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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2:5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 09:40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銷魂小百合
系列:幽魂淫豔樂無窮

【內容簡介】
唉,只為了區區的五文錢
她居然被一個大男人怨恨了好些年,想想也真冤枉……
好啦,當初見死不救是她沒心沒肝啦
現在他想怎樣報仇都隨便,這總可以了吧?
沒想到他的「復仇行動」真夠犀利
先是擄走她、把她困在窟窿大洞裡
再來就是上門提親,說要把她娶回去!
喔喔,她看過那麼多小說,這種橋段她很明白的啦
他之所以會娶她,只是為了名正言順的淩虐她!
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嫁給他絕對不會太幸福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上門來提親,她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揚
新婚之夜真的被他拋下,她就忍不住心酸紅了眼眶
知道他居然命人熬避妊藥給她喝,她就忍不住火大
然後,當她從他嘴裡聽見再平常不過的情話
她整個人就像被浸在蜜罈裡,從頭頂甜蜜到腳底
忍不住和他演練起書裡頭那些肉麻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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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3:21

【楔子】
  
  「小姑娘,你到底是要救他還是不要?」
  
  「想救呀,可是……」
  
  小姑娘面有難色,杏眸瞟著不遠處那個胸口插著一柄短匕,刺目腥濃的鮮血染紅大片衣裳的男人。他右半臉上寸長的刀痕看來嚇人,半乾涸半濕淋的紅血盤踞滿臉,婉蜒沒入頸領,他的呼吸微弱,近乎消失,雙眸圓瞠,彷彿心有不甘。
  
  就算站得離他好幾步遠,濃重的血腥味還是好嗆鼻。
  
  「救他等於浪費銀兩,先別提你身上只挖得出五文錢,連抵我藥費都不夠,光瞧他的傷勢,你不過是肉包子打狗,花了銀兩也救不活他。」缺心大夫不是真的毫無醫德,只是實話實說。瞧那男人的傷勢,除非大羅神仙,否則誰能救活他?
  
  「但是……」提到小拳掄握著的五文錢,她的神情變得慎重。
  
  「到底是銀子重要,還是那一具只剩半口氣在喘的活屍體重要?」
  
  「呃……銀子很重要……」她光說還不夠,雙拳趕忙護著五文錢藏在腰後。
  
  「聰明的抉擇。你也甭良心不安,朝他雙手合十拜一拜,願他一路好走,下輩子別再像這樣教人打傷打廢,倒臥路邊等斷氣,好好做人,歹路別走——」
  
  「……」小姑娘咕噥幾聲,含糊得像咬唇無措。
  
  「不是我們不救他,實在是我們無能為力。這位公子,你也別怨我們,冤有頭債有主,你若不瞑目,就去找害你變成這副模樣的人尋晦,可別找我和小姑娘呀。好了好了,就這樣了,快離開吧小姑娘,要是教別人瞧見我們待在這活屍體旁,等會要逮我們回官府問案的。」缺心大夫又扛著藥箱,爬回小坡,胡亂拍拍衣襦,也想拍掉身上沾染的晦氣,交代完畢便沿路嘀咕做白工的埋怨,回去了。
  
  「……也對。而且蘭哥還等我拿這五文錢回去買饅頭填飽肚子哩……」小姑娘瞧著重傷的男人,說不內疚是騙人的,可是……拿五文錢去救—個半死人,真的不值得。況且還有兩個人——她和她大哥——也在等著五文救命。他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她不能在這種時候婆媽。
  
  唔……她好像看到那男人沒闔起來的眸子在瞪她……
  
  她有些害怕地咽咽津液,但還是抖著手,從袖裡掏出舊黃的絹子,輕輕覆蓋在他臉上。
  
  「你要怪只能怪遇到我,如果你遇到更有錢的人就好了,他一定會掏銀兩救你的,我沒辦法……對不起,對不起……」
  
  隨著耳邊一句又一句的道歉越來越遠,鼻前能嗅到的姑娘清香也逐漸飄散在風中,他知道,她溜了,滿嘴歉意卻跑得比誰都快。
  
  而且為了五文錢而放棄救他。
  
  如果真的死後能成鬼,他倒想去嚇嚇這個小姑娘,在她耳邊回她幾句「還我命來」,哪像現在窩囊得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否則他一定會大聲吼——我的腰帶裡有三張千兩銀票,毋需用到你那微薄的五文錢!
  
  該死……
  
  喉間湧上血泉,他連傾身嘔吐的力量也使不出來。他的胸骨盡斷,痛覺已經擴散成為一種麻痺,真要說疼,他感覺不到,只覺得累……好累,渾身彷彿被千斤重石壓著不能動,強撐起眼皮,視線卻已模糊。
  
  透著一方絹子,覽望最後一眼湛青穹蒼,接著全副心神被襲來的黑幕所取代,最後陪伴他的,只有鼻翼間那抹飄散不去的絹子幽香……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3:53

【第一章】
  
  「紅杏姊!紅杏姊!店外頭貼的那張圖給我!給我!」
  
  人未到,聲先到,在店舖外頭喳呼得好熱鬧。書鋪老闆娘陸紅杏媚眼連擡也不用,纖紅蔻丹支擱在漂亮粉嫩的頰邊,左手撥著算盤珠子,清亮好聽,她的聲音也不遑多讓,同樣悅耳極了,可是出口的話卻是無情拒絕——
  
  「不行,那是今兒個才貼上去,用來吸引客倌上門借書的活幌子,你拆了它,誰會知道我鋪裡有新書到?」
  
  在店外頭磨蹭牆上貼圖的小姑娘終於將臉扳離那張美圖,嘟著小嘴飛奔進來。
  
  「紅杏姊,別這樣嘛,我是你的大金主,一出手就是搬光你半邊書櫃,你就當討好討好我,不然我今天再多借十本,那張圖……我很喜歡耶,你也知道,我就是喜歡曲家畫師的圖,難得這回他們還替《幽魂淫艷樂無窮》印了圖來給店舖當招牌,反正你們每回貼完也毫不珍惜,不如讓我帶回去,我都會請師傅裱褙起來,好生收藏——」
  
  「小百合,說這麼多話不累呀?外頭那張不讓你撕,我都命人抹膠黏死了,撕下來要不破都難。喏,特別為你這個大金主留下一張全新未張貼的哩,」陸紅杏當然知道小姑娘——司徒百合喜愛收藏曲家畫師的圖,哪一回不是她特別替她留畫?雖說是印刷的復畫,可是曲家書肆印出來的復畫品質精美,也難怪司徒百合愛不釋手。
  
  「紅杏姊,謝謝你!」司徒百合眼看就要湊上來親吻她的臉頰。
  
  「別壞我清譽。我雖是寡婦,在外頭的名聲可好聽得緊,我等著人家頒匾額歌功頌德我的守貞,讓你這小壞蛋這麼一親一抱,人家還當我性好女色哩。」陸紅杏不領情地拿纖纖五指頂開司徒百合的腦袋瓜子。「多借幾本書就算報答我的恩情了!」
  
  「嘿,那是一定要的啦!」她自己也愛看書呀,幾乎是成天書不離手。
  
  「不招呼你了,自個兒去挑書吧。那一櫃全是這月裡最燙手的書,慢慢看。」陸紅杏繼續垂著媚眸,將算盤當琴弦撥。
  
  「好。」司徒百合晃進擱放大量書籍的書櫃旁,快手挑起她感興趣的書。
  
  這處「紅杏坊」是城裡有名的租書書鋪,舉凡各家書肆出版的書籍,這裡都能找得著,只花書價一到兩成的低價就能將書帶回家去看,莫約五至十天再歸還,紅杏坊老闆娘便會將抵押在店裡的租金退還。對於司徒百合這種一天得啃上十來本書才能飽的「書蟲」,紅杏坊的存在讓她省下不少零用錢,又能讀遍好書。
  
  為了容納如此驚人的藏書量,紅杏坊這間書鋪子共隔置了五處廳房,從左到右分門別類將詩詞、兵法、雜記、戲曲等等明白列好,上了梯的二層樓則是姑娘們最喜歡讀的風花雪月,第三層樓則是數十年前的老舊書籍,若有意購買,還能以賤價買下。
  
  司徒百合爬上二樓,此時手裡已經抱著三本詩詞。她掃下四本玉京書肆新出版的《玉瓶悔》堆在自己懷裡,反手又拿到李府書肆的《大蒲團》,蓮足一蹬,跳起來抓住精采書肆的《推倒皇帝》、《壓上宰相》及《侵犯將軍》——這一套她等好久哦!上一本《淩虐太上皇》讓她意猶末盡呢,這回終於租齊了。她略略翻覽,發覺還少了一冊,餘光瞄見高高的書架上擺著《縛綁王爺》,她露出笑,踮著腳尖要將書拿到手。
  
  唔,放太高了……
  
  夠不到……
  
  司徒百合跳呀跳,《縛綁王爺》仍舊望塵莫及。
  
  驀地,一隻大掌出現在司徒百合的視線間,將她還差好幾寸才能碰到的《縛綁王爺》給拿走!
  
  「呀!我的書……」
  
  「縛綁王爺?」低沈的嗓,聽不出謔笑或驚訝,念出書名的同時,也陷入沈默。
  
  司徒百合轉過身,與身後的人打照面,順便請那傢夥把《縛綁王爺》還給她——書是她先瞧見的!
  
  然而第一眼,她立刻倒抽涼氣——被那張臉上驚人盤踞的刀痕給嚇得怔仲。刀痕劃破他的右半臉,斬斷右半劍眉,直直沒入右邊下顎,從傷痕來看,當初這一刀幾乎是打算削掉他半邊腦袋,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
  
  而且看起來好痛……她暗暗抖了一個寒顫。
  
  「很可怕?」那男人看穿她對他臉上刀傷的驚恐,冷冷揚起嘴唇問。
  
  「……有、有一點。」沒個心理準備,突然瞧見會嚇到是必然的,所以她誠實回答。「你那只右眼……」
  
  「瞎的。」
  
  「哦。」
  
  她果然沒猜錯。她就在想,如此嚴重的刀傷,右眼應該不可能僥倖逃過,難怪那只右眼珠的顏色和左眼差距甚遠。他也不費事拿眼罩蒙住右眼,好似半點也不在意眾人對它多加注目。
  
  她發覺自己無禮盯著他臉上刀痕太過專注,趕忙收回視線,腦袋一低,就瞧見他拿在手上的《縛綁王爺》。
  
  「呃,那本書是我先借的,可不可以讓給我?你如果也喜歡這套,等我全部看完了,你再一塊借好不?不然你也缺了我手上這三本,沒法子一口氣看完,不過癮。」司徒百合和他打商量。
  
  以往她也曾與人搶書搶到面紅耳赤,不過對像大多是與她一般年紀的姑娘家,很少……呃,根本沒見過堂堂八尺以上的大男人——而且還是看起來很冷酷,這輩子讀過的書只有「武功秘笈」的男人——與她相爭。
  
  男人讀這種書?感覺有些格格不入。
  
  「還有……你是不是以為這書是武功秘笈呀?雖然它的書名很像,但是它不是教你縛綁人的十八招,也不是教你推倒人的二十四招,更不是教你壓上人的三十六招,如果你要找武學的書,應該在樓下,樓上大概沒有你愛看的吧,你下樓去問問老闆娘。」她好心告訴他。這個男人可能是被書名拐了,才會誤闖了這一區。
  
  「在這裡租借一本書要多少?」那男人忽然有此一問。
  
  「要看每本書的書價,賣價越貴的書當然租金也越高。不過你手上那本差不多是五文錢。」司徒百合租書成精了,早就摸透透。
  
  「五文……」那男人瞇起了眸子。
  
  司徒百合覺得他好像在瞪她,嬌小的身子不由得打著哆嗦,悄悄朝一旁小退幾個碎步。
  
  幹嘛倏然變臉?感覺他臉上那條刀痕也跟著猙獰起來。
  
  「太貴的話……你自己去找老闆娘問去,我只是顧客,銀子不是我在收的……」要瞪的話請去找書鋪當家的陸紅杏,做什麼狠視她?
  
  「五文錢,更勝一條人命。你說是不?」男人不給司徒百合逃命的機會,長軀一傾,雙臂一跨,不但逼近她,也瞬間將她鎖在他與書櫃之間。
  
  司徒百合嚇了一大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愣愣看著他,不懂他眼中的敵意所為何來。
  
  「人命哪有這麼便宜的……」她雖害怕,還是回嘴。
  
  「你真是這麼想?」
  
  「我當然是這麼想!」
  
  「五文錢與人命相提並論,孰輕孰重?」他又問,口氣更冷了些。
  
  「人命是無價的!區區五文錢比一條人命,笨蛋都算得出來哪一邊比較重——」司徒百合驀然噤聲,小嘴微微張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條命,五文錢。
  
  「你……」她猛地想起——或許該說,她從不曾忘卻。
  
  沒忘好幾年前,她在一條人命與五文錢之間掙扎,最後選擇了五文,放棄的那條人命。
  
  她凝視著面前的容顏,說實話,她對這張臉孔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那時倒地的他鮮血淋漓,全身上下擦不出半塊沒讓血給染紅的皮膚,加上草屑塵土的狼狽,他對她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如果他現在滿臉再抹上腥紅,胸前再插柄匕首,她或許能在頭一眼認出他來。
  
  他沒死……
  
  還活生生在她眼前。
  
  「你——沒死?」司徒百合杏眸圓圓瞠著,滿手的書全散落一地也毫無所覺。
  
  那男人惡意朝她一笑——基本上她不認為那可以稱之為「笑」,若以她時常閱讀的書上所用的詞句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剛磨完牙,準備將爪下獵物撕個粉碎好方便下肚的嗜血野獸的齜牙咧嘴。
  
  「我回來了,為了你。」
  
  這句話,通常出現的位置是一本書的最後幾行,男角兒深情款款注視著女角兒,輕聲細語吐露著內心深處的愛戀,此時此刻,女角兒一定會滿腮清淚,感動得芳心大顫,死也甘願——
  
  可惜眼下的男角兒——他,表情惡猙,嗓調森冷;女角兒——她,沒受感動,倒是警戒地回視他。
  
  一定少了幾個字。
  
  例如:為了「報復」你。
  
  例如:為了「淩虐」你。
  
  例如:為了「宰掉」你。
  
  至少,她從他眼中看到的,有太多太多沒說出口的血腥。
  
  如果當初她救了他,那麼今時今日他跳出來,絕對是為了報她救命大恩;可惜她沒心沒肝,情願拿五文錢去買兩個饅頭給自己和大哥填飽肚子,也不肯大發慈悲救人,所以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這個男人,來意不善。
  
  司徒百合仍被他的雙臂囚禁著,她的身子足足矮他兩個頭,平視的目光正巧只勉強抵達他的胸口。衣衫掩蓋不住他身上滿佈的刀痕,有好些條從襟口露出來,雖然沒有他臉上那道來得深刻,但也差不到哪去。
  
  知道他沒死,她一開始還好喜悅,畢竟這些年來,她為著自己見死不救的狠心而內疚著,時常在想,若當初她做出完全不同的決定,會不會有可能救活他?
  
  現在看到他人好好的,她的歉疚被安撫了,可是一接觸到他的眼、他的臉,所有的喜悅像被人連根拔起,丟在一旁等乾枯的小豆芽,垂頭喪氣。
  
  「沒有話想辯解?」
  
  「……我辯解,你會聽嗎?」
  
  「當然不會。」因為他在心裡已經判她死刑。
  
  「那你又何必多此一問?」她知道男人的耳朵都是裝飾品,通常都不是拿來聽人解釋的。書上都這樣寫。
  
  「只是想讓你留些遺言,省得黃泉路上埋怨我不近人情。」他的長指滑過她的頸子,仿著刀子抹喉的動作,感覺到她緊張吞嚥的震動,總算讓他的唇畔有了一絲淺淺滿意的笑。
  
  「我只是沒救你而已……實際上我心裡是想救你的,那時我跑掉後——」
  
  「你想說,跑掉之後還回來尋我這類的謊話嗎?」他打斷她的話,早料到她會如此說。
  
  「被你先說了……」
  
  「太蹩腳的說詞,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想說什麼。再給你一次機會,或許這次你硬擠幾顆眼淚,我會稍稍同情你。」捏死她時放輕兩分力道當做獎賞。
  
  司徒百合很清楚無論她說什麼,這男人都不會信她——他臉上明擺著就是這意思。
  
  「我剛剛是誆你的,我那時拿著五文錢就跑,遇到第一攤饅頭鋪就進去買了兩顆又大又熱又軟的甜饅頭回家,跟我大哥開開心心一人一顆啃起來。你想聽的是這個吧?」她雙手一攤,一副全順他心意的嘴臉。
  
  「終於說出實話了吧!」他鷹眸冷瞇,惡狠狠瞪她。這女人外貌天真無邪,心腸恁毒!
  
  她哪是說出實話?根本是他的耳朵只接受聽到這種屈打成招的自白好不好!
  
  「我可以理解你恨我見死不救,但又不是我找人去把你砍成十段八段,我充其量……是落井下石,你要找人報仇洩憤,也不該先輪到我。」前頭還排很長很長的隊伍吧。
  
  「你又怎麼知道排在前頭的那幾個都已經輪完,現在只差最後頭那一個?」就是她。
  
  「你是說……把你砍成那樣的人都、都……」她伸出食指,做出彎彎勾勾的手勢,那意味著——駕鶴西歸。
  
  「聰明的女孩。」他的誇獎帶著戲謔,卻不真心。
  
  「所以……輪到我了?」司徒百合開始覺得糟糕,想開溜,但苦無生路,他像銅牆鐵壁杵在面前,就算她從他腋下鑽滑掉,也會立刻被反手擒回,而且被逮回來的下場不會比現在更好,所以她打算靜觀其變。「那……你打算如何處置我?你真的要我拿命來抵?」
  
  難道她的命也只值五文?
  
  為區區五文而香消玉殞,好冤呀。
  
  「……」他沈默了好半晌。他是急於找到她,卻沒去深思找到她之後要如何報多年前的怨氣。
  
  看到他的沈忖,她趕忙提供意見,「你要是還沒想到,不然我們就一筆勾銷好不?我可以大方把這幾本書都讓給你先租,等你讀完歸還我再借……」司徒百合趕快蹲下身子拾起散落一地的書,將《推倒皇帝》、《壓上宰相》、《侵犯將軍》都恭恭敬敬遞到他面前,只求討他歡心。「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就這麼說定囉。有空到我家來喝茶,我請你吃飯喝酒,告辭告辭——」呵,終於可以趁機鑽出他的鐵臂囹圄……
  
  錯。她腰桿子才微微一彎,還沒離開他的胸口呢,人已經被高高提起。
  
  「不好。我反對。」五個字完全推翻她的希冀。
  
  她小臉一苦。
  
  「雖然我還沒想好該如何讓你嘗嘗苦果,但在此之前——」他沒接下去說,司徒百合卻覺一片烏雲罩頂,大大的不安降臨。
  
  她這回,真的該糟了。
  
  ***
  
  在此之前,先討這幾年來的利息,
  
  他後來是這麼說的,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在砍斷她細嫩的脖子之前,打算先淩遲她一番,不賞她痛快好死。
  
  不能怪他心眼小,換成是她,也會對性命垂危之際不伸援手的人詛咒他不得好死,順便做鬼時再來討他一塊作伴。
  
  只是……
  
  他又沒真的死成,為什麼不能睜隻眼閉只眼,隨便賞她幾個耳刮子就恩仇兩相忘?
  
  司徒百合撥開被夜風吹亂的覆面長髮,她的身子教人擒抱住,飛躍在銅鴆城的夜空中。為避免摔得拼湊不回全屍,她雙手攀在他頸上,無辜小臉被迫貼熨在他刺人的鬍碴子邊。這種飛馳的方式,足不落地,人又離地面好遠好遠,讓她至今還揪著心,害怕得怦怦咚咚直慌跳。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從紅杏坊一路被挾持出來,任憑她對陸紅杏擠眉弄眼地想暗示陸紅杏救她,陸紅杏卻瞧也瞧不懂,還揮揮手絹送客……她已經放棄掙扎,可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問,他打算帶她到哪處荒郊野外去好生折磨。
  
  「你何需知道?」找到好地點,等著領死就夠。
  
  「我討厭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法……」司徒百合咕噥,沒逃過他敏銳的耳。
  
  司徒百合瞧見自家府邸剛剛才從腳下掠過,要是現在鬆手,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路摔呀摔的,摔回自家園子裡,再趁他來不及反應,逃回屋裡,關門上閂,避開他的毒手?
  
  不,鬆手也是死路一條,她還是安分些。
  
  藉著月光,她又瞧見他臉上的傷,現在貼得近,那道傷痕更明顯。
  
  他長得並不特別好看,一般尋常男人的模樣,混在人潮裡更不特別出色,若非他那道破相長疤,說不定哪一日她沒遭他毒手,有幸在鬧街上相遇,她還可能認不出他。
  
  「你當初怎麼會讓人砍出這麼長的傷痕?」她一時好奇,伸出食指去碰。
  
  柔軟指腹上的寒意及突如其來的觸摸,讓他身子一僵,轉頭避開她的指。
  
  「不關你的事!」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你不就是為了這個來尋仇,氣惱我見死不救嗎?如果我司徒百合終會因為這條醜疤面讓你扭斷頸子,我總可以問問它的來由吧?」這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她只想求個透徹。
  
  ***
  
  「不說話?還是壓根沒有打算跟我報這種小仇?」她抱著希冀問。
  
  他瞪著她,原本以過人輕功奔馳的腳步停了下來,先停在樹梢,再朝下一躍,穩穩佇在石尖,司徒百合雙足一踏地,小嘴籲出「沒摔死」的笑歎。
  
  在夜空裡飛過來飛過去,凍得她直打寒顫,偏偏身上又沒多穿幾件衣裳,現在才終於覺得暖和一些。
  
  他奔馳的速度很快,從看見他飛過司徒府邸到現在不過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兩人眼下已身處在銅鴆城外數里的山裡,遠遠望去還能見到銅鴆城燈火通明得好熱鬧。
  
  司徒百合聽到窸窣的唰扯聲,才正困惑,這一回頭,看見他竟然俐落脫起衣裳!
  
  她嚇得花容失色——月黑風高,天空滿佈烏雲,他又故意將她帶到荒郊野外,任憑她叫破喉嚨也不會有英雄跳出來拯救她,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在彰顯著他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司徒百合尖叫地快步藏到大樹後頭,不讓惡人得逞!
  
  「你做、做什麼?!你不要過來!你敢對我胡來,我立刻咬舌自盡!」為了強調她捍衛清白的決心,她已然將粉色舌尖抵在上下牙關之間,含糊告誡他!
  
  她的誓死抵抗看在他眼底彷彿在對他撒嬌做鬼臉……舌頭吐那麼長還說話,不怕錯口咬斷它嗎?!
  
  他不為所動,扯掉外衫,大掌再拉,內袍的衣襟露出大半片的精壯胸膛。
  
  「唔!」司徒百合摀住雙眼,反應太激烈下還不小心咬痛了舌。
  
  「你過來。」
  
  「死也不要!」又咬到舌了,好疼……
  
  「你不過來就換我過去。」
  
  她又不是傻子!還自己滾過去讓他欺負嗎?!
  
  然而留在原地也是不智之舉……橫豎都是死,不如逃吧!
  
  若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在深山野嶺裡還真讓她撞出一個英雄救美的男角兒——書上都是這樣寫的!
  
  司徒百合打定主意後便半分也不敢遲疑,旋身就跑、死命的跑、埋頭苦幹的跑。她聽見絲履踩碎枯葉的聲音,以及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殘喘,林子裡很黑很安靜,身後也沒人追趕遇來的足音,□她不敢停步——
  
  她想大聲喊救命,藉以讓人發現她,可是她好喘,毫無餘力嘶叫出半個字,腿肚被枯枝利葉劃出血口,她連疼都呼不出來。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像驚慌失措的小鹿,在林裡又鑽又逃,一會兒在東邊彷彿無頭蒼蠅轉呀轉,一會兒粉色身影又在西邊盲目竄呀竄,一會兒又在北邊跑得好勤快……
  
  這小姑娘以為他要侵犯她?
  
  他看起來像如此飢渴,不挑時間不挑地點就想「上」她的登徒子嗎?
  
  是她自己親口說想好好瞭解他傷疤的來由,好求一個清楚死因,那麼他寬衣助她,他與她的梁子可不單單只有臉上那條——
  
  等見她跑得盡興,他輕巧一點足,人已經輕輕鬆鬆來到她身後……虧她跑得恁般辛苦,還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她正彎著身子,扶著一棵細樹喘氣,雙手痛苦地擦在腰際,小嘴不住地重重吐納,還夾雜著止不了的咳嗽。
  
  「跑得心滿意足了?」他故意出聲嚇她。
  
  而司徒百合也沒讓他失望,瞠大眸子回視他的模樣足以讓他大笑三聲。
  
  「你——」司徒百合手忙腳亂護住自己的襟口,大退好幾十步。
  
  她這一退,退到了坡頂仍不自覺,全盤心思只放在他身上,好害怕他會朝她撲來。
  
  明明瞧他人模人樣,怎麼說變禽獸就變禽獸?!她還以為只有她家蘭哥有這等本領哩。
  
  「你快走開!欺負女人的男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本來還內疚沒救你的,要是知道你是這種壞蛋,我真高興那時沒花五文錢救你,拿去買饅頭吃至少還讓我長高長壯一些——」雖然覺得自己的行徑很像只落敗的狗,不敢正面衝突,只能退遠遠的吠他,司徒百合還是忍不住做著這番行為。「你幹什麼幹什麼——你再過來會遭天打雷劈的!我、我知道自己長得很秀色可餐,也很甜美可愛,更嬌俏動人,但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染指我呀!」她繼續退退退,每退一步就叫囂一句。
  
  他聽得想笑,更惡意逼近她,她越退,他得寸進尺就再跨近一步,也不開口澄清自己寬衣解帶的本意,要她好好誤解,避他如蛇蠍。
  
  「我以為你是好人——我看走眼了——我、我……呀——」她退到無路可退,等到身子傾斜才發現自己已在坡頂失去平衡,她奮力揮舞雙臂,天真妄想自己能像隻鳥兒騰空飛起——
  
  不行不行了!她撐不住,只能狼狽求救,「救、救我,快救我!」
  
  揮著的手臂企圖捉住他的衣裳,無奈她傾跌的身子速度更快地將她直直向後扯——
  
  「你當時不也沒救我?」他可以輕易擒獲她的身子,但他沒有動靜,雙臂交疊胸前,冷笑反問道,打定主意要眼睜睜見她跌個精采。
  
  「你——呀——」
  
  司徒百合一路毫無阻礙地滾下山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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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8:54:11

【第二章】
  
  好像天亮了……外頭傳來啾啾的鳥啼聲,喚醒司徒百合惺忪渾沌的意識。
  
  眼皮好酸……酸得她必須費好大力量,甚至要靠四隻指頭的輔助,才能撐開上下眼瞼。
  
  她平躺在草堆裡,視線向上望去,一抹日光從頭頂的大洞灑落下來,將她週遭照得白亮。她好像一路從坡頂滾下來,然後滾進了這處窟窿大洞裡……
  
  那個男人哩?
  
  真沒出手救她?
  
  「你當時不也沒救我?」
  
  好會記恨哪,心眼真小,他一定不懂何謂以德報怨,也不明白什麼叫不計前嫌,更沒學過寬以待人。
  
  「疼……」司徒百合試圖起身,發現不只全身上下酸軟疼痛,最慘的是她的腳踝疼得宛如脫骨劇痛,僅是背靠著大石坐直身的簡單動作,就逼出她一身汗珠。她撩起讓草汁沾糊的髒裙擺,看到腳踝紫紅一大片,踝骨還凸腫出來,與另一腳相比,足足大了一倍,輕輕一碰都讓她飆出好幾顆眼淚。
  
  「糟糕,傷成這樣,就算我有本事攀著石壁爬,也沒法子爬出這處窟窿大洞……」然後全司徒家沒人知道她讓人給擄走,她的行蹤成謎,就算在這裡化為一堆白骨也不會被發現。
  
  「有沒有人在上頭?救命呀——有沒有人呀?臉上有刀疤的那一位,你在嗎?唷咿——」司徒百合仰頸對著頭頂那個大洞口嚷嚷,回應她的只有大洞裡繚繞不休的回音。
  
  很確定自己被孤單棄置在這裡,司徒百合小臉上難掩一絲絲的失望,重新癱躺回她滾下來的草堆上,這個姿勢讓她舒緩不少痛楚,她眨巴眨巴盯著洞口一方藍天白雲,看著雲兒悠悠飄過。
  
  「好吧,我真的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對我的見死不救這麼憤怒了……媽的,伸出手來救我是會怎麼樣?眼睜睜看我一路滾滾滾,都不憐香惜玉?見我滾進窟窿裡也不下來關心我一下……天良何在?!」司徒百合此時此刻也顧不得姑娘的閨淑矜持,細碎的粗話溢出她漂亮的小嘴。連摔成小傷小痛她都如此不滿了,何況是當時只剩一口氣的他。
  
  「好歹……我那時雖然沒掏錢救你,可我還是有回來尋你,騙蘭哥說我要去王大嬸家借碗米,拿著剛買的饅頭回來尋你……誰知道你已經不在了,我還以為你讓野狗拖去飽食一頓,還替你哭了……那一天,還有每次想到你時,都哭了……」司徒百合纖腕擱在額前,雙眼緩緩閉上,嘀咕的聲音卻不曾停歇。她也是有很多話要抱怨的。
  
  好疼……
  
  她想逃避腳踝扭傷的疼痛,而逃避最好的方式就是睡,睡著了,就感覺不到疼,至於睡醒之後會不會面臨自己腳踝腫脹到更難收拾的地步,抑或睜開眼看到自己被一大群餓壞的山犬包圍,那都是睡醒之後的事情,現在煩惱太早了些。
  
  她同自己說著話,卻像在對那男人說著一般。
  
  這些話,若是在他面前說,定又要被指控她偽善、企圖替自己脫罪的謊言。
  
  「結果你只知道我沒救你,你怎麼不知道我還跑回來過……所以你現在只知道甭救我,怎麼不摸摸良心也下來看看我的情況……嘶,真的好痛……」
  
  司徒百合蒼白著臉,努力調勻呼吸、努力漠視腳痛、努力想讓自己昏睡過去。
  
  「我只是沒能救你,不代表不想救你……你聽到了一定又會說我在狡辯……如果我那時真的救了你,你就不會這樣對我了吧?書上都說以身相許哩。」然後男角兒對女角兒的善心相救傾戀不已,待他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就是為了愛情與報恩——可惜她與他完全無法套入那樣的橋段,他差點死亡,而她握著五文錢拋棄他……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之間是仇不是恩。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有些字還是銜在嘴裡沒發出聲音的。
  
  「呀,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含糊完最後一字,司徒百合終於如願以償地睡下——實際上是痛昏過去。
  
  「宮天涯。」
  
  俐落靈巧的身影從洞口上方輕躍而下,同一時間回答了她失去意識前的最終問題,明知道她聽不見,還是多此一舉。
  
  他走到她身旁,瞧她睡得不安,連眉頭都是蹙著的,鷹眸掃向她的腫踝,他蹲下身,長指快速點了她數個穴道,讓那張沈睡的容顏全然放鬆,細緻眉心沒再皺著陰霾,他褪下她的絲履及棉襪,握住小巧玲瓏的蓮足,拿捏著最適當的力道,將錯了位的骨踝給推回原位——若他沒先點那幾處穴,光這個舉動就可以讓司徒百合又飆哭痛醒,而此時的她仍是酣酣睡著,正沈入黑甜夢鄉中。
  
  他又取來無色透明的藥膏替她推拿。
  
  沒伸出援手救她,非君子所為。不過他向來不自認為君子,所以也沒對自己有太大的苛責。況且來找她麻煩正是他的本意,要她無法好吃好睡更是他的打算。
  
  只是——
  
  見她摔下坡頂那一瞬間,他仍是出了手。這讓他覺得懊惱,他以為自己可以冷冷掛著報復的笑,好整以暇看她用身體去碰撞每一顆尖石,那些利芒或硬草梗最好割破她那張天真漂亮的臉蛋,讓她也破相……
  
  他「以為」自己可以,但是他沒有!
  
  他追了過去,一劍一劍削斷擋路的草叢,一劍一劍挑開礙眼的石塊,讓她一路滾得更順暢——或許會滾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但是絕對能保她安然無恙。
  
  本來他還無法諒解自己做的這些舉動,不過聽見她半昏沈咕噥的那些話,他倒慶幸起自己沒放任她拿纖小嬌軀去試每一顆石頭的硬度及銳利。
  
  她說她有回來尋他,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當他再度睜眼醒來,人已經躺在客棧床上,床畔坐著的,是守了他整整五天四夜沒闔眼休息的忠僕冥君。是他找到了他,從野狗嘴下救走奄奄待斃的他,耗費所有真力過渡予他,為他穩住心脈、治癒重傷,在生與死的危急交界間,硬從閻王手中將他的性命搶回來。
  
  他問過冥君可曾見到一名年輕小姑娘,冥君搖頭道沒有。
  
  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就是那條覆蓋在他臉上的手絹,緝上繡了幾朵清麗百合花,原來那正是她的名字。
  
  好幾年前他就查出她的身家姓名,也知道她家居何方,將「司徒百合」這個人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沒出現在她面前,是因為他尚有更要緊的仇待報,他費了幾近五年的工夫,才與冥君將昔日世仇一個一個清拈掉。
  
  無仇一身輕,她那時說著要留五文錢去買饅頭的聲調開始在腦子裡更加清晰,彷彿提醒著他——
  
  別忘了,仇人還有一個,她。
  
  所以,他找來了。
  
  尋她見死不救之仇。
  
  宮天涯停下推拿她腳踝的動作,替她套回襪履,拉妥裙擺。
  
  「你真的曾放心不下,再度回過頭來找我?」他長指挑撩她散敞開來的如瀑長髮,將它卷在指節裡,驚訝它竟然如絲綢般柔軟細緻……不只是她的髮,她的肌膚也是滑膩剔透。
  
  他頭一次這麼仔細打量她。她的模樣他一點也不陌生,這幾年來,他偶爾遠遠見她,看著這沒天沒良的小姑娘吃喝玩樂樣樣不缺,有時見她喜悅大笑,他便猜測,這姑娘九成九將多年前拋棄一條人命的事情給拋諸腦後,每當他這麼想,對她的怨懣就更深一成,新仇舊恨累積起來可是相當驚人,他已經弄不清楚是恨她還是氣她,或是更多更多他還沒弄懂的情緒——
  
  他只知道,他確確實實是靠著一股要站在她面前撂下「我是來報你見死不救之仇」狠話的強烈意識才能活下來,也才能用著冥君也吃驚的神速恁快恢復。
  
  可是,狠話撂完呢?他心裡快意了嗎?似乎也沒有。
  
  反而望著她的睡顏,他不知所措。
  
  如果是來報仇,不應該看她看得出神,應該狠心解開她的穴道,讓她好生嘗一嘗腳骨使勁折回原處的劇烈痛苦,最好是疼到她臉孔扭轉、雙唇慘白、滴答滴答地大把大把灑眼淚,這才是尋仇的樂趣。
  
  思及此,他陰鷙伸出長指——
  
  替她擦掉櫻色軟唇唇角溢出來的酣香睡涎。
  
  ***
  
  這窟窿大洞深歸深,卻還算舒適,尤其是它上頭開的那個大洞,方便附近的果樹掉下熟透的果實給她填飽肚子,一早醒來就撿到三顆拳頭般大孝紅通透亮的蘋果,司徒百合心情不差,隨手在衣衫上擦擦就大口咬下。
  
  嗯,又香又甜又多汁,滿口生香,這種品項優良的蘋果,在市集上少說也要二、三十文錢才能買到的高檔品,沒想到在山林野郊也能讓她拾到,一次還撿三顆,嘿,賺到。
  
  「真希望明天再滾幾顆下來,不然我就得餓肚子餓到腳踝痊癒才能爬出窟窿求救哩。」她一會兒就啃掉大半顆。「不知道洞口旁有沒有梨子樹李子樹桃子樹什麼的……換換口味才不會吃膩。」她大姑娘還有心情點菜。
  
  洞旁還有一處水窪,積著冰沁舒服的山泉,清澈見底,甘香可口,那小小一池,正好足夠她一整天飲用或擦手擦腳,用光了,睡醒還會自動又積成一窪,可方便得很。
  
  洞口透進光線,將洞內一方照得溫暖明亮,她打懷裡摸出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幸好她向來有習慣放本書在身上,像在餐館等上菜或是排隊等吃豆腐腦,她都有書能讀,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
  
  司徒百合挑了最適合閱讀的角落,半傾著身,咬口蘋果,讀段《幽魂淫艷樂無窮》,倒也頗自得其樂。
  
  宮天涯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怡然自得,分明身處於劣勢,她還能開心哼著曲兒,將能不能平安離開窟窿大洞這種重要問題擱在一旁,沈迷在書中世界,偶爾發出悶笑,偶爾又隨著字裡行間紅了鼻眼。
  
  他從洞外遠處的樹梢俯瞰洞裡一舉一動,實在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性子。
  
  「笑得這麼甜?到底害不害怕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窟窿大洞?」宮天涯手裡也正把玩著一顆蘋果,與她清早撿到的三顆同樣大歇—撿到?深山野林裡哪能撿到這種高價水果?!還好巧不巧哪兒不滾,就滾進她睡的窟窿大洞?
  
  天真。
  
  他咬下果肉,覺得嘴裡泛開又甜又酸的滋味,深深咀嚼,甜味勝過酸味,果香濃烈,黑翦分明的眸直勾勾凝覷膠著在司徒百合身上,她啃著蘋果的模樣很滿足,光瞧她,不難猜測她手裡那顆蘋果多美味。
  
  她笑得多甜,他此時在嘴中嘗到的果香便有多甜。
  
  「我在想什麼?!」宮天涯丟開吃掉幾口的蘋果,心煩意亂起來。
  
  「哈哈哈……這作者腦子裡到底裝什麼呀?好好笑……」司徒百合看書看到狂笑,銅鈴般清脆好聽。
  
  宮天涯抹著臉,本該是無力沈吟,突地也跟著她笑。
  
  她真隨遇而安,從跌落窟窿大洞裡就沒聽她哭泣半聲,也不見她驚慌失措,到底該說她膽量大還是反應遲鈍?
  
  「她說……明天想吃梨子李子桃子是嗎?」
  
  ***
  
  睡醒在腳邊撿到兩顆大梨、六顆李子和兩顆桃子,司徒百合也不笨,嘴裡吃著水果,兩顆晶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透過洞口往外瞧,卻沒瞧見半條人影,她心裡有數。
  
  她自認為從小到大沒做過幾回善事,山裡的精怪神仙理當不會特別幫助她,那是好人家才有的權利,她是司徒家養的小壞蛋,平時打雷閃電都不太敢離開家門,生怕老天眼一岔,將她劈個半死,所以她不會蠢到以為上天為了眷顧她,讓她要吃什麼有什麼,餓也餓不著。
  
  既然不是老天幫忙,那想當然耳,只有那個知道她摔進窟窿大洞裡的人嘛,呵。
  
  「要是午覺睡醒能嘗到一顆大西瓜就好了,最好是冰得透涼,吃來一定帶勁。」光想就淌口水哩。
  
  當真晌午過後,一顆翡翠碧玉的圓西瓜從洞口滾下來,很巧妙地避開她習慣仰著讀書的那塊地方,否則瓜破她的腦袋也跟著破。砰的一聲,西瓜還裂成四塊,方便她食用。
  
  「晚膳會不會有可能滾石榴還是甜橙下來?荔枝也不錯,我也有點想吃野山莓……」管它那些水果有沒有可能在山林裡出現蹤影,更不管季節對不對,反正她開了口,那些水果就會自動滾下來。
  
  雖然她也想吃些熱湯熱菜,不過如果在這種鬼地方都能滾落一盤紅燒蹄膀或是一隻烤鴨,再加上白飯一碗,感覺太突兀也太刻意了,所以她也別太為難人才好。
  
  不過她比較好奇的是,要是她說一句「希望明兒清早,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也主動滾到窟窿大洞裡來」,不知道願望能不能實現?
  
  老是偷偷摸摸不現身,不出手淩虐她也不救她,嘴裡說恨她又不明確地報復她,到底想做什麼呢?
  
  
  
  那她現在這麼悠哉好像很對不起他哦?
  
  司徒百合啃乾淨清甜的瓜果,拿手絹在清水山泉的水窪裡搓洗擰清,將小臉嘴邊的瓜液果籽仔仔細細擦掉,順便抹抹臉蛋,沁涼的冰意讓她精神更好。
  
  好,吃也吃飽了,睡也睡足了,該來做些尋常 姑娘家遇到事情該有的反應,盡一下她的責任和義務。
  
  「嗚……有沒有人在呀?救命呀!我被困在這裡好幾天了,這裡好黑好暗好可怕,嗚……」
  
  宮天涯聽見幽幽哭泣聲從窟窿大洞裡飄了出來,原先躺靠在林裡樹梢上的他睜開眼,坐直身子,從這角度望去,只能看見司徒百合半邊被洞裡照不到陽光的陰蜷身子正背對他,一顫一顫的,好不可憐。
  
  「救命呀,嗚嗚嗚嗚……卡。」啃桃子的聲音。
  
  他皺眉。之前她不是還讀書讀得很開心,半點也不在乎身陷窟窿,今天怎麼反常了?
  
  「蘭哥、一戒、老管家,嗚嗚……你們都不知道百合一個人在這裡好害怕,唔唔。」嚼李子的聲音。
  
  害怕?他還真看不出來她有害怕過,再說……現在哭也似乎晚了些,她早該在摔昏的隔天醒來先嚎啕大哭一頓,現在都過了好些天,反應也慢得太詭異了。
  
  「百合在這裡都沒有東西可以吃,要不是靠著樹上滾下來的果子勉強填腹,百合就要餓死了,嗚嗚……好餓,餓到沒力氣動,而且百合腳上還有傷,不趕快看大夫的話,以後會變成瘸子,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嗚嗚……夜裡蜷睡也好冷,沒有被子沒有暖火爐,冷風呼呼吹一整夜都沒有停,百合都快生病了,嗚唔……好甜哦……」最後那句小到幾不可聞的讚歎是為了嘴裡那顆大梨子的好滋味。「嗚,救命呀……呃!」打飽嗝。
  
  宮天涯沒法瞧見司徒百合正背對著他,小掌拍著胸口順氣,接著她又打了個嗝,另一手摀住嘴,從他的角度看來,反倒像是哭到梗氣。
  
  她還餓著?即使他餐餐刻意挑來又大又甜的果子,仍填不飽胃?
  
  腳還在疼著?即使他夜裡刻意點了她的昏穴,不曾鬆懈地拿藥替她塗抹推拿?
  
  夜裡身子還覺得冷?即使每個夜裡他都拿真氣給她當火爐用,替她驅逐寒意,幾乎是等到暖陽破雲而出才離開?
  
  司徒百合揉揉眼,才剛睡醒,肚子沈了,腦袋也跟著沈,又有些想睡,她乾脆側躺下來——一天哭嚎個幾句就夠了吧?讓他覺得她沒有好吃好睡,日子過得也不安穩就行了吧?這樣應該能滿足他的復仇心了。
  
  覺得自己盡了義務,司徒百合半瞇著眸子,將讀了一半的《幽魂淫艷樂無窮》繼續慵懶讀完。
  
  宮天涯見她蜷縮成圈,纖小身軀彷彿一捏就會碎,發間所有精緻珠花絲帶都拆卸下來,在她腦後潑散成一片波澤,更將她的背影襯得瘦削憔悴。
  
  弄不清楚他為何掄握起雙拳;弄不清楚他為何死緊蹙皺雙眉;弄不清胸口屏住呼吸的澀意從何而來,他已經從樹梢上飛躍下來,幾步轉折,落入窟窿大洞裡。
  
  司徒百合一開始還沒聽見輕呼呼的衣袂拂動聲,會讓她從書上擡起頭,是因為洞口那一方日光被擋住,讓洞裡陷入徽暗。
  
  這樣讀書很傷眼哩……她定睛一瞧,發現那擋路的「烏雲」有個很魁梧的形狀,而且還是人形……
  
  她身子一翻,直勾勾與俯視著她的宮天涯四目相交——
  
  她眨眨眼,他也眨動黑睫,兩人似乎都被意料之外的情況給震得反應不及。
  
  他以為會看到她掛著滿臉狼狽淚痕,哭得眼紅鼻子紅,可是她沒有,她嘴裡正叼著半顆桃子,兩頰好看的紅暈是因為剛讀完一段辛辣刺激的床第交戰,看得小姑娘好生害臊,偏偏又貪著想看才導致而來。
  
  「你根本就沒事!」宮天涯直覺受騙!
  
  司徒百合被吼得很無辜,「我沒說我有事呀。」
  
  「剛剛是誰哭嚷著肚子餓、哀號著腳痛,又抱怨夜裡好冷?!」他以為她哭到暈厥。
  
  「是我。」她的確是那樣嚷嚷沒錯,不過只是嚷給他聽,心想他聽到她哀號,應該會心裡很高興,有種淩虐她的樂趣。
  
  「那為什麼你現在看起來好得很?!」
  
  司徒百合聽他如此一問,很難不想偏,畢竟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很猙獰、很不高興,明擺著就是不樂見她好端端的。
  
  「你跳下來是想看我真的餓到縮著一動也不能動,腳踝腫得幾乎要廢掉截肢,還有身子抖得像落葉,最好是受風寒病到連醒都醒不過來?」
  
  當然不是!她說的那些,他並不樂見……
  
  不對,他為什麼不樂見?他應該好生期待才對!
  
  「不然你以為呢?」他寒著聲反問,不給她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那真是可惜了,沒讓你看到你想看的。」她扁扁嘴,悶著聲。對呀,她在憨蠢什麼?!她可沒忘了這個男人恨她哩,他怎麼可能會……擔心她?
  
  「你如果打定主意要虐待我,為什麼要丟水果給我?乾脆餓死我不是更省事?」
  
  「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得太容易。」
  
  「喔——」她拉長了聲音,細眉挑得高高的。
  
  原來如此。是她過度誤會他的本意,還以為他是抱著好心好意……原來人家不過是想藉著幾顆果子,在不餓死她的情況下,將她困在窟窿大洞裡好好享受這種折磨,她還感動得亂七八糟……笨百合!你笨死了!
  
  她又翻回原位,看書而不看他,才一會兒又翻回來面對他。
  
  「我本來晚膳想吃石榴或甜橙的,現在你不用特別替我找了,找來了我也不會吃。」語畢,人又翻回去,拿著美背對著他,不再理睬他,也不讓他看見她鼻頭逐漸泛紅泛酸的醜模樣。
  
  「你——」
  
  她竟然和他鬧脾氣?!
  
  好,很好,他就不信她多有骨氣!
  
  豪氣話誰都會說,能否貫徹始終才是重點,她說晚膳不吃,他也省功夫,一頓不吃餓不死人,反正肚子是她的,想挨這種苦,他就成全她!
  
  等她明天餓極,還敢如此拿喬嗎?
  
  宮天涯不跟她囉唆,飛身離開窟窿大洞。
  
  他不信明天一早隨便拿個水果到她面前,還能不獲得她涕淚縱橫的叩頭感激!
  
  哼!
  
  ***
  
  可惜宮天涯料錯了——
  
  翌日清晨,天際初白,宮天涯便到了窟窿邊——嘴上說不在乎,可他心裡還是百般在意的。
  
  一顆果子從他手上滾下洞裡,立刻又給人拋丟出去。
  
  果子不死心,二度進洞,也二度被拒於門外。
  
  好,這顆果子看來很酸很澀,不討人喜歡,換一顆紅通通的小蘋果丟下去。
  
  小蘋果同樣被拋出,砸在石上,碎成一攤果泥。
  
  沒關係,今天胃口不好,對蘋果不青睞,那麼寶石一般引人垂涎的西域葡萄呢——
  
  葡萄一顆一顆被拆下來,再一顆一顆全拋出窟窿大洞。
  
  宮天涯忍著火氣,這回改丟一包油雞,油雞又油又香,這味道恐怕是餓過一天的人所無法抗拒……
  
  照丟。
  
  斬了翅膀的油雞又給拋飛到半空中,落回他腳邊。
  
  早膳吃太油膩也不好……換幾顆軟包子,內餡有青蔥鮮肉也有豆沙,要鹹要甜任君選擇——
  
  包子被一拳打扁,可憐兮兮地掉出內餡,尤其是豆沙餡,看起來彷彿是包子慘遭殺害,死不瞑目地吐出滿嘴鮮血,無情被棄屍荒野……
  
  這個挑釁太明顯了,完全和他槓上!他相信若她手上有支筆,她定會在豆沙包的外皮上寫著他的名字!
  
  「不吃,餓死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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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8:54:30

【第三章】
  
  司徒百合不是存心想為難自己的肚子,只是氣他讓人誤解的行徑——或許該說是氣她自己的誤解,氣自己喜孜孜吃著他給的水果,結果他想的是留她一條命好施以更料想不到的酷刑……
  
  「我才不吃這種不安好心的食物。」就算油雞聞起來很香、小蘋果看起來很甜、包子看起來軟呼呼,她都咬著牙,硬下心腸來拒絕。
  
  天知道她多想咬一口雞腿再丟回去……她這些天光啃些水果,昨天午後就沒再吃進任何食物,唯一入口的只有幾瓢洞旁的山泉,後來又想到山泉說不定也是他趁她睡熟時悄悄倒滿的,她倔強得連水都不想喝。
  
  不食嗟來食。況且是他這種不抱善意的餵養。
  
  知道自己氣走了他,洞口外已經沒有動靜,這也是她的目的。
  
  她沒打算真的憑骨氣窩在這個窟窿裡十天半個月——沒得吃沒得喝也是會死人的好不好,要賭氣也不能把小命賭掉。再說,她也沒忘記他仇視她,再留在窟窿大洞裡的下場也只是死路一條。
  
  氣走他,代表著她有機會逃。
  
  雖然腳上帶傷,站起身子還覺得疼,但是現在顧慮不了太多。她扶著洞壁撐起身子,仰高頸,看著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窟窿大洞,它莫約三個成年男人的高度,真有心要爬,不難爬出去才是。
  
  「我司徒百合從小爬過的樹比吃過的豆腐腦還要多,這窟窿大洞才這麼丁點高度,難不倒我才是——」只要她能忘記自己曾從樹上摔下來,一整個月都無法下床的夢魘,她一定可以逃離這個惱人大洞窟!
  
  洞壁並不平整,好幾塊大石凹凸,正好方便她攀爬。
  
  司徒百合脫下襪履學著守宮攀上壁,忍著腳踝的刺痛,她謹慎握著凸出石塊,一寸一寸緩步上挪。
  
  嘿,情況很不錯……司徒百合爬得相當順利,眼看著離地面越來越遠、離洞口越來越近。或許是成功近在咫尺,讓她得意忘形,囂張了起來,加快速度,只想早日重見光明——
  
  右腳踩上一塊較小的凸石,還沒站穩,左腳已經離開原先佇候的石塊,—股從踝腳竄升起來的疼痛讓她連抽息都來不及,雙腳一軟,即使她試圖死命收緊十指,也捉不牢石塊,人就摔滑了下去。
  
  「呀,哦,唔,痛……」
  
  天……她的腰……她的臀……她的頭……三處全戰況慘烈,腰閃了,臀跌了,頭撞了,她又摔回原位——只是這一摔,她再也爬不起來。
  
  司徒百合疼得擠出淚花……不,不哭,這些痛,牙一咬就消失了。
  
  她胡亂抹掉眼淚鼻涕,摸摸後腦勺,沒摸到什麼濕意,代表她的頭上沒開個血口,這讓她安心了不少。
  
  甩掉暈眩,她齜牙咧嘴地趴回洞壁——光這個舉動就讓她又流淌了滿腮的眼淚,天殺的痛。
  
  不過一股意念支持著她的動作。
  
  她要爬上去!
  
  她要爬出去!
  
  她要離開這裡!
  
  宮天涯下午回來看到的景象就是司徒百合雙膝跪地,兩隻小手掄握成拳地貼在壁邊,花顏垂得低低的,正小口小口喘氣,黑髮沾著不知是汗水或淚水,糊貼在她頸頰邊。
  
  她才挺直腰想爬上壁面,隨即又痛得彎下腰,等了好半晌,她又小步小步挪向壁面,還是只能靠著洞壁申吟。
  
  他本氣惱著她的任性,也想乾脆不管她死活,打算再餓她一天,就不信她骨頭有多硬,還能強撐多少英雄氣概。只是人離開了窟窿大洞,心卻沒有,她的不吃不喝連帶影響他的不吃不喝,他發現自己站在飯館前,腦子裡滿滿全是如何讓那賭氣的小姑娘動動尊口,賞臉吃些什麼……
  
  對她,他似乎於心不忍。
  
  宮天涯打量她的舉動好久,原先還不懂她跪在壁邊做什麼,後來看懂她攀著石塊,撐起疼得直不起腰的抖軀,奢想要向上爬,他明白了!
  
  「你想逃走?」
  
  司徒百合身子一僵,沒料到他回來得這麼快,她以為他這一氣少說三五天不理會她……現在她人正攀在壁上,身子離地面大略一個巴掌寬的距離,姿勢稱不上優雅,反而狼狽得宛如受驚嚇的小壁虎,動彈不得。
  
  這男人來也無影去也無蹤,以嚇她為目的嗎?!
  
  「下來!」
  
  「……」
  
  見她不理他,宮天涯臉色難看。她以為這個窟窿的高度不夠摔死她是嗎?!她以為她那天一路滾呀滾,滾落窟窿能毫髮無傷是上天保佑嗎?!若非他一時心軟,以手裡的腰帶為護,阻緩她掉下窟窿的勢子,她現在還能活蹦亂跳和他作對?!
  
  「下來!」他吼她。
  
  「我摔傷腰,現在動也不能動啦!」司徒百合沒辦法吼回去,她只要用力說話,腰肢連接著俏臀都泛起酸軟軟的痛楚,加上她一整個早上任性反覆地爬上摔下,傷勢只增不減,方才又被他的吼聲嚇到,現在四肢百骸全不聽使喚。
  
  宮天涯不知是笑是歎,走上前將她從牆上抱下來。
  
  「輕、輕點!好疼你知不知道……」尤其他一按就按著她發痛的腰際,簡直要命。
  
  「誰叫你要逃,笨。」一點都不想同情她。
  
  「那是我的義務不是嗎?你要找我報仇,我當然要閃要躲,難道乖乖躺著不動讓你欺侮嗎?」就像老鼠與貓,貓要追逐,老鼠不跑就太對不起貓了。
  
  「你若肯乖乖躺著,就不會摔成這副模樣!」他把她放回寬石上,她一坐地就疼得重新爬回他臂膀間,情願讓他抱著也不願拿摔疼的臀兒落坐。
  
  她也有話要抱怨,「你若肯放我回家,我就不會摔成這副模樣。」真要回溯源頭,他才是始作俑者。
  
  「你當初若肯救我,就不會面臨這些。」要牽扯,他也會。
  
  「你當初若不要受重傷,我才不會面臨這些。」司徒百合承認自己有一點點小錯,但是與他相較,她這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都不足為提——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學好,招惹仇家,被人砍成破布一般丟棄在城郊,害她到佛寺上香時不小心發現他,還要揪著良心掙扎要不要救他。
  
  「你反倒在責怪我?」
  
  「一點點。」她用拇指和食指表達自己的怨懟,偏偏兩指間的縫隙開得可大了。
  
  那哪叫一點點?
  
  「摔到哪裡了?」他不想與她爭口頭上的輸贏,只想檢視她的傷勢。
  
  她鼻眼都紅紅的,淚光還在眶裡打轉,想來是摔得很結實,否則堅強如她不會哭得恁般無辜可憐。
  
  「這裡這裡和這裡。」她指頭指腰又指臀。雖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是此時此刻還英雄豪傑也於是無補。
  
  「活該。」嘴裡這麼說,他已經動手去撥弄她的頭髮檢查傷口。若傷及頭部,那可相當不妙。
  
  「嘶——好痛!」
  
  「腫起來了。」後腦有撞傷的痕跡,沒見血,但不代表腦子裡沒事。「頭會暈嗎?」
  
  「會。」叫他去撞牆看看,他就知道暈不暈。
  
  司徒百合突覺身子一輕,人被他攬在懷裡,正想問他做什麼,兩人卻躍離那個她爬了一整早仍徒勞無功的窟窿大洞,重見天日的光明讓她一時半刻無法適應。
  
  等她被人放下時,她已穩穩坐在藥鋪裡讓人把著脈。
  
  「等會讓我兒子推拿推拿就沒事了。我拿些藥草給你,每日熬煮出汁,在淤傷部位施以熱敷,不用幾天就能痊癒,再給她幾帖趺打藥喝喝,效果更好。」
  
  「謝謝大夫。」
  
  然後她被推進內室,在大夫兒子的手下厲聲哀號,哭得比她摔進窟窿大洞還要慘烈。
  
  「嗚……」
  
  「你還沒哭夠嗎?」宮天涯擰著眉心,耳邊沒清靜過,從離開藥鋪,一路上再奔馳回到窟窿大洞,到現在將她放在回程途中順手採買的軟墊上,她撲簌簌落著淚,那模樣說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司徒百合趴在軟墊上,手絹哭得半濕。她身上只披著一件男性外袍,若外袍翻開,裡頭只剩一件肚兜和褻褲——她當然不是為此而哭,為了熱敷傷藥,寬衣解帶在所難免,只是被人強迫剝光的感覺很難釋懷……而且剝光她的那傢夥瞧見她身子時七情不動的模樣才真正傷人。
  
  摔傷的痛加上推拿的痛再加上熱敷的痛已經全混雜成一種麻痺的知覺,若要說她是傷處疼痛難耐而哭泣又太牽強,可是她止不住眼淚,好似被鑿開的泉脈,泉水擋也擋不住地噴濺一般。
  
  哭些什麼她自己又說不上來……
  
  「摔著的地方還很痛?」他看過她腰臀的傷,在白皙的膚上有些深紅,可能過些天會產生難看的淤青罷了。
  
  司徒百合搖頭,抽抽鼻翼,令人揪疼胸口的忍啜聲在窟窿大洞裡隱隱約約,要忽視都很難。
  
  「不然你哭什麼?」又不是初生娃兒,無法用語言表達,餓了也哭,尿巾濕了也哭,想睡也哭。
  
  「你瞧見我哭不是應該很開心嗎?你不就是為了讓我不好受,才將我綁到這裡來的嗎?你看到了呀!我現在多狼狽、多淒慘,如你所願了吧?!現在還來理睬我做什麼?!」她嗓子帶著沙啞與哭音,說起話來還略略顫抖著。
  
  「我沒有開心更沒有如願。」聽她那樣說,他心裡確實不爽快。連他都覺得自己反常得不像話,結果他做的這些在她眼裡全成驢肝肺,還被她視為幸災樂禍。
  
  看見她餓肚子,他笑了嗎?!
  
  看見她摔得渾身傷,他笑了嗎?!
  
  看見她哭成淚人兒,他笑了嗎?!
  
  沒有、沒有、沒有——他比她更意外他居然沒有!
  
  結果這小妮子還大剌剌地指控他?!
  
  「那是因為我還沒死透透。」她扁嘴,咬住委屈。
  
  「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知肚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高興,你一定在強忍著笑是不?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是!你一定覺得復仇的滋味很甜美是不?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是!」《淩虐太上皇》裡有出現類似的段子,男角兒把女角兒淩虐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假意關心她,背地裡早就不知道冷笑幾千幾百回,只有女角兒還傻傻笨笨的以為男角兒待她有心……男人真壞!
  
  宮天涯很想反駁,卻覺得反駁又太孩子氣了些。和一個年輕小姑娘爭吵似乎有失冷靜,況且她正病著,身體不舒眼哪還能有好口氣……再說,他若否定了她的詢問,豈不更是自打嘴巴?他正是打著報復的名號而來,如果不是為了叫她吃苦受罪,那麼他又何必出現?
  
  算了,不計較。
  
  「要不要吃些什麼?不餓嗎?」
  
  「不餓!」司徒百合嘴裡說著,肚子卻傳來露餡的鼓噪聲,彷彿在與她唱反調,大聲嚷嚷著:我餓我餓!
  
  「先吃一些包子,等會還要喝藥。」
  
  「不吃!」咕嚕嚕……
  
  「這裡還有餃子。」
  
  「不要!」咕嚕嚕嚕……
  
  「鹹粥。」
  
  「拿走!」咕嚕嚕嚕嚕……
  
  「芝麻大餅。」
  
  「唔……」這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點心,但……
  
  「不想!」咕嚕嚕嚕嚕嚕……
  
  「雞湯盅。」
  
  好掙扎……
  
  「我、我不……」越說越不篤定。
  
  「豆、腐、腦。」他忽爾一笑,緩緩拿出豆香逼人的軟嫩食物。他知道這是她最喜愛的玩意兒,這些年來,他已經數不出瞧過多少次她在攤前嚷著「來碗紅糖豆腐腦」的甜膩貪吃樣。
  
  豆腐腦……是她最愛的豆腐腦……
  
  碗裡的豆腐腦浮在紅褐香甜的糖水裡,白玉通透的軟豆腐上撒了些花生米,和著豆腐腦一塊吃,襯出豆腐腦的淡淡豆味。豆腐腦有甜有鹹,有人愛吃牛肉滷汁豆腐腦、肉末豆腐腦,也有人愛吃三鮮豆腐腦,偏偏她獨鍾紅糖豆腐腦,百吃不膩,帶些姑娘最愛的糖水甜。
  
  那豌豆腐腦在他手裡輕輕晃動著,豆腐腦幻化為一名赤裸著光潔肌膚的美人兒,款款搔首弄姿,檀口微破,笑得好勾引人——來吃我呀!吃掉我呀!
  
  司徒百合聽到自己正用力吞嚥唾液,她無法將視線從豆腐腦上頭挪開,她相信只消張開嘴,這男人就會主動舀起豆腐腦餵她,將滿匙的豆香填入她嗷嗷待哺的唇裡,可是這樣太沒志氣了,有辱司徒家的名聲……
  
  咕嚕嚕嚕……肚子的叫聲更響,在抗議她的遲疑不決。
  
  到底要繼續賭氣,還是窩囊一次?
  
  司徒家的家訓——好漢不吃眼前虧,該放軟身段就絕不故作堅強。
  
  她決定當個謹守家訓的好兒孫!
  
  司徒百合困難地撐起身子,又得注意披護在身上的長衫不落地——雖然這男人看起來對她光裸的身軀沒半分興致,可要她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袒胸露肚,羞赧小姑娘還是做不到。
  
  好不容易蜷坐好,腰臀都還隱隱作痛著,雙臂從他的衣衫寬袖裡探出來,她一句話也不說,朝他伸來雙掌,待他將豆腐腦碗擱在掌心,她便急急收回胸前,窸窸窣窣舀著豆腐腦往嘴裡送……豆腐腦好滑嫩,幾乎不需要咀嚼,狼吞虎嚥也不會有噎死之虞。
  
  窩囊的代僵真是甜美,好好吃哦……
  
  她幾口就喝到見底,骨碌碌的圓眸閃亮亮看著他拿在手裡的那盤餃子。
  
  反正窩囊都窩囊了,又不會因為她現在甩開頭不吃那盤餃子而比較有骨氣,於是她再伸手,無聲索討熱餃子。
  
  他遞上,她接下,一顆一顆朝嘴裡塞。
  
  好慶幸自己的窩囊……
  
  還有包子、鹹粥和芝麻大餅……
  
  窩囊到底好了。
  
  當司徒百合舔完手指上沾到的最後一顆芝麻屑,終於饜足。
  
  發現他正瞅著她,她沒逃開兩人視線的交會,看見他臉上深刻的傷,以及殘了的右眼,吃飽的好心情又低落下來。
  
  「我吃飽了,死也不會有怨言的,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我做鬼也不會來找你報仇,你放心好了。」她不會夜夜在他耳邊追著索命。「不過我很怕痛,你下手要乾淨俐落一點,最好是讓我連痛都感覺不到就斷氣,千萬不要讓我在半死不活間掙扎……還有,我的屍首你也不要隨便挖個洞就丟進去,如果不麻煩的話,送我回司徒家,我家蘭哥會好好安葬,吩咐他每個月燒幾本書給我,不然我在下頭會很無趣。大概就這樣,我交代完了。」
  
  「你在交代遺言?」宮天涯沒發現自己口氣嫌惡。
  
  「難道你以為我在唱戲呀?」她的表情明明那麼認真。「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趁我睡熟時再動手?這樣我比較沒有防備,你要是一掌打下,我在睡夢裡應該不會太難受。」說不定抖個兩下意思意思就快速死去,多好。要是叫她眼睜睜看著他伸過掌來擊碎她的天靈蓋,在那一掌轟下來之前的受驚和提心吊膽她可挨不祝
  
  宮天涯才不想聽她說這些,一旁小火爐上的藥汁滋滋沸騰,他將藥盛到碗裡。
  
  「喝下。」
  
  「很燙。」光看他端著碗,碗裡冒白煙就知道。
  
  宮天涯替她吹涼,她在一邊看著,嘴裡還不知好歹地嘀咕,「要是這碗是麻沸藥多好,喝了就完全失去知覺,睡到讓人開腸剖肚也不會醒來,應該擊碎天靈蓋也不會痛醒……」應該沒機會看到腦子裡的玩意兒流過眼前。「你答應的哦,要等我睡著才可以劈死我,一言為定。」
  
  喂,誰跟你一言為定了?
  
  「涼了。」
  
  司徒百合正要接過,才碰到碗又給燙得直擰耳珠子降熱。 宮天涯似乎早猜到她怕燙,所以沒鬆手,否則一碗好好的藥湯要給灑了。
  
  「還是很燙。」她抱怨。
  
  「涼了藥會更苦。」
  
  「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幾處淤傷治好,甭喝了好不好?」她這輩子的壽命大概到今夜為止……不過一問完,她還是被瞪得心虛,於是乾脆不去碰碗,直接湊上去喝,一小口一小口喝個精光。
  
  藥很苦,但司徒百合倒沒嚷嚷埋怨,只是皺著小巧鼻翼努力吞嚥。
  
  宮天涯還以為她會矯揉造作地嗲著撒嬌,嫌藥苦而不吞,沒想到她還頗聽話。
  
  只是……
  
  宮天涯目光變得深濃,她飲嚥著藥湯,他卻狂嚥著津液。是火堆讓窟窿大洞裡變得炙熱,還是她……
  
  「我喝完了。你……做什麼這樣看我?」司徒百合順著他的目光而下,看見自己的小巧就快大方展露在他眼前,她慌亂攏好衣衫,火紅著臉瞪他。
  
  奇怪……方纔他脫她衣裳時都沒露出這種吃人的眼神,現在才在深沈什麼呀?!難道她前一刻比較不可口,現在吃飽了,看起來也肥美一些嗎?!
  
  「你不準對我先姦後殺——先殺後奸也不可以!」她急著喝令道,飛快挪著發疼的小臀,神速退到窟窿大洞的角落邊邊,瞅著大眼戒備他。
  
  「我若真想淩辱你,你以為在這個窟窿大洞裡能逃到哪去?」
  
  「也對。」才認命一瞬間,她又豎起防備。「那也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
  
  「你倒提醒了我。」宮天涯摩挲著下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提醒你什麼?」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我為什麼不可以為所欲為?」
  
  「當然不可以!」這還需要廢話多問嗎?!她不允許,他當然就不能做!
  
  「喔?理由?」
  
  「君、君子不欺暗室。」
  
  「有理,君子不欺暗室。」此句是指君子雖處於無人得見之暗室,亦不做欺心敗德之事。
  
  還好他是有讀過書的人,沒反問她何謂君子不欺暗室。如此一來,他應該能懂仁義道德。
  
  司徒百合暗暗拍了拍胸口,「這道理你懂最好……」
  
  「那麼換我問你,有仇報仇這四字你懂不?」
  
  「有仇報仇我當然懂,就是我捅你一刀、你還我一刀,冤冤相報完不了——」最後一字才離了嘴,她就想咬斷自己的舌根……她幹啥還順著他的話去接呀?笨百合!
  
  「要報仇的人,是不會理睬『君子不欺暗室』這種道理的,就算讀過,此時此刻也會忘的,就如同『以德報怨』這四字是聽不入耳,明白不?」他逼近她,看起來心情很好地咧嘴在笑。
  
  司徒百合可不會傻傻當他是友善的笑,可惜她已經退到極限,再也無路可逃。
  
  外頭的晴朗夜空突地閃動一陣白光,遠遠傳來悶悶雷鳴。
  
  「那你到底想幹嘛?!」她讀過很多書,書裡的壞人都是像他這樣笑的,然後一步步逼近,越笑越淫、越嘿越蕩,緊接著魔手一扯,將她的衣裳撕個粉碎……
  
  「你說呢?」他當真朝她伸出手,撫弄她光滑粉嫩的臉頰。
  
  「你……你沒忘記我剛剛摔傷了腰臀,大夫說要好生休養,不可以……不可以太勤快勞動它們……」司徒百合想起了那時大夫誤會她和他是小夫妻,還調侃地要他們注意房事,休養期間可別太恩愛。雖說此情此景搬出大夫的話讓她漲紅了臉,可是的確不失為阻止他的好說詞。
  
  「放心,不會動到你的傷處。」他笑了,沈沈的。
  
  「你的安撫一點也讓人安心不起來……」她只能無助地看著他兩隻手臂扶撐在她身後的石牆,將她囚祝她斂緊呼吸,不敢用力吸氣,因為他好靠近她,濃烈的男人味道強勢地霸佔她的世界,肺葉每一口吐納都是他。
  
  司徒百合不知道她此時輕輕咬唇的無措表情看在男人眼中有多鮮美,長睫半掩的美眸水燦可愛地瞅著人,兩頰浮現的酡紅以及當他碰觸她時她輕輕的震顫,都強烈得叫人想一親芳澤。
  
  他傾身,與她鼻心碰鼻心,輕輕蹭磨,他說話的時候,唇滑過她的,雖然她伸出手抵在他胸前,想阻擋他的孟浪靠近,仍螳臂擋車之力他不看在眼裡。
  
  「我只是想這樣……」
  
  然後,他做出他想了一夜——不,做出從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天起,就極想做的事——
  
  ***
  
  被吻了。
  
  卻很難高興起來。
  
  「當然高興不起來……這種事應該是發生在兩情相悅,至少也要氛圍好,兩人越看越對眼,在花前月下含情脈脈,身子愈發靠近……才可以吻上去呀!哪能像他那樣,也不先問問我點不點頭,就親上來了。」她打從第一回看到書裡寫著關於相濡以沫的段子時,就好期待好期待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許是她編織了一個太美太美的幻想,所以當事實擺在眼前,她那些美麗又粉嫩的七彩泡泡全給一顆一顆刺破,毫不留情。
  
  「而且還吻得……好討厭。」司徒百合埋首在環抱的雙膝上,想起他唇心的熱度,臉蛋又燒出一片鮮艷紅灩。
  
  她想像中的吻才不是腦袋被大手緊緊箝制,嘴不打開還會被人強捏著下顎,不讓他有機會把舌頭伸進來都會被懲罰性地咬痛唇瓣,不想給他回應還得被逼著回吻他的激烈慘狀。
  
  她要的是甜甜的、淡淡的、會讓人捧顏回想的蜻蜓點水之吻,不是那種吻完之後只覺得頭昏腦脹,白天撞疼的後腦痛得更劇烈的情慾之吻。
  
  更討厭的是,被他吻完之後,她分不清楚暈眩是來自於頭傷還是因為他,只記得自己喘籲籲的被抱在他懷裡,好半晌都無法回神,嘴裡想要指責他的失禮,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若說她的舌頭給貓叼走了,倒不如說是讓他給叼走了。
  
  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摔得渾身是傷……當他將手探進她兜兒,一不留神忘情地碰到她的傷處,讓她呼疼時,才確確實實澆熄了他眼裡炙熱噬人的火焰,否則她不認為那個吻,會是昨兒個夜裡最激烈的事情。
  
  今早迷濛醒來,發現自己蜷睡在他胸前,拿他的手臂當軟枕,看似再自然不過,她卻又想起他的唇昨兒個是這樣這樣地流連在她唇上,於是盯著他好看的嘴巴直瞧,連帶也將靠近他唇邊那條破相長疤給納入眼底。
  
  那條疤好似在提醒她,這個男人是來尋仇的,也宛如在說,這個男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於善意。
  
  她當然知道男人就算不愛女人,也可以乾柴烈火地吻得天翻地覆——她家蘭哥正是如此,沒安個好心眼,拿愛情去欺騙姑娘家。
  
  他是不是也這樣打算呢?
  
  想教她傻傻愛上他,之後再惡狠狠拋棄她……書裡有寫,這是復仇大計中的一計。她讀過,知道該小心提防,不讓他得逞,可是她也弄不懂自己下一個舉動居然會是闔上雙眼,更朝他的胸前鑽,將自己埋在他沈健的心跳聲間,放任自己在他身旁再度睡下……
  
  司徒百合呀,難道你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書中的女角兒那般,百般吞忍、千般柔情、萬般奉獻地最終贏得男角兒的真心真意,讓他為你放下仇恨?你有這個本領嗎?如果沒有,那下場可是淒慘荒涼、前途無「亮」呀……
  
  她胡思亂想間,人又睡沈了,二度清醒時,他已經不見身影,一旁留了些食物以及昨夜被他強脫下來的衣裙,裙上的草汁沙屑已經清洗乾淨,也烘曬得有股日光的味道,香香的很好聞。
  
  司徒百合穿回自己的衣裳,拿山泉水梳洗一番後才開始吃著不知道算是早膳還是午膳的食物。仔細數數,她在這窟窿大洞裡,少說也五、六日了吧?蘭哥一定找她找得心慌。
  
  「咦,紅糖豆腐腦?」看見食物之中出現她最愛的玩意兒,她忍不住笑了。這個男人兩次買來豆腐腦,都是她最愛的那攤大娘煮的……是湊巧嗎?還是……他真的知道?
  
  所有食物都先擱一旁,她認真喝著豆腐腦,一口一口的香甜都嚥入胃裡。
  
  這豆腐腦還溫熱著,滋味真好。
  
  等他回來,跟他說聲這豆腐腦真好吃。
  
  也跟他……說聲謝吧。
  
  可是司徒百合沒有等到他。
  
  隔天早上她睜眼醒來,人,卻是在自家府邸的閨房之中——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4:49

【第四章】
  
  她是怎麼回來的,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司徒百合直挺挺的躺在軟榻上,張大的瞳鈴眼盯著床板沒挪開視線,彷彿不明白這些天看習慣的窟窿大洞洞口的一方天際怎麼會轉變成輕柔的絹紗流蘇,一時半刻好不適應。
  
  「百合?」
  
  「呀……蘭哥?」目光範圍的上方橫入一張容顏,司徒百合怔了怔,還以為是「他」,看清來者何人時,口氣也虛軟下來。
  
  「不然你當是誰?」她眸裡的失望沒逃過司徒劍蘭的眼。
  
  「沒有呀,我哪有以為是誰。」原來真的回到家了……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
  
  「問你什麼也不吐實,成天躺在床上也不動,滿腦子都想些什麼?」
  
  司徒百合搖搖頭。她知道她的回來讓蘭哥開心,卻也讓他困惑。蘭哥追問了她好幾回是誰帶走她?這幾天裡她發生何事?她一概都只是搖頭不答,沒同蘭哥說太多。她只有蘭哥這麼一個親哥哥,打小就是無話不談,她不但當他是兄長,更當他是爹娘、全天下最親的人,可是她卻選擇在這件事上閉口不說。
  
  「不說就算了,人平安回來就好。對了,聽說是一戒將你帶回來的,有機會別忘了向她道聲謝,懂不?」
  
  「是一戒帶我回來的?」這消息倒是讓司徒百合有點吃驚。一戒是銀鳶城曲府派來要拈除無恥盜印商——也就是她和蘭哥——的女殺手,不過似乎被她這個大哥的美色所迷惑,乖不隆咚地留在司徒家,被蘭哥玩弄於股掌之間……她有時還很同情一戒哩。
  
  「那她有沒有說什麼?」司徒百合問得很小心。
  
  不知道一戒帶她回來時,有沒有遇上他?兩人是否起了衝突?一戒是否同蘭哥一五一十說了這些?
  
  「她該說什麼呢?」司徒劍蘭反問。就知道這丫頭有事瞞他!
  
  「沒有沒有,什麼都不該說。」司徒百合勤快地搖晃腦袋,心裡大鬆口氣,看蘭哥的表情,他啥事都還不知道,還好還好。
  
  「開始學會對蘭哥說謊了?」
  
  「我才沒說謊哩。」她只是不說實話罷了,這兩者差多了。「我的好蘭哥,你別問了嘛,我還病著呢,讓我再貪睡一下下好不好?」
  
  「睡?剛進房就看你眼睛瞪那麼大在看床頂板,哪像愛困的模樣。」
  
  「我是在培養睡意,現在真的真的很想睡了,我一沾枕就睡了,不然你坐在椅上等,我馬上就睡,我睡著你要出去喔——」司徒百合假意閉上眼,話才說完,鼾聲也跟著來,睡仙也沒這等好本領。
  
  真蹩腳的睡遁,都讓人瞧見她的瞇瞇眼縫正偷覷著他……司徒劍蘭也不點破,他近來也有自己的煩惱事,實在也容不下雜事。何況妹妹安然無恙回來,他自然也不擔心。
  
  司徒百合一直等到司徒劍蘭替她帶上房門,才從床上坐起身。
  
  「他要是找不到我,會不會以為我讓野獸給帶回洞裡啃掉了?他會不會……滿山遍谷地瘋狂尋我?」司徒百合喃喃自語,暗忖著宮天涯在窟窿大洞沒瞧見她身影時會有多著急。
  
  還是他與一戒打了照面,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戒的功夫好像很厲害……雖然她沒親眼見識過一戒的身手,但從蘭哥那兒聽聞不少,他……有沒有被一戒打傷?
  
  要是他沒受傷,又怎麼可能容許一戒將她帶回來?!
  
  思及此,司徒百合臉上佈滿驚恐。想到他與一戒廝殺,她醒來人又在司徒府裡而非窟窿大洞,讓她很難不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司徒百合被子一掀,連絲履都來不及穿好,更忘了腳上有傷,人就踉踉蹌蹌想出府去找窟窿大洞在哪裡。但她才踏出亭子,就被司徒劍蘭給逮了回來,她又想不到脫身的藉口,只得再讓司徒劍蘭拎她回房裡去休養。
  
  接連幾天,她都想找機會開溜,偏偏最遠只抵達過府門口,她終於確定全府裡的人都是眼線,都替大哥盯著她,後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向一戒探問些蛛絲馬跡,可惜一戒身旁永遠嵌著個蘭哥,讓她苦無機會,就連上回好不容易逮著蘭哥去沐浴的好時機,她從一戒口中得知一戒帶她回來時確實遇見過宮天涯,但還來不及多問,蘭哥又回來了。
  
  她很少這麼討厭蘭哥的,不過這種時候,她真希望蘭哥能消失幾個時辰。
  
  「一戒,你……沒有打傷他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趁著得來不易的黃金時光,司徒百合在茅房前堵到一戒,句句但求精簡地問。
  
  一戒臉上的表情憨憨呆呆的,但不代表她的腦子也是空的,司徒百合一問,一戒立刻就懂了,知道司徒百合問的「他」是誰。
  
  「我沒有打傷他。」
  
  「真的嗎?可是他怎麼可能讓你帶我回來……你不會一掌把他打落什麼深山斷崖還是湍流瀑布裡吧?」司徒百合好緊張地揪住一戒的雙臂,不住搖晃。
  
  「我真的沒打傷他。百合,那男人的武藝不一定會輸我,真要交手,百招之內尚未能分勝負,我甚至懷疑他只使出幾成力而已,並不真心想阻止我帶走你。」
  
  司徒百合十指絞揪著手絹,一戒的話仍沒有讓她完全安心,「可是……他不應該讓你這麼輕易帶我回來,我以為他……會用盡一切將我留下來。」雖然那樣強烈的慾望是起源於尋仇,但至少他會想從一戒手裡將她搶回來才是,結果他卻沒有……她說不上來心裡是否失望,只是澀澀的……
  
  「我不清楚他心裡有何盤算,我沒問,他沒說。」一戒並不是一個追根究柢的人,加上她那時一心只想帶回司徒百合,自然更不可能費工夫和宮天涯閒話家常。
  
  「你真的真的真的沒傷他?」司徒百合還是要一戒再來保證。
  
  「絕對沒有。」真要打起來,吃虧的也不一定是那男人。
  
  「那就好……」至少還得到這個好消息,胸口踏實了些。知道他沒受傷,也沒和一戒起衝突,不用擔心他正癱在哪個草堆裡喘最後一口氣,她確實覺得不安情緒被撫平了。
  
  發覺一戒正以探索的目光覷她,怕被一戒看出什麼,司徒百合連忙打發她,「你快些回去蘭哥身邊吧,我看他好纏你,一會兒不見你身影就四處尋你呢。」
  
  「那我先過去了。」一戒臨走前還是擔憂地望著司徒百合,直到司徒百合扯出一抹虛笑,嘴裡不安份地調侃一句「快找蘭哥卿卿我我去吧」,小手還不忘揮呀揮地驅趕,一戒才輕頷首,走遠了。
  
  「說到去找蘭哥就走那麼快,還用輕功哩……」司徒百合望著一戒的身影,嘀咕地直笑,卻也笑那種情人間的甜蜜。
  
  笑聲裡夾雜著她也不明白的羨慕低歎,司徒百合似乎有些懂了。
  
  懂得一些些苦、一些些澀、一些些酸又一些些甜的懵懂情愫。
  
  那情愫,名為愛情。
  
  ***
  
  「既然這麼不甘不願,為什麼還讓那個女人帶走司徒百合?憑你的武藝,搶不回來嗎?還是只為一個單純的理由——你不想吵醒睡得很香甜的司徒百合?」
  
  宮天涯雙臂環胸地依靠在亭柱,並不專心在聽著身旁那人的嘲弄,甚至也不回嘴,眼神有些飄遠,落向的方位正是司徒府邸的所在地。
  
  「真的是為了這個原因?天涯,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去尋仇呀?先前那些傢夥可沒見你費這麼多功夫去對付,砍掉一個人的腦袋需要花多少時間?」那人推著木輪椅,咯噠咯噠地來到宮天涯身畔。
  
  「冥君,你不要出來,外頭風大,回亭子裡去。」宮天涯擰眉看著冥君單薄的身子。
  
  「吹一些風死不了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一陣風撩起冥君淡琥珀色的髮,拂過蒼白的臉頰。
  
  「進亭子裡再問。」宮天涯替他推著輪椅,宮府處處階梯旁都另辟一條石道,方便輪椅出出入入。
  
  「好,現在進亭子了,我繼續問。咳咳——」冥君邊咳嗽邊還是想多嘴。
  
  「甭問了。我會放走司徒百合,不過是因為和她一塊困在窟窿大洞有些膩,放著不去管她不如讓她家裡人帶她回去,我更省事。」宮天涯為冥君倒來一杯熱茶,放入他掌心裡為他取暖,待冥君接過茶水,他又替他拍背順氣。
  
  冥君自小與他一塊長大,雖是家僕之子,但兩人情同兄弟。冥君長他數月,聰明伶俐,當他宮家遭逢巨變,是冥君以命相搏,護著他一家逃出,雖然最終只救回他這一條命,他對冥君卻仍有滿滿的感激。
  
  尤其冥君為救他,不顧自身傷勢,執意為他療傷,卻導致走火入魔,逆流的真氣震斷冥君的經脈,不僅讓他—身好武藝化為烏有,連帶也使冥君殘了雙腳。
  
  「那你和司徒百合的仇就一筆勾銷了?還是……你會再去找她?」冥君喝口熱茶,才覺得發癢的喉頭舒服些。
  
  「我當然會再去。」怎可能一筆勾銷,那麼便宜她!
  
  「這哪有省到事?依我看,反而更麻煩。」
  
  「怎麼說?」
  
  「你說過,等仇報完了,就不再去回想過去那段記憶,不去回想家破人亡的慘事,要完完全全重新開始人生,我也支持你這樣做,明明現在就只剩下個司徒百合,她又不懂武,更不難纏,說不定連我這個殘廢去對付她都綽綽有餘,你還在遲疑什麼?你對待之前那些仇家可是乾淨俐落得很,不玩那種先虐後殺的迂迴,對司徒百合卻不相同……我不得不開始擔心,你還得沈浸在仇恨裡多久。」冥君定定看著他,見他不說話,冥君倒是笑了,「天涯,你若覺得司徒百合是個女孩,殺姑娘家非君子所為,我很樂意代你出手。」
  
  「你連半點武功都沒有,怎麼出手?推輪椅去撞她嗎?」
  
  「你忘了我這張嘴還有用嗎?我找幾個人去處置她就行了。」君子動口不動手,自從他殘廢得差不多之後,他就以成為君子為己任。
  
  「你知道的,我堅持每一個仇家都必須由我親手手刃,不假他人之手。」
  
  「我只是覺得這回這個仇家特別棘手。」棘手到讓他覺得宮天涯一輩子都報不了仇。
  
  冥君也見過司徒百合幾回,一開始刻意去見她,也是因為宮天涯。
  
  他很好奇,一個無時無刻不讓宮天涯掛在嘴邊叨叨唸唸的女娃兒生得何種模樣?那時遠遠瞧見她,只覺得她長得清秀可愛、粉粉嫩嫩的,著實不像宮天涯咬牙切齒說著的無情姑娘。但宮天涯又老在他耳邊提及「司徒百合」這名兒,這些年下來,他都快誤以為自己和司徒百合是老朋友——因為他太熟悉她了。當然,關於她的一切,還是宮天涯數落給他聽——
  
  說她今天上了紅杏坊去租一大疊的書,書一讀就是整整一天,偏偏她又愛躺在床上讀,將眼都弄壞了。
  
  說她今天晌午在街上胡亂吃了一碗紅糖豆腐腦就當打發午膳,那麼一丁點食物能填飽什麼?塞牙縫都不夠。
  
  說今天她獨身一個姑娘被幾名大漢調戲,若非有人見義勇為,她若被拖到暗巷去該如何是好?他在暗處又急又氣,嘴裡說在他沒報完仇之前,不允許任何人傷她半根寒毛。
  
  說她東說她西的,說到他想不認識司徒百合都難。
  
  試問,天底下有哪個人將自己的仇家身世倒背如流?
  
  雖然宮天涯打死不承認他對司徒百合有費神注意過,但他冥君也是有長眼的,他會瞧,瞧見宮天涯的口是心非。
  
  這最後一個仇家,不好應付呵。
  
  「對了,天涯,我想到一個很歹毒的計謀,包管叫司徒百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為她做出來的蠢事負責。」冥君的病瘦容顏染上一股殺意,那抹神秘的光芒帶種算計的味道。
  
  「喔?」宮天涯並沒有露出感興趣的模樣,他應得隨口,擺明了冥君說或不說他都不在意——因為他根本沒打算聽冥君的計謀去做,尤其是什麼「歹毒」的計謀,他打從心裡反抗。
  
  「與其費心勞神地思索如何將她再逮回來,不如讓她不得不留在你身邊,你也可以慢慢想著如何折磨她,愛想多久就想多久,我也可以幫忙你淩虐她,像是端熱茶過來時故意打翻托盤讓她被茶水燙到啦,還是安排一個壞心眼的丫鬟跟在她身邊,三不五時就偷擰她的大腿或是賞她冷飯冷菜——」
  
  「不得不留在我身邊?」宮天涯只聽到這句重點,後頭的那串淩虐,他真的當做沒聽見,也因為這句話,他終於專心聽冥君說下去。
  
  「你上司徒家去提親,將她娶回來,她還跑得掉嗎?」冥君嘿嘿地笑,壞透了。
  
  提親?娶她?
  
  「只要她成了宮家人,進了宮家門,我們就能惡整她。當然,我不是要你委屈自己娶她,娶人只是幌子,至於娶進來之後要將她當成什麼身份都隨你高興,了不起賞她個小賤婢當當,每天叫她洗全府人的衣裳,沒洗完就不許她吃飯,洗完衣,順便將全府的地刷洗清淨,沒刷完就將她關在柴房——」
  
  冥君說著一長串虐人方法的聲音已經完全被宮天涯排除在耳外,他說得再多,宮天涯半個字也沒聽全,他腦子裡存在的全是——
  
  提親?娶她?
  
  這個念頭重重敲入腦海,他非但不排斥,竟然還……覺得這主意真好!
  
  娶她,讓她成為宮家人,讓她不得不留在他身邊,聽起來令他好雀躍,也好期待。
  
  「這是很好的復仇方式,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瞧瞧聽見這個消息時,她臉上表情會有多有趣。」宮天涯眼前沒有銅鏡,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正欣喜笑著,那樣的笑容絕對無關仇恨。
  
  「那,我們還等什麼?」
  
  ***
  
  「提親?」
  
  司徒百合的小臉從微微撒開的書籍後頭露出來,困惑的模樣彷彿不懂為何府裡的小婢女會突然在她耳邊冒出這個詞兒。眨眨看書看到迷濛的眸子,她又藏回畫冊後,繼續中斷的段落。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反正蘭哥會替我應付。」司徒百合的俏顏又藏回書後,被書皮上印製的《縛綁王爺》給擋祝
  
  從她及笄以來,上門提親的人,她十根指頭都不夠數了。她在城裡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小美人,芳齡甫滿十二時就有不少人搶著要先將她給預訂下來當娘子,隨著這些年的出落成長,提親愈發頻繁,有啥好吃驚的?
  
  「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只是最近府裡很閒,沒啥能嗑牙的事。」打從前些日子蘭爺將一戒找回府裡,府裡熱熱鬧鬧一陣子,現在倒也風平浪靜,難得有人上門提親,讓府裡下人又有話來聊,所以小丫鬟才會這麼亢奮,結果被提親的那方態度無謂,要嗑牙也嗑不出啥樂趣。
  
  「小姐說得對,蘭爺定會替你推掉這回親事的。」小丫鬟替司徒百合斟茶,擺佈甜品。
  
  「是呀,蘭哥比我還要挑,他疼我,不會隨隨便便替我允諾什麼親事,那些人又要自討沒趣了。」人說長兄如父,又說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全權丟給蘭哥就好,若蘭哥允了哪門親事,八成是那上門提親主人條件真挑不出半分缺點,她也無話可說。
  
  「不是,是這回上門提親的人,那張臉怪可怕的,有一道好長好長的疤,從這裡一直劃到那裡哩,看了好嚇人。」小丫鬟拿她自個兒的臉比畫,那條無形長疤就從眉間直直比到顎下,「光瞧那張破相的臉,蘭爺就不會允。小姐模樣生得這麼好,要是許配給他,那才真叫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所以大概要不了多久,蘭爺就會讓對方滾出去。
  
  司徒百合執書的手頓了頓,極其緩慢地放下《縛綁王爺》,水眸瞠得又圓又大。
  
  破相長疤?
  
  她腦子裡立刻浮現一張不苟言笑的冷顏。
  
  破相長疤?!
  
  「小姐?你去哪兒?」小丫鬟被司徒百合猛然甩開書的動作給嚇到,提著裙擺想追上她,奈何司徒百合跑得恁快,才一眨眼就奔向前廳,追也追不上。
  
  當真是他嗎?他為什麼會上門來提親?
  
  他……喜愛她嗎?
  
  轉念一想,不,他不喜愛她,要是真上門求親,為的也不會是好事……她可沒忘記,他和她的梁子結得可深可堅固了。
  
  原本近乎雀躍的奔馳慢下了速度,到最後司徒百合甚至停下腳步,有股轉身回到房裡的衝動。
  
  她……做什麼這麼開心想去證實是不是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了,他八成是為了報復她,才想娶她進他家門,讓她淪為苦命媳婦兒,絕不是為了想寵她愛她。
  
  司徒百合直挺挺佇在原地,雙拳揪掄著腿邊絲裙,咬咬粉嫩色的唇瓣,還是忍不住想去前廳瞧瞧來人究竟是不是他。
  
  心裡那絲隱隱期待,隨著怦咚怦咚的心跳一起鼓躁。雖然不斷告訴自己,若上門提親的人真是他也絕對來意不善,可她卻還是希冀著——當她從廳旁的小繡窗偷偷瞄進去,見到的人,能是他。
  
  司徒百合聽到廳裡傳來兄長的聲音,說些什麼不是很能聽仔細,也聽到相當陌生的男嗓,但不是屬於他的。
  
  悄悄攀住窗欞,挪上骨碌碌的大眼,司徒百合探著半顆腦袋往廳裡瞧去,輕輕抽息,咬住咧笑開來的唇,含糊道:「還真的是他耶……」
  
  「請回吧。」廳裡的司徒劍蘭已經打算送客,由雙方神情看來,這樁婚事自然是沒談攏。
  
  「我們會再來。」冥君如此笑道。
  
  「免了。通常我拒絕就是拒絕。」司徒劍蘭不給人奢想,乾淨俐落推回去。他若不如此,以後大夥還是反覆上門來,想來都麻煩。他對這個名喚宮天涯的男人並沒有太差的印象,只是試圖探問他臉上的刀疤,想摸些底細,這男人一個字也不肯說——他當然不會天真地相信冥君所言,那刀疤是切菜時不當心讓菜刀給劃傷。如果這個男人的來歷不單純,若百合嫁過去不能平安順遂,倒不如直接回掉他的求親。
  
  「天涯,走吧。」冥君喚著將目光瞟向窗邊的宮天涯,窗外的司徒百合縮頭縮得不夠快,被宮天涯發現她的存在。
  
  「嗯。」
  
  見冥君和宮天涯被請出大廳,司徒百合難掩失望。
  
  「蘭哥大笨蛋!以前不是都會找我問問意見,問我喜不喜歡上門提親的對象,看得順眼不?怎麼輪到他時就拒絕得如此麻利,厚——」司徒百合噘著嘴,離開小繡窗,邊走邊罵臭司徒劍蘭。
  
  說不上來的沮喪滿滿從心裡溢出來,讓她鼻頭紅咚咚地酸軟起來,她跺著腳,重重的力道連她的腳底板都跺疼了。
  
  「那麼由百合姑娘去向司徒公子說你允了這門親事,如何?」
  
  突來的笑嗓讓她倏然一震,回過身,望入眼裡的,正是求親失和的宮天涯與冥君。
  
  「你們——」司徒百合本想問他們為何出現在這裡——這裡可是司徒家的內院,他們明明被蘭哥拒絕,應該摸摸鼻頭離開司徒家,而不是出現在她眼前……但她更在乎的是方才冥君那句要她自個兒去找蘭哥說她答允親事的話。
  
  「我、我為什麼要去跟蘭哥說這種事?!你們來提親根本不安好心眼,我知道你們在打什麼壞主意!」
  
  「瞧你,都是你之前做的壞事嚇到百合姑娘,被討厭了!」冥君笑得風涼,食指在宮天涯鼻前晃動。
  
  宮天涯瞪了冥君一眼,卻瞪不去冥君臉上的笑意——冥君是何許人也,豈會怕宮天涯板起臉的冷樣?
  
  不過冥君不怕,不代表司徒百合不怕。當宮天涯的眼重新回到她身上時,她直覺反應就是大退幾步,然而他看出了她的意圖,比她更快一步。
  
  「去跟你大哥說,你要嫁我。」宮天涯扣住司徒百合的手臂,作勢要將她帶回前廳,帶到司徒劍蘭面前求他允親。
  
  「不、要!」司徒百合掙不開他,但也任性抵抗——用嘴。「我又……又不愛你!才不要嫁你!」
  
  宮天涯眼裡所有見到她時的暖意全數消失得無影無蹤,凜然得冰冷。聽見她如此嚷嚷,他也森冷反擊,「這是你欠我的!」
  
  司徒百合彷彿狠狠被人摑了一巴掌,全然措手不及,整個人渾噩不堪,可是他明明沒有動手打她,為什麼耳朵傳來了嗡嗡耳鳴聲?那應該是被重刮之後才會產生的刺耳,為什麼……那麼的痛?
  
  「你是真的想拿我的婚姻大事當成復仇棋子?!你來提親,就是因為……你恨我,恨到要用這種方式來對付我?」她眼裡的受傷完全遮掩不祝
  
  「沒錯!」
  
  「天涯!話要脫口之前三思呀……」連冥君都聽不下去了。
  
  司徒百合與宮天涯對視良久,最後還是司徒百合先扭開臉。
  
  她若不逃開,眼淚掉下來的狼狽模樣就要讓宮天涯瞧見,她才不要在他面前示弱!
  
  「如果這是你要的報仇方法,好,我去跟我大哥說,說我非你不嫁!你就回去準備等著恭迎我入門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5:10

【第五章】
  
  「我要嫁!」
  
  「那個男人不行!」
  
  「我就是要嫁他!」
  
  「你還年輕,能挑的還很多,以後再說!」那男人條件又不是多好,如此急躁要選擇他做什麼?
  
  「你要是不答應,我今晚就私奔!」
  
  啪!巨掌拍響桌面。
  
  「我養你這麼大,你竟然頂撞我?!我從你那麼一丁點大就餵奶喂湯喂粥餵水的把你養成現在窈窕娉婷、婉孌多姿的荳蔻姑娘,你以為我貪你什麼嗎?!我只不過希望哪天你出嫁時,身為長兄的我能風風光光,大肆鋪張地將你嫁出去!我養你到大,可不是要你暗渡陳倉跟男人跑!」
  
  「那你就讓我嫁呀!」
  
  「那個男人連個底細都摸不清,嫁什麼嫁?!」
  
  「他叫宮天涯!」這個底細很清楚呀!
  
  「然後呢?」冷笑。
  
  「然後……」呃。
  
  「你只知道他叫宮天涯,就非他不嫁?還是你老早就識得他,與他私訂終身過?」冷眸緊瞇,想逼問出端倪。
  
  「沒有呀……」心虛。
  
  「既然沒有,你吠著要嫁他做什麼?那男人看就知道不單純,模樣也生得不特別迷人,你一見鍾情個啥勁?一點姑娘家的矜持也不剩!」
  
  「矜持?那是什麼?能吃的東西嗎?」驕縱擡高下顎,拿鼻孔瞪人。
  
  「你——」
  
  是他這個做大哥寵壞她的!全是他的錯!他怎麼也沒料到以前老跟在他身後,軟拳小掌揪著他褲管、跟前跟後的小花兒長大之後,會叛逆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你愛嫁就去嫁!到時被欺負就甭回來娘家哭訴!」司徒劍蘭拂袖而去。
  
  司徒劍蘭離開了,向來跟在他身旁的一戒卻沒有邁步追上,她緩緩走到司徒百合面前。
  
  「蘭哥只是氣你頂撞而已,他不是真的撂狠話。」
  
  「我知道。」她也不是故意和親大哥爭吵嘛。
  
  「那個宮天涯,就是先前擄走你的那位。」當時夜色深沈,她雖有與宮天涯打照面,但是當時她只想護著百合,匆匆一瞥,記不住他的長相。不過他臉上的長疤倒令人印象深刻。
  
  「對。」
  
  「那麼他的提親不單純。」
  
  「他是想娶我回家去折磨淩虐。」司徒百合也不瞞一戒了。雖說這個事實她老早就看清了,但從嘴裡說出來,還是難掩低落。
  
  「那你還急著要嫁?!」一戒瞠目結舌。這個傻丫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司徒百合倒是替自己找到了最貼切的詞兒。
  
  「是他威脅你嫁?」一戒一手已經扣在劍 柄上,只消司徒百合委屈點頭,她立刻就會衝出司徒府,將宮天涯砍成韭粉。
  
  「他是沒說我若不點頭,他就要一根根切斷我的指頭;或是我不答應,他就一掌劈碎我的腦袋瓜子這類的實質威脅啦,只是我有些不服輸吧……他不愛我卻想娶我,想到這裡我就好氣……氣到要和他賭一口氣。」司徒百合知道自己衝動,但卻不後悔自己衝動。
  
  嫁人哪,對一個女孩來說,是何等的大事。
  
  她雖然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謹守著三從四德的溫馴姑娘,但對於婚姻還是抱持著奢念,渴望遇到的良人會真心疼愛她,將她當成寶貝一樣呵護,最好是能像她讀過的每一本書,最終夫妻兩人在「我愛你」的告白之後,幸福美滿一生一世,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快樂日子。
  
  嫁給宮天涯,這些奢念恐怕真的只能是奢念了。
  
  那為什麼還要硬著骨子,踩進他設下的囹圄?
  
  司徒百合也這麼問過自己。如果說是對多年前見死不救的行徑良心不安,想以此為報,又太牽強。她呀,遺傳了司徒家的缺心少肺,雖然沒有蘭哥喪盡天良,可她也明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從頭到尾,或許她對他有歉疚,但不曾真正認為自己有錯,畢竟救人不是她的天職,況且在那當下,她確實無法救助傷重的他。
  
  可是見到他上門提親,她心裡頭是開心的——只要不去深思他的來意,她真的很開心。
  
  「賭氣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你若嫁過去,在那邊沒有蘭哥替你撐腰,你受委屈如何是好?」
  
  「我想宮天涯就是打這個主意吧。」她也不認為嫁到宮家去能吃香喝辣。
  
  「我去跟蘭哥說,要他堅決反對你這麼做。」一戒見說服司徒百合無望,轉身要走,司徒百合就抱上來,整個人貼在一戒背後磨蹭,苦苦哀求。
  
  「一戒,不要啦!你什麼都別跟蘭哥說!也不可以說宮天涯上回擄走我的事情,求你啦……蘭哥要是知道,他更不會答允親事的!」
  
  「我就是要蘭哥不答允。」
  
  「那你和蘭哥就是真要逼我收拾包袱,私奔到宮家去了?」
  
  「蘭哥會打斷你的腿。」
  
  「我爬著去!」
  
  「百合……」
  
  「一戒,你幫幫我,幫我去說服蘭哥點頭啦,要是他不肯,你就作勢要打肚子……現在你肚子裡孕育著我們司徒家的小寶貝,蘭哥一定會捨不得,你說什麼他都會點頭的——」雖然蘭哥方纔已經撂話叫她要嫁就去嫁,但她還是衷心希望能得到家人的支持。
  
  「我不會答應你這種事的。」她不要成為幫兇。
  
  「一戒,親親嫂子,幫幫人家啦……」她拿下巴磨蹭一戒。
  
  「我不會幫的,你別蹭了。」萬一百合受委屈,她會覺得自己也是罪魁禍首。「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不是拿來賭氣或要任性的遊戲,你適可而止吧,不想嫁他就不要勉強,蘭哥會為你作主——」
  
  司徒百合停下廝磨撒嬌的舉動,埋首在一戒的衣裳間,悶著細如蚊蚋的聲音。
  
  「可是我想嫁呀。就算知道他心裡打什麼主意,我還是想嘛。說不定……他還是有一些些喜歡我的。」她只要這樣想,心窩口就甜甜的,那股甜蜜足以取代被他仇視的事實。
  
  「……我已經不知道如何說服倔強的你。」一戒原先就不擅言詞,司徒家兩兄妹都比她牙尖嘴利。
  
  「不要說服我,只要支持我就好。」
  
  「我是擔心你會後悔……」
  
  「我不會的……」
  
  ***
  
  與其說司徒劍蘭被說服,倒不如說司徒劍蘭被脅迫。
  
  所謂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他太小看自己養大的妹子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壞夠狠夠邪佞,孰料司徒百合比他更壞更狠更邪佞——
  
  「你再反對的話,我就學你和一戒,先把肚子弄大,讓你像一戒的爹娘一樣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硬著頭皮不答應也不成!」
  
  聽聽,這是一個妹子該對親親兄長說的話嗎?!
  
  真的是……言教不如身教,百合將他的惡習學得十成十,白養她了。
  
  當然,這不是他最後真正點頭的原因——他司徒劍蘭可不是被人嚇大的——而是他看到了妹子的堅持與唇角漾起的小小笑花。
  
  百合是喜悅的,即使宮天涯擺明娶了她也不會珍惜她的壞模樣,卻仍無損她的好心情。她不會沮喪的往牛角尖裡鑽,不會自哀自憐想著嫁進宮家之後會有多淒慘可憐,更不擔心宮天涯準備好幾大酷刑等著她自個兒入甕待捕。
  
  她只單純帶著期待與頭一遭上花轎的惶恐去想著:就快要嫁給他了哩。
  
  婚期訂在五月十五,長不長、短不短,正好三個月後。在這期間,要忙的事情還有許多,不過幸賴有司徒劍蘭這位兄長在,她啥事也毋需理睬,只需要偶爾去試些新裳、丈量要剪裁做嫁裳的綢緞舒不舒適、料子好不好,其餘的繁文縟節便與她無關。
  
  興許宮天涯也和她有一樣的閒情逸致,上司徒家來談正事的人都是冥君,好幾回她以為他會來,結果等到的都是小小失望。
  
  好吧,她知道他無心娶她,但也不用表現得這般可有可無、愛娶不娶吧?好歹在蘭哥面前也裝出一副急於迎她入門的猴急模樣呀,不然精明的蘭哥一起疑,又得連累她替他說謊了。
  
  看著整個府邸的人為了她的親事忙碌著,閒暇得好汗顏的司徒百合不好意思在眾人面前慵懶打盹,只好到紅杏坊去借書消磨時間。
  
  「為什麼這個月新出版的書冊……全是男角兒和女角兒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強逼暗騙地將女角兒娶進家門,開始一連串的淩虐……」仔細數數,從第參章回開始淩虐,一直到第八章回才露出一絲絲曙光,這其間全是血淚交織的悲情苦命……她看得心裡開始發毛。
  
  那是在預告她的命運嗎?
  
  「因為這種書最能騙人眼淚嘛。這本評價不錯,你借不借?」紅杏坊的艷美老闆娘陸紅杏推薦這月最多人租閱的新書。
  
  「我翻翻……」書頁啪啪啪啪快速翻動,合起,推回去給陸紅杏。「不借。」因為她瞄見女角兒被男角兒吊起來打,太狠了。她現在需要的是讓她覺得仇恨之下的婚姻還是有幸福可能性的書籍,她需要看到光明的未來。「我先借這兩本好了。」
  
  「行。」陸紅杏蘸了墨筆,在出借冊上填下司徒百合的姓名及借出的書籍,後頭註明扣抵的金額。「對了,聽說你好事近了?還沒跟你說聲恭喜呢。」
  
  「謝謝你,紅杏姊。」
  
  「是哪家的俊小子這麼有福氣,能娶到我們美麗的百合妹子?」
  
  司徒百合只是傻氣地笑,也沒多說什麼。
  
  「瞧我怎麼這麼糊塗,很少姑娘家在洞房花燭夜之前就見過自個兒的夫君哩,幾乎都是媒妁之言……說不定連你也不清楚是誰。」
  
  「紅杏姊,你也是嗎?」
  
  「嗯,成親當夜才瞧見我家那口子的模樣。」陸紅杏笑得仍艷,只是口氣有著司徒百合不懂的歎氣。
  
  「……你很失望?」至少她聽不出來陸紅杏有喜悅之情。
  
  「倒也談不上失望。嫁都嫁了,能不作數嗎?」陸紅杏擱下筆,輕輕籲幹出借冊上的墨跡,等乾了才合上。「三天內還書,行嗎?」
  
  「嗯。」看出陸紅杏不想多談,司徒百合也沒多問。
  
  關於陸紅杏的傳言不少——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據說成親不到半年,丈夫便撒手人寰,之後沒多久,她便讓婆家以不祥的名義給送回娘家,娘家兄嫂不留她,給她了幾錠碎銀打發,陸紅杏也不求人,咬著牙根,在街邊擺個小攤賣舊書為業,幾年下來攬了銀子,小攤改為小店,加上她生意手腕不錯,人美嘴甜,許多人是為了與她調笑而大手筆上門借書買書,陸紅杏也來者不拒——私底下有人詆毀過她,說她是哪家哪戶的暗門小妾,又說她靠風騷在做生意,一些難聽的蜚短流長從不曾間斷。
  
  這些她也有耳聞,但比起外傳的流言,她更相信自己認識的陸紅杏。
  
  離開紅杏坊,司徒百合嘴饞地想去隔壁街吃碗豆腐腦。
  
  現在豆腐腦的滋味變得更甜香,不是因為大娘煮糖水的功力更上一層,而是喝著時,彷彿嘗到的是窟窿大洞裡他為她買來的兩碗豆腐腦……
  
  「大娘,我要紅糖豆腐腦——」食指才比了個「一」,小嘴來不及吐完話,身後沈嗓快她半步插話。
  
  「兩碗。」
  
  司徒百合直覺回頭,果然是宮天涯,難怪聲音耳熟得很。
  
  想到這個男人再過不久便升格成自己的夫君,司徒百合心裡五味雜陳。
  
  兩人的關係將不再是之前的生疏,丈夫與妻子……多親密的關係呵。
  
  「去找位置坐。」宮天涯雙手已經端過大娘遞上的兩碗豆腐腦。
  
  司徒百合挑了小攤旁的座位,與人並桌而坐。或許是兩人身旁有其他人在,他與她沒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喝著豆腐腦。
  
  並桌坐的幾人吃完也付了銀兩,離開小攤,終於只剩他與她——他已經喝去一半,她才舀不到兩口。
  
  「單獨一個人出門,身旁也不帶丫鬟,不擔心出意外嗎?」他開口了,但一張嘴就是責備。
  
  「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唯一出過的意外就是上回被你逮著那次。」雖說壞人滿天下,真要遇到也不是太容易。
  
  「之前不是還被人調戲過?!」他還記得是發生在她十五歲那年。
  
  「有嗎?」她眨眨眼,不記得這種事。
  
  聽他語氣堅定,她才認真回想,「……好像真有這件事。」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好像某年某月發生過。
  
  「當然有。若不是正巧有人經過,你的下場絕對淒慘!」
  
  「你怎麼知道有這件事?」她記起來囉,那天跳出來兩名俠客替她趕跑調戲她的惡徒,但不是他喔。
  
  「……」宮天涯一時語塞。他說不出口——說不出那時他人就站在不遠處,腰際的劍已然出鞘,只要那幾名蠻漢碰觸到她,他一劍就會叫他們身手分家——說不出口只好埋首喝豆腐腦。
  
  「你有親眼瞧見我被人調戲嗎?」司徒百合不放過他,俏麗臉蛋湊近他,「瞧見也不跳出來救我?還是你就打算眼睜睜見我讓人欺負,暗地裡竊喜我活該倒楣?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都沒救你了,也不奢望你出手救我,事實上我也沒多想聽你的答案啦。」每聽一次只會讓她覺得他對她無情無義,覺得他心裡還是記掛著當年她沒救他的冤仇。
  
  「我與你不同,在必要時候我會出手殺他們。」他不說救她,卻說成殺那幾名戲弄姑娘家的惡徒。
  
  「腦子裡想的,不代表實際有去做,你不是也這麼責備我?」滑嫩嫩的豆腐腦填入嘴裡,她還不忘騰出一些空間來擠話反駁他。「若我那時真被人欺負去了,我是不是也可以拿把大刀追殺你,因為你見死不救?」
  
  「我說了,我會出手,你不會有機會被欺負。」
  
  「我明白,因為只有你可以欺負我,你當然不希望有人搶在你前頭,是不?」她真善解人意。
  
  「你要這樣解讀也無妨。」
  
  「那你高不高興能娶我?」發現自己的口吻好期待,彷彿只要他輕輕頷首,她就會擦腰狂笑,司徒百合忙不疊地轉圜,「呃……我的意思是,娶了我,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虐妻,到時沒人能阻止你,你應該……很樂吧?」
  
  宮天涯深深望著她,臉上沒流露多餘神情,連語氣也很平淡。
  
  「我很高興。」
  
  繃著臉說這種話真教人不敢苟同,不過至少他的答案讓她開心……姑且不去理會他高興背後的真義,她只準備斷章取義,認定他很高興。
  
  「那就好。」司徒百合咬著唇,不讓雙唇露出太過欣喜的咧唬
  
  捕捉到她唇畔甜美的笑靨,宮天涯在看癡的當下也產生疑惑——
  
  這丫頭應該知道他娶她的目的吧?為什麼她還能如此開心?換做其他姑娘定是哭得驚天動地,哪還會喜孜孜地喝著紅糖豆腐腦。
  
  「你呢?」
  
  「我?你是問我嫁你高興不?」
  
  「嗯。」
  
  「如果新房裡沒有鞭子、手銬腳鐐和拶指在等著我的話……那我高興。」司徒百合不諱言道。
  
  「為什麼?」聽到她坦白說高興,他頗為吃驚。
  
  「這還要問為什麼?鞭子打人會皮開肉綻,手銬腳鐐全鎖在身上誰會喜歡?還有拶指,十指讓你一夾,不斷也少三根好不好!」
  
  「我是說你為什麼會高興?!」
  
  「我不該嗎?」
  
  「你親口說過,你不愛我更不想嫁我,是我逼你點頭,這樣你也高興?」口是心非嗎?害怕在他面前說不高興,他就會一掌劈死她?
  
  雖然他必須承認,聽到她那麼說時,他真的有股衝動——
  
  「哎……反正我就是高興嘛……不高興也嫁、高興也是嫁,那當然是高興一些好囉。」她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出百般不願的委屈樣,畢竟這一嫁,前方等著她的到底是苦是甜她自己都不敢保證,她的高興在他眼中顯得過度詭異吧。
  
  「真開朗樂觀。」這性子,要是天塌下來也不會慌張。不過她的語意只不過說明了她的認命,而無關心甘情願。
  
  「難道你希望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抵死也不上花轎嗎?」
  
  「你願意乖乖聽話,當然能少吃點苦頭。」
  
  「要找到像我這麼配合的禁臠很難,對不對?」
  
  「沒錯。」這點他也想誇獎她。
  
  「那如果下令要鞭打我,鞭數要減半喔。」昨天她看完的那本,女角兒被打完足足癱死半個月,她不要嘗那種滋味。
  
  「什麼?」他沒聽錯嗎?
  
  「如果不給我飯吃沒關係,至少賞我一碗豆腐腦。」這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她已經準備好嫁入宮家會挨餓,還有做不完的婢女雜事,要是得罪到他的愛妾或娘親,少不了吃粗飽的一頓家法伺候,現在當然要把握機會先替自己爭取一些福祉。
  
  「你真不害怕我會這樣對待你?」
  
  「怕呀。」怕到她最近讀到這類的書籍時,哭得都比女角兒還要慘。
  
  怕什麼?我不會真這樣對你——這句話,在瞧見她噘嘴說會怕時,差點就要衝喉而出,幸好他即時咬住話尾,阻止它脫口。
  
  「我如果現在就告訴你,你嫁我,絕對不會有好日子,我會盡己所能地傷害你、折磨你,你會如何?」
  
  司徒百合沒露出驚恐的表情,只是直勾勾地覷著他——他說的那些,她老早就做好準備了。
  
  「我知道你不是為了喜愛我才娶我,我也知道你會傷害我、折磨我,這些我們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嗎?你為了恨我,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賠上了,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當然會將帳全掛在我頭上,我沒想過你會善待我……你說過的嘛,這是我欠你的,你要我用這種方式償還,我就這樣還你……」她拿調羹攪和碗裡的豆腐腦,將白花花的豆腐腦戳糊,等她停手,碗裡的美食已經模樣盡失,看起來一點也不可口,索性不吃了。
  
  她明明就知道的……為什麼還要嫁他?她有得是機會逃,蘭哥會替她想辦法出主意,真要無計可施,了不起叫一戒去和宮天涯幹一架,殺得宮天涯知道他們司徒家不好惹就是。可她卻只是靜靜等待,等待五月十五的到來,甚至還天天數著日子,每減少一天,她的笑容就多增一分。
  
  「既然你自己心甘情願,那麼日後就不要埋怨我下手不留情。」宮天涯倏地冷下臉。他在氣她,氣她聽到他想淩虐她時,竟然還不會想逃。
  
  蠢什麼呀?!要是他真的心存惡意,打算在她嫁過來之後要她好看,那她怎麼辦?幸好他沒有這種想法——
  
  等、等等,他剛剛想了什麼?!
  
  幸好他沒有這種想法?!
  
  沒有想傷害她、沒有想惡整她、沒有想慘淩她,更沒有想欺負她。
  
  那麼他娶她,是為了什麼?
  
  宮天涯開始迷惑。
  
  心裡隱約有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不敢再深掘。
  
  與司徒百合目光交會,他竟有種……迷眩的感覺。
  
  為她眼裡堅韌不屈的噙笑眸光所迷眩……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8:56:46

【第六章】
  
  五月十五,良辰吉時,司徒百合出閣的大喜之日。
  
  喜房裡,龍鳳花燭燃著溫暖橘焰,赭紅絲帳束以金色流蘇,床沿坐著摘下紅縭蓋頭的司徒百合,她嘴裡正嘀咕著粗話,十指絞著紅縭,彷彿正收緊著某人的頸子,越絞越用力,越絞越帶勁。
  
  「死冥君、臭冥君、爛冥君,喝死你最好——」
  
  不能怪新嫁娘口出惡言,她是情有可原。
  
  洞房花燭夜,新嫁娘抱持著含羞待怯的不安心情等待人生邁向另一階段的轉變,孰知連合巹酒都來不及喝,新郎倌就被人帶走,帶走他的那傢夥還撂下幾句風涼話——
  
  「你以為你嫁進來是享福的嗎?錯錯錯……」嘖嘖有聲兼搖晃食指,「當棄婦是你首要學習的事。你的洞房花燭夜就好好睡一覺吧,因為那可能是你嫁進宮家唯一一天可以睡飽的夜晚。祝你有個美夢。」
  
  她能不生氣嗎?她能不火大嗎?她能不咬牙切齒嗎?
  
  取下鳳冠,她忿忿地將它當球滾,一腳踹到桌下,再忿忿解著霞帔,踢開鳳頭鞋,僅著單衣將自己重重摔到榻上。
  
  「我才不會因為這樣就大受打擊,垂淚到天明!想都別想!」她悶在喜枕上磨牙,嘴裡倔強,眼眶卻紅了。
  
  宮天涯竟然半聲不吭,乖乖跟著冥君出去喝酒,將他的新媳婦拋下,這不代表他也默允了冥君的話,默許了冥君的放肆嗎?!
  
  沒關係,她一點都不害怕,她什麼都不怕的……要嫁給宮天涯前,她早就料到這些,嚇不跑她的。
  
  她會睡飽飽的,迎接明天開始的硬仗。
  
  司徒百合閉上眼,堅強鎖住濕潤了眼眶的水霧,一點一滴都不讓它流下來。
  
  不知腦裡翻騰了多少思緒,她才渾沌睡去,度過了第一個嫁為人婦的夜晚。
  
  孤伶伶的,單獨一個。
  
  ***
  
  「很心痛?」冥君瞧著明明人被他逮來喝酒,一顆心卻不知飛往哪去的宮天涯,道出他此時在宮天涯臉上看到的情緒。
  
  「心痛什麼?」宮天涯仰頭,飲下一杯酒。
  
  「洞房花燭夜丟下她一個人守空閨呀。」雖然這提議是由他提出來,不過若宮天涯不點頭,他也拿他沒轍。只是他還頗驚訝,他以為宮天涯不會讓他欺負他的新媳婦兒哩。
  
  「這不就是當初說好要報復她的方法,有何心痛?」
  
  「那好。明天叫她向我奉茶,我再伺機打翻熱茶,看能不能燙掉她一層皮。」冥君邊說著惡毒計策,邊偷覷宮天涯的臉色。
  
  好傢夥,面不改色耶!難道是他下的藥還不夠猛嗎?好,再來。
  
  「你到時可別跳出來替她擋呀。 別忘了你說過的,迎她進門只是為了報仇。明天我再安排府裡最潑辣的金花小丫鬟隨身伺候她,包管她沒一天好日子過。」
  
  冥君捕捉到宮天涯蹙動眉峰的稍稍反應,在心裡暗自發笑。
  
  「冥君,不要太過火。」
  
  「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弄死她的。」
  
  「我——」宮天涯還想再說什麼,卻驚覺自己打算替司徒百合求情。
  
  「你什麼?你有更好的主意能淩虐她是不?說出來聽聽呀。」
  
  「沒有。」他滿腦子想的壓根就不是這些。
  
  他想的是……一個姑娘甫嫁入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面臨惡意的拋下,她……是不是正在傷心難過;是不是埋在枕裡哭泣;是不是氣惱著他?
  
  「你不用一直盯著新房,我找人守在外頭了,沒機會讓她趁夜開溜。她呀,插翅也難飛,逃不出咱們的手掌心了。」冥君故意誤解宮天涯的心思。
  
  「冥君,你也討厭司徒百合嗎?」否則手段為何樣樣狠辣?
  
  「討厭倒是還好,不過你恨她嘛,我與你情同兄弟,你的敵人便是我的敵人,我非但不會阻止你惡毒待她,還會在一旁幫忙。」冥君說得很有義氣。
  
  「如果我說,我沒有這麼恨她……」
  
  「呀?你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冥君假裝微醺漏聽,要宮天涯大聲點。
  
  「沒說什麼。」宮天涯卻逃開了。
  
  呿,不誠實。
  
  「你猜猜,她現在是不是正淒慘大哭?畢竟被當成棄婦的苦滋味是很難嘗的吧?」冥君噙著輕快笑聲,像在說著一件多有趣的事情。
  
  宮天涯執杯的手僵直不動,胸口像狠狠挨了一記硬拳,痛得很扎實。
  
  「還是在新房裡砸花瓶洩忿?不過甭煩惱,我今兒個差人將房裡貴重的古玩擺飾全給搬出來,裡頭僅剩幾隻便宜貨,她愛摔就去摔,反正我明早一定會叫她自個兒收拾慘局,她摔越多,明天就要收拾越多。」
  
  宮天涯終於無法按捺,起身走人。
  
  「對了,天涯。」冥君喚住他,「丫鬟在後堂替你收拾了間房,你如果不想與司徒百合同床,就去那兒睡吧,省得你見她心煩,失手一掌劈死她。你放心,我會盡早使計,將她趕到柴房去睡,你很快就能睡回自己房裡了。」
  
  宮天涯沒應聲,人已疾步走了。
  
  冥君再替自己斟杯酒,酒杯抵在帶著微微笑意的唇間。
  
  「我就不相信你還待得祝」
  
  飲下一杯,再斟一杯,舉杯邀明月。
  
  「敬,洞房花燭夜。」
  
  這個洞房花燭夜,可不會孤單哦。
  
  瞧,有人正心疼得緊,趕著去看望親親娘子呢。
  
  ***
  
  沒錯,宮天涯走的方向不是後堂空房,而是喜房。
  
  桌上龍鳳燭仍燃著,將屋裡照得微亮。
  
  宮天涯步履輕巧,動作謹慎,跨進房內。
  
  他的妻。
  
  從今天開始,他有妻子了。
  
  好奇特的感覺……失去了家人,不以為還能再擁有,現在卻真真實實有個結髮妻,睡在他的床上,沾著他的枕,蓋著他的被……
  
  宮天涯在她身邊坐下,她沒有哭,臉上沒有淚痕,地上也沒有砸碎任何一隻花瓶,只有胡亂脫散一地的嫁裳及滾得老遠的珠玉鳳冠。她睡得沈,半張臉蛋埋在軟枕裡,臉上的胭脂末洗,盤梳複雜的髮髻未拆。
  
  他褪下她的鞋,將她露出床外的半截小腿挪回榻上。
  
  「冥君,混蛋……」她嚶嚀咕噥,腦袋轉了個方向,背向他。
  
  從她口中聽到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即使那個男人與他熟到像家人——他還是很難高興。想到她夢裡浮現冥君的臉,他就忍不住要搖醒她,打碎她的夢境。
  
  「宮天涯,大混蛋……」
  
  他伸過去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第一次……
  
  被人罵,還覺得——
  
  有罵到他,真好。
  
  ***
  
  「奉茶?」
  
  司徒百合正坐在銅鏡前,努力將及腰長髮盤梳成婦髻,立於她身旁的丫鬟金花非但沒動手助她,更是冷眼旁觀,甚至看司徒百合失敗時,還會冷笑嘲諷。
  
  不過丫鬟的這些舉動都沒有激怒司徒百合,反倒是丫鬟一句「快趕不上給冥君奉茶的良辰吉時」,讓司徒百合停下梳髻的動作。
  
  「當然。」
  
  「冥君不是下人嗎?」據她大略瞭解,宮天涯的家人在許久之前就殞歿殆盡,而冥君是宮家奴僕之子,在府裡管些事,充其量給他個「管事」職稱好了,也沒道理要她這個堂堂的「夫人」降貴紆尊去給他奉茶吧!
  
  「你最好別在少爺面前這樣說冥君,否則少不了一頓苦頭吃!」金花惡聲惡氣地警告,一點也不尊敬司徒百合這名新任夫人。
  
  宮家的家規是下人比主子大嗎?!
  
  看金花的姿態,八成是受人允諾欺負她,至於是誰允的諾,她不想深究,不想從金花口中聽到宮天涯的名字。雖然她並不會太驚訝,但心裡就是……不舒服。
  
  「你到底梳好了沒?!笨手笨腳的!」
  
  「看不順眼就來幫我梳呀,在一邊動嘴不如動手快吧。」司徒百合擺出「要嘛就過來梳髻,要嘛就甭催,讓我繼續獨自奮戰下去」的嘴臉。
  
  「真受不了你!」金花搶過木篦。「擔誤了時辰,連我都要陪你挨罵!」
  
  「誰叫冥君將我的伴嫁小丫頭給遣走,不然這種事自然有她替我做。」嘖嘖嘖,好痛,這金花是想扯掉她一大絡頭髮嗎?!
  
  「要不是不想讓冥君在大廳上等太久,我才不會動這個手!」哼!她金花是受命來欺侮她,可不是伺候她的。
  
  「不過說實話,你的手好巧哦。」司徒百合看金花三兩下就將她弄塌無數次的婦髻給穩穩盤牢,再加上簡單的珠飾,俐落大方,還真有一點少婦的韻味。
  
  金花被誇得有些怔,頰上飄來淡淡紅雲,但沒因而對司徒百合有好臉色。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當下人是當假的呀?!」她可是憑真本事在當下人的。「好了,走吧走吧,拖拖拉拉的!」
  
  司徒百合讓金花拉著走,宮家對她來說人生地不熟,要是將她隨便丟在園子裡,也足夠讓她迷上半天的路,所以雖然金花拉人的手勁很大很痛,她還是決定不掙開。
  
  終於金花在一棟大宅前停下腳步,司徒百合在金花的催促下跨進宅檻,裡頭冥君和宮天涯已經坐定位,下著棋局,兩人不知是沒發現她來了,抑或是發現了,也當她不存在。
  
  「少爺、冥君,夫人來上茶了。」
  
  「都什麼時辰了?不喝了,叫她明早再來。」冥君拈棋的手揮了揮,架子可大得很。
  
  「你跩什——唔唔——」她的嘴立刻被金花摀住,還來不及踹向冥君的腳更被金花絆祝
  
  「是,我明早會更早喚醒夫人,讓她不誤了奉茶時辰。」
  
  「嗯。」衣袖甩甩,趕人了。
  
  金花將司徒百合拖出大宅。
  
  「你放開我!」司徒百合被金花拖著跑過假山假湖,又繞過好幾個迴廊,終於掙脫金花的箝制。「你幹嘛阻止我教訓他?!」嘴裡一邊說,一邊又準備提著裙擺跑回大宅去補上一腳。
  
  「我怎麼可能讓你對冥君咆哮?!」金花擋在她面前,身子雖嬌小,氣勢卻逼人。
  
  「我是夫人耶!」
  
  「這個家裡,最大的人是冥君!」
  
  「你們當宮天涯死了是不是?!」竟然大刺刺說冥君是府裡最大的人,造反啦?!
  
  「少爺只能排第二,我們只聽冥君的話。」金花理直氣壯。
  
  「你們——」
  
  「你如果想在宮家過好日子,最好多巴結冥君。」金花收回瞪著司徒百合的目光,仰著頸,高傲得不得了,「我明天會提早一個時辰叫醒你,你當心點,別再惹冥君生氣,哼。」
  
  說完,金花扭頭就定,將司徒百合丟在原地,也不指點她東南西北,存心整她。
  
  「有沒有搞錯呀!」司徒百合對著金花的背影跺腳,「我沒叫他來向我請安就很善待他了,還要我早起奉茶給那個跩不隆咚的傢夥喝……你們宮家是有毛病呀!」
  
  她吼得很大聲,可是吼不回金花,她人老早就拐個彎,失去蹤影了。
  
  司徒百合為之氣結,心有不甘地打算自己跑回大宅去教訓冥君,不過興許金花老早就看透她的想法,所以故意將她帶到這處丟棄,也才放心隨司徒百合一個人去闖,司徒百合更當真迷了路,在園子裡繞呀繞、轉呀轉,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鬼地方。
  
  明明大宅就醒目地矗在眼前,卻找不到路通往那兒去。
  
  最後她放棄摸到大宅的奢想,只想找路回新房,但是,好難……
  
  ***
  
  終於回到房裡,是午後的事情。司徒百合累得趴在桌上就睡去,覺得自己彷彿剛瞇眼,又被人叫醒,聽映入眼裡的金花滿口叨叨唸唸,她才知道是隔日天亮。
  
  「我有點餓耶……」司徒百合透過銅鏡,看著那個正齜牙咧嘴扯疼她頭皮的金花。
  
  好像睡過好多頓,肚子好空。
  
  「宮家放飯有固定時間,過了就甭吃,等下一頓。」
  
  「那等一下放飯是什麼時辰?」
  
  「過了。」
  
  「什麼?!」
  
  「我們早膳都吃得特別早,因為大家都起得早。」
  
  「……不能通融一下嗎?」
  
  「少爺和冥君也都是如此。」言下之意是不會為她破戒。
  
  「我以為你會幫我端飯菜過來……」這不是身為夫人的權利嗎?一覺睡醒,桌上應該擺滿五花八樣的精緻膳品,讓她吃到撐,吃到揮手叫金花全撤下去才對呀。
  
  「你想得美,連少爺和冥君都不曾做過這麼離譜的要求!」
  
  「唉。我會盡快去習慣宮家的家訓。」用一頓早膳來換取教訓。
  
  「好了,快快,今天不能再遲,否則冥君又不喝了。」婦髻一梳完,連珠花都沒簪,金花又推她出去。
  
  不過到了大宅,卻撲了空。
  
  「冥君從昨夜就一直發燒,別說出房門了,連榻都沒法下,還喝什麼茶?!」打掃大宅的老頭子提供第一手消息。
  
  「那要不要緊?」金花聽到冥君身體不適,流露在臉蛋上的全是擔心。
  
  「少爺顧了他一夜,燒有些退了,但人沒醒。」
  
  「怎麼會這樣……我去請廚娘熬些補湯,讓冥君補身子。」金花雙眼還蓄著淚,眼眶一片水灩灩,一瞧就知道她對冥君有情。
  
  金花拋下她,慌張往廚房去了,掃地老頭子一路掃掃掃,也掃得不見人影,廳裡又只剩司徒百合,她望著手上的托盤,繪有青竹的杯裡盛著紅棗甜茶,反正也沒人要喝,她就拿它來填肚吧。
  
  咕嚕幾口,甜茶喝個精光,兩顆紅棗也啃得乾淨,要不是因為舌頭不夠長,她還滿想去舔杯底的。
  
  望著陌生的宅第,司徒百合摸摸桌又碰碰畫,想盡快適應這裡,卻又覺得這裡不容她,彷彿她的存在嫌多餘,不存在也無妨。
  
  「嫁人真無趣……」
  
  她輕歎,準備轉身回房,也準備再迷路一個下午,身子一旋,卻見到了宮天涯,她的夫婿。
  
  「夫君早。」看見他,心裡有股氣,她一福完身,人就要閃過他。
  
  她當然氣他!
  
  從嫁進來到今日今時,見到他的次數連一隻手都數得完,而每回見到他時,他都在冥君身邊,眼睜睜看著冥君欺負她而不吭聲。
  
  她也氣自己,氣自己明明就知道他會如此冷淡,心裡……卻還是希望他替她說幾句話,就算幾個字也好。
  
  「慢著。」宮天涯攔住她。
  
  「夫君還有何交代?」真高興她必須佯裝出新婦的羞怯,正好方便她大剌剌低頭不用看他。
  
  「你……還習慣嗎?」
  
  「回夫君,很習慣。」習慣到都知道接下來還會面臨到什麼惡意刁難。
  
  再福身,又閃過他,但也立刻被擋下。
  
  「吃過了嗎?一塊用早膳?」
  
  「早膳不是過了嗎?」
  
  「誰說的?」
  
  「金……原來如此。」司徒百合明白了,金花故意騙她,擺明要餓她一頓。她就說嘛,哪有堂堂一府的夫人吃飯還得照時間來。
  
  不過她倒不怪金花,因為下人的放肆是源自於主人的縱容,他安排金花到她身邊,為的不就是這個?現下假惺惺只是想讓他自己看起來和善些嗎?
  
  「謝夫君,但我不餓。」才不要讓他知道她沒吃,才不要讓他得意餓了她那麼多頓。「如果沒別的事,我想回房去休息了。我明天會乖乖早起,替冥君奉茶。」
  
  雖然司徒百合的態度溫婉合宜,口氣也乖順得體,但宮天涯就是覺得拿發渦對著他的小丫頭正咬牙切齒地咒罵他。
  
  「百合。」
  
  這是他頭一次喚她的閨名,讓司徒百合驚訝地擡起臉蛋,覺得她那總是被自己嫌棄俗氣難聽的名兒頓時悅耳起來,但宮天涯接下來的話又讓她垮下臉。
  
  「要聽冥君的話,不要違逆他。」
  
  司徒百合覺得自己要是力道夠強的話,咬碎兩排貝齒也不是難事!
  
  這傢夥……到底冥君是他的娘子,還是她是他的娘子呀?!偏心也偏得太誇張了吧!
  
  司徒百合,你還在期待他會說什麼安慰你的話嗎?
  
  對!最氣人的是,她真的在期待!所以聽到宮天涯要她好好聽冥君的話時,她心上那股火燒得更旺!
  
  聽聽,他還吩咐她不要違逆冥君,好似多擔心她會不順冥君的意,所以特別來交代她一聲!
  
  「是,夫君。」她咬得連牙根都泛起酸軟的痛。
  
  「冥君不會太過分,他只是貪玩,你別和他硬碰硬。」他深知冥君的性子,和他拚個你死我活對司徒百合佔不了多大好處。
  
  他擔心……她會吃虧。
  
  「謝夫君教誨,就算冥君哪天叫我拿刀自刎,我也會聽話的。」
  
  「冥君不會做這種無理要求。」至少,他不會允許冥君下這種命令。
  
  司徒百合撇撇嘴,似乎是笑,又像是嗔怒扁嘴。「是嗎?那真好。」
  
  那麼,宮天涯是認定冥君叫她奉茶,還有鼓吹宮天涯在洞房花燭夜讓她嘗嘗棄婦滋味都稱得上是「合理要求」囉?!
  
  「回房裡再去睡吧,明天也不用早起奉茶,冥君暫時還無法下床,省得你又撲空。」
  
  「冥君……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整個宮家都敬重他,連你也……」
  
  「冥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拿著五文錢轉身跑開之後,是他即時救我,否則或許我早被野狗叼走。」
  
  宮天涯說得輕描淡寫,但那句話像針般扎入司徒百合的心窩間,那種讓人瑟縮的痛覺,在宮天涯感激冥君之際,也彷彿在責備她的無情,兩者一放在秤上稱量,冥君的地位沈重得讓她無法撼動。
  
  「原來如此……」司徒百合恍然大悟。
  
  救命恩公與見死不救的狠心女人,孰輕孰重一目瞭然。難怪宮天涯要特別叮囑她不能與冥君硬碰硬,對宮天涯來說,冥君當然重要,她只不過是個娶進門來折磨的假妻。
  
  原來呀,在她自始至終以為自己是書裡重要女角兒的同時,實際上卻不過是最最無關緊要的小配角兒,她的存在只是書裡一個可有可無的橋段,刪掉了也不阻礙故事的進行。
  
  那些讀透徹的書籍只教會她,身為女角兒無論命運多悲慘多坎坷,只要忍耐、只要等待,總會守得雲開見月明,卻沒有教她,小配角兒遇到這情況該怎麼辦,是不是再怎麼努力與付出,都不會獲得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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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8:58:38

【第七章】
  
  「聽說她今早又在大廳等著奉茶給我?」
  
  冥君喝著宮天涯端來的湯藥,問出一早從金花口中說來相當幸災樂禍的消息。他半臥在床,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黯淡髮色比日前還要更淺一些,已經接近枯萎的稻黃色。
  
  他的房裡,死氣沈沈,除了濃重的藥湯味,還有揮之不去的闐寂。
  
  「嗯。」
  
  「開始想討好我嗎?才剛進來宮家不到幾天,就知道想過好日子得從我這邊下手?不過我沒這麼好收服,天涯你放心,我與你同仇敵愾,不會背叛你,無論她費盡多少心血,我都會讓她明白『自討沒趣』這四字如何寫。」冥君喝完藥,將碗遞回給宮天涯,也讓宮天涯扶著他躺下,並替他蓋好被子。
  
  「你壓根不打算去喝她這杯茶,是不?」宮天涯佇在他床邊沒走。
  
  原本閉上限的冥君又張眸覷他,慢慢一笑,「對。」
  
  「既然如此,就直接拒絕她,不給她好臉色,何必如此——」
  
  「這才叫欺負呀。我也想瞧瞧她多有耐心,可以每天端杯茶等我去喝等多少次。」冥君頓了頓,「你想替她說情嗎?」
  
  「……」宮天涯沒答腔。
  
  明明就一臉想要為司徒百合說話、明明就一臉心疼得要死、明明就一臉準備為了司徒百合跟他翻臉,還在要什麼沈默呀?!
  
  「我知道你不會替她說話,你那麼討厭她嘛,討厭到根本不想讓她有好日子過,哪可能還會幫她?我想你的意思應該是我一個大男人實在不該跟個小丫頭玩這種迂迴,要就乾乾脆脆和她作對,耍這種小手段是娘們的行徑……我明白,等過幾天我身子舒坦些,也能下床時,我就好好去喝她奉的茶。」他特別強調「好好」這兩字,語氣加重得一點也不好。
  
  「然後拿茶水潑她嗎?」
  
  真瞭解他。「是呀。我不會手下留情,跟她客氣的。」
  
  「冥君!不許你這樣做!」
  
  「為什麼?」冥君反問得很故意,「你娶她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反悔了?捨不得了?」
  
  他就是要逼得宮天涯坦承自己的心意,不讓他以仇恨為糖衣包覆著他早在好些年前就情生意動的事實!
  
  「當然不是,是因為——」
  
  「呀,我知道了!因為你想自己潑她熱茶,對不對?」冥君與宮天涯的默契向來極好,所以這一回他又立刻猜測宮天涯的心,逕自接下宮天涯的語尾,「我怎麼忽略了這點?抱歉抱歉,看我潑她當然比不上你自己潑她來得過癮,好好,我不跟你搶,把這件趣事讓給你,我明天叫金花燒一壺滾燙燙的茶備用。」
  
  「期待得說不出話來嗎?」冥君頑皮地眨眨眼。
  
  「你好好養病吧,我先出去了。」宮天涯放下碗,僵直著背,快步推開冥君房間的門,走出去。
  
  「好像玩得太過分了,有點怕天涯一拳打過來,咳咳……」要不是宮天涯念在交情和恩義,他早不知被轟了幾記硬拳,被打趴在床角吐血。
  
  冥君看著合上的門板,覺得眼皮好沈。
  
  不想再強撐,他閉上眼,嘴裡的輕咳混雜著喃喃自語,「不過做都做了,不能停手,因為再拖下去怕會來不及哩……」
  
  在那之前,他不容許自己睡太沈,不能就這麼睡下,還不是時候。冥君,你只能小睡片刻,只能……小睡……
  
  ***
  
  「我交代過你不用再去奉茶,你是怎麼回事,將我的話當耳邊風嗎?!」宮天涯一踩進新房就先賞司徒百合一頓責備。
  
  司徒百合人平躺在榻上,放開長髮,讓自己躺得舒適,手裡拿著書在讀,見他進來也沒起身,肯將視線挪向他已經很給他面子了。
  
  「在宮家不是一切都聽冥君的嗎?他既然沒有允準我不用去奉茶,我當然只能照辦。」而且明明是他吩咐她要聽冥君的話,她乖乖做了,他卻又指控她,真是讓人無所適從呀。
  
  「你如果去了,只會受罪。」
  
  宮天涯也很驚訝自己一離開冥君的房裡,頭一件事竟是來向她「告密」。他應該和冥君站在同一陣線,就算不苟同冥君的作法,也該冷眼旁觀。可是他卻想也沒多想就立刻來找她,要阻止任何會讓她受傷的可能性。
  
  「哦,你是說冥君會打翻熱茶,藉機燙傷我吧。」司徒百合只是輕淡道。
  
  「你怎麼知道?」宮天涯吃驚地望著她。
  
  「喏。」她捉起枕畔一本書,翻了幾頁再遞給他,「上頭有寫。」
  
  宮天涯大略閱讀幾行,驚訝於書裡當真將冥君的打算全寫出來,他翻回書皮,看到《幽魂淫艷樂無窮》七個大字。他知道這本書,因為冥君曾嚷著要看,所以他差人去買過一整套。他只大概聽說這是淫書,內容火辣露骨,再加上令人臉紅心跳的春宮圖,在銅鴆城裡吹起一股淫艷風潮。
  
  「你既然知道,就該想盡辦法避開,而不是傻乎乎去做!」書上都寫得一清二楚,女角兒被熱水一燙傷,手臂立刻紅腫起水泡,到了夜裡還高燒不退,心裡大受驚嚇,三天三夜下不了床,甚至看到熱茶就滿臉眼淚!
  
  「喏。」她又遞給他第二本書,纖指點了點她要他看的段子。
  
  「彩依自以為手腳伶俐,轉身後翻,躍了三個觔斗,避開熱茶燙身的憾事,孰知這一翻,原先該灑在身上的熱茶竟潑到一旁的寶珠,寶珠吃疼,哭得震天價響,林老頭看了心痛,忙不叠將人抱進懷裡安撫,一時更喝令左右將彩依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宮天涯直覺念出那段文章,再翻回書皮,這次不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但同樣是一本專供人打發時間的雜文。
  
  「嗯,所以想盡辦法避開的下場也沒多好。」
  
  這是她比較完兩本書之後所得到的結論。 被燙一下只是短暫的疼,要是被拖出去打五十大板,那是連躺都不能躺,要坐也無法坐的痛呀!
  
  「如果冥君第一次惡整我就失敗,他一定覺得難堪,會想出更惡毒的方法整治我,倒不如順著他的心意滿足他,這麼一來我吃的苦頭會少一些。」
  
  司徒百合突然放下書,側著身子面向他,水燦眸子瞅住他。
  
  「你是在為我擔心嗎?」所以才急巴巴趕來叫她別去奉茶,別傻傻的讓熱茶潑嗎?
  
  她問,眼眸笑得彎彎的。
  
  宮天涯以為自己會否定,然而這一回他沒有,只是回視著她的笑,看得有些癡。
  
  「就算你心裡沒有這樣想,我也會當你是這種想法。」因為她很會替自己找快樂的理由。她只要假裝他關心她、假裝他擔心她,她就可以支撐下去,讓自己覺得自己不傻,「你不用替我煩惱,我沒那麼嬌弱,不會被熱茶燙一下就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安心吧,我會保護好自己,在不讓冥君失望的情況下,受最小的傷害。」例如明明沒被熱茶潑到,也要在地板上滾半個時辰,發出淒厲慘叫來滿足冥君。
  
  「你如果開口,我可以幫你,你為何不求助?」為什麼不向他哭訴?
  
  「或許,我很害怕自己無助地求你幫忙時,你會拒絕我吧。再說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不要養成自己的依賴心,我會變得更堅強。」她沒說的是——她不認為他會為了她,與救命恩人冥君反目成仇。她有自知之明,也不會想讓他為難。
  
  「你明明看起來像朵嬌嫩的花,應該要人呵護——」
  
  「你有沒有在山野放眼望去看到一大片百合花海的經驗?我們哪,只要有上有水就可以落地生根,你以為我們很柔弱,實際上我們堅強得很,絕崖峭壁上也能開花,不要被我們的外表給騙了。」她以自身比擬花,兩者有著相似的強韌。
  
  「我只知道,你比我想像中任性。」
  
  「不然你本來以為我是嬌滴滴的柔順乖姑娘,好搓捏好欺負,是不?」
  
  「……第一眼的確是這種想法。」
  
  「看走眼了。」她嘿嘿直笑。以貌取人最要不得。
  
  「的確是看走眼。」不過卻不失望。
  
  遠遠見她時,認為她是花,嬌俏美麗,但也楚楚可憐。靠近見她時,她仍是花,卻是朵堅強的花,帶著不服輸也不怯懦的心,在他面前驕傲綻放。
  
  「不過我不承認自己任性哦,我覺得自己還滿乖的。」
  
  「那麼我叫你別去奉茶,你為什麼不聽?」
  
  「因為你再早之前要我乖乖聽冥君的話、不要違逆他呀。」她還是拿宮天涯話堵回去。「況且,我向他奉茶,是非常心甘情願。」
  
  「我以為你應該很生氣。」任憑誰都能看出冥君是想貶低她的地位。
  
  「一開始很生氣,知道他是故意刁難我,給我個下馬威,後來聽你說冥君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就覺得這杯茶,我一定要請他喝。」司徒百合不習慣地捉捉臉頰,「這句話聽起來很虛偽吧?你大概覺得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想騙取你的好感,不過我真的是這麼想。因為沒有救你,這些年我一直很內疚,後悔那時自己沒再多試一會,或許我也能救活你,如果你死掉了,就等於是我親手殺了你一樣……幸好冥君救了你,所以我願意奉茶給他。他救了你,也等於救了我。」
  
  救了宮天涯的生命,救贖了她數年來的歉意折磨。
  
  「想讓你自己好過些?」
  
  「你要這麼說也無所謂,因為這是某部分事實。」她沒什麼好蒙騙他的,也不想狡辯,她確確實實因為宮天涯的存活而大鬆口氣,她從沒忘記自己曾經選擇不救他,也沒忘記當她再度奔回去想尋找他時,面對空無一人的血泊大聲哭泣的自責。
  
  所以她感激冥君,謝謝他救宮天涯,謝謝他讓宮天涯還能出現在她面前,關於這點,她真的滿心感謝。
  
  「你如果是想用這些話來感動我,建議你在頭一句話就打住,後頭的話就別說了。」前頭聽起來還讓人覺得窩心,後頭全數破功。
  
  「我沒有想要感動你,只是誠實說罷了。」她如果想感動他,當然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專挑好聽話講就好。「你要是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她還是繼續看她的書好了,少說少錯。
  
  難得兩人能像現在這樣,一言一答,而且他還擔心著她——她私心這麼認定——氣氛融洽得讓她滿足,她不想破壞它。
  
  宮天涯似乎也沒有離開房間的打算,這裡本該是他的寢室,卻多了一個她,她像合該出現在這裡似的,仰臥在軟榻上,散著長髮,慵懶得宛若這是她的地盤,她是主,他才是客。
  
  「你跟冥君一樣,他也挺愛看這類書。」宮天涯看著滿床散落的書。冥君房裡也時常這樣,連要就寢都得先搬開床上的書才有地方伸腳。
  
  「是哦?」
  
  「他有一整間的房裡都是收藏這些。」每個月搬進那間藏書房的書是以一捆一捆計算。
  
  「真的嗎?」提到書,司徒百合眼睛全亮了起來。一整間房耶!
  
  「想去看看嗎?」
  
  「嗯!」當然想。
  
  「走吧。」
  
  「你要帶我去?冥君不會生氣嗎?」
  
  「偷偷去。」
  
  「原來你也這麼怕冥君哦?」虧他還是宮家的大少爺,卻比不上一名管家。
  
  「說是怕,倒不如說是尊敬。去或不去?」
  
  「當然去!」司徒百合趕快爬起來,隨意將長髮束在腦後。「我好了,走吧走吧。」
  
  做壞事,總是讓人莫名的興奮與緊張……
  
  司徒百合跟著宮天涯偷偷摸摸來到冥君的藏書房,司徒百合一見到驚人藏書,目瞪口呆。
  
  這裡……比紅杏坊還要大!
  
  「竟然有這本!還有這本!這已經絕版好久了!哇——初版的《幽魂淫艷樂無窮》!全套的《芙蓉帳》!這不是……《洞玄子》嗎?還有滿滿一櫃的春宮畫——」司徒百合一進房便像脫韁野馬,停在左邊書櫃前尖叫三聲,再跑到右邊書櫃蹦蹦跳跳,轉個彎又佇在第三櫃沈醉,一旋身又抱著好幾本書磨蹭。
  
  見她開心雀躍,他也覺得順眼。
  
  終於,她繞完整間房,才喘籲籲跑回他身邊。
  
  「快!抱我抱我——」她朝他張開手臂。
  
  宮天涯怔了怔,不懂她為何突然像個娃兒要人抱,他的雙臂卻比他的理智更快聽從她的要求,展臂將她抱在懷裡。
  
  她的身子好嬌小,他輕而易舉便能擒抱滿懷,貼在心窩口的花顏傳來她的溫度和馨香,她的呼吸熱度,透過衣襟,溫暖著他。
  
  司徒百合驀然被填滿在他胸口,她吃了一驚,連雙手該放哪裡都無所適從,傻舉在半空中好半晌,跟著慢慢地、慢慢地貼近他的衣裳,十指緩緩蜷握,絞住他的衣。
  
  她是不太介意讓他繼續抱著啦,她喜歡可以這樣聽見他的心脈鼓動聲音,一下一下強而有力……但是她知道他誤會她的意思了,若是不趕快澄清,他會不會以為她很飢渴又,在這書房裡企圖投懷送抱?
  
  所以即便不捨,她還是扯扯他的衣,紅著芙顏,悶笑道:「不是這種抱法啦……那邊櫃上有一本我一直很想看又沒機會看的書,可它放好高,我拿不到,才想叫你抱我。」
  
  原來她是要這種「抱」,而不是那種「抱」……宮天涯醒悟的同時,也只能冷硬放開她,然後眼神怎麼也不敢落在她臉上,左飄右瞟,沒個定性。
  
  「在那邊。」司徒百合拉著他的手,領他到她想要拿書的那個櫃子,這一次她可不敢再省略了,完整的講道:「抱我上去拿書。」
  
  宮天涯雖然閃避著她的目光,但耳廓子還是泛著淡紅。要不是怕宮天涯惱羞成怒,她真想調侃他一兩句。
  
  這一回宮天涯沒抱錯方法,蹲下身,將她高高抱起。
  
  他起身太突然……差點讓司徒百合失去平衡,只能手忙腳亂地抱著他的腦袋,這一抱,倒是將自己的送到他面前——
  
  司徒百合屏住息、咬住唇,不敢大口吐納,就擔心呼吸會讓胸口的起伏加劇,觸碰到他近在咫尺的鼻尖……
  
  不行,她滿腦子全是《幽魂淫艷樂無窮》的橋段,甚至連他開口提醒她拿書時,她都以為他要吻上她的胸脯——
  
  她鎖住呼吸,小臉漲得越來越紅,不知是肺葉沒有新鮮氣息以供替換,抑或她俯著身子,從這角度覷望他與她的貼合激起了小姑娘的羞澀,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好像都爭先恐後地衝上腦門,臉好燙,彷彿被熱水燙熟。
  
  「你的表情像在催促我吻你。」
  
  「我……我哪有?!」司徒百合被看得發窘,腦子裡一直有聲音在告訴她,捉了書就趕快跳離他的臂彎,可是她無法動彈,不單單是因為他一雙鐵臂牢鎖在她腰際,更因為她不想欺騙自己,她眷戀這個擁抱。
  
  「沒有嗎?」
  
  「……明明是你的表情比較像你想吻我。」她頭低低的,說著話時全是含糊,有點像嘟囔。
  
  他的眼光好炙人,和那日在窟窿大洞吻她時的眼神如出一轍……
  
  宮天涯放鬆了手勁,讓她的身子滑下,卻不是要放她著地,在兩人得以平視彼此時,他又抱緊她,停在兩人鼻眼相對的瞬間。
  
  「或許你是對的,確實是我比較想吻你。」
  
  可是在他噙住她唇畔前的一個眨眼,她轉頭避開了。
  
  「被冥君知道,他會氣得跳腳吧……」雖然,他可能沒有雙腳能支撐起他的蹦蹦跳跳。
  
  宮天涯蹙眉,「與冥君何干?」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就算他在這裡要了她,也不需要經過任何人的允許。
  
  天知道他想著她、見著她時,有多想像現在狠狠抱緊她、狠狠吻住她、狠狠地……與她纏綿糾結。
  
  「你可以跟我坦白無妨,我不會太吃驚的。這種事我也在書裡讀到過,上回讀的那本很好看,我還看到哭哦。我明白真愛的偉大動人,不應該受限於男女——」
  
  「你最好說清楚點。」
  
  「冥君與你……是愛人吧?」她邊說邊偷偷揚睫打量他,生怕他會因為秘密被看穿而腦羞成怒。
  
  倘若不是宮天涯已經準備好會從她那張小嘴聽到驚人的話語,他還真的會被這句指控給嚇傻。
  
  「誰告訴你的?!」
  
  「我看到的。」她有長眼,也有長腦袋。「冥君討厭我的程度,絕非尋常,況且我與他無冤無仇,唯一能解釋他對我的敵意,就是他妒恨我成為你的妻。而你娶我,一方面除了你對我的怨恨,另一方面便是想以我為盾,模糊世人的眼,隱瞞你與他的愛情。你大概是因為他救了你之後,而瘋狂愛上他吧?救命之恩最容易轉變成愛,感覺像自己的一條命是他所賜,情愫便無法扼制地萌芽滋長。」她非常理解地猛點頭。
  
  從洞房花燭那夜,她心裡便生疑惑。冥君來撂話的態度,還有宮天涯半聲不吭也不反抗地隨著冥君出去喝酒時,冥君回眸賞她一抹諷刺兼勝利的笑,擺明就是對待情敵的仇視。
  
  更別提冥君大病數日,宮天涯徹夜不離地看顧他,這種感情,就算是父子都不見得能做得到,所以不能怪她將宮天涯與冥君視為愛侶。
  
  「百合,住口。」
  
  「你不用覺得難堪,我不會對第三個人說。」
  
  「冥君與我情同兄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不要懷疑我。」尤其當她瞇起眼打量著他,好似還不信他的話。
  
  「我不會歧視你的。愛情本來就沒個定論,誰能知道自己愛上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只要你覺得愛得很快樂,他也能回饋你想要的,兩個男人也沒什麼嘛……再說,你們兩個還滿配的,看起來很賞心悅目——」
  
  司徒百合笑著在說,可是越說越小聲,越說越趨於沈默。
  
  胸口有些不舒坦,悶悶的,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可是當她邊笑邊說時,那種不舒服蔓延得更快,讓她不得不害怕自己再繼續說下去,胸口是不是會被撐爆。
  
  「這不是一個娘子該對夫君說的話。」至少當娘子誤會夫君的「性向」時,表現出來的態度不該如此自在。她沒有哭泣沒有質問,反而還誇他跟冥君相配?!
  
  「你有當我是你娘子嗎?」她嫁給他,沒有想過真正的夫與妻,就算她是抱著喜悅的心嫁進宮家,他也不見得以同等心看待她。「應該沒有吧?我們之間不用刻意去假裝這些,我也不會自詡是宮夫人就過問你的私事,我也不是很介意你和冥君——」司徒百合說了—半,又不說了,她揪著衣裙,忍住胸臆的難受。
  
  「再說下去呀。」
  
  她咬咬唇,唇瓣只是蠕了蠕,沒出聲。
  
  「讓我聽聽你還有多少自以為是的蠢念頭。」
  
  「……如果你們需要我替你們掩飾,我也可以配合。反正那類男風書籍裡的女角兒都只是陪襯,偶爾跑出來替兩名男角兒激發激發感情——」
  
  她義氣十足的表白還沒說完,雙唇便被緊緊叼祝
  
  「冥君會……」她好不容易從唇縫擠出三個字,隨即再被堵回來。
  
  「你我之間,與冥君無關。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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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9:01:47

【第八章】
  
  司徒百合整個人像被浸在蜜壇裡,從頭甜蜜到腳。
  
  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
  
  他首度承認她的身份,雖然僅僅短短兩句話,卻讓她差點喜極而泣。
  
  她以為她對他而言,只是禁臠,甚至是仇敵,結果從他口中聽見她不敢奢想的答案,就算他是騙她的,她都甘願。
  
  而昨天,她名副其實成為他的妻,在藏書房裡,從那個吻開始。
  
  她喜歡那種無關恩怨,單純只是夫妻之間親親密密的擁抱。
  
  那一刻,她不是好幾年前掙扎著五文錢重要或是人命重要的小姑娘,他也不是好幾年前奄奄待斃躺在草地上氣若遊絲的半死人,他們只是單純的男人與女人,他吻著她、愛著她,他的手指帶著魔,他的嘴唇帶著火,她像被點燃的乾柴,以為自己會在他手中化為灰燼。
  
  這個男人呵,雖說恨著她,可是又溫柔得不可思議,他強悍的力量沒有傷害她,除了無法避免的痛楚之外,他對她,幾乎是似水一般的柔情。
  
  她好喜歡雙手撫摸著他汗濕的背脊,用指尖感覺他堅硬如石的隆起。
  
  她好喜歡撥開他長髮時,纖纖指節上纏繞著他的髮。
  
  她好喜歡他回抱住她時,那不容她離開及退縮的堅決。
  
  她也好喜歡他故意拿扎人的粗鬚根在她頸間來回,逗笑她。
  
  然後她昏昏沈沈累得不想動時,是他抱著她回到兩人的房間,在貼有鮮紅喜字的床榻上,他又愛了她一回,之後抱著她一塊睡,兩人枕著彼此,彷彿回到窟窿大洞的那天早晨。
  
  那個她打算睡醒之後跟他說豆腐腦真好吃,還想跟他說聲謝謝的早晨……
  
  不過一夜的縱慾,不代表醒來就是前途一片光明,尤其當她睜開眼,看見的不是宮天涯而是等著叫醒她去向冥君奉茶的金花時,她才提醒自己,她始終還站在原地,連一步都還沒跨出去。
  
  「好好好……我起來去奉茶……」司徒百合撐起軟軀,天還沒亮透,昨夜又玩太晚,加加減減算算也沒睡多少時間,身子還很累,也不舒服,但她不拿喬,爬下床梳妝打扮。
  
  「今天冥君說他會到大廳,你放心,你不會再空等。」
  
  「哦……」正躲在屏風後頭套衣裳的司徒百合虛軟應聲。老實說,她比較希望今天冥君還是放她鴿子,至少她在大廳傻等幾個時辰之後就能回房好好補眠。偏偏冥君就挑這個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痛的日子跟她作對,唉。
  
  司徒百合拖著艱辛小碎步,坐在鏡台前,金花已經很順手很習慣地幫她盤髻。
  
  鏡裡的她,臉色仍舊泛著酡紅粉暈,好似夜裡的火熱已經深深燒在骨子裡,無法輕易忘卻。
  
  待打扮好,司徒百合再次被領到大廳,遠遠地,她已經看到冥君的身影,吞下歎氣,她接過一旁婢女遞給她的托盤,娓娓走到冥君面前。
  
  冥君身旁不見宮天涯,倒讓她有些驚訝。
  
  「不用站這麼遠,我今天不會潑你熱茶。」
  
  這麼善良?司徒百合狐疑著,卻也不傻傻的被他和善笑容所拐騙,她還是長長伸著臂,身子離托盤相當遠,為的就是冥君反手潑來熱茶時,她受的傷害能降到最低。
  
  「天涯不在場,我浪費精神潑你做什麼?」冥君沈笑,接過她托盤上的茶杯,送到唇邊輕啜。
  
  要最重要的人在現場,這杯熱茶潑了才有效果,否則他一點也不想過度勞動力量,他最近疲 憊到連手都快舉不起來。
  
  「唔?」司徒百合不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金花,麻煩你。」冥君喚了金花,這回換金花手上捧著茶盤,他對司徒百合道:「你奉我一杯,我還你一碗,禮尚往來。」
  
  司徒百合看著茶盤上那碗黑墨汁般,正竄著熱煙的怪湯,整張俏顏都快皺起來。
  
  好奇怪的味道……
  
  「那是什麼東西?」她不認為此時笑得高深莫測的冥君對她存有什麼好意。
  
  「避妊藥。」
  
  「呃?!」司徒百合瞪大圓眸,不敢相信耳裡聽到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天幹了啥好事。」銳利的目光掃過司徒百合,瞅得她頭皮發麻。
  
  「那……那又不關你的事!」她和宮天涯又不是偷情,有什麼好怕人知道的?!別人家夫妻的閨房私事,憑什麼要他過問?「就算我懷胎,也是喜事,你有什麼資格逼我?!」
  
  「哼哼。」冥君淡淡冷笑,「我是很希望宮家多子多孫,將整個府邸吵得熱熱鬧鬧,不過可不代表那些子孫是從你肚子裡孵出來的。喝吧,省得我叫人押著你喝。」
  
  冥君的行徑完全像個妒恨小妾比他先懷胎的正妻,擺開架勢要解決她肚裡的孽種。就算昨天宮天涯跟她撇清他與冥君的關係,但是憑女性直覺——冥君應該是深愛著宮天涯!
  
  「宮天涯知道你要做這種事嗎?!他允許嗎?!」
  
  「你說呢?」冥君不答反問,卻笑得彷彿在取笑她問了蠢話。
  
  「他不知道,你瞞著他!否則他才不會答應你做這種事!」
  
  「金花,告訴她。」冥君懶得跟司徒百合解釋太多。
  
  「藥是少爺吩咐熬的。」金花誠實道。
  
  「可是他昨天說……」司徒百合還想反駁什麼,心裡有聲音叫她別相信冥君的話,他是在挑撥。
  
  「說什麼都是騙你罷了。男人呀,為了得到女人的身子,有什麼話不能昧著良心說?你還信呀?蠢。」冥君打斷她的話。
  
  司徒百合怔著,冥君的話像刀,字字都朝心窩口砍,她的眼前一片水霧,熱辣辣地灼疼雙眼。
  
  她不相信冥君!她絕不相信他!
  
  一定是冥君想看她痛苦,故意這麼說來傷害她……只要她心裡不好受,他就樂得很,她才不讓他得逞!
  
  宮天涯對她說,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他說話的聲音明明就那麼溫柔又堅定……
  
  雖然她知道宮天涯怨恨她,雖然她知道宮天涯娶她是另有目的,雖然她知道……宮天涯有成千上萬個理由用任何方式打擊她,可是她還是想要相信他對她說的那兩句話,那兩句讓她信心滿滿、覺得未來還是有可能幸福 光明的話!
  
  等待痛楚化成麻痺的抽顫,司徒百合已經流了滿腮的眼淚。
  
  她哭,是因為她沒有自信,那些美好的願景,全是她自己想像的美夢呀!
  
  她果然好蠢好好騙,對吧?他們也是這樣笑看的她嗎?當她昨夜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時,他心裡是不是也在嘲弄著她的憨傻?
  
  他說的話、他做的事、他的溫柔,只是為了在這一刻狠狠羞辱她?
  
  說什麼她是他的妻……原來是欺騙的「欺」!
  
  最可笑的是,她還全盤相信他,真的以為自己對他而言還是稍微有一點存在的意義……
  
  感覺喉頭嚥下了好苦好苦的東西,咕嚕咕嚕不停地下肚,她回過神,自己捧在手上的湯碗已經見底。
  
  「非常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金花,帶夫人回房,免得她迷路。」冥君也沒進一步為難她的打算,見她乖乖飲盡湯藥便點頭放人。
  
  「是。」金花福身,準備將佇在原地僵直發愣的司徒百合帶出大廳,司徒百合死蜷著拳兒,握緊到雙拳微微發顫,眼眶墜下的淚珠沒有斷過。
  
  金花此時也覺得心軟,司徒百合的模樣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她輕推推她,「走吧。」
  
  「金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知道你有話便直說,而且實話實說……你別騙我,那碗藥真的是宮天涯吩咐要我喝下嗎?」司徒百合的聲音有些飄渺,但強撐著平緩。
  
  「是少爺吩咐的,千真萬確。只……」金花尾字還來不及開口說全,冥君正巧輕咳,似乎有意打斷她。
  
  司徒百合聽了,默不作聲,轉身跨出大廳,背影落寞得彷彿被無限的陰霾籠罩。
  
  眼前水濛濛的,模糊了所有景物,她什麼都看不清楚,腳裡踩過多少石階、踏過多少草皮,她都看不見——反正那也不重要,這裡的一草一木對她都是陌生的,當她看得清清楚楚時都會迷路,現在她看不見,還是會迷路。
  
  因為這裡,不是她的家……
  
  「金花,追上去,別讓她出事。」
  
  「是!」金花不敢遲延,慌張追出去。
  
  冥君吐吐舌,「這次不被天涯打到吐血都很難……」
  
  ***
  
  想到司徒百合今早睡在他臂彎裡的酣甜笑容,讓宮天涯覺得一顆心彷彿插了對白翅,輕飄飄的。
  
  身體的銷魂饜足另當別論,真正讓他回味再三,甚至欲罷不能的卻是一種紮實的歸屬感覺。
  
  他以為自己很恨她,但又不盡然,否則他不會眷戀,更不可能滿足。他追逐她好些年,一直只敢站遠遠地看她,當冥君發覺他的異狀時,他又倔強地騙冥君也騙自己——他對她的注意,除恨之外,再無其他。
  
  如果只單純是恨,他不該以她的喜怒哀樂為先,不該她笑時,他也跟著撇揚唇角;不該她哭時,他比她更快嘗到尖銳的刺痛。
  
  就連光想起她,心情也晴朗起來……
  
  宮天涯笑著,有些等不及想見她瞧見他買回來紅糖豆腐腦時的驚喜嘴饞樣。
  
  光是想起她……連呼吸都是甜的。
  
  來到新房,迎接他的,不是新婚媳婦兒的撒嬌廝磨,卻是緊闔的門板,以及貼在門上那一大張警告——宮天涯與狗不得入內!後頭還加上她咬牙切齒的隨筆墨畫像。
  
  一頭霧水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困惑,他還處在昨夜到清晨這段美麗綺夢裡,眼前所見到的又彷彿在說著司徒百合與他誓不兩立。
  
  誓不兩立?
  
  經過昨夜,他不認為兩人有什麼誓不兩立的梁子。雖說rou體關係不代表能輕易化解所有對峙和問題,□它確實加溫了兩人間的某些情愫,讓他與她更親密。
  
  「百合?」他輕敲門板,喚著她。
  
  沈默。
  
  「百合,你在裡面嗎?」
  
  再沈默。
  
  這回宮天涯也不乖乖等她應門,上了閂的薄門板在他眼中並不是阻礙,他拿捏力道,手掌貼在門上,內力一震,門後的木閂被震個粉碎,兩片門板仍是完好如初。
  
  木閂碎裂的聲音引起躺臥床上的人兒回頭,正巧迎向跨檻而入的宮天涯。
  
  「你不識字嗎?:宮天涯與狗不得入內』!」司徒百合從床上跳起,同時一個軟枕狠狠砸向他,宮天涯輕易接住,她又丟來好幾本書,卻阻止不了他往床榻靠近。
  
  「你不要過來!就給我站在桌子那裡——不,花幾後面!」司徒百合再捉不到任何東西丟他,漲紅小臉,氣鼓著雙頰,連吐納都變得濃重。她瞪著他,更喝令他不許走近。
  
  「你怎麼了?」
  
  「不要你管!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更不想看到你的臉!滾出去!」她蜷坐在床角,揮舞著小拳,像只舞動大蝥的蟹,耀武揚威、恫嚇逼人地在驅趕天敵。
  
  宮天涯不是聽話的人,況且她太反常,反常得令人生疑,他不可能在她表現出不同於他所熟識的「司徒百合」當下,還轉身離開。
  
  「別告訴我,你有起床氣。」
  
  「不要過來!」她徒勞無功地吼。
  
  「也別告訴我,你這是害羞的表現。」因為初經人事,所以一早醒來,不知該如何面對昨夜與她裸裎相見的「夫君」?這等女孩子心思他不懂,當然只能全憑猜測。
  
  害羞?!她齜牙咧嘴的模樣叫害羞?!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叫害羞?!
  
  是,她一早醒來確確實實害羞的不敢睜開眼,滿腦子想的是他給予她的一切,他愛她的方式太熱辣,烙在膚上,深入骨髓,她像個好學的學生,將師傅教導的東西再三複習——平時雖讀過不少淫書、看過不少淫畫,對於那些床笫之事她當然懂,也清楚明白,可是單純的「明白」和實際的「體會」還是有天差地別。
  
  那時她憨憨羞羞窩在衾被裡,胡思亂想著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第一個表情——要她大剌剌地拍拍他的肩,說聲「早上好」或是「昨晚辛苦你了」,她又沒大膽到那種程度;要她像只縮頭烏龜躲他個一年半載,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結果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對他說的頭一句話是咆哮,對他做的第一個表情是滿滿怨懟!
  
  「我才不是在害羞!我明明就是生氣!」司徒百合忿忿道。
  
  「我看得出來。」都氣到兩眼火紅了,他再看不明白才真叫遲鈍。「你氣什麼?」氣他昨夜太粗暴,不懂憐香惜玉?還是氣他讓她今早醒來渾身上下像被幾十輛馬車輾壓而過?再不然是氣他沒陪著她一塊睡到醒?
  
  司徒百合扯出僵笑,「你應該心知肚明,何必要我再提醒你一回?我也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宮天涯,我一點也不想替你生孩子,你不稀罕,我也不屑!從今天起,我的房不歡迎你,請滾!」她這次懂禮數多了吧,還加了個「請」字呢。
  
  「你在說什麼?」宮天涯皺起眉。
  
  「不要再裝傻了,我老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對我!我只是……只是一直欺騙自己,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改變你!現在我完全放棄了!你娶我是想讓我不好過,那就請你不要再假裝溫柔,就用對待仇人的方式對待我,至少這樣我還可以真正去恨你,而不是像個傻瓜,沾沾自喜著認為你已經擺脫過去的恩怨!」司徒百合撇開臉蛋,鼻子一紅,酸澀感洶湧蔓延,「要殺要剮都是一刀痛快,別用淩遲人的方式,那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我半個字也聽不懂。」
  
  「你當然什麼都不懂……」
  
  不懂她為什麼反應激烈,不懂她為什麼倍受打擊,不懂她為什麼難過……
  
  「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你在氣什麼。你沒頭沒腦轟我一堆話,又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哀哀怨怨,好歹前因後果也得讓我知道。」
  
  「宮天涯,你真沒擔當!敢做不敢當的小人!」
  
  「這聲小人罵得很響,但我小人在哪?」
  
  一個人最火大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經氣得七竅生煙,對方還是一派無知,那簡直是火上添油!
  
  司徒百合藏不住心裡話,她真的好生氣好生氣,「那碗藥!」這個提示夠明顯了吧?
  
  「藥?我吩咐金花熬的那碗?你喝了嗎?」原來她是嫌藥太苦,難以入喉,才同他發這麼大的脾氣?真是孩子心性。
  
  「你出去!滾出去!」看見宮天涯唇間有笑,司徒百合倍覺委屈,氣得又趕人。要是再趕不走他,她怕自己要在他面前難堪大哭——
  
  「都不是小姑娘了,還會因為藥苦而生氣?你不覺得太小題大作嗎?了不起下回我讓金花拿藥給你時再加上幾塊甜糕,讓你一口藥一口糕,就不覺得苦了。」雖然他滿困惑,之前在窟窿大洞裡,他餵過她喝藥,她可是連聲苦都沒嚷。
  
  「下回?!你想都別想!誰跟你還會有下回!你耳朵聾了嗎?我的房不歡迎你!」司徒百合跳下床來趕他,兩掌推抵在他的胸口,使出最大力量要他離開。
  
  司徒百合推得滿臉通紅,唇兒咬得紅紅的、鼻頭漲得紅紅的,就連眸兒都紅通通的,好可憐。
  
  「你不是不稀罕我生的孩子嗎?那你就不要再碰我,省得你還要叫人花錢去抓藥回來熬!把這裡當成冷宮呀!我沒有你還是會過得很快樂!快走——走呀!」她好不爭氣,吼著吼著,眼淚就率先出賣她,奔流出來,她忿忿擦掉,繼續使勁推他,甚至不顧自己會不會摔個頭破血流,拿整個身子當武器,傾了一大半去推著他,半點也不在乎萬一他心一狠旋身避開,她便會一路摔滾出去。
  
  宮天涯擒握住她的雙腕,不讓她弄傷自己。
  
  「我何時何地說過不稀罕你生的孩子?」現在談這個也太早了吧?!
  
  「你是沒說過,但你做得夠明白了!」命人熬避妊藥這她喝下,她還能如何解讀?最氣人的是,他竟然還能笑著說下回再讓金花拿甜糕給她,一口藥一口嘗甜!
  
  「我又做了什麼?」宮天涯覺得自己一直在問「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問到現在,他仍不清不楚自己在哪一點上犯了錯。
  
  「那碗藥呀!」司徒百合只差沒氣到跳腳。
  
  「好,問題在那碗藥,是不?」宮天涯拉她一併坐下。
  
  司徒百合當然不可能順從,她氣呼呼地像條被人逮住的鱔,還想扭動身體逃開,他輕易便制伏了她的掙扎。「你嫌藥太苦,所以氣我叫人熬給你喝?」
  
  藥苦?她根本不覺得!因為最苦的是那時她嘗到的眼淚!
  
  「我不要讓你抱!」
  
  宮天涯只好加重力道,箝制她的雙臂,將它們交疊在她的胸前,再收緊十指,將她牢牢嵌在胸口。
  
  「藥太苦?嗯?」
  
  「我要跟蘭哥說你欺負我!」
  
  「你沒聽過良藥苦口?」面對她的答非所問,他不以為意,逕自道。
  
  「我要叫一戒把你砍成一塊一塊的!」
  
  「那藥喝了對你身體好,如果你真是因為藥苦跟我翻臉,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宮天涯,你是壞蛋!你比我家蘭哥更壞!畜生!你是畜生!畜生中的畜生!禽獸中的禽獸!養條狗都比養你好!嫁豬也比嫁你好!喪盡天良、沒心沒肝、人神共憤——」罵到後來,司徒百合沒聲音了,腦袋壓得好低,這突來的沈靜像是她罵累在休息,直到灼熱的水珠子滴落宮天涯的手背,幾乎要炙傷他。
  
  宮天涯放開她,仍讓她坐在腿上,將她轉向自己,發現司徒百合雖沒有哭出聲,也好倔強地死咬住唇,但芙蓉一般的臉已經哭花,豆大的淚珠從緊闔的眼縫不斷擠出墜下。
  
  即便宮天涯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但讓她邊指控邊哭成這模樣,他當然是錯無可逭!
  
  女人哭得梨花帶淚有何美?他的百合笑時最好看,瞧她眉兒眼兒都因為唇邊的笑靨而輕舞飛揚,絕非雙腮掛著淚珠足以比擬。
  
  「百合——」
  
  「我要叫蘭哥來接我回家……我不要嫁給你了……你去叫蘭哥來接我……」她像個玩棋輸了的孩子,弄亂了棋盤就要當一切都不算數。
  
  「你休想!」
  
  「蘭哥……」嗚嗚。
  
  「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他將她輕輕撫慰在懷間,她還想掙開,他耐心十足,不放棄地再抱緊她,司徒百合的掙扎幅度逐漸變弱,最終完全放棄,螓首靠在他肩上,仍不停哭顫。
  
  「那碗藥……」她抽噎著。
  
  又是這個答案,唉。「藥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你為什麼不要我生的孩子?我、我想要呀……」
  
  她原先還沒想到這一層,她還好年輕,甫為人妻都尚未適應,提生孩子似乎過早,若非宮天涯讓人熬藥,她壓根不會注意這種事。
  
  可是當她喝下那碗藥,她心裡好苦好苦,一想到他不要她為他生兒育女,一顆心幾乎要崩裂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難受,他不會待她好,她明白;他不會疼寵她,她瞭解。在這種互有疙瘩的情況下,若有孕,絕對不是值得賀喜之事,防範未然才是明智之舉,省得肚子裡真的有了孩子,還得費神打胎,反而更傷身。但她阻止不了哭泣,他的舉動比直接無情刺她一刀還要更痛……
  
  「倘若你有孩子,我當然要。你胡說什麼呢?」
  
  司徒百合淚花朦朧,被水霧佔滿的眸子哭得無法睜開。
  
  「那……那你為什麼叫人熬避妊藥給我喝?」
  
  宮天涯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應該說,他終於知道差錯是出在哪裡了。
  
  冥君!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3:35

【第九章】
  
  「我哪知道那種藥味是補藥而非避妊藥?我以為你是打算玩玩她便罷,當然會直覺誤認你不安好心眼呀,咳咳咳……」
  
  始作俑者以衣袖半掩著嘴,撕心裂怖的病弱咳嗽間,還不忘為自己的清白辯護脫罪。
  
  「既然你不確定,就不要誤導她——」
  
  「咳咳咳咳……」綿長的嗽聲立刻打斷興師問罪。
  
  宮天涯捺著性子,等到嗽聲停止。「你想也知道,她會如何誤會——」
  
  「咳咳咳咳咳……」再來。
  
  宮天涯遞上止咳的藥茶,舒緩劇咳過後喉頭的疼痛。「況且你不確定那是什麼藥,又為什麼要肯定地說是避妊——」
  
  「咳咳咳咳咳咳……」這次的咳嗽持續了良久良久,都快咳成一支曲兒了。
  
  宮天涯認識冥君不是一天兩天,當然清楚冥君的性子和手段,假使他繼續責備冥君,冥君也不會退讓,繼續用嗽聲與他對抗。
  
  在這種較勁上,宮天涯永遠是輸家。
  
  「罷了。」宮天涯總是只能無力歎息,要罵也罵不盡興。
  
  他對於冥君的吞忍,有絕大部分也是對於冥君的一份救命之恩及深深歉疚。
  
  咳嗽聲也中止得恰恰好,冥君緩緩將藥茶喝光,潤潤喉。
  
  「不過……天涯呀,我們不是打算很快就要休掉她嗎?要是她真懷孕,那就麻煩了。為了省事,把補藥換成避妊藥比較好。萬一鬧出『人命』,要收拾善後更費勁。」冥君體貼建議。
  
  「我沒打算休掉她。她進了宮家門,就是宮家人。」
  
  「哦?」要坦白愛意了嗎?真讓人期待。
  
  「就算她真懷孕,那孩子我要。」
  
  「可是你明明就很氣她那時對你的見死不救呀……從仇人肚裡生出來的小仇人,你會疼嗎?我先說哦,我不會。」
  
  宮天涯先是沈默,無聲的模樣讓人瞧不出端倪,待再開口,卻不是回答冥君會不會疼愛那孩子的問題——
  
  「冥君,但是我沒死成,我還活著。」
  
  「所以?」冥君等著他接話。
  
  宮天涯凝覷冥君,迎向他興然的目光,這一次他沒有避開。
  
  「所以我有什麼權利恨她?」
  
  對,這些日子,他反覆思索著這句話。
  
  司徒百合做錯了什麼?
  
  她只不過是沒救他罷了。
  
  他身上的重創,不是拜她所賜,更完全與她無關。那時發現他倒臥血泊中的她還心慌慌地拉了個大夫來救人,銀鈴可愛的嗓追在大夫左右,不斷詢問——你能不能救活他?能不能?能不能?
  
  那時他半昏半厥,好幾回都是讓她的聲音給喚回來。她除了吵大夫之外,第二句最頻繁在他耳邊嚷的便是——你別死呀!不可以閉上眼,醒醒!快醒醒!
  
  她的焦急呼喚,扯住了他的魂魄。在他以為自己就要被牛頭馬面勾走魂魄時,是她一次次喚著,要他醒過來,要他看著她,小掌在他沒傷的左頰拍得響亮,他才沒走,才沒斷氣。
  
  她後來放棄,是因為大夫明明白白告訴她,他沒有救了,再努力,也只是徒費工夫及金錢。換成是他,他都不一定會盡力去搶救一個連大夫都宣告死定了的活屍,憑什麼卻要她做到?
  
  再說,她如果真將他扛回家去醫治,那才真的害死他。連冥君都必須賠上所有才能救回他,區區一個黃毛小丫頭,又能做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醒悟,還是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想法,只知道當自己這麼想,對著她笑時,不用再逼著告誡自己要恨她;抱著她時,不用硬將自己留在那時的恩怨裡。
  
  單純寵著、理所當然疼著,原來是一件比呼吸更簡單的事情。
  
  聽到宮天涯的話,冥君輕聲笑了。他還以為這魯鈍的傢夥還要花多少年才能想清楚這個事實哩,幸好他終於覺醒,比他預估的時間早一些……他還以為自己還得多撐幾年才能聽見宮天涯的領悟。
  
  「是呀,你有什麼權利恨她?又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有副熱忱助人的好心腸。以我為例,倘若受傷瀕死的人不是你,我也不會盡力去救。這叫沒良心嗎?同理,她的見死不救只不過是一種選擇,而她的選擇讓你不快罷了。」冥君這回倒是站在司徒百合那邊,他推著木輪椅,來到宮天涯身畔,口氣悠哉,「我知道你其實滿希望昏迷個把月後睜開眼,發現自己渾身纏著傷藥,床畔坐著衣不解帶看顧你的司徒百合,可惜看到的人只有我……所以說憤怒倒不如說失望。如果她真的救了你,你就可以大方跟她道謝,甚至不顧她的年齡小,直接拿報恩的藉口當令箭,『以身相許』將她娶進門。可惜她沒有,而你那聲謝既說不出口,又沒理由以身相許,如果不恨她,你們壓根就毫無瓜葛,所以就恨吧,恨到時常把她掛在嘴上,三不五時還悄悄躍到她家宅頂去看看她的近況……你喜歡欺騙自己是因為恨她才注意她,那也無妨,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騙不了人的。」
  
  「你從多早之前就有這種想法?」宮天涯問,表情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你第五次在我面前提到『司徒百合』這個人名時,我就這麼想了。」
  
  哪個仇人曾讓天涯如此「念念不忘」?就連在他臉上砍下一刀的那傢夥都不曾。
  
  原來那麼早之前,冥君就看透了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心思,而他卻在多年的多年之後,才隱約探索到自己的本意……
  
  原來在他企圖拿仇恨來掩飾想去見她的渴望時,冥君老早就在看著笑話,看他自欺欺人……難怪好幾回冥君都意有所指地笑他遲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在局裡,陷於迷霧,看不清真實,一再告訴自己前方有斷崖,便害怕地裹足不前,殊不知前方是康莊大道,只要跨出步伐,就能衝破迷霧。他的遲鈍讓自己原地踏步,甚至讓自己偏離出口更遠。
  
  宮天涯緩步離開了冥君的房,心情宛如萬里無雲的晴朗蒼穹。
  
  他解開了囹圄,走出了禁錮,如果「恨」是他能擁有她的藉口,那麼她已經真真切切屬於了他,這個「恨」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他毋需為難自己,也為難了她。
  
  他承認,娶她,只是因為喜愛她、想要她,心口的位置已經為她保留了好久好久……
  
  越過小橋流水,撫波綠柳,宮天涯在石階邊瞧見了坐著讀書的司徒百合,他的妻。
  
  他胸口暖熱,注視她良久,沒出聲吵她,定定地將她嬌俏的身影納入眼裡。
  
  其實,要坦白愛上一個人並不困難,一旦坦白了,心裡的喜悅被如獸一般奔竄而出,再也無法擒阻。
  
  後來是司徒百合察覺到他的目光,轉身發覺了他,與他回視,也被他瞧窘瞧羞,挪了個位置,素荑拍拍身邊,要他坐過來。
  
  宮天涯噙著淡笑,順了她的意思,與她一併坐在石階上。
  
  「你真的跑去罵冥君嗎?」司徒百合合上手裡的《幽魂淫艷樂無窮》。事實上她也沒太多心思和閒情去讀任何字句。她並不樂於見到他為了她與冥君反目——雖然她也不認為自己有那麼重的份量和影響力。
  
  「我從沒罵贏過他。」宮天涯坦言。罵是去罵了,但無功而返,請見諒。
  
  「我想也是。他看起來比較伶牙俐齒。」她並不驚訝宮天涯的慘敗。 宮天涯與冥君相較,絕對是不善言詞的那一方。
  
  司徒百合頓了頓,聲量轉小,「你不要再去跟他吵這種小事,你向我解釋清楚就好,我信你就行,反正不關冥君的事……我們夫妻間的事,我們兩個人處理就好……」
  
  那時,宮天涯聽到她哭泣質問為什麼要讓她喝避妊藥,他臉色陰寒地撂下一句「我以我的性命做擔 保,那是補藥!」人便衝殺出去,讓她連阻止也來不及,想追上去又在拐了幾個彎之後迷路,真是……
  
  其實,聽到他的保證,她已經信了他大半。她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痛毆冥君一頓,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冥君的道歉——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心誠意。
  
  這個不解風情的笨相公,要是他不急著衝出去找人算帳,說不定他和她還有更多時間可以抱在一塊,玩玩書裡的那種肉麻段子——
  
  我此生只愛你一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以對天下人無情,獨獨對你不行!你這個小壞蛋,小魔鬼,你到底是怎麼把我變成這副模樣的?你怎麼能?怎麼能?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我壞,是我不好,是我誤會你,我該打——
  
  你不要傷害自己!打你等同於打我,我會比你更痛!
  
  夫君……
  
  娘子……
  
  那份愛意,將隨兩人互訴的情意,天長地久。
  
  全書完。
  
  偏偏她的笨相公,覺得找冥君問清真相,比與她耳鬢廝磨更重要。
  
  「你真的願意相信我?」
  
  「嗯,沒什麼好懷疑的。」尤其是他聽到「避妊藥」三字時,表情比她更震驚,那是裝不出來的。
  
  「我甚至還沒認真解釋。」
  
  「有呀,你說了,你以性命擔 保,那是補藥。」
  
  「就這樣?」這也算解釋?他以為她想聽的「解釋」不該只有短短一句話。
  
  「這不就是最重要的答案嗎?」司徒百合想到身旁還有一盤青果子,拿了兩顆在衣上擦擦,遞一顆給宮天涯。「知道不是你的授意,對我而言就足夠了。」她會哭,也只是為了他,既然與他無關,她當然也就釋懷,難道要她痛哭家裡有個冥君跟她作對嗎?太浪費眼淚了。
  
  「上回我瞧見府裡一名長工和丫鬟吵嘴,那名丫鬟後來哭了,長工總共在她身邊說了兩百七十一句的好話,費時整整一個時辰才讓丫鬟破涕為笑。相較起來,你太容易放我過關。」宮天涯接過青果子。
  
  「你真閒耶,還去數別人的情話。」連兩百七十一句都數出來。
  
  「我只是很好奇情人間都吵些什麼。」宮天涯咬一口青果子,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吐出果肉。「這顆果子根本還沒熟,又酸又澀的。」才說完,卻看見司徒百合已經啃掉大半,她手裡那顆青果子,看起來不會比他的甜多少。「百合,別吃了,這根本不能入口。」
  
  「還好吧,我覺得比昨天的甜一點。」她又咬一口,剩下的一半被他拿去嘗,同樣酸澀難吃。
  
  「這樣叫還好?用肉眼都能看出它滋味不好。哪裡偷摘來的果子?」
  
  「金花給我的。」每天都有一大盤——全都是沒熟的。她又不笨,當然知道又是冥君的欺淩,她也不以為意——他敢吩咐人拿來,她就敢吃,賭一口傲氣。
  
  宮天涯也明白了,憑金花一個慧黠的懂事丫鬟,哪可能會不清楚這一整盤青果子根本就不能吃?如此劣等的欺負手段實在是很難看。
  
  「我會去跟金花說,以後她膽敢再這麼以下犯上,我就遣了她。」
  
  「我不介意這種小事啦,你也甭多生事。在這個地方,任何人欺負我,我都可以無動於衷,就是你不行。要是青果子是你拿給我吃的,我會生氣會難過,可是不是你,我不在意,真的。」司徒百合拿回青果子,笑笑地把玩它,真不以為意地繼續品嚐。
  
  沒有人可以掌握她的喜怒,她不會為了不重要的人而笑,也不會為了不重要的人而哭。她的笑容和眼淚,都只願意給予她重視的那個人。
  
  「我不會這樣對你,絕對不會。」他握住她的手,在她以為他是要拿走她手上的澀果子時,他卻是執起她的手,輕擱在唇間。
  
  「你的這句話,是繼那回你說你高興娶我,還有承認我是你的妻之後,我最喜歡的一句甜言蜜語。」司徒百合笑得清脆,腦袋朝他肩頭枕著。
  
  兩人並肩坐著,這動作既不煽情也不媚惑,然而相依的影子在兩人身後拉得好長好長,幾乎完全纏綿交疊在一塊。
  
  那一天,他與她,合力將一大盤的青澀果子給啃個精光,誰也沒再嫌果子酸,因為果子再酸,心都是甜絲絲的……
  
  ***
  
  再度得到冥君的「召喚」,司徒百合心裡雖有嘀咕,倒也不反抗,讓金花將她帶到帳房,她想瞧瞧冥君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
  
  宮家沒有虐媳成癮的惡婆婆,也沒有善妒欺人的大老婆,更沒有爭風吃醋耍心機的妖艷小愛妾,因為這三者全數融和在一塊,形成一個共生體——冥君。
  
  但自從得到宮天涯的保證,她像吃了幾十顆定心丸,變得更勇敢更無畏,彷彿再沒人能打倒她,讓她面前冥君時,能更擡頭挺胸。
  
  「你來啦。」冥君一見她,就先露出笑容。
  
  「你找我有什麼事?」早上奉茶時,他沒做啥挑釁動作,也乖乖灌完茶,更沒有為難她,放她回房繼續補眠;現在又找她,是想趁宮天涯不在之際,再好好玩弄她嗎?
  
  「不用這麼怕我,一個殘廢能對你做出多過分的事?」冥君自嘲地笑,似乎是想舒緩她的防備,「聽說你也愛讀書,識字當然是不成問題吧?」
  
  「嗯。」
  
  「那好,我有些好書想推薦給你。」冥君笑得眼都瞇起來了。
  
  「真的嗎?什麼好書?」同為愛書人,一提到書,司徒百合的戒心自然減少數分。
  
  「那邊那一疊。」冥君擡手,指指桌上。
  
  「那麼多呀?」司徒百合雀躍去翻,才看到書皮就塌下笑顏。
  
  帳冊一,南二巷分行。
  
  帳冊二,北一巷分行。
  
  帳冊三,西四巷分行。
  
  帳冊四,金雁城東巷分行。
  
  帳冊五,銀鳶城南巷分行。
  
  還有下頭整疊堆積起來的幾十本,她不會蠢到認為可以在下頭翻到《幽魂淫艷樂無窮》那類的曠世巨作。
  
  「帳冊?」
  
  「嗯哼。」冥君涼涼哉哉喝他的養身茶。
  
  「這是什麼意思?」
  
  冥君一副「你怎麼會問這麼好笑的蠢問題」的樣子,「讀呀!難不成叫你一本一本吃下肚嗎?」他沒這麼壞啦。
  
  「為什麼要讀帳冊?」
  
  「這種話怎麼可以從宮家夫人嘴裡說出來?你嫁進來,難道不用瞭解宮家在做什麼事業?難道你只想每天吃喝拉撒、混吃等死,以為多養你一張嘴,我們宮家沒多大開銷嗎?你好意思啥事都不做,就讓眾人供養你嗎?」
  
  說得真理直氣壯,她倒覺得這是冥君整她的另一種手段。
  
  「好,我汗顏、我內疚、我不好意思,我會讀完這些帳冊的。」憑她一目十行的好本領,這些帳冊花不了她太大功夫。
  
  「我忘了說,每本帳冊裡,我都改了些數字,把它們找出來。」冥君惡意地笑。
  
  果然是刁難。但她不退縮,接下他的戰帖,「沒問題。」放馬過來吧!
  
  「你可以使用那張桌,筆硯及算盤都備好了,開始吧。」
  
  司徒百合落坐,翻開帳簿,先大略看一遍,又拿來第二本,同樣是快速翻閱。
  
  原來宮家是茶商,經營的是茶葉買賣,經手的茶種十根指頭數不完——西湖龍井茶、四川蒙頂茶、常州陽羨、湖州顧渚紫筍、江蘇洞庭碧螺春茶、六安瓜片、平水珠茶、祁紅、滇紅、江山綠牡丹茶、白毫銀針等等,茶價由最一般的幾兩到最貴的幾萬兩都有。
  
  飲茶風氣在金雁、銀鳶、銅鴆、鐵鵬四城都相當興盛,光司徒家所在的那條大街上,茶館茶坊隨便算算也有四、五家,更遑論整個銅鴆城的實際數量。而宮家交易的對象,便是這些數不清的茶館茶坊,每筆往來都是幾十斤幾百斤,帳冊上的數字也大得驚人。
  
  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她還以為宮家幹的勾當不會太光明磊落哩。
  
  沒辦法,他們司徒家做的也不是正當生意,當然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直到司徒百合翻完四本帳冊,才從頭一本開始逐筆檢視。
  
  她可不是養在深閨只會撲蝴蝶逗蛐蛐的柔姑娘,當年司徒書肆剛起步時,鋪子裡只有她與蘭哥兩人,她年紀小小就管過帳,也與紙商擦腰對吵過,更曾無師自通做過雕版與坊刻,還昧著良心跟她家蘭哥幹起盜印書籍的勾當,所以看帳簿這等小事真的難不倒她。她之前先大概翻翻四本帳冊,是想先明白茶種與茶價,等到熟記了,再從最前頭查起,上手的速度會快許多。
  
  她查完第一冊,是半個時辰後的事……她舒展四肢,動動因為太專注而僵直的頸肌,掄著粉拳在肩上敲呀敲,發覺冥君在一旁已經睡著了。
  
  「這傢夥,真好命。」司徒百合咕噥埋怨,想趁他睡熟時偷偷在他臉上畫幾筆,不過後來還是作罷。誰說千萬別惹凶女人?凶男人最好也敬而遠之,省得他報復回來,害她皮疼。
  
  「算了,看在你救我夫君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她故作寬宏大量,心裡也真的存在著對冥君的謝意,否則她真要反抗,他不見得能討得了好。
  
  司徒百合替冥君拾起一半滑落地面、一半還掛在他膝上的暖巾,替他重新蓋妥。
  
  好——繼續和其他帳冊奮戰!
  
  司徒百合深吸口氣,坐回桌前啃第二本,北一巷分行的帳目。
  
  一直到她看完大半疊帳本,冥君都沒睡醒。她肚子有些餓了,想想也該好好休息順便吃點什麼……她是可以自己偷偷溜去找吃的,不過就怕她走出了帳房,要再回來得迷路迷上好久,到時要不被冥君發現才見鬼哩!
  
  「冥君——」她搖搖冥君,他沒反應;她加重力道,幾乎是將他當成沙袋左右搖晃,冥君也只是隨著她的晃動而晃動,當她停下手,冥君的腦袋又垂回原樣。
  
  當真睡得這麼沈嗎?
  
  「冥君,冥君!」這回她改用大音量在他耳邊嚷嚷,最後還偷偷擰他一把。
  
  「……嗯?」冥君皺著眉醒了,但好半響還睜不開眼睛。
  
  「你睡很久了。真這麼累,要不要叫金花推你回房去睡?」
  
  冥君瞇著好不容易費力睜破的眼縫,目光還沒辦法凝聚在司徒百合臉上,他擡起手,壓按額穴,良久才得以慢慢完全張開眼。
  
  「……是你叫醒我的?」
  
  「對呀。我看完一半的帳本,想找些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什麼?」看他一副瘦模樣,好像風一來,他就會被呼呼吹跑,比紙鳶飛得還高還遠。
  
  「什麼時辰了?」他揉揉眼,
  
  「不清楚,日頭下山了,天開始黑了。」她也看帳看到忘了時辰。
  
  「你看完一半了?」這麼厲害?他還以為她看完一本少說要三個時辰。
  
  司徒百合很驕傲地點頭,等待冥君的驚訝讚美及無限敬佩。
  
  「去年九月初七,金雁城分行,碧螺春茶,最大宗買家,買進多少?價格多少?」冥君問得來勢洶洶,殺得司徒百合措手不及。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金雁城,呃……好像是林莊茶樓?不不不,九州茶館,又好像是什麼王府的……」司徒百合完全不確定,腦子裡讀進太多鋪子名,有些相似到同音不同字,再加上光茶名她都還不能完整背起,哪來這麼高段的本領。
  
  「九月初七,金雁城梅莊,買進十三斤,一斤價格五百兩。」冥君冷冷撇唇。
  
  「是這樣嗎?隨口誆我的吧?」司徒百合懷疑挑眉,在冥君眼神默許下,她拿了金雁城分行的帳冊,翻到九月初七的帳目,「……你猜對了耶!」
  
  「誰同你說我是用猜的?我看你才是胡亂翻翻,隨手撥幾顆算盤珠子,再亂畫兩三筆,就當自己讀透帳目了吧?!」冥君銳利地瞪著她,下達冷酷無情的命令,「從第一本重新讀起!」
  
  「哪有這種事呀!誰可以像你這麼變態,把哪一天的哪筆交易全記下來,九月初七有多少筆進帳,還得分每個城每個分行——」分明就是要為難她!
  
  「我給你兩天時間,到時我會抽著問,你只要答錯,就有苦頭吃了。」冥君不理睬她的吠狺,逕自決定道。
  
  「你——」
  
  「還是你要哭著求饒,或向天涯告狀?」
  
  「誰要哭著向你求饒呀?告狀?!我司徒百合才不做這麼窩囊的事!」司徒百合被激得怒火中燒,雙拳一握,也握住了她的滿腔憤慨,想也不多想就吼回去。
  
  「那好,兩天後,這個地方,我等你。」挑釁。
  
  「誰、怕、誰!」回嘴。
  
  戰火,從此點燃。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3:59

【第十章】
  
  兩天後,同一地點,同一時辰,同樣兩個人。
  
  「八月十一,買廬山雲霧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記的帳,買方是誰,買價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買價五萬。」
  
  冷眸瞟來,「四月初四,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少的茶種?茶價?」
  
  「嘿嘿,鳳凰單橫茶,半斤,茶價兩千兩,曲府派人買的。」
  
  「我問誰買的了嗎?多嘴什麼?」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舉這麼高幹啥?」
  
  「我看了帳,心裡有疑問。」
  
  「問吧。」
  
  「官府不是頒布榷稅律法,不允私販茶葉,私自賣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罰錢一百文,並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處罰,後來的律法更苛——私下賣茶三次,數量在三百斤以上皆處死刑……咱們家的帳本隨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難道我們官商有所掛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賣茶嗎?」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時她喝茶,嘴也挑,但從不曾瞭解茶的買賣竟受官府限制。
  
  「咱們做的是陰的,雖說大概也陰到連官府只能睜隻眼閉只眼……你沒有發覺帳目的最後一頁,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頂茶是送給官去了嗎?」
  
  「賄賂!」
  
  「而且這百斤的蒙頂茶,是天涯負責送的。」冥君沈沈一笑。
  
  「賄賂加威脅!」叫一個面目兇惡的人去送賄禮,明擺著他們宮家能討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願意,眾人皆為友,若不願,扯破臉來,官府不見得能繼續高枕無憂。
  
  「你很聰明。」
  
  「因為我娘家也是做陰的。」好熟悉的罪惡感吶……原來不管她嫁前與嫁後,都無法金盆洗手做個善良老百姓。
  
  「我知道,你們是盜印商嘛。」
  
  「你怎麼知道?!」
  
  「我差人上你們家去買過《幽魂淫艷樂無窮》,與先前友人從銀鳶城帶回來送我的那套有點差別——不過是非常非常小的差別,有個錯字被改過來了。」再說,以宮天涯對她的重視,她有什麼消息不會透過宮天涯嘴裡說給他知道?笨。「好了,問夠了沒?繼續。」
  
  「哦。」
  
  「南巷沈靜書茶館,向來都買哪些茶,買多少,一年下來從他們身上我們剝下多少銀兩?」
  
  司徒百合一怔,「還、還有這種問法哦?!我只背一天一天的帳……」
  
  冥君笑瞇了眼,彷彿無限寬容,但那張嘴裡吐出來的話就偏偏不一樣,「那好,重新讀。」
  
  「又要重新讀?!我這輩子看一本書也沒看過如此多回,就算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也一樣——」
  
  「兩天後,我在這裡再等你。」撂完話,冥君又推著木輪椅掉頭走了。
  
  「你真以為讀帳冊很有趣是不是?你以為帳冊裡的六安瓜片和雙井茶會在床榻上交相纏綿,演出活春宮來讓人看得入迷是不是?一直叫我重新讀重新讀!」
  
  「六安瓜片如果會和雙井茶演出活春宮,那倒真稀奇。」宮天涯在房裡沒找到司徒百合,金花說她讓冥君喚去帳房,他旋身往帳房來,一進門,就聽到她在吠。
  
  「你回來啦。」司徒百合迎向他,原先臉上對冥君的不滿立刻收拾打包好。她不想讓宮天涯夾在兩人之間難做人,冥君為難她,她也有本領推回去,犯不著要宮天涯湊一腳。
  
  「在跟冥君吵架?」
  
  「才不哩,跟他吵架不好玩,讓人覺得我在欺負一個病人似的。」她將宮天涯推到椅上坐,把金花方才送來孝敬冥君的好茶借花獻佛地遞給宮天涯,「他病奄奄的,有時進到帳房,瞧見他睡著,看起來都有點怕怕的。」
  
  怕什麼,宮天涯不用問,因為好些回他看到冥君熟睡的模樣,就像完全停了呼吸,越來越難叫醒,可是又不敢不叫,怕不喚醒他,他就真的一路睡到死。
  
  「要不要找大夫來看他?」
  
  「都瞧遍了。」他怎麼可能棄救命恩人於不顧。
  
  「我看他每天喝補藥像在喝水一樣,可是沒看他長過半點肉。」瘦得像根竹竿子。「冥君生的是什麼病?」
  
  「大夫說,他的五臟六腑都有傷。」宮天涯只簡單這麼說,他不願意在司徒百合面前提太多,因為若提了冥君的傷是為救治他而來,這小丫頭又要算她自己一份錯了,她定會認為是她當初見死不救,才會害得冥君必須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她只知道冥君救了他,卻不知道冥君是用什麼方法救下他的命。
  
  「為什麼有傷?」司徒百合還是好奇問了。
  
  宮天涯沒說,只是拍拍她的手背,淡淡地掩飾苦笑。
  
  這舉動,司徒百合懂了,他的無言,已經說得夠多了。
  
  「我聽說銀鳶城有個大夫,醫術好像不差,去請他來好不?」
  
  「嗯。」宮天涯點頭。他沒明說,那個大夫在幾年前就讓他們請來過,只是他並沒有帶來神跡。
  
  「還有,好些年前,不知在哪個地方,有個銀髮神醫,我們讓人去尋,只要有出現他蹤跡的地方,都讓人去找,把他找來替冥君看病好不?」
  
  「當然好。」關於這個銀髮神醫,恐怕只是傳言吧……
  
  「看在冥君這麼偉大的份上,我以後都不跟他頂嘴就是了。我想他要是不動氣,對身子比較好哦?」
  
  「你有這個心意,他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我覺得他還是很不喜歡我,不然……我先回娘家一陣子,讓他眼不見為淨,你說如何?」只要眼睛看不見討人心煩的傢夥,他一定可以心寬體胖,最有助於調養身子。
  
  「別胡說了,我現在倒覺得冥君挺喜歡你的,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多時間跟你待在帳房裡。」害他要找人都得先問清楚冥君人在哪裡。
  
  「哎呀呀,好酸哦……哪裡來的酸味,誰打翻醋罈子了?」司徒百合作勢在四周嗅呀嗅,最後嗅到他身上,仰著笑臉,大眼活靈靈瞅人的模樣好可愛。「你是吃醋我跟冥君獨處,還是吃醋冥君跟我獨處呀?」
  
  「這兩個有什麼差別嗎?」
  
  「有呀。前頭那個是你嫌我霸佔了冥君,讓你們不能盡情培養兄弟感情,後頭那個是你嫌冥君霸佔我,讓我們夫妻不能享受閨房之樂,當然差別很大囉。」尤其「兄弟感情」這四字,她說得多出力呀。
  
  「你還誤會這件事嗎?」誤會他與冥君的關係?
  
  然而他在她臉上沒有看到任何懷疑和質聞,這丫頭只是貪玩,只是想鬥鬥嘴來增進他向來不太熟悉的夫妻情趣,他沒有提心吊膽,因為她信任他。
  
  「你還沒回答我哩。」她纏著要答案。
  
  「明知故問。」淘氣。
  
  「聽你親口說出來比較好嘛,你的聲音又很好聽,說情話時讓人好酥哦。」而且她好喜歡他叫她的名字,沈沈嗓音都快讓她渾身打幾個哆嗦,抖完之後神清氣爽!
  
  「百合……」他不習慣大剌剌表達情意,他總是內斂,甚至是害羞的。
  
  「別害臊呀,只有你跟我夫妻倆,有什麼不能說的嘛。」
  
  「我不說你也該明白,不是嗎?」
  
  「不明白啦,不說我就是不明白啦!」剛剛才被冥君欺負,現在當然要找親親夫君安慰疼惜,否則她不是太吃虧了。
  
  宮天涯被她魯到無能為力。誰說沈默是金?有時太過沈默也是會麻煩重重的,該說的話就說,藏著話只是讓自己心裡不快——
  
  他一開口,以為自己只準備回答她的纏問,沒料到這幾日的不滿倒全脫口,「我不喜歡踏進自己的房裡,卻無法見到你,也不喜歡三番兩次得向金花問及你的行跡,更不喜歡聽她說你總是跟冥君兩人躲在帳房裡不知道幹什麼,最不喜歡當我問你們在一塊說些什麼,你又只是隨口打發我……雖然我很信任你與冥君,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真的很差。」
  
  「不說則已,一說驚人。」司徒百合喔喔地直驚歎,挨著他身邊坐。「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委屈,對不住啦……先謝謝你沒懷疑我和冥君胡來,也沒喪失理智胡亂罵我失貞、亂扣我罪名。」
  
  「你不是那種人。」
  
  司徒百合笑得連眼都瞇了,他的甜言蜜語乍聽之下都像是尋常人隨口會說的閒聊,正的念過來四平八穩,倒著念回去也不會轉變成膩死人的情話,但絕絕對對是出自肺腑。
  
  「能被你信任,真好。」
  
  宮天涯微微紅了臉,她的腦袋依向他的胸口,像頭貓兒似的直蹭。
  
  學習如何疼她之後,他也開始學習適應她的撒嬌,這些事對他而言陌生得好比叫一個大男人生兩三個娃兒來玩玩,卻又彷若天性,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
  
  「冥君最近好像想到新的花招惡整我……他拿了一大疊帳冊給我,逼我死背上頭一大堆的買家,買價、茶種,他還臨時抽問,說我答錯就要讓我好看……不過你放心,我背書是很有心得的,他這種小刁難,難不倒我,你不用急著幫我出頭。」司徒百合乾脆全盤說了。既然她的親親夫君都有怨言了,她怎能放任他繼續沮喪下去?那太可憐了。不是只有棄婦才淒涼,怨夫也一樣哩。
  
  「冥君要你看帳?」
  
  「不,是背帳。」光看還不夠哩。「我在想,他可能過幾天會拿幾本全新空白的帳本,叫我把南二巷分行呀北一巷分行的帳目全部默寫出來吧。」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要是冥君真這麼要求,她也不會被青天霹靂轟得太震驚。
  
  「百合,宮家的帳,冥君從不假他人之手。就連跟在冥君身邊輔助多年的管事,甚至於我,都沒法子摸到書皮。」
  
  「唔?」司徒百合眨眨困惑的眸,隨即一股惡寒湧上,從腳底板冷到頭皮。「喂,親親夫君,你的意思不會是我現在心裡想的那一個吧?」
  
  冥君……想淩虐她,讓她扛下宮家管帳的麻煩事?!
  
  「親親娘子,我終於知道你在忙的都是正事了,我以後不會再無理取鬧,也不阻止你和冥君商討大事,我會乖乖在房裡等你忙完再回來陪我。」他好溫柔好懂事。
  
  「親親夫君,你不可以這樣啦!」司徒百合拉住他的衣裳,不讓他悠哉離開。
  
  「親親娘子,你應該還有帳本沒背完吧。 乖,快去背,為夫不吵你了。」他摸摸她的頭。
  
  「你別走——」她淚眼汪汪。
  
  「我去替你拿些點心,你今夜可能要挑燈夜戰,補充一些食物會撐比較久。」他一定會在她背後默默支持她的。
  
  「親親夫君……」
  
  「乖。要聽冥君的話哦。」
  
  最殘酷的體貼。嗚。
  
  ***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呀。」
  
  冥君滿意地合上書冊——司徒百合沒錯估冥君的劣性,他真拿了四本空白的帳簿,叫她完整默寫出金雁城城東城西與鐵鵬城城南城北四處分行的前年帳目,而司徒百合在失敗五次,也被冥君罵到無地自容五次之後,終於在半個月後,交出一字不漏的帳目謄本。
  
  「為什麼是我?!不是應該讓我夫君來接管這種大事嗎?這非兒戲,也不是可以隨便拿來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剛剛說了什麼呀?!」司徒百合在偌大的帳房中來回踱步,焦躁憂心。
  
  「我說了,以後宮家的帳,正式交由你管。」他雖病,但沒病到腦子裡,方才說過的話,他當然記得清楚,也不介意再說一次。
  
  「冥君……有必要為了讓我難堪就玩這麼大嗎?我賠光宮家的財產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真的因為討厭我嫁進宮家討厭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用這種手段想逼我受不住龐大壓力而自行求去?你……你真的是喜歡我夫君的吧?」喜歡到想盡辦法要拈除她這個正妻。
  
  冥君賞她一個白眼,「你《八月飛霜》看多了嗎?」
  
  司徒百合驚呼,「你也看過那套?」
  
  《八月飛霜》就是上回她向宮天涯提過讓她看得感動不已的男風戀書,分上中下三冊,內容寫著一對世仇家的長子,在仇恨糾葛中發展出扣人心弦的激烈情愫,雖然非常腥羶,卻更讓人覺得意猶末荊
  
  「我看的書不會比你少。不過拜託你看書就當打發無聊時光,別拿書裡的破段子當現實,看到哪兩個男人多講幾句便將人湊成一雙好嗎?!」
  
  「你這是在向我解釋你和我夫君沒什麼嗎?」雖然她很信任宮天涯,不過她倒想親耳聽聽冥君的保證,因為她懷疑冥君暗暗覬覦著她的親親夫君——書上都是這麼說的,當一個僕人忠心到可以為自家主子拋頭顱灑熱血,八九不離十不是親兄弟,就是親密愛人。
  
  「我要是真和天涯有什麼,你以為你有機會嫁進來嗎?」連跨進宮家大門都別奢想!
  
  「你是要我謝謝你把天涯讓給我嗎?」什麼施恩口吻嘛。
  
  「不用客氣。」冥君直接拿她的諷刺問句當叩恩,態度驕傲得只差沒補上一句「愛卿平身」。
  
  司徒百合想回嘴,但思及冥君的身子健康,又瞧見他時而捂嘴輕咳,還是決定扁嘴忍下。她可不想見到冥君被她氣得口吐鮮血,他是親親夫君的恩公,要善待。
  
  她將話鋒轉回正題,「先不談這個,重點還是在管帳。為什麼不讓天涯——」
  
  冥君打斷她,「我讓他管過,後來在我嘔血死掉之前,我求他別管。」他邊說邊喝藥,動作優雅的比品茗雅士更好看。
  
  「天涯不懂帳嗎?」她的親親夫君看起來不像是無能之人呀。
  
  「懂。懂到可以海派地打個整數折扣給買方,再攀個交情,他就又砍一半茶價,最後你一句好兄長我一句好賢弟,最後入帳的價格只剩不到零頭。」冥君攏著一對淡色的眉,好似是藥苦,更仿若是皺眉。「不過這不是天涯的錯,而是信任一個連撥算盤都無法控制好力道,食指一推,整排珠子立刻化為粉末的傢夥的我所犯之錯。」
  
  「……真糟。」這是做生意的大忌,按宮天涯這種管帳方式,不出半年就能弄垮宮家。
  
  「經過三天,我一看到帳本上的數字,當下立刻拖著病軀,重新搶回帳本,將天涯趕出帳房。」順便噴幾口鮮血在宮天涯臉上。
  
  「既然如此,你就繼續管帳嘛。」
  
  冥君使勁拍了椅把——明明看他已經使盡全力,拍在椅把上卻沒發出半點聲響。「你也有點良心好不?!我作牛作馬如此多年,盼呀望的全是天涯趕快把你娶進門——娶你進門來做什麼?每天跟他一人一口嘗著紅糖豆腐腦嗎?你們倒好,恩愛甜蜜當姦夫淫婦,我就活該倒楣撐著半死不活的身體替你們夫妻賺豆腐腦的錢嗎?!以後你再生個娃兒,我還得繼續死拖活拖賺他的玩具錢?!他長大要讀書,要做衣裳,要花天酒地,要娶媳婦兒、娶了媳婦兒要生孩子——我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死啦?!」
  
  這次冥君是真的火大了,左手掃下滿桌子的帳本,右手打翻藥湯盤,小碟子上的茶果全散滿地。
  
  「冥君,你別這麼氣,你身體不好,也別說什麼死不死的——」司徒百合被一向說話雖冷淡扎人,但是還不曾大聲咆哮過的冥君給嚇到。
  
  「少囉唆!」冥君推著木輪椅逼近她,嚇得司徒百合被逼到牆角,生怕他就打算推著輪椅撞過來。
  
  「你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別生氣……」
  
  冥君要說話,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只能喘呀喘,連脫口的粗話都罵不出聲音,他閉上眼,好用力好用力在呼吸,額際與頸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膚上清楚可見,足見這個本能之舉需要耗費他多大的力量。
  
  司徒百合見狀趕快替他拍拍胸口,一面要喚金花去請大夫來。
  
  「別喚人來……」冥君阻止她,卻沒阻止她撫熨他胸口的動作。
  
  「你還撐得住嗎?」看他好像還是沒辦法很順暢的呼吸……
  
  「替……替我倒杯茶來……」
  
  「好。」呃,藥湯盤剛被冥君給翻了,能喝的茶或藥全餵了地。「你等我一下,我去倒壺新的,馬上就來!」
  
  司徒百合拎著裙擺飛奔出去,果然在冥君覺得只是眨眼的時間,她又回來了。
  
  「來,快喝,溫的。」她將茶杯抵在他唇間,讓他只消張嘴就能灌下順喉溫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動,有話慢慢說嘛!氣成這樣,對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應該要愛惜自己,要放寬心,要收斂脾氣。」司徒百合見他無疑,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這是冥君頭一次沒回嘴,任憑她在他耳邊像個老媽子叨叨唸唸。
  
  突地,他笑出聲來,眼睛沒張開,嘴卻咧咧的。
  
  「你笑什麼?」司徒百合不解。
  
  難道他是故意裝病嗎?
  
  不對,冥君臉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裝出來,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況她看得出來,冥君在她面前反而還倔強隱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說過,他那時快死掉,就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不斷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過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裡有股氣,想跳起來叫那聲音閉嘴……原來就是這種情況,呵呵……」他邊說邊喘,氣息仍有些淩亂不穩,但笑了。
  
  「不要拐彎抹角罵我吵。」她聽得出來他在諷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罵我,你就慢慢罵,反正我又不會跑,不用一口氣轟到完。看你,差點就喘不過氣了。」
  
  冥君又無聲做了幾個吐納,終於平穩下來,眸子也緩緩睜著,轉向她,唇畔那股笑帶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聽到冥君這句話,頭一個反應像是被雷電給劈到,整個人跳起來,下一瞬間,她快步大退三尺,渾身的寒毛都快豎起來。
  
  「你、你……又想幹嘛了?說這種話,有什麼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罵是不是呀?才誇你一句,就忍不住想罵你十句。」不要這麼勞動他這個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備的模樣真的很讓人火大!
  
  「你真的在誇我嗎?」她反覆咀嚼他方纔的讚美,確實橫著念和直著念都沒有暗藏玄機,好像真的是好話。
  
  冥君連多解釋的力量也沒有,最多還是只能撇唇瞪她。
  
  「為什麼我嫁進來會讓你放心?我一直覺得你想攆走我……從嫁進來的頭一夜,你就向我宣戰了,不是嗎?」更別提他後頭的惡意刁難。
  
  「那個呀……我還欠你一句道歉。喏,對不住囉。」他說得好雲淡風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著她,帥氣回過頭撂個對不起就了事一樣。
  
  「真沒誠意!」
  
  「我哪裡沒誠意了?我若不那樣做,你那個親親夫君不知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正視他自己的心意,還一直拿他恨你當藉口。」呼——說這麼多話,好喘。再做幾個深呼吸,胸臆裡的這兩片肺葉大概也快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你為了讓天涯察覺他喜歡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負我,就是要看他什麼時候會忍不住跳出來護我,什麼時候又發覺他已經將我擱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聽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準。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嗎?」冥君反問她。
  
  「難怪那時我以為你會潑我熱茶,你卻說天涯不在場,潑了也是白費力氣……」她一時還想不通他那句話的涵意,現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滿想看他跳出來替你擋熱茶,然後燙出一點小傷,你邊心疼又邊感動,一邊替他呼傷口,一邊飆眼淚,一邊哭著求我們去找大夫,最後兩人在大廳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橋段……」
  
  「《侵犯將軍》。」兩人異口同聲。
  
  那橋段在《侵犯將軍》裡,正是用在最後完滿大結局,男女主角兒的肉麻對話,讓人抖散不少雞皮疙瘩,偏偏大家還是愛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惡她?
  
  「是我要他去紅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親。他騙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認識天涯夠久了,他是真喜歡你還是厭惡你,我看得出來。我確信自己下的這步棋不會是死棋,連天涯都親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麼?」
  
  「這就讓他親口告訴你吧。透過我的嘴說出來,似乎很突兀。」
  
  親口對她說,他愛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恨過,他只是渴望將她擱在心上,一時糊塗了,將愛情視為仇恨。
  
  這些情話,不該從第三個人嘴裡知道。
  
  「你一定無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現在我耳邊。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對你便已無所不知。天涯總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歡些什麼、討厭些什麼、有什麼壞習慣、你又長高多少、借了多少書、笑了幾回,都是他跟我說的。」冥君緊緊鎖住她的眸,他說得很慢,也很累,但仍舊字字清晰明白,「我認識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會退縮,也不懂投降,就算以為宮天涯是為了恨而娶,她一樣會大膽迎戰。天涯需要這樣的妻子,她很樂觀,可以輕易撫平他前半輩子的陰霾。我認為天涯應該要淡忘了那段記憶,他的人生必須重新開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是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產生的想法,再見到天涯望著她時,眸子溫柔得可以搾出蜜來,我更篤定了這想法。仇恨終止在最後復仇的那一刀,之後,應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許天涯繼續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無所遁形去面對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說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笑彎了雙眸,輕聲問道:「你是那個司徒百合嗎?」
  
  司徒百合回視冥君,她的心,從沒有像此時一樣踏實,穩穩地踩著了地,再也不會動遙
  
  對,她嫁宮天涯,是要來幸福的,要他給她幸福,也要給他幸福。如果不為了這個目的,那麼她與他就不會擁有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會心滿意足地啃著一顆又一顆的酸澀果子,也不會心甘情願向冥君低頭,更不可能乖巧順從冥君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將成疊的帳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為了贖罪而來,她從來就沒抱著這樣的蠢念頭,她不是小媳婦兒,任人揉圓拍扁,她知道什麼是她該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會吝嗇。
  
  司徒百合回以好堅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裡有讚賞,但沒說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說,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覺得肩上的攤子頓時輕了許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經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幾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來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聰明,相信宮家由你來掌,沒有任何問題。你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摸熟宮家事業,只要再累積實際經驗,你會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聽冥君這麼說,心裡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說下去,唇兒才啟,他又娓慢接了話,「我撐得好痛苦,有時整個肺腑已經絞痛到讓我想乾脆咬舌自盡,一了百了,但就是無法走得乾脆。我想,你不只是來拯救天涯,連同我也一塊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醫術。你也別說這些……」聽起來像遺言的話。
  
  「我第一次去看你時,就告訴自己,如果你是個笨蛋,而天涯還是喜歡你的話,我就只好再拖著命,繼續為宮家、為天涯、也為你撐著。不過……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撐著,繼續撐著……」司徒百合一直拒絕去聽懂冥君的話,但是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銀鳶城北巷分行,賣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記得了!」她拒絕回答。
  
  「六月二十,又賣了哪些茶?」他仰著首,閉起眼,再問。
  
  「……六堡茶。你看,我答錯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來,是因為我在手心裡做了小抄,我真的不會,我一點都不懂,如果你不撐著宮家,它會讓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聽見了沒?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間鼻頭酸楚,聲音已經哽咽。
  
  看到冥君閉眼,她卻不敢去搖他,他看起來像尊輕輕一碰就會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喚住她。
  
  「……做什麼?」
  
  「我這次如果睡著,不要叫醒我。」
  
  「誰要答應你這種事呀!我一定會叫醒你!一定一定會的!」
  
  「百合……」
  
  「我才不答應!」她立刻摀住耳,不聽他說話,以為只要他不說、她不聽,所有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一切還會處在原點。
  
  「記得把我生回來呀。」
  
  ***
  
  那句話,成了冥君的最後遺言。
  
  他睡著了,再也無法叫醒。他面容安詳,彷若沈睡,只要睡得饜足,他就會再睜開眼,繼續與她作對,繼續逼著要她背帳。
  
  他走得突然,對宮家上下全是打擊,司徒百合以為大家都會震驚的放聲大哭,卻不知道整個宮家人為這一天,早已經做好準備。
  
  金花甚至告訴她,她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會失去他,要是見冥君還好好的在面前談笑風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爺。眾人都知道冥君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眼睜睜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脫,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繼續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單棄世,卻又恨極自己無能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腫,與十幾名長工丫鬟鎮夜守著靈堂,沒有手忙腳亂,沒有群龍無首,一切都相當熟練。
  
  司徒百合靜靜坐在靈堂邊的木椅上,看著眾人搬來大疊書籍,一本一本燒給冥君。據說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從不避諱吩咐這種不祥的遺囑,要人將他很喜歡也百讀不厭的書燒給他黃泉路上好讀,至於紙錢或衣著什麼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沒多要求。
  
  她抹抹濕潤的臉頰,吸吸鼻,離開靈堂,夜已深沈,一輪殘月掛在幕黑天際,無限的孤寂成為唯一陪襯,她幽幽歎氣,感覺雙腳沈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須先使勁抽出深嵌在泥地裡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聽見宮天涯的叫喚,司徒百合茫然擡頭,立刻快速搜尋他的聲音來源,在暗月下的亭間發現了他,她彷如渴水許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澗澗的山泉,立刻奔馳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宮天涯身上帶有淡淡酒味,他一個人在亭間獨飲,桌上兩隻酒杯,一隻已空,一隻仍有八成滿。
  
  「你在喝酒?」
  
  「幾杯而已,我沒有想牛飲,喝完這一小壺就不喝了。」
  
  「讓我也一塊喝,好嗎?」她問,卻已先執起那只空杯,讓宮天涯為她斟酒。至於桌上另一隻滿杯,她則動也不去動。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會喝酒?」
  
  「半杯一杯還行,多了的話,我會失態發酒瘋的。」以前喝醉過一次,隔日酒醒聽府裡丫頭對她說,她酒醉後拿著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命令十幾名奴僕按照書上橋段演了整夜的淫戲,演得不好還會被她提腳踹,踹完繼續演。後來她就不曾再喝醉過,因為奴僕們都相當小心,不讓她有機會沾酒。
  
  「那麼,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滿。
  
  「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她笑著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飲盡,再討一回,「再來一杯。」
  
  「別喝太多,會醉的。」他勸道,但仍是順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較好睡嘛,不然我會睡不著,一直反覆想著冥君最後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著聲,又灌下杯中酒。這次她不讓他斟了,她自己來,一倒就是滿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擋下之前,全數往嘴裡送,酒的熱辣從檀口一路滑過咽喉,本以為酒能暖身,卻抵擋不了今夜夜風的寒意。
  
  「好了,這是最後一杯了。」他拿回酒壺和酒杯,任何一樣都不讓她再碰。
  
  「冥君那個渾蛋!有哪個人要死之前還像他那樣……我到現在還覺得他只是裝睡,他根本就沒事!他那時還罵我,很凶很中氣十足,說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聲音雖然越來越輕,可是沒有像要死掉的人斷斷續續,他沒有!他還能那樣長篇大論,憑什麼說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後,或許是醉了,也或許是藉酒裝瘋,連死者為大這句話都拋諸腦後,痛罵起冥君,罵了好幾句後,她的義憤填膺逐漸消火。
  
  「他……怎麼可以一點都不管我的心情,讓我眼睜睜看他闔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搖他都搖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帳本,笨笨的讓冥君羞辱,說我蠢笑我呆,那麼他就不會死,不會以為有人能代替他,他會為眾人留下來,不會像現在……」
  
  宮天涯輕輕攬著她的肩,將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撫。
  
  「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感激你。」
  
  「騙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對你們大家好重要,他是你們的家人,你們一定很氣我對不對?你罵我、責備我呀!連我都覺得我欠人教訓——」司徒百合揪絞著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訓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訓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個念頭湧現,從宮天涯懷裡擡頭,「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這種想法,所以之前他讓你管帳,你才會故意……」
  
  看著宮天涯的眼,她眼眶裡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聰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連三次喚著她,每每當她要再為自己扣罪時,他便溫柔地喚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責。 宮家沒有人責備她,冥君的死只是遲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見冥君痛苦,誰卻也沒有勇氣跟冥君說「你放心去吧,我們會努力過得很好」,誰也不敢承擔如此大的後果,包括他。
  
  他們都懦弱,他們都逃避,想幫助冥君解脫,又害怕冥君解脫,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表情不帶半分苦楚,他們都感謝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難過在所難免,流下的眼淚裡,卻也包括釋懷。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們希望冥君最後離開時是滿足的、安詳的,百合代他們做到了,他們除了謝意,再也沒有其他指控。
  
  「對不起,讓你代替我們完成這麼艱難的工作。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親眼看著冥君死。對不起,我竟然沒有察覺到你這麼害怕。對不起……」
  
  他的聲音好輕,落入她耳裡,逼著她哭出來,她展臂環住他的腰際,抽抽噎噎地抖動雙肩,好半晌都說不出話,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過求死的念頭,尤其當他受創甚深的五臟六腑都在折磨他時,他都是任性地這麼說,甚至要求我賞他一刀,讓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幾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藥湯,想助他求死,但最後仍是於心不忍。他一直為我們活著,卻不能為他自己而死,我們真的太自私。」
  
  「你們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從死咬的嘴裡擠出這句。
  
  「你幫了我們所有的人,你讓他心滿意足的闔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會不負所望……你讓我們終於能順了冥君的心願。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為了讓冥君死掉才嫁進宮家的,這不是我想見到的……」這重擔太沈,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無法原諒自己,只要碰了帳簿,她就會責怪自己。她若早點察覺冥君的用意,她說什麼也不會去背帳,她會一直裝笨蛋,無所事事地當她的宮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遇到這種事、讓你難過。」
  
  他與她都知道,他們會幸福,但是這個幸福裡,因為冥君的去世而有遺憾。倘若沒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還騙著自己恨她,而她還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這段路,不可能會平平順順。
  
  「百合,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
  
  他輕輕湊近她的耳畔,啞著聲,認真要求——
  
  「跟我一塊把冥君生回來。」
  
  司徒百合聞言仰首,臉頰刷過他的唇,一顆滑落的淚珠被他吻走,她漸漸咧開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點頭。
  
  「我也想跟你這麼說。不管要生到十幾二十個,我一定要生到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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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4:45

【終章】
  
  冥君去世一年半後的冬天,司徒百合臨盆。
  
  那天的風雪下得兇猛,足足兩天兩夜不停歇,馬車無法在厚雪堆裡行駛,街道封閉,產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後是心急如焚的宮天涯以輕功去將產婆拎回府裡。
  
  那天產婆好不容易踏進了宮家,卻臨時腹痛難忍,光蹲茅廁就佔去好些時間,半個時辰裡就跑了六次。
  
  那天竈火怎麼也生不起來,一大鍋水無法煮沸,最後是焦躁不安的宮天涯雙掌一捧,用過人內力將水沸騰,才來得及送進產房備用。
  
  那天司徒百合已經疲累得再也壓搾不出半分力氣,疼痛讓她想昏死過去,每每就快被黑暗給籠罩,便會有更強烈的痛楚將她硬生生喚回劇痛的現實。
  
  那天宮天涯時時刻刻揪心不安,突發的事情太多,雖偶有小事——像是準備好用來剪孩子臍帶的剪子不翼而飛,或是送熱水進去的丫鬟一踉蹌,整鍋水全灑了地——但他皆能應付,反倒是在房外踱步時,聽著房裡淒慘得好似發生慘絕人寰兇案的尖叫,從激烈到虛弱,這才讓他覺得難熬。
  
  那天,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司徒百合的陣痛正式邁入第二日,宮天涯再也按捺不住,兩拳打倒阻止他進去產房一整天的奴僕甲乙,震破房門,殺近床畔。
  
  「你到底在幹什麼?!生了一天一夜,你到底會不會接生?!」宮天涯推走無能產婆,決定自己接手。
  
  「這位爺,男人不能進產房——」
  
  「我的房間為什麼我不能進來?!滾一邊去!」他看著司徒百合臉上血色盡失,整個臉蛋都是汗水淚水,喘籲的小嘴已經喊到完全嘶啞。「百合!」
  
  「天涯……」她使勁力氣擡手,宮天涯立刻握住她。
  
  「你這個磨娘精,再繼續折磨你娘試試!我一定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宮天涯凶狠地對著司徒百合圓滾滾的肚子咆哮!
  
  「天涯……叫他的名字……」她握緊他的手,一的劇痛再度席捲而來。
  
  「誰?叫誰的名字?」司徒百合的聲音太含糊,讓他聽不清楚。
  
  司徒百合沒辦法回答他,她衝破咽喉的是痛楚叫聲。
  
  看著妻子痛苦的小臉,宮天涯慌亂焦急思索百合要他在這種時候叫誰?誰能辦法幫她解除劇痛?
  
  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劈進腦門——
  
  冥君!
  
  是了,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這麼折磨人,要大夥手忙腳亂地迎接他的到來?這傢夥總是唯恐天下不亂!
  
  「冥君!你玩夠了沒有?這一次百合會替你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讓你有本事又跑又跳,也讓我終於可以追著你打,你現在只剩娘可以讓你躲在身後撒嬌,你還不努力討好她,讓她痛這麼久?!」宮天涯一手貼在司徒百合的腹間,一手緊扣她的手指,想為她分擔痛楚。
  
  不知是宮天涯的威脅奏效,還是時辰恰巧,磨人的小傢夥終於心甘情願結束對親娘的折騰,脫離母體,聽話地落入親爹的大手裡。
  
  ***
  
  第一個孩子是男孩,取名冥君。
  
  宮家眾人爭著要抱他、照顧他——或許是他的名兒讓大家倍感親切,將對冥君所有的情意都轉移到小娃兒身上。尤其是金花,乾脆自告奮勇當起了奶娘……也不想想她還沒嫁人,哪有辦法替娃兒哺乳?不過除了這事兒她做不來,其餘替娃兒洗澡或是哄娃兒,她都做得相當不錯。
  
  「今天陳伯說小少爺的眼睛和冥君好像哦,隔壁街的王大嬸也說他和冥君小時候一模一樣,而且越大越像呢!」金花最愛抱著甫滿週歲的小冥君四處跑,逢人就說上這麼一段前世今生的神跡,現在弄得全銅鴆城都知道他們宮家的感人事跡。
  
  「說得好像冥君才是孩子的親爹似的。這些話被天涯聽到,他又要吃醋了啦。」小冥君和冥君到底像不像,她還看不出來。她兒子小小一顆,又時常貪睡不理人,憑哪些地方看出兩人像或不像?根本是移情作用吧。
  
  倒是身為娃兒親爹的宮天涯最是可憐,到現在沒有半個人說過娃兒神似他,真是情何以堪。要不是她生產的日期和冥君死亡之時相距一年半,說不定還會有人私底下暗諷她偷人哩。
  
  「可是我也覺得小少爺跟冥君真像,一定是冥君捨不得我們大家,投胎回來讓我們大家疼。」金花拿臉頰去蹭小冥君的臉,逗得娃兒咯咯直笑,小拳捉住她的頭辮不放。
  
  「我覺得他最像冥君的地方是折騰人的本能。」司徒百合正在看帳,隨口回答。「你想想,從我生他那時開始,他就在折磨人……這明明就是冥君最愛幹的壞事。天涯說得對,這小磨娘精。」司徒百合手上的墨筆一揚,壞壞地在小冥君臉上個叉,這一畫,小傢夥沒哭,反而被逗得更樂。
  
  金花立刻反手拍了拍司徒百合的手背,反應靈敏得就像一個逮到孩子偷偷用手去捉桌上菜餚的凶娘親。
  
  「哎呀!你怎麼這樣啦!金花小姨去幫你洗淨淨哦,別理你壞娘娘。」金花抱著小冥君離開房間,留司徒百合一人孤單看帳。
  
  司徒百合笑著搖頭,摸摸被拍紅的手背。「這個金花真是的,大冥君也寵,小冥君也寵。」
  
  豈止金花寵,冥君在全府上下的地位輕而易舉地幹掉了她與宮天涯這對當家主子。
  
  不過既然小冥君能安慰大家失去冥君的傷痛,那麼用金花那套前世今生的方法又何妨?
  
  人呀,有時會因為有了慰藉而變得更堅強。
  
  晚膳過後,小冥君終於讓司徒百合給抱回房——算算也真可悲,她這個親娘抱自個兒子的次數竟然不到金花的一半。並非她不愛抱孩子,而是她根本沒機會抱。當她撥出空閒,想來個含飴弄兒之樂,奴僕甲就遞來一本帳簿,然後光明正大搶走她的小孩,等好不容易處理完帳,想找奴僕甲要回小冥君,小冥君老早不知被轉過幾手,更不知道被抱去哪兒寵、哪兒逗了。
  
  「什麼事這麼高興?」宮天涯沐浴過後,回房就瞧見他的妻子抱著胖小子坐在床上,嘴裡模仿著小冥君那口齒不清的奶調,一會將他高高舉起,一會又將他翻成煎魚,再看他自個兒吃力翻身,玩得不亦樂乎。他心裡暖甜,覺得心窩口圓滿完整。
  
  「我今天讓冥君抓周哦。」她拉他過來,與她一塊窩在床上。
  
  「他捉到什麼?」
  
  司徒百合嘿嘿奸笑,「帳本五,銀鳶城南巷分行。」
  
  「我瞧你根本滿地上放的全是帳本吧。」知妻莫若夫。
  
  「哪有,我還放了一個算盤和毛筆。」其餘的全是帳本沒錯啦。
  
  「他才一歲,你就想讓他管帳嗎?」
  
  「我當初嫁進宮家沒滿一年,他就叫我管帳啦。」
  
  「一個大人說這種話羞不羞呀?」他取笑她。她雖然嫁進宮家不滿一年,可已經是個大姑娘,小冥君出世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年頭,連話都還說不齊,如何相提並論?
  
  「反正我不管啦,等他再大一點,我就要教他讀帳——」司徒百合皺著鼻,做鬼臉湊近小冥君,在他小拳要捉之前又趕快退開,單調的一進一退遊戲,對一個小奶娃來說,可好玩了呢。
  
  「來,冥君,告訴娘,一月三十,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大宗的茶是什麼茶?是誰買的?買了多少呀?」
  
  小冥君咿咿呀呀直笑。
  
  「是小龍團茶呢。記起來了沒呀?」
  
  「呵呵呵呵……」小冥君流童涎了。
  
  「二月初一是龍井,十五斤,一萬五千兩。」
  
  「呵呵呵呵……」
  
  「你還真的教兒子這些?」聽到她與小冥君的對話,宮天涯失笑道。
  
  「反正他總是要學的嘛。他如果真是冥君轉世,這些才難不倒他哩……對不對呀?冥君。來,再告訴娘,五月初一的雀舌茶呢?笨呀,五月初一沒上工,店舖公休,哪有賣呀。 哈哈哈哈……」
  
  事實上,宮天涯覺得會問週歲小娃這種問題的那個人比較笨。不過說小娃兒笨無傷大雅,說問問題的人笨,他今夜就別想睡床了。
  
  「再來再來。整個六月裡,蒙頂茶賣了多少斤呀?」
  
  剛被爹親擦掉的童涎又淌出軟唇間,這回還吹出了泡泡——
  
  「三……十……呵呵呵……」這回小拳捉住了傻怔在當場,沒來得及退開的娘親挺鼻。
  
  「天涯!你聽見了沒?!他說三十!他說三十耶!真的是三十沒有錯,就是三十斤!正確!完全正確!」司徒百合驚喜嚷著,帶著兒子一塊撲進宮天涯懷裡。
  
  小奶娃發些單音不是太值得驚喜的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往往都是大人逕自去解讀那些單音,將它們聽成他們最想聽見的答案。或許司徒百合亦是如此,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若這小子真是冥君投胎就好,那我們就可以用接下來的一輩子好好補償他。我們欠他太多了。」
  
  「他當然是呀!」做娘親的她可是自信滿滿哦。冥君臨走時,特別央求她將他重新生下,那就代表他也好想好想回到這裡。興許是生來讓大家繼續寵他愛他,也興許是生來繼續欺負眾人,無論是哪個原因,她知道,冥君一定守信。
  
  她笑著吻了宮天涯,也吻了冥君紅紅粉粉的小臉頰。
  
  原先與宮天涯的幸福甜蜜裡,有了個缺口,那是失去冥君的傷痛,此時此刻,那個缺口卻被填得滿滿……
  
  宮天涯抱著百合,百合懷裡抱著孩子,一家子依偎在一塊。
  
  「冥君,歡迎回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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