扎扎實實地飆出兩泡淚泉,「拜託你不要嚇我……如果你要偷東西,我可以自動提供存折和印章給你,我還可以盡快趕完手邊的畫稿,再趕快把拿到的稿費也匯給你……我會是個最合作的被害者,我還可以供出我家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裡,還有我姊姊的提款卡號碼……就是拜託你不要裝昆蟲來嚇我……」她雙手合十,擱在自己的鼻尖前苦苦哀求,模樣可憐極了。
  
  黑絡記得她很害怕昆蟲類的生物,害怕到很離譜,他捺著性子,放軟聲音,準備好好開導她。
  
  「蜘蛛不是昆蟲噢。我們雖然同屬節肢動物,但我是獨立屬於蜘蛛綱的。像走足,我有四對,昆蟲不過三對;還有複眼,這玩意兒我可沒有。再來是身體方面,我是頭胸部及腹部--」
  
  「停停停停停!不要說了……」她捂耳拒聽,眼神更加恐懼。
  
  他竟然已經直接用「我」來取代蜘蛛這稱謂!聽起來好恐怖……
  
  「我知道你只是在嚇唬我的,你不需要這樣,我都說了會乖乖把存折給你……呃,如果你是想找女人發洩,我……我也可以給你幾千塊,讓你用正常一點的管道去……呃,你懂的……拜託不要欺負我……」圓眸滑過他的腰際,又慌忙移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一個全身脫光光的男人說些什麼道理,只能戒懼地將自己抵在門板,盡可能不反抗他、不激怒他。
  
  「我沒有嚇你。」他的態度多誠懇、多真心,表情也不猙獰,怎麼這樣說他呢?
  
  「你明明就是人,卻口口聲聲將昆蟲掛在嘴邊,這不是嚇我是什麼?!」明明應該要大聲吼他的,但是她的聲音卻像蚊蚋振翅,只敢放在口中含糊。
  
  「小粉蝶,你看著我。」黑絡突地下達命令。
  
  「我……可不可以不要?」他身上連條毛巾也沒有耶……
  
  「那我就將你綁起來,強逼你看。」他伸出右手,五根長指又在那邊動呀動、繞呀繞,好像只要她膽敢再搖一次漂亮的小腦袋,他隨時準備好將她五花大綁,再用蛛絲一根根纏捆在她的睫毛上,強吊在天花板間,讓她的眼皮連閉起來都別想。
  
  「我……我看就是了……」駱千蝶很沒有節操地屈服在淫威之下。
  
  在「看」之前,她還不忘詢問一下,「你要我看哪裡?」千萬不要是太刺激的部分啊!她雖然已經成年,但那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往下。」瞧見駱千蝶幾乎是仰頭瞪著天花板,黑絡笑著說。
  
  慘了,他就是要逼她看那個「不該看的地方」……
  
  無恥之徒……
  
  「再下來一些。」
  
  還要再下來噢?嗚……
  
  「聽話,再下來一點。」
  
  「嗚……」駱千蝶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經平視正前方,卻沒看見「不該看的地方」--
  
  不,正確來說,她根本沒看到黑絡!
  
  「小粉蝶,再低下來一點。」
  
  駱千蝶像最聽話的下屬,完全跟隨長官的命令行動,螓首一低。
  
  「嗨,我就說我沒有嚇你,更不是騙你……事實擺在你眼前,你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
  
  原本黑絡所處的位置,有只結網蜘蛛正揚開最前頭兩根走足向她揮舞。雖然她無法看見那句話是否出自於他……呃,「它」的嘴,但是它的動作活靈活現,像正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
  
  「我知道你很怕昆蟲--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已經摸透你的好惡。但是你千萬不要怕我,我是只斯文有禮又認識字的蜘蛛,所有昆蟲的惡習在我身上都是不存在的。你想想,從我搬進來到現在,我有給你添過什麼麻煩嗎?沒有吧?我還替你將好幾隻每天晚上在你耳邊嗡嗡亂叫的蚊子給捉起來,剛剛也幫你收拾賊人一枚--蜘蛛可是益蟲噢,你見識到了吧?」結網蜘蛛--黑絡說起自己的豐功偉業很是驕傲,他可從不以自己是蜘蛛為恥。「你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可以變人變蜘蛛吧?來,你坐這邊,我慢慢說給你聽。」他最後頭那根左走足拍拍自個兒身旁的位置,完全就像一個人用手掌拍拍沙發,要她坐下來陪他閒磕牙。
  
  駱千蝶只是楞然看著他,小嘴還緩緩張著。
  
  「小粉蝶,快過來呀。」左走足再度拍拍地板,親暱地半催促半邀請。
  
  駱千蝶是乖乖來到了他指定的地方--只不過,她是嚇暈後整個人癱軟下去,連聲哀號也沒有。
  
  她從低頭的第一眼就嚇得三魂去了兩魂,黑絡後頭那一長串,她半句也沒聽見,暈倒前斷線的腦波唯一殘餘的記憶是--
  
  呀,蜘蛛!
  
  ※※※
  
  駱千蝶在軟床軟被裡睜開眼縫,被拉開的窗簾大量照射進來刺眼但溫暖的光線,讓她不由得懷疑今天淩晨的那一切是不是僅止惡夢一場?
  
  「千蝶?醒了沒?你今天第一堂有課噢!」駱麗心從窗前折回來,彎著腰朝她小臉招呼,藉以讓她清醒些。「小懶蟲,快醒醒,別再躺下去囉,等會又睡著了。」語畢,她走出妹妹的房間。
  
  聽到小懶蟲三字中最禁忌的那個「蟲」字,駱千蝶猛抽氣,渾身一震,像被觸及什麼死穴,臉色刷得蒼白,抖顫的手將棉被拉得高高的,以為這樣就能多保護她一些。
  
  雙眼盯著天花板,眨動,再眨動。
  
  是夢嗎?
  
  那個叫黑絡的男人……呃,蜘蛛……
  
  是夢吧?一定是她累到產生幻覺了。對,一定是--
  
  駱千蝶為自己此時的結論而大籲口氣,但她還沒來得及牽起唇間釋懷的笑,耳邊卻傳來了呢喃--
  
  「小懶蟲,還不快醒。」
  
  聲音很小,小到像是情人間甜膩的耳貼耳廝磨愛語,駱千蝶揉揉有些發疼的惺忪睡眼,依著本能偏頭往聲音方向瞥去--
  
  就在她床頭的上方,簡單設計的木頭欄架間,有張小小的銀絲網,正中央有只正朝她張牙舞爪的結網蜘蛛,與她不過十公分距離。
  
  駱千蝶幾乎是彈跳而起,叠聲尖叫,嬌小的身子踉踉蹌蹌,一會兒被棉被纏注一會兒又是慌亂踢到桌腳,等她「爬」出了自己的小閨房,已經是狼狽地流了整臉的眼淚鼻涕。
  
  「千蝶?!你怎麼了?」正在泡咖啡的駱麗心看著妹妹用罕見的驚慌模樣朝她飛撲過來,還撞翻了她手上的奶精罐,活像是身後有什麼侏羅紀恐龍在追趕她一樣。
  
  「有、有、有--有蜘蛛!」駱千蝶哭到哽咽,用盡全身力量卻只能抖出這幾個字,撲跳在姊姊身上發顫。
  
  原本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的駱麗心啞然失笑,因為聽到妹妹的答案而大鬆口氣,不過她一點也不驚訝妹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駱麗心拍拍妹妹抖如落葉的背脊,她這個小妹妹平時並不是多膽小的人,但是一碰上昆蟲科目的生物,比拿把菜刀抵在她脖子上還要讓她害怕。
  
  「蜘蛛呀?沒關係,姊姊去料理它。」駱麗心脫下左腳拖鞋。
  
  「姊……你要怎麼料理……」
  
  「『叭嘰』一聲打扁它!」揮動手上的拖鞋,駱麗心英姿煥發地準備撲殺入侵者。她和妹妹完全不一樣,那種地上爬的小生物根本嚇不到她。
  
  駱千蝶好幾顆眼淚還掛在臉頰,眼眶鎖不住害怕直墜的淚水,卻猛然捉住姊姊的手臂。
  
  「姊,不要!」她快速搖著頭,口齒不清卻異常慌亂地說:「妳不能打死牠!那只蜘蛛不是一般的蜘蛛,雖然它看起來像蜘蛛,可是又不算是完完全全的蜘蛛,它只是偶爾是蜘蛛、偶爾不是蜘蛛……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這樣,偏偏它就真的是這樣--」
  
  「千蝶,你在說什麼呀?」什麼是蜘蛛又不是蜘蛛,到底是蜘蛛還是一隻豬呀?!
  
  「我……」駱千蝶張了張嘴,想說;又咬了咬唇,不想說。
  
  說了,姊姊也不會相信她,因為連她都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在作夢,夢見昨天有個自稱黑絡的裸男人出現在她面前,還對她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怎麼開口跟姊姊說:嘿,有個男人在我眼前變成了蜘蛛,把我嚇昏過去噢!你快快進房間去把他打死好了……
  
  瞟了瞟沒關門的房間,裡頭沒有一絲淩亂,天花板上更沒有被絲線纏成蟲繭的東西,她的書桌也規規矩矩在原地,而不像淩晨時被她死拖活搬地拉到門後,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半點詭異的味道,像是她作了惡夢後還沒能清醒的胡思亂想。
  
  可是……剛剛她明明又聽到黑絡叫她快點起床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
  
  如果不是夢,她更無法想像姊姊拎著拖鞋進房間去殺人的景象。
  
  黑絡,一個她分不清是人還是蜘蛛的生物,慘死在拖鞋下,光想就覺得可怕--
  
  那到底算是殺蟲還是殺人呀?!
  
  她狠不下心讓姊姊雙手染上血腥,也狠不下心……讓黑絡死得莫名其妙。
  
  「我想……可能是我作了惡夢,被嚇醒了,還以為那是真實……沒、沒有蜘蛛……」駱千蝶好意外自己扯了謊。
  
  「作惡夢?」
  
  「嗯……我夢見有只蜘蛛變成人,跟我說話,還教我坐到它身旁去聽它說它為什麼會變人變蜘蛛……」隱隱約約,好像有這個印象。
  
  「的確是滿噁心的夢。」駱麗心不小心忽略了妹妹臉上因說謊而起的罪惡感,笑笑地穿回拖鞋。
  
  「那你現在睡醒了沒呀?」她調侃著妹妹,邊走進小廚房去拿掃把來掃地上的白色粉末。
  
  「醒了。」駱千蝶抽了張面紙,將臉上狼藉的淚痕擦乾淨,順便擤擤鼻。
  
  「像個小孩子似的,看到昆蟲就嚇得哇哇大哭……你噢!」奶精罐裡的奶精已經撒得差不多了,看來只能喝黑咖啡了。
  
  「每個人都有弱點嘛!我只是比一般人還要怕昆蟲……好嘛,是很怕很怕很怕那種。」她對那種毛茸茸、軟綿綿或是長手長腳的東西沒轍。
  
  「很不錯,有自知之明。」
  
  駱千蝶只能抿嘴,說了句「我要去刷牙洗臉了」,就轉往自己房間隔壁的盥洗室,忍不住又朝房間偷瞧好幾眼。
  
  就在駱千蝶一面出神想著黑絡,一面刷洗著貝齒,駱麗心的聲音遠遠傳來,口氣像是閒聊著八卦。
  
  「對了,千蝶,今天一大早就聽到警車在我們家樓下『噢咿噢咿』的響,我還以為是什麼兇殺案……聽說好像是有個笨賊想來偷東西,卻不知道蠢到什麼地步,竟然被一堆絲線給纏成麻花,還摔掛在我們樓層的外牆上晃蕩,後來被晨跑的人發現,打電話報警。」駱麗心說著她甫踏進家門就聽到的社區新聞,與妹妹分享。
  
  駱千蝶握著牙刷的手一頓,注意力完全被吸引。
  
  駱麗心還是興匆匆續道:「最好笑的是笨賊被救下來時,滿臉的眼淚鼻涕,還抱著警察直說謝謝……不過也是啦,被掛在牆邊一整晚,嚇都嚇破膽了。千蝶,昨天沒偷到我們家來吧?你有聽到什麼動靜嗎?」
  
  「聽、聽到動靜?」
  
  她何止聽到,她還親眼目睹那個笨賊被丟下去的現場實況咧!
  
  雖然心裡一直想逃避淩晨看到的一切,但是事實擺在眼前,賊男人的事也絕非虛構,黑絡……更不是她夢境裡的角色。
  
  好、好可怕……
  
  她的房間裡,真的有黑絡存在,那只結網掛在她床頭的蜘蛛也不是錯覺或眼花,是黑絡……
  
  「千蝶?我在問你話呢。」
  
  「呀……我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我睡得好熟,什麼也沒聽見……」她胡亂漱著口,聲音混著自來水,企圖矇混過去。
  
  「還好小偷不是偷到我們家裡,不然昨天只有你一個人在家,發生什麼事的話,我會內疚死的。想到若是昨天小偷沒那麼笨,闖進了我們家搜刮財物,屋子裡又只有你這麼一隻漂漂亮亮的沈睡小羔羊,一時色向膽邊生,興起劫財劫色的雙料惡念,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駱麗心自己說起來都覺得可怕。要是妹妹真遇上壞事,她這個做姊姊的哪還有臉回去見爸爸媽媽!
  
  駱千蝶這才靜靜檢視,如果那時沒有黑絡,她單獨要面對的,是另一個賊男人,會有什麼情況……
  
  她不知道。可能是早上睡醒才發現屋子被搬個精光,也或許……會更糟。
  
  她當然知道,比起一隻不過拇指大的蜘蛛,人類使起壞心眼反而更恐怖,她應該要怕人多一些,而非殺傷力近乎零的蜘蛛……
  
  勉強看來,他救了她哩。
  
  「我好像欠他一句謝謝……」駱千蝶低著頭,喃喃自語著。 畢竟黑絡的出現替她解除掉一個危機--雖然她必須在心裡小小反省自責一下,家裡出現小偷的恐懼竟遠遠不及黑絡坦言他是只蜘蛛。
  
  可是……一想到蜘蛛,她還是好怕……
  
  她根本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嘛!
  
  再說……要送一隻蜘蛛什麼東西當做謝禮?
  
  一隻肥滋滋的蚊子嗎?
  
  拜託,她連蚊子這類昆蟲都怕……
  
  駱千蝶洗好牙刷,放回鏡台旁,看著鏡中自己眨動一雙迷濛且困惑的美目。
  
  是的,她好奇黑絡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房間裡,也好奇他從什麼時候開始進駐不走,更好奇……為什麼他會變人變蜘蛛。
  
  「難道是因為被哪只變種蜘蛛咬到,他身體的細胞重組,才變成現在這麼怪異的體質,就像電影『蜘蛛人』裡的男主角一樣?可是蜘蛛人也不會變成蜘蛛呀,他只會吐絲和爬牆……有可能是咬到的蜘蛛品種不一樣,所以效果也不一樣嗎?」被黑寡婦和狼蛛咬到,應該會有差別吧……
  
  「或者他是來地球打擊犯罪的蜘蛛人?每天晚上都會變身以維護正義?地球開始腐爛了嗎?我還以為那是電影的噱頭……」
  
  駱千蝶思索這個問題整整一天,從吃完早餐到學校上課,幾堂課下來也沒專心在聽台上老師的傳道授業,筆記本上畫滿了塗鴉及她腦袋瓜裡糾結成一團散亂又毫無頭緒的各種念頭。
  
  「那他到底算是人還是蜘蛛?如果是人,那我就可以少怕一些些;如果是蜘蛛--」駱千蝶皺眉甩掉這個想法,非常不喜歡。
  
  她現在還可以完整勾勒出黑絡的模樣,那英挺溫柔的臉龐是屬於人類所有,怎麼可能會是蜘蛛?她不喜歡自己的假設句。
  
  「哇!帥哥!」
  
  壓在駱千蝶肘間的大素描本被一把抽走,中斷了她的思忖。她沒有太過激動的反應,只是瞅覷著拿著大素描本讚歎的袁媛。
  
  「千蝶,妳新男朋友噢?好帥噢!難怪你把萬浚讓給我,原來備胎比正選還要高檔。」袁媛看著素描本上簡單繪出來的男性臉孔,雖然駱千蝶畫的線條草率且漫不經心,但味道全部掌握到了,深邃明顯的五官帶些柔和的笑意,讓畫中人的神情變得好溫柔,像正對著看畫人笑。
  
  「他不是我男朋友……」駱千蝶想否認,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素描本上畫了黑絡而不自知。
  
  「不是你男朋友你還畫?你很少畫這種類真人的圖……沒想到你畫得這麼好,我還以為你比較擅長畫兒童插畫耶。從實招來,這號帥哥是哪裡來的?」袁媛才不信她的推托,高舉起素描本,用行動威脅她吐實,否則--嘿嘿,她最寶貝的素描本就扣下來當人質。
  
  「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我也想知道……」駱千蝶完全沒打算搶回素描本。
  
  駱千蝶的話又被打斷,袁媛逕自替她接下,將素描本東翻西看,瞧個仔細。「難不成是你在哪邊匆匆一瞥的極品?公車上?捷運邊?還是哪個小美人身旁?這種好貨色,通常都是別人的囊中之物。」
  
  「算是,真的是匆匆一瞥……」因為後來她嚇昏了。好像也是黑絡將她抱回床上去,不然她早上應該是在地板上驚醒,而不是軟呼呼的被窩。
  
  想到自己被他……擁抱,她就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
  
  「是噢……好啦,相信妳就是了。」因為駱千蝶幾乎從來不說謊的。
  
  袁媛把素描本雙手奉上,「下回再見到他,別忘了釣他噢。」
  
  「呀?」
  
  「主動開口問他姓名和身家資料呀!」袁媛使壞地朝她眨眨眼。只要駱千蝶這種天生麗質小美人一站出去,還怕大魚不上鉤嗎?
  
  駱千蝶苦笑。她知道袁媛一直對她將萬浚搶走一事感到抱歉,所以時常催促她趕快交個新男朋友。或許見她有了新的戀人,袁媛心中的內疚感也能稍稍平緩一些,所以她不意外袁媛推著她去主動釣男人。
  
  「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不敢跟他說話……」只要一想到他會變成她好害怕的昆蟲,她實在沒勇氣和他閒話家常。總不能兩個人坐在客廳,她嗑瓜子,而他啃螞蟻蟑螂這類食物吧……
  
  「這要什麼心理準備?」袁媛失笑地問,誤將駱千蝶的囁嚅當羞澀。
  
  「我很怕……」
  
  「怕啥呀?你的條件好、個性也可愛,又有才華,誰會捨得拒絕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她袁媛是雄性生物,怕不趕快帶她回家好好豢養,捧在手上、抱在懷裡,好好疼惜!這小妮子在沒自信什麼呀?「今天這句『我很怕』要不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我一定會以為又是哪個愛說反話的驕傲做作女在吹噓。」
  
  就是因為太認識駱千蝶,她才確信駱千蝶真的在害怕。只是她心裡認定的害怕和駱千蝶想的完全是背道而馳--
  
  袁媛以為駱千蝶臉皮薄,怕被拒絕;駱千蝶怕的卻是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呃,一隻未知的生物……
  
  「我怕的不是這個……」
  
  「我懂我懂。妳不用害怕啦!沒有男人會不喜歡你的。認識你這麼久,我還找不到你哪一項缺點哩,有自信的女人最美麗啦!記得噢,下回再見到他,就大步向前,先向他自我介紹,再告訴他,你欣賞他,看看兩人有沒有機會進一步交往。」她知道駱千蝶向來都是被人倒追的機會比較多,主動出擊的次數永遠掛零。
  
  「進一步交往?」駱千蝶臉露驚恐。
  
  她不想和黑絡進一步交往!不要不要……
  
  雖然黑絡有那種讓人第一眼就不可能討厭的長相,在外貌上佔了便宜,但是,他會突然變成蜘蛛嚇她!嗚……
  
  「要是對方已經有女朋友,你就說先從好朋友做起--反正死會都可以活標了,何況只是男女朋友?有相處就有機會。」袁媛不斷傳授作戰守則。雖然她談戀愛的經驗沒有駱千蝶多,但是倒追男人,她可是經驗老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呀……駱千蝶想哀號,但插不進話,只能任袁媛在她耳旁嘀嘀嘟嘟教導著,什麼近水樓台先得月、什麼感情是培養出來的、什麼這種年代,女追男也是流行趨勢……
  
  駱千蝶太習慣自己說的話永遠被人忽視,沒人想聽完她要表達什麼,姊姊這樣、袁媛這樣,就連先前二十一個無緣的男朋友亦然。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快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她習慣了……
  
  「千蝶加油!祝妳成功!」
  
  放學回家時,袁媛緊緊握住她的手,像要傳達堅定的友情支持給她,然後一樣又不給她反駁的機會,跳上萬浚的機車後座,兩人連袂向她揮手道再見。
  
  袁媛的話言猶在耳,駱千蝶卻仍只想窩囊的逃避,因為一切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麼浪漫!
  
  一回到自家小屋,她也不敢回房去換衣服,甚至連開門關門都像做賊一樣,只怕會驚擾到她房裡的黑絡。
  
  她踮著腳尖,悄悄將背包放在客廳的椅子上,又悄悄想躲到姊姊的房裡去避難。
  
  黑絡從駱千蝶踏進玄關時就知道她回來了,他等呀盼的,沒等到她的倩影一如以往進到房間,他就知道小粉蝶在躲他。
  
  要理解她的行徑很容易,要瞭解她的害怕也不難,但他就是覺得心裡不暢快--因為自己被她這樣深深的恐懼著!
  
  雖然告訴過自己,既然她這麼怕他,他就不必再變回人形和她有交集,安分在她的房間裡扎網過日子,不需要試圖扭轉她對他的壞印象,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他當他的結網蜘蛛,她當她的小粉蝶--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讓駱千蝶接受他存在的事實!
  
  「這間房間裡沒有你畫畫的工具,你想待在這裡發楞一整晚嗎?還是你打算還要睡在這裡?」黑絡環著裸臂,靠在門框,對正背對他,準備脫下粉紅色v領針織上衣的駱千蝶說話。
  
  駱千蝶嚇得跳起來,連該遮掩此時半露春光的酥胸都嚇到忘記。
  
  「你……你……」她的臉色又紅又白,紅是因為又不小心瞄到他的裸身,白卻是被他猜到自己的心思而手足無措。
  
  「妳想躲我。」黑絡說得肯定,根本不容反駁。
  
  「我……我……」她小小驚呼,這才猛然拿起剛剛脫下的上衣擋住胸口,「你……你先出去,我要、要換衣服……」
  
  「我又不是沒看過。」這一個多月來,他哪天不是睜大了眼,在欣賞美景中展開一天?
  
  一日之計在於晨嘛,美麗的早晨就開始於美麗的景色。
  
  現在這麼生疏做什麼?
  
  「你、你看過了?」駱千蝶眼眶立刻匯聚水霧,只要他點頭承認,她就會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她一直有感覺到身邊有膠著的注視,卻疏於防範,因為她根本沒猜到有個男人卑鄙無恥下流地躲在她房裡偷看她換衣服!
  
  「別哭!」黑絡立刻攤開雙手,做出投降狀。「我都有閉上眼睛。」
  
  「真、真的?」
  
  「不騙你。」只是變成蜘蛛時,眼皮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即使想閉,也閉不起來。 關於這點,他很聰明地選擇不說。
  
  「你先出去……」
  
  「我先出去,然後你換完衣服,願意和我好好坐下來聊一聊?」他跟她談起條件。
  
  「我們……有什麼好聊的?」她不斷在發抖。她完全沒興趣去瞭解一隻蜘蛛是用什麼方式補食獵物,也不想知道一隻蚊子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雖然黑絡笑起來很安撫人,模樣也不是之前嚇暈她的恐怖蜘蛛,她的理智卻好像一直在告誡她--要害怕、要緊張、要恐懼。
  
  「聊聊你還沒辦法接受我寄宿在你房裡的事實;聊聊你對昆蟲的偏激排斥;聊聊你--今夜會不會回來睡覺?」黑絡走近一步,駱千蝶就被逼退一步,毫無招架之力,在氣勢上全然敗陣,最後只能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下。
  
  「我……」嗚。
  
  「我等你換完衣服。」黑絡給她個甜笑,撥撥她的細柔長髮,只差沒拋下一個飛吻。他退出了房間,還順便替她關上門。
  
  就在駱千蝶想撲到門後,準備按下門鎖前,便聽到黑絡的聲音在門外慵懶響起--
  
  「這個房門的門縫也好大……」
  
  威脅,這是威脅!明白地告訴她--你就算鎖死房門也沒有用,只要有洞,我就鑽得進去!
  
  半分鐘後,駱千蝶百般無奈、千般無力、萬般無法違逆地步出了房門,像個準備受罰的小媳婦,踩著小碎步,用著最緩慢的速度朝黑絡所坐的方向移動。
  
  他佔著長沙發,她沒勇氣跟他靠坐在一塊,只能拉了小凳子坐,能離他多遠就多遠。
  
  「我姊姊等一下就會回來了……你、你要是被她看見,她會對你不客氣的……不管你是用現在這個模樣,還是變成蜘蛛,我姊姊都會……教訓你,她很勇敢的,跟我完全不一樣,她一點也不怕昆蟲,而且死在她拖鞋底下的昆蟲不計其數,你--」想率先出言嚇跑他的駱千蝶突地停頓了下,眨眨眸,覺得有些不習慣,「呃……你怎麼不打斷我的話?」
  
  不管跟誰講話,好像只要她說的字數超過五十個字,就理所當然要被截斷髮言權。雖然偶爾有例外,但是這個模式發生的機率實在是太高了,高到此時黑絡沒插嘴,她竟然覺得不對勁……
  
  「你不是還沒說完嗎?我在聽。」黑絡攤開掌,邀請她繼續發表高論,臉上沒有半分不耐。
  
  獲得他的允許,駱千蝶一時之間忘了自己剛才講了什麼,心裡有些小小的震盪--
  
  她以為,不會有人這麼專心聽她說話。
  
  大家都沒有惡意,她知道的,只是以為太懂她,所以往往在她表達意見前就替她補話--不見得是她的原意,但他們都認為她該是那樣的想法。沒有人想聽她說什麼,因為他們都認為懂她……
  
  她也想說話,說她不是一個老被朋友搶戀人的可憐蛋;說她真的誠心樂見兩個適合的半圓找到屬於彼此的另一半;說她……
  
  沒有人想多聽,她也就不多講。可是黑絡要聽,那麼耐心地等她說完話,眼神佇留在她身上,不催促她、不打斷她,就是專注聽著--
  
  「你忘了說到哪裡嗎?你剛說你姊姊與你完全不一樣,一點也不怕昆蟲,而且死在她拖鞋底下的昆蟲不計其數--就到這裡。」黑絡提醒她。人的記憶力時常會有突然岔開話題就會接不回去的毛病,他可是很專心聽噢,一字不漏呢。
  
  「噢……對,我姊姊她很勇敢,所以……你……你還不快跑,她等一下就回來了,要是她看見你,不論是現在這樣的你,還是那個……呃……的你,都不會有太好看的下常」她搬出姊姊威脅他。
  
  「你是說蜘蛛?」幹嘛要說不說,別彆扭扭的?
  
  駱千蝶抿著小嘴。她就是不想講出那兩個字啦,為什麼他還要補充?
  
  「我會有什麼下場?」他很好奇。
  
  「我姊姊打蟑螂的技術超好,沒有一隻從她面前爬過的蟑螂不會肝腦塗地慘死。她快狠準的出手速度絕對讓你還沒嘗到半分痛苦就被拖鞋打扁……她要是看到……」駱千蝶深吸一口氣,「蜘蛛,她一定會追著你打……要是她看到你--」她指指此刻人模人樣的他,「她一樣會拿掃把將你轟出我家,尤其你身上沒穿衣服……她對色狼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下場夠慘了吧?識相就趕快包袱捲一捲,閃人。
  
  「你姊姊真兇。」和她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不過她今天不會回來噢。」他神秘一笑,很有趣地看著那張花似的臉蛋變得憨傻錯愕。
  
  黑絡補上的笑語讓駱千蝶怔忡,只能傻呆地看著他。
  
  「你想問我為什麼知道,是吧?她講電話的聲音滿大聲的,我不小心聽見她今天要夜宿男朋友家。」所以今晚小羔羊又是單獨一個人在家囉,嘿嘿。
  
  姊……你真的不管妹妹的死活了嗎?駱千蝶好委屈地想。
  
  可是也不能怪姊姊啦,是她自己沒跟姊姊坦誠家裡多了一個黑絡……
  
  「那……那……」
  
  「也就是說,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人,沒人打擾。」
  
  他此時的笑容這麼璀璨做什麼?難道他在打什麼壞主意嗎?嗚。
  
  「你確定是兩個『人』嗎?我……我對這個名詞抱著很大的疑問……」駱千蝶嘀咕著,嘴角彎了個倒弧,苦苦的。
  
  黑絡聽到了,「也對,是一個半人。」他同意她的說法。她算一個,他算半個。「我看你心裡有很多話想說,不用客氣,直接說吧,反正都是要聊開的。」不然看她抖抖抖也很累人……這麼怕他,真是的。
  
  沈默片刻,發言權仍在她身上,「你……你這算不算是一種病?」她指的是他變人變蜘蛛一事。正常人沒有這種本事吧!
  
  她一問完,立刻在心裡大喊一聲「慘了」!她激怒他了!她說他這是病,他一定很火大--通常生病的人都不喜歡別人說他生玻他一火大,會不會像對待之前的可憐賊男人那樣對待她?嗚……她不想被一堆蛛絲纏成麻花……
  
  可是黑絡沒有任何不高興,只是淡淡挑起眉,覺得她的問題很好玩。
  
  「變人算生病?還好吧?這是我的本能。」
  
  「我是指變蜘蛛算生病,不是變人算生箔…」聽他的口氣,怎麼好像不把他自己當成人看待?好像他原本是蜘蛛,是萬不得已才委屈變人的……
  
  駱千蝶見他不像要打斷她說話,才放心續道:「通常是人被蜘蛛咬了一口,身體裡的機能被病毒轉變……或是變種,才會改變體質,電影都是這樣演的……沒有人會去咬蜘蛛,還把病菌傳染給蜘蛛吧?」
  
  「我不是因為被咬到才變成現在這模樣。不過你說對了一半--『變種』比較符合我的情況。」他把玩著電視搖控器,似乎對這玩意兒感到新鮮。
  
  「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是人類,不過身體裡被打入了另一種基因,然後運氣不太好地苟延殘喘活下來,接著就如你所看到,變成這樣。」黑絡像在說什麼神話故事的大綱,沒有高潮起伏、沒有驚心動魄,幾乎引不起聽故事人的興趣,表情和語氣都太過平淡。
  
  「這不是應該是很嚴重的事情嗎?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被……弄成這樣,為什麼你說出來時……好像無關痛癢?」換做是她,早就呼天搶地兼歇斯底里地狂哭飆淚,而不可能像他如此無所謂。
  
  是誰對他做出這樣的事情?
  
  好過分……
  
  搖控器被他指尖的銀絲線纏上,像顆溜溜球一上一下。「不然我該憤世嫉俗,怨恨自己倒楣碰上這種事嗎?那對我有什麼幫助?」生氣跳腳就能讓體內兩種基因自動分離嗎?
  
  「呃……是沒有。只是……你的態度太置身事外。」如果此時他是拍桌子吼出來,或是連聲謾罵害他變成這樣的人,她還會覺得正常些,而不是用旁觀者的冷靜態度陳述自己的故事。
  
  「我天性就隨遇而安,再說,我也沒有因為變成蜘蛛而遇上什麼壞事,所以我一點也不排斥這樣的自己。你是頭一個,讓我覺得我會變身好像是種罪惡。」尤其看她被嚇哭得淅瀝嘩啦,他都於心不忍。
  
  「不是你變不變身是罪惡,你變成什麼才是重點……」如果他今天變成狗呀貓的,她也不至於害怕成這樣,至少她對於寵物類的動物也是很偏愛的,而那些用放大鏡看只會讓人覺得噁心醜陋的昆蟲,她真的沒辦法虛偽地說喜歡。
  
  「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她不禁好奇想問。
  
  「我這輩子都應該不會再遇見的人。」他的行蹤應該也不會被查到,畢竟他體積小,又不愛出風頭,低調得很。「所以不提也罷。」說了她又不認識……總不能教他一個個替他們點名介紹吧?
  
  「你沒辦法變回正常人嗎?」
  
  「正常?我覺得我很正常呀。」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哪裡缺一角、哪邊少一塊。
  
  真樂觀的人生態度。她只能說……她不討厭他這種性情,不會積怨也不恨人,雖然不由自主替他感到心疼,但是他能活得很快樂……她欣賞這樣的他。
  
  「我是說,變回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而不是只有一半。」駱千蝶覺得自己剛才的問句很失禮,所以重新修改句子。
  
  黑絡瞇起黑眸,笑彎了眼。「那恐怕得砍掉我身體裡一半的細胞。這可是必死無疑的大工程呵,連半點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他在笑,駱千蝶卻無語了,感覺鼻子好酸疼,眼前起了薄薄的水霧,像累積到達極點,再也負荷不住沈沈重量,飽和的水霧凝成了雨滴,掉落下來。
  
  黑絡被她的眼淚所怔,伸手想去接住露水般晶瑩的液體珍珠,但遲了一步,漏了第一顆,第二顆卻扎扎實實落入他的掌心,熱熱的溫度幾乎足以灼燙皮膚。
  
  「你為什麼哭?」他無法理解。
  
  「不知道……」她輕哽。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就是覺得有種酸意在鼻腔醞釀,發疼地觸及了淚腺,讓她莫名其妙覺得難過,好像想替誰好好痛哭一場,因為那個人總是好輕鬆地說著明明就該要號啕大哭的事,笑著在說……說得好酸澀、好酸澀,酸澀得使她止不住眼淚。
  
  她嗚嗚低泣了起來,連被攬進光裸的臂彎間也毫無所覺。
  
  他讓她分享他的懷抱,她卻讓他分享她的不捨得……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2:21

【第三章】

  駱千蝶猛地從黑絡懷中彈開,但那已經是十分鐘以後的事情了。
  
  她小臉上掛著狼藉的淚痕,我見猶憐的清妍面容不因為哭紅了鼻而顯得不完美,反倒更加嬌美。
  
  黑絡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胸口,第一次有股衝動想在那裡填滿些什麼……就像方纔她填靠在心窩口時一樣的愫動。
  
  可是想起了「宿命」,他掄緊雙拳,強逼自己冷靜下來。
  
  「我……」支吾了半天,駱千蝶著實找不到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失態及他的失常。兩人本來還遠遠隔著長型桌,現在他越過了楚河漢界,距離她不到一臂的距離,她也才發現嬌小的自己在他身邊根本像個娃娃。
  
  「我不是替你哭的噢……」久久,駱千蝶才擠出這句欲蓋彌彰的狡辯。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沒悲慘到會害你哭成這樣吧?」黑絡用手背抹掉她的淚痕,對她搖搖頭。
  
  「這樣還不叫悲慘,那什麼才叫悲慘?」她咕噥著。
  
  「是你對我有偏見。」
  
  「我哪有偏見?」
  
  「好,那現在我變成蜘蛛,我們一塊——」
  
  「不要!」她花容失色地大嚷拒絕,音量是她這輩子最大聲的一次。
  
  「看,偏見。」歧視他的蜘蛛身份。
  
  「呃……我不是針對你,而是……我對蜘蛛這種生物敬謝不敏……你知道,我很害怕昆蟲的……就像現在,我明明應該要比較害怕全身上下光溜溜的男人,而不是一隻用拇指就可以擰死的蜘蛛,畢竟前者的威脅性比較大,可是我面對你,還能和你聊上幾句,要是你變成蜘蛛,我發誓,我一定立刻嚇昏過去。」希望她這樣說,可以比較不傷黑絡的自尊。
  
  「也就是說,如果我今天不會變蜘蛛,你就不會這麼討厭我囉?」
  
  這個男人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模樣多好看,沒有一個人會討厭這樣的他……
  
  駱千蝶沒給他正面回應,算是默認,轉移話題再問:「你為什麼會選我的房間住下?」
  
  「我是順著風被吹進你房間的。」至於會選擇住下,實在是第一眼看見相框裡的她笑得像小太陽,光看著照片,就讓人心情大好,似乎閉上眼睛還能和她一塊享受那時的海風與艷陽,跟著心曠神怡起來……
  
  他很高興有這麼一位可愛的「同居者」。
  
  「風?原來如此……可是你本來住在哪裡?為什麼要順著風四處流浪?」對他,她有好多疑問。她知道他的來歷必定複雜,雖然他總是一語帶過……
  
  「這要說清楚很麻煩,你也會聽得很累,反正不是太有趣的故事。我個人倒對你比較感興趣,我們來聊你,好不好?」
  
  「我?」難道他是因為不想多談他自己,才故意——
  
  「我喜歡聽你講話。」他坐回沙發上,像個準備好要抄筆記的好學生,正要認真聽課。
  
  駱千蝶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喜歡聽她講話,因為太過震驚與不信,她吶吶再問一回,想確認自己沒聽錯,「你喜歡聽我講話?」
  
  「你的聲音好甜,有時候你邊畫圖邊哼歌,我都跟著在蜘蛛網上撥動蛛絲,幫你打拍子呢。」
  
  所有的美感化為烏有,腦子裡的想像只剩下一隻蜘蛛在大網的正中央,用手毛毛腳毛毛的四對走足在撥弄絲絃伴奏……駱千蝶打了個冷顫。
  
  「呃……謝謝你呀。」
  
  「不客氣。」他聽不出來她的「謝謝你呀」是無力的反話,完全以為她就是字面上的感謝。
  
  「我沒有什麼好聊的。我是個很平凡的女孩子,人生平平順順的,一點也不精采……」駱千蝶邊說邊瞄他,他臉上沒有不以為然的厭煩,唇邊勾著笑,有些迷人、有些鼓舞,讓她不甘心辜負他的「喜歡」。
  
  她想了好久,硬挖了新話題,「我喜歡畫畫,因為拿著畫筆時會覺得很幸福……我可以畫出任何我想畫的,可以畫得很誇張,色彩用得很鮮明,我家編輯還建議我,等我畢業,不妨試試出一本全彩繪本……我還沒想到要畫什麼,腦子裡的主意太多了,什麼都想嘗試,可是又太雜亂……我一定要先想個主題,到時再用說故事的方法來畫一本完全屬於我的東西,而不再只是單純替別人畫插圖——呃,聽這些,你覺得很無聊嗎?」
  
  「不會。」他一邊在想那個趴在書桌前,一筆一筆替圖畫加上生命力的她。
  
  「過陣子,我也要學電腦繪圖。大家都說電腦繪圖很方便,不過我想,基本的技法還是要練好,到時換電腦繪圖會更得心應手。我下一筆稿費就要拿來買電腦,那些設備和軟體很花錢的……呃,你要是覺得無聊,要跟我說一聲噢。」她很擔心他隨時會喊停,或是大掌一拍,中氣十足喝一聲——夠了!閉嘴!
  
  「好。」但他還是沒有阻止她的意思。
  
  「那我繼續說噢……」
  
  聊著聊著,駱千蝶開始更大範圍地擴充話題,從她的家庭、求學時期印象最深刻的芝麻綠豆事,到二十一任男朋友交往與分手始末的私密話,她也說得一字不漏。
  
  口好幹,因為她說了好多好多;嘴好酸,因為她仍滔滔不絕。
  
  可是她不想停下來。好難得有人這麼認真聽她說話,即使她言之無物,淨說些無聊閒話,但是看見黑絡的全心全意,她覺得想再多說一些……
  
  黑絡十指交握,擱放在下顎,他的聽覺滿滿是她的聲音,他的視覺也沒有偷懶,將此時眼前正侃侃而談的小佳人納入眼底——她一定沒發現自己現在多亮眼,披散的長髮、纖細的十指、不盈一握的腰肢,都隨著她雀躍的聲調起舞,不像她每回見到他時怯懦懦的戰慄模樣,多了活力,也多了朝氣,幾乎和照片中的她融合為一。
  
  好似閉上眼,就可以聽見她呵呵輕笑,以及海風拂過臉頰髮梢的勁力……
  
  「你……聽到想睡了?」
  
  駱千蝶瞧見他閉上那雙始終沒離開她的黑眸,失望湧現,像顆逐步洩氣的氣球——不,根本就是被細針突地扎破的氣球,砰的一聲,屍骨無存。
  
  「不是。你繼續說,我在聽。」不要在這個時候中斷,他在享受呢。
  
  「你是不是把我的聲音當成搖籃曲?」她咬唇低低問。
  
  這樣很失禮很失禮,比頻頻打斷她的話還要失禮!
  
  黑絡張開眼,看見她抿起紅唇,眼中有怨恚
  
  呀,她誤會他合上眼睛、凝神傾聽是在打瞌睡了!
  
  黑絡第一時間要解釋,「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而是我想起了你房裡那張照——」
  
  「你好過分!」她掄著微顫的拳,只是這回無關恐懼。
  
  「讓我說完話——」小美人發飆了……
  
  「我還像個呆子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不要打斷——」
  
  發言權被剝奪……
  
  「你以為我愛跟你說話嗎?!我做什麼抖著全身兩百零六塊骨頭和你閒聊?!我躲你都來不及了!如果可以,我還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你這只蜘蛛說話!」
  
  「這是兩回事——」
  
  再度被打斷……
  
  「你要是立志以當蜘蛛為業,你就好好去張網捕蒼蠅,做什麼還變成人出來欺負人?!」
  
  見小美人氣到噙著兩眼眶滿滿的淚水,黑絡著實不懂她為何如此反應激烈。
  
  只有駱千蝶自己知道,她氣自己以為找到一個肯聽她說話的人,正開開心心想將能講的、不能講的都一古腦吐得乾乾淨淨,沒料到自己瞎了眼,誤信了小人!
  
  她還那麼高興……
  
  還那麼心疼他……
  
  還替他哭……
  
  「蜘蛛果然是全昆蟲界最討厭的壞蛋!」她跺跺腳,眼淚隨著她的動作滴淌下來,在地板上開成淚花。
  
  看見她要跑回駱麗心的房間,黑絡出於反射,攤開右手,五道蛛絲在空中成形,纏束在她的腰際,指尖一回勾,讓她像顆溜溜球,滾滾滾滾地滾回他的掌心。
  
  「不要用這種噁心的東西碰我!」她雙手舞動,想揮斷腰間的束縛,可是那絲線看來雖細,卻十分強韌。
  
  「都說了蜘蛛不是昆蟲嘛——」他跟她講解過了。
  
  「你去隨便捉十個路人問,有九個會告訴你——蜘蛛是昆蟲!反正無論對錯,都適用少數服從多數的道理,錯的事情被大多數人認同之後,也會硬拗成對的!」
  
  「我終於知道你每次想說話就被人打斷的感覺了。真令人不舒服。」就在十秒鐘前,他也嘗到這滋味。想插話,找不到好機會,只能任人炮轟。
  
  「你知道就好!」
  
  「那你還一直打斷我的話,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自己明明就討厭被人打斷話,還將這種痛苦回敬在他身上?
  
  「你的舉動已經很明顯了!你嘴裡說喜歡聽我說話,實際上你根本是唬弄我!如果你誠實跟我說:『聽你說話好累』、『就聊到這裡為止,好嗎』,我還不會這麼生氣;嘴上說一套、心裡想一套是最可惡、最虛偽的行徑!」她被他「卷」回他的胸前,正好方便她掄起粉拳,叮叮咚咚捶打他,完全忘了他另一個身份是她很害怕的「蜘蛛」,此時只想發洩不滿。
  
  他右手抵在她腰後,並不在意她兩個軟拳攻擊,「我發現你生氣起來也很可愛耶,像鼓著腮幫子在罵人……氣勢不太夠,但還是達到讓人反省的目的。」任誰看到她這模樣,都會覺得自己是天字頭號大壞蛋,竟然忍心惹她不高興。「我沒有騙你,我很專心在聽你說話,也喜歡你毫無保留地講。你說到你的圖,讓我想到你畫畫時的專注;你說到你家人幫你過生日,我想到你吹蠟燭時的喜悅;你說到二十一個無緣男朋友時,我想到你實際上很高興看見大家都找到對的人。」
  
  駱千蝶停下動作,楞視著他。
  
  「你都有聽進去……」
  
  「當然。我閉上眼,只是因為你又讓我想起了一些事。」
  
  想起了他第一次被吹進她的桌前,看到那張照片時,就曾試著想像有著那樣甜美的笑靨,會是怎麼樣的聲音。
  
  對了,就是現在這樣——有些輕柔,生氣起來又帶點倔強,不用看她的表情就勾勒得出她正嘟著嘴,用漂亮的大眼瞪人。
  
  「你剛剛為什麼不先講……」駱千蝶反而覺得自己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有些不好意思。
  
  「是誰一直打斷我說話?」天地良心,他是無辜的。
  
  「我……」這是自首,也是無力辯駁。
  
  「對。」黑絡的長指朝她粉頰壓按下去,「就是你。」始作俑者。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氣……」她低頭反剩她向來就不是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就算以前常常話沒說完就被眾人打斷,她也不曾發過一次火,還不是都無所謂地任別人替她接話,為什麼面對黑絡,她竟然失態了……
  
  「因為你誤會我了嘛。」黑絡的想法很單純,並沒有想偏,只當她的反應是一般人都會有的。
  
  而兩個慢半拍的迷糊蛋都忽略了——越是在乎的人,只要犯了小小的過錯,就會引爆巨大的反彈。
  
  「對不起……」
  
  客廳裡的駱千蝶和黑絡都只專心在彼此身上,誰也沒注意到大門被打開,駱麗心與男朋友相偕回到屋子,人到聲也到——
  
  「千蝶,你在跟誰說話呀?」
  
  駱千蝶像驚弓之鳥,慌張起來。
  
  姊、姊姊回來了?!
  
  怎、怎麼辦?!
  
  慘、慘了!
  
  黑、黑絡不是說姊姊今天不回家嗎?!
  
  那、那她要怎麼交代黑絡是打哪冒出來的?!
  
  而、而且黑絡還一絲不掛,要是被姊姊看到,一定會被姊姊罵的!
  
  短短一秒的時間,駱千蝶混亂的小腦袋已經湧上好多個難題。從窄小到不能稱之為玄關的大門口到客廳根本用不到五秒,她現在還有四秒的時間可以抓頭髮煩惱——
  
  「千蝶,你在客廳跑來跑去做什麼?」駱麗心一進客廳看到的景象就是妹妹像只無頭蒼蠅在小小的客廳裡亂跑亂鑽,而電視上正播放教導韻律操的節目,老師的動作和妹妹有七分相似,所以駱麗心直覺以為妹妹正在做運動,而方纔她在門外聽到的交談聲……大概是電視吧。
  
  駱千蝶被姊姊一掌拍在肩胛,渾身一震,手足無措地摀住臉蛋,秉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千古教訓,字字句句就從小嘴傾倒出來。
  
  「我、他、我們……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我想問他,可是他說他喜歡聽我說話,所以我就……我應該要先堅持聽完他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為、為什麼會變成那樣,不過他為什麼沒穿衣服,我真的不知道!我、我什麼也沒看到!呃……只有偷偷瞄過幾眼啦……」
  
  「慢著慢著慢著,你在說什麼呀?背哪本言情小說的台詞呀?」駱麗心打斷妹妹那番全然沒頭緒又沒文法的句子。「自己一個人在家也能玩得這麼快樂?」
  
  一個人?這三個字劈進駱千蝶的耳殼,讓她慌張的心跳趨於平緩。
  
  「一個人?」回復理智的水眸越過了姊姊駱麗心,再越過未來姊夫人選的黃智安,努力尋找那個應該算得上「半個人」的黑絡。
  
  黑絡……呢?
  
  電視又是誰開的?她瞟向桌上的電視搖控器,有幾條蜘蛛絲纏在上頭……她記得搖控器一直被黑絡拿著玩,是他開的嗎?
  
  「千蝶?」駱麗心又喚她。
  
  確定屋子裡只有三個人,她緩緩冷靜下來。「姊……妳今天不是不回來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回來?」駱麗心不記得有跟妹妹提過。
  
  「我猜的……」總不能說是黑絡講的吧。
  
  「我忘記帶磁片。智安說要幫我修改履歷表,再列印的。」她現在是待業人口,每天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工作、面試、應徵。家裡沒電腦,所以只要需要用到電腦類的工具,她就會到工程師男友家裡去奴役他。「所以先叫智安陪我回來拿磁片。智安也有話要跟你說。」駱麗心拍拍男朋友,用眼神示意他把握機會,自己進房間找磁片去了。
  
  「黃大哥,什麼事?」
  
  黃智安是名長相平凡,個頭不高,但是看起來忠厚老實又肯上進的年輕工程師。他和駱麗心交往了兩年半,駱千蝶一直認定他一定會成為她的姊夫。
  
  「你姊姊說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還沈浸在失戀的痛苦裡,是不是?」黃智安關心地問。
  
  「呀?我?」她壓根沒空想到什麼失不失戀的事情呀,全副心思都掛在黑絡……對呀,黑絡跑哪去了?怎麼反應這麼快……駱千蝶不由得又分心在客廳裡尋找黑絡的蹤影。
  
  該不會……他又變回「那個」了吧?
  
  黃智安將駱千蝶低頭找黑絡的模樣解讀為她心情沮喪,他像個大哥哥摸摸她的頭,「感情受傷難受是一定的,不過你也別太鑽牛角尖。常聽人家說,要從一段逝去的戀情中走出來最快速的方式,就是投入另一段感情裡;一方面可以分散注意力,一方面,也許會遇到真正適合你的那個人。」
  
  「噢。」駱千蝶邊聽邊找人,說專心,其實一點也不,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擅長一心兩用的女孩。
  
  話題直搗黃龍,「我有一個同事,是我大學學弟,人很好的,長得也很帥,介紹給你認識認識,大家交個朋友,好不好?」他是奉女朋友之命,硬從身旁挖出黃金單身漢來撮合,想助駱千蝶早日走出情傷。
  
  「好呀好呀!下個星期六,請他到家裡來吃飯,吃完飯,我們再一塊出去玩。」說話的是駱麗心,她手執黑色的磁片搧呀搧,和黃智安唱雙簧的意圖很明顯。
  
  駱千蝶沒有贊成,可也不反對,因為反對同樣無效,畢竟兩票對一票——不,她姊姊握有絕對的生殺大權,就算今天只有姊姊一個人同意,提案仍舊會霸道通過。
  
  她只是盯著光潔的地板,想在上頭找找有沒有黑絡的蹤跡,但……她自己也不敢保證,她看到黑溜溜的蜘蛛時會不會兩眼一翻,又嚇昏過去。
  
  駱麗心及黃智安嘿嘿直笑,心裡想著下星期六該如何安排兩人「看對眼」,而駱千蝶沒辦法將腦袋轉一百八十度朝自己背後去找,否則她就會看到——
  
  那時黑絡為了阻止她跑進房裡躲起來哭泣而纏在她腰間的蛛絲,此時另一端正懸著一隻小小結網蜘蛛,在她俏臀後擺擺盪蕩,光明正大將一切聽得仔仔細細——
  
  ※※※
  
  情況不太妙!
  
  黑絡右手在自己胸口前掄握得好緊。
  
  怎麼會呢?他明明……明明很努力克制自己了,不應該還會淪落到這種窘境才對呀!
  
  他潛意識裡一直排斥著自己往「蜘蛛宿命」走。他是個自制力極強的人,也有本事讓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也就是為什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花三百六十天樂當一隻結網蜘蛛而毫不倦擔
  
  可是,現在他又為什麼會有種一頭栽進去的暈眩?
  
  他以為自己是把駱千蝶當成「家人」——那種他從來就不懂是什麼的代名詞。如果他是因為同在一個屋簷下而對駱千蝶過度關心,那麼照道理來說,應該不會少了駱麗心一份。他會在乎千蝶、在乎她的笑、在乎她高不高興、在乎她怕不怕他,而駱麗心,他根本只當她是路人甲,偶爾看到她進駱千蝶的房間,他還會閃躲她,省得哪一天冤枉死在她的拖鞋底下。
  
  「為什麼會追逐著她的目光?為什麼慢慢從她眼中看到對我的害怕減少。雖然減少的速度真慢——就可以樂上好半天,心窩口怦怦亂跳,覺得好熱好熱?我到底是生了什麼病?」
  
  而且……
  
  現在他又多了一個「生氣」的情緒,尤其是此時在門扉旁看著客廳裡兩男兩女的聚會,他嘗到了生平頭一次的怒火。
  
  原來,這就是上星期駱麗心積極「脅迫」駱千蝶答應的「認識新朋友」?
  
  擺明了這場聚會就是所謂的……相親?
  
  他的腦中只能浮現這個字眼。雖然他無法評估自己用詞是否正確,但眼前的氣氛與排場,和他曾在書上讀過的橋段很相似。
  
  黑絡高大的身影被半敞的門扉輕易掩住,他瞇起眼,討厭那個坐在駱千蝶正前方的矮個子——特別是他看千蝶的眼神!
  
  駱千蝶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即使她從不因此自豪,也吃過外表過度突出的虧,但從太多太多人眼中,還是不斷能看到別人對她的評價——就像此時此刻,黃智安要介紹給她認識交往的學弟張耀中瞅著她的目光……
  
  駱千蝶雙手擱在膝頭,有些靦腆,也不知道怎麼面對眼前的情況。她並不是健談的人,在朋友聚會中,身份也多是保持沈默的小羔羊。
  
  張耀中的長相有幾分日本傑尼斯美少年的味道,挑染得略帶金紅色的髮,削薄的很整齊,給人一種美形的耽美感覺。若硬要挑出他的缺點,大抵就是他的身高和她等高……呃,不過她在女生群裡已經算是小一號的矮美人,可見他在男生群裡……也是屬於呼吸不到高處新鮮空氣的人。
  
  如果他不要這麼放肆看人就更好了……駱千蝶幾乎想攤開一張報紙擋在自己面前,看能不能擋擋炙熱的貪視。不過說不定報紙還會被火熱視線給燒出兩個大洞……
  
  席間,駱麗心和黃智安不斷製造話題,努力炒熱氣氛,讓雙方不尷尬——應該說只有駱千蝶會覺得很尷尬吧,張耀中完全沒有。
  
  然後,中場休息,男方女方各自帶開,分別拷問男女主角對彼此的感覺。
  
  「耀中,怎麼樣?學長沒蓋你吧,我未來的小姨子——」後頭沒完的話,用豎起的大拇指來概括。
  
  「我喜歡這類型的女孩!」男主角超滿意,甚至可以說,他完全沒想到女主角的素質這麼高。溫柔害羞、漂亮可人,看起來又乖巧聽話,像這一型的美人老早就被訂下來了好不好,哪還輪得到他呀?!
  
  真幸運……本來他還想婉拒學長的好意安排,因為他心底一直小人地認為,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找男朋友的女孩子,八成長相都頗抱歉。
  
  「她真的沒有男朋友嗎?照道理來說,她是那種隨便走在路上就會有一籮筐禽獸撲上來的極品……該不會……她有什麼隱疾吧?」
  
  「隱個頭啦!要不是她最近失戀,你以為你有機會到她家來『假認識之名,行相親之實』嗎?我那未來小姨子可是忠誠度很高的,一旦她認定了男朋友,她就不輕易出牆,別人要介紹條件更好的男生,她可都不會點頭噢!現在到哪去找這種女孩子呀?幼稚園嗎?」黃智安沒好氣地敲敲張耀中的腦門。
  
  「是噢?那我要好好把握了……」張耀中呵呵直笑。
  
  兩個男人正好就在駱千蝶房門前密談,每字每句都落在不久前又恢復成結網蜘蛛,好方便偷聽的黑絡耳裡。
  
  另外兩個女人則移師到駱麗心房間,駱千蝶像是暫獲赦免的罪犯,在姊姊的床上癱平。
  
  真累人……
  
  「千蝶,你覺得智安介紹的男孩怎麼樣?喜不喜歡?」駱麗心問出與黃智安極其相似的話。
  
  「壓力好大。」
  
  「壓力?什麼壓力?」
  
  「他看人的樣子……」
  
  「你活了二十幾年,這種眼神你還沒有習慣呀?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噢,要是你對他印象也不錯,那成功的機會就很大囉。」
  
  「我覺得……光這樣隨便聊兩句,應該不太能看出——」
  
  駱麗心搶著說:「反正等會我們就要一塊出去玩呀,姊姊保證,一趟旅遊回來,你會更瞭解他!說不定明天你們就手牽手去看電影了。」聯誼是進展最快速的交往之路。
  
  「姊,我還不太想——」
  
  「你還在替萬浚難過噢?開心是別人在開心,你自己在房裡哭,誰看得到呀?!你就是這樣,念舊!可是他根本一點也不懷念你們的過去嘛,你還替他守什麼忠誠呀!別說只是交往而已,就算是結了婚,都犯不著這樣!」
  
  「我沒有在守什麼忠誠,那也已經不是我的責任,而是袁媛的——」
  
  「以前你為了不讓男朋友擔心你和別的男孩子相處甚密,所以避免和男孩子出去玩,姊姊可以理解。但是現在你又沒有男朋友束縛,為什麼要排斥張耀中?」駱麗心根本沒仔細聽妹妹想表達的意思,逕自替她的行為做出錯誤解讀。
  
  「我沒有排斥他,只是——」
  
  「難道你有其他喜歡的男孩?」駱麗心突然問。不然為什麼會反常地排斥她的安排?
  
  駱千蝶先是一怔,驀地炸紅了臉。
  
  怎麼……她腦子裡第一個浮現出來的臉,不是萬浚,也不是其他二十任前男友,而是——
  
  黑絡?
  
  她認為自己還是很怕他的——不是因為他個性壞或是脾氣不好,而是非戰之罪的特殊變身。即使已經看過他變身好多回,但是每一回的收尾都是她被嚇昏過去,隔天醒來,她都被安置在軟床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她覺得自己的反應一定很傷人。面對同樣是屬於「黑絡」的一部分,她的反應竟然是雙眼一翻,直挺挺倒地——若有個人每次看到她都昏倒,她定會覺得很難受……黑絡也會這樣想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就討厭起自己為什麼這麼害怕昆蟲……當然也討厭他為什麼會變身成蜘蛛,而不是小貓小狗。除此之外,她必須承認,她很難去討厭黑絡——恢復成人的黑絡。
  
  只是在姊姊投出這樣爆炸性的問題時,她滿腦子裡,竟然只有黑絡——
  
  「千蝶?」駱麗心輕喚,搖搖她的手臂。
  
  「呀?我……我沒有喜歡誰。」無形的手,試圖將腦海間浮上的黑絡給揮開。快走!快走!
  
  「好吧,我會試著和張先生好好認識,看兩個人合不合適……」駱千蝶不想多做解釋,只能順從姊姊和黃智安的好意。 畢竟她也一直覺得人是要靠相處才能發覺彼此是否適合。
  
  她輕聲歎氣,再度被姊姊挽著手,走回客廳——那個折磨人的相親戰。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2:40

【第四章】

  被逼問完一缸子的興趣、嗜好、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音樂……之類的基本問題後,那三個人——駱麗心、黃智安、張耀中,終於願意放駱千蝶一馬,決定轉戰戶外郊遊,也就是駱千蝶最害怕的踏青踩昆蟲!
  
  「千蝶……你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張耀中想先藉由稱呼拉近兩人的隔閡。
  
  「噢……可以呀。」駱千蝶並不會覺得直接叫「千蝶」有何不妥,反正她的家人同學也是這樣稱呼她的。不像黑絡,頭一次見面就小粉蝶、小粉蝶的直嚷,也沒詢問過她的意願,害她……現在也習慣成自然了。
  
  「你的個性真溫和,我很高興今天智安哥介紹給我認識的人是你。」
  
  感性的話,張耀中說得好順口,駱千蝶卻不知該做何反應。回他一句「我也是」嗎?會不會太矯情了?因為她並沒有像他一樣的感觸,反而在心底小小地希望這樣折磨人的聚會盡早結束……
  
  兩人同等的身高,使得張耀中的目光變得更貼近、更清晰明顯,不像黑絡,每次要和他說話時,她都要把頭仰得好高好高,才能看清楚他。但是黑絡的眼神比張耀中更專注一些,好似其餘的東西他都不屑入眼,只除了她……
  
  面對黑絡的注視,她也會像現在手足無措,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張耀中讓她覺得不自在、覺得尷尬;黑絡卻是讓她臉頰燥熱,像要熊熊燃燒起來一樣。
  
  駱千蝶最後只回給張耀中一個禮貌性的乾笑,卻又使張耀中解讀為——女孩子害羞,不敢坦白心意。他心裡更樂了。
  
  好純情噢!
  
  好可愛噢!
  
  「大家,可以走囉!」駱麗心大聲吆喝,整裝完畢,準備進往聯誼的下一站。「等會先去便利商店採購民生必需品!」
  
  「好!」最先乖乖附和她的,當然就是她的親親愛人。「一定要把海苔列在其中……幫我記得噢!還有洋芋片、鱈魚香絲!」
  
  「走吧。」張耀中想趁勝追擊,藉魚目混珠的方法,假裝自然而然地挽住駱千蝶的軟綿小手沾點甜頭……她應該不會拒絕才是,說不定還會像Qoo廣告一樣——臉紅紅!
  
  魔掌朝她伸了過去……
  
  啪!
  
  冷不防地,駱千蝶的左手掌毫無預警地賞在張耀中的臉頰上,清清脆脆的掌摑聲讓屋子裡突地陷入某種詭譎的沈默。
  
  雖然黃智安與駱麗心並沒有看到直播現況,但從駱千蝶仍停佇在半空中,來不及放下的手掌,以及張耀中臉上正以驚人速度轉紅的小巧五爪印,他們也能猜到那聲「啪」代表的意思是什麼——
  
  「我……我……」
  
  六隻眼睛全看向駱千蝶,而她只能慌張無助地看著自己肇事的左手,支支吾吾,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為什麼會烙甩在張耀中錯愕的臉上。
  
  「發生什麼事?!」
  
  黃智安拉住張耀中、駱麗心拉住駱千蝶,同時驚問。
  
  「是不是他對你不規矩,手來腳來?!」駱麗心當然是站在妹妹那方。只要千蝶委屈地抿個嘴、點個頭,她駱麗心絕對對色狼不手軟,讓他懊悔自己這輩子生成男人!
  
  黃智安則揪住張耀中的衣領,「你!你對千蝶做了什麼?!為什麼會惹她生氣?!」毛手毛腳動到他未來小姨子的嫩豆腐上?!飢渴到這樣令人髮指、欠人海 扁的地步?!別說他黃智安不挺男性同胞,而是踩在女方的地頭還敢放肆,他不英雄地跳出來吠兩聲,等會駱麗心當他是一丘之貉,連他一起打!死道友不死貧道,兄弟,你為國捐軀吧!
  
  「我什麼也沒做呀!」張耀中好委屈,直嚷冤枉。他只有在心底肖想著美麗綺霓的畫面,想那雙白玉小手會有多滑嫩,握在手裡會有多銷魂……難道想想都不行?意淫是上帝賜給全天下男人最光明正大的權利及義務呀!
  
  「你還嘴硬!」情侶檔又異口同聲喝出一模一樣的句子。
  
  「他……真的什麼也沒做……」駱千蝶想替張耀中解釋,但情況一如以往,她的句子立刻又被截祝
  
  「沒做你會打他?!」駱麗心壓根不信。她妹妹溫柔可人,別說打人了,連發脾氣的次數,五隻指頭就數得完!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手自己……」駱千蝶怯怯舉著自己像突然自律神經失調的左手。剛剛電光石火的瞬間,只感覺像有人強握住她的手去打人——
  
  倏地,她杏眼圓睜,似乎在那一眼,她看到了一切答案!
  
  她纖柔的手腕間,纏了好幾圈半透明的銀色細絲,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像條閃閃發光的細蛇,很容易就教人忽略它的存在,畢竟它是那麼的輕軟——
  
  蜘蛛絲?!
  
  難道說,搞鬼的人是黑絡?!
  
  廢話!除他之外,還有誰有本領吐一堆蛛絲來耍弄人?!
  
  駱千蝶才正這麼想,這回紮實感覺到又有一道其輕的束縛捆繞住她的腳踝。若不是她已經心有懷疑,根本也不可能察覺。
  
  只是察覺並不能代表她懂得黑絡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她還在猜測,纖踝上韌度超強的「生物鋼」卻先行一步用力前扯,駱千蝶猶如一尊被絲線操控的傀儡,舞動起手腳——正確來說,是她被蛛絲纏上的右腳朝前方一頂,精準無誤地踹中張耀中的鼠蹊部。
  
  「哇——」淒厲的慘叫響起,足見那一腳力道十足。再中偷襲的張耀中摀住被踢疼的下體,一蹦一跳一蹲一站地等待漫長的痛楚過去……
  
  這一回,駱麗心和黃智安沒漏看任何細節,他們都不敢相信——
  
  真的是千蝶無端端出腳傷人?!
  
  那個好溫柔好溫柔的千蝶?!
  
  那個好甜美好甜美的千蝶?!
  
  那個連要打一隻蟑螂都會抖散一身纖骨的千蝶?!
  
  「你、你們看到了吧……我是無辜的……」張耀中在哭,不知是委屈含冤待雪,還是被踢到的重要部位疼痛未消。
  
  「千蝶?」
  
  「對、對不起,我、我頭痛!」駱千蝶像個做錯事只想逃避現實的壞小孩,鴕鳥地摀住自己的耳朵,沒勇氣再去接收大家質疑的目光及拷問,躲回私人房間裡——
  
  目標黑絡!
  
  ※※※
  
  「黑絡!你給我出來!」爆怒才吼出口,駱千蝶趕忙掩住菱嘴。她差點忘了,房門外還有三個人。
  
  她壓低了嗓,可是氣焰沒滅半分,「你立刻出來,給我解釋清楚!」她扯起手腕上及腳踝纏捆的「證據」,小臉氣得圓鼓鼓的,像顆暴躁小跳蛋。
  
  「一、二——」
  
  「我一直在你面前呀,又沒躲又沒藏的。」黑絡變回蜘蛛,連著一條細絲,懸在她面前晃動,擺手擺腳,算是向她打招呼。
  
  「呀?!」沒有心理準備——也似乎永遠不可能有心理準備——的駱千蝶嚇得一拂手就將他撥甩到牆上。幸好黑絡此時是只蜘蛛,否則這樣的衝撞力,還怕死不了嗎?
  
  「你溫柔一點好不好?對那個矮個子就輕聲細語的,對我就張牙舞爪。」黑絡邊抱怨邊恢復成人形,從她的床鋪上爬起來,拿起薄被包住他勻稱健美的身軀——這是駱千蝶的強烈要求,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她不準他變成蜘蛛,而他變成人的時候,不準讓她看到任何兒童不宜的畫面。
  
  「你這是什麼意思?!」駱千蝶沒聽出他那句埋怨充滿醋味,只顧著問罪。她攤開手掌,幾綹粘纏成一坨的蛛絲擺在他面前。
  
  黑絡連瞄也不瞄,只看向她,「沒什麼意思,想試試自己結網的技術有沒有退步。」試完以後,覺得自己的功力已經出神入化,要捆哪裡就捆哪裡,從不失手,給自己拍拍手。
  
  「要結網,我整間房間還讓你結不夠嗎?你這次結在我手上腳上,還拉著我去打人,擺明就是故意的!」她的房間根本有一半都成了他的巢穴,都快變成電視電影裡荒郊野外的破屋破廟,要進去之前還要撥開一大堆蛛網!有時巢穴上還掛滿了小蟲子小蒼蠅,那景象看起來說有多惡就有多惡!雖然她都會拿餅乾和食物給黑絡吃,他也讚美那些東西的滋味比昆蟲好,可他就是改不了狩獵的習性,就算抓來不吃,也要滿足他血液裡的獵人野性!害她都不敢讓姊姊進她房間,就怕姊姊又以為她是因為失戀打擊而自我放逐、自甘墮落,讓房間亂成一片廢墟……
  
  「呀,被發現了。」對,他就是故意的。
  
  黑絡一點也沒反剩
  
  他就是不高興、他就是不喜歡、他就是看到矮個子就一肚子火——你教一隻蜘蛛怎麼對待礙了它眼的傢夥?講道理嗎?哈!
  
  「你、你——」駱千蝶喘著大氣,頗有肥皂劇裡,被不肖子孫氣到準備咯血身亡的老員外架式,而黑絡扮演起「不肖子孫」也有十成十的相似度。
  
  「你太過分了!你這種行徑和每天晚上就出動咬人的臭蚊子有什麼不一樣?!」駱千蝶沒去深究黑絡為什麼會找張耀中麻煩,只當他是一時興起。
  
  「差多了。蛟子還會吸幾口血,我呢?我什麼也沒得到。」只除了一肚子悶氣——尤其看到她殺進來替矮個子出氣,他更嘔了!
  
  「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去偷襲別人的皮肉,沒什麼不一樣!」臭昆蟲!
  
  「你很心疼嗎?」黑絡雙手環在胸前,氣勢壓過了她的。
  
  明明是她要質問他的,不該反而被他此時肅然的神情給嚇到——
  
  但是,駱千蝶發現自己原本扠在腰上的雙手率先背叛了她,怯懦地縮在臀後,像一個稍息站好的小學生,準備讓老師好好訓斥一頓……
  
  「你很心疼他嗎?」黑絡逼近她,非要從她嘴裡聽到一個答案。「我讓妳打他,妳心疼了?」
  
  「這……不是心不心疼的問題,也無關捨不捨得,是……這樣很沒有禮貌呀!」駱千蝶沒被打斷話,還是不太習慣。要是換成了和姊姊講話,她大概只到那句「這不是心不心疼的問題」,就直接被搶去發言權。但她現在面對的是黑絡,一個會捺著性子聽她說完話的男人——
  
  她做個深呼吸,「我從來沒有像個潑婦一樣賞人巴掌,而且還是這樣沒理由沒原因的打人!我姊姊一定以為我生病了……我對張先生好抱歉,也覺得很丟臉……重點是,最後那一腳踢到的地方……」天,她應該先去洗個腳才對的!那種觸感,好噁心——
  
  看著駱千蝶滿臉無辜又委屈的模樣,黑絡知道她不是氣他為己之私而小人地痛毆張耀一掌一腳,而是氣他害她在家人朋友面前丟了臉。
  
  黑絡執起她的手,替她呼呼掌心的紅。張耀中臉上被烙了那麼紅的五指印,疼的可不單挨打的張耀中,打人的也很疼哩。
  
  「對不起。可是這三個字只針對你,至於那個矮個子,我沒有任何抱歉。」誰教他要那樣看她,意圖太明顯了,看了就有氣。若非顧忌到她,他早就像對付賊男人一樣料理矮個子,先打包再丟下樓去!
  
  「你……你倒好,一句對不起就了事,我要怎麼面對姊姊的逼問呀?我根本想不出什麼好借口來解釋我打他一巴掌的原因。」她真的開始頭痛起來了。還有那一腳……
  
  「有什麼好解釋的?他誤會你不是更好,省得以後對你死纏爛打。」黑絡冷哼一聲。
  
  「做人哪有像你說的這麼簡單,有時表面功夫很重要的。」做人不比做昆蟲。
  
  「你是指虛偽?」
  
  「對,就是虛偽。有時為了顧及別人的感受、別人的尷尬,都必須小心應對。難道你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和需要嗎?」駱千蝶反問他。
  
  「我?」黑絡笑了笑,「沒有。我不需要對任何人虛偽。我從來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別人的尷尬是什麼。在我之前的生命裡,我是一個只活在我自己世界的人……或者該說,蜘蛛。我只要讓我自己覺得滿意自在就好,在『那裡』,沒有人有資格管誰在想什麼,更不用為了怕誰討厭誰,就必須委屈自己的想法迎合別人。」他突然捧住駱千蝶的小臉,兩隻拇指按在她的眼眶下方,作勢要替她擋眼淚。「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妳看妳,又要哭了。」才這麼說完,還真有顆眼淚滲進了他的指節間。
  
  他不明白,每次只要他的話題點到了自己,總是會讓駱千蝶逼出好多眼淚。他明明只是說著事實,也許口氣有些置身事外,也有些漫不經心,更有許多的不以為然,可是駱千蝶每回都哭,好似他說了什麼人倫大悲劇似的。
  
  「你做什麼用這種口氣說話,讓人聽了好難受……不開心的話就要說得很不開心呀,就算你邊說邊哭也好,就是不要這樣……」她抹去還沒來得及墜下的眼淚,擤擤鼻。
  
  「傻千蝶,真要比不開心,我對於那個矮個子盯著你的那副色樣才真正叫不開心。」
  
  「啊?」有他這句話,再聽不出他的語意,那駱千蝶就真的太蠢了。只是此刻,她擔心是她自己誤解了黑絡的意思。也許他只是心直口快,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啊什麼啊?瞧不出來矮個子很喜歡你嗎?」黑絡表情很冷,不同於他每回見她就直發笑的模樣。
  
  「瞧是瞧得出來……我比較吃驚的是……」她停了下來,瞅著他,而黑絡只是無辜眨眼回視。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才說兩句就停下來,而且沒頭沒尾的,所以好心提醒,「我沒有要打斷你說話,你可以繼續。」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要怎麼說呢……」要是她誤會了,那就很尷尬了,以後兩人每天見面就會多份疙瘩。可萬一真如她所以為的這樣,那……兩人的尷尬也不會更少呀!
  
  「支支吾吾的,是什麼大難題呀?」黑絡被她的反應激起了莫大的好奇心,湊近她,想挖掘個答案。
  
  「你……」不要靠這麼近啦!
  
  駱千蝶紅著臉,身子往後挪了些距離。
  
  靠他太近,她沒法子好好呼吸……
  
  他不知道他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俊顏加上黝黑的深瞳,時常讓她屏息細看,往往等到自己覺得肺葉發疼,才察覺自己一直沒有吐納,就只顧著看他——
  
  「小粉蝶?」他的長指爬上她的臉頰。之前有好幾次,他這樣的舉動都換來她的瑟縮,因為她說,那像是被蜘蛛腳爬上臉的感覺。可是這一回,她沒有拒絕,只是潮紅的粉頰變成更深濃的色澤。
  
  「千蝶?」門外傳來了駱麗心的敲門及輕聲探問,「你沒事吧?姊姊可以進來嗎?」
  
  駱千蝶半點也不意外姊姊會來敲門,事實上,還比她預期得更晚——想必姊姊是先逼問了張耀中,確定他沒有對她不規矩,再狠狠訓斥他一番後,進而找她談談。
  
  「我……我沒事。我出去好了,我要向張先生道歉……」她如此應道。
  
  「等等。」黑絡突地握住她的左手,掌心貼著掌心。「等會他們問你打人的原因,就把手攤開——別,現在別打開。」他一根根彎起她的手指,軟性地要她掄握起拳頭。
  
  駱千蝶狐疑地望著他。掌心裡並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感覺,像是空拳握著空氣。
  
  「那踢他那一下呢?」
  
  「你放心,他們不會有機會問下去的。相信我。」黑絡笑笑地將她推到房門前。「開門吧。」
  
  說完,他自食指朝天花板射出一條蛛絲,清脆的彈指聲之後,圈圍在他腰間的被單散敞在地板,他恢復成結網蜘蛛,順著絲線,爬回他的網中——當然,這一切變化,他都是在她背對他時做的。
  
  駱千蝶瞧著自己掄起的拳,再回頭,黑絡已經不見人影。手指上還殘留著剛剛黑絡包握著她的體溫,像是一股安心的氛圍,告訴她……要相信他。
  
  她淺淺一笑,扭開房門,迎向姊姊擔心的目光。「姊,走吧。」
  
  「你真的沒事?」
  
  駱千蝶搖搖頭,仍是笑。
  
  回到客廳,張耀中已經沒在廳裡蹦蹦跳跳,看來那一腳的痛楚總算消失,此時擺出來的陣仗,就是在等駱千蝶給個合理的解釋。
  
  「張先生,對不起。」駱千蝶深深一鞠躬。
  
  「我想知道,我剛剛到底哪裡犯了錯,會挨你兩下?」張耀中口氣雖然假裝很紳士很紳士,但仍能聽出些微的不滿。雖說「風度風度」,但他不相信全天下有幾個男人莫名其妙挨個巴掌、又被狠踢命根子一腳後還能裝出若無其事!
  
  「呃……」她本來就掄緊的拳心,收得更牢。
  
  好吧,反正她也還沒想到足以脫罪的原因,就試試黑絡的方法吧。看他那般有自信,讓她也跟著信心滿滿。
  
  「我打你,是因為——這個。」
  
  駱千蝶在眾人面前攤開了五指小山——
  
  一隻肥嘟嘟,而且被掄揉得血淋淋的蚊子屍體就躺在她白嫩嫩的掌心裡——
  
  「原來千蝶是要替耀中打蚊子噢。」駱麗心恍然大悟地擊掌,頗有水落石出的驚歎。
  
  「誤會千蝶了……」黃智安也慚愧低頭。
  
  「那還有一腳——」張耀中勉強信了這個說法。但是那一腳……別跟他說是為了踢蒼蠅,那也該死的太神準了吧!
  
  「呀呀——」這是淒厲慘叫,出自於看到昆蟲就會歇斯底里的駱千蝶。尤其此時她看到自己掌心血肉模糊,蚊肚破、蚊腳斷、蚊腦四濺的超惡畫面——
  
  接著,果然如黑絡所料,那一腳踹向命根子的原因,沒人再追問下去,因為肇事者在連聲慘叫之後,又演出黑絡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昏倒。
  
  「我犧牲了一頓晚餐,應該足以表示我的歉意吧?」
  
  這句話,則是房間悠悠哉哉的結網蜘蛛——黑絡緩緩飄來的自豪低語。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2:49

【第五章】

  雖然那掣聯誼」有個狼狽的收場,卻阻止不了張耀中對駱千蝶大獻慇勤的決心。加上駱麗心和黃智安在駱千蝶嚇昏之後還不斷替張耀中洗腦,說她的反常是因為失戀打擊加上傷心過度,對男人有所恐懼,所以才會在張耀中的靠近下,直覺自我保護——這是他們兩人解釋千蝶那一腳的動機,而張耀中竟然也接受了。
  
  然後,就開始了男追女的戲碼。每天一通熱線電話傾訴愛意,兩小時的交談裡,駱千蝶能開口說話的機會只有五分鐘,被授權回答的字眼幾乎只剩下呀?噢。這樣呀……原來如此……這類發語詞,其餘的,只有聽張耀中滔滔不絕的份。
  
  駱千蝶很苦惱,因為她沒辦法一面講電話一面畫稿子,肩膀夾著話筒讓她的脖子開始發疼發酸,非但如此,更讓她畫稿的進度嚴重落後——她實在沒閒情去聽張耀中說他喜歡哪位西洋女歌手,又討厭哪位台灣藝人,哪家蚵仔麵線最好吃……
  
  很多次她想委婉向張耀中說明她的難處,可是往往還沒說到重點,她的句子就被截斷,讓她不得不懷疑——如果她把話筒放在一旁,專心畫她的插圖,每五分鐘再拿起來應個「嗯哼」,應該也不會被張耀中發現吧……
  
  今天,同一時刻,奪命連環call又來。
  
  駱千蝶不想接電話,可是又怕對張耀中覺得不好意思,咬著色鉛筆的筆桿,左右為難,電話鈴聲聽在她耳裡,一聲比一聲沈重。
  
  「我來替你講電話。」
  
  就在駱千蝶無助的當下,黑絡自告奮勇要替她排除萬難。
  
  今天駱麗心應徵成功,第一天上班就注定加班到十一點,所以黑絡才敢大搖大擺圍著浴巾就在女子單身公寓裡走來走去。
  
  「你?」
  
  「你不是要趕畫嗎?我來替你講電話。反正我向來擅長聆聽,而且你和他講電話的那幾句台詞我都背起來了。」黑絡將她趕離沙發,要她坐到旁邊去,好方便他接電話。
  
  「那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權利……」駱千蝶悶著聲嘀咕,不甘不願地收拾畫筆,一屁股往左邊挪出一個人的空間,背靠著沙發扶手,讓自己曲膝頂住畫板,腳趾頭還能碰到他大腿上的浴巾。
  
  聽到他說他擅長聆聽,讓她好吃味。她當然知道他很擅長呀,可是那是她獨佔的權益,她才不想跟別人分享……
  
  「喂?」黑絡拎起話筒。
  
  話筒另一頭的人不知是太有把握駱千蝶只有一個人在家,還是根本沒仔細聽過她說話,電話一被接起就啡哩叭啦直髮言——
  
  「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你剛好在洗澡嗎?我跟你說噢,今天我在公司的趣事……」
  
  黑絡模仿駱千蝶每次接到張耀中電話時的應對,偶爾應幾個單音,意思意思算是給張耀中留些面子,雙眼則是落在駱千蝶身上,帶著些笑意,更有些慵懶,注意力沒分給張耀中,全數只給了她。
  
  駱千蝶握著畫筆,原本還在畫一個身著華麗綵衣的滾球小醜,畫著畫著,小醜一旁預留的一大片馬戲團背景開始落下筆觸,用色很簡單,代表著憂慮的深藍色揮灑其上,再加上柔色的紫紅,用力道的拿捏交壘出深淺陰影,沒有熱烈鼓掌的觀眾,也沒有炫麗的綵燈,更沒有鮮艷的馬戲團帳篷,唯一留在紙上的,只有黑絡。
  
  她在無心之中,將此時眼前看到的黑絡,畫成了圖。
  
  圖裡的他,在看著她;現實的他,也在看著她。
  
  她幾乎不曾停 筆,從來沒有一次畫圖畫得如此順手,好像她已經練習畫過成千上萬次,早能得心應手。
  
  黑絡並不知道駱千蝶在畫他,只是沈浸在她現在流露出來的甜美淡笑間。
  
  他知道她畫起圖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快樂多過於苦思,即使偶爾趕稿趕到非常疲 憊,小小的蹙眉也不會抹殺她的喜悅。但是他沒見過她的表情除了快樂之外,還多了些些的羞怯,雙頰紅嫩嫩的,像正與她的圖畫在談戀愛一般。
  
  如果不是明白她是個童書插畫家,他還會以為她在畫什麼火辣辣的東西,就像他在電視上看過的那些。
  
  「千蝶,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說……」殺風景的聲音雖然一直在黑絡的耳朵裡存在,但是始終沒辦法讓他有什麼反應,直到張耀中這句話做了開頭,讓黑絡挑起了興趣,冷冷喔了聲,等著聽張耀中所謂的重要事是什麼。
  
  「和你認識這幾天,感覺一直很不錯,不過我想更確定我們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這樣我也比較心安,以後對你付出,也更理直氣壯。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如果沒有男女朋友這層身份的話,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像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或是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們都沒有發脾氣的權利,因為身份不清不楚的。妳也同意吧?」雖然用了問句結尾,但很明顯的,張耀中沒準備給人發言的空間,只喘了半口氣,繼續道:「我想你也懂,一個男人不會沒目的對一個女孩子好,每天和她通電話,聽聽她的聲音。我的心意已經好明顯了對不對?你一定看得出來……我喜歡你。」
  
  黑絡繃住了笑,清楚到拿他當模特兒來畫的駱千蝶都察覺到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什麼事,黑絡已禁不住先說出了單音以外的句子——
  
  「很遺憾,我不喜歡你。」
  
  張耀中先是被這個答案所怔,產生了十秒的石化,再猛一震,理智回籠!
  
  這聲音根本不是甜膩可愛的駱千蝶,而是陌路野男人!
  
  「你——你是誰?!你為什麼偷聽我和千蝶說情話?!你到底是誰——」
  
  喀。
  
  黑絡掛上電話,連多說一句都不願意。
  
  「他……向我告白?」駱千蝶從黑絡的簡短回答,慢慢往回推敲張耀中可能說出來的話,進而得到這個疑問。
  
  黑絡的表情,給了她答案。
  
  「我還以為他已經直接授權給我當他女朋友的殊榮了。」還多此一舉地告白,讓她頗為吃驚。
  
  黑絡兩邊嘴角像掛了兩大塊的豬肉,嚴重下垂。
  
  「如果剛剛是你聽到他那樣問你,你會怎麼回答?」
  
  「回答?他會給我機會回答嗎?」駱千蝶雖然對張耀中認識不深,但是也差不多能摸透他的行徑。「說不定我只被允許說一個『這……』,他就高高興興插嘴,說什麼他懂女孩子的矜持,現在一定是紅著臉猛笑,嘴上說不要,心裡想著要。」
  
  「可是你那個『這……』之後,你會怎麼回答他?」他堅持要聽到。
  
  黑絡跟張耀中不一樣,他不會打斷她的話,他會讓她有完整表達的機會,他想知道她會怎麼回答張耀中,而不想知道張耀中會如何截住她說完話的權利。
  
  「這個問題真是好。」她壓根沒有想那麼多。「如果剛剛是我聽到他的告白,我一定會沈默很久很久很久,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不太擅長sayno,雖然心裡有千百個不願意,我也說不出口……這種性子很讓人討厭吧?可能……身邊沒有固定男朋友的話,我不排斥試著和他交往看看,畢竟以前二十一個男朋友裡,有十九個都是這樣才在一起的。可是——」駱千蝶話變得遲緩,好像欲言又止,斷斷續續、說說停停。
  
  可是她現在沒想給任何一個男人正正當當留在她身邊的權利,她不需要有誰的照顧和關心,她不覺得空虛及寂寞,因為……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畫出來的黑絡,她沒說出口的停頓答案,全在畫紙之上。
  
  因為有他陪著她吧。
  
  這種像是家人又像朋友更像曖昧不明的戀人未滿,她無法定位,只知道,她沒辦法不因為他而改變許許多多的習慣及想法。
  
  她的身旁有他的存在,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他原本只在她的小小閨房裡活動,現在擴展到了客廳,處處都有他留下的痕跡,他以鯨吞蠶食的速度開闢領土,從有形的屋子,到無形的心房,都因黑絡而變得不再單純。
  
  「可是什麼?」她的停頓讓黑絡屏息,心頭一揪一揪的,好陌生的情緒……
  
  「可是這一次,我不想接受張耀中。」她回道:「我的回答也許會委婉一些,但是和你那句『很遺憾,我不喜歡你』有異曲同工之意。」
  
  黑絡這時才覺得自己呼吸到了好新鮮的空氣,一掃肺葉裡的淤塞。
  
  「嘿,我就知道你不喜歡他。」黑絡因為她的一句話而恢復笑容,像個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嘻嘻哈哈的小孩子。
  
  「知道你還問?」放什麼馬後炮呀!
  
  「我喜歡聽見你親口說你不喜歡他。」聽得好樂噢!
  
  「我的表現也不像喜歡他吧?」她自覺婉拒的態度夠明顯了。
  
  「哪裡不像了?他打電話來你還不是都接,他纏著你說話,你還不是乖乖聽他講……我要是他,也直接當你是被纏上的獵物,只差等著被捆成球繭,準備當哪一頓填嘴的大餐。」
  
  「你看到的明明就不是這樣呀!你也親眼瞧見,我根本就不喜歡和他講話嘛!」她替自己辯解。
  
  「我是看見了,可是矮個子呢?」
  
  駱千蝶無言以對。的確,她的行為模稜兩可,最最容易讓別人誤會。這種軟性子所帶來的舉止,自以為自己是體貼別人,往往卻也常演變成傷人最深的殘忍。
  
  「我知道了……我會明白拒絕他的。」學一次快刀斬亂麻吧!
  
  反正可以預見,剛剛張耀中被黑絡那麼一攪和,一定立刻向黃智安哇啦哇啦告密,而黃智安向來又不敢對親親女友大人有所隱瞞,也就是說,十分鐘以內,姊姊就會知道她們家出現了一號野男人——她被嚴刑逼供是在所難免的。
  
  「好千蝶。」黑絡揉揉她的髮,不經意瞄過她的畫稿,由於角度關係,他只能看到草草的線條和人臉輪廓。「這張不太像你常畫的插畫。這是什麼?」
  
  他伸手想去拿,駱千蝶如遭針扎地彈跳起來,反手將畫稿抱在胸前,不容他染指。
  
  「沒什麼!是我要交的圖呀!」再藏到背後去。
  
  「很怪的反應。在畫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他朝她勾勾手指,要她自己坦白交出來。
  
  「沒有!」
  
  「否認得太快,表示我說對了。」黑絡自信滿滿的臉龐有著戲謔。
  
  「才不是!」駱千蝶學著蝦子倒彈的逃命方式,面向他,兩隻腳卻不住地往後退。
  
  「既然不是,就讓我看呀,反正你的圖我哪一張沒瞧過?」她倒退的舉動,讓黑絡起身跟進,和她的距離保持在兩步之內。
  
  「呀!不要逼我——」駱千蝶看準了他右手旁的漏洞,想機伶地從那裡閃出去。
  
  可惜,獵物的掙扎,看在他眼裡全是枉然。尤其她似乎忘了,蜘蛛最大的優點——當然在她眼裡應該算是缺點——就是手長腳長,一隻手抵別人的兩隻手用!
  
  黑絡在她撲撞過來時就看穿她的意圖,長臂一攬,將她密密鎖在懷裡,另一隻長手也沒閒著,繞到她身後,輕易將她擱在身後試圖藏起來的畫稿給奪了過來。
  
  「別看!」駱千蝶忙著要搶回來,但是面對他,徒勞無功。
  
  「這張臉好眼熟……在哪裡看過呀……」黑絡將圖高高舉著,無視下頭那只跳也跳不著、構也構不到的慌亂柔荑,瞅著畫稿上的男人。
  
  他見過的人不算多,刪刪減減也沒剩幾個了……這張臉好像有幾回不小心在鏡子裡有瞄到過……
  
  咦,這——
  
  「是我?」他看著她問。
  
  駱千蝶見大勢已去,證據正被高高舉在她搶不到的半空中,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對啦,快還給我!」她還在做垂死掙扎,覺得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正赤裸裸被攤開來檢視,令她又急又羞。
  
  「你在畫我?」黑絡低頭覷她。
  
  「黑絡!還我!」
  
  「這的確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對他們這種是人又非人的「人」來說,能多低調就多低調,絕對不會高興被人畫成圖畫。「不過……你為什麼要畫我?難道——」
  
  「你不要問!」駱千蝶揮舞著小手,覺得自己的臉蛋現在一定紅得媲美喝醉酒的關公。
  
  被他看穿了……
  
  他一定知道了……
  
  「你不會是想畫了我之後,拿去外面貼失物招領或是懸賞告示吧?」黑絡十足認真,不帶任何玩笑的話,讓駱千蝶聽了差點跌倒。
  
  這只蜘蛛男,什麼都不懂!
  
  駱千蝶不知該鬆口氣,還是更大力歎息。
  
  「失物招領?懸賞告示?虧你想得出來……」是呀,難道她還以為這只臭蜘蛛能有多浪漫?
  
  「難道不是?我看書上畫出人像幾乎只有這兩種功能。」尤其懸賞告示下方還會有一筆可觀的金錢數字。
  
  「你識字?」這倒令駱千蝶吃驚了。老師是誰呀?大螳螂?還是更肥大的蛛類?
  
  他隨意點頭了事,目前重點不在於此。「那麼,你為什麼畫我?」話題回到原點,也是她一直沒給正解的疑問,「我是你要交出去的兒童插畫主題嗎?」
  
  駱千蝶這會兒只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從此不見生人——
  
  「小粉蝶?」
  
  「呃……你有一張很適合入畫的臉嘛!五官清晰深邃,特徵很明顯,很容易捉到感覺,簡簡單單就可以畫得很好看……」駱千蝶掰不下去了,最後所有硬擠出來的歪理只化為一聲無力沈吟。「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畫嘛……」螓首壓得低低的,無顏見人。
  
  「你畫得不太像我。」
  
  「哪裡不像了?!我好歹學過幾年的類真人素描,雖然做不到插畫界大神的程度,可是你的神韻我都有捉到——」搞藝術的人最不能接受這種指控式的批評。
  
  一根長指點住她的唇。
  
  「這次我一定要堵你的話。我不是說你畫得不好,我是說你畫得不像。」反應幹嘛這麼激烈?
  
  「很像呀!」她還是很堅持自己畫技頗佳。
  
  「你在旁邊加上一隻小蜘蛛,這兩個加起來才是『黑絡』。」他指指畫稿上的一小塊空白,如此央求。
  
  「蜘、蜘蛛?」駱千蝶嘴角抽顫著。
  
  「需不需要我像剛剛那樣坐在沙發上讓你畫?」黑絡看起來很高興,似乎覺得能被駱千蝶畫下來,是一項很新奇的體驗。
  
  「你不會是想變回蜘蛛,在沙發上擺姿勢吧?」她不抱希望地問,口氣甚至是絕望的,尤其是看到他立刻點頭如搗蒜,半點也不遲疑的時候。
  
  可是她個人對一隻搔首弄姿的蜘蛛沒有太大的興致……但瞧見黑絡那麼單純的快樂和要求,她發現自己狠不下心拒絕這樣的他。
  
  「不……不用,我憑印象畫就好,不用勞煩你了……」最後,駱千蝶還是答應了。
  
  她捏著筆尾,以超級不正確的握筆方式,硬要拉開她和畫紙間的最大距離,草草在紙上畫下兩個圓圈圈,再加上八隻僅是橫線的簡單斜線,獻出她的第一次——畫蜘蛛。
  
  「好、好了……」請笑納。
  
  「千蝶,謝謝你,你真好。」黑絡對那幾筆畫得很草率的蜘蛛線條,絲毫沒有嫌棄,仍是笑得很真誠。
  
  他的忠實回應,讓駱千蝶氣起自己的敷衍了事。她不過花了十秒隨手一圈一畫,他卻喜悅至此。
  
  慚愧、歉疚、心疼,像一張逐步成形的蛛網,縱縱橫橫,交織起一片罪惡感,將她纏得動彈不得。
  
  他越是這樣笑,越是讓她討厭起自己的毫無誠意。
  
  「我可以畫得更好,下回我補一張給你!」毅然決然地,駱千蝶像是許諾,也像下定最大決心。
  
  「不用啦,這張就很好了。你學校忙、兼差也忙,多畫我我也沒錢給你。」他才不會得了便宜又賣乖,得寸進尺。
  
  即使他好體貼的拒絕了她的好意,駱千蝶已經固執地在心裡記下了她的承諾。
  
  黑絡將畫稿還給她,不打擾她趕稿。
  
  「黑絡,你和我住在一起這麼久了,都沒踏出屋子一步對不對?」駱千蝶接過稿子,卻是往桌上一放,繼續與他說著。
  
  「嗯。」他是屬於「居家型」的生物,不喜歡趴趴走。
  
  「有什麼原因嗎?」這麼低調,似乎有意無意在躲什麼。
  
  「沒有呀。外頭的世界我又不認識,說穿了,也沒什麼感興趣的。我覺得當蜘蛛比當人容易,所以就安安分分結我的網、捉我的蟲子囉。」黑絡耍玩著指間的絲線,將它當成花繩。
  
  「不想出去嗎?」
  
  黑絡看著她,「不怎麼想。」
  
  「可是我想叫你陪我去附近的夜市吃消夜。」她並不是真的餓了,只是……想拉著他,走進人群。只是……想讓他試試當人的樂趣。只是……不想讓他就這樣窩在一方小小的蛛網裡,終老一生。只是……想要他與她,更接近一些。
  
  「噢,好呀。」
  
  咦?他的回答太快太乾脆,乾脆到像自己賞給自己一個響亮亮的巴掌,剛剛那句「不怎麼想」還餘音迴盪在她的耳邊哩……
  
  「你不是說不怎麼想去嗎?」
  
  「只是不怎麼想去,但是跟你去,好。」
  
  聽到他那樣說,說不開心是騙人的。尤其他說話時,像在喃喃訴情一樣,雖然不是花言巧語,卻溫暖得猶如更實際的噓寒問暖。
  
  「你這樣算沒節操嗎?還是我的面子這麼大,請得動你這位黑大爺?」她漾著兩頰粉紅,只能用反嘲的方法來掩飾自己氾濫成災的笑意。
  
  「這該歸功於我是個隨遇而安又極好相處的人吧。」
  
  「自誇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駱千蝶瞟他一眼,突然被他一身半掩春光的打扮所提醒。「可是我要先替你弄一套像樣的衣服……對了,我記得姊姊衣櫃裡有幾件買給黃大哥的衣褲,好像是那時買錯了尺寸的情人節禮物。」她邊說邊往姊姊房間走去,黑絡則跟在她身後。
  
  進到駱麗心的房間,黑絡打量屋裡擺設——雖然不是第一次進來,不過他很確定,若他被風吹進來的是駱麗心的房間,他絕對不會想住下來。
  
  再轉頭,看著駱千蝶嬌小纖柔的身子在衣櫃深處鑽動,小手翻找著被擱置在最底部的紙袋,幾件衣服被丟了出來,散在床上。
  
  「呀,找到了!」她弄亂了髮絲,但無損她此時挖到寶的亮眼笑靨。打開紙袋,裡頭有兩件長襯衫和西裝褲,還有一件皮質背心。
  
  「你套套看!」她抖開上衣,要黑絡穿上。
  
  黑絡聽話地套上一邊身軀,另只手臂再穿進衣袖時,兩肩一聳,唰咧咧咧的破帛聲也隨之而來。
  
  他襯衫是穿上了,可是兩隻袖子的縫接全數裂開,露出他偏白晰的膚色,更別提要將兩排衣扣扣上這種超高難度的工作了。
  
  「破了?」她再看著手上那條長褲。這條長褲對黃大哥來說嫌長了點,但對黑絡來說,可能會變成八分褲……
  
  「這件比較大,你再試試看。不要太粗魯,不然——」
  
  她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唰咧咧咧咧……
  
  可憐的衣服,再度死無全屍。
  
  「你沒事不會長得瘦小一些嗎?」全是他的錯!一坨坨肌肉這麼發達做什麼?!
  
  「你只是希望這些衣服可以掛在我身上,就像那樣對吧?」黑絡指著駱麗心房間牆上一張偶像男明星的海 報。
  
  「沒錯。是我太奢求了……」駱千蝶繼續鑽回衣櫃,想再挖挖看能不能找到一塊地毯或桌巾,至少包住黑絡的成功率會比較高。
  
  「這還不簡單。」黑絡脫下破掉的襯衫,將正前方的扣子全數扣好,翻過來,將一大片背後布料全撕毀,指尖抽出的絲縷在剩下的衣服上來來回回忙碌。
  
  「這件也不行,太校這是姊姊的,也不行。還是這個……」駱千蝶整個人都快鑽進衣櫃裡,只剩下兩截漂亮的小腿還露在櫃子外頭。
  
  忽地,有人拍拍她的腳。
  
  「別吵我,我還在找……呀,這個應該可以!」
  
  駱千蝶從衣櫃中爬出來,正準備將小手裡擰緊的T恤拿給黑絡,但是站在她眼前的人,已經打扮得帥帥氣氣,襯衫皮衣合宜地包裹住他的身軀。
  
  雖然她看習慣了他光裸上身的春景,也知道他有著真材實料的健挺胸膛,可是加上衣服的包裝並不會掩蓋他的優點,反而讓他衣架子的高挑全顯露出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駱千蝶好驚訝。
  
  黑絡神秘地笑,將背心脫下來,轉身露出那片根本沒有布料足以遮住的背吉—原來他只將襯衫正面那一塊「門面」纏在身上,至於見不得光的背面,就用背心一擋。
  
  「好厲害!你褲子又是怎麼弄的?」她剛剛根本沒拿出這種長度的褲子呀!
  
  「我建議你別拉它,會掉。」到時候掉下來,她又要大驚小怪了,所以還是先告誡她一聲。「這件褲子現在只套在我的大腿上,至於其他不足的布料,是你剛剛丟在地上的某件黑色衣服,我看它的顏色和褲子很相近,就撕了它,拿它來纏住褲子擋不到的地方。」反正她所希望的,就是要他把自己包起來嘛。
  
  他一解釋,駱千蝶才看穿做法,好佩服好佩服地猛點頭。如果他沒仔細說明,她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件褲子是用這種方式應急的。相信到了夜市,天昏地暗的,誰會有本事看見這些小小的缺點?反正立刻替他買一套合身的衣服替換就好了嘛。
  
  「你可以去做服裝設計師了。」人家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卻是幾塊破布也能湊出一身衣服。難怪有人說,蜘蛛是天底下最強的裁縫師。
  
  「服裝設計師?」
  
  「做衣服的啦。」
  
  「我只會做網。」
  
  「不用太謙虛,我已經見識到你的功力了。說不定以後我可以設計服裝,你來裁縫,也是一個不錯的工作噢。」
  
  「做網和做衣服很類似嗎?」
  
  「都是靠線吃飯呀。對了,袁媛前兩天才在說,找不到人替她們話劇社做衣服,我看我直接推薦你好了,說不定還有一筆不小的進帳噢。」她看他打扮OK了,便料理起自己一頭亂髮,拿起梳子隨意梳兩下。
  
  「靠線吃飯?聽起來很簡單。」他對「線」這玩意,簡直是得心應手。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搶先一步拿過她正在繫綁的髮線繩,俐落地替她紮好馬尾。
  
  「你也要先做出一件成品,我才好向袁媛開口。」
  
  「這麼相信我做得到?」
  
  「因為你沒什麼不可靠呀——至少認識你到現在,我一直這麼覺得。」連扎馬尾都比她自己扎得還要漂亮,真是太沒天理了。
  
  黑絡幾乎要被她的信任弄熱了眼眶。
  
  他真的……禁不住自己對她的迷戀。
  
  明明很害怕的,明明知道飛蛾撲火、死路一條,為什麼心仍然無懼,執意想朝小小的光明振翅撲去,不在乎火苗竄上身軀,為了貪求短暫的溫暖,化為灰燼也心甘情願……
  
  難道,他注定逃不開他的「宿命」?
  
  他已經弄不清楚,當初那陣風,將他吹進她的世界裡,到底是對是錯……
  
  「黑絡?」
  
  他猛一回神,發現駱千蝶已經站在門口等他。他甩開太多的胡亂思緒,快步追了上去。
  
  他擅長玩絲弄線,然而,糾纏在心裡的無形絲縷,他卻理不出頭緒,轇轕纏繞,一圈一圈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3:07

【第六章】

  駱千蝶住的小套房旁邊兩條巷子過去,就是熱鬧的夜市。雖然比不上士林夜市的人潮眾多,但是數百個之多的攤位所創造出來的商機也是相當可觀。加上附近多是學生出租公寓,年輕人有事沒事就愛逛夜市,台灣的經濟奇跡有一半就是靠他們創造出來的——父母苦哈哈賺錢,孩子笑嘻嘻花錢,奇跡呀。
  
  駱千蝶先帶黑絡去買適合他身材的衣物,換下那襲用來應急的破衣破褲,便宜的地攤貨照樣穿出一個俊逸好看的黑絡,可見價錢高低並不能同理代表著俗氣與否,是人挑衣服,而不是衣服挑人——這句話當然是視人而定。
  
  駱千蝶再挑了新鞋,丟掉黑絡腳下那雙小到幾乎無法塞下他大腳丫的拖鞋,讓他不用再踮著腳尖走路。
  
  黑絡難掩初入社會的新奇,不住東張西望,彷彿不知該先將眼光放在哪邊。
  
  這條被滿滿人群塞滿的道路,看不到盡頭在哪裡,好多的燈泡像星辰似的懸在半空,週遭很吵,吵到只要不留神,就會聽不見身旁的駱千蝶跟他說了什麼。看似嘈亂的擁擠,但有自成一格的不成文秩序,人潮主動分成兩方,一方右派一方左派,要是有人混錯方向,偏偏要和別人逆向行駛,擾亂這不成文的秩序,還會慘遭白眼。
  
  駱千蝶怕他被人潮衝散,緊緊挽著他的手臂,他幾乎在每個攤位前都要停下來看上好久,這樣摸摸、那樣拿拿,像個對所有事情都感興趣的好奇寶寶。
  
  「那攤位上賣一根根長長的東西是什麼?」好奇寶寶問出了今晚第四十五個類似的問題。
  
  「熱狗。要吃嗎?」
  
  「要!」黑絡從頭一攤吃到現在,仍是每種沒看過的食物都勇於嘗試。
  
  「那是裹麵粉後下去油炸的,再加上番茄醬。老闆,一根熱狗。」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她的胃都快被塞爆了。她還以為黑絡的胃口應該很小,畢竟以一隻蜘蛛的食量來看,恐怕一顆鹵蛋對他來說都算巨大。哪知道他每吃完一樣食物,嘴裡嚷著好飽好飽,走沒兩步路,瞧見了新玩意兒,他照樣說要吃、照樣有本事嗑乾淨,而她這名陪客已經陣亡,再教她吞任何一點東西到肚子裡,她一定會吐的。
  
  駱千蝶付了錢,接過老闆遞給她的熱狗,再轉手給黑絡,然後看著一大根熱狗只花了他兩口就吃完。
  
  「那攤位上賣一坨坨白白花花的東西是什麼?」好奇寶寶還在舔舌頭,第四十六個相似度極高的問題又來了……
  
  「棉花糖。要吃嗎?」身上帶的錢不知道夠不夠……
  
  「要!」
  
  看著黑絡的表情,她也沒什麼捨不得的,霎時有些覺得自己像個豢養小白臉的貴婦人,掏金挖銀地想滿足小白臉滔滔不絕的慾望貪海。只不過這個小白臉要的不多,不是高級跑車或洋房,更不是想騙光她身上的錢,他要的,只是簡簡單單地一份好奇心被填滿。
  
  噢,她真的可以為了他一個滿足的笑容,把小錢包花到一毛不剩!
  
  「那個一大框一大框是什麼?」好奇寶寶又發現新鮮事,忙扯扯駱千蝶的袖子,遠遠指去。
  
  駱千蝶瞄過去,看到好幾個小孩子蹲在水槽邊,拿著紙糊的魚網,正撈得不亦樂乎。因為她已經回答得太順口,也順口到麻木,麻木到忘了要做適當的修辭——
  
  「撈魚。要吃嗎?」
  
  「要!那是要怎麼吃?撈起來直接放嘴巴嗎?」黑絡看起來躍躍欲試,「還是旁邊有我們剛剛吃烤雞屁股一樣的火爐……沒有呀,沒地方烤魚呀,也沒有炸熱狗那種油槽,更沒有蚵仔煎的鐵板——」
  
  她回神,才發現自己說錯了什麼,急忙修正,「那不是吃的啦!那是玩的,不能吃!不能吃!」
  
  「噢。」黑絡有些小失望,但是新鮮感立刻又沖淡了這股不能吃的失望。「我要玩!」
  
  「好。」她今晚決定淪為散財童子。「過來。」
  
  兩人來到撈魚攤前,駱千蝶將銅板給了老闆,換來一支紙糊的魚網。她挽起衣袖,架勢十足,「我示範一次給你看,你仔細學噢,這個可不是那麼簡單的,靠的是高超的技術——」網子一下水,才碰到金魚的尾鰭就破了個小洞。
  
  「呀——慘了慘了……」她心一慌,忙著想建功,反而讓紙網破掉的速度更快。一旁的小朋友有幾個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還有幾個直接笑罵她笨。
  
  「紙碰到水不是就會破掉嗎?為什麼還要用紙做網?」黑絡想不透。
  
  「這樣商人才能賺錢呀!網子破了就要再買支新的,玩一次要十塊錢哩。」像她已經浪費十塊了,還被一大群臭小孩笑……也難怪他們有本事笑她,他們每個人的小盆子裡至少都有六條小金魚。「我再買一支給你玩……」
  
  「不用,這支破掉的給我。」黑絡阻止她拉開小錢包掏錢的動作。
  
  「你要做……」
  
  黑絡沒將濕透的紙拆下,就著破洞,左手五隻手指在網面織動,食指橫來,拇指縱去,駱千蝶瞧見燈光下有幾縷銀絲在其間交織。
  
  破了大洞的薄紙網,看似空無一物,但駱千蝶卻看到了一張小蛛網在那處空洞的圓圈裡成形。
  
  「再玩一次。」他遞回給她,笑了笑。
  
  「不會破嗎?」
  
  「別小看蜘蛛網。平常你們看到的蜘蛛絲是幾萬分之一公厘,所以你們以為很容易扯斷。實際上蛛絲的韌性超乎你的想像,尤其是從我這麼大的人手裡做出來的。」他貼近她的耳,說著他的秘密,氣息很輕,是怕旁人聽見,可是當言語變成了熱氣,在人聲鼎沸裡,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這股熱氣,倒變得曖昧。
  
  駱千蝶無法細聽他解釋蛛絲多好、蛛絲多妙、蛛絲又是如何如何呱呱叫,只知道他揚著笑弧的唇刷過了她的髮際,熱熱的,將她的理智弄得好混亂。
  
  黑絡沒聽到駱千蝶的回應,甚至她也沒有任何動作,整個人傻楞楞的不知在想什麼,他以為她沒聽清楚,所以將唇更湊近她的耳,輕聲喚她。
  
  「小粉蝶?在發什麼呆?」
  
  駱千蝶幾乎以為黑絡要吻上她的耳殼——
  
  「千蝶?你耳朵整個紅起來了耶!」黑絡打趣地擰擰她的耳珠子。夜市裡的燈火偏黃,但仍能看出她耳朵顏色的不同,可見染紅她嫩膚的色澤有多濃烈。「而且還好燙……你怎麼了?」
  
  「沒、沒事!你不要一直對著我吹氣……」她只能拿著魚網,隔在耳朵與他的嘴唇之間,天真地妄想用這種方式阻擋他的擾人氣息。
  
  「我?吹氣?我什麼時候對你吹氣了?」
  
  「現在!」他每說一個字,就會有熱呼呼的氣息拂面而來。
  
  看黑絡一派無辜,駱千蝶反而覺得自己思想邪惡。他……他又沒有那個意思,是她自己想偏了,還情不自禁越想越偏,連他再正常不過的呼吸都讓她心浮氣躁。
  
  「這樣才叫吹氣吧?」黑絡吸了一口氣,撅起唇,使力吹拂著她的髮尾,將細滑的秀髮呼呼地拂搔在她的脖子上。
  
  看她臉紅,他覺得有趣。
  
  「你不要玩了啦!」她將馬尾撥到另一邊,不讓黑絡玩弄它,否則她不敢確定全身血液都往腦際沖,她會不會死於腦中風……
  
  「離我遠一點!你這樣我會分心的!」她把黑絡稍稍推離,至少別讓他的吐納氣息搔弄她得心癢……
  
  她深吸呼好幾回,穩住自己怦怦亂蹦的心跳,才緩緩將注意力放回水槽裡優遊的小魚群。
  
  網子下水,幾乎完全看不見編織在中央的蛛絲,她悄悄挪到某只相中的魚兒下方,再將網子提出水面——
  
  「唔!」
  
  魚兒入網,活蹦亂跳的,卻蹦不斷堅韌蛛線所編出來的網,被駱千蝶送進了手邊的小水盆,成為今晚的頭號戰利品。
  
  「怎樣,好用吧?」看著小魚一條條入網,黑絡笑得很邀功。
  
  「我以為它會斷掉,沒想到它還滿堅固的,連剛剛那條肥軟軟的大金魚都撈得上來……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她伸指去壓按蛛網,彈性十足。
  
  「傑克?誰呀?」
  
  「噢,傑克這兩個字已經只是發語詞的代替品,算是某種讚歎字眼,還有珍妮佛也一樣。」她想他大概沒看過購物頻道,無法瞭解當中的精髓。
  
  「珍妮佛?」又是個好陌生的名字……
  
  「黑絡,為什麼這次的網子不會把魚粘在上頭,就像你平常逮小昆蟲那樣?」她記得蛛絲好粘的,她時常不注意也會沾了滿頭滿發的蜘蛛絲。
  
  「平常的蜘蛛網是由有粘性的橫絲和不具粘性的縱絲組合成一大片的,我這次只用縱絲來編——」他盯著她的小臉蛋許久許久,好困惑地探問,「千蝶,你聽了不怕嗎?」平時他只要多說這些,她一定會又叫又跳地要他別說下去;可這回她非但沒有阻止,還主動提問——
  
  「原來縱絲是沒有粘性的……可是縱絲是指蜘蛛網的哪部分?」她以前從沒研究過昆蟲類的生活習性,當然不會懂這些。她正撈魚撈得不亦樂乎,她長這麼大,數不清在撈金魚的攤位上繳了多少「學費」,但從沒有一次撈金魚撈到過癮。雖然是耍這樣小人手段,但看到剛才羞辱她的臭小鬼們此時好生佩服的諂媚狗腿,讓她忘卻了要內疚反省,哪有閒功夫去怕——
  
  「放射狀的那幾條。」見她滿臉問號,他乾脆直接握住她的手,將她手上那個蛛絲魚網用來當教材,現場教育。「像這些部分。至於橫段的這些,就是用粘絲來編,如此一來,沒有一隻小昆蟲能逃出生天。」他邊指邊解釋。
  
  駱千蝶認真聽解,受教點頭,還不忘誇獎,「這東西真好用!不但捕蚊子有一套,還有這麼多的衍生功能。」打從黑絡在她房間築巢那一天起,她就極少再被夜半嗡嗡的蚊鳴吵醒。
  
  聽她這樣說,黑絡心裡很高興,總覺得好像另一個自己正逐漸被她所接受,不被她害怕。
  
  這是好事嗎?他不敢確定。他當然希望她喜歡他——雖然他試圖不去定義這種喜歡,是否如同黑盼盼對黑淩霄,或是黑煉對黑凝那樣的感情,還是更多一點?更少一點?
  
  但是,一想到他的「宿命」,他又忍不住卻步,想逃得遠遠的……
  
  為什麼他必須和一隻蜘蛛成為生命共同體?為什麼不是其他的動物?
  
  這是第二次,黑絡感覺到自己半人半蛛所帶來的困擾。頭一次是介意他總是嚇昏她。
  
  他早就該知道,在看到她照片的第一眼,他就要當機立斷地掉頭走人,因為他知道,他一定會喜歡她,不可以放任自己被纏困在網中。可是他沒有,更違背了自己當時決定一輩子以蜘蛛的形態住在她房間裡的暗誓,在她發現他變身之後,他更應該要離開,但他還是沒有——
  
  他在期待什麼?又希望能得到什麼?
  
  「黑絡,不能再撈了……老闆在瞄這邊了……我已經抓了一百隻了吧,家裡又不養魚,撈魚只在乎過程……」她停下話語,認真數數,兩分多鐘過去,她難掩驚訝地低呼,「一百二十一隻!捉六隻可以帶一隻回去,那就有二十隻耶!」這麼龐大的「魚獲」,她要怎麼處置呀?
  
  偏頭看見小孩子,她招來他們,對那幾個面露崇拜的小孩子悄聲問:「小弟弟,你們要不要一個人帶幾隻回去?」
  
  那群小孩歡呼一聲,每個人都湊上前來挑自己中意的魚。駱千蝶不好意思讓老闆損失太多,分了九隻魚兒,就將其他小水盆裡滿滿的魚倒回水槽,很明顯地看到老闆鬆了口氣。
  
  呼,差點以為自己今天擺攤的賺頭全毀在這個小妮子手上……
  
  駱千蝶擡頭對黑絡一笑,帶著滿足和喜悅。
  
  是了,就是這個。
  
  他就是為了這個笑容而留下來,也為了這個笑容而著迷不已……
  
  ※※※
  
  「送你一顆溜溜球,這是我身上最後的零錢買下來的,現在——」駱千蝶汗顏地笑,將小錢包整個倒置,裡頭再也搾不出一滴油水。「空空如也。」
  
  「下回我們再來,換搾乾我的錢。」
  
  「你身上有錢嗎?」拜託,他連基本謀生能力也沒有——呀,不對,他有謀生能力——在蜘蛛界裡。可惜靠捉蟲子想在台灣生存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不是說我可以做衣服賺錢嗎?我把你的話懸在心上,剛剛逛完一趟夜市,也差不多研究了些衣服的剪裁及車縫,似乎滿容易的。」他看過一眼,幾乎就可以倣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
  
  「你真的要做?」她只說隨口一說罷了。
  
  「嗯。好像很好玩。」他邊看著駱千蝶給他的溜溜球,不是很明白這玩意兒要怎麼玩。
  
  「你有興趣很好呀,不然回去我拿些舊衣服給你試試,看你能弄出什麼,要是袁媛她們不欣賞,學校每半年也有二手義賣活動,搞不好還能小賺一筆,嘿嘿。」
  
  看見他將溜溜球繩弄亂,她接過手,「不是這樣……這個線圈要套在右手食指。」她拿過黑絡手上不知該如何處置的溜溜球,替他圈套在指節間。「其他手指要握住溜溜球。」她小小的手掌包住他的,她的手微冷,他的手溫熱,融合出兩個人最平均的體溫。
  
  「好,往下放——再動你的手腕……對,把球拉回來,接祝」
  
  黑絡一點就通,加上溜溜球是種簡單的遊戲——單純就是讓溜溜球上上下下的規律動作——好吧,她必須承認,黑絡對絲線這種東西著實拿手,當她看見他開始用剛學的溜溜球玩起高難度的花式技巧時,心裡有著「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感歎……
  
  她玩溜溜球的年代不知比他早多少年,結果竟然被他這只才玩了三秒的蜘蛛男給贏過去!唉……
  
  「好玩!這個真好玩!」雖然沒比自己弄出蛛絲方便,但是對他而言仍是相當新奇。
  
  好大的打擊呀!駱千蝶看著黑絡耍出「掌中星鑽」——溜溜球技巧中的中級難度,維持溜溜球的動作,並將一大截綁線在五指間架成五芒星的圖案……
  
  好樣的!她以為這種動作不過是電視台造假的神乎其技,沒想到在她有生之年還能親眼目睹一回。
  
  「你一定不知道你剛剛在掌間弄出來的技巧叫什麼吧?」
  
  「我隨手拉拉的……怎麼,這樣轉來轉去還有名稱?」黑絡將溜溜球甩到半空中,再接祝
  
  「有,你現在這招叫『飛龍在天』。」真厲害,說不定他還能雙手同時玩兩個溜溜球哩。
  
  「飛龍在天?」
  
  「之前那個叫『掌中星鑽』。你的表情好像在懷疑我噢,你以為我誆你?這是日本BANDAI公司歸納成書的溜溜球技。」駱千蝶正準備繼續走,卻看到黑絡直挺挺站著不動,漂亮的容貌在昏暗的街燈夜色下有著更性感的味道,他稍稍側首,似乎以眼角餘光在看什麼。
  
  「黑絡?你怎麼了?」
  
  「我剛在我們身後下了幾個網。」
  
  駱千蝶瞠著美目,「不會吧!你又餓了嗎?才吃完那麼多食物,你還要網幾隻昆蟲來當零嘴?!」難道他有兩個胃,一個用來裝人類食物,一個用來裝蜘蛛食物?!
  
  「我真的吃飽了,不想抓昆蟲吃,這是習慣。」他笑,但笑容不同方才……
  
  是燈光的關係嗎?駱千蝶不清楚,只覺得他笑容的色彩很深沈。
  
  黑絡伸出另手食指,聳立在她鼻前,讓她不由自主變成鬥雞眼,他續道:「你知道蜘蛛是如何得知有獵物入網?」
  
  「我沒當過蜘蛛,每次電視播到蜘蛛教學頻道我一定轉台,所以沒機會知道這麼難的答案……」
  
  「動。」
  
  「動?」還是洞?棟?凍?
  
  「瞧,這端的絲被觸動了。」他食指指腹繞了好幾條細線,沒入皮膚裡,非常細微,不像他平時變成人之後射出來的蜘絲那麼粗,反而就像尋常在角落看見的蜘蛛捆絲那樣的難以辨識。當然,包括它那麼淺淺的震動,對駱千蝶來說,根本瞧不出端倪。
  
  「是風吹的嗎?」
  
  他嘖嘖有聲地搖頭,「有人踏到了蛛網。」蜘蛛有敏銳的狩獵心,每縷絲線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覺,只有蛛絲有了震動,他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踩到你結的網很正常吧?小貓小狗走過去也會碰到呀。」他肅穆的神色讓她跟著緊張起來。
  
  「是呀,但每個網都踩到也太離譜了點。」他結網的方式可不是會輕易讓一個無心為之的人誤觸。踩到一個算不當心,踩到兩個算沒注意,踩到十個就太說不過去了吧!何況十個網的位置不同,角度更不一樣,只有刻意尾隨著他們的人,才會踩進了他用來提高警戒的網。
  
  「你的意思是……」駱千蝶慌忙四處檢視,巷子裡,除他們兩人之外,並沒有看見其他詭異的人影。「有人跟蹤?」
  
  黑絡的回應卻是若無其事地摟住她的肩繼續前行,用自己的身子完全護住她,步伐變大,兩步當一步在走。
  
  「是暗夜色狼嗎?」走回家的途中,會經過好幾條小暗巷,燈火暗、氣氛凝,活脫脫就是色魔變態會出現的絕佳場景。駱千蝶咽咽津液,不確定地問。
  
  「如果是就好了。」
  
  「如果不是,又會是誰……」
  
  駱千蝶話沒問完又被打斷,但打斷她的人,不是黑絡。
  
  「絡,你還是一樣的靈敏,才踩到你幾根蛛絲就讓你防備起來。」
  
  黑絡停下腳步,似乎是確定來人的身份並不至於構成太大危險。
  
  「我聞到你身上的藥味了,藥罐子丹尼斯。」黑絡沒回頭,卻指明了姓名。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丹尼斯博士。」
  
  暗巷末端先是映出一條好長好長的身影,在燈下,更有加乘效果,拉出好幾尺的長度,幾乎要籠罩在黑絡與駱千蝶身上。
  
  清亮的腳步聲,迴旋在高樓與高樓之間的窄巷道,逐漸清晰、逐漸逼近,緊張的氛圍及巨大的黑影,讓駱千蝶直覺往黑絡懷裡縮躲。
  
  「我找你好久了。有人回報看見你出現,我起先還不相信,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來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出來了。」
  
  躂躂的跫音接近,看影子推測,來者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是直逼巨人的彪形大漢——
  
  「矮子丹尼斯,不用藉著燈光來拉長你不到一百三十公分的身高,要跟我說話就站到我面前來。」
  
  「叫我丹尼斯博士。」
  
  黑影的主體現身,駱千蝶愕然看到一個小男孩走向他們。
  
  「好小的小孩……」她忍不住讚歎。而且好漂亮、好可愛,童顏精雕細琢到完美無瑕,眉形細緻,雙眼圓亮,鼻型挺直,勾勒出一張近乎滿分的模樣。等他長大,不知道會讓多少男女愛慕……真想瞧瞧是怎樣的優良基因,可以生出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小俊娃娃。
  
  「沒禮貌,誰是小孩子?!」丹尼斯仰頭瞪她,一方面是身高的差異迫使他必須如此,一方面這個仰角角度使他更能表達他的不屑。
  
  「你呀!你幾歲?好可愛噢……」駱千蝶對稚嫩嫩的小孩本來就相當喜歡,否則也不會從事兒童插畫的工作。她半蹲下身,與丹尼斯平視,正打算輕輕擰弄他自然泛著櫻色粉紅的鼓頰,但同一時間,兩個男人都有了動作——
  
  丹尼斯嫩小的手掌正要火辣辣轟上駱千蝶的俏臉,黑絡快一步拉起她,另只手的溜溜球一轉,繞住了丹尼斯的手腕,將他拉離她好幾步遠。
  
  「別以為他一副無害又像隨時隨地會哇哇大哭的奶娃娃樣好可愛,他那顆腦袋已經三十歲以上。」黑絡淡淡對駱千蝶解釋。
  
  「腦袋三十歲?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看起來像幼稚園生……」駱千蝶無法將那個漂亮的小紳士與三十歲扯上關係——他連十三歲都不到吧!
  
  「丹尼斯五年前死於車禍——應該說,除了腦袋之外,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是活的,所以他找了具身體,將那顆活腦放進去……」黑絡簡單說著丹尼斯的來歷,希望她別以貌取人,還當丹尼斯是勞什子小娃娃。
  
  駱千蝶倒抽好幾口涼氣。「這……這怎麼可能?醫學上不可能做得到……」
  
  「在我們研究所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瞧,我們不是弄出了黑絡這樣的『人』?」丹尼斯有著深沈老成的笑容,鑲嵌在稚氣十足的稚顏上,顯得好突兀。
  
  「研究所?什麼研究所?」駱千蝶覺得自己聽到了重要的訊息。
  
  「絡,你沒跟她說?」丹尼斯看來頗驚訝。
  
  「沒什麼好說的,我不認為那是有趣的床頭故事,哄不了她好好睡。」況且……會讓她哭,會讓她替他而哭。
  
  「這倒好,她知道得越少,麻煩也越少,說不定還能保全一條小命。」丹尼斯彈彈指,像在表示某個斷句,果然他再開口時,轉變了話題,「絡,你讓我浪費好多時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找到你,幸好你自己出現了,省掉我不少功夫……來,該回家了。」他朝黑絡伸出掌,像等著他自己把手放上來。
  
  「是呀,該回家了。」黑絡同意丹尼斯的話,下一個動作卻是挽著駱千蝶,準備回去她的小閨房。今天玩得好累,她也應該想睡了——
  
  「慢著!你上哪去?!」丹尼斯喝住他。
  
  黑絡回頭覷他,「你不是說『該回家』了嗎?我正想這麼做。」
  
  「我說的回家是回研——」
  
  黑絡突地甩動手腕,俐落的溜溜球變成攻擊武器,狠狠、狠狠地重擊丹尼斯的額心,「叩」的巨響,阻止了丹尼斯說下去。
  
  丹尼斯痛摀住額頭,蹲下小小的身子在飆淚。
  
  噢,該死!腦殼差點被敲破!死黑絡——
  
  「你以大欺小呀!」童顏含淚的模樣相當可憐兮兮。
  
  「到底是誰以大欺小呀?你大我五歲,請懂禮義廉恥,好嗎?」黑絡冷哼,冷眼瞟向突地站直身,扠腰瞪他的矮娃娃丹尼斯——雖然目前以體型來看,黑絡仗勢欺人的嫌疑較大。
  
  「那你也該敬老尊賢呀!」丹尼斯哭吼。
  
  「不要用奶娃娃的嘴臉說這種話,好蠢。」黑絡又有話說,繼續雞蛋裡挑骨頭。「你不會就是研究所派出來逮我回去的人吧?有沒有弄錯?!拿你去對付黑澔還勉強有餘,畢竟黑澔還友善點——一隻隻會吱吱叫的老鼠,對你這個人矮腿短的藥罐子恰恰好。」拿來對付他就嫌不足了。
  
  「黑澔有裘德去料理,而且裘德已經找到黑澔了——應該說,所有『白老鼠』我們都找到了,獨獨缺你,害我變成辦事效率最差的一個。」丹尼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兩句。「雖然你和黑澔同屬變身後體型嬌小的生物,可是黑澔跟你不一樣,他討厭變成老鼠,也不願成為老鼠一輩子躲在下水道。而你,我原本完全不抱希望能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有本事、更有耐心用『蜘蛛』過你的下半輩子。老實說,今天能看到你,我好吃驚。」他的視線落到黑絡雙臂圍護住的駱千蝶,沒忽視黑絡對她的周全保護。「是因為她?」
  
  因為這個女孩子,讓他認知中最隨遇而安、最甘於現況的黑絡出現在熱鬧的街市間……他不相信黑絡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他更不相信他願意冒這個險。
  
  「矮子丹尼斯,你不用說太多廢話。我不需要向你解釋我想用什麼模樣過我的人生,那不是你有權干涉的。你們已經管太多太多了,十幾年也夠了——」黑絡並沒有加重語氣,淡淡的、緩緩的,像聊天,只是吐出來的句子卻半點也不輕鬆。
  
  之前,他任憑他們處置,是因為人生對他而言是索然無味的,他分不清變人或變蜘蛛到底有什麼差別?
  
  同樣都可以活下去,同樣,他都會是「黑絡」。
  
  他不是沒想過,總有一天,研究所的人會找到他,那時他會做何反應?
  
  聳聳肩,跟著研究所的人回去?
  
  是的,他一定會這樣做,因為他不認為在研究所裡結網與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結網有什麼不一樣。
  
  可是,他現在不這麼想了。
  
  是因為人生開始多采多姿?還是他開始變得貪心?他竟然毫不思索地避開丹尼斯伸來的手……
  
  丹尼斯說對了一件事,是因為她,駱千蝶。
  
  如果她人在研究所,他也想在研究所裡。
  
  如果她人在破巷子裡,他也想待在破巷子裡。
  
  如果她人在地下道裡,他也想待在地下道裡。
  
  他不想在沒有她的地方,真的不想。
  
  「你的表情已經給了我答案。即使我沒有盼盼小姐的讀心異能,我也清楚看到了。」丹尼斯不能苟同地抿抿嘴,不知是不屑多一些,還是歎息多一些。「你這只笨蜘蛛!你以為愛情可以替你撐起一切,以為愛情就能成為對抗我們的勇氣嗎?!」
  
  他看不起任何以愛情為名所做的衝動決定,包括黑絡此時想為一個女人而拒絕與他一塊回去研究所!
  
  愛情?
  
  黑絡被這兩字震懾了。他分析過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感覺,有許多字彙都竄入過腦海……他不諱言,他也曾將這兩個字放進心底奢想,但又不敢造次,快快否定掉它。而今,從丹尼斯口中聽到,他還是很驚訝。
  
  駱千蝶也很驚訝,困惑的水眸停佇在黑絡臉上。
  
  愛情?是指……
  
  「你以為像你和我這類的人,能擁有幸福嗎?!不可能的,、水遠都不可能,我們不會有資格的!你用什麼立場和心態,讓一個正常的女人愛上我們這一類人?!憑什麼?!」丹尼斯用了「我們」這個複數,若不是他那張皮相融和了天真無邪的童稚及不該染憂的幼齡,否則他說的話,應該是沈重得教人無法呼吸。
  
  駱千蝶發覺自己雙手緊緊攀握在黑絡的肘間,她感受到丹尼斯的話對黑絡影響甚巨,讓黑絡不知如何回答,也讓黑絡渾身繃得僵便,甚至在回過神的瞬間,慌張想從她掌間掙脫開——
  
  駱千蝶沒讓他離開,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將他捉得更牢,纏上不放。
  
  她插入兩個男人的對話——也可以說是丹尼斯充滿絕望的言談。她不知道丹尼斯為什麼要這麼說,可是她知道他讓黑絡感覺不舒服了……
  
  「黑絡,我們回家了。」她輕輕央求著。
  
  黑絡像沒聽見,只是看著丹尼斯,而丹尼斯勾著笑,像在邀請黑絡與他一同墜入悲觀的死胡同。
  
  駱千蝶搖晃著黑絡的手臂,要他將所有注意力放回她身上,只許看著她、聽著她——
  
  「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逐漸的,黑絡那雙漂亮的黑眸凝聚了焦點,緩低下頭,在她臉上搜尋著什麼。
  
  她回給他一個甜笑——雖然有些強顏歡笑。此時此刻她也沒有任何快樂的心情,只想讓黑絡離開丹尼斯。「今天逛得好累,我們早點回家睡覺了?」
  
  「小粉蝶……」
  
  看著她就好、聽著她就好。只要注視她一個人,就好。
  
  「黑絡……一塊回去了。」
  
  丹尼斯微訝地看見黑絡露出笑容,聽話地頷首,完全將他的話拋諸腦後。
  
  「黑絡!你不要忘了你的宿——」丹尼斯出聲想阻止黑絡。
  
  駱千蝶先一步搶阻在黑絡面前,用嬌小的身子撲擋在兩人之間。她雖然高出丹尼斯許多,但此時讓丹尼斯閉嘴的氣勢卻不是來自於體型的優勢,而是她堅定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沒有人絕對沒有資格獲得幸福,不可能有這麼可悲的人。」她輕聲說完,不待丹尼斯有任何舉動,朝那孩童深深一鞠躬,「丹尼斯先生,晚安。」
  
  丹尼斯沒有阻止他們離去,只是靜靜看著、靜靜看著……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3:28

【第七章】

  回到了家門口的樓梯間,駱千蝶看到姊姊的鞋子已經放在門外,瞄瞄腕表,淩晨十二點半。
  
  她知道姊姊現在定是坐在客廳,等著她回來交代今晚的去向,以及張耀中打電話告她一狀的重大罪狀--窩藏野男人。
  
  姊姊不制止她交男朋友,可是先決條件是男朋友要名正言順、讓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許暗渡陳倉。
  
  「你還撐得下去嗎?」黑絡見她深深吸了口氣,一副要上戰場的壯士斷腕模樣,不忍地問。
  
  駱千蝶點頭。
  
  「要不,我陪你一起面對你姊姊?」
  
  「別。沒有你的話,我可能在一點半就有辦法爬回床上去睡,可是你一起出現,我恐怕到早上六點都還無法沾床……」因為姊姊會追著他,詢問他祖宗八代。「放心,我可以應付的。你變回蜘蛛吧。」
  
  駱千蝶轉過身,黑絡在她身後恢復成結網蜘蛛,等她聽見衣褲落地的聲音,她才旋過身,將一地的衣物折好,塞回她的背包裡。
  
  瞧見了蜘蛛黑絡,她頓了下動作。
  
  「你到現在還會怕我嗎?小粉蝶。」他誤會了她的片刻遲疑。
  
  她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這樣看著你,想的不是怕或不怕的問題,而是想知道……是誰把你變成這樣?到底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就是那個丹尼斯嗎?可是我在你臉上讀不到對他的恨意或任何不滿情緒,是你人太好太好,好到你能以德報怨,寬恕他?」
  
  她想知道的太多,無法三言兩語問完。
  
  「我沒有恨,也不想恨,丹尼斯更不是我必須去恨的人。你應該看得出來,他或許比我更不幸。」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可憐之人,畢竟世界上比他更悲慘的人還那麼多。「生命很容易,我可以選擇讓它平順,也可以讓它充滿仇恨,但我不想為難我自己。」
  
  仇恨別人的時候,最痛苦的人,是自己。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做到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即使你有權利比他們憤世嫉俗。」
  
  黑絡笑,看見她眼眶有淚--此時他變回蜘蛛,沒辦法替她抆去水光。
  
  他並不是聰明的人。如果他真如她所說,那他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隨便找個角落去當蜘蛛才是正道。
  
  他已經開始學會了憤世嫉俗,氣自己為什麼會是只蜘蛛,為什麼會讓她怕他,為什麼又會擁有那樣的「宿命」……
  
  駱千蝶和他沒再交談,因為他們都聽到了屋子裡的駱麗心已經聽到門外有騷動和交談的聲音,急急奔來開門一探究竟的拖鞋聲,接著鐵門被打開--
  
  「千蝶!」駱麗心跑出來,立刻往樓上樓下搜視,「那個男人呢?!跑得這麼快,沒膽進來讓我瞧清楚是哪號牛 鬼蛇神嗎?!」
  
  「什麼男人?」駱千蝶很心虛。
  
  「智安說,耀中告訴他,我們屋子裡有其他男人進駐!我剛剛也聽到你在和男人講話!千蝶,那傢夥是誰?你學校的同學嗎?」駱麗心開始逼問。
  
  「不是。但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什麼牛 鬼蛇神,他真的很好……」駱千蝶想說話,但是依照慣例,姊姊一定會搶她的話,不給她辯解的機會。
  
  「姊姊不是告訴過你嗎?你要交男朋友,一定要讓姊姊先看過。你根本就沒有識人的眼光--看你以前挑的二十一個男朋友就知道。姊姊很擔心你又遇到第二十二個壞傢夥……你以為這是在集印花換獎品,越多越好嗎?」駱麗心沒好氣的將妹妹拉進屋子,帶上門。
  
  此時的黑絡正牽著絲,掛在駱千蝶背上的背包吊飾,跟一堆叮叮咚咚的鈴當幸運符混在一起。
  
  「這回這個真的很好很好……」駱千蝶還想替黑絡說話。
  
  「上回的萬浚、上上回的陳宗毅,還有上上上回的葉……葉什麼的,你也都說他們好呀!你哪個說過他們壞話了!」
  
  「葉思翰……」忘了人家的名字很不禮貌的。
  
  「管他什麼汗不汗的!總之,那個進駐家裡的野男人,要嘛就找一天帶他來見我,否則姊姊一定會反對到底,聽到了沒!」保護妹妹是當人姊姊的天職8要是他沒種來見我,八成表示他心裡有鬼,心術不正,你要盡早和他分手,不要等到再受一次傷……姊姊看了會很難過的。」
  
  「噢。」
  
  「他要是傷害你,我就揍得他當狗爬出去!」
  
  呃……姊,黑絡現在正從你面前爬過去耶……
  
  ※※※
  
  駱千蝶回房時,就見到黑絡變回人形,正坐在她的床上,她一震,快速閃進房間,立刻鎖上門。
  
  「怎麼這麼早回來?我以為你姊姊還要再叨念一個小時以上。」
  
  「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不怕我姊姊闖進來看到嗎?」她聲音壓低,發現黑絡拿著她一件衣服在縫補。
  
  「你這件衣服腋下有個破洞,我幫你補起來。」他動作純熟。原來由一個大男人做縫紉工作應該是非常 詭異的,尤其是黑絡這種高大英氣的男人,拈著細針,唇邊噙著笑,那是有別於母親替小孩縫衣服的慈笑,卻同樣是那麼耐心及溫柔……
  
  他拉起細針,再下針,衣服上的洞口逐步消失。他縫得非常仔細,不是單純想將破洞補起,而是要讓這件穿破的舊衣恢復到之前完好無缺的樣子。
  
  「妳姊姊跟你說了什麼?」他隨口問。
  
  「她說,有空想見見你。」至於其他她被罵慘的話,就省略吧。
  
  「我?」
  
  「嗯。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和她見一面?當然,我們可以撒個小謊,避開你的身份……我想讓姊姊看看你,好嗎?」駱千蝶挨著他坐下來,欣賞他補衣服的細心。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線,而是半透明的蛛絲,衣服補起來的同時,幾乎看不見任何痕跡。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希望我不要出現嚇著她。」
  
  「你不要說這種話……」駱千蝶一點也不愛聽他這樣說,尤其他還用這種若無其事的口吻。「我姊姊關心我的交友情況,我跟她說……我不喜歡張耀中,因為我好像……」她眼神遊移地低頭,臉頰越來越紅,像含糊咕噥了幾句話,但黑絡沒聽得很清楚,只隱約聽到零零落落幾個喜呀歡的,倒是後頭那句,她又恢復了正常,「所以我姊姊想見你。如果姊姊知道你的存在,以後你在屋子裡出現也比較不會讓她懷疑,我們也不用像躲什麼似的,你覺得呢?」
  
  當姊姊要求她一定要帶新男朋友給她鑒定時,她只想到黑絡。
  
  她想讓家人也認識他,想讓姊姊認同他……
  
  可是黑絡卻笑著拒絕了。
  
  「我並不想讓她見。妳知道的,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越好。你可以說個小謊去欺騙你姊姊,但是你勢必要用更多的謊來圓前一個。」黑絡咬斷縫妥的蛛絲,將衣服攤開,前前後後檢查了一回,滿意自己的手藝。「當你告訴她,我是你的朋友,她會問你:在哪裡認識的?你為了隱瞞我的身份,就得替我假造一個家世背景,然後偽構我的生平。這一切,或許都還算簡單,但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算是個死人,永遠也不會有辦法找到『黑絡』這號人物的存在,我從好幾年前,就被宣告死亡……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這個事情,你又要如何圓謊?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駱千蝶很驚訝,「為什麼你被宣告死亡?」人不是好端端在她面前縫衣服嗎?
  
  黑絡覷她,表情微微垮下來,「因為我是研究所的實驗白老鼠,他們做的實驗,就如你所看到的,各種基因混合的研究,成功活下來的人,就變成我這副模樣,失敗的,就是一具具屍體了。為了省麻煩,研究所幹脆替我們偽造死亡證明,這麼一來,我們的生死,變得單純而容易。」他又偷瞄她一眼,發現她還是哭了,他無奈一歎,「你說我用太淡然、太置身事外的口氣說話,你就會想替我哭,所以我才故意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嘴臉,故意說話時還要抖兩聲,結果你還不是一樣哭?乖,不要哭,死亡證明是假的嘛,我還不是活生生在這裡替你擦眼淚?」
  
  「丹尼斯呢?他的身份是什麼?我覺得他和你是不一樣的……雖然他說你們是同類人,但我就是覺得他不像……」
  
  既然她都哭了,他就趁機一次說完,讓她一次哭齊吧。
  
  黑絡抱著這個想法,也沒想多瞞什麼,「你說對了,他和我不一樣。正確來說,我是屬於他的實驗品之一。但他並不算是實驗的發起者,只是team的重要一分子。」
  
  「他好過分!那麼,他的出現是來帶你回去那個泯滅天良的研究所?!」
  
  「沒錯。因為我們一群白老鼠從研究所逃出來了。」反正無論裝出什麼神情都無法讓她止淚,他也乾脆恢他慣用的態度--用最失敗的說故事口吻,沒有高潮起伏的平述。
  
  「那種地方當然要逃呀!」她替他氣忿不平。
  
  黑絡扯扯唇角,笑得有些不真實,「我原本不想走的,因為我不覺得離開研究所會有什麼更好的生活。尤其看到同伴為了護住我們,拿他的身體去擋下爆炸而受傷,我更迷惑了--逃是對的嗎?犧牲生命要換什麼?換來的東西又值不值得?可是淩霄倒下去了,還是一心一意要我們逃,我想著,要連他的份一塊活下去,所以我離開了那裡。」說到這裡,他的眉鋒終於有了輕蹙。
  
  「你有沒有覺得逃出來比較好?」駱千蝶有些急問,因為從黑絡的臉上,她讀不到太多情緒,只除了他提到那位倒下去的「淩霄」時,他口氣中的擔憂。
  
  黑絡深瞅著她,良久到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問句,他卻做了出乎她意料的舉動--搖頭。
  
  「你……你不快樂嗎?」跟她在一塊,不快樂嗎?她沒辦法讓他覺得逃出來是正確的選擇嗎?
  
  「如果,我逃出來之後,一直當只結網蜘蛛,就安分在櫃上織網住下,沒有讓你發覺我的存在,我會覺得逃出來比較好,至少,那樣的我,還是那個安於現狀的黑絡,而不像現在……」他從床上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她的相框,食指畫過影中人的甜甜笑靨。
  
  駱千蝶咬咬唇,覺得有些難受。
  
  聽來,他似乎不覺得能認識她是好事。但她卻不是這麼想呀,她好高興能認識他,真的。
  
  或許初遇時一點也不完美,甚至還可以說是荒唐到讓她以為是一場睡不醒的惡夢--她知道自己很過分,老對著他尖叫昏倒,可是……她也不是沒反省呀!她一直、一直在發掘他的好,也承認他真的很好很好……
  
  駱千蝶分不清楚現在自己狂掉的眼淚,究竟是心疼他的,還是心疼自己……
  
  「我一直是所有白老鼠裡最幸運的一個,我幾乎沒嘗過任何一丁點基因融混的痛苦。每個月底,那些和我同樣遭遇的同伴,他們體內兩種基因都會處於交替的混亂,讓他們身體無法自我控制。我看過他們好多回這種不舒服的症狀,但我沒有過,我身體裡的兩項基因和平共處,不曾折磨我半分。我的適應力好到讓眾人驚訝,彷彿我天生就是當白老鼠的料。」他沒有要炫耀什麼,只是陳述事實。「可是,你讓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命運悲慘的人。」
  
  「我?」她鼻音很濃重,還哽哽的。
  
  「你在可憐我;你聽到我的故事會哭;你替我痛罵研究所裡的人;你害怕所有昆蟲卻接受了我;你帶著我,走出狹隘的房間,讓我跟著你,進入我從沒想過的有趣世界,使我知道,我曾經自以為好足夠的滿足根本是假象,它不過更彰顯了我的見識貧乏--」
  
  黑絡半側著身,視線由照片間移向她,「千蝶……我開始痛恨起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痛恨起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正常人,痛恨起自己沒有資格站在陽光底下,痛恨起自己沒辦法讓你牽著我的手,向你姊姊介紹我是誰……千蝶,我開始覺得不甘心了……」平淡的表情不再平淡,只是須臾,同樣俊逸的臉龐,全是疼痛,他眉心的皺蹙是她從沒見過的,幾乎連她的心也跟著一塊揪扯起來。
  
  「黑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我?!」他掄緊著拳,十指深陷在膚肉間。
  
  「黑絡。」駱千蝶伸手分別握住他的雙拳,不許他這麼傷害自己。直到他松放了指節,讓她可以密密以指握指,交纏著他的。「沒關係的。如果你變成這樣,是能保住你性命的最大代價,那麼,我感激你能活下來;如果你不是一個平凡的正常人,卻比正常人活得更樂觀,那麼我佩服你。」她仰著小臉,凝視高出她許多的他。「沒有人說你沒資格站在陽光底下,誰敢這麼說?!你當然有資格,更有權利,而且我會這樣牽著你,走出去。」
  
  「我一走出去,研究所的人就會找到我。」
  
  「我會擋著不讓他們帶你走。只要你不想跟他們回去,你就可以不要。」
  
  「就像那時你擋在丹尼斯面前嗎?」
  
  「是的,就像那時一樣。」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環住了她的腰際,俯下頭,將額枕在她肩上,駱千蝶空出一隻右手,撫上他的後頸。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甘願了……」
  
  黑絡貼著她的肩胛,她聽見他像在笑,又像承諾,輕輕吐出這句話,她想追問什麼「宿命」,卻在他張嘴吮住她白嫩頸子時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到了喉間的話,只化成小小驚呼……
  
  ※※※
  
  「袁媛,就這麼說定囉。」
  
  「當然好。不過你要請設計師先弄出一套樣本給我們社長看,如果他手藝好,收費又合理,別說他希望包下所有戲服製作,他要是不做,我們還會求他做呢。」
  
  駱千蝶和袁媛一路從教室談關於話劇衣服的事情談到了校門口。她想借用袁媛這條關係,引薦黑絡成為話劇社的專屬製衣。袁媛是話劇社的副社長,實際上的權利比掛名社長更大,只要她點頭,幾乎沒有不成事的。
  
  「他是新手,不過我對他深具信心。袁媛,謝謝你。」駱千蝶誠心道謝,也準備回去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
  
  「三八,客氣什麼?」袁媛阿莎力地拍拍駱千蝶的手臂。
  
  「你不是還和萬浚有約嗎?快去。」她不做電燈泡了。
  
  「OK,明天見噢。」
  
  袁媛揮手道了再見,駱千蝶微笑回應,再朝反方向走。
  
  也許,她可以考慮先替黑絡買一台縫紉機,小一些沒關係……
  
  雖然她比較喜歡看黑絡拿針的樣子,感覺好……動人。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就是這樣的味道,一種傾注全心全意的味道。
  
  駱千蝶甜甜笑著,小嘴哼起了「慈母頌」,步伐不由得跟著輕快起來。
  
  「笨女人。」
  
  一聲沒指名道姓的謾罵讓駱千蝶楞了楞,但她沒對號入座,不認為天外飛來的惡語是針對她,繼續愉快得像只小粉蝶,朝前而行。
  
  「蠢到極點,就是那個在哼五音不全的慈母頌的笨女人。」
  
  唔……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笨女人。」
  
  駱千蝶正巧經過一棟大樓的玻璃牆外,擦得好光亮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個完全符合對方描述的身影,加上不少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讓她發覺那些謾罵,是朝著她來的。
  
  駱千蝶回頭,很驚訝地瞧見在她身後環胸冷笑的--丹尼斯。
  
  「終於有自知之明了。我還以為要浪費多少唇舌才能讓你領悟我在叫你。」童軟的嗓音說出不該屬於他的傲氣。
  
  「你……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口氣非常紆尊降貴,像是給了她莫大的榮幸。
  
  「找我?是為了黑絡?」她直覺猜測。
  
  「廢話!不然我找你喝茶聊天泡妹妹嗎?!」說她笨還不承認!
  
  駱千蝶生平頭一次被一個外表只有五歲左右的狂妄奶娃娃教訓,滋味並不是很好受,加上聽了黑絡說了他的故事,讓她很難對丹尼斯、或所有關於研究所的人員有什麼好印象。她雖不是個會對人口出惡言的女孩,但她總能消極表達她的抗議吧?
  
  她用不熱絡的態度回應丹尼斯,「我們有什麼好談的?黑絡不跟你們回去,就這樣。」她說完就要走人。反正她步伐大,不怕跑輸一個腿長不到她一半的小孩--
  
  「哇!媽媽!不要丟下我!怕怕!哇--」
  
  淒厲的童嚎聲,在駱千蝶拔腿就走時響起,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淋漓盡致、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引來了路邊恰巧巡邏而過的警察。
  
  「小弟弟,發生什麼事了?」人民保母克盡職責,湊到丹尼斯身旁。
  
  「媽媽跑掉了--」嗚嗚嗚……
  
  「什麼?!」這個年頭還有大街棄子的爛戲碼?8你媽媽是哪一個?!」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那個--」短短食指還輔助他的嚷叫,遙遙指著駱千蝶跑遠的背影,兩行眼淚鼻涕糊在那張漂亮又楚楚漂亮的小臉蛋上,看來又狼狽又讓人心疼得半死。
  
  「可惡--竟然還有這種媽媽!」人民保母咬牙,一把抱起了丹尼斯,用盡此生最快的速度飛馳過去--
  
  一個大男人要追上小女人是再簡單不過了,所以不到十秒,氣呼呼的人民保母已經攔住了駱千蝶的去路!
  
  「小姐,你太過分了吧?!放自己的小孩在那邊哭,一點都不擔心他會遇到什麼危險嗎?!萬一他跑到大馬路上去怎麼辦?!」正氣凜然的人民保母將丹尼斯一把塞到駱千蝶懷裡,並且嚴詞開導她,「看你這麼年輕,帶小孩的經驗可能不足,可是要學呀!跟你媽媽學、跟你婆婆學!怎麼可以屁股拍拍丟人就跑?!我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要好好照顧呀!要是再讓我看到你把小孩拋在身後哭著追你,我就請你回警察局一趟,讓我們的女同事教你,聽到了沒!」最後撂下威脅。
  
  「呃……」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懷裡沈甸甸的小孩子重量及嚶嚀的可憐啜泣都真實地提醒她--她被誤認為是狠心棄兒的不負責任母親!
  
  「哇--媽媽--別不要我--我會乖會聽話的--」顫抖的童語還在控訴慘絕人寰的惡意遺棄。
  
  「你聽到了沒?!」人民保母大喝一聲,正直嚴肅地嚇得駱千蝶只能唯諾應是,小聲快答「聽到了、聽到了」,小腦袋點得好勤快。
  
  終於,人民保母完成了公務,被駱千蝶鞠躬哈腰歡送退常
  
  「蠢女人,妳再跑呀!」
  
  一句馬後炮,辟哩叭啦炸回駱千蝶的神智,緊接著是噁心的擤鼻聲--猶掛在她臂彎間的丹尼斯直接揪住她脖子上的絲巾當面紙,把才纔假哭作戲的眼淚鼻涕留給她。
  
  「你……你為什麼要說謊,說我是你媽媽?!我、我怎麼可能生得出你這麼大的孩子?你……」她還沒找到孩子的爸,哪有本事蹦出個娃娃?!
  
  「你白癡呀!我不直接哇哇大哭,難道要勞駕我追著你跑嗎?!欺負我是小孩子?!當然找『可利用資源』來善用呀!」丹尼斯瞪她一眼。那個「可利用資源」剛剛才被恭送離常瞧,成效多好,有人抱他跑,還替他追人,他可是半顆珍貴的汗水也沒淌,這就是聰明人的作法!
  
  「我的名譽全被你--」
  
  「名譽值多少錢呀?!蠢!」丹尼斯冷笑。
  
  「被破壞名譽的又不是你!換作是我,我也可以說得這麼風涼呀!」駱千蝶想起剛被警察訓斥,還得到路人的打量及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她就委屈得想哭。「你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用這種欺負人的手段,不覺得……不覺得太、太過分了嗎?」哽咽。
  
  「我現在是五歲大的小男孩。」他聳肩,世之無恥,莫過於此。「愛哭鬼,這有什麼好掉淚的?!別以為這是女人的武器就一直用,會讓男人倒盡胃口的!」
  
  他似乎忘了,就在不久的剛才,他也用過這「倒盡胃口」的武器。
  
  「你……你……」惡人先告狀,先說先贏嗎?!
  
  他沒心情聽她在那邊「你呀你的」。
  
  「喂!我口渴了,找間咖啡店坐下來啦!你請客。」丹尼斯命令道--不,應該說是勒索。
  
  「我請客?」明明是他說要找店坐下來的,為什麼要她出錢?
  
  「難道你好意思叫一個五歲大的小孩掏錢包付錢嗎?!你不覺得很羞恥嗎?!」丹尼斯說得理直氣壯。
  
  「你叫一個實際上比你小將近十歲的女人付錢都不覺得羞恥了,我有什麼好羞恥的……」駱千蝶也有滿肚子的委屈想說呀,可是她太欺善怕惡了,只能含糊嘀咕。
  
  她能拒絕嗎?
  
  不能。因為她知道,丹尼斯一定會再耍賤招,她可沒有強力的心臟可以承受再一次「街頭棄兒認親娘」的戲碼。
  
  駱千蝶滿臉懊惱,被動且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一個五歲--外表五歲,心智卻早跨過三十歲--的小孩子牽著鼻子走,進到一間充滿淡淡咖啡馥香的寧靜小店裡。由於咖啡店位處於巷子裡,所以客人稀稀落落。
  
  在櫃檯前的女店員模樣清麗,長髮披肩,看見客人上門,職業笑靨非常漂亮。
  
  看到丹尼斯時,她不由得小小驚呼,「好可愛的小弟弟噢!」
  
  此時的丹尼斯偽裝出來的笑顏超天真超無邪,閃閃亮亮像個十成十的小天使--只有駱千蝶知道,天使的皮相下,包裹著一隻巨大惡魔……
  
  「謝謝漂亮姊姊。姊姊也好美好美,像仙女一樣噢。」丹尼斯瞇著眼笑,像兩泓彎彎的水潭。
  
  好甜的小嘴。
  
  「真希望我肚子裡這個能有你一半可愛和有禮貌。」女店員不由得撫上自己仍平坦的小腹。
  
  「一定可以的。有這麼漂亮的媽媽,小孩子不會醜到哪裡去的。」丹尼斯繼續灌迷湯。
  
  噢,好懂事的小孩子……
  
  「你們要吃什麼?」女店員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但還是不忘服務客人。
  
  「我要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丹尼斯童言童語地舉起肥矮手臂,偽裝出每一個小孩子討糖吃時的模樣。他扮奶娃娃扮得可圈可點,讓女店員立刻融化在他的甜美笑靨裡,好半晌無法從天堂回歸人世。
  
  「那小姐呢?」女店員好不容易回魂,才想到還有駱千蝶的存在--這個媽媽好年輕……
  
  「媽媽只喝黑咖啡。謝謝漂亮姊姊!」丹尼斯搶在駱千蝶要點卡布奇諾冰沙前插嘴。
  
  「呃……我不喝黑咖--」
  
  女店員根本沒看她,飄飄然地在收銀機裡打入丹尼斯點的飲料。「要不要來塊蛋糕?我們的招牌天使蛋糕很好吃噢!」
  
  「就是櫃子裡那個上面有插一對白白翅膀的蛋糕嗎?」丹尼斯假裝做出好驚訝好崇拜的態度,「我剛剛就一直覺得這個蛋糕好像會飛起來一樣呢……媽媽,我可不可以來一塊?」他好乖巧地詢問。
  
  「呃……好、好呀,一塊。」駱千蝶完全處於被動付錢的角色。
  
  「等一下我替你們送過去。」
  
  「我要坐靠窗的位置!」丹尼斯蹦蹦跳跳挑了他滿意的座位,等駱千蝶也坐下後,他才露出好厭惡的表情,與方纔的小天使模樣大相逕庭。
  
  「真受不了,我最討厭扮蠢小孩了!」呿。
  
  「可是你扮得很好呀……」簡直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
  
  駱千蝶將脖子上沾有丹尼斯眼淚鼻涕的絲巾拿下來。好可惜,她花了三百多塊買的,才系不到兩次。
  
  「你在諷刺我?!」丹尼斯火大地重「嗯」了聲,一股威嚴爆發出來。
  
  「我在誇獎你呀!」駱千蝶替自己辯駁。「你都沒看到你自己剛剛那副模樣,根本就像有個五歲小孩附在你身上……要不是我早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一定會誤以為你真的是個--」
  
  「這麼大聲吠做什麼?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身份嗎?!」
  
  「對不起。」她立刻反剩想了想又不對,「你幹嘛吼這麼大聲?我又不是來討挨罵的。」欺負人的意味太濃重了吧!
  
  「不是來討挨罵的?」哼哼。「你以為我是來低聲下氣求你將黑絡還給我們的?」
  
  丹尼斯的笑容很討厭,所以駱千蝶拒看那又天使又惡魔的臉孔。
  
  「我當然不會以為你這麼有禮貌……」她小聲嘀咕著。
  
  「總算還有點智商。」丹尼斯冷嘲。
  
  「你再罵人我就要走了--」
  
  「有本事就走看看。」丹尼斯還在笑,一股金屬寒意已經抵上駱千蝶的腹部。「我槍法向來不好,對著你的肚子瞄準,可是會不會打爆你的小腦袋,我就不保證了。駱千蝶。」笑容轉為猙獰。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不要用你那個螞蟻般大小的蠢腦來看扁我們。要查你的資料比打個噴嚏還容易。你最好乖乖待在原位,在我恩準你滾之前,雙手背在背後,稍息坐直。」
  
  「你……」
  
  兩人看見美麗的女店員端著餐盤過來,暫停交談。
  
  「來,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天使蛋糕、黑咖啡。這是手工餅乾,是我特別招待的,嘗嘗看。」一項項食物擺在桌上。
  
  「漂亮姊姊,謝謝你!」丹尼斯又在扮蠢小孩了,「看起來好好吃噢!」
  
  「慢慢用噢。」
  
  女店員離開,丹尼斯立刻收起笑臉。
  
  「黑咖啡端過來!」他下命令,「這個才是你的!」冰淇淋百匯被推到駱千蝶面前。
  
  「呀?」
  
  「呀什麼呀?!我只喝黑咖啡,不吃這種甜食。」他嫌惡地瞄一眼蛋糕和手工餅乾,也一併往她的面前推。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點黑咖啡?」
  
  「你有看過一個五歲小孩喝黑咖啡的嗎?!」真是笨到爆!要是他一上場就擺明要點黑咖啡,不惹來側目才有鬼!
  
  「呃……聽起來你也好辛苦。」一個成人卻存在於一個孩子的軀體裡,他也是有他的辛苦吧。
  
  「少裝出一副同情人的模樣,騙得了黑絡騙不了我,我不吃這套的。」丹尼斯啜了口咖啡。「懶得跟你耗太久,我直接問--你要怎麼樣才肯放棄黑絡,讓他跟我回去?開個價,乾淨俐落點。」
  
  「你問錯人了吧?黑絡是人又不是東西,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開價?」
  
  「在我眼中,他就是個『東西』,而且是可以議價的東西。」
  
  「黑絡是人!」駱千蝶堅持地嚷。
  
  「人也是可以買賣的。」他現在使用的這具身體不也是花錢就輕易買到?錢不是萬能,沒有它卻萬萬不能。「你想趁機擡高價錢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你最好適可而止,太超過的話,我會被磨光耐心的。」丹尼斯像是看穿她心思的哂笑,「我不是個崇尚暴力的人,如果能花錢了事,我很懶得浪費功夫。」言下之意是,只要她的價錢合理,他不會吝嗇。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有權利決定黑絡能不能賣,又憑什麼以為我賣了他,他就會跟你回去?!」駱千蝶雙拳在桌面下死命掄起,她不斷告訴自己,不可以打小孩--雖然眼前那傢夥其實到了可以狠狠痛扁而不違反兒童福利法的年齡,可是礙於他那具小身軀,她不能動手,不能……
  
  「黑絡那種性子很容易掌握的,只要你一句請他離開,我再適時出現,他就會心甘情願跟我回研究所。想想,一句話,值幾百萬,你要畫多少張插畫才賺得到?現在只要你動動嘴皮,錢就入袋,聰明的人都知道該選哪一個。」
  
  「你不是一直叫我蠢女人嗎?所以我選擇拒絕!」駱千蝶連思考半秒也不曾。
  
  「真的是蠢女人。」丹尼斯沒有任何讚賞的口吻或眼光,發出幾聲頗不屑的嗤笑,「你以為這樣就表示你的情操很高貴嗎?嘖,如果盼盼小姐在這裡就好,我真希望叫她聽聽你現在心裡最醜陋的聲音。」聽聽她心裡是不是正直嚷著「價錢太低,我不接受,再高一點」這類的市儈。
  
  「隨你怎麼說,我不想浪費唇舌跟一個壓根不信任我的人解釋,黑絡也絕不會成為你口中可以買或賣的人--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要談這個,那麼我想我們談完了。」駱千蝶起身,準備走人。
  
  「坐下!」丹尼斯一喝。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呀!」駱千蝶仍直挺挺站著。「我不可能讓黑絡再回到你嘴裡的研究所--你們根本就是一群神經病!我根本不敢想像你們究竟對黑絡做了什麼……好,你如果想聽我心裡最醜陋的聲音,我也不需要掩飾了--」
  
  她用力吸飽一口氣,吼出--
  
  「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臭雞蛋把人命當成什麼不值錢的玩具還是用過就可以丟掉的衛生紙以為自己是偉大造物主實際上你們根本就只是變態拿別人的痛苦當成快樂說穿了不就是要自己享受那種超物慾的成就感和滿足嗎如果你們真這麼厲害為什麼不乾脆去研究AIDS的抗體去造福千千萬萬的人口幹什麼研究把人變成蜘蛛老鼠蟑螂螞蟻有什麼社會公義和價值嗎?!」她一句也沒斷,因為這番話在心裡反覆出現太多次,讓她完全沒吃螺絲,也沒咬到舌頭。
  
  要說丹尼斯沒被她嚇到是騙人的--這小妮子這麼火大做什麼?而且吼到完全讓他沒有插話的餘地,像把失控的機關鎗,方圓百里之內的生物全都挨上好幾顆子彈--資料上不是說這個駱千蝶是軟柿子,要捏要壓要擰要擠全不吭聲,還是個說話說不全就一定會被打斷的「無聲者」?那現在在他面前噠噠噠噠殺個不停的傢夥是誰?
  
  「慢著,你不要做人身攻--」
  
  駱千蝶再吸一口氣,繼續掃射,「你都可以罵我蠢了,為什麼我不可以罵你變態?!你們就是這種過度膨脹的優越感作祟,以為全世界都可以踩在腳下,踐踏別人、傷害別人、踩著別人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要忘了,你們是人不是神,沒有資格決定別人該怎麼活下去!」
  
  丹尼斯沈默了,只是看著她。駱千蝶也回瞪著他,足足十分鐘,沒有人再開口說一句話。
  
  「坐下來吃冰淇淋吧,都快變成奶昔了。」丹尼斯終於有了反應,卻只是敲敲桌面,要她吃東西,他自己則是喝著漸冷的黑咖啡。
  
  幸好剛才女店員正巧到店門外去掛「今日菜單」,小小的咖啡店裡又沒其他客人,否則一定會覺得他們這對偽母子非常 怪異。
  
  他淡瞟她一眼,發現她還是沒動靜,他撐著自己的頰畔,「我保證接下來講話不會挾槍帶棍,我會盡量說些人話的。坐吧。」
  
  如果丹尼斯口氣惡劣,她還能掉頭就走;偏偏他口氣一軟,她就跟著心軟。
  
  她扁扁嘴,坐了下來。
  
  「黑絡有跟你說過,他不想回去嗎?」丹尼斯問。
  
  她挖了一口冰淇淋到嘴裡,不是細細品嚐,只為了解除尷尬。
  
  「他沒說,可是黑絡已經不是當初你們研究所那個黑絡,現在的他,要是回到研究所,他一定會很痛苦。」
  
  「黑絡向來就不是一個會為難自己的人,他非常能自得其樂,甚至可以說無慾無求。今天他在你身邊覺得快樂,並不代表離開你之後,他就會跟著不快樂。」丹尼斯認識黑絡的日子比駱千蝶更長,他對他,夠瞭解了。
  
  「他會的,丹尼斯先生,他真的會。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黑絡發覺你們曾經給予他的傷害有多重,不應該讓他開始心生比較……如果他還是你們所認識的那個黑絡,或許我還不會擔心,可是他已經不是了呀,他不可能再風淡雲輕去看待你們非人類的對待,他一定會反抗……我不樂見他受傷害,算我求求你,放過他吧!」駱千蝶放下湯匙,俯低螓首,朝他深深地鞠躬。
  
  「你不是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關於你的資料上提到,你對昆蟲幾乎是瘋狂的恐懼,為什麼你還願意讓他留在你身邊?為什麼還要替他求情?你不覺得想到另一個非人的他是你這麼害怕的昆蟲時,會令你作嘔嗎?」丹尼斯對於這點非常感興趣,想聽聽她如何說服他。
  
  「我之前每次看到他,都要嚇昏一次。」明明以前好恐懼的事情,現在說起來竟然讓她覺得有趣,唇邊漾開一抹甜笑。「你想,一隻毛手毛腳的蜘蛛,每天在你床畔跟你道早安,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忍受?何況是我這種超害怕昆蟲的人……可是時間越久,聽見他的聲音,我不會只想到恐怖的昆蟲,還有黑絡,他的臉,就會浮現上來,告訴我,他是黑絡。」
  
  是她認識的那個黑絡呀!總是認真聽她說話,總是笑得好淡好淡說著他自己悲慘故事的黑絡呀!為什麼要怕他?
  
  「原來黑絡網到了一隻小粉蝶呀。」丹尼斯挑挑眉。他還以為只有張網的那傢夥自己覬覦小蝴蝶,沒想到小蝴蝶也是急忙想撲到網子裡。真是……
  
  「呀?」駱千蝶沒聽清楚。
  
  丹尼斯沒再重複。好話不說第二遍。
  
  「我沒權力決定要不要放棄帶黑絡回去,我也是聽命行事。要是我說,我能帶你去和『決策者』喝茶聊一聊,你敢去嗎?」他滿期待她將剛剛那一串轟他的句子全數甩到「決策者」臉上。場面一定很精采。
  
  「你要我當面和『決策者』談?」
  
  「妳怕了?」剛才那一長串機關鎗只是隨口轟轟?!
  
  駱千蝶握緊拳兒,堅定擡頭。
  
  「不,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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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7 11:23:53

【第八章】

  駱千蝶回到家,面對的是一整個房間的散亂衣物。藏綠色的線衫被裁了一邊,花格子襯衫缺了兩隻袖子,淡紫色的羊毛裙被剪開,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這裡看起來活脫脫像個成衣加工廠。
  
  「黑絡,你開工了?」駱千蝶踮著腳尖,不踩到散落一地的布料。
  
  「小粉蝶,你回來得正好,把這件衣服套上。」黑絡將手上衣服塞給她,也不待她回應,就將她推到浴室去更換。
  
  「等……好啦。」看見黑絡興匆匆的笑,她就折服了。
  
  趁著她在換衣服,黑絡也沒閒著,拿著大剪子,卡喳卡喳,繼續毀了一條A字裙。
  
  「你今天比較晚回來噢。」他沒有查勤的意思,只是他太習慣注意她的生活習慣,對於她的一切,對他而言幾乎已經變成了同步的呼吸。
  
  「唔,遇到朋友,所以一塊去喝咖啡聊天……」駱千蝶沒打算供出今天丹尼斯來找她的事,當然,連同兩天後她要去赴研究所之約也沒說。
  
  駱千蝶穿好黑絡拿給她的衣服——應該只能算是半成品,衣服的袖子還沒弄好,只是幾塊長破布掛在她臂上晃來晃去,而且整件衣服上還有好多條線絲。
  
  「我看看。」黑絡將她轉了好幾圈,仔細檢視。「這裡要修一修。」她的腰好細,他錯估了。雙掌攏握住纖腰,他記住了這個感覺。
  
  「我看不懂你想做什麼東西……你在衣服縫上這麼多怪線做什麼?是裝飾嗎?」她張開手臂,覺得自己像顆還沒纏起來的蟲繭。
  
  「這樣呀。」黑絡靈活的十指間繞叠著她說的怪線,像他每回織網時在演奏的指揮手勢,優雅、美麗、專注……
  
  一個錯綜複雜但花樣獨特的編結成形——像中國古典紋飾,又像西洋典雅圖形。黑絡將編成的圖案拉開,系綁在她衣服腰側早就開好的小洞,尾端再弄成流蘇,如此簡單的妝點,她身上那襲單調的衣服竟變得設計感十足。
  
  「好好看噢!你怎麼編的?」她好奇地在衣面上撫摸。
  
  「你問這話真傷一隻蜘蛛的自尊心。」這跟問一隻蠶寶寶它是怎麼吐絲有什麼不一樣?這是本能呀!
  
  「這件衣服我本來打算要送去回收的,沒想到它還能變成這樣。」她好喜歡這種簡單大方的造形。「這一兩天能弄好嗎?我想穿著它去赴一場約會耶。」
  
  如果身上能穿著黑絡設計的衣服,她一定可以更有勇氣殺上研究所和丹尼斯口中的「決策者」好好談談。其實她心底真的忐忑不安極了,完全不知道兩天後,她面對的陣仗會有多可怕、多險惡。
  
  光一個丹尼斯就幾乎教她痛失招架之力,能成為丹尼斯的「上司」,其惡劣的程度應該遠遠淩駕他——
  
  「約會?」這兩個字,讓本來在縫線的黑絡分心扎到自己的指腹。他沒痛呼,所以駱千蝶也沒發現。
  
  「嗯,我跟人有約,我想穿這件衣服去……你趕得完嗎?不然現在這樣也可以,沒縫好的地方我可以加小外套擋住,我想不會被看出什麼破綻吧。」
  
  「跟誰?」黑絡沒注意自己現在的口氣有多追根究柢。
  
  「呃……不方便說。」為了隱藏她與丹尼斯之約,她只好再次選擇逃避。
  
  「為什麼不方便說?」黑絡淡淡地問。天知道他現在覺得喉頭有多緊,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擠出這句話。
  
  「就是不方便說嘛,你不要再問了。」駱千蝶還是只能這樣回答。
  
  要是黑絡知道她的打算,一定會阻止她,再不然就是吵著要跟她去。雖然他有絕對的權利瞭解這件事,畢竟這與他切身相關,只是……
  
  她不要黑絡陪她一塊去面對那些可以算是他的夢魘的人,她要單獨去,去替黑絡爭取權利……雖然這麼想實在是太狂妄,也不知道成功機率有千分之零點幾,她仍要去試試。
  
  「跟那個矮個子去?」
  
  「矮個子?」駱千蝶本來以為黑絡如此神奇地猜對了,她的確是要跟「矮個子」丹尼斯出去,但定神一想,黑絡口中的「矮個子」應該是指張耀中才對……
  
  「呃,是矮個子。」她沒騙他,只是彼此認定的矮個子不同。
  
  「你不是說不喜歡他嗎?為什麼還要跟他出去?」黑絡這回也平淡不起來了,口氣有些急。
  
  「呃……有些事要當面講比較清楚,所以我才想見個面好了。」她說得模稜兩可,企圖將黑絡完全導向完全不一樣的邏輯。
  
  「那我跟妳去——」
  
  「不要不要——」駱千蝶發現自己拒絕得太快,黑絡嘴都還沒閉上就跳起來反對,有欲蓋彌彰之嫌,擺明了就是心虛,立刻進行補救,「呃,我是說,你去了,可能會過度刺激……」
  
  「刺激他嗎?」幹嘛對矮個子這麼好?!
  
  不,我怕的是刺激你。駱千蝶沒說出口,只擱在心裡講。
  
  見到她乾笑兩聲而不答腔,黑絡也沒再多說,走近駱千蝶,方才纏結的十指又開始忙碌起來,不過這回是忙著拆她衣服上那個漂亮的圖結。
  
  「你做什麼?」她茫然看著他的動作。
  
  他沒開口,在她面前半蹲著長軀,將圖結恢復成一條條的散線。
  
  「黑絡!你為什麼又要弄掉它?我覺得這樣很好看呀——」她小手想撥開他,但力道上似乎略嫌不足,阻止不了他的破壞。
  
  「這件衣服是我要送給你的,但不是讓你去穿給他看的。」
  
  黑絡拆解完所有線結之後,只說了這句話,再加上一記好憂怨的指控目光,然後收拾一地的狼藉,將她的房間大略整理乾淨,話也不多說一句,剛剛被針扎傷的食指彈出一條銀絲,勾住書櫃上方的蛛網,人形一消失,只剩半空中朝上爬行的黑蜘蛛蹤影。
  
  「黑絡……」
  
  他生氣了!
  
  他的眼神簡直是最沈重的控訴,用這種方式對她進行無言的抗議。
  
  知道黑絡是在吃醋,她卻沒有太高興的情緒。她不會認為看著他氣急敗壞,她的心情會好到哪裡去。
  
  這只是個小誤會,一句話就可以解釋的,是她自己想逞英雄,想替黑絡做些事情,所以不能對於他的指控沮喪。反正兩天之後,她會很高興告訴黑絡這一切,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帶給黑絡更棒的好消息——例如他可以永遠脫離研究所的陰影,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希望有她存在的地方,就是他想留的地方……
  
  駱千蝶先回到浴室脫下衣服,換回輕便的T恤,將手上那件缺了圖結而變回單調的上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桌前。
  
  關掉房間的日光燈,為的是讓書櫃上的黑絡不會被燈光刺得眼發疼,再扭開小檯燈,她坐在椅上試圖倣傚黑絡編織的手法……可是她怎麼可能像他一樣,織網像動動手指一樣容易?這幾條線全纏在一塊,沒辦法順遂她的心意,只是越纏越亂,一條一條像打了結的髮絲,想解開,只換來越牢固的死結。
  
  她輕輕低歎。
  
  勇氣呀……看來兩天後是沒辦法穿著你上場了。乾脆叫黑絡在她手上纏幾條閃亮亮的銀色蛛絲來充數好了。
  
  駱千蝶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和這些絲線纏鬥一整晚,只會更毀掉它——看到死結的數目持續增加,她放棄了。
  
  擱下衣服,重拾起畫筆,她還是做自己擅長的工作吧!
  
  唰唰移動畫筆的聲音在屋子裡輕輕存在著。
  
  她畫下了一隻在大網正中央撅嘴的小蜘蛛。
  
  「唉……」希望黑絡別氣她太久……她是瞞著他,可是也是為了想為他做些事礙…
  
  書櫃上終於在這聲歎息之後有了動靜。
  
  「不要歎氣了,我明天會再弄一件給你去約會穿。」
  
  說完,又不說話了。
  
  駱千蝶擡頭,瞧不見書櫃上方的隱私,但是她笑了。
  
  繪本翻了一頁,再畫下一隻撅著嘴,卻又忍不住要撒嬌的小蜘蛛。
  
  耍任性中,還是那麼溫柔——
  
  這就是黑絡。
  
  ※※※
  
  黑絡,你好樣的!
  
  駱千蝶氣呼呼撞開浴室的門,像只被踩到尾巴而張牙舞爪發怒的小傲貓,殺向黑絡而來——
  
  「你不要太過分了!」
  
  手上的新衣服迎面朝黑絡臉上砸去,惡劣的行徑完全模仿餐廳的「澳客」——發現菜色不好而翻桌丟盤子。
  
  黑絡動動手指,纏住飛擲過來的軟布料,接了下來。
  
  「怎麼了?衣服不合身?哪裡要改?你要穿出來給我看呀。」
  
  「不是合不合身的問題,而是圖案!」駱千蝶搶回那件衣服,忿忿抖開它,「這種東西我哪敢穿出去?!」她要退貨!
  
  那是一件駝色一字領的連身小洋裝,微微露出小香肩的領口,黑絡抽皺的處理非常貼身,表示出小女人的性感嫵媚與小女孩的清純靈秀。及膝的裙長,給足了勻稱小腿曝光的機會。
  
  可是——
  
  錯就錯在布料上縫繡的花紋!
  
  她不敢相信,黑絡竟然就在衣服正中央繡下「小粉蝶是我黑絡的!」八個大字,還免費附贈驚歎號!再加上一塊屬於他的商標——蜘蛛加上蜘蛛網,完全將連身裙的美感破壞殆盡!雖然那幾個字體漂亮到好似機器繡出來的,可是一件再高級的絲綢禮服,在正前方縫上一個代表囚犯的「犯」字,也不可能還有氣質可言啊!同理可證,她對這件連身裙有多麼唾棄!
  
  「我加了金色的線下去繡的,繡了我一天一夜。」那是整件衣服最費神的地方哩。
  
  就是因為加了金色的線,所以更醒目了!
  
  「你在上面繡花繡鳥繡龍鳳我都不會多吭一句,可是繡這句話,我有種穿到街上去才有鬼!」
  
  「小粉蝶,你氣到五官變形了。」黑絡好心提醒。
  
  「我是氣到無力……」駱千蝶隨便在衣櫃裡捉了綁帶上衣和牛仔裙,她情願穿著「樸素」一些,也絕不接受黑絡的好意!
  
  「你不穿這件嗎?我繡到眼睛都紅紅、酸酸的,很辛苦耶……」聲音好委屈,藉以指控她的狼心狗肺。
  
  「你繡到眼睛瞎掉我也不會穿!」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是穿這件衣服去赴約,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丹尼斯的恥笑!
  
  不!她不要屈服!她不要看見一個臭小孩笑到在地上打滾——
  
  「你不同意那句話嗎?只有我自己這麼認為嗎?」在駱千蝶背後的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可憐兮兮了,棄夫的口吻大抵不過如此。「是我自作多情嗎?原來你一直是這麼想的……也對,你對我好,一方面是因為我無恥纏上你,不然你已經和矮個子雙宿雙飛去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你不擅長拒絕人,我竟然還以為你是出自於真心……現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沒關係,你不穿就算了,我不強迫你。」黑絡拿回那件連身裙。「我會一絲一線拆掉它們,省得你以後看到這件衣服就生氣……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反正我是個很會安撫自己的人,我會一直告訴自己,要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哪有這個意思!你不要胡說!如果我是這麼想的,我今天就不用請假去和丹——」她即時閉嘴,差點露餡。「擔、擔心會大吵特吵的慘況赴約……」
  
  她硬轉,連她自己都說得一頭冷汗,看黑絡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她才緩鬆口氣,再將話題導回正軌。
  
  「我對你好,是出自於真心,如果你看不到,那麼對我而言,是一種侮辱。」
  
  呀!玩笑開得太過火了,氣到小粉蝶嘟嘴瞪人了,趕快亡羊補牢一下——
  
  他方纔的話只是想哄誘出她的同情心和疼惜心,進而乖乖穿上這件他精心特製的衣服出去宣告他的主權,並沒有任何指控她的意思。
  
  他健臂一張,趕快抱住她安撫。
  
  「小粉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在使壞抹黑,想藉這樣激起你的注意,最好還能讓你因為小小內疚而點頭穿上這件衣服。」
  
  「那些指控很傷人,你還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如果他事後知道她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他,他一定會後悔自己說過那些話的。 笨黑絡!
  
  「對不起,我錯了。」他認真反剩
  
  「我不穿那件衣服並不代表我不認同那句話,這是兩回事。就像有些話,不說,不代表我否認它。繡在衣服上沒有用,要擱在心裡才算數。」她被他抱住,在他懷裡說道。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將話攤在陽光下的人,那會讓她很害羞。要她大搖大擺將他的宣告穿在身上,還要出去遊街,她做不到……
  
  她只想小心翼翼放在心裡,堅定地認定他,不需要誰來附和或同意。
  
  「噢。」他很受教地點頭,也同意她的說法。
  
  駱千蝶正想開口誇讚他時,他卻又問:「那妳要不要穿嘛?」神情還是那樣很希冀、很渴求。
  
  駱千蝶有昏倒的衝動。
  
  「我不要!都說了我擱在心上就好了!」講不聽噢?!
  
  「可是矮個子看不到呀。」他就是故意要繡給矮個子看。
  
  她就是不想讓矮個子丹尼斯看到呀!
  
  「不要再跟我爭這個,我絕不屈服。」她瞄了眼鬧鐘,「我該準備出門,不陪你鬧了。」她撥開他的手,無視他的不滿咕噥,逕自到浴室去換上輕便的外出服,將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
  
  「小粉蝶,我跟妳去好不好?」十五分鐘後,駱千蝶要踏出家門前一秒,黑絡還在做垂死掙扎。
  
  「不好。你乖乖看家,我很快就回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黑絡失望抿唇,卻在駱千蝶轉身套上皮鞋的瞬間,指尖一彈,一道銀絲快速纏住了她的腰帶。
  
  清亮的彈指聲讓她困惑地回過首看他,他只是笑著裝出無事人模樣,還熱絡地替她整整綁帶上衣的蝴蝶結,歡送她出門。
  
  鐵門關上之時,黑絡舉起右手,看著那縷輕輕震動的銀絲,一抹俊笑在唇畔加深。
  
  「被蜘蛛纏上的小粉蝶,沒這麼容易就甩開我的。」
  
  這是生物的物競天擇。
  
  ※※※
  
  約定的地點,丹尼斯已經在等駱千蝶。
  
  當她氣喘籲籲跑來時,丹尼斯正坐在一輛黑色賓士的引擎蓋上甩動他的小短腿,童稚可愛的臉上凝了些冰霜,但是端不起太嚴肅的表情,看見駱千蝶的同時,還做出瞄手錶的表情,讓她知道自己遲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被黑絡纏上,所以費了一些——」
  
  「你遲到了一分鐘。」丹尼斯從表面擡頭,「折合我的薪水來算,一分鐘,是十塊錢美金。」他故意用金錢來暗諷她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抱歉……」她還是純粹道歉就好了,否則又要被丹尼斯以千奇百怪的理由來中傷她。
  
  雖說丹尼斯給人的感覺是那麼高傲又冷漠,她卻無法討厭他。或許是因為他外型是那麼可愛的五歲小男孩,讓她無法太苛求他,有時還會當他在耍孩子脾氣一樣包容——明知道他是個比她還要年長的大男人,但是他那張臉,就是讓人很難去排斥。
  
  她不該對研究所的人有好感,但偏偏就是矛盾的不討厭。
  
  「算你還懂禮義廉恥。」丹尼斯輕哼。
  
  「丹尼斯先生,你不要坐在別人的車子引擎蓋上,而且你還挑了最貴的一輛……」要是弄出刮痕,一定會很麻煩的。
  
  駱千蝶想將丹尼斯抱下來,他卻自己先一步跳下車,然後駕駛座被打開,走出一個高大男人。
  
  完了,車主竟然在現唱—
  
  那名高大男人走到另一邊,打開後車門。「少爺請。小姐也請。」他恭敬躬身道。
  
  丹尼斯鑽進座車,「笨女人,發什麼楞?!上來呀!」
  
  駱千蝶嚇了回神,以眼神向高大男人確認,那高大男人臉上雖沒有太大表情,但也不算兇惡,攤掌邀請她上車。
  
  「謝、謝謝。」她鑽進寬敞的車內時,高大男人替她關上車門,再回到駕駛座,平穩地駛出停車格。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丹尼斯瞇眼笑問,童顏變得好可愛。
  
  「什麼心理準備?」
  
  「進得去、出不來的心理準備呀。」笑容變得可惡。
  
  「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笑噢,我們研究所裡全是偏執的禽獸畜生,看到你這麼嬌嫩的女孩子,就會忍不住想剖開來研究研究,看看你腦子裡全裝了什麼巨大垃圾,會讓你蠢到這麼不怕死。」
  
  「你不用嚇我,我是抱著進去和『決策者』理性對談的樂觀心態——」
  
  「噢喔,你在發抖耶。」丹尼斯像發現什麼新遊戲一樣樂呼。
  
  「哪、哪有!是冷氣太強!」她忙握住自己打顫的手。
  
  「喔——」丹尼斯拉長音調。「瑞克,冷氣關小一點。」他對司機吩咐。
  
  「少爺,我沒有開冷氣。」高大男人——瑞克回答得很認真,口氣完全不敢放肆。
  
  「聽到沒?」他等著看笑話般地瞅住她。
  
  駱千蝶只能紅著尷尬的俏臉,轉開頭。
  
  沈默看著窗外良久,車子往偏遠山區駛去,似乎繞了好幾個山頭。
  
  終於,駱千蝶還是忍不住問出她這兩天一直胡思亂猜著的問題——
  
  「丹尼斯先生……你說的那位『決策者』,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麼樣的人,會不顧別人的意願,做出在她眼中幾乎只能用「瘋狂」兩字形容的實驗?
  
  想到這點,她心裡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將見到的是個毫無人性或理性的人……雖然她話說得這麼滿,卻掩飾不了恐懼。
  
  丹尼斯調回欣賞車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臉上。
  
  「變態妄為、草菅人命、喪盡天良、心狠手辣、沒血沒淚、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說出一個辭彙,駱千蝶就打個大哆嗦,腦中浮現的「決策者」越來越具體,而且朝向猙獰邁進……
  
  「這些就是你想聽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過是順著駱千蝶心裡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們的,所以他也不想讓她失望。
  
  駱千蝶不否認自己的先入為主,「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我想聽的是你眼中的他。」
  
  車內陷入沈默,甚至駕駛座的瑞克也從後照鏡觀看後座的兩人。
  
  「我只能說,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鐘之久,卻只有一句評語,就算加上補充,也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為像丹尼斯這種傲氣逼人的人,是不會輕易對別人說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僅是口頭上敬佩,更是源自於心。
  
  能讓丹尼斯說出這句話,「決策者」定有過人之處。
  
  「他有哪些部分讓你這麼敬佩?應該不單純只是『變態妄為』、『喪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彷彿在斥責她的多話及好問,凜冽得使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給她答案。
  
  可是他卻再度開了口。
  
  「我只剩一顆腦袋在苟延殘喘時,是他救了我。你們看在眼中的戀態妄為,卻賦予我新生命。在尋常醫學觀點裡,我沒有活下來的機會,可是他用了眾人眼中違反道德的方法,讓我重生。」丹尼斯看著車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那張自己都還沒看習慣的陌生稚顏。
  
  他並不想跟駱千蝶說太多——應該說,他不喜歡跟任何人陳述關於他的故事。但為什麼,他願意向她提及?
  
  或許,他心裡深處是這樣認為的——連黑絡她都能完全接受,對於他,她應該不會有太驚恐或傷人的反應。
  
  「原來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聽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時才二十五歲,在二十五歲之前,我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準備和決定,卻什麼事都還來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為烏有……我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來!即使只剩下這顆腦,我都要活著!」丹尼斯的口氣由緩而急,訴說著他的執著及強烈求生,再由急而緩,將一切歸於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體,將我的腦放進去。」
  
  駱千蝶本來還邊聽邊頷首認真當個聽眾,但故事聽到一半,她產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腦放進去……那原本那具身體的呢?」
  
  他斜睨她,「你沒聽過長頸鹿放進冰箱三大步驟這個故事?」
  
  「你是說:一、打開冰箱,二、把長頸鹿放進去,三、再把冰箱關起來,這三個步驟嗎?」老掉牙的機智問答了。
  
  「聰明。那把大象放進冰箱的四大步驟呢?」
  
  還來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這題機智問答太簡單了。「這個我也聽過。打開冰箱,把長頸鹿拿出來,再把大象放進——」
  
  駱千蝶頓住聲音,正在數步驟的纖指也呈現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視著丹尼斯。
  
  用「長頸鹿」來比擬原身體裡存在的腦袋,「大象」則是丹尼斯那顆活腦……
  
  拿出來……放進去……
  
  拿出來……放進去……
  
  「那具……身體,就是你現在使用的……這具吧?」駱千蝶結巴問。
  
  「嗯哼。」
  
  「那……這個孩子那時已經死掉了……吧?」這句話問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體做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就已經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無價值的軀殼有差別嗎?」真蠢。「嘿,離我這麼遠做什麼?」丹尼斯想揪住駱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縮到車門旁,而他人小手短,沒來得及捉到她。
  
  「那是謀殺呀!」駱千蝶控訴著。丹尼斯那種移腦的行徑是非法的!
  
  「我倒覺得該說是器官移植比較合適。我有錢要買,他沒錢要賣,我們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她不覺得丹尼斯可僧,但也無法同情他,甚至覺得自己無權去評斷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強烈求生的慾望,可是……背負著一條生命換來的存活,你不覺得肩上壓力很沈重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丹尼斯驚訝地低喃。
  
  每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麼來的。
  
  後悔嗎?不曾。若時光重來,他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沈重,像有顆重石卡壓在那裡……經她一說,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就叫做壓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沒辦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說對了他的心,絲毫不差……
  
  「少爺,到了。」
  
  瑞克打斷他們的談話,同時,駱千蝶偏頭望著車窗外,眼前的純白色建築聳立在濃密的林間,山裡的薄霧混著白色磚石,讓建築物看來有些不真實。
  
  車子繞過了正門,沿著建築物環行半圈——這半圈竟也花掉了將近十分鐘的車程——來到建築物的後方。對方似乎有意低調進行今天的秘密會談。
  
  駱千蝶開始緊張起來了,尤其一路上聽到丹尼斯說的一切,她揪緊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頭擦抹著滿掌心的冷汗。
  
  車子停下,瑞克正準備下車替兩人開車門,丹尼斯動手壓住他的肩,不讓他行動,再問向臉色慘白的駱千蝶。
  
  「還有機會掉頭回去,你決定。」
  
  「沒見到『決策者』,我不會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氣。
  
  她是個很被動的女孩子,過去的生命裡,她都是等著別人來追、等著別人付出。捫心自問,她不曾為之前二十一段戀情做過任何努力,只要一發現對方不適合她,她就像只自閉的蚌,往殼裡一縮,逃避。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想替某個人做一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勉強。
  
  「你可以不要替黑絡做這麼為難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會在這裡結束寶貴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騙你,我現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嚥下恐懼。「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興興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飛進去見『決策者』。」
  
  黑絡,我告訴你噢,我去見過研究所的決策者了,他答應要放過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這樣大聲告訴黑絡,然後看著他綻開笑容——可能他會欣喜若狂地放聲尖叫、可能他會抱著她旋轉、可能他會因過度的震驚而哭泣……無論是哪一種,她都樂見。
  
  丹尼斯苦笑,笑她腦容量不夠大,只憑著傻勁往前衝,卻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個蠢女人,夠蠢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又罵我了……」一點都不體諒她,真壞心。
  
  「誰叫你蠢,我不罵你罵誰?!有沒有興趣,有空我替你擴充腦容量,就像擴充電腦記憶體那樣?」
  
  「才不要,聽起來就是很容易失敗的那種大工程。」
  
  「也對。像你這種腦殼,要放太多東西也不可能,會擠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瞭解地下車開門。
  
  丹尼斯跳出車子,笑聲源源不絕,還有更響亮的趨勢。
  
  「好噁心的畫面!你就不能說兩句話安撫我的恐懼嗎?」駱千蝶追了出來。
  
  「我看你不緊張呀。」他回頭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臉上化開了不該屬於他的老成。
  
  「唔?」
  
  駱千蝶這才發現短短幾句笑鬧,她的情緒竟然被撫平——還是有忐忑及即將面對未知的惶恐,但那極端的顫抖卻已消彌……
  
  原來……
  
  丹尼斯用他的方法在告訴她,不要緊張,沒有你想像中的可怕。
  
  如果丹尼斯這麼體貼人,有如此溫柔細膩的心思,她不相信他所敬佩的「決策者」,會是個冷酷無情的惡魔——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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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7 11:24:01

【第九章】

  黑絡循著銀絲而來。
  
  他一直想像銀絲另一端應該落在哪處高級餐廳,卻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楞佇的地方,竟然會是他熟悉到不行的——研究所?!
  
  他再看一次自己的指尖,確認那條銀絲是從他指腹間分泌出來的蛛絲……
  
  「小粉蝶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駱千蝶和張耀中高高興興吃飯的黑絡難以置信地低喃。可是絲線遠遠穿過閉合的門縫,消失在彼端——
  
  黑絡狠狠瞇細了眼。
  
  難道是駱千蝶去赴矮個子的約,半途遇到了研究所的人,被強行綁回研究所?!
  
  想到這唯一的可能性,他憤怒地掄緊拳頭,爆炸性的怒焰佔據了理智,燒紅了他的眼。
  
  「我早該知道你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但是抓走小粉蝶絕對是你們最大的失策!」
  
  他生氣了!
  
  高大身影轉眼間化為虛影,那條細色銀絲上只剩一隻蜘蛛懸著,它沿著絲往前爬——天底下沒有一處的建築物能抵擋昆蟲的入侵!無論它的監視防範有多嚴,對小昆蟲而言,都是可笑的容易。
  
  黑絡的存在太渺小,渺小到沒有任何一個監視器發現它,它也不打草驚蛇,朝著手足緊緊牽扯的蛛絲延伸的方向爬去……
  
  ※※※
  
  駱千蝶環視著復古風十足的屋子裝潢,原先一路走來的高科技產物造景和這裡天差地別,只是薄薄一扇門之隔,竟然隔出了古今迥異的風格。
  
  小苑園的池邊植滿翠綠的柳樹,池裡有荷,週遭湖石叠叠嶙峋好似一群百態的戲獅,有的在咆哮、有的在慵懶休憩、有的在嬉玩追逐。長廊是由精緻雕畫花窗圈掩起來,古色古香,外頭有石橋,有涼亭……
  
  「丹尼斯先生……」
  
  「做什麼?」走在前頭的丹尼斯回頭。
  
  「在這麼古典的環境裡叫你的名字好奇怪……」她覺得自己好像踩進了哪個古裝劇場景裡。
  
  「這是『他』的個人偏好。這裡算是研究所附設的休息區,不過通常不會有人過來。」他繼續往廊道盡頭走去,駱千蝶跟上來。
  
  「為什麼?」不是休息區嗎?還不能隨便進來噢?
  
  「休息時,你好意思拿一桶炸雞可樂來這裡啃嗎?」
  
  又是一個超詭異的畫面。「呃……好像不太搭。」這裡的環境,一點也容不下太現代的東西,連她身穿正常的服飾跨進來都渾身不自在。
  
  「就是說呀!除非被迫陪『他』泡老人茶,否則我們不會進來,情願在研究所裡翹腳看VCD。這裡別說沒有電視,連電風扇也沒有。」丹尼斯在埋怨。最氣的是下雨天,還不能撐色彩鮮艷的雨桑要嘛就是紙傘一把,再不就只剩蓑衣可供選擇。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就到朋友的話劇社去借借看有沒有古裝可穿,不然教黑絡替我做一套……」
  
  「黑絡會做衣服?」他還以為黑絡只會結網捕蚊子。
  
  「會呀!我也很驚訝……其實他真的很厲害,只是他一直沒機會表現……」她失望地低頭看看自己今天穿的那身地攤貨。她可惜的不是衣服的價錢低廉,而是沒能穿出黑絡替她做的衣服,否則她就可以讓丹尼斯也開開眼界。
  
  「他弄了一件好漂亮的衣服,只是動動手,就編出超美麗的圖案。可是他不肯讓我穿出來——應該是說我自己不把話說清楚,所以他才不讓我穿。而他後來繡的那件連身裙,我根本沒勇氣穿。」想到他繡出的那行字,駱千蝶就忍不住想笑又想臉紅。
  
  「我看就算他隨便拿個布袋剪三個洞讓你的頭手能伸出來活動,你都會視為天底下最豪華的禮服吧!」戀愛中的人都很蠢,一塊石頭也視之鑽石。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他的手藝。下回我穿給你看。」
  
  「下回?」丹尼斯停下腳步,定定看著她,不確定地再問一次,「下回?」
  
  「是呀,我下回穿出來嚇死你!」也讓他好好肯定黑絡的本領。哼哼。
  
  「你下回還願意跟我見面?」
  
  「當然呀。」駱千蝶沒有思考就回答。
  
  丹尼斯一震,發現自己竟然覺得……好高興,連唇角都忍不住上揚,是他花了好多功夫才硬將笑痕給壓下去。
  
  「你以為你能直的進來,直的出去嗎?!說不定你還出不去哩!哪裡來的下回?!」丹尼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紅臉色,快速別過臉,用惡聲惡氣來佯裝自己口氣裡藏不住的笑意。
  
  「我……」
  
  「Denis,這樣嚇人不好吧。」沈沈笑聲自兩人面前掩閉的木門後傳來,聽得出是上了年紀的蒼老男人。「進來吧。」
  
  「是她太蠢,不嚇她對不起自己。」丹尼斯推開木門,沈重的「咿呀」聲讓人直想打哆嗦。
  
  屋裡的擺設和屋外相呼應,也是仿古隔局,字畫、木椅木桌雕柱,一應俱全。
  
  駱千蝶看見有個白髮老人正坐在裡面瞅著她笑。
  
  「我特別挑了最幽靜的地方,你還這麼害怕嗎?」
  
  「對不起……」她沒否認,順著白髮老人所指的座位坐下。
  
  這個老人就是丹尼斯說的變態妄為、草菅人命、喪盡天良、心狠手辣、沒血沒淚、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心地歹毒的——「決策者」嗎?
  
  從外表看來,好慈祥……
  
  「原來Denis是這樣跟你描述我的?喪盡天良?心狠手辣?心地歹毒?呵呵……也難怪你會這麼怕我。」白髮老人賞了丹尼斯一記白眼,眼中倒是沒有任何責備,因為他也贊同丹尼斯的描述。
  
  「糟了,忘記先跟駱千蝶說黑爺的讀心能力——」丹尼斯一臉「慘了」的瞠目低語。現在補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喂,我跟你說,心裡不要隨便想些有的沒的,黑爺他會——」話才到了嘴,立刻被白髮老人攤掌阻止。
  
  「噓。」白髮老人抵住自己的唇,要他噤聲。
  
  丹尼斯只能恨恨嚥下所有的話,可是該警告的還是要警告,畢竟是攸關於他。「你心裡愛想什麼都好,就是不準把我扯進去!」他壓低聲音,在駱千蝶耳邊警告。
  
  「我什麼都沒做呀……」駱千蝶被罵得好無辜,還沒弄懂丹尼斯說的是什麼意思。
  
  「腦子裡給我放乾淨點!」威脅完,丹尼斯自行找了張繡墩坐下。
  
  「Denis說話直接點,別介意。」雖然白髮老人已經「聽」到她一點也不介意,仍是客套說道。
  
  「我不會,我已經領教過了。」駱千蝶回道,黑黝黝的眸先是覷向白髮老人,發現他也在看她,下意識避開了他鷹般的目光,但隨即又想到她來這裡的目的,只得努力先打破沈默。
  
  「呃……我今天來的目的——」駱千蝶像猛然想到什麼,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認認真真地朝白髮老人深深一鞠躬。
  
  差點忘了該有的禮貌……
  
  「你不用這麼客氣,坐。對了,你們吃飯了嗎?要不要叫pizza來吃?」
  
  「啊?在這裡吃pizza……會不會太奇怪了?」這個地點看起來只適合吃清粥小菜或是滿漢全席那類中式食物。
  
  「你不喜歡吃pizza嗎?」白髮老人眼旁的笑紋加深加濃。
  
  「喜歡呀!可是……」好像會褻瀆了這古味十足的雅境。
  
  「不會不合適,這個地方本來就是讓大家坐下來用餐的,哪有規定只能吃中式食物,西式食物就不能用?」傻女孩8Denis,去打電話請人外送。你喜歡喝什麼?奶茶好嗎?」
  
  駱千蝶點頭,看著白髮老人交代丹尼斯再加上這項飲料。
  
  她在思索著如何開口。他看來很和善,半點也不像丹尼斯說的恐怖,也不像動不動就準備把人剖開來研究的怪博士,倒像個鄰家老爺爺。
  
  或許,她開口要求的事情,他會願意網開一面……
  
  「我——」她才起了個頭。
  
  「我知道你今天來的目的,你不用說了。」
  
  以為白髮老人是直言拒絕聽她的求情,駱千蝶心一慌,急道:「您別這樣!我知道我的要求是比較過分,可是也請您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趕我走還是怎樣——」
  
  「我『聽』得夠多了,多到可以完全理解你要說什麼。」打從她一進屋子,他幾乎就將她的心思給聽得一乾二淨;言語對他來說,是多餘的。他不是不讓她開口說話,而是沒必要。
  
  「我什麼都還沒說呀!」她急得像要哭了,「我是為黑絡來的……也許丹尼斯先生跟您提過了,黑絡現在住在我家,我知道他是你們研究所的『白老鼠』,對於你們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所以我不敢奢求您會很乾脆地答應我的請求,可是拜託您能考慮一下,不要讓黑絡回來這裡,不要讓他只能成為一個實驗品,這不是他該有的唯一選擇……」
  
  「再加一份義大利面好不好?」白髮老人笑意盈盈地問,與她的話題天差地別。
  
  「呃……好呀。」思緒被打斷,害她只是傻愕地頷首,猛一怔忡,再回神,發覺自己被扯開了話,又匆忙回到重點,「所以……所以可不可以請您高擡貴手,黑絡他——」
  
  「Denis,兩份海鮮pizza——還是你要換成玉米蔬菜?要?好,一份海鮮,一份玉米蔬菜,另外三份義大利面……我看再加個玉米濃湯好了。」白髮老人偏過頭和丹尼斯討論菜單,好似完全沒將駱千蝶的話聽進耳朵裡,放任她唱獨腳戲。
  
  「好。」丹尼斯掏出手機,去料理大夥的民生問題。
  
  「呃……」好像可以繼續發表她的請求了,駱千蝶笨拙地想插話——她向來只有被插話的份,要抓對時機高談闊論對她而言是很高難度的。「如果您能放過黑絡,不再派人來抓他,我會很感激您,他也會很感激您,我們都會很感激您……」原本擬了兩天,準備用來說服「決策者」的草稿,她也背誦了好多回,可是一到戰場,她的腦子根本記不起來哪些條理,她列好的起承轉合、章節段落,現在全部糊成一團,她只能想到什麼詞就捉什麼詞來用,哪管得著哪幾句話反覆再反覆,她仍堅持要把握機會。
  
  「我都聽到了。」白髮老人還是這句相同的話。他聽到的,不僅是她嘴裡那番話,連同她此時心情紊亂、著急,又慌忙想替黑絡說話的求情,他都聽見了。
  
  「在午餐之前,先陪我泡茶吧。」白髮老人替她倒了一杯熱茶,還從一旁的仿古木櫃裡拿出各式茶點良伴——瓜子、花生、豆乾。
  
  白髮老人淡然的口吻,像在敷衍駱千蝶——因為她不知道他讀透了她的心,只以為他根本無心也無意跟她談任何關於黑絡的話題,想藉由東拉西扯來岔開話題。
  
  「拜託您不要這樣……我是抱著很誠心誠意的態度來見您這一面的,雖然我不擅長言語,可能沒有說服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傾聽我所有的——」
  
  「小女孩,我說了,我都聽到了,你不用再重複這些話。來,喝茶,這是綠茶,美白又抗癌。」
  
  「真、真的?」他都聽到了?
  
  「當然是真的,研究報告證實,喝越多綠茶的人,血脂、血脂蛋白、總膽固醇、三酸甘油酯的數值越低,日本的研究也指出綠茶可抗自由基氧化,預防細胞癌化。」他嗅著茶香,小啜一口。「綠茶在八十五度水溫,最能保持綠茶元素及維他命C,趁熱喝呵。」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您真的有聽到我說什麼了?」可是他的表情明擺的就是沒在聽呀!
  
  白髮老人呵呵地笑,「你認為黑絡不屬於這裡,認為我們沒權利再傷害他,既然我們不懂珍視他,就將他讓給你,你願意補足所有我們虧欠他的珍惜,對不?」他復誦她的話,證明他聽得很仔細。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駱千蝶用力再用力地點頭,心裡好感動。
  
  他真的全都聽進去了……
  
  唔,好像有些不對勁……
  
  「您剛剛說的那幾句話……我是有寫在草稿裡,可是我好像忘了講出來給您聽呀……」還是她講了,只是心裡太慌,所以忘記了?駱千蝶蹙起細眉,試圖回想自己到底說過什麼……
  
  「所以,我說,我什麼都聽得很清楚呀。」白髮老人三度重申,不過他的口氣沒有任何不耐煩,猶似極具耐心與孫女兒說話的好爺爺,偶爾幾聲沈笑,表示他的好心情。
  
  「可是我沒講!」她逐項將她踏進屋子後說出口的字句都回顧一遍,終於發覺他說他聽到的東西,根本就不出自她的嘴裡。
  
  「有,你講了,這裡。」白髮老人指指自己的胸坎。
  
  「心?」
  
  「是的。你心裡講的,我都聽到了。」
  
  「為什麼……」
  
  「為什麼我能聽得到,是吧?」他替她講出心裡的疑問。「我是特殊能力者,專長『讀心』,所以你心底想的話,我都可以聽到。」
  
  「那不是科幻小說裡才會出現的……」駱千蝶驚訝地問,但也僅止於驚訝。
  
  「你都能接受黑絡的存在了,對我這種小兒科還有什麼好吃驚的?」在研究所裡的特殊能力者不少,他不是最特殊的一個。
  
  「也對……」比起黑絡由人變蜘蛛,讀心算什麼恐怖的技能呀?駱千蝶很快就接受了白髮老人的說詞。「那,我說的——無論是嘴裡也好、心裡也好,我的要求,您可以給我答覆嗎?」
  
  「說實話,你的話,是很打動我。你的心很乾淨,聽起來非常的舒服。」尤其是那柔軟的溫柔,讓他不禁覺得黑絡真是好運氣,能遇到這樣的女孩。
  
  「嗯嗯。」聽到這樣的評語,駱千蝶覺得成功的機會很大——
  
  「不過還不足以說服我。」
  
  駱千蝶從天堂被轟下地獄,小嘴微微張著,還無法閉起來。
  
  「你單方面的想法,並不等於黑絡的想法。你要留住黑絡,不代表黑絡也想留在你身邊。要說服我,也要讓我聽到黑絡希望的是什麼。」
  
  「他當然是希望……」她停頓了三秒,「我不知道他希望什麼,可是我可以確定他不想回來這裡,他跟我說過的。即使他不想留在我身邊,那也沒關係,他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是這裡,不要再把他當成一件『東西』來看待……」
  
  「你為了一個不見得會屬於你的人而入虎穴,不怕被吃得半點不剩嗎?」
  
  「我……很怕呀。」她實話實說。雖然一進來時恐懼感被丹尼斯消減不少,再加上白髮老人態度隨和,但是沒得到一個答案,她心裡還是浮動不安的。只是所有的躁動,全是為了黑絡,沒有半分是用來擔心自己的處境。「可是我如果沒有勇敢過一次,我以後一定會後悔、一定會痛恨自己的。」
  
  沒錯,這個女娃兒不只嘴上是這樣說的,她的心,更是堅定。
  
  「呃……我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駱千蝶覺得問出來可能會很失禮,但是不問又無法釋懷。
  
  「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才在想,這小女娃究竟能藏多久這個困惑哩。「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做人體基因的研究。」
  
  讀心術果然好方便,完全不用勞動嘴皮子。她點點螓首,等他回答。
  
  「也許,我的確是心理變態。」又是兩聲呵笑。
  
  「這種答案……好投機。」雖然她完全無法反駁這個簡潔有力的回答。
  
  欺負她學不會他那招讀心術噢?有話就藏在心裡,太卑鄙了。
  
  讀到她心裡的嘟囔,白髮老人好笑地搖頭,「因為我替自己說再多辯解的話都沒有用,難脫『心理變態』這四個字,所以我就省略說了。 別在心裡罵我卑鄙,我聽見了噢。」
  
  駱千蝶暗吐舌,回了一個歉然的笑。「像您這樣老是能聽到別人的『真心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呀?雖然說沒有人可以瞞過您,但這樣赤裸裸的人性不是就被您聽光光嗎?」
  
  「如果是你,你想要這種能力嗎?」
  
  駱千蝶偏頭想了想,「這跟問我要不要長生不老是一樣的——會讓人心動,但是仔細去思考,卻覺得這是很恐怖的事。」
  
  「噢?怎麼說?」他幾乎已經聽到她的回答,卻還是問——因為不想讓她覺得在跟一個特殊的人說話,而能像尋常人那般閒談。
  
  「長生不老,自己不老,但週遭的人會呀!即使生命裡一定會有人來、有人去,可是無止無盡過這樣的日子,八成很快就瘋了。而讀心能力,或許任何人心裡想什麼都瞞不了您,但有些事,還是別聽得太清楚比較好。人生呀,有時要在未知的情況下探索會比較有趣吧?」明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說起話來,好像她經歷過多少人生的大風大浪哩。
  
  「所以結論是你不想要。」白髮老人再開口,不是問句。
  
  「能不要就不要。」
  
  「小女孩,你說出我的心裡話了,而且一字不差。」
  
  「真的?」她只是說出自己的感想罷了。
  
  看見白髮老人肯定地頷首,她好似也看見了他因為讀心能力而吃過不少不為人知的苦。
  
  「不需要同情我,小女孩。」白髮老人看穿她此時心底深處對他的憐憫。
  
  「我……對不起。」她低下頭,知道有些人很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同情。
  
  「不要為了你的善良說抱歉。」
  
  真正該說抱歉的人,是他。
  
  他因為異能而被排擠,唯一做出的反擊卻是更瘋狂的研究。他以為自己可以藉以得到莫大的成就感和滿足造物慾,但是年歲越長,再回頭看自己花了大半輩子所做出來的事,空虛感沒有減少,反而是後悔越來越深。
  
  「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不然幾十個叮叮咚咚的水桶在你心裡七上八下的,你也不能真正放鬆心情和我喝茶聊天。」白髮老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善解人意地說道。她心懸著黑絡的事,雖然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總像喉頭有根魚刺梗著,要吞吞不下,要吐吐不出。
  
  「只要我親眼見到黑絡,從他口中聽到確定的回答,我答應你,我會尊重黑絡的決定。同樣的,你也能答應我,無論黑絡要走或要留,你都不會干涉?」
  
  「我可以!我可以答應你!」駱千蝶飛快地說。就算要她立下生死狀,她都可以快快樂樂畫押。
  
  「那好。只要他的答案是要研究所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再出現在他面前,我們就照他的意思。」白髮老人給了允諾。
  
  「好!打勾勾!」駱千蝶捉過他的手,兩人小指勾小指,拇指再蓋下應諾。「我明天——不,晚上就帶黑絡過來見您,讓他親口對您說——」慢著慢著,她太高興了,忘了考慮白髮老人方不方便。「您有空嗎?還是要約改天?」
  
  「你這麼有自信,黑絡會說出你所希望的話?」他此時聽到,她心裡渴望黑絡當著他的面,大聲宣佈——我要留在小粉蝶身邊!
  
  但,這是她的希望,能代表黑絡的希望嗎?
  
  「嗯,不管黑絡會說什麼,至少我篤定他的答案不會是留在這裡。」她咧咧地憨笑,整張小臉亮麗漂亮。
  
  「你有沒有聽過黑絡的『宿命』?」白髮老人突地問。
  
  「宿命?」她眨眼,一臉迷惑。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也甘願了……
  
  一句話猛然跳上心坎,她想起了黑絡曾經在她耳邊這麼說過,聲音很沈卻又很輕,她還沒機會追問,卻被他烙在頸間的吻給弄糊了神智——
  
  「原來黑絡說過這樣的話呵?」白髮老人也在第一時間聽到了,看著駱千蝶爆紅了俏顏,進而雙掌覆在自己的心窩口,不容許他窺聽她心裡的秘密。
  
  「你怎麼偷聽……」她悶悶指控。
  
  「是你自己說給我聽的。」白髮老人佯裝無辜。
  
  「我只是想呀!」她的臉越來越紅。
  
  「用『想』的和用『說』的,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呵呵。」他覺得她的反應很好玩,嘟著紅唇在責備他。
  
  他笑著續道:「黑絡應該是個很害怕愛情的人,這是他的宿命。」
  
  「為什麼?」現在挖掘真相比害羞更重要。
  
  「因為蜘蛛。」
  
  「我聽不懂……蜘蛛有什麼宿命?」請原諒她,她是個昆蟲白癡。雖然遇見黑絡之後,她曾試著去圖書館翻閱一些關於蜘蛛的生物資料,可是一看到裡頭全彩外加放大的蜘蛛寫真,她只敢閉起眼睛,直接翻到最終版權頁。要是問她出版社的地址電話,她還背得出來,可是問她蜘蛛習性,她半個字也沒入眼。
  
  她還是怕盡全天下的昆蟲,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黑絡——至少她現在可以直視黑絡恢復成結網蜘蛛而不再昏倒。
  
  「公蜘蛛交配完,往往會被雌蜘蛛吃掉的宿命。」在一旁叫完外送的丹尼斯說道。他嗑著瓜子,加入閒聊。
  
  「好像有聽過……」
  
  「因為蜘蛛有相互攻擊的本性,所以雌蜘蛛會將眼前的雄蜘蛛視為獵物吃掉。」
  
  「好可怕……」丹尼斯的話直接變成畫面,浮現她眼前。「不過這跟黑絡有什麼關係?」
  
  「他怕被吃掉。」
  
  駱千蝶先是迷惑,似乎覺得這幾句話的邏輯很奇怪。
  
  「那叫他不要愛上雌蜘蛛就好了呀!」不要去招惹體型巨大的雌蜘蛛,就不會成為牡丹花下的一抹死魂。
  
  「笨!重點不是他會不會愛上雌蜘蛛,而是他一直認為,愛情和死亡是畫上等號的。」丹尼斯對於駱千蝶的遲鈍已經很習慣了,乾脆直接給她答案。
  
  駱千蝶楞傻傻地看著丹尼斯,消化著他說的話。
  
  那麼黑絡說的那句——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也甘願了……
  
  是表示他……愛上她了?
  
  她曾經也在心裡這樣小小的自以為是,因為黑絡看著她時,總是那麼認真專注,更曾那麼肯定地用文字說:「小粉蝶是我黑絡的!」讓她不由得受到暗示,雖然心裡也害怕會不會是自己誤解了黑絡的意思——
  
  害怕黑絡只是因為她與他同住一個房間,所以自然跟她熟悉……
  
  害怕黑絡將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想獨佔她,純粹只因為她是他世界裡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
  
  害怕是她自做多情……
  
  害怕根本就是她……單方面喜歡他。
  
  女人,只要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心裡就不踏實。即使看到了再多足以證明自己對他而言是獨一無二的事,心都是不安的。
  
  原來他那句話,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對他而言,愛情是死亡的代名詞。明明知道這樣,他仍願意愛她,而且更說了他甘願……
  
  「你跟黑絡好像。」白髮老人輕笑道。
  
  「我跟黑絡?」
  
  「都有人告訴你們,再走下去,會是死亡,你們卻都勇往直前——你獨闖研究所,抱著就算被架上實驗台支解成一塊一塊也無所謂的想法,他呢,則是踩進他向來最排斥的宿命裡仍義無反顧……你說,像不像?」
  
  丹尼斯同意白髮老人這個論點,不過他要補充,「像。一樣沒腦的蠢。」
  
  他還跳下繡墩,嘖嘖有聲地打量起她來,想看清楚兩人其他相似的地方。
  
  他正準備繞到她身後,卻被某樣東西卡住了腳步——
  
  明明看不見有任何阻擋物,卻又確實走到某個地方就被擋下來,他伸手在半空中舞動揪捉——
  
  「這是什麼?」
  
  他攤開手掌,發現有段絲線在掌心,駱千蝶也半轉過身,一同看向丹尼斯所指之物。
  
  「蛛絲……黑絡的蛛絲。可能是不小心沾到的。黑絡在我房間結了好多網,時常都會粘到衣服頭髮上……」
  
  「這根本不是沾上。你沒看到彈性這麼好嗎?!」丹尼斯看著一端纏繫在她裙頭腰帶,另一端延伸到屋外,他動手扯一扯——唔,還有韌性,像是勾上大肥魚的釣線,魚兒是駱千蝶,蛛絲是釣絲……
  
  丹尼斯本能地順著絲線尋找——
  
  絲線另端,執竿的釣客正怒氣衝天地光著身子狂奔過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4:25

【第十章】

  黑絡來了!
  
  沈著臉、默著聲、火紅著眼、抿著唇、燒著滿身無形赤焰殺過來——
  
  「喂,蠢女人,你有沒有跟黑絡說你要上研究所來串門子?」丹尼斯捉回唯一一絲理智,問著駱千蝶。
  
  「我是瞞著他出來的……」駱千蝶頭一次看到黑絡凶狠的模樣,嚇了好大一跳。
  
  「果然……」丹尼斯摀住臉申吟。
  
  即使倍感無力,他還是準備在第一時間按下手邊緊急按鈕,呼叫研究所的安全人員來拯救他們。
  
  「黑絡,你怎麼會來這——」駱千蝶才想奔到黑駱身邊,但黑絡右拳一收,在他臂膀半舉之時,駱千蝶覺得自己腰際一緊,整個人已經不受控制地狂捲向他——就像打陀螺的倒帶畫面,本該是甩出去的陀螺,此時卻反而回到了玩家手中。
  
  她「滾」回他的臂膀,小腦袋還處於暈眩狀態,眼前又看到一道黑影直直伸向前方,她好不容易克服頭暈眼花,才發現擋在自己眼前的黑影正是黑絡肌理勻稱的臂膀,他的指,正撥弄著指腹間源源不斷的蛛絲,架出一個巨大的蛛網——
  
  「哇——蠢女人,你還不快叫黑絡停手?!」
  
  丹尼斯稚小的身軀抱頭鼠竄,彷彿一隻被蜘蛛糾纏上的獵物,死命想找到生天。可惜一條快又堅韌的線絲破空而來,綁住他的上身,再一扯,他被扯飛起來,直接落入黑絡架好的大蛛網,整具童軀被粘得死緊,再如何掙扎也僅是讓自己更陷牢在絲線與絲線之間。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丹尼斯硬掙得氣喘籲籲,在巨網上像條不斷蠕動的小蟲子。
  
  黑絡原本攤開的五指收攏了四根,只剩食指指向白髮老人。
  
  指節一曲,指尖的絲線猶如有生命的小蛇,直朝白髮老人的脖子收緊,足足繞了十幾圈,只消他再施些力,就能勒斷白髮老人的頸。
  
  白髮老人僅是坐在原地,神情優閒,好似他脖上纏的蛛線不構成任何威脅。
  
  「黑絡,不可以!」
  
  駱千蝶搶在黑絡扯動那條繫住白髮老人頸項的蛛絲之際,整個人撲過去揪住蛛絲,一雙小手牢牢握著。
  
  「你走開,讓我殺了他!」膽敢綁架駱千蝶,簡直是欺人太甚!
  
  「你怎麼這麼沒禮貌!」她氣得朝他的手背用力賞了一掌,清清亮亮地「啪」一聲,但不至於打疼他。「快收回你的蛛絲!」
  
  「他們捉你回來,你還要我跟他們客氣?!」
  
  這種時候還管勞什子的禮義廉恥?!黑絡覺得自己已經夠溫和了,要是他進來時看到的駱千蝶不是像現在毫髮無傷,他才真會讓他們見識什麼叫「沒禮貌」!
  
  「如果不是我有先見之明,在你身上做記號,很可能我就要失去你了!誰知道這群心理變態會對你做什麼?!你還要我懂禮貌?!先跟他們鞠躬問好再開打嗎?!」黑絡火氣還是很旺。
  
  「是我讓丹尼斯帶我回來研究所的!是我要求和他見面的!」
  
  「妳?」火氣瞬間被一桶冰水傾頭灌下,怒焰只剩下最後一抹殘火,全化為錯愕單字。
  
  他可以指天指地痛罵,就是不能罵她。
  
  「是我。」她肯定承認。
  
  黑絡茫然了。「可是……為什麼?你到研究所來,是為了什麼?」
  
  「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來?」說話的人正是神情輕鬆,輕呷綠茶的白髮老人。「她為了求我放過你,單槍匹馬來的。」
  
  白髮老人的話還在耳裡鬧烘烘的,黑絡只能驚訝地看著駱千蝶,「所以……你今天根本不是和矮個子約會,要見面談清什麼,而是從一開始就是要上研究所?」
  
  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來?
  
  如果不是為了你……
  
  為了他……
  
  「我是跟矮個子約呀——」她擡頭看向網上的丹尼斯,正準備指明她嘴裡的「矮個子」是那只——
  
  「蠢女人,你有膽將那隻手指指向我,我就弄顆土炸彈把你炸得屍骨不存!」丹尼斯一面蠢動一面嘶吼,小腦袋左右搖晃,但立刻被蛛絲粘上,只能面朝一個方向,再也無法搖頭晃腦。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不讓我跟你來?」如果她是和張耀中有約,不讓他知道,他可以理解。可是她上研究所是為了他,他是當事人,有絕對參與的義務,而不是讓她單獨涉險。
  
  駱千蝶臉上有兩抹粉櫻紅,「我想自己替你解決這件事,又不希望你面對研究所的人,不想勾起你不快樂的記憶。」口氣好像太看得起自己了,不過這也是她所有的勇氣來源。
  
  黑絡閉了閉眼,又睜開,「你到底是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你不怕被他們生吞活剝嗎?!」
  
  連他都不見得敢獨身殺上研究所來談判,她,一個身高沒他高、體格沒他壯、模樣又沒他凶狠的小粉蝶,竟然敢——
  
  「為什麼大家都問這個問題呀……」而且都不忘威恫她一兩句話,真是的……
  
  「我很怕很怕,怕到很後悔自己沒先寫遺書交代後事什麼的。」她只好不厭其煩再說一次,「可是我覺得今天來這一趟,非常的值得。」
  
  「值得?你和他們談了什麼?」黑絡追問,怕她被這群壞傢夥給騙了。
  
  「你先把蛛絲撤掉。」她要求。
  
  黑絡本來想拒絕,但是望見她瞅他的眼神,只好不甘不願地劃斷指腹的線頭,讓白髮老人脖間的蛛絲沒有殺傷力。至於丹尼斯,還是繼續掛著。
  
  駱千蝶拉過黑絡,來到白髮老人面前,纖掌一壓,就要黑絡向白髮老人彎腰鞠躬。
  
  「你……」腦袋被駱千蝶硬生生壓住,黑絡只得低頭,而駱千蝶陪著他,一塊對白髮老人行禮。
  
  「您問吧,讓黑絡說出他的答案。」駱千蝶對白髮老人說道。黑絡出現在此時此刻更好,可以讓白髮老人聆聽他的回答。「不要忘記我們的承諾噢。」她伸出小指勾了勾,提醒著。
  
  「問什麼?」黑絡要擡頭,立刻又被駱千蝶壓回原位,他不滿地咕噥,不懂小粉蝶為什麼如此堅持要他低聲下氣——眼前的白髮老人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呀!
  
  白髮老人拿掉自己頸間的蛛絲,似乎頗感興趣地拉扯韌度及強度。
  
  許多國家都開始研究生物鋼的用途,除了製成防彈衣,還可以用來代替外科縫線、人工關節及韌帶,未來很可能生物鋼會成為某種趨勢,他乾脆改行來研發這個好了……
  
  笑笑的眼從絲線挪到黑絡及駱千蝶身上,兩人躬身等待他開口。
  
  對於眾人而言,這是沈默的一刻,但對他不是。他耳裡聽見黑絡對他的低咒,咒罵的卻不是氣他將他弄成人蛛不分的體質,而是擔心他對駱千蝶做了什麼壞事。另一邊,他聽著駱千蝶屏息等待的鼓躁心跳,她在等著聽黑絡的決定——
  
  「絡,你想回來研究所嗎?」良久,白髮老人問了。
  
  「開玩笑,誰想回來呀?」黑絡用一種很淡漠的冷哼回應。沒有小粉蝶的地方,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駱千蝶則是高興聽到這個答案——雖然也有小小的失望湧現,她沒聽到最想聽的句子……
  
  「那麼,你想去哪裡?」白髮老人再問。
  
  「去我想去的地方。」你管不著,哼哼。
  
  「哪裡呢?」白髮老人不放棄。
  
  「沒有你們在的地方。」他還是跩得不想說。
  
  「該不會是你連自己能去哪裡都不知道吧?」
  
  黑絡被說中了心事。
  
  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似乎也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想要跟著駱千蝶。
  
  未來該怎麼走下去,他是很茫然。 本來想在角落織網織一輩子就算了,但現在,這個心願已經被他自己推翻,他不想單純只成為一隻蜘蛛,他知道,要能擁有駱千蝶,他勢必要拋棄一種身份。
  
  他不覺得可惜,兩個身份並不能讓他得到滿足,捨棄其中之一,他知道駱千蝶會補滿那個缺。
  
  二減一,再加一,仍然可以成雙,而且這個雙數,是圓滿的。
  
  「黑絡……」駱千蝶拉拉他的手,不知是在鼓勵他或是催促他。
  
  他的黑眸緊咬著她,看著她為他憂心忡忡的臉蛋,心裡是不捨,卻又感動。
  
  遇見了她,他渴望能被人愛著、關心著,渴望有人將他放在心上,渴望越來越多的貪心……
  
  「我想留在你身邊。」
  
  他回答白髮老人的問題,眼神卻半分不離開她,說得堅定,一字字,清清楚楚。
  
  那是他的願望,也是他的貪心。
  
  那張近在咫尺且染著擔憂的俏顏逐步輕皺起來,閉起了濕潤長睫,細眉不再是漂亮的彎月弦形,擰成了八字眉,小巧鼻翼泛開了赤紅,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痛苦,可是她的唇,卻是笑得好開,露出了白玉貝齒。
  
  眼淚滴了下來,唇線卻像飛舞上揚。
  
  她想聽的,就是這句話。
  
  「小女孩,我替你問出了這句話,高興嗎?」白髮老人笑呵呵的,精明的眸光因為笑彎了眼而被隱蔽,只剩下溫暖的慈祥。
  
  駱千蝶懂他此時的暗喻。「您……又偷聽了……」哭哽的聲音還不忘再指控他兩句。
  
  可是她謝謝他,真的打從心底謝謝他……無法開口,就用力在心裡想,反正她知道,白髮老人又會讀得乾淨——
  
  謝謝您允諾會放過黑絡,謝謝……
  
  謝謝您告訴我關於黑絡宿命的事情,謝謝……
  
  謝謝您讓我聽到黑絡心裡的聲音,那對我而言有多重要,謝謝……
  
  雖然黑絡今天會變成這樣,您難辭其咎,但是您後悔了,也希望能補救,我會替您把一切補償給他,他曾經失去的、沒有感受過的,我會一項項補給他,謝謝您……
  
  白髮老人越是讀,越是深咎。她每一句謝謝,都撥動他心上名為歉疚的弦。
  
  「這是我欠他的。你的請求,我會做到的。」
  
  最後,白髮老人只說了這句話。
  
  她的道謝,讓他倍感沈重,也無力駝負……
  
  駱千蝶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了!
  
  「黑絡,他答應要放過你了!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捉你回去,你可以光明正大站出去!可以有自己的新生命了!你不再是研究所的白老鼠了——」駱千蝶又哭又笑,開心地抱住黑絡嚷叫雀躍,甚至開心地賞他左頰一個響吻,隨即又放開他,跑去親白髮老人的臉頰,連架在蛛網上的丹尼斯都沒逃過她的口水洗臉,親完又再補親黑絡的右臉一記,忙碌得像只採花粉的粉蝶。
  
  「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我只回答了幾個問題,你就說他會放過我?我想,回去之後,你得從頭說給我聽。」黑絡雖然仍處於狀況外,但是面對小粉蝶獻吻,他還是承接得很快樂。只是第二吻之後,他圈抱住她,不讓過度狂喜的她又將口水浪費在白髮老人和丹尼斯臉上。哼!
  
  「她讓我看清楚,站在最前頭保護人的,可不一定要是男的。」白髮老人還是相當讚賞她的勇氣。即使她心裡很害怕,但是誓達目的的努力戰勝恐懼,遠遠淩駕其上。「與黑澔身旁那個女孩一樣,雖然表現方式不盡相同,卻同樣勇敢。」
  
  「黑澔……」黑絡之前聽丹尼斯說研究所的裘德找到了他,他現在呢?又被關回那狹小的牢籠裡了嗎?
  
  「你不需要想得這麼絕望。我們是找到了黑澔,但正確來說,我們放過他了,就像放過你一樣。」白髮老人不意外黑絡會將他們想得惡劣。
  
  「你怎麼可能會這麼乾脆?!對你而言,我們是你一輩子的心血……」
  
  「是呀,我花了大半輩子的心血……」
  
  可是白髮老人卻沒再說下去,沒針對這個問題表達更多的意見,似乎代表著一切已經到盡頭,該說的、要說的,都畫下了句號。
  
  ※※※
  
  「這裡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多蛛線?」
  
  就在屋裡陷入短暫的沈默時,門外走進來一個牽著小孩的大女孩,她一手忙碌撥開擋路的蛛絲,還不小心被纏上,花了好大功夫才掙開,舉步維艱。
  
  「盼盼,抱我啦!我被纏得都不能動了——」她手牽著的小孩童軟軟地嚷求。
  
  「別逗了,你整具加起來有一百多公斤,我哪可能抱得動你?!」大女孩最多也只能努力拉動他,將他從蛛絲裡拖出來。
  
  好不容易,一大一小才來到白髮老人身旁。但是大女孩第一眼就落向全屋裡最醒目的黑絡身上——一個全身光溜溜的男人杵在那兒,很難教人忽視。
  
  「黑絡?」
  
  「黑盼盼?」
  
  她與黑絡同時指著對方喊出名字。黑盼盼推推眼鏡,唇角有些快意的笑,「你也出現啦?怎麼丹尼斯這麼厲害,一隻幾公分大小的結網蜘蛛也能找到?」她望向網上的丹尼斯,將他的狼狽視為笑話,「不過你出現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一直沒能給你也很麻煩,淩霄總是在我耳邊叨叨唸唸的。」
  
  「淩霄——他……沒死?」聽到黑淩霄的名字,黑絡忙追問。他們明明就親眼見到黑淩霄倒下去了……
  
  「呸呸呸,他還活得好好的,別咒他。」黑盼盼一隻小手在他面前揮呀揮的,好像他說的話有多臭似的。「我怎麼可能會讓他死掉?他要是死掉了,我又怎麼可能還在這邊嘻皮笑臉?」黑盼盼打開自己肘上掛著的小包包,努力摸索著要給黑絡的東西。她一直隨身帶著的呀,怎麼找不到……
  
  「對呀,要是小黑死掉,盼盼說不定也活不下去了。」黑盼盼旁邊的小孩童插嘴,終於讓黑絡的注意力往下挪。
  
  「他……」好熟悉的模樣,似曾相識……
  
  「呀!淩霄的小孩?」
  
  他知道黑盼盼一直很愛黑淩霄,只是兩人進展已經如此神速了嗎?這小孩看起來也有三歲了吧?
  
  「當然不是。」黑盼盼搖頭,覺得黑絡吃驚成這樣頗有趣。他以為「白老鼠」能生出什麼東西來嗎?就是因為基因被弄混的他們沒辦法生出小孩,所以她才異想天開來填補這個缺憾——
  
  「這台是我的電腦主機,我替他做具身體,讓他像人一樣能自在活動,準備拿他來當小孩疼,所以小孩像爸爸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她擰擰小孩童彈性與真人無異的矽膠臉頰。若不仔細瞧,根本無法分辨出他與正常人類有什麼不同。唯一的缺點是這個假軀體沒辦法跟著年紀成長,永永遠遠就只能是這模樣。
  
  「我才不承認小黑是我爸!」小孩童非常叛逆地甩過頭,小小年紀就可以預見他長大的不孝。
  
  「我會替你加上這項程式的,只要出現『小黑』兩字,就會主動替換成爸爸,出現『盼盼』,你就等著叫我媽吧。」
  
  小孩童倒抽口涼氣,「那我以後在路上看到叫小黑的流浪狗——」心裡湧現不安。
  
  黑盼盼回以冷笑,「你只好希望你不會遇到。」否則就可以看到小孩童對著野狗喊爹的奇景。
  
  「盼盼,不要對我這麼殘忍啦……好嘛,我會自動自發喊他爸的,你不要改我的程式啦……」小孩童哭聲淒厲,抱住黑盼盼的大腿磨蹭。但是由於用來代替淚腺的水管還沒裝上,所以他的雙眼及雙頰仍是幹幹的。
  
  「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就別讓我『贓』到你背著我又對黑淩霄沒大沒校」她一指就戳向他的額心,嚴重告誡。
  
  「嗚……」小孩童點頭再點頭。女人,你的名字叫見色忘友!
  
  黑盼盼倒出整個小包包裡的東西,終於找到那薄薄的一片——
  
  「喏,淩霄替你們大家要的。」她指尖拈著,遞給他。
  
  「這是什麼?」黑絡滿臉問號。
  
  「身份證!」發出驚呼的人是駱千蝶,她看著上頭的照片,正是此時將她摟在懷裡的黑絡。
  
  「照片是合成的,可能會有些不一樣。誰教你們的照片少得可憐……不過全台灣沒幾個人的身份證和現在的模樣湊得著邊啦。」她黑盼盼身份證上的大頭照還是國小拍的哩。
  
  「這樣是不是表示……黑絡他……」駱千蝶激動地攀住黑盼盼的手。
  
  黑盼盼瞧著抖著聲音說話的她,很興味地揚起唇。
  
  「沒錯。從今天開始,他有了新的身份,不再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黑絡』也不只是他的一個代名,他有兄弟姊妹,大哥叫黑澔、大姊叫黑凝、二哥是黑淩霄、最小的姊姊是黑婕,他排行老麽……毫無破綻的身家祖譜我都處理好了。我爺爺之前剝奪的人生,我負責替你們補齊,至於之後你們要怎麼過,就由你們自己去寫吧。」後續的故事,不會再有人插手了。
  
  「黑煉呢?他不在這些名單之中,難道他——」死了?
  
  黑盼盼笑笑地拿起黑凝的身份證,等待遇見她時,也能送她一份禮物。
  
  她翻過背面,亮給黑絡看,「黑煉是你大姊夫噢。」身份證後頭的配偶欄寫得清清楚楚,她已經直接讓這兩人成為名義上的夫妻。
  
  「原來如此——」黑絡瞭解地點頭,卻沒空再多問什麼,因為他懷裡的小小嬌軀哭得一顫一顫的,讓他無法忽視。「小粉蝶,你怎麼哭了?」
  
  「他們……都是好人……真的都是好人……」駱千蝶很努力讓自己口氣平穩,可是才開口,就一路哭到底。「謝謝你們……」她雙手捧著身份證,彷彿它沈重得快要讓她無法負荷。
  
  她誠心誠意將腰彎著幾近九十度,向丹尼斯、白髮老人和黑盼盼行鞠躬禮,一人一個,誰也沒漏掉。
  
  「真的,很謝謝你們……」
  
  黑盼盼看著準備離開研究所的黑絡和駱千蝶已經相偕走到好幾公尺外的廊道上,駱千蝶還是不斷回過頭向他們三人敬禮,而且每一回都不含糊,保持九十度,完全日本式的鞠躬方法。
  
  「有沒有覺得……被謝得很汗顏?」黑盼盼扳指算來,駱千蝶已經敬了二十次禮——呃,再追加一次,二十一次。
  
  「她這種感激,比直接轟一拳給我,痛罵我心理變態更讓人難受。唉……」白髮老人根本已經不忍再看,轉過身背對門口。這樣就可以不用再瞧見駱千蝶躬身道謝的模樣,看了他揪心。
  
  「而且她還不是表面做一套、心裡想一套噢,她表現出來的,還比不上她心裡滔滔不絕的謝意千分之一。」黑盼盼聽得很清楚,相信白髮老人亦同。
  
  「她怎麼沒去想,若不是我們,黑絡根本不會落得現在的下場?她該有的是怨懟,而不是感謝我們……」這簡直是被人捅了一刀還向加害人磕頭謝恩。
  
  遇上駱千蝶這樣的小笨蛋,全天下的加害人都會內疚到無顏見江東父老。
  
  「二十二次……」
  
  ※※※
  
  「我不懂。」
  
  「不懂什麼?」
  
  駱千蝶才再度朝古屋鞠完躬,便被黑絡捉住纖細手臂,加快離開研究所的步伐。也許是獲得白髮老人的首肯,他們離開的道路暢行無阻。
  
  「黑絡,你說不懂什麼?別只是氣呼呼往前走呀!你在生我的氣嗎?」
  
  「對。」他回答得很僵硬,像在隱忍著氣焰。
  
  「我做錯什麼了?」
  
  「不要再對他們敬禮了,他們不配!」終於在駱千蝶旋過身,想再來一次九十度大敬禮時,黑絡將她扯回自己面前,兩隻大掌自她的腰肢將她架起來,讓她嬌小的身高可以與他平視。
  
  他氣她對他們如此低聲下氣,更氣是因為他,才讓她必須如此!
  
  「怎麼會不配呢?我是真的很感激他們……要不是丹尼斯先生,我怎麼可能進到研究所裡,又怎麼能見到『決策者』?」駱千蝶不想讓黑絡花太多力氣撐抱起自己,所以她將手臂攀在他未著寸縷的肩頭,讓自己掛在他臂彎間,減輕他的使力,微紅的小臉努力忽視自己整個身體正貼在黑絡光裸的健軀上——他的衣物因為變身成蜘蛛而散在研究所外頭,在兩人走到外頭之前,他都將一絲不掛地撩撥她的羞赧。
  
  駱千蝶保持口氣的平穩,「要不是『決策者』爺爺仁慈,我又怎麼可能順利跟他好好談,他又怎麼肯耐心聽我說完話……還有那位盼盼小姐,你知道她給的是什麼嗎?一個活生生的你!她讓你有資格找工作、銀行開戶、考駕照,甚至是選舉投票……你可以享受所有的權利和義務!」
  
  她幾乎想親吻膜拜起手中那張全新的身份證了……好,回去找個小相框把身份證框起來!
  
  「這些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黑絡不太能感受到她的開心所為何來,只是對她此刻的笑靨明亮燦爛感到高興。
  
  「這些才重要!你覺得稀鬆平常的事,就是生活呀!雖然它不比你以前的人生起起伏伏,但是,平平凡凡卻又充充實實,這也是我希望你可以得到的新生活……你教我怎麼能不謝謝他們?」駱千蝶笑覷著他。這大笨蛋,應該欣喜如狂呀!怎麼反而像個局外人呢?讓她的喜悅顯得太過火。
  
  算了,反正她熟悉的黑絡就是這樣,對於自己的事,總是置身事外。沒關係,她替他高興就好——
  
  黑絡喜歡她現在靠他這麼近,他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以及暖呼呼的氣息,漂亮的柔眸有著方才淚水洗滌過的晶璨,小巧的鼻尖染了薄紅,是哭過的痕跡。
  
  「換個角度想,是他們造成今天的局面,由他們來收場也是天經地義的,何必要感激他們?」他說著,瞧見駱千蝶靠得更近,原本攀抱在他肩膀的手改為輕捧他的後腦。
  
  「笨黑絡。」額心抵著額心,她搖頭,一併牽動了他。「但是,這不是他們的義務,他們沒有義務做這些。他們可以不要的,可以拒絕聽我們說話……你不要換個角度想,就照我這個角度去想,這樣你就不會想仇視他們了。不恨人,就等於不恨自己了。」
  
  她不陪著他怨恨、不陪著他自哀,因為她知道這些負面情緒並不能讓他過得更好。如果人生從此時開始,她也希望是個美麗的起點。
  
  他閉起眼,深吸了口氣,像是正準備對她的論點發出什麼火力強大的反駁,但是再開口,卻只是少少三個字——
  
  「傻千蝶……」
  
  以及更多的笑聲。
  
  順著她的角度去想,連他都忍不住想回頭對研究所裡的三個人磕頭謝恩了。
  
  謝謝他們讓他見到如此開心的駱千蝶……
  
  她聽著他寵溺罵她,不帶任何責備,呵笑地圈抱住他,小腦袋舒舒服服枕在他的肩窩,不打算自己下來走路了,要他抱著她走。
  
  「走吧,我們回家了。」
  
  駱千蝶打了個呵欠,在他頸問笑答——
  
  「好,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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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7 11:24:44

【尾聲】

  只有上午兩堂課的駱千蝶先替黑絡繞到附近裁縫店去買了他要的各色絲線,一回家,她驚訝地看看手腕,再擡頭望著身穿圍裙,在客廳掃地的姊姊。
  
  「姊?你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平常沒到晚上十一點都很難見到人影耶,神奇。
  
  「我把老闆Fire了!」駱麗心氣憤難平地掃起滿屋子的灰煙,「他竟然摸我屁股!老色狼,也不想想他秘書兼老婆就在他身邊,可惡!我想也沒想就抱起桌上所有資料夾往他頭上砸過去——」然後落得現在在家掃地的結局。人世間的公理正義已死!
  
  「噢……他實在太差勁了。」她知道姊姊只有在心情極惡劣時才會做家事來發洩。
  
  見駱千蝶要回房間,駱麗心叫住她,「千蝶,你最近是怎麼回事?房間也不整理一下。姊姊今天進你房間,竟然看到好多蜘蛛網……你不是向來最怕些昆蟲的分泌物什麼的嗎?」她數落著,「還有,我在你房間瞧見——」
  
  「你進我房間?!」駱千蝶瞪大眼,腦中立刻想到黑絡的安危——他有沒有被姊姊發現?!
  
  「我替你整理好房間了,還打死一隻又肥又大的蜘蛛——」
  
  「妳打了蜘蛛?!」這回,駱千蝶幾乎是驚嚷尖叫,手裡的彩色絲線散了一地,四面八方地滾混開來。
  
  「對、對呀……」駱麗心被嚇得縮縮肩,怯怯伸出抖顫的食指,「打了一隻……」她頭一回看到妹妹反應如此激動。
  
  「黑絡!」駱千蝶心頭一顫,飛奔進自己的房間,爬到書櫃上方,黑絡最常待的絲網——
  
  沒了。沒有黑絡,沒有絲網,甚至連一顆灰塵也沒有!
  
  駱千蝶慌張地再趴到床底,她記得黑絡在這裡也結了一個備用網子——
  
  沒有!沒有黑絡,沒有絲網!什麼都沒有了!
  
  駱千蝶邊找邊哭,眼淚再也控制不祝
  
  「黑絡……黑絡……你在哪裡?快出來……不要嚇我……」
  
  她抹掉阻礙視線的淚水,不死心地再爬上書桌,探頭去重新檢查書櫃上頭,小手在原本結了個漂亮蛛網的地方摸索探尋。
  
  「千蝶……到底怎麼了?」駱麗心半縮在門外,看著寶貝妹妹彷彿發瘋似地在小小房間裡又哭又叫,含糊地哽喊著誰的名字……
  
  駱千蝶半跪在地上,雙手不住地探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找到了門口,她擡頭望向姊姊,一臉小臉已是淚痕狼藉。
  
  「你用什麼東西打他的?!」
  
  「呀?拖……拖鞋呀……」
  
  殺人工具!
  
  駱千蝶動手去搶姊姊腳下的拖鞋,嚇得駱麗心根本不敢掙扎,讓出自己左腳的鞋子。
  
  駱千蝶死抱著「殺人工具」,嗚嗚嚶嚀起來。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黑絡……」
  
  駱麗心愕然,剛剛好像聽到妹妹喊出什麼名字,但她沒聽得很清楚。
  
  「你、你還幫房間裡的蜘蛛取名字?」
  
  這個駱千蝶還是她認識的那個駱千蝶嗎?
  
  以前她替妹妹拍死她房裡的昆蟲,都能獲得英雄式的歡呼,為什麼這一次打死區區一隻蜘蛛,卻讓她像是罪大惡極的兇手?!
  
  「黑絡才不是蜘蛛……黑絡是黑絡……就算他是蜘蛛,他也是黑絡呀……」哭擰的抖音已經很難分辨,駱千蝶還像在繞口令一樣,「我還沒告訴他……我還沒跟他說,我要以他為主角,畫一本屬於他的繪本……我還沒跟他說……他做的那件衣服,袁媛她們好喜歡,直說要他包辦所有的戲服……我還沒跟他說……我一點都不怕他了……我還沒跟他說,我好高興他說要留在我身邊……我還沒跟他說……我……我……」
  
  她哭顫了起來,除了嗚咽,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個字。
  
  如果沒機會說給黑絡聽,那就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了……
  
  「麗心姊,我買回來了。」客廳傳來開門聲,以及放下大包小包沈重塑膠袋的聲音。
  
  「噢……先放著,你快過來,千蝶哭了……」駱麗心像找到救星似地朝客廳招手。
  
  「呀?」腳步聲走近。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哭得這麼慘?我只是告訴她,我替她整理房間和清除害蟲罷了……」駱麗心說得好無辜。
  
  駱千蝶鬧烘烘的耳朵已經無暇去聽姊姊在和誰說話。或許是黃智安,也或許是張耀中,她一點也不想去在意——
  
  「怎麼哭了?」
  
  有雙臂膀抱住了駱千蝶,她掙動,不讓任何人碰觸她。
  
  走開!走開!
  
  臂膀沒被驅趕開來,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她撼動不了鐵牢般的雙手,只能圈抱住胸口的拖鞋,任憑自己淪陷。
  
  「黑絡……嗚……走開!我只要黑絡……誰都不要……我要黑絡……」她像個踢蹬大哭的孩子,任性吵鬧地只想得到心愛的物品。
  
  「好呀,給你呀,小粉蝶。」她願意要他,他還有什麼好拒絕的?都滿意得可以瞑目了。
  
  熟悉的暱稱,是駱千蝶每天都要聽上好幾回的。她坐在書桌前畫圖時,黑絡坐在床上縫衣服,常常就這麼喚她,要她充當模特兒替他試衣服。再不就是每晚睡前,兩人閒聊到自然睡去,這三個字不知道會出現多少次,她算也算不出來……
  
  駱千蝶訥訥擡頭,淚花的眼,望進黑絡伏低頭、沈沈淺笑的側顏,他的劉海隨著他的呼吸吐納及輕笑而搔動著她的肌膚,酥麻燥癢的感覺、溫溫熱熱的鼻息,不是幻覺,好真實——
  
  「黑絡……」她伸手去觸摸他,像在確認他的真假。
  
  「你還要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尖,笑著詢問她剛剛的話還做不做數?
  
  「要!我要!」原本輕撫的柔荑整個緊抱住他,用行動來輔助她的肯定,好似超害怕下一秒他就會「咻」的一聲不見。
  
  「我以為你被我姊姊打、打死了……」她哇的一聲,又哭了。
  
  「喔……這就是你抱著拖鞋哭的原因呀?」他戲謔問。
  
  「你還笑……」她真的以為他死在拖鞋底下。尤其是姊姊說她打死一隻又肥又大的蜘蛛時,那股打從腳底冷上來的恐懼幾乎要凍結她全身的血液。
  
  被駱千蝶可憐兮兮又浸泡在水光裡的眼神給控訴,黑絡趕忙收起笑容,陪著她一塊板著臉,佯裝嚴肅。
  
  「我沒被打到。我被你姊姊看到時,我正好變回人形在裁衣服。」黑絡在她耳邊輕語,不讓站在他們身後一臉擔心的駱麗心聽到半個字。
  
  「那……那也很糟糕呀!」有個大男人坐在她的床上,又被姊姊抓包,應該會很難收拾。「呃,那個時候,你有穿衣服吧?」她知道黑絡偶爾會忘記自己渾身春景無荊
  
  黑絡搖搖頭,駱千蝶一臉昏眩。
  
  好糟……
  
  「所以我被你姊姊叫到客廳去罵了一頓。」駱麗心還逼他背出祖宗八代、交出身份證明、坦白認識自家妹妹多長的時間、拷問工作學歷、愛不愛駱千蝶、什麼時候打算娶她、婚禮要幾桌等等之類的問題——
  
  「然後呢?」姊姊沒拿菜刀出來砍他嗎?
  
  「然後,我們就聊起來啦。」還相談甚歡哩。看得出來駱麗心對他印象還不差——只除了她以為他已經把妹妹駱千蝶「吃掉」這一點很不能諒解。「後來她請我去替她買些沙拉油、醬油什麼的,再回來,就看到你在哭。」
  
  「那房間裡怎麼會冒出一隻蜘蛛?」那只慘死在拖鞋下的屍體又是哪來的?
  
  「不知道。可能是你窗戶沒關好,被風吹進來的吧?」到今天為止,他都沒發現房間有入侵者,否則他這個「二房東」早就跳出來料理掉「它」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她嘀咕。
  
  「有。我也是這樣進來的。」他正是活生生的實例呵,有蜘蛛倣傚他也是很正常的。
  
  「抱歉打斷你們一下……你們兩個解決問題了嗎?」駱麗心戳戳黑絡的闊背。沒聽到妹妹的哭聲,她猜想黑絡安撫完妹妹的情緒了。
  
  「呃……」駱千蝶這才想到姊姊還在現常她離開黑絡溫暖的懷抱,抹抹哭花的臉蛋,讓黑絡牽著她一塊站起來。
  
  「姊姊……」
  
  駱千蝶揚起濕潤的長睫,先瞧瞧駱麗心,再瞧瞧黑絡,背在身後忐忑不安的柔荑感覺到黑絡輕輕握住了她,先是有縷銀絲戲弄似的悄悄纏住了她的小指,緊接著是他的長指彎起,比那段銀絲更纏人,勾住她不放——
  
  他笑覷她,讓她也跟著笑,小指回勾住他,誰也不肯讓對方離開。
  
  「我正式跟你介紹,他是黑絡,我的男朋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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