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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3:47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1 23:50 編輯

作者:鄭媛
書名:小妾

【內容簡介】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詭異……
回想起剛才他臉上的表情呀……那才叫經典!
她沒有任何不好,甚至是太好,
只是這太好、太善良、太賢淑、太端莊──也太教他失望。
說什麼「夫君為天,妾為地,地不敢與天齊……」
這絕對是個徹徹底底非常該死的錯誤!
第一次見面,不畏權勢、膽敢拒絕太后禦宴的她,不卑不亢,冷淡高傲;
她不像平凡的格格、庸碌的俗花,特別得讓他心動不已……
正因為她是那樣的她,所以他想要她!
可一夜之間,他的新娘卻像個木偶,等待他一扯一拉才知開口說話……
是,她是秀外慧中,沒有半點特立獨行的奇怪思想,
而那雙美麗的眸子裡,更沒有了初見那一日的光采與驕傲。
是他看錯了嗎?她到底在玩什麼遊戲……

第一、四、九章待審核未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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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4:49

【第一章】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他原以為,見過她罷,他肯定能調頭就走,船過水無痕。但事實是,他被那雙冷淡無爭的眼神給迷住了。

  「就是她?」他斂眉低眼,問身邊侍從。

  「對。」

  「她不像個格格。」

  她美得水秀,氣質像南方佳麗,身上又穿著民間衣褲,壓根不像個格格。

  「看似不像,其實正是她。」

  他咧嘴,英俊的笑臉挾了三分邪氣。

  「貝勒爺失望了?」侍從悠悠問。

  「失望嗎?」他笑,若有所思盯住遠處的她,如狼似虎。「倒也未必。」他給個定論。

  「貝勒爺考慮她?」侍從掀眉,也笑了。「這意濃格格是祥府貝子之女,祥貝子在朝廷裡無權無勢,只要聽聞是皇太后做的主,祥貝子必定欣從。」

  聞言,婁陽貝勒卻收回目光,低斂的眼眸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說他是被那雙眼神給「迷住」,其實也不太正確,他只是「好奇」。

  他好奇,區區一名貝子之女,竟然膽敢自絕於太后禦宴。

  「她不去禦宴,為了什麼?」他悠悠問。

  「聽說,只為當日祥府夫子有兩堂例行教課,格格不願失學,故而,未赴禦宴。」

  「不願失學?」聞言,他嗤笑。

  侍從不明所以。

  「借口,大膽,荒謬。」他冷諷。

  「貝勒爺?」

  「她分明是不想去,說什麼例行教課,不願失學,簡直是欺君!」

  侍從屏息。

  這批判實在夠嚴厲了!

  嚴厲得讓他的侍從,實在不知如何接口。

  但就在這個時候,侍從見到他主子口中那「借口,大膽,荒謬」的女子,起身步出門外,走進了院子。

  ***

  在柳先生的畫室裡坐不多時,意濃就已經發現,那名站在屋外的男子,自從走進這院落之後,那一雙大膽的眼睛,便一直牢牢地盯住自己。

  那目光太直接放肆、太自信狂妄。

  「格格,您也瞧見了吧?」侍女元喜,俯首在主子的耳邊低語。

  「瞧見什麼?」

  「您不可能沒瞧見!」元喜壓低聲音,表情透著嫌惡。「那眼神,真教人躲也不是、避也不是!究竟是打哪兒來的臭男人,怎敢這般唐突格格,簡直大膽無禮至極點!」元喜忿忿不平地道。

  「那只是個登徒子。」意濃絲毫不以為意。

  因為動怒有違她的本性。

  「既然是登徒子,元喜這就代格格罵他去!」元喜說風是雨,已經準備上前罵人。

  「站住,」意濃喚住她。「你這性子怎麼十多年不能改?總是如此莽撞,徒然惹事生非,這究竟是誰教你的?」

  「格格——」

  「別喊我,我可沒這麼教你。」意濃站起來,準備離開柳先生的畫室。

  畫室雖大,可只有一個出口,因此她離開之時,不可避免會經過門外「那人」的身側。

  但這又如何?

  意濃步出門外,越過他,視而不見。

  儘管她明白,他仍舊盯住她,目光如狼似虎,牢牢攫緊不放,非常狂妄。

  然她依舊走得雲淡風輕。

  她越過他,因為不在乎,因為不相干,所以儘管他的目光盯得再牢,意濃也不擱在心上。

  「祥府千金,意濃格格?」

  「那人」開口了,就在她與他擦身而過之際。

  意濃停下腳步,可卻不回頭看他一眼。

  男人主動繞到她身畔。「祥府千金,意濃格格?」他再問一遍。

  這回他對住她問,聲調低沈而柔嗄,噙笑的眼眸流露出一抹深沈醇厚的溫柔。

  可意濃不喜歡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雖溫柔,但凝視一名陌生女子,這樣的眼神卻太露骨。

  「格格不會說話?抑或是不想回答?」他低柔地問。

  她回眸,直視他的眼睛。「我就是意濃。」直截了當地道。

  他笑。「久聞不如一見,格格果然沒讓在下失望。」

  「我該認識您?如何叫做沒讓您失望?」她問,口氣冷淡。

  「你不必認識我,我認識你,這就夠了。至於如何叫做沒讓我失望……」他咧嘴,衝著她笑,嗄聲說:「今日見面,才見識到格格的氣質與眾不同,令人回味。」

  意濃深深看他一眼。

  她該明白這隱晦的意圖嗎?

  這樣放肆的調情,來得也未免太有自信,自信得也未免太教人覺得可笑。

  想到此,她還當真抿嘴一笑。

  「格格笑什麼?」他挑眉。

  那笑靨嫣然、美艷如花,動人得讓他想追究,她為何而笑。

  「笑,有時只是因為感到荒謬。」收斂笑容,她正色看他。「人們因無可奈何、大悲大喜、恍然大悟、甚至不可思議而笑,更多時候,言語實在不能解釋突如其來的笑,如同現在,此時此刻,我笑,卻說不上為何而笑,只是覺得……好笑而已。」她要笑不笑,忽然對他說上一長篇啞謎。

  他瞇眼。「格格在打字謎?」

  「是嗎?也許。」她又笑,然後轉身走開。

  「既不是字謎,那就是高傲了。」他說。

  她止步。

  他撇嘴,信步走到她身邊。「把話說得似是而非,讓人不解,原因有三:一者驕傲,二者輕慢,三者自矜,敢問格格,屬於何者?」

  她擡眼看他,他狀似溫柔,英俊笑臉一派溫存殷切。

  她看他許久。

  對一名女子來說,這樣瞪著一名陌生男人,這時間實在是太久。

  可他真有耐心,他讓她看,憑她看,任她看。

  「三者皆非。」她終於開口,瞪著他說:「或者,三者皆是。您認為是何者,便是何者,因為您心底如何想,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話聲才落,她轉身便走了。

  元喜跟上主子之前,忍不住回眸看了那「登徒子」一眼……

  說實話,元喜從來沒見過這麼俊的男人!

  雖然主子說他是個登徒子,可元喜想,這世上竟然有這麼俊的登徒子,做女人的,恐怕也難以怒目相向。

  兩人剛走,婁陽的侍從就快步跑到主子身邊。

  剛才兩人就在這院落裡對話,他要想聽不見也很難。

  「貝勒爺?」侍從輕聲叫喚他的爺。

  婁陽沈著臉。

  「貝勒爺,這會兒格格已去遠了,貝勒爺打算回府了嗎?」侍從只好問。

  「你聽見了,剛才她怎麼回我的話?」婁陽開口,悠悠問起。

  侍從愣了會兒,才趕緊答:「是。」

  「她回得真好,不卑不亢,冷淡高傲,是嗎?」他再問。

  「是。」侍從垂首道。

  「你見過這樣的女子?」

  「奴才不曾見過。」

  「好,很好!」

  侍從不解「好」字從何來,於是擡頭,見他的主子臉帶笑意,眼色卻出奇地冷。

  婁陽低頭撣了撣褂子,忽然道:「回府吧!」接著逕自步出院落。

  侍從趕緊跟上主子,亦步亦趨,不敢再開口多問。

  祥順向來懂得看主子臉色,才能待在大貝勒身邊服侍多年。

  這會兒他當然看得出來,主子的臉色不太高興——

  可要說有多不高興,好像又不盡然?

  因為這會兒他摸不透、更猜不著主子的脾性,所以,不必他開口的時候,他當然明哲保身,少言為妙。

  ***

  「格格,其實您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回府路上,元喜問她的主子。

  「難道你知道他是誰?」意濃反問。

  元喜癟了癟嘴,然後才說:「剛才奴婢聽見那奴才叫他『貝勒爺』,元喜還知道,那是一府的奴才。」

  意濃沒說話,等著元喜往下說。

  果然,藏不住話的元喜繼續往下道:「那奴才名叫祥順,是元王府的奴才,奴婢會知道這個人,是因為前些日子上街買繡線的時候,見他在街坊的酒樓上大剌剌的呼喝,說什麼:他祥順的主子是哪個爺,難道店老闆不明白嗎?怎麼還敢給他那樣的壞酒?這是瞧不起他祥順?還是瞧不起元王府的大貝勒?」元喜一口氣把話說完。

  可意濃聽見這些,似乎沒什麼反應。

  「格格?」元喜不解地問:「就算您剛才當真不知道他是誰,可現在您已經知道他是元王府的大貝勒,您怎麼半點反應也沒有呢?」

  「我該有什麼反應?」意濃問。

  元喜睜大了眼。「您應該好奇啊!元王府的大貝勒怎麼會親自來到柳先生的畫室?他的目的難不成是因為您——」

  「元喜,你太多嘴了。」意濃打斷她。「你不但多嘴,而且也想得太多,可是你那腦袋瓜子裡想的,卻又儘是些不干己的事。」

  「怎麼會不干己呢?」元喜不放棄。「元王府大貝勒,他不就是貝子爺當日同您說的,皇太后娘娘邀眾家格格前去禦花園,為他擇定指婚的對象嗎?那日您沒去,還回絕了皇太后娘娘,這事大貝勒肯定知道,您想,他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緣故,心有不甘,所以才特地來見您一面?奴婢猜想,因為大貝勒大概是太好奇了,所以才想瞧瞧這是個怎樣的格格,竟敢違抗皇太后的命令?況且,奴婢瞧元府大貝勒身上那股霸氣,便明白他是那種絕對不能受到一絲挫折的大男人——」

  「元喜,」意濃再打斷她,這回還停下腳步。「你說完了嗎?」

  元喜瞪著她家格格。「完了。」嚥了口口水。

  通常她家格格沒什麼表情看著她的時候,就是干係大了、該格格要教訓人的時候了。

  「閉上你的嘴,多用腦、少動口,你的腦袋瓜自然就會清醒些。」瞪著元喜,意濃不輕不重把話訓完。

  「格格的意思是說奴婢胡謅?難道格格認為,奴婢說的話,完全沒有道理嗎?」元喜不甘心。

  意濃回眸盯住她。「道理?」她笑了笑。「道理是什麼?有道理又如何?就算他不甘心來見我,那又怎麼樣?」

  元喜瞠目結舌,被質問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猜得到的事情,難道我便猜不著嗎?再說,猜到合乎常理的事情,難道就叫做聰明?元喜,你瞎說了這麼多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莫非就是要我讚你一聲聰明?」

  「奴、奴婢不敢。」她話含在嘴裡,嘟嘟囔囔。「奴婢就算再聰明,當然還是沒格格聰明……」

  意濃歎口氣,似笑非笑。「元喜,做人警醒不夠,還得要智慧圓融。否則做人太過清醒,反倒流於刑苛,容易觸犯世情。」

  元喜皺起眉頭。

  「不懂?」意濃挑起眉,然後淡淡地笑。「不懂也沒關係,不過,這你得學學。」

  話說完,意濃才轉身繼續往前走。

  元喜愣在後頭,鼻子眉頭全都擠成一團——

  說實在,她的確不懂,格格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可她的主子不說清楚,元喜自然是想破了頭也猜不透。

  ***

  「你說,你要娶她?」

  永福宮內,皇太后挑起眉。

  「是。」

  「你可知道,當日祥府格格並未至禦花園,你既然沒見過她,為何要選她?」皇太后又問,神情有些不以為然。

  「臣不敢瞞太后,臣其實見過她。」婁陽回道。

  「你見過她?」

  「臣在柳先生的畫室見過意濃格格。」

  柳先生手繪的畫名滿京城,所辦的草堂畫室在皇親國戚間極為知名,連皇太后也知道這號人物。

  「是嗎?」皇太后道:「既然你心中已有屬意人選,又何必讓哀家大費周章請來幾位格格,讓你挑選?」

  「臣在禦宴之前,並未見過意濃格格。」

  「這麼說,你是在禦宴之後見到她的?」太后哼笑兩聲。「怎麼了?婁陽,你不甘心嗎?」

  他未答,兩眼低垂,似笑非笑。

  太后搖頭,瞇眼對他道:「嘖嘖嘖,祥府這丫頭,倘若知道你是因此而選她,那當日她是該來呢?還是不該來?這可真教人費疑猜了。」

  「其實,臣也並非因為她禦宴未到,因此選她。」

  「噢?這麼說,難不成你見了她後,就被她給迷住了?要當真是這樣,那麼我可想瞧瞧,那丫頭生得是怎樣的國色天香,竟把大名鼎鼎的婁陽貝勒,給迷得顛三倒四,竟然當起真來,進宮來跟哀家開口,說你想娶她?」皇太后這話,三分笑謔,七分不認同。

  婁陽當然知道皇太后因為意濃格格拒絕禦宴而不高興,不過他可以假裝不明白。「迷住倒不盡然,不過臣確實對她好奇。」

  「好奇?」

  「膽敢拒接懿旨的女子,並不多見。」他乾脆直截了當道。

  皇太后眼色一冷。「就因為如此?」聽見「拒接懿旨」這四個字,皇太后心底的確不是滋味。

  「假使必定要臣另娶側室,那麼臣寧願娶一個讓自己好奇的女人,也勝過娶一個驕縱無聊的千金格格。」

  太后嗤一聲。「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人生僅止三件大事,娶妻其一,若不圖新鮮,人生豈非乏味透頂了?」

  聽見這話,太后瞪大眼睛。「這話說得太狂了!你這小子要這樣說話,當心哀家不遂你的意,不把祥府那丫頭給你!」

  「太后難道不惱,祥府格格拒絕禦宴一事?」他咧嘴,不以為意。

  太后瞇眼。「怎麼?你想說什麼?」

  他撇撇嘴,壓低聲道:「那丫頭太驕傲,讓臣治治她。」

  太后吃吃笑起來,然後斥問:「你這小子,究竟想使什麼壞心眼?還不快給哀家從實招來?!」

  「太后想知道,那就把她指給臣。」

  太后挑起眉。「你在吊哀家胃口?」

  「臣為太后圖個新鮮。」婁陽低頭垂眼恭敬道。

  太后啐笑兩聲。「把一個好好的閨女指給你這壞小子,豈不把人家給糟蹋了?造孽唄!哀家可不敢圖這檔子新鮮。」瞪他一眼,皇太后又道:「再者,我聽說巴王府福晉原鍾意祥府格格,要給巴府大貝勒納為妻室,可不知是大貝勒心中另有意中人還是怎麼著,祥府格格竟遭巴雍竣退親!啐,說起來那祥府貝子就是沒勁兒的嚷茶,竟然沒聲沒息地把這口氣給嚥下了,讓他的閨女平白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皇太后故意提這段,便是要試婁陽的傲氣。

  她睹,婁陽不會要巴府大貝勒不要的女人。

  可皇太后沒想到,婁陽非但不怒,竟然還咧開嘴笑。「福晉的意思是,巴雍竣原要將祥府格格納為正妻,臣這卻是娶妾,太后怕辱沒了巴府,讓巴雍竣丟了面子?」

  皇太后挑眉,瞪他半晌。「你這小子,敢情與巴大貝勒有什麼過節?」

  婁陽撇撇嘴。「臣與巴雍竣同為皇族,齊為皇上的江山效力,豈有過節?」

  太后斜覷他片刻,然後撮起嘴,冷笑一聲。「怎麼?現在你連對哀家說話,也能這麼三吊彎兒了?」

  「臣不敢。」婁陽要笑不笑。

  太后瞇眼。「不敢?哀家瞧你,沒什麼不敢的!」

  婁陽跪下。「臣懇求太后將祥府格格指給臣。」

  太后瞪了他半晌,突然哼笑一聲。「莫非你這小子吃定哀家了?就知道哀家必定順你的意,任你胡作非為?」

  「臣娶妾,不算胡為。」

  「娶妾?她是個格格,你娶個格格做妾,像話嗎?」

  「太后召一班格格禦宴,不正圖為臣娶妾?」

  太后籲口大氣,看似頗不高興。「就因為你的福晉不能生養延嗣,哀家才要給你納妾!哀家這麼心疼你這小子,難道叫你去娶個下旗女兒做妾,給哀家生個下旗侄孫?」

  「太后說得是,臣順太后的懿旨,不敢教太后有半點不順心。」

  「正是!」

  「故此,臣要太后指給臣一名格格。」

  「話兜回來了?」太后挑眉盯住他。「你這小子明白哀家的心意了?」

  「臣明白。」婁陽低笑。

  太后哼一聲,道他不是:「為你這小子,哀家要造多大的孽呀!」

  「臣明白,臣是太后侄孫,沒人能似臣這般,再明白太后的疼愛不過。」

  太后乾笑兩聲,若有所思地瞪著跪在下方的婁陽——

  她想的是,把意濃指給婁陽,究竟是對或錯?

  她曾聽說那祥府格格很不一般,原來脾性溫柔,嬌花似水,但自從巴王府福晉提親,卻又讓巴雍竣給毀親後,祥府格格就變得脾性古怪,孤傲難處……

  這樣的女子,能配得上她最疼愛的親侄嗎?

  皇太后很遲疑,但就像她從來不瞭解婁陽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

  婁陽明知道她必定允他,所以,這疑惑終究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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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5:11

【第二章】

  在外城琉璃廠的火神廟附近,是文錦堂書鋪所在地址。

  文錦堂書鋪,不僅販書而且刊印,這間書鋪外觀並不特別,與琉璃廠眾家書鋪一般無異。

  清行旗民分居政策,旗皇眷居於內城,漢人住在外城,涇渭分明,在外城宣南地區,更是漢人士子的聚結之地。然而意濃貴為皇家格格,雖為旗人貴族,她卻經常出入於外城宣南區內的琉璃廠。

  意濃明白,這麼做並不恰當,主要的原因在於,她是一名女流之輩。

  然而也因為她是一名女子,所以她更要出入文錦堂——因為文錦堂,是她刊印校正「女兒國」這份刊本的所在之地。

  女兒國,顧名思義,是為女兒所刊。

  今日世上除去女戒、婦德,沒有專為女子發刊的讀本,而這份刊本,就是今時今日眾家有志氣的女兒們,集結了她們的思想、與她們特立獨行的創見,一起編纂刊印而成。

  女兒國刊本,每月發刊一次,每次發刊有固定的時間與數量,只要女子索取免費贈讀,因此,往往只要出刊便被求索一空。

  「意姑娘,你來了?」在文錦堂後苑,刊本校閱室內,一名秀麗閑雅的女子擡頭與剛進門的意濃打聲招呼。

  「你也來了?」意濃對她微笑。

  那女子名叫芸心,是意濃在文錦堂內認識的。

  意濃雖為刊本的總校,還負責為刊本的封面畫像,然而刊本的發起人是誰就連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人出資,定期於銀號匯票,請銀號送來文錦堂,供給刊印與承租校閱室、雜費等等花費所需。

  「下一期的文章我已經備齊,都收在箱子裡了,待其他編輯來過潤飾後,再行謄寫,就能交到你手上了。」芸心與她閒談。

  芸心負責收稿審稿,這樣的工作,同時進行的,意濃知道的就有十人。

  至於,為了這份刊本而出力的眾人都是一些什麼身份,在這裡屬於義務工作的她們,各自都是不知情的。

  女兒國刊本,在刊本中招募願做義務工作的女子,她們每個人都明白,來到這裡只有將刊本做好的義務,卻不必、也不能過問彼此的身份。因為刊本內容思想特立獨行,何況出自眾家女子之筆,於世人眼中畢竟驚世駭俗,更犯大忌,故此,這一群為刊本工作的女子們全都沒有「身份」,也不會過問彼此的身份,她們只是一群自願者,一群有志一同的義工,如此而已。

  「辛苦你了。」意濃道。

  芸心搖頭微笑。「不辛苦,這是我喜歡的工作。」

  她將未編輯修潤的稿件放到箱子裡鎖妥,這是她的工作,負責編潤的人,自然有箱子的鑰匙,屆時再取出編潤。

  意濃卻從她負責的箱子裡取出校本。「這是這一期要出刊的校本,你要先讀為快嗎?」她笑問芸心。

  「當然要!」見到校本,芸心喜形於色,立刻奔上前去接過校本,馬上興致勃勃地閱讀起來。

  「你慢慢讀吧,讀好了,將校本收到箱子裡就可以。」

  芸心看入了迷,頭也不擡地道謝。「謝謝你,能在出刊前就看到精采的內文,真是太好了。」

  就在意濃走出校閱室之前,芸心忽然又擡頭問她。「你不擔心,我將你的校本弄髒,或者弄丟了?」

  意濃停步,回頭反問:「你會嗎?」

  芸心搖頭。「但你信任我嗎?」

  「你是誰?」她又問。

  芸心愣住。

  「我連你是誰都不清楚,便將校本交給你看,如果不信任你,又怎麼會這麼做?」

  芸心咬著唇,有些羞愧自己的多疑。

  「我們本來便都不知道彼此是誰,但能同在女兒國內,為國效力,便是一國的子民。」她意有所指。

  芸心聽到這番話,終於發出會心的微笑。

  見到她的笑容,意濃報以一笑,然後才轉身離開。

  芸心瞪著她所認識的「意姑娘」的背影,她心想,這究竟是哪一家的姑娘,竟然如此特別、如此聰慧明敏?

  但她明白,在文錦堂外,她永遠不會知道「意姑娘」真實的身份。

  因為這正是女兒國最令人著迷、也是最特別之處——

  在這裡,她們是女子,卻可以不做女子!

  她們可以暢所欲言,可以為男子能行之事,可以用一支筆仗義天下,更可以發展抱負、暢言理想、坦露心跡。

  正因為在此處她們是一群沒有身份的女子,所以才能毫無包袱、敞開顧忌、暢談女子的想像、抱負與私密。

  因此,在文錦堂的女兒國裡,沒有一個人會去逾越這份無形的「禁忌」。

  包括芸心在內,她也有她的隱私……

  她的秘密。

  ***

  「格格、格格,您的事兒定了!」

  元喜氣喘籲籲地自前廳奔過小院,再一路奔進意濃住的內院,大叫大嚷著,直到看見意濃從屋內走出來。

  「格格,您聽見奴婢剛才說的沒有?您的事兒定了!」

  意濃瞧她一眼,只是坐下喝茶,並未問是什麼事。

  「格格,您怎麼還能這麼冷靜、這麼冷淡?您怎麼什麼話都不問奴婢呢?」元喜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議。

  意濃再瞧她一眼,終於悠悠開口問:「那麼,什麼事兒定了?」就好像,她只是被要求問這兩句話的,其實她自己一點也不想問。

  「就是您的婚事呀!」元喜喘了口大氣。「剛才貝子爺要奴婢來喚您,讓您到前廳去,貝子爺有話要同您說。元喜不知道是什麼事,就偷偷問了貝子爺的貼身丫頭,這才知道貝子爺喚您去大廳,便是要對您說婚事——」

  「這事值得你這麼激動嗎?」意濃反問。

  元喜愣住。「格格您的婚姻大事,奴婢能不激動嗎?」

  意濃沒有接腔。

  她慢慢喝茶,比剛才還要悠閒。

  「格格,貝子爺喚您呢,您怎麼不趕快去呢?」見主子沒動靜,元喜著急。

  「不就是談婚事,早去晚去,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格格,您還是快點去吧,貝子爺等著與您商議的,是婚姻大事呢,這多教人著急!」元喜不以為然。

  擱下茶杯,意濃才擡頭,慢慢問她話:「元喜,我問你,閨女出嫁,做阿瑪的高興嗎?」

  「當然高興呀!所以閨女出嫁,才叫做喜事呀!」元喜答。

  「女兒要嫁人、要離家了,做阿瑪的,何必要高興?應該哀傷,應該不允才對。」

  「怎麼會呢?女兒長大了,總要嫁人的。」她答得理所當然。

  「兒子長大了要娶妻,女兒長大了要嫁人,這就好像天經地義,不這麼做就不符合道德倫理,該受世人唾棄,是嗎?」

  元喜皺起眉頭。「格格,您究竟想說什麼?」

  意濃笑了笑。「如果我不嫁,是不是就罪該萬死、就不容於世?」

  「格格!」元喜皺起眉。「您為什麼不嫁?您又不是想出家修佛,您沒道理不嫁!」

  意濃盯著元喜,看了她半晌。「你也認為我該嫁?」

  「是呀!」

  「只要能嫁,不管什麼樣的人都得嫁?」

  元喜啞口無言。

  「不問名分,不論高攀低就,無論夫君殘疾、無德或者暴虐——總之,身為女兒,只要長大成人就是得嫁?」

  元喜撓撓頭。「貝子爺不會給您找這樣的丈夫!」

  意濃似笑非笑。

  元喜只得說:「格格生得福氣,不會那麼命苦。」

  「什麼叫做命苦?嫁一個身有殘疾、貧困無能的丈夫是命苦?還是嫁一個不疼惜、不憐愛自己的丈夫是命苦?」意濃再問。

  元喜答不出來,她急得直歎氣。「總之,這兩種人,您都不會嫁!」

  「既然只要能嫁,便什麼人都得嫁,那麼又怎麼知道會嫁給什麼樣的人?」

  元喜說不出話來了。

  「元喜,」過了半晌,意濃再問她:「現在,你還認為嫁人是件喜事嗎?」

  屋子裡並不冷,可元喜卻打了個寒顫。

  她還是說不出話。

  「好了,」意濃倒是先開口了,彷彿剛才什麼話也沒說過。她站起來,整理一會兒起皺的裙擺,然後淡淡地對元喜說:「現在,咱們去見我阿瑪吧!」

  元喜還發愣地杵在原地,意濃已經轉身跨出屋子。

  直到意濃已走進院子,元喜才回過神來,趕緊追了出去。

  ***

  「你知道,這件婚事是皇太后的意思,阿瑪不能作主。」祥府貝子隆德,在貝子府的大廳裡,悻悻然地開口這麼對女兒說。

  「皇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女兒嫁進元王府做妾?」她直截了當地道出她阿瑪心底的話。

  隆德皺起眉頭。「元王府與皇太后有極深淵源,是當今貴胄,若能嫁進元王府不算辱沒。再者,大貝勒的福晉不能為大貝勒生出一子半女,你嫁過門後若能為元王府產下男丁延嗣,雖說名義上仍然是妾,但屆時地位必定能淩駕正室之上,榮享厚福——」

  「阿瑪,」意濃淡淡地開口,打斷隆德慷慨激昂的話。「女兒的幸福,得這樣費盡心機,爭取得來嗎?」

  隆德臉色一沈,眼色顯得沈重。

  意濃平靜地看著她阿瑪,然後又說:「再者,女兒做第一小妾,為元王府產子延嗣,往後當真就能得到幸福?阿瑪怎麼不怕,還有第二小妾、第三小妾,她們也為元府延嗣,也與女兒爭奪厚福?」

  隆德臉色嚴肅,仍不說話。

  「正室不能產子,姬妾們若是能挾子邀寵,就不能避免同室操戈、禍起蕭牆,屆時女兒的日子還能安寧,還能稱心嗎?」

  隆德張開嘴想說什麼,終究又閉上。

  「這樁親事,阿瑪能為女兒回絕嗎?」意濃幽幽問他。

  她平靜的語調,道出口的話,卻讓隆德極度不安。

  「這是皇太后的懿旨,這樁親事不能回絕。」隆德說。

  「那麼,阿瑪能為女兒表達心意,進宮對皇太后說女兒不願嫁進元王府嗎?」

  聽見意濃這麼說,隆德搖頭。「不能,」他坦率地回答:「太后為了這事,擇日還要召我進宮,可見此事太后心中早已經定奪,倘若我進宮與太后說出這番拒絕的話,不僅不能博得太后的認同,也將為祥府招禍。」

  意濃凝望著她的阿瑪,她平靜得像水一樣的目光,讓祥貝子羞愧。

  他並非只想到自己,然而因為他僅僅是一個無勢無靠的貝子,他只能慚愧自己不能替女兒說話,遇事只能忍氣吞聲。別說是皇太后,就連朝中一般臣子,他也不敢有所得罪。

  「既然如此,那麼阿瑪便代女兒稟告皇太后,說女兒願出家為尼,所以,不能嫁人。」意濃說。

  隆德擡頭看女兒,充滿不忍。「你何苦如此?一切只能怪阿瑪無能。」

  「阿瑪不是無能,只是懼怕皇太后的權勢罷了。」她幽幽說。

  隆德愣住,隨後黯然道:「你說的對,你的阿瑪不僅無能,而且還無膽。」

  「因為怕得罪於皇太后,所以阿瑪一句話也不肯為女兒說?」意濃凝望她的阿瑪,正色問。

  「阿瑪可以去說,但是……」

  「但是不敢去說。」意濃接口。

  隆德垂下了頭。

  隆德是儒生,是旗人中難得的漢學文士,他精通漢學,氣質儒雅斯文。他也是慈愛仁厚的父親,可惜一生只會做學問,為人迂腐無膽,這一點,意濃清楚。

  她問父親,只為試探。

  她明白父親的心意,這就夠了。

  「女兒願意出嫁。」她說。

  隆德擡頭,眸中充滿複雜的神色。

  「阿瑪,」意濃柔聲對父親說:「您還記得當年額娘去世之後,您聞訊日夜趕道,匆匆奔赴江南,激動地在額娘的靈前哭喪?那時您的真誠與真情,感動了在那之前,從未見過您一面的女兒。」

  隆德的臉色變了,他沈重地點頭,眼神又轉為哀傷。

  「當年您因為不捨女兒,執意要將女兒從江南帶回京城,那時女兒答應了您。現在,女兒要阿瑪答應女兒,女兒出嫁後,阿瑪便不可再為女兒憂心了。」她安慰父親。

  隆德的眼眶泛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意濃卻笑了,她的笑容閑雅幽靜,就像水中的蓮花一樣清雅無染。

  她忽然跪下,隆德愣住。

  「女兒感謝阿瑪的養育之恩,請阿瑪受女兒一拜。」

  「濃兒,你這是——」

  「當時額娘是那樣愛您,她無怨無尤,做了您沒有名分的妾,還為您生了女兒。」她道:「您貴為皇親國戚,在江南小鎮裡威武風光,人人都敬您怕您,但是唯有額娘不怕您,因為她明白您是儒雅的文士,她心底對您只有敬愛。這些話,都是額娘親口對女兒說的。」

  隆德的淚已經掉下來。

  意濃已經站起來。「您生了女兒又養育女兒,女兒對您也有無盡的感謝。」

  隆德別開臉,不忍聽這番話,也不忍看他的女兒。

  當年他為回京城襲爵,竟不能與宛兒道別,就匆匆離開江南,回到京城,自此一別,他與自己此生摯愛的女子,竟成訣別。

  隆德微瞇起兩眼,眼前彷彿又見到他離開那一幕的情景……

  「貝子爺,這是宛兒姑娘為您生的女兒。」

  「宛兒她好嗎?」

  「宛兒姑娘產下女兒,身子稍弱,不過無礙。」

  「我想見宛兒,她——」

  「貝子爺,您見過孩子後就該離開了,宛兒姑娘說她不能見您,因為她怕傷心。」

  自那一回之後,此生他再也不曾見過宛兒。

  那個當時他還正年少、意氣風發之時,因熱愛漢學而遊歷江南,在江南與之相識相知,深深愛過的姑娘……

  徐宛兒,生於杭州烏鎮,她當時年僅十六歲,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她是人間難得的秋水麗人,然而她的出身,甚至不夠資格與他回京做他的妾。

  因為她僅僅是烏鎮茶園內,千人之中,其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茶娘。

  ***

  出嫁那日,意濃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即便她的夫君只給她一個聊勝於無的簡單婚禮,過程中沒有八人大轎、迎親吹手、更沒有流水宴席——

  只有簡單的婚禮拜堂,送入洞房,然後她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元王府大貝勒的侍妾。

  「真是太過分了,怎麼會是這樣呢?」元喜忿忿不平。「好歹您也是個格格,雖然是大貝勒娶妾,可元王府能這樣辦事嗎?」

  「這樣辦事才好。」意濃卻說。

  「怎麼會好呢?」元喜氣忿不過。「元王府不知道您是個格格嗎?什麼都沒有的婚禮,太委屈您了。」元喜替主子抱屈。

  「嫁進王府,我本是一名侍妾,不必冀望厚待,我一點都不委屈。」意濃淡淡地道。

  「可這樁婚事是由皇太后指婚的呀,我還聽王爺的丫頭說,太后怕您不肯,還特地召貝子爺進宮,說明緣由——那日大貝勒在柳先生的畫室見著您,大貝勒便喜歡上了您。太后特別囑咐貝子爺,讓貝子爺一定要答應這樁婚事!」她的格格受委屈,元喜比主子還傷心。「元喜不明白,貝勒爺既然喜歡您,怎麼不知道該珍惜您?就算是作妾,他為什麼就不能再為您辦得再風光一點的,讓您高興?」

  意濃清瀅的眸子閃動了一下,元喜的話,觸動了她……

  那日大貝勒在柳先生的畫室見著您,大貝勒便喜歡上了您。

  他喜歡她什麼?

  她記得,她對他不曾假以辭色,更別提她對他真心切意地笑過一次。

  既然如此,他究竟喜歡她什麼?

  「大貝勒喜歡您的與眾不同、喜歡您的口才伶俐,要不是格格您拒絕禦宴,滿京城裡多的是格格,大貝勒爺怎能對您上心?可他既然對您上了心,怎麼就不知道該好好對待您,給您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元喜說著說著,越說越激動,激動的就快流眼淚。

  與眾不同?口才伶俐?

  意濃心一寒。

  她錯了嗎?

  看來她是錯了。

  那日,她不該對他冷淡、不該對他反唇相稽。

  她該表現得平凡刻板、害羞內向,她該好好做一名端莊賢淑的閨女,那麼,也許他就根本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既然是妾,還有什麼風光的?越風光,越是笑話,這一點阿瑪也明白。」意濃淡淡地對元喜說。

  元喜愣住,她答不上話,因為格格說的話讓她更傷心。

  但意濃卻笑了,她問元喜:「你生氣,只因為我出嫁不風光,是嗎?」

  「當然,哪個女兒家,不希望出嫁時能有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元喜不明白,格格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你也許希望,但我卻不願意。」

  「為什麼?」元喜不明白。

  「我不過是一名侍妾,倘若太過風光,你想,大貝勒的福晉見到了,心底會好受嗎?」

  元喜咬著唇,她為難了。「可是,難道就為了讓福晉好受,就得教您難受嗎?想當初,福晉不也是風風光光嫁進元王府的嗎?一樣嫁進王府,一樣是格格出身,您為何就要受委屈?」

  「就因為當時風光,如今的境遇,更教她難堪。」意濃說。

  「可是——」

  「元喜,你不懂。」意濃說:「我覺得虧欠她。」

  「虧欠?格格,您說這話太嚴重了,您壓根兒不欠她什麼。」

  「怎麼沒欠呢?我搶了人家的丈夫。」

  「那是因為福晉不能生養,再說這親事也是經過太后指婚認同的,怎能說是格格搶了福晉她的丈夫?」

  「我嫁進元王府,就已經對她不公平。」

  「哪裡來的公平?就算您沒嫁進元王府做妾,大貝勒仍會納妾。」元喜說。

  「你說的對,但是,我的存在畢竟傷害了她。」

  元喜看了主子半晌,然後才幽幽說:「格格,您是不是因為不想嫁給大貝勒,才這麼說的?」

  聽見這話,意濃揭下喜帕,定睛看著元喜。

  「格格!」元喜嚇了一大跳。「您在做什麼?新娘子的喜帕千萬不能自個兒揭下,這樣是不吉利的——」

  「元喜,你出去吧。」

  「什麼?」元喜搖頭。「不,格格,元喜要看著您把喜帕蓋上再走。」

  「你出去吧。」她再說一遍。

  元喜根本不願意走。

  見元喜不動,意濃只好站起來,她走到門前回頭問元喜:「你要出去,或者我出去?」她問。

  「格格,您這是被氣瘋了嗎?今夜是您的新婚夜呢,您怎麼能走?」她直覺認為主子是因為遭遇這備受冷落的婚禮,心底生氣,才會行止失常,竟說要走!

  「元喜,你過來。」她不答,反對元喜說。

  元喜愣愣地走過去。

  待元喜走到門前,意濃就將她推出門外。

  「格格——」

  元喜還不及說什麼,房門已經被意濃關上,並且上實了栓。

  「格格,您鎖門做什麼?這樣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怎麼進門呢?格格,您快開門啊!」元喜在外頭喊,又不敢大聲,就怕驚動了元王府左右,這會兒她急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意濃回到床邊,依舊坐在床上。「時間晚了,你先回你的屋裡去,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我與他的事,我會自己處理。」

  聽到格格這麼說,元喜也不敢再敲門了。

  是呀,今夜是格格大喜,她原不該留在新房裡喳呼。

  畢竟這是格格的新婚之夜,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格格就會開門……

  該當是這樣的,不是嗎?

  元喜懸著心慢慢往院外走,可她邊走邊想,越想卻越不放心……

  待元喜一走,意濃就吹熄了燭火。

  一對紅燭,原該等新郎倌來吹熄,但她卻私自作主,不僅揭了喜帕,還自己吹滅了燭火。

  屋內頓時暗黑下來,少了喜氣洋洋的燭光,屋子裡顯得清冷。

  吹滅了燭火,她走回門前,打開門栓,接著回到床邊拾起喜帕,重新覆蓋自己的臉面,然後端正坐下,等待她的「夫君」回房。

  她知道,今晚是新婚夜,她不能拒她的「夫君」於千里之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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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5:37

【第三章】

  來到新房,他看到屋內一片漆黑,免不了錯愕。

  他是喝了酒,不過還不太醉,應該不至於醉到頭眼暈花,看不見喜燭的光明。

  走到房前,推門入內,他終於確定房內的喜燭已被吹滅。就著月光,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床畔,仍然等著他走過去揭開她頭上的喜帕。

  婁陽瞇著眼,步履沒有凝滯,暢快地走到新娘子身邊,揭去了她頭上的帕子。

  新娘眼睛看著地上,沒有擡頭瞧她的夫君。

  等了半晌仍然沒有動靜,她好像一點都不好奇、一點也不忐忑?

  這一點教婁陽失望,不過也彷彿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記得那日在柳先生畫室中相遇的情景,他記得她的冷淡高傲,就因為她是那樣的她,所以他想要她。

  「是誰吹滅了喜燭?」他問,音調懶懶的,好像並不責怪。

  「是妾身。」她答,音調平板,端莊閑雅。

  他瞪著她看了半晌,這平板溫順的回答,不像他認識的她。

  「你為何吹滅了喜燭?」他再問。

  「因為今夜風大,倘若妾身不吹滅喜燭,教風給吹熄了,不太吉祥。」

  吉祥?他撇嘴,不以為然。

  「女人,總是迷信,特別在乎吉祥。」他似在評論,又像喃喃自語,接著便繞到桌邊坐下。「過來。」他擡眼,招喚他在乎「吉祥」的新娘子。

  意濃如言站起來,走過去。

  「坐下。」他又說。

  意濃坐下。

  他盯著她看了半晌,不知為何,那雙美麗的眸子裡,好像沒有了初見那一日的光采與驕傲。

  「拿起你的酒杯,上床前,我們該喝交杯酒。」他說。

  依他所言,她照做。

  他也拿起酒杯,兩人交杯喝酒。

  新娘子象徵性淺淺輕啜半口,便將酒杯放下。

  婁陽倒是仰頭一口喝光杯裡的酒,然後定睛看她。

  即便淺啜,新娘的面頰還是即刻透出暈紅,嬌媚的臉龐,看得出不勝酒力。

  「今晚是你的新婚夜,你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低沈的聲音放柔了些,眸光溫存了些,甚至有了點笑容。

  「妾身嫁進王府,一切恪遵夫君的吩咐。」

  「我是問你今夜有什麼感覺。」

  她不言。

  「說話呀!」他的語調仍舊慵懶,可是溫存淡了一些。

  「妾身……不敢有什麼感覺。」她答,聲調低弱了一點,氣虛了一些。

  婁陽盯著她看了半晌。「你在跟我鬥氣?新婚夜就跟我鬥氣?」

  「夫君說什麼,妾身不明白。」

  「不是鬥氣,那麼為什麼現在的這個你,與那日在柳先生畫室裡見到的你完全不一樣?」他看她的眼光變得銳利。

  「妾身——」

  「擡起你的眼,看著我說話。」他打斷她,不耐她低垂雙眸,整肅面孔,像個小媳婦似地畏縮,雖然她現在的確是一名初嫁的小媳婦。

  聽聞吩咐,她擡眼,黯淡的眼神幽幽柔柔地望向她的夫君。

  看到這雙眼,他皺眉。

  「你,在跟我鬥氣?」他再問一遍。

  「妾身不敢,妾身也不會與夫君鬥氣。」

  「噢?為何不敢?為何不會?」

  「妾既嫁與夫君,自此謹守婦節,熟習為婦之道。」

  他挑眉,以為自己醉得不輕,所以聽錯。「你說什麼?」

  「妾既嫁與夫君,自此謹守婦節,熟習為婦——」

  「夠了。」他打斷她。「我聽懂了。」他臉色微沈,酒醒幾分。

  她見夫君神色疲累,於是端莊地站起來,繞到他身邊,恭敬溫柔地欠身細語:「夫君累了一日,讓妾身服侍您就寢。」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站起。

  「請夫君讓妾身服侍您就寢。」她再說一遍。

  瞪著她看了半晌,他終於慢慢站起來。

  意濃上前,按部就班地服侍他脫衣,脫到他的鞋襪,她居然跪下,侍候他脫鞋。

  他冷眼看她,眼色深沈,似在研究。

  「今夜你怎麼不笑了?」他忽然問她。

  她擡眼望他,不明所以。

  「我想看你的笑容。」他又說。

  她依言,柔順地微笑。

  「不是這樣的笑。」他脫口而出。

  她莫名所以,笑容消失。

  他突然感到屋子裡似乎有點悶熱,讓人心頭煩惡起來。「記得嗎?笑有數種,無可奈何、大悲大喜、恍然大悟、甚至是因為不可思議而笑!剛才你的笑,是哪一種?」他問。

  她睜眼看他,似乎答不上來。

  「我等著你說話。」他再開口,臉上已經沒有笑容。

  「夫君說是哪一種,便是哪一種。」

  他眼睛一亮。「因為不在乎我的想法?」

  她搖頭,溫柔地笑:「夫君說什麼,妾身便是什麼,妾身以夫君為天,一切以夫君的主意為主意。」

  他愣住。

  她在玩什麼遊戲?

  「你再說一遍。」他瞇眼道。

  「夫君說什麼,妾身便是什麼,妾身以夫君為天,一切以夫君的主意為主意。」她又說一遍,然後再加一句:「夫君,您累了一日,應該歇息了。」

  他一時看不透她。

  「第一次見你,我記得你很高傲,那一日你並未理我。」

  「那是因為……」

  「因為什麼,直說無妨。」

  他的新娘像個木偶、像個傀儡,等待著他兩手一扯一拉,才知道要開口說話。

  「因為小女子受阿瑪教誨,應恪守女德,不得與男子私下共處一室,更不能面對面說話。」

  他皺眉。「所以?」

  她莫名看他,好像不明白他的「所以」,問的是什麼。

  他用力吐一口氣,因為他倆好像沒有一點靈犀。「所以呢?所以那一日,你因為不敢失禮,所以不敢與我多說一句話?」

  她點頭,怯怯不語。

  他瞇眼看她。

  「那今夜呢?你已是我的妾,想對我說什麼?」

  她竟然問:「妾身該說什麼?」

  他心寒。「就說你今夜想說的話。」開始有點意興闌珊。

  她猶豫了一陣子,然後才囁囁地說:「妾身——妾身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必一直自稱為『妾身』,你叫意濃,是嗎?」他斂眼,把玩起剛才喝過的酒杯,甚至不再看他的新娘。

  「是。」

  「那往後我就叫你濃兒。」

  「是。」她答。

  他玩弄酒杯的手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想什麼。「你剛才說吉祥?」他忽然問她:「我問你,女人究竟是結婚了才講究吉祥,還是一直都是這樣?」

  「濃兒一直都是這樣。」她改了稱謂。

  這般乖巧,讓他又擡眼看她。

  不過他看她的眼光,跟一開始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他的眼神,是隔了一層玩味、又多了一層收斂的眼光。「女人都講究吉祥,我的福晉一樣,額娘也一樣,現在,我的小妾也一樣。」

  她沒接腔,似乎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

  「你說,女人是不是一嫁人就變了?所以男人根本不該娶女人,男人該把女人偷回家才對!」他又說。

  這話似乎嚇著她。

  她張著小嘴,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有些驚恐,表情有些不知所以。

  他忽然笑一聲,然後深吸口氣。「說笑的,」他對她解釋:「嚇到你了?有時男人是有些奇怪的想法,特別是娶了妻的男人!但這當然也只是『想法』而已。」

  這麼說,算是安撫她。

  她瞪著她的丈夫看,扯開小嘴,勉強露出笑容,陪著她的夫君「說笑」。

  稍後,她垂眼緩緩道出她的「改變」:「濃兒既嫁入王府,已是夫君的人,就算先前多少有些任性,也該收拾起,用心學習相夫教子之道,孝順翁姑,敬重福晉,讓夫君無後顧之憂,專心致力於前程,這便是從今而後,濃兒為妾之所本。」

  原來如此。

  他忽然感到累了、倦了。

  「該上床歇息了。」撇撇嘴,他說。

  像個稱職的丈夫,他拉起新娘子的小手,往喜床走過去——

  他的新娘子手掌溫暖,卻不太綿軟,與他想像的不一樣。她的手雖小卻溫暖,骨肉勻稱。

  他以為與人為妾的女子小手該綿軟無骨,何況如她,嫁人後便收斂起脾性,溫順至此,雖然與他的期待不同,但也不能說不對,只可以說是難得。

  拉著她小手上床,這夜,她順隨她的夫君,曲意承歡……

  過後,在無月的深夜裡,輕柔的女音在枕畔細聲請求:「下半夜,請夫君往福晉屋內去。」

  「什麼意思?」黑暗中,他低沈的嗓子顯得瘖啞。

  既然她溫順至此,他便盡情地享受了她的身子。

  「福晉需要您的慰藉。」她說,語調平緩,仍舊溫順。

  半晌,他沒有答腔。

  「請夫君去找福晉吧!」她再說。

  「這是你的新婚夜,你願意獨守空閨?」他問,語調已冷靜許多,不再揉合著溫存的低沈。

  「夫君,到姐姐的屋裡吧。」她還是說。

  「姐姐?」他從床上坐起,除了冷淡,問話的口吻還有一絲忍不住的嘲弄。

  「姐姐今夜心底不好受,下半夜,您該到她屋裡去。」

  「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賢慧。」他乾笑,黑暗中看不見他神情冷淡。「不過,你的盛情福晉恐怕無法領受,今夜她不見得會等我。」雖這麼說,他已經下床開始套上衣褲。

  她立即下床,協助他穿衣。

  他放手,沈默地看著她,讓她服侍自己。

  衣褲穿罷,他仍然看著她,忽然對她說:「我看錯了嗎?」

  她擡眸。「什麼?」不明所以。

  他的眼神淡了。「沒什麼,我去找福晉。」一笑置之。

  未等她回話,他話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新房。

  ***

  天未亮,元喜擔心主子,起來探望她家格格時,見新房的門已經打開。

  「格格?」元喜走進房內,遍尋不著主子,非常著急。「怎麼回事,格格該不會想不開,做了什麼傻事吧?」

  她知道主子不想嫁人,何況是嫁作人妾?

  就因為如此,元喜非常擔心,她真怕有什麼意外——

  「元喜?」意濃手裡端著湯碗,出現在元喜面前。

  「格格!」見到主子,元喜鬆了好大一口氣。「天還未亮,您上哪去了?貝勒爺呢?貝勒爺怎麼沒在您屋裡?您這是——」

  見到格格手裡湯碗還冒著熱氣,元喜愣住了。「您一早便肚子餓了嗎?還是貝勒爺想吃粥?」她下意識地要幫主子接過湯碗。

  「這碗由我來端,是要孝敬翁姑的。」

  孝敬翁姑?元喜以為自己聽錯。「可是,格格,您——」

  「你回你的屋裡去,我自己的事,能夠自己做。」

  元喜呆住了。

  主子不讓她幫忙,也不讓她跟著,元喜沒了主意,她糊塗了,她實在不明白她的格格心裡頭在想什麼?

  出閣前,格格不是還說,她不想嫁人嗎?

  況且昨夜還自己揭了喜帕,怎麼今日一早天未亮就起,殷殷切切地,就記著孝敬翁姑?

  元喜不知道昨夜她離開後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一夜之間,她的格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難不成,是因為貝勒爺嗎?

  肯定只有這個原因了,要不,還能有什麼原因呢?經過一夜,已成了名實相符的夫妻,就算再多的不情願,也該就此平撫了?

  主子不讓她跟著,元喜只得站在後頭,不安地猜測著……

  倘若是因為貝勒爺的原因,那並不是一件壞事。

  那非但不是一件壞事,而且,還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

  他的妾將他趕下床的舉止,實在匪夷所思。

  離開新房後,婁陽的確走回他的福晉房裡。

  但那屋子裡有個密道,從密道一路進去,便通往他的書房。

  每一夜,他睡覺的地方竟然是書房裡的單人床,這個秘密,只有他與他的「妻子」知悉。

  新婚這一晚的下半夜,他未曾合眼。

  天未亮,他索性起來整裝,之後步出書房,離開王府。

  直至走出王府,他才釋然失笑。

  新婚之夜,他的心情竟然極度不樂至此,只因為昨日剛娶進門的妾有違他的想像,與他本來的期待大相逕庭。

  算了,無妨。

  她沒有任何不好,甚至是太好,好到居然還會為他的福晉著想。

  只是這太好、太善良、太賢淑、太端莊——也太教他失望。

  失望什麼?

  現在他說不上來,只感到心中沒那麼興奮、沒那麼期待。

  也許因為他的妾與一般女子一樣,原來她一點也不特別、一點也不有趣。

  是,她是端莊賢淑,沒有任何特立獨行的奇怪思想,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讓他感到失望。

  他也明知道這樣的失望太可笑,所以,只能釋然。

  娶妻娶賢,自古名言,難道不是?即便娶妾,同理亦然。

  「不如不娶。」他喃喃道,心情惡劣。

  他想,回府該如何面對他的「妾」?

  他本以為已找到一名女子,機敏聰慧,甚至能對他反唇相稽。她還能不畏權勢,拒絕太后的禦宴。

  這樣的女子,得來不易。她不像平凡的格格,不像庸碌的俗花,那一日在柳先生畫室裡的她很特別,特別得讓他心動不已……

  但他似乎誤會了。

  所以他心情煩悶,所以在新婚第一天清早他便獨自離開王府,連一名隨從也不帶,借口巡視繡號為理由,實則想要離開那個讓他失望的妾。

  這時本已心情不佳,卻在晌午之前,又讓他見到一個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

  「好久不見了,婁陽貝勒。」巴雍竣笑臉地迎面騎馬而來,他身後的侍從隨行竟有十人。

  「嘖嘖嘖,大貝勒莫非要巡視領地?否則為何如此大費周章,隨行帶了這一行馬隊?如此威風凜凜,十足陣仗,恐怕要招京城裡的親王們嫉妒。」婁陽半瞇著眼,回復他一貫慵懶邪門的氣質。

  這才是他,世人眼中的婁陽貝勒。

  兩人看似雲淡風輕,其實笑裡藏刀,倘若不是在京城見面,只怕就會直接動手,置對方於死地。

  關於這點,婁陽自然清楚,巴雍竣的笑臉,絕對不懷好意。

  「我這是以防有人暗算,有備無患。」巴雍竣撇嘴。

  婁陽嗤笑。「以巴大貝勒的身手,誰能傷得了您?」

  「就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婁陽眼底沒了笑意。

  巴雍竣又道:「近期欣聞婁陽貝勒娶妾,新婚如意,貝勒爺今日怎麼一人閒逛大街,未在家中擁抱嬌妾,難道不怕新娘子獨守空閨,寂寞難耐?」他進一步道:「貝勒爺新婚大喜,不在家中享受溫柔,莫非新婚不久,便與格格有了嫌隙?」

  「大貝勒未免管得太多,這是元王府的家務事,我的小妾是否空閨寂寞,何需要大貝勒關心?」婁陽沈著臉道:「再說,我與我的小妾有何嫌隙,又與大貝勒有何干係?」

  巴雍竣不怒反笑,他好整以暇地撣一撣衣擺,接著要笑不笑地道:「說起來真是巧合,原來格格與你我緣分皆不淺,不過看來還是貝勒爺有福氣,格格與你的緣分還是深了一些。」

  聽到這裡,婁陽已經怒不可抑!

  巴雍竣分明就是拿話調侃他,擺明自己收了他不要的女人!

  「巴雍竣!」婁陽怒目相向。

  在婁陽動手之前,巴雍竣已經調轉馬頭,回頭笑臉迎人地對婁陽道:「晌午之後,在下還要進宮覲見皇上,恕不奉陪!」

  巴雍竣在馬隊的簇擁下飛快奔走,讓婁陽想動手,也沒有機會。

  大街上,眾目睽睽。

  向來風流倜儻的婁陽貝勒,鐵青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

  ***

  回到府內,婁陽已經冷靜下來,待走進書房,他的氣已全消,心中只剩下不滿與懊惱。

  「貝勒爺,您回府了?老福晉找您呢!」府內總管阿哈旦見主子回府,趕緊上前稟報。

  「我額娘找我?」

  「是。」

  「額娘找我有事?」他口氣冷淡。

  「奴才也不明白何事,不過想必與貝勒爺大喜有關。」阿哈旦恭敬地回道。

  婁陽臉色不豫。今日是他新婚大喜第一日,他已料到會是何事卻明知故問,只因心情不佳。

  「貝勒爺,老福晉還在廳上等著您呢——」

  「那是什麼東西?」婁陽突然問道。

  阿哈旦愣了一下。「噢,這是側福晉給您準備的參茶與點心。」

  側福晉?點心?

  婁陽瞇起眼,淡聲問道:「我記得昨日自己娶的是一名小妾,咱們府裡哪來的側福晉?」

  阿哈旦一聽,知道主子心底好像不痛快,他也沒敢再吭聲。

  「再說,是誰讓她把這些東西擱到我的書桌上?」

  「那個,」主子問話,阿哈旦又不能不答,只得硬著頭皮道:「今早側福——不,是格格,格格她一早天未亮便起,親手熬了一鍋熱湯,格格不但親自將熱湯端上飯桌,還陪伴在旁侍候王爺與老福晉用膳,十分有心。老福晉見格格乖巧賢慧,甚是開懷,當時格格問起貝勒爺愛吃什麼點心,老福晉便為格格一一列舉。於是,服侍王爺與老福晉用膳罷,格格她便——」

  「她便親自下廚,為我準備了各色小點以及參茶,還親手為我端到書房,只可惜我人不在此,不能親眼目睹她的溫良與賢淑。」

  阿哈旦愣住。

  「怎麼,」婁陽沈著臉寒聲問:「我說的,不對嗎?」

  「對……對極了!奴才本來想說的話,全都給貝勒爺說完了!」阿哈旦道:「非但如此,格格還告知咱們這些下人們,只要貝勒爺喜歡的,無論食衣住行,她都能學能做,重要是能討貝勒爺開心,讓王爺與老福晉歡喜。貝勒爺您瞧,像格格這樣如此一心為王爺、老福晉與貝勒爺著想,未來肯定能很快地為咱們府裡添上一名小貝勒,倘若真能如此,那就萬事齊美,連老天爺也保佑咱們元王府!」阿哈旦一口氣說完,似乎連他也深受這名新主子的溫良賢慧所感動。

  婁陽心一寒。

  有備而來。

  連阿哈旦都能這樣為她說話,看起來,她早已經打點過,府內下人大概全都打過賞了。

  他冷笑。

  這麼好的妾,打著燈籠哪裡找?

  婁陽啊婁陽,你正如巴雍竣所言,實在有福氣,找了一名如此秀外慧中、懂得做人做事的女子為妾!

  「貝勒爺?老福晉還在大廳裡等著您呢!」阿哈旦小心翼翼地提醒突然悶不吭聲的主子。

  婁陽瞪著阿哈旦,臉色不怎麼好看。

  見主子的臉色不好,阿哈旦退了兩步,可話又不得不說,他只得垂著頸子道:「貝、貝勒爺,奴才話帶到了,老福晉還等著貝勒爺呢!爺您得空,就快些往大廳去見老福晉吧……」

  婁陽聞言仍然半聲不吭,沈著臉靜了半晌,才突然調頭走人。

  阿哈旦見主子往大廳的方向走,想是已經去見老福晉,他這才籲了大氣。

  從剛才主子的臉色看來,他的貝勒爺似乎在發脾氣?可昨日才剛新婚,他實在想不出主子為何心情不好?

  何況這新娘子還是貝勒爺自己挑選的!不僅秀外慧中,而且溫柔賢淑,壓根兒是萬中挑一的絕世好人選。

  貝勒爺有這樣的妾,按理說心情應該極好、非常好才對。

  老天爺保佑,他的貝勒爺,簡直就是太有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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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6:06

【第四章】

  午後,她在新房裡繡花。

  只有在十二歲之前,她繡過這個玩意兒。

  她的母親是個繡花高手,在母親的調教下,她繡得也好,雖數年不繡,難免生疏,可一拈起針線,在外行人眼中看來倒還有模有樣。

  雖則有模有樣,但其實意濃心底明白,針線與她早已生疏,繡出的花樣其實慘不忍睹。

  「我額娘一直誇讚你。」

  不知何時,她的夫君回房了。

  坐在椅上「繡花」的意濃慇勤地站起來,為自個兒的夫君倒上一杯熱茶,再親手奉上,至為賢慧溫良。

  婁陽冷看她,半晌不接過那碗茶,他的妾也就那麼垂首斂目,恭恭敬敬地等待了那半晌。

  終於,他伸手接過那一碗茶。「想不到我有這麼好的福氣,」他撇嘴,低笑,眼透寒星。「能娶到如此溫良的妾室。」

  語調酸得人發寒啊!

  意濃微微擡頭,接觸到那雙冷淡的眼芒……

  無疑,那是一雙好令人心寒的眼。

  他是生氣的,她看得出來,他氣得不淺。

  「夫君過獎,濃兒只是做自己應該做的,往後只要夫君有任何吩咐,濃兒都會聽話,都會一一去辦。」她乖巧依舊,溫柔順從。

  他不予置評,只道:「站著做什麼?坐下。」

  「濃兒站著便可。」

  他瞪她半晌。「何必一定要站著?」然後問。

  「夫君為天,妾為地,地不敢與天齊。」

  他握著杯子的手一緊。「坐下。」他再說一遍,從喉頭吭氣。

  「是,夫君一定要濃兒坐下,那麼濃兒便坐下了。」她坐下,依舊垂首斂目。

  他閉上眼,用力吸口氣,再睜眼,找話題。「你桌上繡的是什麼?」

  「是,」她羞澀地笑,頸子垂得更低。「是鴛鴦被套。」

  「鴛鴦被套?」百無聊賴的話題,他隨口接問:「額娘不是早已命人準備好?現在喜床上的那一副,不正是鴛鴦被套?」

  「不,不一樣的,」她嬌羞地搖頭,像個小媳婦兒。「濃兒想著夫君,想為夫君與自己,親手繡一副鴛鴦被套。也許老天爺瞧著濃兒如此誠心摯意的份上,能不能……」

  「能不能什麼?」他瞇眼。

  「能不能為咱們元王府與夫君,早日添一名健壯可愛的小壯丁。」她小小聲說,好不嬌羞。

  「才新婚第一天,難為你的心底已經在盤算這檔事了!」他冷笑。

  「是呀,濃兒嫁進王府,一心一意,只想為夫君生養子嗣。」

  她瞧不見他冷笑,竟然還依言附和?「好,我的確有福氣!就等你為元王府生養一名小貝勒,將來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許納你為側福晉,或者休離不能生養的福晉,扶你為正室,也說不定。」他試探她。

  「濃兒不敢,濃兒想也不敢想僭越姐姐的地位!濃兒能為貝勒爺生養孩兒,是濃兒的福氣。」她嘴裡說,臉上笑。

  他看著,心寒。

  「是嗎?」心口煩惡,他嘲弄:「好呀!多生養幾個,額娘一定高興。」

  言罷,婁陽站起來往屋外走,無話可說。

  「貝勒爺,濃兒送去書房的點心,合您胃口嗎?」她跟上前問。

  他回頭看地。「不錯。」敷衍一句。

  「既然夫君喜歡,那麼明日濃兒還要準備點心,親自給您送到書房去。」她喜不自勝,嬌羞無限地柔聲對她的夫君道。

  「隨便你吧!」他臉色發寒,調頭就要走人。

  「夫君請稍待。」話剛提起,她便小碎步繞到夫君面前,伸出纖纖玉手,仔細地為他調整衣襟。

  那般纏綿貼心、溫情款款,人非木頭,豈能毫無感動?

  只是,她的夫君非但不動,而且呆若木人。

  「夫君,」整罷衣襟,她含笑送夫君至門前,殷殷叮嚀:「請夫君想著濃兒,濃兒也會想著夫君。夫君何時想見濃兒,濃兒都守在這屋子裡等待著夫君。」她深情款款地柔聲言道。

  沈著臉,婁陽的面色幾乎是發臭的。

  僵硬地轉身,他快步走人。

  但他的妾還倚仗在門前,依依不捨地遙望著他走遠……

  「慢走呀,夫君。」她遙遙呼喊,濃情滿溢。

  直到他的背影已經再也看不見,意濃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詭異……

  終於,再也忍俊不住,她嗤笑出聲。

  回想起剛才他臉上的表情呀……

  那才叫經典!

  或者,她是無心插柳,也或者,她是有心栽花。

  也許,她仍記恨著那日在江南,他賞給她那一掌,畢竟當時性命交關,他下手太狠。

  她不會一直是他的妾。

  雖然十二歲回京,但是在江南,那裡一直有她的牽掛、她的生活、她的未來。

  只要能讓他心煩、生厭、終至將她休離——

  所有能令他厭倦的可能,她都會一一做足,直到達成目的。

  「格格?」元喜氣喘籲籲地跑進新房。「貝勒爺來瞧過您了嗎?我聽下處的丫頭們說,老福晉好誇獎您,她老人家直稱讚您賢慧,還想著格格您是新娘子,直要貝勒爺上您的房裡來瞧您呢!這樣就對了,格格您討得老福晉的歡心,貝勒爺肯定也會喜歡您的——」

  「元喜,你會繡鴛鴦被套嗎?」打斷元喜連珠炮似的話,意濃問她。

  元喜愣住。「被套?格格,您問鴛鴦被套做什麼?」

  「別管我做什麼,你會繡鴛鴦被套嗎?」

  「當然會呀!有誰家閨女,不會繡鴛鴦被套的?」

  她淡眼凝望元喜。「有呀。」像不經意道。

  「有?」元喜不信。「誰啊?」

  走到床邊,意濃拿起她藏在被子下的書本,悠哉地答——

  「我。」

  ***

  元喜實在不明白,主子要自己繡鴛鴦被套做什麼?

  「格格,現下床上不是已經有被套了嗎?箱籠裡現成可替換的還有兩副,何必還要再繡被套?再說,明兒個您就要回門了,那麼重要的日子,您的四色禮,奴婢可是到現在還沒瞧見呢!」她邊做針線活兒,邊嘟嘟囔囔地道。

  格格要元喜繡被套已有兩天,明日是新婚第三日,貝勒爺與格格就要「回門」,她卻還待在屋裡繡這被套,直到現在,連老福晉該準備的四色禮都還沒能瞧見,實在教她不安心!

  意濃手裡拿著書本,專注地讀著,彷彿沒聽見元喜的抱怨。

  對於自己苦口婆心的規勸,格格卻像是打定了主意視若無睹,元喜實在焦急又無奈!

  「元喜?」

  好不容易,格格開口叫她、注意到她了!「格格,您叫我?」元喜高興極了,她趕緊從桌旁站起來。

  格格肯定是禁不住好奇了,想要派遣她到下處去,瞧瞧老福晉為格格準備的四色禮,現在備置得如何?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意濃問的卻是這個。

  「時辰?」元喜愣了愣,然後擡頭望了眼窗外。「巳時唄,還不到晌午。」

  「巳時了?」意濃擱下書本,自窗邊站起來,走向屋外。

  「格格,您上哪兒去啊?」

  「去竈房。」意濃頭也不回地答。

  「去竈房?您上竈房去做什麼?」元喜好奇。

  跨出門前,意濃回頭對元喜說:「去竈房,準備子孫餑餑。」

  子孫餑餑?「可今日又不是大喜,您現在捏糖餡餃子做什麼?」元喜揪著眉心,想不明白。

  「做點心。」意濃調頭,跨出房外。

  「點心?!啊——」

  手上的繡花針頭,無巧不巧戳進元喜的指尖,她瞪大眼睛叫了一聲。

  可她的格格大概沒聽見她的慘叫,已經走遠。

  「天底下有哪個新娘子,將家裡的長輩在新婚大喜那日,給新郎新娘吃的子孫餑餑,拿來當作點心的?」邊吮著疼痛的指頭,元喜邊嘟囔著。

  呆呆地杵在屋子裡,她大惑不解地吮著指頭……

  怎麼平時她明明很靈光的腦袋瓜子,現在竟然就像裹了層漿糊般,那樣渾沌?

  ***

  點心與參茶準備妥當,意濃回到屋子裡梳頭換衣服,還特地換上她平時根本不穿的寸子鞋。

  捧著親手做的點心與一盅參茶,意濃來到她夫君的書房,裡頭空無一人。

  被翻閱過的書本以及文稿隨便擱在桌面,無人整理,整間書房顯得有些淩亂。

  她放下點心與參茶,開始逕行動手,整理起他的書房。

  「格格,您交代的東西,奴才都送來了。」阿哈旦氣喘籲籲,捧了一個紙簍奔進書房。

  「謝謝你了,阿哈旦。」意濃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推到阿哈旦面前。「這是給你打賞。」

  「這奴才不能收——」

  「收下吧!往後還有偏勞你的地方。」

  阿哈旦笑嘻嘻地,這才半推半就地把銀子收下。

  「你先出去吧!」

  「是。」

  阿哈旦走後,意濃便將紙簍打開,取出裡面的香花、花瓶、瓷偶與幾幅裱好的圖書。

  緊接著,意濃在她夫君的書房裡一一擺置,將這處男性的書房佈置得美輪美奐,充滿了女性的花香。最後,幾幅嬰戲圖也掛到牆上,這間書房就此徹底改頭換面,變得溫情可人,充滿了強烈的求子慾望——

  眼看自己造就的成果,她嘴角有一絲掩不住的笑意。

  如此昭然若揭的「意圖」,他看到以後怎麼能不震驚?

  她相信,這幾幅嬰戲圖如此活靈活現,生動可愛,將會讓她的夫君非常「驚喜」。

  整理書房的過程中,意濃髮現書房側牆還有一道暗門,門裡有一間小室,室內有臥具與全套的枕頭與被子,這些用品全都不是新的,看來有人經常在這張床上休

  「你在這裡做什麼?」婁陽沈著臉,瞪著站在暗室入口的他的妾。

  剛才他一腳踏進書房,被裡面佈滿鮮花與多款嬰戲圖像、玩偶的佈置困擾,一開始他還誤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夫君,」踩著寸步難行的寸子鞋,意濃揚起嘴角,用最溫柔甜蜜的笑容,迎接她夫君從錯愕轉為惱怒的表情。「您來了?您看看,您可喜歡濃兒給您佈置的書房?這可花了濃兒好大的心思,完全是為了夫君您精心佈置的。」

  「誰允許你進我的書房,私自移動我的物品,改變書房的擺設?」他握緊拳頭,隱忍著即將爆發的怒氣,沈聲質問他的妾。

  好嗆人的火氣,直衝著她來。

  她搭著眼,討好地、像個小媳婦兒似地:「夫、夫君,您生氣了嗎?您瞧,濃兒為了您,還用心準備了參茶與點心,就給您擱在桌上。」

  瞪著桌上的子孫餑餑,他默不吭聲,面無表情。

  那模樣,凍得人發寒吶!壓抑著抽搐的嘴角,想笑的衝動忍得她好不痛苦,肚子實在憋得疼。

  「夫君,您別生氣……濃兒進來您的書房,動了您的東西,只是因為想討好夫君而已。」她滿腹委屈地扭絞著手心裡的紅絲巾,她的眼眶瞬間泛紅,只差沒滴下淚來。

  「你不必討好我!」他皺眉。

  她泛紅的眼眶與委屈懦弱的語調,勾不起他一絲一毫憐香惜玉的心情,只有滿腔的厭倦與煩心。

  「夫君的意思,難道是……難道是責怪濃兒做錯了嗎?」她噙在眼眶裡的淚花撲簌簌掉下來了。

  一滴又一滴,精彩絕倫,梨花帶雨。

  婁陽撇開臉。

  無意義的眼淚,讓他忍不住的厭煩。

  「沒有人未經允許,可以隨意走進我的書房,這個規矩就算少福晉也一樣要遵守,阿哈旦難道沒告訴你嗎?!」他寒聲質問她。

  「濃兒與夫君才剛剛新婚……阿哈旦瞧濃兒是一片好意,濃兒原意也只想讓夫君開心……」她抽抽噎噎,淚濕手巾。

  「算了,你出去!」他揮手,厭如撥蒼蠅、蚊蚋。

  噢,不……

  她的夫君趕她出門?

  她搖頭、她不信。

  她心痛、她抽噎、她泣不成聲。

  然而他竟然撇開臉,鐵了心腸,視若無睹?

  所以,她的眼淚被拒絕了。

  所以,她應該識趣退場了?

  如喪考妣地踏出房門之前,她兩手緊緊絞著帕子,最後用力地、發洩地、委屈地、震天價響地哭喊了一聲——

  「嗚!」

  最後飛奔著退出了戲台。

  被那一下淒厲的哭聲撼動,婁陽的心跳快速抽搐了兩下,接著突然休止。

  他用力閉上雙眼,反覆吸氣、用力吐氣,心跳才又慢慢恢復生機……

  這是個錯誤!

  這絕對是個錯誤!

  這絕對是個徹徹底底非常該死的錯誤!

  ***

  午時之前,她已經回到貝子府。

  昨日,她演了一齣好戲。

  因為那場戲,昨日午後她的「夫君」就離府,至今日清晨未歸,故此,今日她只得自己回門。

  無妨,反正她是個妾,反正她也正好不打算讓他陪。

  「格格,貝勒爺沒陪您回門,您一點兒都不傷心嗎?」元喜見主子一回家門便面露笑容,看起來好像格外開心,弄得她越來越糊塗。

  「傷心?」意濃笑。「當然傷心。」

  元喜壓根不信。「傷心還能笑得出來嗎?」她打從心眼底懷疑。

  「元喜,你不明白,人一旦傷心到了極點、傷心到了心坎底,就要苦笑了。」她說。

  「苦笑?」元喜皺起眉頭。「您這哪是苦笑?奴婢覺得您是開心的笑。」

  「是嗎?」她明知故問。

  元喜用力點頭。

  「有這麼明顯嗎?」

  元喜瞪大眼睛,更用力點頭。

  「原來這麼明顯。」

  她笑得更開心了。

  元喜呆了,匪夷所思地瞪她的格格。

  意濃知道元喜不懂,她的心事,只有她自己明白。

  原來,她真的非常不喜歡她的夫君。

  鳥兒一旦飛出籠子,自在逍遙,豈會不開心?

  何況,那個籠子本就不是她自己想進去的,能飛得出來,她當然自在。

  雖然「服侍」他的時候,他無可奈何的表情往往令她想笑,他過度激烈的反應總是逗她開心……

  不過,她還是羨慕鳥籠外的世界。

  今生今世,她還能回到江南嗎?

  猶記小時候,父親這個名詞離她好遙遠,十二歲那年若非因為母親的遺願,她不會來到京城。

  若不是母親那麼早便離開人世,她不會來到京城,那麼,今日她會嫁給他嗎?

  意濃心底明白,答案,必定是不會的。

  ***

  見到女兒的新婚丈夫總算至貝子府接人,祥貝子一顆心,才算安定下來。

  「貝勒爺來得正好,意濃正要動身回王府,這一路有貝勒爺接送,老夫心安了。」樣貝子溫言和語,待他的外婿十分謙讓親善。

  婁陽非初次見到丈人,不過祥貝子給他的印象不差。

  祥貝子看似鴻儒,廳中滿牆的詩書,雖然他在朝中毫無建樹,為人十分委靡低調,名聲不曾聞於京畿,但如此文儒的印象,行為雖然不像旗人,但也不會令人感到厭惡。

  「丈人大客氣了,是婁陽不對,理應伴格格回門——」

  「貝勒爺公事繁瑣,不需對老夫多做解釋。濃兒自行回門即可,婦道人家,不能為丈夫分憂,那麼就應該多擔待幾分。」祥貝子言語十分斯文講究。「再說,意濃年紀尚輕,出嫁未久,必定有許多不周到之處,還望貝勒爺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有擔待。」他如此自謙,安撫外婿,也是因為自己的女兒在元王府內為妾,倘若有了丈夫的支持,至少能夠自處。

  婁陽默然半晌,片刻後他淡道:「理當應該,婁陽明白丈人用心。」

  有如此知情識禮的阿瑪,他的妾室應該不至於平庸。

  然而,他已無法對她有所期望。

  祥貝子點頭,似乎感到欣慰。

  想說的話既已說出口,祥貝子便陪外婿來到前院,只見意濃已經站在轎子旁。

  「快跟隨貝勒爺一道回去吧!」祥貝子叮嚀。

  意濃屈膝答道:「是。」

  嘴裡雖這麼答,不過她沒有中點動靜,只拿那雙眼幽幽地瞅著她的夫君,在等待著什麼。

  祥貝子明白女兒的意思,婦道人家總是囉嗦,他看了外婿一眼,又不便開口。

  婁陽當然知道丈人的意思,未讓祥貝子難看,他主動上前攙扶他的妾,略盡為夫之道。

  誰知她竟然如此柔弱!那弱不禁風的身子,不僅楚楚可憐地完全依附在他身上,上轎之前還險些絆倒,最後,他只得將她抱上轎子。

  意濃忍住笑。

  從他悶不吭聲抱她上轎,她便知道又惹火了他。

  儘管她的夫君緊抿著唇、全身僵硬、表情忍耐,卻還是得將她抱上轎子……

  可憐呀!

  雖然她同情他,但還是不能放過他。

  想不到,楚楚可憐的柔弱佳人,竟然討不到他絲毫憐憫。

  然而,被他抱在懷中,就不能避免肌膚相親,他健壯的肌肉、與強壯的臂彎內過熱的體溫,反而讓她不自在起來……

  新婚初夜的記憶回到意濃的腦海,那一閃而過的畫面讓她揪住了心,於是,一上轎,她便突然離得他遠遠的了。

  「怎麼?你生病了?」他皺眉,瞪著她發紅的臉蛋問。

  即使不悅,他仍然細心地留意到她的異狀。

  「只不過是天氣太熱而已。」她答,很快垂下臉,避開他的注目。

  婁陽二話不說,掀開轎簾。

  如此體貼的舉動,令她愕然。

  忽然,他有那麼一絲絲、一點點、一些些感動了她……

  不不不!

  她怎麼能因為這一丁點小小恩惠而感動?

  他是她的丈夫,他理當如此。

  「快點趕回府,格格身子不適。」他突然又朝前方喊。

  這低沈有力的呼喝聲,驀然震動了她的心脈,讓她悠悠擡眼,隔著一重山水看他。

  她忽然想將這男人看透,又想置身事外,雲淡風輕。

  轎簾依舊敞開著,他就坐在她的正前方,回頭扯開嘴角對她笑。

  儘管那笑臉有那麼一絲勉強,但轎子外頭的熱度,好像在那一瞬間逼進了轎內。

  炎炎夏日,大太陽下,雖在轎子裡,從外邊透進來的光,已經可以讓意濃把他看得很清楚了。

  原來,她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的夫君。

  他其實是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的男人。

  除去眼底的陰鬱讓他看起來內斂,他的五官不但英挺,而且好看得足以勾魂。

  她想,恐怕世間少有男子,能生得如此魅惑人心的吧?

  「看夠了?」他悠悠問,慵懶的語調,有一絲促狹。

  一語驚醒意濃。

  她似乎看得太沈迷了?

  垂眼,她又用那濃稠的溫吞聲調,猶猶豫豫地低聲道:「濃兒因為一日不見夫君,十分想念,所以才多看了夫君一會兒。」

  「才一日沒見,就開始想念?」

  「是,因為夫君不陪濃兒回府,不知夫君是否還在怪罪濃兒,擅自進入書房之事,所以濃兒內心不安,因為不安,所以總是思念著夫君……」她看起來非常委屈,非常忐忑,非常傷心。

  他看她半晌,瞪著她低頭垂眼的媳婦兒模樣,只覺得心涼。

  「那件事,」別開眼,他道:「我已經忘了。」

  「夫君原諒濃兒了嗎?」絞緊手巾,她顫著聲問。

  等了半天,才聽見他冷淡答道:「是。」

  她擡眼,偷覷他的表情。

  只見好冷的臉色與眼神,簡直冷得像一塊化不開的冰。

  她的頸子垂得更低,試圖掩藏笑意。

  「夫君不想知道,濃兒這趟回府,阿瑪對濃兒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他隨口搭腔,百無聊賴,凝望轎外。

  聽見他如此回答,她忍住笑,眼眸閃爍,借題發揮。「濃兒這趟回府,阿瑪對濃兒訓示女子三從四德之道,勉勵濃兒為人妾室,應遵循古德,侍奉丈夫、孝敬翁姑、宜室宜家。濃兒深受啟發,於是這日就只一心想著夫君、念著夫君,並且深深反思,待回王府之後應該還要如何努力,有朝一日若為夫君產下子嗣之後,要如何相夫教子,成為一名有為有賢的妾室……」

  他打了一個呵欠。

  她的話正好停下。

  「講完了?」他大夢初醒,回頭問她。

  「是,濃兒講完了。」她低頭應道。

  「嗯。」他咕噥一聲。

  她倒很有本事,竟然可以把他無聊到差點昏睡過去。

  「我下轎騎馬吧!」他道,沒耐心再聽那些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的言論。

  喚停轎子,他立刻跳出轎外。

  眼見他如此迫不及待,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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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6:24

【第五章】

  轎子停下之時,還未到王府。

  意濃自轎外望出去,依稀見到她的夫君下馬,正與人交談。

  「知音難覓,爹爹一直等待貝勒爺來到寒舍,無奈卻一直等不到人。」一名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地,自婁陽前方傳過來。

  「請邵姑娘代在下,謝過邵師傅的盛情。」

  「還是要貝勒爺人到了才成,沒有見到您的人,爹爹還是會難過的。」婁陽口中的邵姑娘——邵蘭,微微側著臉,明媚的眼眸若有似無地,掃過婁陽英俊的臉孔。

  她雖非名門閨女,但她的爹爹是京城出名的陶匠,邵殷。邵蘭算是篷門淑女,她的爹爹自小便如男子一般教育她,不僅供她讀書,還供她練字習畫。

  婁陽因為喜愛陶藝,故此結識邵殷,因為邵殷,認識了他的獨生女兒邵蘭。

  「邵姑娘說的是,知音難覓,」婁陽一笑,爽朗地道:「許久不見殷師傅,我也該去拜訪他了!」

  「不敢言拜訪,貝勒爺願大駕光臨寒舍,能讓小屋蓬摹生輝。」

  「邵姑娘太過擡舉了,擇日在下一定登門攪擾。」婁陽道。

  「真是太好了,邵蘭回去,就跟爹爹說這好消息。」她笑了,美靨如花,雙眸明亮似錦。「那麼,邵蘭這就告辭了。」

  她微微欠身,溫軟的語調,似有些不捨。

  「姑娘慢走。」他拱手,溫文有禮。

  「貝勒爺先請。」她垂首,柔情依依。

  轎子越過邵蘭,意濃見到那與婁陽說話的女子,愛慕的眼眸,仍然依戀地凝望著已經離去的婁陽背影,絲毫未注意到正在注視著她的意濃。

  她是誰?意濃直覺這名女子好像有點面熟?

  然後,意濃終於想起這位邵姑娘是誰——

  她跟自己一樣,是在柳先生畫室裡學畫的姑娘。

  ***

  意濃雖然是妾,但畢竟是一名格格,新娘子回門歸來,元王府老福晉與少福晉都在廳內等著迎接她。

  廳內還有府裡的大格格,一會兒照面,也是意濃頭一回見到大格格。

  王府裡突然有這麼多人在等待她「回家」,這陣仗比她當新娘那日還大。

  她明白為人妾室的道理,低著頭,恭恭敬敬地來到王府大廳,一一拜見,直至來到少福晉面前。

  「姐姐。」她上前行禮如儀,垂頭低眉。

  少福晉沒有扶起她。「你的名字叫意濃?」

  「是。」她欠身說話。

  「丈夫喚你什麼?」

  「貝勒爺喚妾身濃兒。」

  「我聽額娘說你非常懂事,嫁進門第一天,就知道早起熬湯,孝敬公婆,十分賢慧。」

  「這是濃兒該做的事。」

  少福晉忽然沈默半晌。「你站起來,把頭擡起來吧!」

  「是。」意濃把頭擡起。

  她竟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這時,少福晉芸心也一樣睜大眼睛,瞪著意濃。

  就因為她們兩人其實是相識的,意濃知道芸心是誰——也可以說她根本不知道芸心是誰,因為過去她們相交,一直未互相表明過身份。

  意濃萬萬沒有料到,會在這裡見到芸心,而芸心,這一直像個謎一樣的女子,她竟然是婁陽的妻子,元王府的少福晉。

  兩人互相凝視半晌,芸心終於先開口對她說話:「第一次見面,你好。」她試探性微笑,笑容有一些尷尬,一些憂心。

  意濃凝望了她一會兒,然後報以微笑。「福晉好。」她又欠身。

  「不必客氣了,你我……是姐妹,應該以禮相待,你過來,坐下吧!」她的口吻依舊很緊張。

  意濃看著她半晌,然後才回答:「是,謝謝姐姐。」

  見到意濃的反應,芸心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當意濃走到她身邊坐下的時候,她仍然有些屏息地對意濃笑了一笑。

  意濃回她一笑。

  她明白芸心緊張的理由,在這個時候,其實,她的心情也是複雜的。

  ***

  清早起,芸心借口要往寺廟上香,卻連侍女也不帶,便獨自一人離開元王府,來到琉璃廠附近,印行刊本的隆福寺街文錦堂。

  「今日見到意姑娘了嗎?」芸心越過書鋪直奔後堂,遇見鋪子裡的丫頭就問。

  「意姑娘已經數日不來了,您今日來得正好,意姑娘就在這裡。」丫頭對她說。

  「意姑娘在哪兒?」

  「在右廂的靜房,她正在那兒校刊呢!」丫頭答。

  芸心立刻趕往靜房,連門也來不及敲,就推門而入。

  「你來了。」就像背後長了眼睛,意濃坐在桌前寫校刊,頭也不擡地對匆匆奔進來的人兒說道。

  「你知道我會來?」芸心問。

  放下刊稿,意濃擡頭,微笑著對芸心道:「就像你知道我會來一樣。」

  芸心籲了一口氣。「你怎麼、怎麼會——」她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你想問我,怎麼會嫁進元王府做妾?」

  芸心點頭。

  意濃低頭整理桌面,將刊稿收妥。「我們在這裡相識,從來也不問對方是誰,正因為不清楚對方的身份,所以彼此之間不必多談閒話,只道天文地理、四書五經、百家學論,甚至能高談闊言經國大事。」收拾桌面,她走到芸心面前:「身為女子,這是極為不平常的事,你說是嗎?」

  芸心歎口氣。「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給他做妾?」

  「做妾,不對嗎?」意濃反問她:「是不對,還是不好?」

  「不是不對,也不是不好,只是……」芸心在想要用什麼樣的詞語說明她的震撼。「只是太不適合你了。」

  意濃笑了。「那麼,你的意思是,倘若貝勒爺娶我為妻,便適合我了?」

  芸心答不上來。

  「你心底想的事我明白。」意濃對她說:「正因為我們都清楚,身為女子,難以擺脫世俗禮教套在咱們身上的宿命,所以一開始我們就都不表明身份,因為身份並不重要,內在的層次與思想的共鳴,才是我們之所以可以彼此欣賞、能夠無所不談真正的原因。」

  芸心不能否認,她也明白這是事實,只是這樣的事實從意濃的口裡說出來,能讓她看得更清楚而已。

  「再說,」意濃又道:「一旦把身份放在前面,禮教便可以冒出來成為一道禁忌,讓所有的人都不能喘氣,屆時我們面對彼此,恐怕就什麼話都再也說不出口了。」

  「那麼,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彼此的身份,往後……咱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無所不談嗎?」

  「除非姐姐不願意,否則,妹妹豈敢開罪於姐姐。」她垂著頭,就像在她夫君面前一樣,囁嚅地回話。

  見她這樣,芸心掩嘴笑了。「這樣說話真不像你!」

  意濃擡起頭,像男人一樣粗著嗓音說:「姐姐的意思是,小女子應該這樣說話?」

  芸心嗤地笑出聲。

  猶豫了一下,芸心又說:「其實,有些事,你並不明白。」

  意濃望著她,等她往下說。

  「我與他,我們……」芸心不知如何啟齒。

  「你們如何不必跟我說。」意濃把話先說了。

  芸心蹙起眉頭。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妻子,這樣就行了。」她不為難芸心。

  芸心沈默一會兒,然後才徐徐地道:「真是奇怪,我們竟然嫁了同一個丈夫,這算是有緣嗎?」她看來有些猶豫,講完話後,欲言又止。

  意濃笑了笑。「是,真的很奇怪,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暫時?」

  「對。」意濃沒有多言,她走進書庫,爬到架上挑書。

  芸心跟進去。「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芸心擡頭凝望意濃,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我剛才說,有些事情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其實我與貝勒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外人想像的那樣。」

  意濃翻書的手停了半晌。

  但她沒有問什麼,目光只是停在書本上。

  「我聽說是貝勒爺挑上你的?既然這樣,太后指婚之前他應該見過你,他一定喜歡你,所以才會挑上你。」

  意濃含笑看她一眼。「所以呢?」

  「難道,你不喜歡貝勒爺?」

  意濃合上書本。「我為什麼該喜歡他?」

  「你——」一時間,芸心答不上來。

  「你瞧,沒有半點理由吧?」意濃笑著,自木架走下來。「他也許喜歡我,但喜歡是淺薄的,他只見過我一面,並不瞭解我,就像我不瞭解他一樣,所以與其說他喜歡我,不如說當時他並不討厭我。而我呢,我更不瞭解他,所以更加沒有喜歡他的理由。」她沒對芸心提起,在江南時婁陽一掌打傷她的往事。

  當然,芸心也無法瞭解京城之外發生的事。

  「可是,我瞭解他。」芸心有些激動地道:「貝勒爺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他不是一般女子能夠想像的。但我相信你不一樣,你是一名特別的女子,心思細膩,見解獨到,你一定能夠真正地瞭解,貝勒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說的是內心話,也是她放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話。

  意濃似笑非笑。

  她的表情明顯地說明了她自有斷定,芸心的話不能影響她。

  「也許你現在還不信,因為他還沒讓你看見真正的他,可是一旦你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驚歎的。」

  所作所為?意濃笑了笑。「他的所作所為,我正好有一些瞭解。」

  芸心睜大眼睛,顯得有些緊張。「真的嗎?」

  意濃深深看她一眼。「在府裡,我不會提起我們相識的事。」她不答,反而對芸心這麼說。

  芸心愣了一會兒。「我明白,我也不會提起。」這是出入文錦堂的規矩。

  刊本的思想犀利、文章內容灑脫不羈,以女子而言,寫出這樣的文章著實太驚世駭俗,所以她們撰寫刊本的事情,是不可能讓世人知情的。

  「這就好。」意濃說:「只有在這裡,我們沒有身份。」

  芸心明白她的意思。

  在這裡,她們不該提與刊本無關的閒情。

  於是芸心沈默下來,神色卻顯得憂慮。

  意濃對她微笑。「這期的刊本內容,你看過了嗎?」

  芸心搖頭。

  「那麼你隨我來,我讓你瞧瞧。」提到刊本,意濃的笑容就像文錦堂外的陽光一樣迷人。

  芸心勉強微笑,跟隨意濃步出書庫。

  她嘴裡雖然不再提起,臉上卻顯得心事重重……

  如果說她能當真就此不提,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是婁陽的事情,她都無法坐視不管……

  只因婁陽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這輩子她欠他最多的人。

  ***

  「你見過她了?」婁陽沒想到,芸心會來到自己的書房。

  「是。」無法掩藏自己不安的心情,芸心突然想來書房找她的「夫君」,因為她內心有一些話一定得對他說。

  「那又怎麼樣?」

  「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他的目光回到他的書本上。「她不就是祥貝子府的格格。」

  芸心原本沈悶的心情,突然轉成好奇。「除此之外,你對她瞭解嗎?」

  放下書本,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妻子」身上,訕訕地道:「瞭解?」他反問:「我需要對一名妾室瞭解多少,才叫作瞭解。」

  婁陽冶淡的態度,讓芸心更好奇,也更憂心。「雖是妾室,至少,還是得有一些瞭解吧?否則,你為何挑中她?」

  「什麼意思?」

  「我聽瑞陽說,是你挑中她的,你到太后面前,指名要她。」芸心道。

  瑞陽是元王府大格格的閨名。

  「瑞陽天生多事,她的話,你何必總是如此認真。」

  「瑞陽從來不會騙我。」芸心擰著眉,為她喜歡的人辯護。

  婁陽端詳她半晌,然後搖頭。「算了,隨便你們倆愛說什麼都行,你去找她吧!」

  「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婁陽嗤笑一聲。「這可新鮮!」

  芸心瞪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你在笑我?還是在笑瑞陽?」

  他再放下書本。「我會笑你們嗎?能笑你們,我也不會代瑞陽把你娶進門了。」

  芸心咬住唇,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和瑞陽一直感激你。」

  她與瑞陽……

  這是命中注定的。芸心一直認定她們會遇到彼此,是老天爺的意思。

  芸心一直有難言之隱。

  她與瑞陽的愛情,不能為外人道,只有她們自己,與知情的婁陽明白。

  當初若不是婁陽伸手相助,將她娶進元王府,她便要嫁給別人與瑞陽分離。那時她原本只有死,才能成全這段受世人非議的感情,但婁陽知情後,沒有拆散她們,反而成全了她們,因為這樣,她與瑞陽都欠他恩情,這樣的恩情,她們一輩子也還不起。

  「不必了,你們倆過得好就可以。」婁陽的目光回到書本。

  每回他的「妻子」為了這件事謝他,他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代妹娶妻,說出來實在太駭人聽聞。

  這不僅是元王府的秘密,也是他、瑞陽和芸心三個人的秘密。

  這諱莫如深的秘密,更不能讓元王府兩位年事已高的王爺與福晉得悉,對王爺與福晉而言,這更是個秘密中的秘密!

  「你不願意與我談談?」

  「你是代瑞陽來與我談的?還是你自己想談?」婁陽懶洋洋地問她。

  「是我自己好奇,因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妾?」

  「你一向都不太好奇的,為什麼突然對她好奇了?」

  芸心沈默下來。

  她不能告訴婁陽,關於刊本的事。

  「當然,是因為瑞陽很關心你……所以,我也對她好奇了。」她藉故道,還是要問:「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歡她?」

  「怎麼說?」他反問,口氣冷淡。

  「因為你連談都不想談她。」

  他淡下眼。「既然你明白,又何必跟我談她?」

  芸心啞口無言。

  豐晌,只得委婉地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不喜歡她的理由?」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喜歡瑞陽的理由?」他問。

  芸心的臉蛋紅了。「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這就對了,不喜歡一個人,有的時候也不需要理由。」

  芸心皺起眉頭。「可是如果你不喜歡,又何必要指名娶她?」

  「那是誤會,」他終於對她說:「一開始,我的確以為她與別的女子不同,她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嗎?」芸心眼中放射出光采。「那麼現在呢?你知道她有多特別了?」

  「我說過,那是誤會。」他的口氣冷淡。

  芸心不明白。「怎麼會是誤會呢?也許她與你想像的是一樣的,也許……她真的很特別?」

  「特別?」他冷笑。「你說的是特別端莊賢淑?還是特別溫柔賢慧?」

  芸心愣住。

  聽見這些用來形容意濃的言詞,她突然感到有些幽默滑稽,因此覺得啼笑皆非。「她——」

  「這樣的女子,在世俗眼中也許特別,」婁陽沒讓芸心把話說出口,因為他的確沒耐心談他的小妾。「可對我來說,如此溫良賢淑的女子,卻不一定是良配!」

  溫良賢淑?芸心瞪大眼睛。

  這……好像誤會大了?

  「你不喜歡賢慧的女子?」她試探著問。

  「賢慧?」他冷笑,眼色特別冷。「是啊,賢慧,賢慧得特別教人揪心!這樣的女子若還說不喜歡,豈不是要折福了?」

  芸心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她向來慧質蘭心,已經瞧出了端倪。

  可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說才好時,忽然聽見外面喊:

  「少福晉?」丫頭站在屋外喊道:「少福晉您在這屋子裡面嗎?大格格一早就沒見您的人,正在四處找您呢!」

  聽見瑞陽找自己,芸心回頭,有些猶豫。

  「看你心不在焉的模樣,回去找她吧!」婁陽道。

  「可是你——」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可是她——」

  「你擔心太多了。」他又打斷她的話。

  芸心憋了一口氣,無奈地籲出口。

  她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對他解釋起。

  「少福晉,您在屋裡嗎?」丫頭又在外面問。

  芸心只得喊:「我這就出去了!」

  走出書房前,芸心還惦記著,只能回頭匆匆對他說:「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可依我看來,她真的不太一樣。」她說得含蓄,沒有道出自己早已經認識意濃的始末。

  婁陽沒反應,仍舊看他的書。

  芸心歎氣。「有些女子,不是一眼就能讓你看透的。如果你不用心去發現她、瞭解她,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把話說完,她才走出婁陽的書房。

  婁陽眼睛瞪著書本,這幾句話,他根本就沒心思聽進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6:43

【第六章】

  即便對芸心的話無動於衷,今夜婁陽還是回到妾室的屋子。

  芸心也有說對的地方,他確實不算瞭解他的妾。畢竟已將人娶進門,倘若連瞭解都做不到,那麼,他不該請太后為他指婚。

  小廳裡,不見他的妾。

  穿進偏廳,經過池塘與天井,最後他來到屋後的睡房。

  果不出所料,向來禮數周到的她未出門迎接,原來是睡著了。

  他掀起紗簾,俯身看她。

  原來,她的妾「安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竟然是如此的動人。

  合上雙眼的她,舒展的五官、不再低垂的眼眉,顯得聰明慧黠。一綹長髮隨意挽起,素臉白皙淡淨,沒有濃妝的干擾,讓他終於看清楚她的模樣。此時她身上穿的雖不是華麗的衣裳,袖口與襟前點綴的紫色繡花,卻精巧樸素,值得人玩味,較之到書房時過於濃重的盛裝打扮,還要迷人。

  怪了?為何他從未見過她這身打扮?

  他瞪著床上的女子,彷彿看到的,是另一個陌生人。

  「元喜?」聽見掀開紗簾的聲音,她醒了,但不想睜眼。「天黑了?你為我掌燈,然後就出去吧。」

  這聲調聽起來沒有半點他熟悉的怯懦,反而有一絲聰慧的冷淡,以及一點成熟的矜持。

  他瞇眼,默不吭聲,為她掌燈。

  她籲了一口氣,翻身朝內側躺,然後睜開眼並且取出書本,就著微光閱讀。

  「燈亮著,你能睡得著嗎?」

  冷不防,男性低沈的嗓音嚇醒了她——

  意濃一骨祿翻身坐起,確定是他,瞪直了眼。

  「怎麼?見到你的夫君,需要這麼驚訝?」他笑,笑容裡有一絲玩味,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

  「夫君,」咽口口水,她的確是駭到了,但卻不能承認。「您、您怎麼來了?」

  該死呀!

  元喜呢?

  叫她守門,那丫頭跑哪兒去了?

  「我,不能來?」他悠悠問。

  「不,」扔掉書本,她站起來,掐著嗓子故作溫柔地膩聲道:「濃兒不知夫君要來,因此未盛裝打扮出門迎接,婦容、婦德有缺,夫君可以休妾。」

  他挑眉,嗤笑。「這樣就休妾,會不會太嚴厲了?」

  她不吭聲,兩手背在腰後,著急地把書本撥到床角邊邊。

  「今夜我會這麼早來看你,是因為芸心的關係。」他說。

  聽他提到芸心,她心一涼。

  「她才見你一面,就特地到書房來對我提起你,你說奇怪嗎?」他瞇眼問。

  「是嗎?」她屏息。「少福晉對您說了什麼話?」

  「想一想,芸心其實也沒說什麼,」他口氣雖淡,眼神卻很犀利。「我好奇的是,不過一面之緣,她何必來書房與我談你?」

  「也許,」她眸中掠過幽光。「少福晉畢竟是正室,她心底介意妾室的存在,所以才會特地在夫君面前提起我,來測試夫君的反應。」

  「芸心不是那樣的女子。」他濃冽的眼神淡了幾分。「如果她心底有事,會對我說清楚。」

  他倒瞭解芸心。意濃突然感到好奇,不知他與妻子之間的關係,有多麼的水乳交融?因為她與芸心在文錦堂見面時,絲毫未感到芸心為人妻者,見到自己的夫君納妾,正常該有的妒意。

  意濃瞭解女人,即便再賢良淑德的女子。見夫納妾,只有傷心。特別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反應只會更激烈。

  如她,倘若夫君納妾,她不會隱忍,必定千方百計求去。

  這也是她一心想離開元王府的原因之一,不因為做妾而不滿,而是因為將心比心,她絕不能搶奪其他女子的丈夫。

  更何況,這名女子是芸心。

  「少福晉也許不是那樣的女子,」她再試探,火上加油。「可夫君與濃兒雖然是新婚,現在府裡的下人們,心底卻都已經知道濃兒也是個主子,再加上老福晉也喜歡濃兒,這樣一來,少福晉也許會認為濃兒搶了她的風采,也會感覺到她的地位受到威脅,心中難免不快,故此少福晉自然想知道,是否連夫君也疼愛妾身——」

  「我已經說過,芸心不是善妒的女子。」他聲調嚴厲起來。

  他生氣了,對她刻薄的猜疑而生氣。

  她靜靜看他,為他保護芸心的堅定,有些動容。

  「夫君您有所不知了,女人心、海底針,天底下有哪個女人不善妒的?」她幽幽道。

  他冷笑。「善妒,就像你現在這樣?」

  她停止再言,看他片刻。

  他的眼光已經不同,除了對她的迂腐不耐之外,還多了對她猜疑的鄙視。

  「濃兒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她繼續往下說。怪的是,她想看看,因為她尖酸刻薄的妒意,他會有多麼討厭自己。「天下為妻者,有哪一個妻子不會嫉妒?但是新婚之夜,濃兒還把夫君讓給她呢!由此可知,濃兒已不算善妒的女人,倘若老福晉知道這件事,還會誇濃兒賢德的——」

  「夠了!」他冷斥。

  原來她是這個目的!

  新婚夜趕他下床,根本不是真正的賢德,只不過想博得賢德的美名而已。

  「夫君不喜歡聽實話?不願瞭解這便是為人妻的心情?」她問,語氣犀利起來。

  事實是,他娶妾時,並未考慮芸心的感受。

  然忿怒的他未發現她的改變。「你說得對,女人心,海底針。」他看她的眼色跟他的聲調一樣冶。「今天倘若不是芸心,我還不能瞭解真正的你!」

  這話跟他的口氣一樣重。

  意濃僵直地杵在原地。

  他沒有罵她半句,更沒有指責她的不是。

  但,這話傷到了她。

  「明早我還要進宮,今夜有許多公事要辦,你先歇息吧!」他道。

  冷淡的口氣,好像連話都不願再與她多說一句。

  意濃站在房裡,看著他走出去。

  這一回,她沒有送他出門,但正處於盛怒中的他,根本沒留意到她不同於以往的改變。

  ***

  半個月來,她的丈夫不再踏進她的屋子一步。

  因為如此,意濃出入王府的行動更加自由自在許多。

  她有很多的事要做,丈夫不再對她關注,甚至與她疏離,對她而言其實是好事。

  就算,爭吵那一日,他最後說的話傷到了她……

  但他們原是沒有感情的「夫妻」,無論他喜歡她或者討厭她,對她並不重要,所以就算他誤會自己,意濃也可以完全不在意。

  是這樣嗎?

  她告訴自己,的確是這樣的。

  「你變了。」琉璃廠附近,巴雍竣站在火神廟前對意濃道。

  「變了?」

  「你有心事?」他盯著她,目光有一絲詭譎,一絲瞭然,還有一絲玩味。

  她擡眼看巴雍竣,她的主子。「人活著,哪一人沒有心事?」

  「你連說話也變了。」他卻道。

  她不語,凝望巴雍竣。

  「以往意濃格格只談殺人,不談心事。」

  「那是在江南的意濃,而且,意濃也從不殺人,只保護人,例如,柳織心。」

  他笑,聽到「柳織心」三字,犀利的眼色變得柔和。「在京城的意濃,只談刊本與書畫,更不談心事。」

  「您究竟想說什麼?」

  「意濃,」他低笑。「你問我想說什麼,我倒想問你,心底究竟想什麼?」

  她看著他,竟茫然起來。

  「我來告訴你吧!」巴雍竣撇嘴,犀利的眼直視意濃。「無論你心底想什麼,你只能想『離開他』這件事。現在不想,恐怕永遠都無法再想。」

  她移開眼,望向別處。「我確實想著這件事,但是,我不能拖累阿瑪。」她迴避巴雍竣犀利的言詞。

  「你已經想到方法?」他知道她提及此,便已經考慮周全。

  「取而代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好方法。」果然,她說。

  「取誰,而後誰代之?」

  「一名女子,取代另一名女子的位置而代之。」

  他深深看她。「你能全身而退?」意有所指。

  「可以。」她答得淡然,卻篤定。

  他瞇眼。「在江南,婁陽那一掌,你已武功盡失,不能回到江南。」

  「我明白。」

  「你考慮過,留在他身邊?」

  她未答。

  「你是女子,離開他,難道一生不嫁?」

  「嫁與不嫁,要看緣分。」

  「你與他無緣?是他在江南那一掌,打掉你們的緣分?」

  「有緣無緣,是老天爺注定的。」意濃淡淡籲了一口氣。「或者,該說,我不是唯一與他有緣的女子。」

  他笑。「自古女子善妒。」

  「男子便不嫉妒?」她反問。

  「離開江南一年,你已經敢質疑你的主人了。」他挑眉。

  意濃笑。「男人不善妒,只是不願正面回答問題。」

  巴雍竣咧嘴。「該叫織心來與你談,你對你的主人沒有真心也沒有敬意。」

  「是您有了織心,便不要其他人的真心與敬意了。」她笑他,從來不曾如此大膽。

  巴雍竣瞇起眼。「所以,我說你變了。」

  意濃收起笑。

  話題又兜回原點。

  意濃不再答話,因為人總是會改變……

  唯一不變的,是她想要離開元王府的決定。

  ***

  他以為他看錯了。

  因為他的妾室不可能會與巴雍竣在一起。

  「那不是格格嗎?她怎麼能與巴大貝勒在一塊兒?孤男寡女的,難道不怕人閒言閒語?」婁陽的侍從祥順倒先開口了。明知道主子就站在前面,他嘀嘀咕咕的,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說三道四。

  婁陽冷眼看著那一男一女。

  「貝勒爺,您是不是該上去問問——」

  「不必。」他的口氣冷淡。

  若非弘親王今日約他至琉璃廠的古玩鋪,他還不知道,原來巴雍竣與他的妾居然有往來。

  原來他以為,意濃與巴雍竣的關係,僅止於巴府福晉自作主張為兒子選妻,兩人之間既不相識也沒有絲毫瓜葛,沒想到,他們兩人竟然本來就是認識的。

  「不必?」祥順覺得奇怪。「可貝勒爺,就算不理論,您至少也應該上前問個明白!」

  婁陽卻冷笑。「不必問了。」

  「可貝勒爺——」

  「她還能待在王府幾天,都是個問號。」他寒聲打斷祥順的話。

  祥順瞪大眼睛,閉起嘴巴。

  他聽懂了爺的意思,所以不敢再問。

  「回去不必提這件事,如果我聽見什麼風聲,唯你是問!」婁陽交代。

  「庶。」祥順低頭回話。

  婁陽像若無其事一般,面無表情,轉身走進與弘親王約好的古玩鋪。

  他不立即處置這件事,並非不跟她計較。

  巴雍竣竟敢與他的妾室糾纏不清——

  如果他要計較,也會先找巴雍竣計較!

  至於他的妾,在定她的罪名之前,他要知道,她私下與巴雍竣見面的原因。

  元宵燈節,元王府裡的人都出外賞燈。

  就連老福晉也與王爺一道,進宮觀賞宮燈去。

  「貝勒爺,額娘讓您帶著我與大格格,還有意濃,一塊前往天橋市集欣賞花燈,咱們現就一道去吧!」府內晚輩送王爺福晉出府後,芸心善解人意地提此建議。

  婁陽沒興趣賞花燈,但為保護芸心與大格格,他也要一道前往。「三名女子太多,我一個人照會不來。」他冷淡地看了意濃一眼,意有所指。

  芸心覺得不對勁,今夜火藥味似乎特別濃厚?

  「那就我與大格格一道,您與意濃一塊兒,咱們分頭賞花燈去!」

  「不必了,你與瑞陽不跟我一道出門,就讓人沒了興致。」他似乎是故意的,在意濃面前這麼說。

  芸心看了意濃一眼,努力化解尷尬:「難得今夜良宵,我瞧還是得偏勞貝勒爺,咱們一塊兒出門賞燈,就三個人一道出去吧!」她說,熱情地回頭問:「你也很想去吧,意濃?」

  她當然想去。

  但她明白,她的夫君不歡迎她一道去。

  「就算不想也得去。」芸心又說:「辜負了今夜,良宵便不再來,今年有今年的好、明年有明年的美,年年元宵賞燈,誰都該去——」

  「碰巧妾身今日身子不妥,不方便出門。」意濃打斷了芸心的好意。

  芸心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對意濃擠眉弄眼暗示,意濃卻像是看不見。

  婁陽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的臉色很冷,沒有表情。

  「少福晉大可不必將妾身的事掛在心上,儘管與大格格一道前往市集,盡情觀賞一年一度難得的花燈慶典。」她也不提婁陽。

  看花燈,便是要賞心悅目,既然不受歡迎,那麼她可以不去。

  「好,你休息吧!」婁陽僅僅這麼說,然後逕行往馬房備馬。

  他不問她哪裡不適,也沒有半句安慰的話語。

  「貝勒爺!」芸心叫不住他,只能著急地朝意濃這頭望。

  意濃對芸心微笑。

  她張嘴以唇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去吧,我獨自留在府裡很好。無聲地安慰芸心。

  她明白芸心是善良女子,非常關心自己,上回她是故意在婁陽面前說三道四,其實她與芸心雖不算深交,卻能彼此瞭解。

  因為她們都是獨特的女子,思想見解,有異於常俗。芸心若嫉妒丈夫的妾室,那一日就不會到文錦堂找她。

  可是,你呢?芸心以唇語回問她。因為大格格與下人們都在這裡,她們都不便表現得太過熟識。

  意濃又笑,她以笑容表示她很好。

  知道芸心還是會擔心自己,搶在芸心之前,意濃調頭對元喜說:「扶我回去休息吧!」

  元喜雖依言扶著她的格格回屋,心底卻怪貝勒爺不體貼,但在剛才那樣的場合裡,是沒有下人說話的份的。

  「聽見格格身子不好,貝勒爺剛才那樣說話,實在太無情了。」回到屋內,元喜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

  「他說話了嗎?我記得他什麼也沒說。」意濃的聲調平靜如止水。

  「就因為什麼都沒說,所以無情!」元喜很生氣。

  她不明白,當時明明是貝勒爺指名要娶格格,現在又為什麼對她的格格如此冷淡?

  「其實,我們可以自己去。」

  元喜還在生氣,意濃卻突然這麼說。

  「自己去?」元喜覺得不妥。「可是,格格,您不但貴為格格,還是嫁進王府的夫人,怎麼能隨便拋頭露面,何況是單獨前往外城?與販夫走卒一道行走於市集,實在是太危險了!」

  元喜不知道意濃時常單獨一人出入琉璃廠附近,因此還為她的安全擔心。

  「夫人?」意濃笑。「我只不過是一名妾室。」

  「在這裡,誰不知道您的出身?誰敢拿您當妾室看待?」

  「一旦夫君的恩愛不在,府裡的人,就只會拿我當一名妾室看待。」

  元喜皺著眉頭。

  她當然明白格格的意思是說,到那時王府裡的下人們都會欺主。

  「你不必煩惱,不會等到那個時候。」意濃似不經意道。

  「格格?」元喜聽不明白。

  「我們出去吧!」她不做解釋,反而這麼對元喜說。

  「出去?格格,您真的要單獨出門嗎?」

  「有何不可?」

  「可是……」

  「你怕?如果你怕,那麼我不做『夫人』總行了吧?」她笑,突然起了玩心。

  元喜不吭聲,不明白什麼意思。

  「我不做夫人,就做小子吧!」她對元喜說。

  元喜還是聽不懂。

  「你到下處去,借幾套小子們的衣服回來。」

  「格格,您借男人的衣服做什麼?」

  「做什麼?」意濃笑。「借衣服,當然是用來穿的。」

  「穿?您要穿男人的衣服?到市集賞花燈?」元喜睜大眼睛,不可思議。

  她的格格,不但說得出女子不必嫁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連喬裝打扮成男子也不怕!原來她的格格,還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可她不明白,被貝勒爺冷落,格格怎麼還有心情喬扮男裝,出門賞燈?

  「對,你總算明白了。」意濃點頭誇她。

  她看起來不但有心情,而且心情還不壞。

  易裝打扮逛宣南天橋,這還是頭一回。

  其實很早之前,她就想為刊本找一個特別的好題目——

  倘若能以女子的文思、加上男子的眼界,來寫一篇元宵遊記,那肯定是再新奇別緻不過的了!

  「您怎麼能對她那麼冷淡呢?」到了天橋,趁瑞陽與丫頭走在前方欣賞花燈時,芸心對陪伴在旁的婁陽說道。

  「對誰冷淡?」他故作不知。

  「您明知道我說誰。」芸心還是對他說:「我說的是意濃,您的妾室。」

  「我有哪一點對她冷淡?」

  「第一,她身子不適,您沒問候她、關心她;第二,她留在府內,您竟然未留下陪伴她。」

  「我留下陪伴她,誰陪你們?」

  「府裡的家人可以陪我們。」

  婁陽撇嘴笑。「芸心,你這個『姐姐』也未免做得太周到了。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移情別戀,喜歡我的妾室?」

  芸心的臉紅了又紅。「貝勒爺,您怎麼能拿這種話胡說八道!」她正色道。

  婁陽咧嘴一笑:「你不喜歡聽我說笑,那我就離你遠一點好了。」

  「貝勒爺!」芸心喚不住他,婁陽已經走開。

  她明白,是婁陽不想聽她問三問四。

  歎口氣,她實在憂心……

  怪的是,她總覺得意濃與貝勒爺兩人相配,但是這兩個人的緣分……

  卻又好像缺那麼一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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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7:05

【第七章】

  「貝勒爺?」

  婁陽獨自走到天橋的另一頭,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就在身後不遠處呼喚。

  「貝勒爺……真的是您!」邵蘭喜悅的表情洋溢在臉上。「想不到您也到天橋這兒的市集來賞燈了,更想不到,蘭兒會這麼碰巧地在這裡遇見您!」

  「邵姑娘也來天橋遊賞花燈?」婁陽有禮地微笑。

  「是,今夜良宵,人人都出門來賞花燈了,蘭兒自然也不例外。」邵蘭看了他左右一眼後,垂首細聲問:「貝勒爺莫非獨自一人出來賞燈嗎?今夜如此盛會,您的福晉……福晉她難道沒有陪伴貝勒爺,一同前來遊賞花燈?」

  「她也來了。」

  「福晉來了?」她擡頭,有些急切,卻沒見到人。「可是,怎麼不見福晉伴您左右呢?」

  「她嫌我陪伴礙手礙腳,比較喜歡我的妹子相陪。」他似笑非笑。

  邵蘭掩嘴低笑。「貝勒爺真愛說笑。」她認定他開玩笑。

  「令尊沒有前來賞燈?」

  「就連今夜這樣的日子,爹還窩在他的屋子裡捏陶呢!」邵蘭笑著搖頭。

  「看來邵師傅醉心陶藝,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了。也因為如此,邵師傅在陶藝上的成就,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貝勒爺多讚了。」

  「欸,邵師傅確實有這樣的火候!」

  聽見婁陽誇獎父親,邵蘭心底高興萬分。「身為父親的女兒,蘭兒也希望未來在畫藝上,能有爹爹一半的成就。」

  「邵姑娘習畫?」

  邵蘭點頭。

  「在何處習畫?拜哪位老師習畫?」

  「拜京城柳老師習畫。」他如此關心自己,讓邵蘭又驚又羞又喜。「其實蘭兒習畫已經很久,未滿六歲就拜在柳老師門下,至今也有將近十多年的功夫了。」

  「原來邵姑娘拜柳老師習畫,」他想起他的妾,忽然納悶,他竟然從未見過她的畫。「邵姑娘自小習畫,畫藝想必已經不在話下。」他吶吶地道,有些分神。

  「其他才藝蘭兒不敢自誇,唯有提筆畫畫,蘭兒還有些自信……」

  邵蘭說些什麼,婁陽竟然沒聽清楚!

  原因是,他分神之時,看到了一名非常眼熟的男子。

  那男子看起來興高采烈,在賞燈的人群裡東擠西竄,四處遊賞。

  因為婁陽一直在想,這名看似眼熟的男子究竟是誰?但是他竟然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這名男子到底是誰!因此邵蘭講的話,他根本沒有認真在聽……

  「爹爹讓蘭兒習畫十多年,蘭兒也許繼承了一點爹爹的才華,自己也下足了苦功,蘭兒自信所繪之畫,畢竟與一般畫匠不同……」說了一長串,邵蘭擡起頭才忽然發現,婁陽眉頭深鎖、目光停留在她後方不遠處,似乎不太專心。「貝勒爺?貝勒爺?」她呼喚。

  婁陽回過神,咧開俊臉溫雅地笑道:「是,邵姑娘,你剛才講到你自信所繪之畫,淩越一般畫匠。這是當然的,姑娘不必自謙,姑娘的才華畢竟繼承自邵師傅。」

  原來他有認真在聽!邵蘭竊喜,抿住嘴笑著往下續道:「蘭兒不是自誇,十多年苦功必定不會白費,於畫藝已有不少心得……」

  婁陽繼續留意那名男子的動向。

  他的心思明敏,超越常人,還有一心二用的獨特本事,旁人當然不知情。

  但他機敏的心思,竟然也有失常的時候?

  他為何會想不起來,曾經在何時何地見過這名男子?為何會想不起來,這名男子究竟是什麼身份——

  忽然,他心頭一凜。

  因為他終於想起,這名「男子」,究竟是誰。

  但這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身子不適,不能出門?

  為何竟然會在這裡出現,還喬扮成男裝,大膽地混跡於市井小販,雜處於眾人之間!不僅如此,「他」看起來自得其樂,好像快意無比,樂勝神仙!

  只見那「男子」東遊西玩,似乎對天橋上的每樣事物,都有著濃厚無比的興趣,並且每至一樣花燈前,必定好奇地伸手觸摸,摸了再摸,然後才意猶未盡地把手伸回,此時那張紅通透的臉蛋上歡喜滿足的笑容,竟然像個孩子一樣真切!

  婁陽看得有點入了迷,此時「男子」邊走邊玩,卻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擇日貝勒爺大駕光臨舍下,蘭兒必定將得意之作取出,請貝勒爺鑒賞。」

  「說什麼鑒賞,該是姑娘賞我一頓眼福才是!」婁陽談笑風生,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心急如焚,卻不能及時擺脫邵蘭,追蹤那名「男子」而去。

  婁陽的話,讓邵蘭喜不自禁。「那麼貝勒爺何時來訪呢?現下不只爹爹,連蘭兒也要開始期待貝勒爺的光臨了。」邵蘭心底其實一直暗戀著元王府的大貝勒,此時她大著瞻子,藉機把話說得露骨些,若有似無地表露心跡。

  婁陽不動聲色。

  直至看見那名男子已快走脫他的視線之際,竟然又出現一名看起來也十分眼熟的男子,突然氣喘籲籲地奔上前,兩人匆匆交談一會兒,後來那名男子就跟在前面那名男子身後,兩人突然加快腳步,走脫了婁陽的視線——

  婁陽瞪大眼睛。

  那另一名男子,竟然又好像與他妾室的侍女,那般相像!只怪距離太遠,他實在沒辦法看得太仔細。

  「那麼,在下擇日再打擾姑娘!」婁陽臉上笑著,說完這話,竟忽然拱手就走。

  邵蘭愣住,眼睜睜看著婁陽走開。

  婁陽突然就這樣告辭,讓她實在有點措手不及。可等她回過神,婁陽早已經奔至她追不上的距離。

  「姑娘,貝勒爺怎麼突然走得那麼匆忙?」邵蘭的侍女也忍不住問。

  邵蘭低頭皺眉,有點揪心。

  「該不會是看見福晉召喚他了。」侍女又多嘴。

  邵蘭還是不言,心下卻十分不是滋味。

  ***

  儘管他已經盡快追趕而去,終究還是追丟了人!

  婁陽不得不先找到還待在天橋的芸心和瑞陽,告知兩人他有要事必須先行回府,才匆匆趕回內城——

  他希望能先一步回到府內,以證實他「荒謬」的推測。

  儘管,他也明白這個推測是荒謬的,但親眼所見,他很難否定自己的眼力!

  回到府中,他直接趕往妾室的屋舍。

  她真的不在屋子裡面。

  他召來阿哈旦問話。「格格呢?她上哪兒去了?為何不在屋內?」

  「格格離開時說,是回到貝子府去。」阿哈旦回道。

  「回貝子府?」他瞇眼。

  「是。」

  婁陽臉色陰鷙,二話不說,突然轉身出門。

  貝勒爺說風是雨,嚇得阿哈旦愣愣地杵在廳上,不明所以,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

  婁陽趕到祥貝子府時,聽說意濃已經入睡了。

  「貝勒爺怎麼今夜又忽然趕來?」祥貝子自書房內匆匆趕出迎接。

  「打擾丈人安眠,有請恕罪。」婁陽先以禮相待。

  「好說,」祥貝子疑惑問:「貝勒爺這麼晚又趕過來,是有要事找濃兒?」

  婁陽頓了頓。「濃兒已經安歐了?」他故意如此問,彷彿他早已知道意濃回府的事。

  「剛才睡下。」祥貝子回道。

  婁陽不露聲色。

  但是從祥貝子的回答聽來,她是真的回到了貝子府。

  「不瞞丈人,今夜我與福晉至天橋賞燈,濃兒不能跟去,因為今晚她的身子碰巧不妥。剛才我回府後,得知她自行回到貝子府,我有些擔心她的狀況,所以才會這麼晚趕至府上,只為關心她的身子。」他道。

  「噢,原來是這樣,」祥貝子看來很高興。「貝勒爺如此關心小女,實在是小女之福,我身為人父,見到你們能如此恩愛,心底實在非常安慰。」他欣慰地道。

  婁陽咳了一聲,乾笑道:「沒見到人,我心裡實在放心不下,不知丈人能否讓我進濃兒的房間,看濃兒一眼?」他還是不信,非要親眼看見意濃的人,確定她在貝子府內。「我知道她已經睡下,只看她一眼就好,看過之後我立即離開,不會打擾到她。」

  「當然,你當然可以去看她!」祥貝子點頭如搗蒜。

  他立刻吩咐侍女,帶婁陽前往意濃的房間。

  侍女領命,便帶著婁陽來到意濃的睡房。

  睡房外一片漆黑,侍女先行推門,之後將手拿的燭台恭敬地交給婁陽,自行站在房外等待。

  婁陽拿著燭台走進房內。

  房內充滿了香氣,出入意料的是,屋內的香氣不是女兒家的花香與粉香,而是能夠沈澱人身心靈的沈香。

  一名閨閣內的秀女,不愛花香與粉香,居然在屋內焚燒起沈香?

  婁陽挑眉,慢慢走近床邊,決心看個清楚。

  床上睡意正濃的女子,一頭青絲披散在雪白的枕上,通紅的臉蛋分外醉人。

  她的睡顏嬌憨,美麗寧靜,覆蓋著薄被的身段,更是玲瓏誘人。

  婁陽沈著眼,已不得不信。

  床上的人兒,的確是她。他的妾室。

  既如此,那麼今晚他在天橋上看見的人,又會是誰?

  問題沒有答案,他只能轉身離開意濃的寢室。

  侍女依舊循原路,領他走會偏廳。

  路上,他不再自信十足,反而有滿腹的疑惑!

  第二次經過偏廳接口長廊,這回他注意到廊牆上掛滿了工筆字畫,那一筆一捺,纖細秀麗,像是出自女子之手,畫風細膩寫真,勻淨雅正,卻又有大器,看起來又可能是男人所繪。

  「貝子府的長廊裡,這滿牆的字畫,出自祥貝子之手?」他隨口問。

  「不,這是咱們濃格格的字畫。」侍女答。

  婁陽愣住。「她的字畫?」他沈眼問:「怎麼字畫上都沒有題名?」

  「濃格格不喜歡題名。」

  「為什麼?」

  「奴婢不明白,只聽貝子爺說過,格格的志向比男子還高,所以不願題名,要讓所有來到貝子府的人看見,以為這是出自男子之手書繪的字畫。」

  侍女的話,困惑了婁陽。

  這與他知道的她,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悶不吭聲地回到偏廳,拜辭了祥貝子,懷著滿腹的疑惑,婁陽鬱悶地獨自一人回到元王府。

  好像……

  有一些什麼事,在他眼底下被廝混過去,把他給蒙住了?

  怪了?

  究竟是什麼事能蒙住他?

  今夜依舊獨睡書房,婁陽躺在單人床上,瞪著唯一還殘存在他書房牆上的那幅嬰戲圖……

  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

  婁陽前腳才剛步出寢室,意濃就已經睜開眼睛。

  等到房門關上,他隨侍女走到前院,意濃已經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格格!」黑暗中,元喜壓低的聲音從窗外細細地飄進來。

  意濃走到窗邊,打開了窗門。「你不是回房了嗎?怎麼又回來?」意濃問她。

  「我不放心,」元喜乾脆從窗外爬進來。「我怕貝勒爺要責怪您。」

  意濃看著她爬進屋裡,也沒有阻止,只覺得有趣。「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怎麼能責怪我?」

  「可是我看到貝勒爺瞪著您瞧了很久,嚇得我在天橋那裡,根本就不敢走到您的身邊!」元喜餘悸猶存。

  原來元喜在天橋那裡時,早已經發現了婁陽!

  當時元喜正奸去買捏面糖吃,回來時便發現婁陽就在附近,眼睛正瞪著她的格格看,嚇得她根本不敢靠近,直到格格走得遠了,她估計貝勒爺大概已看不清楚,才快步奔上前把自己駭人的發現,匆匆對她的格格報告。

  意濃聽完元喜的報告,立刻就拉著元喜奔回貝子府。

  來到貝子府,她只來得及打點侍女,稟報在書房裡讀書的父親,說她早已回府,因為不敢打擾父親看書,所以獨自待在廳內歇息,現因為身子不適,已回房安歇。

  實則,婁陽趕到貝子府時,她才匆匆趕到床上躺下,因為匆忙奔趕,來不及喘氣,所以臉蛋通紅。

  他追人時,腳程快得驚人。

  她知道,他深藏不露。

  意濃慶幸自己預留伏筆,引他先回元王府,她卻來到貝子府。這一來一往耽誤了他一些時刻,才容得她有機會在他之前,先一步來到貝子府。

  「這回算你機伶。」意濃誇她。

  被格格誇獎,元喜轉憂為笑,非常高興。「不過,格格,您知道貝勒爺在天橋上是跟誰說話嗎?」元喜才剛咧開嘴笑,又皺起眉頭。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元喜這才說:「是一名姑娘。」

  姑娘?意濃等著元喜往下說。

  「那是一名姑娘,」元喜接下道:「我記得在柳先生的畫室裡見過她!對了,上回回門,貝勒爺接您回府時也在街上遇見過她,當時貝勒爺就同她有說有笑的!」

  意濃已經猜到元喜說的是誰。

  「格格,您知道她是誰了吧?」

  「知道了又怎麼樣?」她反問元喜,聲調很淡。

  「貝勒爺跟一名姑娘說話,您不緊張嗎?而且奴婢見他們站在一塊兒說了很久的話,貝勒爺笑得可溫柔了,那名姑娘話還說得沒完沒了,一直纏著咱們貝勒爺不放!」元喜反感地敘述著她看見的情景。

  「是嗎?」意濃笑了笑,若有所思,反應卻很冷淡。

  元喜又皺起眉頭。她不明白,格格為何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

  「明天回府之後,你要記得,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千萬不能露餡,明白嗎?」她不回答,反而這麼提醒元喜。

  「格格,我有這麼傻嗎?」元喜皺著鼻子說:「這事兒我也有一份,要是讓貝勒爺知道,咱們瞞著府裡上下喬裝打扮成男人遊天橋,那我元喜豈不是也要遭殃了?」

  「你明白就好。」意濃笑著說。

  元喜嘻嘻笑兩聲。

  「不過,」意濃沈思道:「他不會就這樣罷休的。」

  「啊?格格,您是什麼意思啊?誰不會罷休?」

  「他畢竟看見了我,就會追究到底。」她說。

  「您是說貝勒爺?」元喜又緊張起來,已經忘了剛才提起的事。

  「他沒有那麼好蒙騙。」意濃卻不緊張,她清澈的眸子裡閃著光芒。與他鬥智,竟讓她全身上下充滿活力,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她一心沈醉於作畫時那樣,閃爍著動人的神采與美麗的光輝。「他必定會追究,必定會想辦法找到合理的答案。」她分析婁陽。

  「那該怎麼辦才好?」元喜著迷地看著她格格美麗的眼睛問。

  「不怎麼辦。」意濃說。

  「不怎麼辦?」元喜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啊,格格?」

  「意思就是,打死不認。」意濃告訴她:「他不見得會問,但只要他問,你就回答:『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總之,不論他翻來覆去的問,你就只管這一套說辭!」

  元喜點頭。

  「記住,元喜,無論他問什麼,你的答案就只有如此而已,不多半句,也不少半個字。」

  元喜點頭如搗蒜。

  意濃抿嘴輕笑。

  元喜傻氣,問又問不出什麼像樣的真話,似真似假,這樣應該就足以把他給弄糊塗了。

  現在,她不求他十足十地相信自己。

  若是元喜能把他給弄糊塗,便已足矣。

  至於那名姑娘……

  現在,連意濃也感受到了她的「積極」。

  第二日一早,貝子府的侍女就前來通報,說元王府的轎子就停在門外,等著迎接格格回府。

  她並不意外。

  不過婁陽居然未前來「親自」迎接她回府,還是讓她有一點小小意外。

  真沈得住氣呀!

  昨夜見她躺在床上,難道他就真的一點都不存疑了?

  也許,想等她回府,才要當面質問她昨夜的去向吧?

  她知道他必定還是不信的,知道他心底必定還是存疑的。

  畢竟親眼所見,聰明的人必可能多疑,但絕對不會懷疑自己親眼看見的事情。

  坐上轎子,回元王府這一路上,意濃在想,等一會兒見了面,他會如何問她?是單刀直入的問,還是拐彎抹角的探?

  答案即將揭曉,因為她一回到元王府,阿哈旦就到她的屋子裡來傳話。

  「格格,貝勒爺請您回府後,就到書房見他。」

  書房?他不是不準她去的嗎?「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阿哈旦。

  來到書房門前,還未伸手敲門,裡面已經傳出他的聲音。「直接進來吧!」

  莫非他長了第三隻心眼,她才剛走到門口他就知情?

  意濃跨進書房,垂首低眉,緩步徐行,端莊優雅,知禮守節,敬畏拘謹。

  「昨夜你回到貝子府了?」他問,對著她的頭頂說話。

  「是,濃兒想到阿瑪一個人過節寂寞,因此回到貝子府,伴阿瑪過節。未曾告知夫君,是濃兒的過錯,夫君若要怪罪,濃兒無話可說。」她垂著頭,誠惶誠恐。

  盯了她一會兒,他道:「過節回去陪伴你的阿瑪是對的,這是為人子女的孝道,我不會怪你。」頓了頓,他深眸略閃,淡淡問起:「昨夜你說身子不適,現在還好嗎?需不需要請大夫過府,為你診治?」

  「濃兒休息一夜已經好多了,不需要大夫診治,多謝夫君關心。」她柔聲回答,彷彿為丈夫的關懷而欣喜。

  「既然沒事就好。」他忽然問道:「對了,我記得你出嫁之前在柳老師的畫室學畫,不過,自從你進門之後,我奸像從來沒有見過你提筆作畫?」

  他沒有問她任何關於昨晚的事,反而問起學畫的事情,讓她有些吃驚。

  「其實濃兒的畫藝並不好,」她自謙。「故此不敢自曝其短,未敢在夫君面前提起畫筆——」

  「能拿筆就是一件好事,」他打斷她的謙詞,慢條斯理地道:「其實對於畫藝我也略知一二,我倒想看看你的畫,咱們可以一道切磋琢磨。」

  她愣住。「是嗎?」隨即笑言:「那麼夫君何時有閒情,濃兒便當奉陪。」

  「現在就可以。」他順勢道:「此處案首就有筆墨紙硯,你不妨過來畫上幾筆,讓我參詳。」

  意濃瞪著他桌案上的紙筆,淺淺地吸一口氣。「既然夫君有如此閒情雅致,濃兒信筆塗鴉,不怕夫君見笑了。」她盈盈笑道。

  施施然上前,她伸出纖纖蓮花指,蘸上墨汁大筆一揮,不一會兒功夫便在紙上畫妥了一隻鳳鳥。

  「你畫的——這什麼?」他挑眉,噙笑問她。

  「這是鳳鳥。」她答。

  「鳳鳥?」他瞇眼,哼笑。

  「是呀,夫君您瞧瞧這隻鳳鳥,它夠靈氣嗎?」

  靈氣?婁陽直眼瞪那「鳳鳥」——

  眼見這只折了翅的「鳳鳥」,蛇頸粗短,垂頭喪氣,背紋淺雜,鳥冠歪斜,鳥羽凋敝!如此畫工,連藝字也談不上,別說沒有靈氣,簡直連生氣也不剩。

  這要說是一隻鳳鳥,倒不如說,是一隻被啄壞了毛髮的鬥雞!

  「如何?夫君,您還沒有給濃兒落下一個話兒呢!您說,濃兒畫的這隻鳳鳥,是不是傳神極了?」她期待著,眼神真誠無比。

  「傳神,不僅傳神,還值得思量!」他竟拿起畫紙,細細品味起來。「鳳皇于飛,翽翽其羽。濃兒,你繪這隻鳳鳥,可是比喻咱們夫妻恩愛,百年合歡的意思?」一邊品賞,他嘴裡還唸唸有詞,好像很是享受。

  意濃瞪著他,對他誇讚的態度,心有狐疑。「是呀!夫君非但一下就能明白濃兒的心意,還可以隨口吟出兩句唐詩,夫君如此博識,讓濃兒十分驚喜。」她卻還膩聲附和。

  明明出自於「詩經•大雅」,她也能說成是「唐詩」!婁陽咧嘴,笑臉迎人。「濃兒也喜愛吟誦詩詞?因為丈人的關係,想你必定博學多聞,無詩不通了?」

  「不敢,濃兒怎麼比得上阿瑪漢學通識?何況濃兒平日根本不愛看書,只不過小時候好玩,讀過幾首詩詞。」

  「你不愛看書?」

  「是呀,除非讀一些婦德女誡,讀來還能津津有味,其他就無書可看了。」

  「原來如此。」他點頭,笑問:「既然小時候還讀過幾首詩詞,那麼,可有哪一首詩詞是你的最愛?」

  「哪一首詩詞嘛……」意濃緩步踱到窗邊,好像正在認真回想。

  婁陽盯住她的背影,凝眸深思。

  「關關睢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順口吟出幾句。

  他閉目點頭,正在欣賞。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吾未』求之。求之不得,『吾未』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必』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嗯,」他低哼,似笑非笑。「好詩!」言不由衷。

  原詩明明是: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竊窕淑女,鐘鼓樂之。

  一首好好的詩竟讓她改得亂七八糟,將錯就錯、有邊讀邊,關睢作者倘若地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夫君必定知道此詩出自何處?」她考他。

  「這是出自於詩——」

  「詩人屈原的大作!」她接口。

  他愣住。「屈原的大作?」

  「我聽阿瑪講過,楚懷王廢用新法,不任賢人,屈原胸懷大志,卻志不能伸,致使詩人時常抑鬱寡歡,竟致投江自盡。所以我就想了,常言道,鬱結之人常有驚世之作,何況詩人?審查當時之世,除屈原以外,誰還能有如此才華?」她借口阿瑪之言,慷慨盛讚。

  屈原?

  他笑,真是好個屈原的大作!

  如此屈原,她竟能說出一番道理,倘若不是井底淺蛙、半瓶水、掉書袋,那就是廣學強記,要考他個似是而非了!

  「既如此,此詩必定是屈原所做,恐怕還是我記錯了。」他笑,點頭。

  「夫君平日還該多讀點書,免得濃兒也來取笑您了。」她反過來揶揄他。

  婁陽嘴角噙笑,好生大方地不予計較。

  她竟能庸俗至此,令人啼笑皆非。

  「夫君,您也喜愛屈原的這首詩嗎?」她瞇眼,虛與委蛇。

  「喜愛,當然喜愛。」他咧嘴,笑臉迎人。

  看似若無其事,他卻以另一種詭異的眼神重新看她。

  若非見過貝子府長廊上的圖,恐怕又要讓她給蒙住,分辨不出真假。

  明明能畫得一手好畫,卻畫出一隻四不像的鳳鳥,她掩藏才華的動機可議。

  看來,她必定也明知關睢出處,卻誤指屈原。

  若真要計較起來——

  比起先前那個溫良恭順、亟欲生子的妾室,他對現在這個滿嘴假話、虛情假意的小妾,興趣要大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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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7:32

【第八章】

  自從那一日在婁陽的書房畫了鳳鳥之後,意濃便感到不對勁。

  至於哪裡不對勁,一時之間,她也說不上來!

  這只是她的直覺。

  她覺得,婁陽對待自己的態度不一樣了。

  在這之前,他不許她進書房,然而在這之後,他竟然要她每日午後進書房伴讀。

  伴讀!

  想起這個字眼,她就皺眉頭。

  因為「不愛看書」的緣故,陪他伴讀,她只能刺繡,不能讀書,天知道幾日下來,她的手指尖已被繡針扎過不下百回,這不打緊,最恐怖的就是「無聊」這件事!

  不能讀書,白白浪費光陰,簡直令她猛打呵欠。

  這日午後她借口至畫室探看老師,以避開實在太過無聊乏味的伴讀時間。

  剛到畫室,與意濃迎面擦身而過的女子,看來眼熟。

  意濃立即認出,她就是回門那次在街上與婁陽交談的女子,邵蘭。

  「您認得她嗎?格格?」柳先生身邊的畫童笑嘻嘻地迎上來。

  「見過幾回面,我知道這位姑娘是邵師傅的千金。」

  「是呀,她名叫邵蘭,也在這裡跟柳老師學畫。」畫童道。

  意濃心念轉了幾轉後問:「邵姑娘習畫多久了?」

  「十多年了。」

  「十多年?那麼,邵姑娘必定畫藝精妙了?」

  畫童吃吃地笑。

  「你笑什麼?」意濃問他。

  「是不是『精妙』小童不清楚,畫工倒是可以評論的。」畫童說得煞有介事。

  「噢?」意濃笑。「願聞其詳。」

  「柳老師說,凡人習藝數年,筆力是可以練的,就是精神不可取。」

  「是,柳老師總是說這番話。」意濃點頭。

  「所以唄,邵姑娘的畫藝精妙與否,小童我瞧不出來,也沒聽柳老師稱讚過。倒是格格您的畫,柳老師時常愛不釋手,直說見了面就該向您討教。您聽聽,柳老師這話裡有玄機嗎?」

  「我聽你說話,倒是挺有玄機的。」意濃又笑。

  畫童嘻嘻笑。「格格要見柳老師嗎?」

  「老師自然要見。」意濃笑對小童道:「不過,那位邵姑娘的畫,我也要見見。」

  「咦?」畫童眨眨眼,聽不明白。

  「既已習藝數年,筆力究竟如何凝練,我也該討教、討教。」她笑道。

  畫童眨眨眼,還是聽不明白——

  但見意濃一臉正經,儘管調皮的畫童滿腹狐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問起。

  ***

  午後不見意濃至書房伴讀,婁陽召來阿哈旦,卻問不出所以然來,便親自到意濃的屋內找人。

  「貝勒爺!」元喜獨自待在屋子裡刺繡,見到婁陽趕緊站起來。

  婁陽左右四顧,不見意濃的蹤影。「你的主子呢?」他問元喜。

  「格格出門了。」元喜嘟著嘴答。

  格格不讓她跟隨出門,規定這幾日內一定得把鴛鴦被套繡好,害得她一下午悶在屋內,鬱悶不已!

  「出門?」婁陽的目光飄到元喜手上抱的繡套。「格格上哪兒去了?」他悠悠問。

  「格格上柳先生的畫室去了,怎麼,貝勒爺您不清楚嗎?」元喜答。

  「你一人待在房內刺繡,沒有跟隨格格出門?」他不答反問。

  「是呀,格格不讓奴婢跟著,奴婢其實也很想出門的!」元喜嘟囔地抱怨。

  婁陽咧嘴,忽然伸手撈起桌案上的繡套,隨口問道:「這是你繡的?手藝不錯。」他誇讚元喜。

  貝勒爺竟然開口誇獎她,讓元喜喜形於色。「是啊,這是奴婢繡的!要繡到這份上,可是花了奴婢幾日幾夜的功夫!」

  「繡得不錯,精神可佳。」他讚許,笑得詭異。

  這分明是他的小妾拿到書房繡花、每日在他眼前搬進搬出的東西,現在竟然在她侍女的手上繡著,還竟然花了她的侍女幾日幾夜的功夫「繡到這份上」!

  元喜聽到這兩句誇獎,更是笑咧了嘴。「貝勒爺要喝茶嗎?屋裡的茶涼了,讓奴婢給您沏一壺熱茶去!」

  「有勞你了?」婁陽笑臉迎人。

  「應該的,貝勒爺不必跟奴婢這麼客氣。」元喜心花怒放,提起茶壺就走,慇勤得很。

  元喜一走,婁陽臉上笑容消失。

  他環顧屋內四周,慢慢踱向兩人共寢的炕床。

  那床鋪得齊整,潔淨清爽,床褥甚至傳來一縷她身上的幽香。

  不知不覺,他坐到床上,若有所思地輕輕撫摩那一席清香襲人的床褥。

  他早已注意到,她拿繡針的手,不如那日拿畫筆的手,來得凝練沈穩。更且,他看見她繡花時,繡針經常扎手,卻又要裝作若無其事,彷彿正在研擬繡畫的線索。

  想到此,他咧嘴低笑。

  她是拿筆的女子,絕非拈針穿線的婦人。

  但,她為何要蒙蔽他?

  深思之時,不經意地,婁陽看見被褥內側邊緣,有一塊突起地帶,看起來頗為異樣。他伸手試探,立刻發現床邊藏有硬物,翻開被子一看,下面竟然有一冊「春秋」、一部「詩經」、一部「毛詩正義」。

  這會是誰的書冊?

  在這間屋子裡,除了他、他的妾與侍女,沒有第三個人。

  當然這絕對不會是侍女的書冊,也不是他的書冊。

  答案昭然若揭。

  眼見三部書冊都已經被翻得陳舊,書上有眉批、書內還夾有幾紙心得,紙上的字體娟秀、頗見風骨,一看便知,這是女子的字跡。

  再深入細讀那一行行心得,內容精闢入裡、旁徵博引,行文洋溢著對於治學的熱情與思想的主張,甚有系統,毫不含糊。

  他鉅細靡遺地閱讀,越是深入,越感到驚歎。

  女子讀誦詩經,或有可能。但能深入研讀「毛詩正義」,何況「春秋左氏」,就不是一般女子能為。

  再說,「詩經」、「毛詩正義」……

  他撇嘴。她沒有不知「關睢」出處的道理。

  沒想到,親自走一趟,竟然大有斬獲。

  「貝勒爺,您的熱茶來了!」屋外,元喜人未到,聲先至。

  如此雞貓子喊叫,喚回婁陽的注意力,他迅速將書冊放回原位,安置得跟原來一樣妥當,連書冊堆疊的上下順序也沒有改變過,然後起身走回前頭坐下。

  元喜匆忙奔回屋內。「貝勒爺,您的熱茶來了——」

  「既然格格不在,我該回書房去了。」他道。

  「可是,您還沒喝口熱茶呢!」

  「改日格格在時,再喝無妨。」他抿嘴一笑。「謝謝你的熱茶了。」

  元喜呆了呆。「沒什麼,不客氣,貝勒爺實在不必跟奴婢這麼客氣。」她搔搔頭,咧嘴傻笑。

  話說,貝勒爺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挺好看的……

  「對了,」已走到門前,他突然回頭。「元宵燈夜,你與格格到天橋去了?」單刀直入。

  元喜張大嘴、瞪大眼睛。「我,」她緊張地咽口口水。「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主子教過的,她記得!於是,照本宣科。

  「是嗎?」他咧嘴。「所以,當夜未曾到過天橋?」再問一遍。

  「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元喜硬著頭皮再答一遍。

  很明顯,有人預先交代過這丫頭。

  他笑,笑得詭異。

  他知道就算再問,也會是同一個答案。

  不再多問,他含笑點頭後,才轉身離開。

  ***

  故意留在畫室陪柳老師論畫,消磨時光,待意濃回到元王府已經過了申時。

  「格格!」主子一回屋裡,元喜就立刻奔上前道:「今日下午,貝勒爺來過屋裡找您!」她急忙把貝勒爺來過的消息,通知主子。

  「他來過這裡?」意濃有些意外。

  近日,他的舉止實在有一些難以捉摸。

  「您沒預先告訴貝勒爺,今日下午要到柳先生的畫室去嗎?」元喜問。

  「我想,他對我不至於那麼關心。」意濃脫下大氅,若有所思地道。

  「可是貝勒爺看起來很關心您,還親自到屋裡來找您呢!」

  「他到這裡來,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問您上哪兒去了?」元喜想了一想,喜孜孜地說:「對了,貝勒爺還誇奴婢的手藝好——」

  「手藝?」

  「是呀,格格叫奴婢繡的鴛鴦被套,貝勒爺瞧見了,直誇奴婢繡得好!」

  意濃心一涼。「他瞧見了,你繡的被套?」屏息問。

  「是呀!」元喜見主子表情凝重,擔憂起來。「格格,奴婢做錯了什麼嗎?」

  意濃不答,慢慢在屋裡坐下。

  她正在想,他瞧見了,居然還誇元喜繡得好?

  「那麼,你看見他來這裡,做了什麼?」意濃再問,眉心輕鎖。

  元喜答:「貝勒爺來了以後就在屋裡坐著,沒做什麼。」

  「那麼你做了什麼?」

  「我?」元喜指著自己鼻子。「奴婢知道分寸,不會給格格丟面子的!貝勒爺一來,奴婢就趕緊到下處重新沏了一壺熱茶,只可惜貝勒爺沒有喝它就走了——」

  聽到這裡,意濃突然站起來,迅速走進屋後。

  元喜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趕緊尾隨進去。

  來到睡房內,見床上被褥齊整,沒有翻動的痕跡,意濃還是不能放心。她立刻走到床邊,翻開被子,見被她藏在被子下的書冊堆疊整齊,就如她昨夜放置的一般,連堆疊的順序也沒有變動過,才稍稍寬心。

  「貝勒爺可沒有進來過,他一直坐在外頭,等奴婢沏茶回來,奴婢親眼看見的。」元喜見主子翻看書冊,於是主動報告。

  意濃看了元喜一眼。

  她不是不相信元喜,而是這丫頭太過糊塗,婁陽太過聰明。

  傻人或者有傻福,但是糊塗人豈能鬥得過聰明人?

  倘若他真要做什麼,元喜是不會知道的。也許,他聰明得,連她也尋不到蛛絲馬跡。

  意濃回眸望向床上的書冊,若有所思。

  「對了,貝勒爺臨走前,還問了奴婢一句話。」元喜忽然道。主子還未開口問她,元喜接下說:「貝勒爺問:『元宵燈夜,你與格格到天橋去了?』」

  意濃倏地擡頭望向元喜。「他就這麼問?」她仔細、謹慎地問:「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

  「是呀!不過奴婢記性很好,按照格格當日交代奴婢的話,這麼回貝勒爺:『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不多半句,也不少半個字。」

  意濃點頭。「你答得很好,記性的確不錯。」她誇獎元喜。

  今天連格格都誇獎自己,讓元喜有些飄飄然、有些洋洋得意了。

  然而意濃的心思,卻已經在這片刻當下,百轉千回。

  他仍然在懷疑自己。

  他單刀直入,就是在試探元喜,看元喜會不會說溜嘴。

  所幸,她早料到元喜反應不及、不會應付,所以當時只教元喜就講這句話,臨時果然發揮了作用。

  「格格,奴婢瞧貝勒爺不但生得英俊挺拔,而且溫文儒雅、說話不緊不慢的,與格格實在相配!」元喜突然說起大貝勒的好話。

  意濃無言地瞅著她,倒要聽聽她想說什麼。

  「還有今日,您瞧瞧,貝勒爺才一下午沒見著您,就親自到屋裡來找您,可見得貝勒爺心中有多麼的在乎您呀!看來,您在貝勒爺心目中的地位,是越來越重要了。」元喜加油添醋地道。

  因為在這世上誇過她的人,除了格格外,就只有貝勒爺了!這讓元喜對貝勒爺的印象極好,已經完全站在她的「姑爺」那邊說話。

  意濃瞪著元喜,只聽元喜越說越不像話——

  「還有啊,格格,奴婢大膽猜想,敢情今日倘若元喜對貝勒爺說了實話,像貝勒爺這樣知書達禮、又體恤下人的主子,知道了實情恐怕也不會怪罪,只會一笑置之吧!」元喜進讒言。

  意濃哭笑不得。

  一笑置之?

  她不知道婁陽是否會一笑置之。

  她只知道,他要是想跟她來陰的,大概連她貼身侍女的心,都可以立即收買了。

  ***

  她明白,要破除他的疑惑,就只有坦白從寬。

  「其實,濃兒有一事瞞著夫君。」隔日再到書房「伴讀」,她低著頭歎口氣,忽然幽幽說起。

  「有事瞞我?」他放下書本問:「你何事瞞我?」

  他笑臉看她,一派不明所以。

  「就是……關於濃兒繡鴛鴦被套的事。」她迎向他的笑臉,小心翼翼。

  他竟然不提不問,逼得她非主動開口不可。

  對他,她不敢大意。

  「鴛鴦被套怎麼了?」他明知故問。

  「這幾日,想必夫君一定發現了,其實濃兒並不擅於刺繡。」她坦白。

  「所以?」

  「所以,這麼複雜又美麗的繡品,絕對不可能出自濃兒之手。」

  他挑眉,做了個驚訝的表情。

  她歎口氣,哭喪著臉。「濃兒明白不該,可濃兒一心想討夫君歡心,所以……所以才會對夫君撒了謊,私下讓濃兒的侍女,代濃兒繡那鴛鴦被套。」她傷心道來,好像又慚愧、又失落,淚珠兒都凝聚在眼眶裡,只等著掉下去了。

  「原來是讓侍女代繡的!」他恍然大悟。「難怪,這幾日我才在猜想,以你的靈性慧根,再加上對於畫藝的領悟,如此俗品,構圖僅僅一般、並且缺乏創見,怎麼可能出自於娘子之手?」

  她愣住。他不貶反褒,是何用意?

  「夫君不怪罪濃兒欺騙?」

  「怎麼會呢?你都已經解釋過,你是好意。」他笑臉迎人,眼色溫存。

  她屏息。

  不對勁,她嗅到了非常不對勁的氣味!

  「夫君如此善待濃兒,阿瑪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感到安慰!濃兒能嫁給夫君,實在是濃兒之福。」她先盛讚一番,然後順水推舟道:「濃兒不妨對夫君坦言,其實濃兒還是比較喜愛畫畫兒的。」

  婁陽點頭,似笑非笑。「那麼你就應該畫畫,千萬不要勉強刺繡,不可白白浪費了老天爺賞給你的才華。」

  「夫君說得是。」她破涕為笑。「那麼,可否借夫君的桌案以及文房四寶一用?」

  「娘子儘管用!」他笑,起身讓坐。

  意濃笑咪咪地在他的書案後坐下,之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裡取出數卷小畫,慎重其事地,平攤在桌案上,然後再取出宣紙、研墨、提筆,煞有其事、聚精會神地臨摹起她平攤在前方的小畫。

  婁陽要笑不笑。

  他覷眼看她,表情玩味。

  「娘子在臨畫?」

  曾幾何時,他口中的「濃兒」已改為娘子。

  意濃卻未注意到,只專心於她眼前的動作。「是呀,夫君真是一猜便中。」

  「你為何臨畫?」

  「夫君一定是沒瞧清楚,才會這麼問!」她立刻小心翼翼拿起案前的小畫,將畫捧到婁陽面前,極力讚道:「夫君您瞧瞧,這幅畫畫得好極了,不僅工筆絕佳、而且用墨素雅,沒有十數年的功力,怎麼能練就這樣輕靈飄逸的筆力?所以濃兒決心臨摹討教,向這位傑出的畫家學習。」

  傑出?

  婁陽凝目端視那幅畫,工筆確佳,可惜梅花枝軟,不見傲骨,缺乏精神,少了靈性。

  再看落款,但見「邵蘭」二字。

  「果然好畫。」他悠悠讚道,不吝附和。

  「夫君也看得出是好畫?」她道:「這可是城內才女邵蘭邵姑娘的傑作,聽說邵姑娘是陶藝家邵師傅的獨生女,果然將門虎女,邵姑娘真是難得的好才情。」拐彎抹角地力贊。

  「經你提起,我這才相信,原來邵姑娘的畫藝,確實精妙。」他說。

  「夫君認得邵姑娘?」她明知故問。

  「我與邵師傅熟悉,與邵姑娘有過幾面之緣。」

  「那麼,下回夫君見到邵姑娘,定要與她多多請教畫藝之道了。」

  「是,當然。」他抿嘴笑,眼色深邃。「不過,娘子所言雖甚是,我卻有不同見解。」

  娘子?意濃終於注意到,他對自己的稱謂已經改變。

  「但不知夫君有何高見,妾身願聞其詳。」她笑咪咪,與他客套。

  「我實在認為,娘子畫的鳳鳥,比起邵姑娘的寒梅,還要高妙幾分。」他道,雙眼忽然望向西邊,似笑非笑。

  她狐疑地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竟然看見數日前她提筆亂畫的那隻鳳凰,不知何時,竟然被精心裱褙,現在正懸掛在書房的西牆上!

  瞪著那張亂七八糟的畫,她倒抽口氣,無語。

  「如此佳畫,宜與親朋友好共賞,豈可久置箱底?昨日我趁娘子不在,即命阿哈旦火速將畫裱褙妥當,懸掛於西牆之上,以便日日玩賞、時常品味。」他悠悠道。

  瞪著那只垂頭喪氣的鳳凰,意濃的心涼了一半。

  她回眸瞪住他,竟看不透他那張噙笑的俊臉,到底懷著什麼目的?

  「夫君過獎了,」半晌,她回神,勉強笑道:「妾身畫的鳳鳥雖然不錯,或許與邵姑娘的寒梅還能較量,但這只是僥倖。在夫君的桌案上,此刻還有一幅邵姑娘親筆手繪的『荷花玉露』,夫君要是見了這幅畫,就明白濃兒有多麼才疏學淺,邵姑娘有多麼的靈秀天生了!」說到此,她重重歎口氣,似在感歎自己的無才。

  「娘子可以說我徇私,」他卻溫存嘶啞地這麼對她說:「不過就算再精妙的畫,此刻便是擺在我眼前,在我眼中也比不上娘子親手繪製的一隻小鳳鳥,來得嫵媚可愛。」

  意濃啞口無言。

  勉強擠出的笑容……

  擰得她的嘴角發酸呀!

  「娘子,我想你大概還不夠明白,」他衝著她笑,突然握住她的小手——意濃來不及反應,被他的大掌握住瞬間,她的手指就像木頭一樣僵硬。「你的一言一行,你的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這還不夠,他並且將她抱到懷中,溫存低語。

  意濃呆若木人。

  他盯著她,摟著她,捉緊她。

  他不僅眼睛對著她笑、嘴角對著她笑、就連他的眉毛鼻子頭髮,彷彿也都對著她在使勁地、曖昧地笑!

  他,這是在跟她調情嗎?

  她乾笑兩聲。「夫君,您別對妾身花言巧語了——」

  「不,」他抱緊她,壓向她,低柔地蠱惑她:「不是花言巧語,這是我對你的濃情蜜意。」接著,惡狼撲羊。

  他很直接地,讓她的唇暫時失去了作用。

  那瞬間,意濃的心跳停止了。

  完了……

  她為什麼突然喘不過氣?

  她為什麼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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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1 23:48:27

【第九章】

  隔日午後,意濃的侍女元喜,先行來到書房回稟。

  「你說,今日格格又前往柳先生的畫室?」婁陽問。

  「是,格格說,貝勒爺鼓勵格格不能白白浪費老天爺賞給格格的才華,因此自今日起,要積極習畫,每日午後往柳老師的畫室習畫。」元喜答。

  婁陽挑眉。「好,應該如此。」他似笑非笑。

  「貝勒爺允許格格每日前往畫室?」見婁陽笑容可掬,元喜狐疑問。

  「當然。」

  元喜睜大眼睛,又說:「非但如此,格格還吩咐奴婢,請貝勒爺今日申時三刻,前往畫室去接格格回府呢!」

  「正好,我正有此意。」

  元喜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瞪著婁陽,不敢相信地喃喃道:「瞧吧,奴婢早就跟格格說過了!」

  「說過什麼?」他問。

  「奴婢對格格說,貝勒爺溫文儒雅、知書達禮,現在就連格格每日要前往畫室習畫,貝勒爺竟然也沒有攔阻,還願意前去畫室接格格回府,可見奴婢沒有說錯,格格在貝勒爺的心目中,果然重要!」元喜既篤定又感動地道。

  婁陽看了她半晌。「想不到,你的觀察力居然如此透徹!」一開口便慎重其事地誇讚她。「旁人都能看得清,就不知道濃兒自己能不能領略我的用心了。」他幽幽道,末了還歎口氣,做個結尾。

  元喜被這麼一誇讚,就開始得意了。「貝勒爺如此有心,格格一定也會明白貝勒爺的心意,再說,元喜也會在格格面前,時常提起貝勒爺的好處。」

  「只怕我雖用心良苦,但不能時常陪伴在她左右,不知道她一天之內做了哪些事情、見了哪些人,難免放心不下。」他故作遲疑道。

  「這個貝勒爺儘管放心,元喜可以隨時跟貝勒爺報告,格格一天之內做了哪些事、見了哪些人。」她拍胸脯保證。

  婁陽又看她半晌。「你的名字叫元喜?」他問。

  「是,奴婢就叫元喜!」主子問起她的名字,元喜很興奮。

  「那麼,元喜姑娘,濃兒的事情,就偏勞你了?」他笑臉迎人,客氣至極。

  「哪裡的話!」貝勒爺居然稱她「元喜姑娘」,元喜樂不可支。「奴婢能為貝勒爺與格格效命,是奴婢的福氣。」

  「元喜姑娘如此忠心護主,可敬可佩!」

  元喜一聽,魂兒都飛上天了!

  「也只有貝勒爺才明白!雖說這是奴婢應當做的,可也只有貝勒爺才知道奴婢護主的忠心!」她忠肝義瞻,老覺得旁人不能理解,特別是她的格格,可現在終於有貝勒爺能瞭解她。

  要說到她元喜的好處——

  實在是連格格都沒有貝勒爺這麼清楚明白過!

  ***

  說好了申時三刻來接人。

  婁陽看到從畫室內院走出來的,卻是邵蘭,而不是他的妾。

  「貝勒爺?您到這裡來了!」在此處見到婁陽,邵蘭喜不自勝。

  昨日畫童忽然對她提起,今日申時三刻,元王府大貝勒會至柳先生畫室。起初她本來也不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邵姑娘,」婁陽雖然錯愕,仍然笑容可掬。「又有幾日不見,姑娘可好?邵師傅可好?」

  「爹爹很好,蘭兒……」邵蘭掩嘴而笑,羞赧地回答:「蘭兒也很好。只是蘭兒與爹爹,皆一心期盼貝勒爺光臨寒舍,卻遲遲未能見到您的人,難免失望。」

  婁陽愣了一會兒。「他日在下必定前往拜訪。」只得承諾。

  「這回貝勒爺可不要再食言了。」邵蘭嗔道。

  婁陽但笑不語,難掩尷尬。

  儘管如此,他仍暗地舉目找人——

  他的妾與他約好申時三刻見面,卻不見人影,令他納悶。

  「對了,聽說……」邵蘭擡頭睨了婁陽一眼,眼波含笑,有些嗔怪。「貴府跟柳老師借了幾幅蘭兒的畫作?其實貝勒爺若想要蘭兒的畫,只要開口跟蘭兒直說,蘭兒必定親自捧畫至貴府,雙手奉上,再者貝勒爺倘若能早日來到寒舍,寒舍內藏有許多蘭兒的作品,貝勒爺若想要哪一幅,屆時便可以……可以任君挑選。」邵蘭意有所指,越來越大膽。

  她認為婁陽借她的畫必定有所涵意,今日他又突然出現在畫室,很可能便是為了自己而來……可是他對她卻又遲遲沒有行動,邵蘭也不免著急起來,因此藉故進一步暗示!

  婁陽明白她的意思。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邵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

  「我看擇日就不如撞期吧!」邵蘭一不做、二不休。「今日既然又遇見貝勒爺,實在有緣,貝勒爺乾脆直接隨蘭兒回府,一來可解開爹爹的悶苦,讓爹爹見見貝勒爺,二來貝勒爺親王寒舍選畫,想要哪一幅圖,便能得到哪一幅圖!」

  婁陽一愣。「今日?恐怕——」

  「貝勒爺這就請隨蘭兒回家吧!」未讓他把話說完,邵蘭便領先往前頭走。

  婁陽杵在原地。

  隨從祥順瞪著不動的主子,平時只能跟在主子身後不敢吭聲的他,這時只得上前催催。「貝勒爺,邵姑娘自個兒走遠囉?」

  婁陽瞪他一眼。

  祥順忙退一步,搔搔頭,喃喃自語:「不是說好了接格格嗎?怎麼又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你看看……」

  婁陽瞇眼,再望向畫室看最後一次。

  裡頭依舊沒有半個人影走出來。

  他突然想通了什麼,冷笑一聲。

  「走吧!」沈著臉,他喝令祥順,接著追上邵蘭的腳步,離開畫室。

  ***

  元王府內,意濃正納涼地坐在她的屋子裡,翻閱剛從文錦堂取回來的刊本。

  她只在畫室繞了一圈,便前往文錦堂,取回最新發刊的刊本。

  「格格,您未至申時三刻便先行回府,這樣做好嗎?」元喜在屋內踱來踱去,顯得焦慮不安。

  「有什麼不好的?」

  「您約貝勒爺在畫室見面,可是您根本就沒有到畫室,這樣是欺騙!」元喜怎麼想都不對勁。

  「我有我的道理,你不明白。」

  「奴婢是不明白啊!您讓貝勒爺特地去接您,卻又撲了個空,這樣貝勒爺豈不是太可憐了?」

  意濃看她一眼。「可憐?」

  「是啊!您瞧,貝勒爺還特地去接您呢,您怎麼忍心這樣欺騙他?」元喜言下之意,是責怪主子沒良心。

  意濃把刊本放下,細看元喜。

  元喜被瞧得不自在。「格格,您在看什麼啊?」不禁好奇地問。

  「我在瞧,你是不是被人放蠱了。」

  「放蠱?!」元喜嚇得瞪大眼睛。

  「是啊,你居然一個勁兒的替人說好話,不是被放蠱,又是怎麼一回事?」她反問元喜。

  元喜一愣,想半天才明白她的格格是在揶揄自己。「我說的,明明就是事實嘛!事實難道不就是這樣嗎?」她嘟嘟囔囔的。

  意濃乾脆當作聽不見。

  她轉身面向窗外,翻動刊本,不久便找到她要尋找的文章。

  這篇文章內容,在評論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八大山人的畫作。行文對於朱耷奇巧的構圖、特立獨行的風格,多流露出崇拜讚歎之意。

  意濃抿嘴一笑。這篇文章她校閱時已經仔細看過,現在再讀一遍而已。

  文章雖為描述八大山人的作畫風格,最後卻特取八大山人為鏡,勉勵仕女應有風骨,不可隨波逐流、依附男子,更不可甘心予人為妾,迫害正室姐妹!一旦時勢所逼非要為妾,則寧可以死全節,或執著終身不嫁,方才是有志節的女子所為!

  這樣一篇借題發揮、慷慨正義、企圖矯正視聽的文章,出自於邵蘭之手。

  看到文章篇末,她竟大膽題名「邵蘭」二字,意濃也不得不佩服。

  女兒國刊本的作者,撰寫文章之時大多使用筆名,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只有少數漢家女子。旗人女兒,是絕對不可能讓身份曝光的,因為這本刊本發行在民間,又在琉璃廠區刊印,絕不可能見容於旗人貴族圈。在旗的貴族女子,若為漢人刊本撰寫文章——還是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文,這樣的行為絕對不可能被允許,一旦被發現,就會立刻被禁止,為免讓家族蒙羞,甚至會鎖拿於閨房之中,令其足不能出戶。

  然而即便是漢人,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的,畢竟還是少數。

  意濃已經仔細看過落款,對照畫上的落款,這確實是邵蘭的文章。

  她想起,邵蘭對於她夫君的「積極」。

  邵蘭明知道婁陽已娶福晉,即便她能博得婁陽的青睞,也只能做妾。

  漢女為妾,這現象自世祖遷都燕京以來,不曾消停。

  邵蘭若願為妾,是可以成就的。

  但她的文章,卻又對為妾一事,如此嚴苛地批判!

  然以她為漢家女子的身份,其父不在當朝為官,其祖上又不曾入旗,難道她真以為,能成為婁陽的側福晉嗎?

  意濃當然清楚,邵蘭不會傻到相信她能成為婁陽貝勒的側福晉。

  除非在旗,否則兩族不得通婚,這是禦令,不論旗人或漢人,皆心知肚明。

  邵蘭其實甘心為妾。

  世人寫文章的時候,常有慷慨激昂、或者特立獨行的論調,以博取注目。然為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卻是為文者的通病。

  邵蘭便是這樣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篇表裡不一的文章。

  但儘管如此,這樣一篇文章,確實已足夠「表彰氣節」、「引人注目」了。

  再者,她寫文章的才華,也比她在畫藝上的造詣,引人注目許多。

  「格格,您在看什麼啊?看得這麼專注?」原本故意在一旁唉聲歎氣的元喜,終於忍不住好奇,湊上前來觀看。

  「元喜,你知道文征明先生是誰嗎?」她不談八大山人,卻說起明代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

  「文征明?」元喜猛點頭。「知道啊!胡同裡說書的先生,常提到的江南四大才子,就是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這四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嘛!怎麼了,格格?是不是文征明又發生什麼事兒了?那唐伯虎呢?唐伯虎跟秋香是不是也出事兒了?」提起說書,還是四大才子的故事,元喜就感興趣了!

  她還以為,格格要開口跟她說書了。

  「文征明先生,早年仕途不利,白頭生員,未能進仕,因為這樣坎坷的仕途際遇,消磨了先生的年少銳氣,間接影響了他的藝術風格。雖說先生的畫,早已成名,但先生的字並不算特出,儘管博學諸體,平正蒼潤,卻充滿了儒雅的文氣。由此得悉,一人的際遇,實將影響一人的生平,人能如何在順境中求活,在逆流中看清自我,不違背人道與天道的和諧,才是真實可貴的人生。」意濃卻對元喜說了這番話。

  她表面談論文征明其人其事,卻也是自抒己懷。

  「格格,您究竟想說什麼啊?」別說一句,元喜連半句都聽不懂。

  意濃笑了一笑。「我獨鍾情於文征明先生溫潤秀勁、平正穩健的筆意。」

  元喜用力點頭,其實還是沒有聽懂。

  「元喜,你還記得一年之前,我曾經大病一場的事吧?」意濃忽然提起此事。

  「格格,那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您再提起做什麼?」元喜忽有不安。

  「病癒後,大夫對我論起病情,當時你也站在一旁,一定還記得大夫對我說過的那一番話吧?」意濃繼續往下說。

  元喜突然噤聲不語,這回她能聽懂格格想說什麼,但她寧願不聽。

  「當時,我請大夫不可對阿瑪提起此事,以免他傷心。但我自己,對於大夫所說的話,其實並不在意。」意濃說。

  「格格您不在意就好了,別再提這件事情了——」

  「但是,皇太后為貝勒爺娶妾的目的,卻是非常明白的。對於皇太后的目的,你也清楚,對嗎?」意濃淡淡地說起。

  元喜屏住氣,不願回答。

  「皇太后為元王府大貝勒指婚的目的,正是要為元王府延嗣。」意濃代她回答。

  元喜別開眼,默不作聲。

  「就算你想逃避不答,事實依舊是事實。我原本不願意拿自己的病,來做為逃避這樁婚姻的借口,因為女子能不能生養,與丈夫對妻子的愛,絕對不可相提並論。但是現在面對事實如此,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因病不能生育的事實,元王府遲早會發現。」

  這正是一直以來她未曾說出口,當初之所以斗膽拒絕禦宴,最根本的起因。

  「我本為了生養子嗣一事,而被皇太后指婚,嫁進元王府,」她繼續往下說:「至於我的丈夫與我之間,非但沒有恩愛逾恆,更缺乏情深義重,倘若王爺與福晉得悉我不能生育,屆時我還有什麼理由留在元王府內?」

  元喜瞪著地面,心情極差。

  雖然格格的性格與她不同,不像她一樣喳呼,但她喜歡主子,因為格格真心待她!就算再笨的人,當一個人真心對待你,你必定能感受得出來,除非良心被狗啃了,恩將仇報,老覺得別人虧欠你、呼喝你,卻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階級,該做何等分寸的事。

  「可是,奴婢看貝勒爺待您還是不錯的,難道這樣不算恩愛嗎?格格,您還求什麼樣的恩愛呢?」元喜還是固執地這麼說。

  「也許,是因為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吧!也或許是我也犯了毛病,徒然追求字面上的『恩愛逾恆』、『情深義重』。好,就算咱們撇開「恩愛」二字,相信貝勒爺的真性情,但真要審度目前的情況,貝勒爺倘若知道我不能生育,即便他不在意,但到了那個時候,也唯有一種由不得人選擇的情況發生,那就是,他將會再另娶一名,能為他生養子嗣的侍妾。」

  聽到這裡,元喜眉心打結。

  半晌後,元喜悶悶不樂地問:「那麼,格格,現在您打算怎麼辦呢?」她沈重歎了口氣,不得不認同格格的推論。

  「既然已經能推斷到未來,那麼毫無選擇的,我只能離開、也只會離開。這是一開始嫁進王府,我便已經準備好要做的事情。」直至此時,意濃才道出了自己的心跡。

  元喜問:「您要怎麼離開呢?您或許甘心離開,但是元喜卻為您感到不甘心!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為什麼就要犧牲格格,成全別人?早知道這樣,一開始您就不應該嫁進來!」

  「這哪裡叫做成全呢?」意濃笑了。「你認為是犧牲,只因為覺得我好像白走了一遭,白讓王府的人佔了便宜,是嗎?」

  「難道不是嗎?」

  「婚姻不過是形式,我走了一遭,他也走了一遭,沒有誰佔了誰的便宜。」

  「可是格格,您清清白白的嫁進王府,卻那樣——那樣的求去,難道這樣還叫做公平嗎?!」

  意濃明白元喜的意思。「公平不足以公斷,執著是人生的苦趣。我所能領悟的,不求你會瞭解。」她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元喜皺起眉頭,心情越差了。

  「你不必這麼難過。」意濃卻對她說:「其實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不值得高興的事情。」

  「高興?」元喜不懂,到了此時此刻,格格還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除了不能生育之外,我本無意嫁人王府,因此這樣的結果,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她笑言。

  主子的笑容,看起來又不像假的。「格格,既然您根本無意嫁入王府,那麼您剛才對奴婢說那番話,又是為了什麼?」元喜嘟著嘴,她心想,這才是她的格格真正的心意吧!

  意濃笑著對她說:「我要你幫我。」

  「我?」元喜皺著臉,歎口氣。「奴婢能幫格格什麼呢?」

  「今我出門已邀請大夫,明日午後至元王府看病。」

  「看病?」

  「是。」

  「看什麼病?看誰的病?」元喜問。

  「看我的病。」意濃答。

  元喜一聽,緊張起來。「格格,您身子不舒服嗎?」

  「不,」意濃說:「我只想知道,何時能為貝勒爺添丁。」

  元喜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格格,您還好吧?剛才您才對奴婢說了那番話,怎麼又突然說,要找大夫瞧您何時能……能添丁?」她嚥了口口水,懷疑她家格格中了邪。

  意濃笑而不答,只道:「明日之後,無論我請你做什麼事,你只要盡力去辦,我就心懷感激了。」

  元喜垮著臉、瞪著她的主子,然後重重歎口氣——

  她就要暈了頭了!

  這麼多年來,她好像永遠都弄不明白她的格格,那顆聰明的腦袋瓜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

  延宕至晚間才得以脫身回到府中,婁陽一回府內哪裡也不去,直接就往他小妾的屋內去!

  「夫君?您來了——」

  「你不在柳先生的畫室等我,怎麼自行回府了?」他的神色冷峻,一見面就先行質問起她。

  他看起來不高興。

  「夫君在責怪濃兒嗎?」她試探。

  「我趕到畫室接不到你的人,你上哪兒去了?」他的眼色跟他的聲調一樣嚴厲。

  「濃兒因為突然感到身子不適,所以提早離開了畫室。」她柔聲解釋。

  「你先行回府了?」他瞇眼。

  「是。」她點頭。

  「你的身子不適?」

  「有些微恙。」

  他看她半晌,然後緩聲道:「我不知道你的身子不適,因此回來晚了。」

  「夫君有事耽誤?」

  「我在畫室前院遇見了邵姑娘。」他答,沈眼看她。

  避開他的注目,她上前,為她的夫君倒茶。「夫君遇見了邵姑娘?那麼夫君是否跟邵姑娘請教了畫藝之道?」

  他未答,反而說:「你身體微恙,該找大夫。」

  「大夫明日便會過府,為濃兒診察。」她答。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今日我在畫室遇見邵姑娘。你說這算是巧合還是偶然?」他聲調不緊不慢,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這必定是巧合,」意濃答:「邵姑娘也在柳老師那裡學畫,夫君去接濃兒,遇見邵姑娘的可能性很大。」

  他撇撇嘴,不予置評。

  「說起邵姑娘,」她繼續說:「夫君大概不知道,邵姑娘除了畫藝甚佳,還精於文墨。」

  「是麼?」他低哼,眼色冷沈。

  「濃兒也是今日得到這份刊本,才知道邵姑娘的文章,如此正派大器,她的志氣不遜於男子,令生為女子的我也十分羨慕。」她說的,倒不是謊言。

  她也不甘為妾,不願為妾。

  只是,她不會去寫這樣一篇文章,來使得天下眾多為人妾的女子汗顏。

  為妾如何,在於時勢、在於個人的抉擇。在她此身所處的這樣一個朝代裡,女子的行動與思想,不能想像的被加以嚴苛地設了限,否則女兒國刊本的發行,就不至於會是空前絕後的驚世之舉。

  婁陽不置可否。

  「夫君不相信濃兒的話?」

  他看起來還是不高興,雖然嘴角有笑,卻還是悶不吭聲。

  「夫君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邵姑娘登在這份刊本裡頭的文章。」她將刊本翻到刊登邵蘭文章那一頁,遞送到他面前。

  他沒有拒絕,接過之後,也凝神細讀了一遍。

  「夫君看過之後,認為邵姑娘的文章如何?」她試探地問。

  「文筆甚佳,立意奇特。」他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倒是看不出來!」聲調與臉色,都很平淡,彷彿事不幹己。

  她斂眼,因為這句補充,淡淡地笑。

  「夫君如何看不出來?」她大膽問。

  本不該問,她明白,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問。

  他擡眼看她,一笑。「娘子以為呢?」

  「夫君瞭解邵姑娘?」她說。

  「看清一個人,不一定要瞭解。」

  「也對。」她同意。「見微知著,賢者依止,往往第一眼便能識人。」她說。

  他隨手翻閱,見到刊本末後一篇文章,再細心閱讀起來。

  「這篇評論文征明,署名意姑娘的文章,倒是有點意思,值得一讀。」他說。

  意濃屏息。

  他指出的,竟是她所寫的文章。

  「妾身糊塗,夫君是否可以明示,此篇文章如何值得一讀?」她屏息問。

  「義理通暢,看似平常,然論起文征明的好處,溫厚純善,不標榜驚世駭俗、特立獨行的思想,卻句句有情、字字動人,令人反省思考後,身心能漸得安穩,此篇文章大器宛然,實在是佳作!難以想像,它竟然出自於女子之手。」

  她瞪著他,看了久久。

  耳邊仍迴盪著他的評論,許久不散……

  一股濃稠又委靡的酸意,竟漸漸浸潤了她的胸口,令她心折。

  他雖言簡意賅,卻分析得精妙深刻,一直理解到她的文心深處……

  他已經深深打動了她。

  「夫君所言有理。但是,無論如何,邵姑娘所寫的文章亦文采動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她回過神,再提邵蘭。

  「是嗎?」婁陽斂下眼,沈吟半晌,笑得玩味,突然反問她:「我看你就乾脆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這麼積極的跟我推薦邵蘭,又是什麼目的?」

  她一愣。

  料不到他竟然如此直截了當,突然戳破她的意圖。

  「我,」她喉頭蹇澀,戒慎地低聲問他:「有嗎?」

  「你,」他撇嘴,目光犀利地直視著她:「沒有嗎?」

  她停滯了半晌。

  「夫君多疑了,妾身何必與您推薦邵姑娘?」片刻後,她才能勉強笑答。

  「我正等著,聽你告訴我理由。」他悠然道。

  「夫君何以認為,妾身有理由這麼做?」

  「我不清楚,所以該問你。」他進一步問她:「難道你還要我再娶一名小妾?」詞鋒轉為犀利。

  她屏息。

  「或者,」她直視他,平靜地問他:「應該問夫君,既有正室,當初何需再娶小妾?」

  他瞪了她半晌,眼色幽闇。「這不像你會問出口的話,這不像婚後的你,賢淑溫馴的濃兒。」

  她的眸子閃了閃。

  他淡定的音調、沈著的臉色,全然不像剛剛才發現她的不尋常。

  他看出了什麼?

  「過來。」他突然對她道。

  她斂下眸子。「妾身冒犯了夫君——」

  「過來。」他再說一遍,聲調沒有波瀾,淡定平靜。

  猶豫片刻,她才依言走過去。

  她是走過去了,但離他還有點小小距離,這距離不遠不近,表面看起來可親,骨子裡實則可議。

  「再過來一點。」他壓低了聲、放柔了語調,催促她再靠近。

  這突然的溫柔讓她警惕。

  她心底冒出了小小的不安、小小的戒心……

  突然他猿臂一長,就在她要動不動之際,輕易地攫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她整個人捲入他健壯的懷抱中——

  那瞬間,意濃僵若木人。

  「你確實冒犯了我!」他在她耳畔急促、粗嗄地低語。

  這樣結實的擁抱,讓意濃屏息。

  他濃重的氣息在她的耳畔吹響,這個時候的他雖然壓抑,若比起新婚初夜的小歡,卻要更加狂暴,讓她喘不過氣。

  「你知道嗎?你實在讓人生氣!」他氣息粗重,繼續往下說:「但是我對你竟然既生氣又愛慕!這種又恨又愛的情緒,全都是你引起的!你說,該怎麼解決?」

  愛慕?

  她咬著唇,一顆心提到了喉頭。

  他為什麼愛慕她?他怎麼可能會愛慕她?

  她讓他「認識」的她,是一個他絕對不可能「愛」上的女子!

  「你可知道,我多想把你給吞了!」他嘶啞地,說出更驚人的話:「還要把你藏在深閨,再也不讓任何一個男人看見你!」想起巴雍竣,他為不能掌握她而耿耿於懷。

  意濃啞口無言。

  憑她再好的辯才、再聰慧的腦袋……

  也想不出他突然發狂的原因。

  「可是我又不能這樣把你拘禁起來,因為就是這個耍得我團團轉的你,該死的惹得我心癢難耐。」他粗嗄地喃喃詛咒,好像恢復了一點理智,卻又開始戀起懷中的身子,貪求歡愛。

  她倒抽口氣。

  「夫君,」她不得不開口了。「現在未用晚膳,不能如此……」

  她的聲音哽在喉頭,因已被他強縛在床榻上,解除了衣衫。

  接著,狂風,暴雨。

  整夜的,他纏住她索求欲與愛,肢體交纏著肢體,不肯罷休,折騰她到筋疲力竭,天明不歇。

  被他狂烈的激情打亂的她,並沒有聽清楚他最後的那段話。

  因為他的發狂不只打亂了她的計畫,更打亂了她的心。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1 23:48:54

【第十章】

  隔日,大夫來看診過後,元喜聽從格格的吩咐,將大夫從王府大門前送走。

  「大夫從前門出去了?」見元喜回來,意濃躺在床上問。

  「是呀!」

  「有人看見你送大夫出府嗎?」

  「應該是有……也可能沒有,路上我記得沒有遇見阿哈旦總管。」元喜說。

  「元喜,你過來,扶我下床。」意濃籲了一口氣,忍住腰酸背疼,從床上坐起來。

  「格格,您怎麼了?怎麼看起來精神不濟、眼圈發黑啊?是不是褥子墊得不夠厚,讓您昨夜失眠,沒有睡好的緣故?」元喜趕緊問主子,想了一想又說:「可也不對啊!奴婢今天一早就見貝勒爺精神抖擻地從您的屋裡走出來,貝勒爺看來神采奕奕,不像沒睡好的樣子,這麼說來床褥應該墊得夠厚了啊?」

  意濃的臉孔紅了又紅。

  「沒事。你快來幫我吧!」不知從何說起,她只能眼睛瞪著地上,裝作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元喜。

  元喜「噢」了一聲,趕緊幫忙攙扶她的格格下床。

  「你現在就出去找總管,將大夫到我屋裡看病的消息,當作不經意的樣子,對總管大人說一遍。」在桌旁坐定後,意濃對元喜說。

  「對總管說一遍?為什麼?」元喜不明白。

  「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格格不說清楚,讓元喜有些不安,她動也沒動。

  「格格,您為什麼要讓總管知道,大夫來您的屋裡看過病?」元喜問。

  「這樣,福晉便會找我去間話。」

  元喜愣住。「什麼意思啊,格格?」

  她笑了一笑,看了元喜一眼。「福晉若問我的病況,我也不能告訴福晉實話。」

  「格格,您到底在說什麼啊?」元喜糊塗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意濃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元喜苦惱地搔頭,根本就沒有明白過。

  「你快去吧!」意濃催促她。

  元喜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這一向來只要有了事情,倘若她的格格不對她把話說白了,她就是想破頭,也時常糊里糊塗。

  「那、那奴婢就去說囉……」她站在門口,猶豫不決。

  「快去吧!」意濃點頭。

  元喜又抓抓頭,才朝屋外走出去。

  她怎麼覺得,格格好像有什麼事兒在瞞著她?

  究竟會是什麼事呢?

  元喜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可恨的是,她的腦袋瓜子總是不中用!明明好像有什麼事讓她給落掉了,可前因後果她就是串不起來!

  甩甩頭,元喜的腦子還是糊塗得很。

  既然還是糊塗,元喜乾脆也甭想了,現在還是找到阿哈旦總管,把格格吩咐的事情辦妥要緊!

  ***

  元喜找了許久,還問了幾名奴僕,才在馬房外找到總管阿哈旦。

  「總管大人!」元喜奔上前,叫住正牽著馬欲走進馬廄的阿哈旦。

  「元喜?你叫我嗎?」阿哈旦見到叫住自己的人,有些驚訝,因為平時元喜從來沒有找過他。

  「是啊,總管大人,」元喜奔到阿哈旦面前,才停下來喘氣。「我找您好一會兒了,才在這兒見著您!」

  「什麼事這麼要緊,讓你急著找我。」

  元喜愣了一下。「噢,我不是找您啦,我只是……只是剛好經過馬廄,看見您在這兒,所以才想跟您聊聊天而已!」

  「啊?」阿哈旦瞪大眼睛。「這跟你剛才說的不一樣吧?你明明說,已經找了我好一會兒——」

  「總管大人,那肯定是我剛才奔過來的時候太喘太急,所以說錯了!」元喜硬拗。

  「你既不急著找我,那你又為什麼奔得這麼喘、這麼急?」阿哈旦不以為然。

  元喜抓抓頭。「反正、反正我沒有找您,就是碰巧遇見您嘛!」她心想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小心,竟說溜嘴了?

  阿哈旦白她一眼。「好吧!」他懶得跟她攪和不清。「那麼,你『碰巧遇見』我,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噢,」元喜正色道:「我要說我家格格的事。」

  「格格?格格怎麼了?」阿哈旦問,他也挺關心這個主子,因為他與她交手幾回,這位主子大方得體、聰慧伶俐,對下人們竟然也有禮有節,實屬難得!

  早前,阿哈旦是因此才打心眼底喜歡這個主子!

  「我家格格,她身子不適,今日大夫來看過病了。」元喜說。

  「格格身子不適?」阿哈旦回頭看了馬廄內一眼。「那麼,大夫既已看過病了,可曾說了什麼?」

  「大夫說什麼我可沒聽見,因為元喜一直待在屋外,所以不清楚詳情。」

  「你怎麼能不清楚呢!」阿哈旦搖頭。「主子的事,每一件都得清清楚楚,何況是看大夫這樣的事!」

  元喜「噢」了一聲,皺著臉。

  不是她不想「清清楚楚」,實在是格格不教她聽,她有什麼法子?

  「既然是看病的事兒,就絕對不能大意,」阿哈旦說:「我看,我得稟告老福晉去——」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馬廄內突然走出一個人。

  「貝勒爺?」元喜叫了一聲,瞪大眼珠。「這麼碰巧,您怎麼也在這裡?!」

  「貝勒爺早在這裡了,你現在才知道!」阿哈旦再數落她兩句。

  元喜做個鬼臉,然後笑咪咪地對貝勒爺說:「奴婢跟貝勒爺請安。」

  「不必多禮了,元喜姑娘。」婁陽咧嘴一笑。

  聽見「姑娘」二字,元喜就嘻嘻笑。阿哈旦瞧她那傻里傻氣的模樣,翻個白眼,搖頭。

  「你還沒回貝勒爺的話呢!大夫看病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阿哈旦問。

  「貝勒爺從格格的屋裡前腳剛走不久,大夫後腳就來了。」元喜答。

  婁陽點頭。「昨日她是對我說過,大夫會到府內為她看病。」他望向元喜,問:「格格為何要你來告訴總管,她看大夫的事?」

  剛才在馬廄內,元喜與阿哈旦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元喜張大了嘴,半晌才吐出話:「有、有嗎?格格真的沒有吩咐奴婢來告訴總管,說……說大夫到府內為格格看病的事!」她吞吞吐吐,實在不會說謊。

  婁陽似笑非笑。「元喜姑娘,你可忘了曾經答應過我的事?」

  元喜瞪大眼睛。「奴婢怎麼不記得,答應過貝勒爺什麼事了?」

  「元喜姑娘曾經答應過我,會隨時跟我報告,格格一天之內做哪些事、見了哪些人。」

  「對了,是有這麼一回事沒錯!」元喜點頭如搗蒜。她答應過的事,絕不打馬虎眼!

  他撇嘴。「那麼,格格今天看了病?」他開始問。

  「是。」元喜點頭。

  「見過大夫了?」

  「是。」

  「大夫現在離開了?」

  「是。」

  「於是格格叫你來找總管了?」

  「是——」元喜搗住嘴。

  她又說溜了嚼。

  阿哈旦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吃吃地笑。

  婁陽瞇眼。「格格為何叫你來找總管,說這件事?」他問。

  元喜知道瞞不住了,只好說實話。「這奴婢也不知道啊!格格最近老是神神秘秘的,連奴婢都不知道格格心裡頭,到底在想些什麼!」

  婁陽看了她半晌,確定這丫頭大而化之、直心直腸,不會說謊。

  「那麼,格格請了哪一位大夫?」他又問。

  「就是早前在貝子府裡,為格格診病的大夫,大夫姓沈。」元喜答,問這個她就清楚了!

  「你知道大夫的住處?」

  「知道,沈大夫就住在向陽胡同裡,十分有名望,一問便知。」

  婁陽沈眼凝思片刻。

  「阿哈旦!」他突然叫喚總管。

  「庶。」

  「備馬。」

  阿哈旦得令,不敢多問,立即跑進馬廄拉馬。

  阿哈旦離開後,婁陽說:「元喜姑娘,你已經把主子交代的事完成,可以回去跟你的格格交差了。」

  「是呀!」元喜點頭,露出笑容。

  「不過,除了阿哈旦之外,你的格格可沒吩咐你,讓我也聽見這件事。」他悠悠提醒。

  元喜一愣。「可是,貝勒爺,您不是昨日就知道格格要看大夫的事嗎?」

  「昨日知道是一回事,今日知道又是另一回事。」他咧嘴。

  「啊?這又是什麼意思?奴婢沒聽懂!」元喜又糊塗了。

  「意思就是,你的格格沒有吩咐你,該將讓阿哈旦聽見她看大夫的這件事,讓我知道。」

  元喜愣得慌。

  怎麼越解釋,她卻越糊塗了?

  「貝勒爺,這個,有什麼不一樣嗎?」她又抓頭,撓得頭皮都快抓傷了!

  「元喜姑娘只要記得,別將你的格格沒吩咐你辦的事讓她知道,這就行了!否則,你的主子如果怪罪起你,我也會覺得過意不去。」婁陽低笑。

  聽到這裡,元喜才恍然大悟!

  「唉呀,還好是貝勒爺提醒了奴婢!」她拍拍胸脯,喃喃自語:「對呀,回去得小心一些,別再說溜嘴了!」

  婁陽好笑。「元喜姑娘明白就好。」

  「是,貝勒爺,那麼奴婢先回去了?」元喜急著回去交差。

  「元喜姑娘慢走。」婁陽笑臉迎人。

  看著元喜走遠,婁陽的笑容消失。

  阿哈旦牽著馬廄裡最好的一匹馬走出來。「貝勒爺要上哪兒去嗎?」他問。

  「到向陽胡同。」婁陽面無表情。

  「貝勒爺可是要見沈大夫?」阿哈旦說:「讓奴才跑一趟,將大夫請過來不就成了?」

  「我要親自去。」他道。

  上馬後,婁陽吩咐阿哈旦:「格格看病的事,暫時不必稟報我額娘。」

  阿哈旦愣了一會兒。「是。」然後才答。

  得到阿哈旦的回應,婁陽立刻拉起韁繩——

  馬兒嘶叫一聲,便朝王府外奔馳而去。

  ***

  午後,婁陽走進意濃的屋子,在屋後的炕上找到她。

  她躺在炕上,睡得正沈,髮絲披散在枕上,睡態嬌憨。

  坐在床邊,婁陽凝望她恬靜的睡顏……

  昨夜,想必她是累壞了。

  他伸手,若有所思地撫摸著她酡紅的臉蛋。

  意濃慢慢睜開眼。

  見到是他,她立刻就清醒了,趕緊翻身坐起——

  「你——」她換個詞。「夫君怎麼來了?」

  「大夫來過了嗎?」他問,眸色深沈。

  「來過了。」

  「大夫怎麼說?」

  「大夫……」她欲言又止。

  「其實,我也略通醫理之術。」他突然說。

  「夫君也識得醫理之術?」

  他不答反問:「大夫也可能診斷不明,讓我來為你,再診一次脈象如何?」

  聽到他要診脈的要求,她垂下眼,片刻過後,才慢慢伸出手。

  握住她向他伸出的手,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才掐住她的手腕上脈眼,開始為她診脈。

  意濃沒有擡頭看他的表情。

  倘若他真會診脈,那麼他必定會有所發現……

  知道她的狀況後,他將拿哪一種眼光看她?

  她突然不想面對他的眼光。

  然而她還是擡起眼,面對他的目光、面對他的表情。

  婁陽的表情是嚴肅、凝重的。

  果然如她所預料那般,他的臉色變了,如濃霧一樣讓她看不透的眼神,正深沈地望進她的眼底。

  她收回手,平靜地問他:「夫君已有了結論?」

  他斂下眼。

  久久,沒有回答。

  她的心隨著久候的時間越往下沈。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驚覺,自己竟然如此在乎他。

  「你好好休息。」半晌後,他只對她這麼說,便站起來走出她的睡房。

  意濃瞪著床前,沈默地接受他不做任何解釋地,從她身邊離開。

  「往後數日,我不會來打擾你,夜晚可以讓你的侍女來陪你。」跨出房前,他回頭對她說。

  未等她回答,他便離開了屋子。

  ***

  「貝勒爺,您見過格格了?格格的身子如何?您至向陽胡同,沈大夫又是如何回答的?」阿哈旦就等在屋外,見婁陽出來,他趕緊追上前問。

  「我額娘呢?」婁陽不答卻問。

  「奴才剛才見到老福晉正在前院。」阿哈旦答。

  婁陽停下腳步。「這事,我看還是得讓我額娘知情。」他說。

  阿哈旦愣住。「可是,貝勒爺,您剛從向陽胡同回來的時候,不是才交代過奴才,無論如何,這件事絕對不許讓老福晉知情的嗎?」

  婁陽看他一眼。「我讓你說,你就去說。」

  阿哈旦脖子一縮。「是。」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又問:「那麼,奴才是現在去說,還是過一陣子再去說?」

  「格格倘若病了,能拖嗎?」他反問。

  阿哈旦啞口無言。

  「現在就去。」拋下話後,他調頭走開。

  阿哈旦摸摸鼻子,半點都不敢拖延,趕緊往剛才看見老福晉的前院走去。

  ***

  阿哈旦將大夫過府來替意濃格格看病之事,稟報了老福晉。

  老福晉親自到意濃屋裡探望病情,卻問不出所以然來,只得讓阿哈旦派人去問大夫。

  大夫回報老福晉的話,透過總管,很快地,王爺與老福晉已經知情。

  這一晚,意濃沒有找元喜陪伴,她獨自一人度過了清冷的一夜。

  隔日,芸心一得知消息就趕來見意濃。

  她的神色憂慮,見到意濃,久久開不了口。

  「福晉問過大夫了?」意濃倒先開口問她。

  芸心點頭。「你看起來,怎麼還能這麼平靜呢?」她心底難過,這樣問的時候,眼眶都已經忍不住泛紅了。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並不難過。」意濃的確沒有難過的神情,反而笑著這麼說。

  芸心忍不住。「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以你的聰慧不可能料不到,一旦老福晉知道這樣的事,你在王府中的處境,將會非常的困難!」

  「只是非常困難而已嗎?」她笑了笑。「我在想,老福晉應該會要求貝勒爺再另娶一名妾室吧?」

  芸心無言。

  「之後,我這個無法善盡責任的妾室,應該會被打入『冷宮』,再不濟,就將會被休離了。」

  芸心屏息。「不要再說了!」她再也聽不下去。「我相信人非草木,就算一開始你與貝勒爺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可是經過這些日子,難道你對貝勒爺真的連一點在乎也沒有嗎?」

  意濃深深凝望芸心。

  半晌,她淡淡地問芸心:「你是他的妻子,希望從我口中,聽到什麼樣的話?」

  芸心愣住。

  「原來你在乎的是我,是嗎?」芸心喃喃問她。

  意濃不語,伸手握住芸心的手。

  即將要面對元王府審判的人是她,但是她看起來,卻比芸心還要堅強。

  「你並非在乎我的地位,你怕的,是怕傷了我的心,是嗎?」芸心的淚已經掉下來。

  意濃仍然不說話。

  然而此時,再多的言語,也比不上沈默的力量。

  芸心用力深吸一口氣,彷彿感到無法喘息……

  到這個時候,她的內心雖然還在掙扎,卻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這都怪我不好!」芸心重重歎了一口氣,表情痛苦。「都是我太自私了,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事實!你與貝勒爺既然有緣成為夫妻,又如此相配,如果你早一點知道實情,你們之間必定能發展出情深義重的愛情,那麼,情況也許不至於演變到今天這種地步!你出了事,以貝勒爺的性格,他一定會出面保護你!」

  芸心的話,打痛了她的心。

  「他沒有出面,是人之常情。」意濃淡淡地說,從外表,看不出她內心起伏的情緒。

  芸心看出意濃並非真的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芸心急切地搖頭。「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早一點告訴你實情!」

  「實情?」

  芸心用力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張開眼,對意濃坦白。「貝勒爺雖娶我為妻,我名義雖為貝勒爺的福晉,但是,我與貝勒爺卻實在並不是夫妻!」

  「你在說什麼,芸心?你明白你自己現在正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明白!」芸心鼓足勇氣,說出事實:「我知道這很不尋常,但你一定要耐心聽我說……我與貝勒爺雖有夫妻之名,然則我倆並無夫妻之實。」

  意濃愕然。「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她遲疑地問。

  「貝勒爺是為我與瑞陽,所以才娶我為妻!」

  意濃沈默著,她感到,芸心即將告訴她一件驚人的秘密……

  「對,你一定已經猜到了什麼。」說出事實,芸心反而平靜下來。「我與瑞陽,我們是相愛的,雖然我們都是女子,但是我們的感情就像尋常夫妻一樣,並不是姐妹之間的情誼。」

  芸心的坦白,反而令意濃陷入疑慮。於是她仍舊保持沈默,等待著芸心把事情解釋得更清楚。

  芸心繼續往下說:「當然,我與瑞陽都很清楚,這樣的感情絕不可能見容於世,因此,我們只能隱瞞這段不能見光的感情,很自然地,我的家人、朋友當然也全都不知情。但是,等到了我該出閣的歲數,阿瑪便開始為我物色對象,我的恐懼也開始越來越深!可你知道嗎?除了瑞陽我誰也不嫁,而瑞陽與我的心意,也是一樣的!可我阿瑪逼著我嫁,那時要不是貝勒爺伸出了援手,主動上門來提親,恐怕我與瑞陽,我們兩人就要以死殉情了!」

  靜心聽完芸心的話,意濃真的很驚訝!

  她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她沈聲問芸心。

  「瑞陽本來與我約好,要一同私奔,我們都同意,在殉情之前至少應該試一試這樣的可能,如果能夠成功,那麼,我們就不一定要死,我們可以一起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生活,對外以姐妹相稱,共度一生一世。」

  「但是你們沒有成功?」

  「對,」芸心歎了一聲。「貝勒爺太聰明了。他早已看出不對勁,瑞陽藏起的包袱還沒有完全收拾妥,就已經被他搜出來,當夜貝勒爺與她深談,便知道了此事。」

  「他決定幫你們?」

  芸心點頭。「你也想不到吧?」

  意濃垂下眼,因為這過度驚人的「事實」而呼吸急促起來……

  她確實想不到,婁陽是這樣一個男人。

  所以,傳言芸心不能生養、不能延嗣,其實只因為所嫁的人,並非婁陽,而是瑞陽格格。

  「貝勒爺為了我與瑞陽,因此無法名正言順地娶妻!他這是代妹娶妻!世上哪裡能聽到這樣的事情,就算有,一般男子恐怕也做不到,千古以來,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了!」

  聽完芸心的話,意濃沒有反應。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芸心說。

  過了許久,意濃才喃喃問:「他為什麼願意這樣做?」

  「因為,他非常地疼愛他的妹妹,非常地保護他的家人。」芸心紅了眼眶。

  意濃的淚水,早已經掉下來。

  她流下的淚水究竟是為了這不能見容於世、卻生死不渝的愛情,還是因為她終於明白,她所嫁的夫君是如此真情至性的男人……意濃也已經分不清楚。

  她的心已經那麼痛楚,以至於她已經不能再思考,她的淚水是為了什麼而掉下。

  芸心繼續往下說:「他既然知道了瑞陽與我的決心,他就已經明白,如果他不這麼做,他不僅將失去這個妹妹,這個家也會因此天翻地覆,永遠蒙上不名譽的汙點!」說到這裡,她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為了他的妹妹、為了他的家人,所以他很快地就決定選擇犧牲自己的婚姻,來成全我與瑞陽。然後,再由我與他一起來保護瑞陽,因為在名義上我們是瑞陽的兄嫂,只要我們一直阻攔,王爺與老福晉,就很難為瑞陽擇親……可你知道嗎?自從嫁進王府後,雖然我已經得到了保護,但我的良心卻一直過意不去,我一直覺得虧欠他!因為他將永遠不能給他所喜歡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名分、一個有利的地位!而這個女人卻又偏偏是你,意濃,你是這麼的特別、這麼的有靈氣,你怎能忍受做一名妾室?怎麼能忍受被冠上搶奪別人丈夫的罪名?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可是我卻什麼都沒有說,我真是該死……」芸心低聲啜泣起來。

  芸心的低泣聲喚醒了失神的意濃。

  淡淡地吐出一口氣,她勉強露出笑容。「不,」她安慰芸心。「這不是你的錯,其實,這樁婚姻會如何收場,早就已經注定了。」

  芸心擡頭凝望意濃,不能明白意濃的意思。

  意濃指的是,她因為傷重不能受孕之事,芸心當然不明白。

  但是她並未對芸心解釋。

  「不,」芸心還抱著希望。「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貝勒爺要求皇太后指婚,代表他對你有情,倘若他開口求情,也許老福晉會心軟,也許不會要求貝勒爺再另娶妾室——」

  「你我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意濃打斷芸心天真的想望。

  芸心臉色蒼白。

  「就算真的如此,你想,往後在王府裡,我還能安心住下來嗎?」她笑著,柔聲問芸心。

  芸心啞口無言。

  「別再為我擔心了。」她已擦乾眼淚。「在我心底,早已經為了這個時刻,做好了心理的準備了。」

  「可是……」

  「這也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責怪自己。我說過,這樁婚姻會如何收場,早就已經注定了。」

  「但是,你不會因此看輕我嗎?」雙手壓著胸口,芸心屏息地問:「我與瑞陽的感情,畢竟不能為世人所認同,現在你知道了,你會因此看輕我嗎?」她再問一遍。

  「你回去吧!」意濃告訴芸心:「千萬不要再輕易流淚,因為眼淚是珍貴的,過多的眼淚還會傷身。你應該要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好好珍重自己的身體。」

  聽到這番話,芸心再也忍不住了:「意濃,你為什麼是這樣的女子?為什麼這樣的你,不能得到幸福?」她還是流淚了。

  她後悔,沒有早一點告訴意濃實情。

  「回去吧,不要再哭哭啼啼了,把眼睛都哭腫,這樣多難看?」意濃不再說什麼,只是笑著這麼勸慰著她。

  等她終於將芸心勸離屋內,意濃的心,便開始往下沈。

  ***

  原本冀望殷切的妾室,竟然不能生育。

  此事非同小可,因為意濃乃是以格格的身份為妾,又因為皇太后指婚,才得以嫁進元王府。

  老福晉已準備進宮,與皇太后商議此事。

  因為意濃的身份特殊,此時倘若貿然為婁陽再娶一妾,恐怕無法對貝子府交代,也對皇太后不敬!也許該將意濃送回貝子府,再讓婁陽另行娶妾,較為妥當。

  送回貝子府的意思,大概就等同於「休妾」了。

  在老福晉進宮之前,她先將此事告知婁陽。

  「額娘相信一名大夫的診斷?」婁陽卻只是這麼說。

  「難道不該相信大夫的診斷?」老福晉問。

  「孩兒的意思是,額娘僅相信一名大夫的診斷,恐怕事有謬誤,倘若大夫斷錯,那麼額娘既已進宮向皇太后稟明,覆水難收,屆時倘若再反悔,有欺君之嫌。」

  「就算大夫誤診,額娘又何必要反悔?再者,意濃嫁進我王府已經數月,肚皮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看來大夫的診斷大概也沒有錯。」老福晉道。

  「為求謹慎,額娘何不請宮內禦醫,為濃兒再診一遍?」

  「有這個必要嗎?」老福晉不以為然。

  「孩兒還有話要說,額娘聽完後如覺得沒有必要,婁陽謹遵從母意。」婁陽道。

  老福晉看了她的兒子半晌,還是決定先囑咐總管阿哈旦,準備她入宮面奏之事。

  ***

  午間,意濃一人睡在炕上,她心事雖多,卻抵擋不住沈重的眼皮,竟然不知不覺地沈沈睡去……

  婁陽來到她的房內時,意濃並未驚醒。

  他看到她跟昨日一樣睡得死沈,不僅蜷著身子,更將厚被裹成一隻被筒子,嚴絲合縫地包裹住她纖細的身子。

  見到她就像個孩子一樣,竟然有擰被子的習慣,他不由得會心一笑。

  再怎麼聰敏靈慧的女子,仍然有如此童稚的一面,也只有他能發現。

  握住她的手腕,他沈吟片刻,然後深長地籲出一口氣。

  白天,芸心已經對他說明,曾經來找過意濃,並且已經坦誠一切。芸心求他,到老福晉面前為意濃求情。

  他沒有答應。

  他該重重懲罰她的。

  懲罰她愚弄他、蒙蔽他,懲罰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懲罰她不想要這個婚姻!

  但是他卻低頭,俯首吻住了沈睡的她,那一片光潔漂亮的前額。

  即使像個孩子一樣沈睡,她潔淨沈穩的臉龐,看起來仍然如此聰明。

  意濃醒了。

  迷迷濛朦的,她看見他,但是不敢相信。

  他已經說過不會再來。

  他怎麼可能再來見她?

  「現在才過晌午,你又睡沈了。」他說,像是責備,又像是寵溺。

  她一愣。

  原本她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入睡的!

  但是不知為何,近日她總是貪睡,連早上坐在桌旁看書,面對她最愛的書本,居然也可以昏昏睡去。

  意濃想坐起來,卻發現身子讓被筒子卷死了,掙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從被筒子裡爬出來,卻發現他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瞪著她笑。

  「你笑什麼?」她紅著臉,氣喘籲籲。

  「『你』?」他瞇眼,悠悠質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賢淑溫婉的小妾竟然變得如此無禮,竟敢直呼夫君為『你』?」

  「繁文縮節,是用來對待外人的禮儀,直呼其名,有時反倒流露的是真性情。」她直視他,聰敏以對。

  她已經不必再偽裝了。

  到了此時,她也不想再偽裝。該是如何的她,就是如何的她,她不必再在他的面前,做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

  對於她的直言頂撞,他不怒卻笑。

  「是嗎?這麼說來,以往你滿口夫君來、夫君去,全都是用來『對待外人的禮儀』了?」

  她一窒。

  他竟然拿話套她。

  「夫君不喜歡妻妾多禮?」她凝神看他。

  他看起來非但沒有慍色、更沒有疏遠她的打算……

  越是如此,她越是看不透他心底,究竟在盤算什麼?

  「倒也未必,」婁陽似笑非笑。「常言道,禮多人不怪,夫妻之間也應當相敬如賓,才得以琴瑟和鳴。」

  「既求相敬如賓,又求琴瑟和鳴。聞鼙鼓之音,懷椒蘭之德,夫君以古賢哲之道來看待夫妻之情,未免好高騖遠,不切實際。」她評論。

  他挑眉,嘖嘖稱奇。「倘若我沒記錯,娘子好像不喜歡讀書?既然不愛看書,如何還能出口成章,竟與我論起何謂古賢哲之道?」

  她看他一眼。「不喜歡讀書,乃是因為不能盡覽天下群書,而慨歎之詞。」她狡黠地辯論。

  他點頭,狀似恍然大悟。「原來娘子胸懷大志,比男子的志氣還要高昂,竟然想要盡覽天下群書?」

  「既然男子可為,女子為何不可行?」

  「可行可行,娘子懷抱志氣已久,難怪能左擁春秋、右抱正義,治學宛若行雲流水,觀之熟矣。」

  她倒抽一口氣。

  春秋?正義?

  他如何能隨口便說中,她藏在床褥下的書籍?

  「娘子眼睛睜得這麼大,難道是我說錯了?」他訕笑,直眼凝視她。

  「你,」意濃很快地鎮靜下來。「你是何時發現的?」

  她知道,不必再跟他捉迷藏了。

  倘若不是被他發現,他不會拿來說嘴,當然也沒有「隨口說中」這樣的事。

  他掀唇一笑,卻沈眼看她。

  「要是我不發現,你打算一直蒙昧我到永遠?」他沈聲問。

  意濃斂下眼,清瀅的眸子閃過促狹的神色。「倒也未必。」

  「什麼意思?」

  「倘若你夠聰明,那麼我也不能一直蒙蔽你。」她終於承認,確有「蒙蔽」他的事實。

  他沈下臉。「我怕誤解娘子的意思,」捺著性子,他壓低聲問:「敢問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

  她忍不住笑意。「妾身豈敢褒貶夫君。」

  他瞪了她許久。

  她僅僅嫣然一笑,竟然將他心底最後一點想憨罰她的念頭,都消滅殆盡!

  「額娘已經動身,前往宮內向皇太后稟報你的事。」他突然道。

  意濃的笑容瞬間僵凝在臉上。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這麼問的同時,他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她。

  「老福晉既然已經進宮,那麼,我已沒有話好說了。」她別開眼,逃避他的注目。

  「告訴我,」他掐住她的下顎,溫柔又堅定地強迫她盯著他。「這真的是你要的結果?」

  「結果已經是如此,而且,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她指的,是她的傷勢。

  「倘若你是我妻室,而非小妾,這個結果還會這麼重要?」他進一步逼問:「如果一開始你對我信任,你打從心底接受這個婚姻,那麼現在你必定不樂見這個結果!這樣的結果就算發生,你也不至於逆來順受。」

  她沈默,默認他說的全都是對的。

  「就算是現在,難道你就真的打算逆來順受?」他再問,沈痛地問她:「難道在你的心中,我這個丈夫就真的那麼無足輕重?否則你何以一點都不為我著想,為何不願意到額娘的面前去替自己爭取、替自己說話?」

  意濃怔怔地瞪著他。

  她不想流淚。

  但是淚水卻因為他這一番話,而滾滾地流下了。

  看見她的眼淚,他好不容易提上來的火氣,又瞬間消解。

  「為什麼流淚?你到底為了誰流眼淚?」他顫著聲,壓抑地問她,溫暖的大掌溫柔又憐惜地,試著抹乾她流不完的眼淚。

  他是激動、卻也是緊張的,他怕再聽到她虛偽的言詞、逃避的表情。

  意濃對他伸出雙手,牢牢握住他溫暖的大掌。「是你,我為了你而流淚。」

  她終於說出了真心話。

  婁陽屏息。

  下一刻,他將她壓進懷中,激動的情緒讓他失控,差一點將纖細的她揉碎——

  她的眼淚讓他心疼,卻也讓他欣喜!

  這一刻,他道不出內心有多麼的感渤。

  他感激上天,讓他得到一名如此聰敏智慧的妻子,雖然過程如此迂迴曲折、雖然得來不易!

  「我會到老福晉面前,請她老人家寬待我、接納我,」她流著淚說:「如果老人家仍然不能寬心,那麼我會主動請老人家為你再納一妾,延續王府的子嗣。」

  他心折,胸口有悶雷打痛了他。「這麼做,會委屈你。」

  「不,王府的香火絕不能斷,你我都明白,這是現實。」她說。

  他稍梢推開她,望進她的眼睛。「為了我,你願與別的女子共侍一夫?」他屏息問。

  「不,我不願意。」她微笑,笑中帶淚。「但我明白,倘若我想與你在一起,共此今生今世,就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的眼中煥發光采,牢牢地握住她的肩頭,定定地看著她說:「但是,今生今世,我卻絕對不會讓你與第二名女子,共侍一夫。」他發誓。

  「但是老福晉她——」

  「我已經與額娘談妥『條件』,如果將你送走或者要我另行納妾,我便會立即進宮向皇上請纓,讓我出征沙場。」他道。

  表面上他雖未答應芸心,卻仍然為她求情。

  「你為了我,竟然去與老福晉談這樣的『條件』?」她感動不已,更覺得心痛。

  她後悔,過去竟然浪費那麼多寶貴的光陰,未曾好好瞭解她的夫君。

  「額娘無可奈何,為了安撫我,雖然只是暫時答應不進宮面見皇太后。但是你儘管放心,」他的眼色突然詭異起來:「額娘雖然一時心裡不暢快,但很快的,她就會改變主意。」

  「老福晉一心想為王府延嗣,如何能改變心意?」她問。

  他笑。

  看起來,他的「妻子」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

  「近日你好像特別貪睡?」他忽然悠悠問起。

  她臉孔紅了一紅。「是呀,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吃得也特別多?」

  她臉孔又紅了。「你怎麼會知情?」

  他又笑。「我如何知情,數月之後,你就會明白了!」他神秘地道。

  昨日他為她診脈,即得知她已經受孕。

  為了再行確認,事後他又趕到向陽胡同再見沈大夫一面,詳細問明當初她受傷的狀況,並且得知,沈大夫來到王府並未替她診脈,原來她只是虛張聲勢,打算藉大夫之口,道出她不能受孕一事。

  為求慎重其事,他還特地連夜進宮,求教於禦醫。

  直至剛才他握住她的手腕,再扣她的脈門,確認昨日的診斷無誤——

  她並非傷重不孕,只是受孕不易而已。

  正因為察知她已經受孕,他怕自己太狂烈的激情傷害到她,因此夜晚不能再與她同床。

  「為何現在不能告訴我?」她問。

  「子曰不可說。」他笑著這麼對她的娘子道,口風很緊。

  也該讓她擔一點心,誰敦她竟然想將自己的丈夫送人!

  意濃雖滿腹狐疑,但他就是不講,她也問不出所以然。

  「我問你,」他移到床頭,讓她的背舒適地倚靠著她,才出聲問她:「你跟著我一生一世,我卻只能讓你做妾,不能給你正室的名分,你甘心嗎?」

  「做妾又如何?」

  「你不覺得委屈?」

  她甜蜜地笑。「北京城內多的是貝勒爺,又有哪一位,府內沒有一妻多妾?比起虛有其表的夫妻,即便為妾,我已勝卻人間無數。」

  他感動不已。

  抱緊懷中的嬌妻,他誠摯地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烙下深情一吻,情不自禁地感歎——

  「這就是你,我第一眼便愛上的獨特女子,也是今生今世我唯一摯愛的女子,更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的小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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