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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6:32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 09:40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出牆小紅杏
系列:幽魂淫豔樂無窮

【內容簡介】
有人說,勾引男人是她的天性
有人說,她和許多男人夾纏不清
有人說,她根本就是靠自己的身子做生意
簡而言之,她人如其名,活脫脫是一枝出牆小紅杏!
對那些無聊人士的閒言閒語,她才懶得一一澄清
其實呀,她這枝小紅杏,只願意為親親「伯父」出牆去——
因為他,即使天寒地凍,她也要穿得嬈嬌美麗
因為他,即使萬分辛苦,她也要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因為他,即使分離在即,她也要笑著看他遠去——
她都已經不顧一切,表示得這般明顯
可惜親親伯父還是呆頭又傻愣,只說她是他的侄媳婦兒!
對這樣令人抓狂的困境,她實在已經無計可施
最後只好以餓狼之姿,惡狠狠的向他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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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6:58

【楔子】

  「這個好不?瞧她這身段,包管多子多孫多福氣,臀兒又豐盈,一娶進府,不到一年就幫您生個胖小子。」

  男人佇在那名被一旁婦人死命推薦的小姑娘面前,定睛打量,一會兒仍是搖頭。

  「那就這個吧,她可伶俐了,煮飯洗衣整理家務,樣樣精通,娶回家當媳婦兒絕對能將您伺候得服服貼貼。」婦人推出下一名美姑娘。

  男人還是不滿意。

  「……」婦人臉上的笑容每隨著他晃腦一次就跟著消減一分,直至現在,她已經連僵笑都硬擠不出來。「這位爺,您已經瞧了不下十來位姑娘了,真沒有一個滿意嗎?」

  「沒有。」男人笑笑的臉很夠禮數,但回答卻又很篤定的失禮,

  「您要的媳婦兒是怎生模樣?怎生個性?您說個大概,我才好找呀1」婦人是街坊著名的牙婆,從事的是買賣人口,雖不光明,但也不行那套逼良為娼的手段,她販售的人全是他們自個兒點頭同意,或是父母領來,請她代為出售,為奴為妾、為婢為娼,只要雙方點頭,讓她抽些傭金,銀貨兩訖,皆大歡喜。

  但這男人真怪,竟然上門就說要討房新媳婦兒,她經手人口買賣如此多年,幾乎沒見過上門的人是要找娘子,最了不起看中漂亮的美姑娘就納來當妾,畢竟會淪為讓人買來販去的姑娘,身家都是不光彩,非貧即殘。

  「要有當寡婦的準備。」他露齒而笑,彷彿說著多平常的事。

  「唔!」牙婆驚呼,但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她輕掩著嘴,蓋住大張的吃驚嘴巴,好生仔細地挪著骨碌碌的眼珠子,將男人再認真瞧上好些回。

  奇怪,瞧他一副健健康康的好模樣,半點也沒面黃肌瘦,不像短命鬼呀……

  真是造孽呀……要她找個小姑娘出來當寡婦,這實在太不道德,可是桌上那袋銀兩沈甸甸的,目測也有百來兩……

  「所以我不需要一個會守貞的媳婦兒,最好是一守寡就出牆——不,還沒守寡就出牆更好,太三從四德的我不要、太貞風亮節的我不要、太賢淑不渝的我不要、太從一而終的我不要、太謹守禮數的我不要。我的條件,夠清楚了嗎?」他扳指數著。差不多就這幾項了。

  怪胎……哪有人還沒死就要自個兒的媳婦紅杏出牆的?牙婆真要懷疑是不是自個兒老了,耳朵不靈光,他說的和她聽到的應該是完全相反的兩碼子事。

  「爺,您這條件……」

  「不然,你暗地裡問問你手邊所有姑娘,若丈夫死後,她們將如何是好?是守著牌位就此終生,還是——」男人抿嘴笑了,話沒說全,但相信牙婆會舉一反三,他敲敲扇骨,「再將她們的答案告訴我,我從裡頭挑那位說實話的姑娘,」

  「爺,我可以向您擔保,我手邊所有姑娘的答案都一樣,世風之下,女人哪敢豪放大膽,夫是天,天一死,要不就是守著孩子長大成人,要不就是隨著夫君而去,除此之外,您還希望聽到有哪個姑娘會大刺刺回我『丈夫死了,當然是找下一個好男人』這類的敗俗答案嗎?」就算心裡真有這種想法,也不敢從嘴裡說出來呀。誰不怕被指指點點說自己淫蕩下賤、不守婦道呢?

  「可是我現在要找的,就是敢說出那種答案的媳婦兒,」

  牙婆又是一歎,才正要搖頭,腦海裡卻浮現出一張嬌俏臉孔!

  「慢著慢著……我前幾天才見過一名小姑娘,說不定她符合您要的這些條件。」

  「喔?」

  「她娘托我替她找份差,就算當人小妾小婢也行,但是我拒絕,因為那姑娘不是聽話的那種乖女孩,我怕惹麻煩,所以沒收她,聽說她的行徑——」

  「我要見她。」男人不等牙婆說完,打斷了她。

  「我只是覺得她應該符合,但不保證……」

  「無妨,讓我見見她,她若不行,我也不會要的。」

  「那好,我差人去陸家領她過來,爺,您稍待……」

  男人笑了笑,逕自安排好自己,坐在椅上喝起涼茶,一點也不用等人招呼。

  他舉止溫雅,一襲淡灰的粗袍布衣,非但沒讓他風采銳減,反倒使他更沈穩內斂,淡揚的劍眉因為期待而輕聳,唇畔有笑,但不深,長睫微微低垂著,沒有完全掩蓋他的晶亮眸光,透著一絲絲的興味。

  莫約半刻,牙婆差去的人領回一名姑娘,他擡頭瞧了她一眼,眼眸緩緩瞇緊,連眉峰蹙擰也不自知。

  「造孽……」他喃喃自語。

  是呀,造孽,方才牙婆的眼神不也正如此說嗎?一個這麼嬌美的姑娘呢……

  除了那句低歎,他沒再多說半個字,淡淡以眼神示意牙婆將他要求的問題拿來詢問那名姑娘。

  牙婆佯裝熱切地拉過姑娘的纖腕,「紅杏呀,金大娘問你,要是哪天你嫁了人,結果丈夫又短命,讓你守寡,你……」牙婆不安的眼瞟向男人,他只是凝著眸,等她問完——或許該說,他等著要聽姑娘的答案。「你會如何是好?是一輩子守著亡夫牌位、終生不嫁,還是遇到好男人就趕緊——」

  「當然是遇到好男人就趕緊改嫁呀。」姑娘答得輕快,雖然漫不經心,卻更顯理直氣壯。

  「你真這麼想?」牙婆沒料到姑娘會回得這麼迅速,好像完全不經大腦。「你……要不要再想想?」

  「金大娘,一輩子是好長好長的日子,誰也說不準在這麼長的歲月裡會發生什麼事,若我沒有遇到好男人,也許我會甘願守著牌位,但若我遇到了,要是放手,我一定會很後悔。我討厭後悔。」

  她盤著素髻,兩端披散的長髮以粗繩紮在胸前,年紀雖輕,但容貌艷美,若再好生妝點一番,絕對有資格列入紅顏禍水行列。

  她的美,不是清秀的美,也不是靈氣的美。通常像她這副模樣的女人,不是盛氣淩人的富家小妾,就是傾國傾城的絕世妖姬,以男人的觀點來看,這種女人合適調養成床上寵婦;以女人觀點來看,這種女人就算嫁了人,也會不安於室,紅杏出牆。

  而且她的閨名正巧也叫紅杏……

  後頭那姑娘還說了些什麼他沒專注在聽,只知道自己放下茶盅時也撩袍起身,聽著自己淡淡在笑、淡淡在說,也淡淡的惋惜——

  「就是她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7:18

【第一章】

  老闆娘真是美艷無雙,眉一挑,風情無限;唇一勾,魅惑人心;眼一彎,撥雲撩雨,款步走來,如清風中的嬌艷美朵,檀口輕破,吐出天籟之音,美,真美,真是美。

  在紅杏坊工作,最大的樂趣,就是能整天與美艷老闆娘共事,欣賞美景,不僅工作疲累輕易化為烏有,眼睛還時時刻刻處在幸福享受裡,人生至此,美滿完整,再無所求。

  她個性不好,但模樣好;她脾氣不好,但酒量好;她不溫柔婉約,但精明能幹:她不含蓄內斂,但熱忱待人,紅杏書坊的名號能推廣出去,她居於首功,即便有多少人外傳書坊的生意是靠著她美色勾引來的,一點也無損書坊越來越平穩的營收。

  只可惜,紅顏薄命,她早年喪夫,成為銅鴆城最美麗的俏寡婦。

  傳言,她與西街大宅的董員外有染,所以董員外月月花大錢到紅杏坊租走上百本的書籍,撒銀兩撒得乾淨俐落。

  傳言,她與南街小巷的布坊老闆不清不白,所以每隔幾天,布坊老闆便送上五六匹精緻華美的新款絹綾上門,請她笑納。

  傳言,她跟酒樓掌櫃有一腿,所以整個紅杏坊的僱員上酒樓去吃吃喝喝,只要報上她的名號,酒樓掌櫃便能大方不收分文。

  這些傳言,紅杏坊的所有僱員也都有耳聞,聽久了,也麻木了,只不過有另一種傳言,已經在紅杏坊裡流傳數年,而這個,是外人所不知道的部分——

  下了幾個時辰的雪,將小園子覆蓋掉大半,枝椏上沒有綠葉,雪花披在樹梢,將樹叢染成一株株雪白,冷清裡別有風味。

  只是,冷呀,尤其是雪融時,那種透骨的寒冷,讓誰也無心欣賞小園子的美麗雪景。

  紅杏坊的美艷老闆娘陸紅杏正抱著好幾件暖裘縮在小火爐旁取暖,她怕冷,只要天氣一變,她可以放下租書坊的生意不做,抱著小火爐一整天不動,真使人懷疑她是不是也被凍成冰人。

  今天這種天候,是她的罩門。

  「老闆娘!老闆娘!你伯父來了!」

  屋外,小廝的通報聲響亮。

  原先半張臉蛋包在暖裘裡的陸紅杏瞪大晶眸,轟的一聲站起身,甩開一件又一件的厚衣裳,迅速在房裡打轉,

  「我的『掃落梅裙』哩?還有那件薄衫,不!不要薄衫,找披帛!『紅綢帔』!在那邊櫃裡!快找給我!」陸紅杏一邊指揮身旁小丫鬟,一邊也沒發怔地翻找珠寶首飾。

  「老闆娘,外頭下雪耶……你確定要穿這樣?」

  「當然!」陸紅杏搶過小丫鬟手裡薄如蟬翼的衣裳,閃身到屏風後更衣,才脫下一件,她就大大打了噴嚏——

  「老闆娘,會受涼的……」

  「少囉唆,帶我伯父去旁廳,別忘了要奉茶,讓他等我,一定要等我!」陸紅杏難得一見的手忙腳亂。

  「喔。」

  小丫鬟領命去了,陸紅杏又連打數個噴嚏,

  「好、好冷……」陸紅杏抖著身子,可是一見到銅鏡裡出現一名婀娜美人,高束的腰裙長長曳地,若步過滿園落花,裙榴拂掃而過,視覺上的美感更是不可言喻。腰裙束得高,自然襯出胸前豐盈飽滿,加上誘人小肚兜的半掩半露,將一股嬌媚毫不保留展露出來,手工精黹的紅綢帔環住腰後,兩端纏在雙肘再飄逸垂落左右,踩起小蓮步,搖曳生姿——只是這都是暖春時的打扮,在冬季裡穿,實在不是人幹的……

  陸紅杏可管不了那麼多,美麗,是她此時唯一的要求,至於美麗的代價是高燒臥病,她都不在乎。

  將自己打扮滿意,她拖著掃落梅裙跨出房門,在第一陣冷風中差點當場凍斃!

  「這麼一丁點該死的風雪就想阻止我嗎?I想都別想!」陸紅杏咬緊牙根,加快腳步。天際飛雪又落,烙在膚上的感覺讓她差點脫口轟幾句粗魯話。

  身體很冷,還好心窩口很熱,一想到旁廳裡等待著她的人,陸紅杏覺得沒有任何寒氣可以阻礙她雀躍的腳步。

  整個紅杏坊的人都知道,只要「伯父」一來,老闆娘的好心情顯而易見,要是在這個時候犯些錯,老闆娘也不會多加責備,甚至會變得非常好商量,上回書坊裡的進書小夥計將一整叠的書忘在門外,沒料到遇上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整叠新書都淋得濕糊,結果正巧遇到「伯父」來拜訪,原本應該叉腰罵人、順便再扣小夥計整月薪俸的老闆娘卻只是甜膩一笑,揮揮手上熏有淡淡花香的絹子,輕易放過小夥計,因為她正忙著捧著小酒罈,要去和「伯父」小酌談心。

  老闆娘和「伯父」感情真好,真是個孝順的好侄女——一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任憑誰瞧見過「伯父」,都不會將這兩個字掛在他身上。大夥還記得頭一回見到「伯父」來訪,直覺認為這個男人實際上應該是老闆娘的姘夫,不過……姘夫不都自稱表哥嗎?哪有人故意將自己叫老好幾十歲的?

  後來才迂迴明白,「伯父」是老闆娘婆家那邊的親人。真稀罕,自從老闆娘被婆家休離之後,沒幾個人還和她有往來,只除了「伯父」,一個外表看來年輕得不可思議的「伯父」,范寒江。

  「伯父!」陸紅杏不掩飾她的欣喜若狂,奔進了旁廳,露出她最嬌艷的笑靨。

  等在廳裡的男人——范寒江聽見她的聲音,停下正準備啜茶的動作,回首,一張淡淡噙笑的年輕容顏與陸紅杏交會。

  第一眼,他就對她的穿著苦笑,瞧見她髮際仍有未融的雪片,再瞧見她身上根本無法禦寒的單薄衣裳,他不由得出聲詢問。

  「紅杏……你不冷嗎?」

  「不冷。好看嗎?」即便身子正微微打顫,臂膀上的疙瘩也毫不客氣地背叛她,正一顆一顆在膚上挺腰豎起,陸紅杏還是努力想展示傲人的好身段,甚至悄悄將肚兜外罩的薄紗往下拉幾寸。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看了覺得好冷。」范寒江身裹四件衣裳,再加上毛裘都還不能完全抵擋寒意,何況是穿著比他身上隨便一件襦襖都要單薄的陸紅杏,

  他對著方才奉茶給他的小丫鬟輕道:「麻煩你去替紅杏拿件暖裘過來,這種天氣穿春衫,會著涼的。」

  「不用了,我穿這樣就好,我身子壯得很,誰叫你每趟回來都帶來好多補藥,我讓你給補得身強體壯,就算只穿肚兜去玩雪都不會生病!」

  陸紅杏一面對小丫鬟使眼色,要她不準聽范寒江的話,一面忍住冷到打哆嗦的聲音,朝范寒江露出堅強的笑意。

  「你什麼時候回到銅鴆城的?」不想被逼著穿回厚重的衣裳,遮住她姣好誘人的身材,陸紅杏乾脆轉開話題。

  「今早剛到。」

  「這一趟會停留多久?」

  陸紅杏與他並桌坐,挨他挨得很近——事實上她比較想坐他腿上啦,他看起來好暖和,抱起來應該很禦寒——再替他將冷掉的茶水換掉,添上新的熱茶。

  「二十天。」

  「曲府怎麼會願意放你休息這麼久?」范寒江是曲府專聘大夫,雖然毋需時時刻刻到曲府上工,不過領人高薪,當然要讓人隨傳隨到,所以范寒江一整年的時間幾乎都待在曲府所在地銀鳶城,回到銅鴆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范寒江忽地靜默下來,唇邊笑意加深,笑起來不甚精明,反而帶有一點朦朧。

  有時陸紅杏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是笑得目空一切,還是笑得迷糊,只是當他笑時,她就跟著開心。

  「這個嘛……曲府下人前幾天染了種怪病,接二連三有長工和丫鬟倒下,高燒不退,我去替他們診治,也開了藥方,病是痊癒了,不過他們卻開始上吐下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也許、大概……我下的藥太重了些,然後曲府總管建議我好好休息一陣子。」

  呃,聽起來像是曲府總管對於他的誤診感到不滿,所以處罰他禁業二十天吧?

  「既然你有二十天可以休息,要不要在我這裡住下?我這裡有空房!」就算沒有空房,她的閨房也很樂意商借哦!

  「我回銅鴆城還有些事要辦。」

  「這樣呀……」陸紅杏的失望溢於言表,對喔,她都差點忘了,他還有一個「范家」可以回,那個將她視為剋死夫婿的婆家……

  「不過我可以來叨擾八、九日。」

  「真的?1」陸紅杏臉上的光彩又重新活亮起來。

  「太久了?」

  「不不不,太短了!你要是二十天全住我這裡更好!我馬上讓人去將你的房間整理一下。春兒!快去快去!」

  「是——」小丫鬟正要走,又被陸紅杏拉到一旁咬耳朵,「安排那間緊連著我房間的客室,知不知道?」

  「好。」這根本毋需特別交代,每回「伯父」來,不都是這麼安排的嗎?老闆娘都不避嫌了,她們這種聽令行事的小奴婢當然照辦。

  「紅杏,我剛從書坊一路走進來,發覺書坊似乎比之前我瞧見的還要大上許多。生意更好了?」

  「兩個月前買下隔壁糕餅鋪,擴張『紅杏坊』。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久沒回來了。」一百零八天。她有一百零八天沒見到他的臉了!

  「真是辛苦你了,一個女人家還得撐下這麼大的書坊——」

  一聽他這麼說,陸紅杏馬上就知道他接下來要摟什麼話了。唉。

  「要是有個男人能幫助你,你就不用這麼累,找個好男人嫁了吧。」陸紅杏乾脆替他接續。

  「你也這樣想,對不對?」

  「不,是你每次都要在我耳邊念,我都會背了。」像個操心女兒嫁不掉的爹親。哼。

  「我念了這麼多回,你沒有聽進去半次。」

  「伯父,我是寡婦,我嫁過人了,結果呢?我的下場你瞧得最清楚,你認為我會稀罕嫁不嫁人嗎?」陸紅杏雙臂一攤,態度吊兒郎當。

  「這次你可以挑自己喜歡的人嫁,不同於上次。」上回是被逼,嫁了一個……但現在她孑然一身,條件又好,不會再陷入那樣的窘境裡。

  「沒人要娶我呀。」

  「你那麼美麗,怎麼會沒人要娶呢?」范寒江當她在自謙。

  「我剋夫嘛。」

  「你根本就不信這種事,別拿來當搪塞。」

  「但是大家都信呀,所以沒人敢娶我。」

  「不是聽說有不少人在追求你嗎?」

  「你也聽見過?」她以為他遠在銀鳶城,對於她的消息都一無所知,那……她可以當成他是關心她嗎?

  「回銅鴆城就能聽到。」

  雖然聽到的都是對陸紅杏的攻擊及難聽話,不過他不以為意,因為他明白陸紅杏的為人,知道她不是眾人私語暗罵的下賤女人,「紅杏,你還當我是你伯父嗎?」

  「是不太想啦……」陸紅杏含糊嘀咕,近乎蠕唇的無語。她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喊出他的名字,而不是蒼老及疏遠的「伯父」。

  總有股錯覺,每叫一次「伯父」,兩人的距離就拉遠好幾寸……她不喜歡。

  「進賢一過世,你與范家的關係就斷得乾淨,我也曾遲疑還該不該以伯父自居,你若不當我是長輩也無妨,但當我是朋友吧,朋友給你一句勸,你聽不聽?」

  陸紅杏擡頭,「什麼勸?」

  范寒江收起笑,認真端坐,看著她時,神色嚴謹,彷彿在說著多重大的事情那般。

  「西街大宅的董員外,他有妻妾了,你別挑他。」

  董員外都可以當她爹了好不好!陸紅杏感覺腦門被砸了一塊重石,一股疼痛砸得她措手不及,

  「雖說你就算嫁進董府,也不會被那些妻妾欺負,反倒是你會去欺負她們,不過幾年前我進董府去為董夫人把過脈,外人都知道她溫柔聽話,任憑丈夫一房一房地納進新妾,可是她的心神狀況已經非常不好,我開過幾帖藥給她,但後來董府也沒再找我去診治,她一定更嚴重了,你若嫁進去,萬一跑去欺負董夫人,她發起狂來,拿刀殺人也不意外。」

  范寒江明白陸紅杏的個性,她不是軟柿,不容人將她捏扁搓圓,將她放在一群女人堆裡,她不會是楚楚可憐的小羊,而是會撲咬其他羊兒的狼,她的強勢會讓她在眾人間異常突出,嶄露頭角,卻也會讓她深陷危險。

  「我根本不可能挑董員外呀!」還有,幹嘛說得她像個壞女人,專門扮演書上欺陵無辜女角兒的惡小妾呀——雖然她覺得自己在妻妻妾妾群裡,絕對也會是這種角色啦。

  「那就好,還有南街小巷的布坊老闆,雖說這是私事,不過仍是要告訴你——」范寒江放輕聲音,畢竟是違背醫德,將病患求診的私密說予他人聽,不過他不能眼睜睜見陸紅杏被蒙在鼓裡,這攸關一個姑娘家一生幸福。

  「他不舉,你嫁他不好。」

  正在喝茶的陸紅杏差點被茶水梗死,一命嗚呼。

  「咳,他也找你診治過?」陸紅杏拍著胸口,順了氣才開口問。

  「嗯。」

  「你……沒有替他治好?」

  「治不好。」他說得很理所當然,一點也沒有汗顏自己的學藝不精。

  「那真可憐。他還沒成親哩。」難怪好幾回在量身訂做衣裳時,布坊老闆總是好規矩,不像另一家的布坊,量個身嘛,暗地裡不知道偷吃了多少嫩豆腐。原來他有這種困擾,那以後可以更放心找他,反正他不會有邪念。

  「至於酒樓掌櫃——」

  「他有什麼隱疾?」陸紅杏很好奇地探問。

  「是沒有。」范寒江見她特別追問關於酒樓掌櫃的事,心裡猜測,「你喜歡他嗎?」

  「我喜歡你。」

  陸紅杏撅嘴咕噥,簡單四個字讓向來作風大膽的她就是無法說出口,只能明著暗著想點醒范寒江,但他還是不懂。

  「紅杏?」她覺得跟他這麼一個大男人談這種事很尷尬,所以才只敢碎碎嘀咕?

  「不,我不喜歡他,非常肯定,不喜歡。」她不是矯揉造作的女孩,喜歡就是喜歡,不要就是不要,沒有模稜兩可的中間地帶。

  「那真可惜。要不然……下回我介紹曲府總管給你?他人不錯,應該會是個寵妻寵兒的好相公。」雖然老是被主子抽鞭子,但他真的是個好人。

  「那麼你別忘了誠實告訴人家,我會剋夫,是個不祥的女人,而且我還嫁過人,夫君一死就被人掃地出門,然後連娘家都不要,目前正靠著美色在經營租書坊,偶爾遇到老色鬼想摸手背兩把,我也不會反對,時常在大街上與有婦之夫打情罵俏,無視別人家的妻妾心情及旁人目光,若他覺得我好,你就將我介紹給他吧。」陸紅杏說得冷嘲——當然不是在嘲弄范寒江,她才捨不得,只是拿自個兒的臭名當玩笑話。這幾句話說給人聽,尋常男人還怕不會退避三舍嗎?反而會靠過來的,全是想玩玩而已的爛人,她陸紅杏也不會太客氣,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紅杏,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

  「可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呀。」

  既然知道她是好姑娘,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她?她都已經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飢渴,每回見面,衣裳拉得比一回更低,只差沒乾脆脫掉肚兜,拿條披帛將自己纏成妖媚贈禮送給他,他卻只全問她冷不冷!

  「我會仔仔細細向曲府總管解釋關於你的一切,他若聽罷,定是同情心疼大於任何誤解。」

  「再說啦。」

  她現在只想沮喪地縮在牆角畫圈圈。

  「倘若你覺得現在的生活也很好,那倒也不一定非要嫁人,比起那時羅敷有夫,此時的你顯得快樂許多,笑容也變多了。」

  「那是因為你來,我才快樂的;因為你來,我才笑的……」陸紅杏又壓低腦袋在自言自語。

  她會為自己而開心,但是他來,她的開心會加倍;她也會為自己而喜悅,但他來,她的喜悅會無限制上升;她會對自己好,卻會為他一句「好好照顧自己」,而對自己更好更好。

  從她還是別人的媳婦兒時,就好喜歡他。

  即使她也知道,那叫紅杏出牆。

  所以就算她與范家所有人都想老死不相往來,獨獨不願意斷了與范寒江的聯繫。如果「伯父」與「侄媳婦兒」是兩人唯一攀得上的關係,那麼,她願意。

  只要他肯因為這層關係,每次回到銅鴆城都特地來看她;只要他送補藥給親人時,也多算她一份,她沒有什麼不滿足了。

  要是他看到她在寒冷冬天裡也努力想穿著最飄逸優雅的衫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時,能多一點驚艷和貪婪的眼神,那就更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09:43

【第二章】

  「伯父,你有沒有想過別當大夫了,留在銅鴆城裡找今更合適的工作?」

  「我覺得大夫就已經是我最合適的工作了。」范寒江以手背抹汗,陸紅杏瞧見了,趕忙遞上手絹,他笑笑接過。

  「嗯……你真的這麼想嗎?」

  「當然。我十歲便拜師,說穿了,除這項本領外,我一無是處。」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

  「那你不覺得……剛剛紮在阿山背上的銀針一抽起來就狂噴血泉的情況是異常嗎?」連她這個門外漢都知道,針灸的銀針拔起,不應該會血流如注,但從他的表情又找不著驚慌失措,感覺好似噴血一事老早在他意料之中。

  「是失手。」范寒江不動如山,只是拿了幾張草紙叫阿山自個兒按著血口止血。

  長工阿山一聽到范寒江的答案,嚇得不敢再挨第二針!

  「伯、伯父,我覺得我的背一點都不痛了,不用勞您扎第二根——」長工阿山一見到范寒江亮出另一根更長更粗的銀針,立刻捂著血口跳開躺椅。

  「我這一次不會再出差錯,快過來。」范寒江溫文地朝他招手,笑得那麼迷人。

  「不用了!您真是神醫呀!我都好了,酸痛都不見了!神醫!神醫!」此時此刻,長工阿山只知道要諂媚,諂媚完馬上拖著病軀逃命要緊,否則他方才只是被倒下的書櫃給撞出內傷,被范寒江這麼一失手,連小命都給玩掉也說不定!

  「瞧,我說我的醫術是我唯一可取之處。」一針見效。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家會誇你是神醫了……」陸紅杏失笑望著長工阿山飛也似的逃掉。

  好神奇的爛醫術呀……

  「你別跟著大家一塊誇獎我,我沒這麼好。」范寒江收拾醫具,靦腆淡笑。

  呃,她真的不會跟著大家一塊誇獎他的,請放心。

  「那你有沒有想過,辭去銀鳶城曲府的約聘,回到銅鴆城來開間藥鋪什麼的?我可以掏錢贊助你。」為了他,她這個赫赫有名的鐵母雞也願意為他砸銀兩。

  范寒江搖搖首。「沒有想過。我喜歡銀鳶城,留在那裡很開心。」

  「留在這裡不開心嗎?銅鴆城……沒有能讓你想留下來的人事物?」

  「話不是這麼說,該回銅鴆城時我還是會回來,只是……就單純是回來罷了。」

  知道自己沒有半分力量去撼動范寒江的去留,這個殘酷事實著實讓陸紅杏有說不出來的刺痛,感覺好似他方才收起的銀針正失手地扎中心窩口,微微酸著、微微疼著。

  不過沒關係,至少他還是會回來,就算不是為她,也沒關係。

  「聽你這麼誇揚銀鳶城,我考慮也到銀鳶城去開一間『紅杏坊』。」順便搬去跟他當鄰居,天天與他見面。

  「好呀,你若真決定要到銀鳶城開分店,我會跟曲爺提,他在銀鳶城勢大權大,有他願意當你後盾,你在銀鳶城會更無往不利。」

  陸紅杏苦笑。范寒江就是這樣遲鈍,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她才想再扯開笑,故作閒談地說一句「那麼我的店舖要開在你的藥鋪旁邊」,喉間卻先有數聲輕咳溢出來。

  「咳咳……」

  「就告訴你別穿春衫,真的會生病。」范寒江將那件吩咐丫鬟拿來,卻被她棄置在角落的厚裘抖開,不理會她的推拒,覆住她單薄但又傲挺的身子。

  「穿春衫好看哪……」誰、誰叫他挑這麼冷的季節回來?雖然她希望他時時刻刻常回來,但她更希望無論他何時回來都可以看到她最美的一面。這是女孩子的心思,與天氣冷不冷無關,外頭風雪再大,也阻止不了她想在心上人面前展露最美好的自己。

  「等你燒到滿臉通紅、嘴唇發白,你就知道好不好看了。」范寒江拉過她的手腕,探著她的脈象,臉上笑意盡失,擡眸看她時,黑沈的雙眼注入了深深的不悅,「勞倦傷脾,飲食傷胃,灼損脈絡,胃氣失和,加上熬夜,現在又受了風寒——」

  「有這麼嚴重嗎?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呀……」又是誤診吧?她不是很相信他的醫術……

  「你應該常犯胃脘痛。」他篤定道,而非詢問。

  「呃……對。」胃一犯痛,她就沒胃口,不吃東西,胃痛得更厲害。

  「我怎麼會沒發現你身子虛成這樣……」扣在她腕間的長指按得更深。

  「我明明氣色紅潤——」

  「那是發高燒。」

  「我明明精神百倍——」

  「迴光反照罷了。」他打包票,過了今晚,她會病得連下榻都無法如願。

  「我還——」

  「紅杏,回你房裡躺好,我替你熬些藥膳。」他不聽她囉唆。

  「但我真的——」

  「我正好利用寄居在此的這些日子幫你調養身體,你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真讓人放心不下。」

  他就是這樣,關心人時,教人感到無比暖意。

  有時卻又想大聲吼他,求他不要這樣關心人,最好就像其他范家人一樣絕情,那麼她就不會對他癡迷……

  「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呀……」因為他上次回來,叮囑她要好好照顧自己,所以她很聽話的……

  「哪裡好了?我之前回來瞧見的你還比較健康好看。」他替她將厚裘的繫繩綁好。

  「那是因為我一天比一天老了,女人一老,就不好看了,臉呀身材都變醜了,水粉胭脂也越抹越厚……」陸紅杏不由得扁嘴抱怨,她都已經算是老姑娘了……像她這種年歲的女人,哪個不是手裡牽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肚裡還懷著一個,都不知道當幾回娘親了。

  「胡說什麼,你還是個小姑娘罷了。」范寒江面對她的自我嫌惡,不知該笑或該斥責。陸紅杏原先就比一般姑娘美艷許多,或許她美得帶些艷俗,但仍是美人胚子。他實在不懂,她哪裡不好看?她是變成熟了,變得像正綻放吐蕊的花朵,盛開在最美麗的季節。

  「……也只剩你還拿我當小姑娘看待。」也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勇敢,不當勢利老闆娘,撒嬌也好、任性也無所謂,他都會笑笑待她。

  「你本來就是呀,小丫頭。」

  這聲小丫頭,好寵人。陸紅杏自我陶醉地想著,既然他以為她病重,那麼她就順水推舟,傾身依靠在他身上。

  「你開始覺得頭暈了,是不?」他沒推開她,大掌探著她的額心。

  他誤解了,她也不想多解釋。

  「頭暈目眩。」因為他在身邊,害她被他迷得七葷八素。

  「你還信誓旦旦說自己沒病?我扶你回房好了。」

  「抱我回去……」她像個貪抱的小嬰娃,軟軟央求。

  范寒江微微怔仲,那神情不像是為難,卻也不是驚喜。

  「我亂扯的啦。男女授受不親,我是寡婦,你又是我伯父,分野要清楚明白,讓人看到會說話,你別當真呀。」陸紅杏真是佩服自己,竟然有膽將應該打包丟到心底深處的慾望給說出口。好樣的,陸紅杏,為自己拍拍手!

  突地身子一輕,陸紅杏讓人打橫抱起,她發楞地看著自己與范寒江那張沈笑的容顏迅速拉近——

  「我只知道,現在我是大夫,而你是病人。」

  陸紅杏沒有呆愕太久,回他一抹嬌笑,將螓首枕在他胸前,享受這份求之不得的親暱。

  去他的伯父侄媳婦兒!

  她只知道,此時此刻,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

  他是……她曾以為她要嫁的夫君。

  沒錯。

  一開始,她以為范寒江是她的夫婿。

  是他到牙婆金大娘那兒挑中她,也是他用著好聽的輕嗓告訴她,她即將成為范家的媳婦兒。

  那年,她才十四歲,對情感懵懵懂懂,什麼也不明瞭,不清楚哪一時哪一刻哪一分喜歡上他,也許是那時他的第一抹笑靨,也或許是他深瞅著她瞧時的專注,讓她開始將那抹淡色的灰衣身影放入心坎之中。

  所以當掀起鳳冠紅縭的那隻手,不屬他所有,她受到的打擊,遠遠比起她看見自己正牌丈夫真面目時還要巨大。

  一個年僅二十六的「伯父」,他的侄子能有多大歲數?

  五個月又三天,連週歲都不滿,她的夫婿,范進賢。

  洞房花燭夜,她不但被小奶娃尿濕了一襲昂貴的精繡霞帔,還幾乎整夜沒睡地哄他睡覺,那就是她的新婚喜夜,除了淒慘,再找不到第二句話。

  當時她抱著娃娃相公,木然哭了,弄不清楚自己是感慨自己未來人生竟是如此荒誕而哭,還早為心底的失望而哭。

  「紅杏?睡著了嗎?」

  沒有。是你這樣抱著走,好舒服。你身上的藥材味好濃好香好好聞,枕在你胸膛,能好清楚的聽到你的心跳,碰咚碰咚的,強而有力,讓人一點也不想離開,只要能一直靠著、偎著,裝睡也值得。

  范寒江柔化了眸光,穩健卻也小心地邁著步伐朝她房裡走,不想驚擾她的休憩,陸紅杏則是竊喜自己病得真是恰到好處,阻止不了嘴角上揚的弧線,彎彎的,強忍著想溢出的銀鈴笑聲,卻在此時聽見范寒江沈啞的嗓壓著最低淺的聲音在說話——與其說是在說話,倒不如輕語呢喃更合適。

  「……當初在牙婆那裡選擇了你,到底是對是錯?我總覺得是自己讓你的人生產生巨大變化……總覺得,你會怨我恨我,若非我,說不定你能找到好歸宿,有著可愛的孩子與愛你的夫君,過著平凡卻美滿的日子。」

  我沒想過這些耶。我更沒有怨恨過你,也不曾想過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又將會怎麼樣的假設問題,畢竟事實已經造成,光靠腦子胡思亂想就會改變什麼嗎?

  再說,在范家的日子也沒遇過什麼非人的淩虐,除了要將娃娃相公照顧得無微不至,偶爾挨挨婆婆的冷眸及教訓外,扛著「少夫人」的虛名,吃香喝辣、錦衣玉食,樣樣不缺,還有啥好埋怨的?

  況且……真要假設,說不定沒嫁入范家的情況會比現在更糟。以我的清寒家境,了不起被賣去當小婢,加上這張美艷容貌,被老不修的主爺或劣少爺強納為妾也是天經地義之事,我當然不認為自己有啥過人本領能感化喜戀花叢的老不修或劣少爺,讓他們從此洗心革面、改過向善,除我之外對所有女人都失去「性致」,然後我沒名沒分成了寵妾或愛婢,等青春老去,我的下場能好到哪去?

  我一點也不後悔嫁進范家,一點也不後悔成為你的親人。

  「我應該阻止他們愚蠢的沖喜念頭,不該明知道進賢活不過五歲,卻仍默許他們這樣做……我有時都弄不清楚,你對我笑著的時候是虛假應對,還是你真的開心著——」

  當然是開心著!真的真的!

  陸紅杏好想大叫,用最大的音量告訴他,她對他的笑,沒有半個是虛假的。她會對所有人露出假笑,為了他們錢囊裡的銀兩,要她笑得多艷多美都可以,那種笑,擠擠皮肉就能做得到,可是對他,她覺得自己又回到初識情愁的小姑娘,看見他時會羞羞悶笑,總感覺自己的臉蛋一定紅得很明顯……雖然她很豪放地想將薄衫扯低一些,等待他隨時隨地撲上來。

  寒江,不要胡思亂想啦,我最最喜歡你了。

  陸紅杏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將他的名字念了再念,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從嘴裡輕輕吐喃。

  寒江。

  陸紅杏確實生了病,當夜她高燒不止,整年累積的疲憊在這一晚同時爆發開宋,平時獨力撐起紅杏坊的傲氣背後仍是一具血肉之軀,會累會病,陸紅杏這一回倒是扎扎實實地倒下來。

  或許是范寒江就在身邊,她不用端出堅強,也不需要擺著老闆娘的精明模樣,意志一薄弱,再也撐不住已經被自己操勞許久的身體。

  「要不要再去請個大夫來?」書鋪搬書的小夥子在陸紅杏閨房外探頭探腦,然而窗扇合得密實,他只能靠著手指沾唾,在紙窗上戳個小洞瞧房裡情況。

  陸紅杏可是搬書小夥子心儀的夢中情人呀!

  「笨什麼!伯父就是大夫呀!」書鋪排書的老頭子一掌拍中小夥子腦門。

  陸紅杏可是排書老頭子垂涎的續絃最佳幻想人選!

  「可是伯父的醫術……阿山不是被他針灸到噴血?還有前次他回來,幫骨折的小豆子整治,結果咧?」

  「喀喳。」骨頭斷掉的聲音。

  「所以,老闆娘讓他診療,會不會……」

  髮絲一般粗細的銀毫沒入陸紅杏纖軟的掌背、腕脈上方及頸背。

  「他拿針在扎老闆娘了!」老頭子倒抽涼息。

  「完了完了,要噴血了——」

  阿山的悲劇要重演了!

  小夥子和老頭子都捂眼不敢再看,可是等到范寒江取回銀針時,血濺八方的恐怖景象並沒有發生,俯臥著的陸紅杏也睡得正沈,臉上神情酣甜,彷彿沒嘗到半分針扎的疼痛。

  范寒江取來藥瓶,倒了些像水般的藥液在掌心,先將自己雙手塗勻,再執起陸紅杏的柔荑,反覆搓揉,每一個指節都沒遺漏。

  不一會兒,陸紅杏已經滿頭大汗,范寒江吩咐丫鬟春兒替她更衣拭身,待更完衣,他又繼續揉弄她的雙手,一夜下來,陸紅杏已經換了三回乾淨衣裳,終於不再發汗,額上的熱度也逐漸消退。

  「……伯父?」陸紅杏迷濛醒來,在昏色的燭火下看到范寒江坐在她床邊椅上。

  「嗯?」

  「我口好渴……」

  「我倒水給你喝。」他輕手輕腳將她的雙手擱入軟被裡,才起身倒著藥盅裡的湯水,緩緩餵入她嘴裡。

  「唔……什麼東西,好苦……」

  「喝下,我包管你明早活蹦亂跳,」

  「唔……」她又嚥了兩口,任性轉頭不喝。「我決定明早繼續病奄奄好了。」情願病不好,也不要喝了。

  「良藥苦口。」

  「每個大夫都這樣說,因為喝藥的人又不是他們。」那四個字根本就是風涼看戲的口吻。

  「你要多躺幾日無妨,反正明天過大壽的人也不是我,想在床上可憐兮兮吃壽麵也行。」

  「過大壽?」陸紅杏露出難得的迷糊笨模樣。

  范寒江先將藥碗擱著,取笑道:「明天不是你的生辰嗎?你自己都忘了?」即使是戲謔取笑,他都有本領笑得溫柔。

  「呀!」她記起來了。又到了過生辰的日子囉?「現在過生辰我一點都不開心……」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高興看著自己的年歲逐年逐年往上叠,所以她才完全不擱在心上,甚至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而且,每年她過生辰之際,他都會好巧好巧地被曲家趕回來「休息」一陣子。

  「怎麼這麼說呢?我可是很期待你的生辰,跟你說聲生辰快樂。」范寒江從袖裡取出一隻紅包,塞進暖被裡的小手間。「每年都只能包個小紅包給你,你自己去買些喜歡的東西,伯父不懂姑娘家要什麼,包銀票最實際。」

  陸紅杏握著紅包,那微微煨著他體溫的小小紙包,從指尖開始煨暖她。

  他每年都會在她生辰塞個紅包給她,從她嫁進范家的第一年開始,一直到她已經被范家休離的現在,她沒有漏拿過半個,裡頭的銀票金額確實不大,遠遠不及她收到追求者大手筆送來的一隻玉環或是珠飾銀釵,可是卻是那麼真誠與關心。

  「伯父,那碗藥給我。」陸紅杏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子,一手緊緊握著紅包,另一手伸出去索取他放在小幾上的苦藥,「我自己喝。」

  「好。」真勇敢。

  陸紅杏接過湯碗,深深呼吸之後猛然閉息,仰首就灌光苦藥。

  范寒江再給她一小顆糖球,讓她解苦。

  「真、真的明天就能病好嗎?」

  「一定。」

  沒聽見范寒江回她他最常說的口頭禪「應該、也許、大概」,他的篤定倒很少聽見哩,足見范寒江這回真有信心。

  「那好,除了這個紅包當生辰禮物,我還要多討一樣。」

  「好,允你。」

  「不先問問我想討什麼嗎?」這麼好商量?要是她無恥一些,叫他娶她,他也會這麼乾脆嗎?好想挑戰哦……

  「你想討我買不起的珠寶首飾的話,我也無能為力。」他又不是多出名的神醫,沒辦法日進斗金。

  「那種東西我才不稀罕。」陸紅杏不屑地撇嘴。「明天我過生辰,別在家裡過,我們出去吃飯。」

  「原來你要多討的是這一樣?當然沒問題,小事。」

  「只有你跟我兩個人。」她纖指指著他與自己。

  以前從不曾與他單獨走出府邸,一方面是礙於旁人目光指點,一方面是礙於身份,但她想要跟他平起平坐,就算只有生辰這一天也好。

  「行。」這要求也不過分。

  「跟一個剋夫又花名在外的寡婦連袂用膳,你可能會被人影射得很難聽。」她先跟他說明白利害關係。

  「蜚短流長有什麼好怕,你我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問心無愧就好。」

  「會被人說成是我的姘夫,這也無礙?」

  「只要無損於你的名節,我一點也不在意。」

  她的名節在外人眼中老早就不知道亂刀砍死多少年了哩,還擔心這個嗎?

  「那我明天睡醒一定就會病癒,再來討你允的這個生辰禮物。」陸紅杏在他的示意下,重新躺回榻上,讓他仔細替她蓋好被子。

  「當然好。」他探著她的額溫,一邊替她將鬢間散發撥開。

  「我可不可以再討一樣?」陸紅杏得寸進尺。

  「還要?說吧。」他縱容一笑。

  「你這回怎麼不直接說允我?」難道他看穿了她心裡打著什麼壞主意嗎?

  「因為你的眼睛笑得好瞇,像在算計我,我自然不敢允,等我聽完你的要求再說。」范寒江可不是笨蛋,自己挖坑讓自己跳。

  「那我不說了……」因為他一定不會同意。

  「真不說?今年不說就要等明年了。」

  陸紅杏拉高被子,捂在口鼻間,嘴裡有含糊,但是腦袋搖晃了三、四回,瞅著他的目光分不清是嬌嗔還是怨懟,范寒江與她互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種帶著無措與掙扎的神情。

  他還能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她的點滴,她不是嬌柔的小花兒,他知道她很堅強,她也真的很堅強,這正是他當初選中她的主因。嫁進范家的日子裡,他不曾見她哭泣或自怨自艾,離開范家時,她同樣挺直腰桿,走得比誰都傲氣,現在卻為了他的一句玩笑話而沮喪,這倒稀罕。

  更稀罕的是——他明明看出來,她想要求的事,不見得是他能應允,他卻……

  「一年才難得過一次生辰,加上你又極少開口向我討些什麼,我豈有不允的道理?你說吧,我什麼都允。」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0:12

【第三章】

  「寒、江。」

  「……」

  「寒、江。」聲音更甜膩了。

  「……嗯?」很不自在地應了聲。

  「寒——江——」甜膩中更帶有嬌美笑靨。

  「……」紅杏,只有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今天,寒江。」就是因為只有今天,她才會想要把握時間和機會,多喊他幾聲。

  什麼都允?

  對,這是她央求他允的事情一今天,不稱他伯父!

  當初范寒江已經豪氣拍胸脯說什麼都答應她,現在自己是騎馬難下,只能實現自己的承諾。

  他不是覺得她直呼他姓名有何不妥,只是一聲「伯父」才能清清楚楚提醒他的身份,他可以以一個長輩的名義,肆無忌憚地待她好,若有人指指點點,他也能理直氣壯說:她是我侄媳婦兒。

  而今,少了「伯父」的稱謂,他渾身不對勁,就連看到她髮髻上有幾根微微散亂髮絲,想伸手替她簡單整理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

  明明該是叫出「寒江」兩字的人會覺得尷尬彆扭,為何反倒是他無法習慣,而她卻像已經叫得多熟練,半點也不饒舌。

  范寒江,沈住氣,不管她叫你伯父或姓名,都沒什麼不同,她只是貪玩,你就放鬆心情,完成她的生辰心願——范寒江說服完自己,才總算勉強接受自己名字從她口中不斷溢出的怪異感,始終不敢正視她的眼,也逐漸能定在她身上——

  「慢著,你不會想穿那樣出去吧?」范寒江這才瞧見陸紅杏的打扮,又是一襲輕靈春裳!外頭大雪才剛停,現在還飄著細碎的小雪雨,白茫茫一大片,穿這樣出去要凍斃有多容易!

  「我新差人做的衣裳,美不美?」陸紅杏在他面前轉圈圈,像只小彩蝶翩翩飛舞,只要她別冷到抖得那樣,真的是極美。

  「你才剛病癒,穿著。」范寒江接過丫鬟遞上的毛裘為她披上,陸紅杏嫌惡地皺眉,范寒江已搶先道:「瞧,你穿這樣更好看,毛茸茸的,看了真暖和。」他大概摸透姑娘家的心思,只要誇讚她,她應該就會聽話。

  「寒江,真的這樣更好看?」將她的好身材都包住了,也將她變成一頭小毛熊,在他眼中真的美嗎?男人不是都比較想瞧見女人穿得輕薄,露胸露腰的……

  「嗯,像只小兔兒。」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還有一件更可愛的!」陸紅杏喜孜孜朝他笑道,立即拉著丫鬟春兒奔回房裡更衣,半晌再出來,她換上一襲更溫軟的滾毛邊狐裘,盤起素髻的螓首戴著串珠小貂帽,頰上鑲有兩朵紅撲撲的彤雲。「這樣呢?」

  「極好。」他大方讚美,也是實話,至少可以肯定很保暖。

  「嘻。」好,她決定以後在他面前都穿這樣,無論春夏秋冬。

  范寒江打開紙傘,撐在兩人頂上,陸紅杏偎了過來,與他一同踏入街市。

  「銅鴆城變好多,記得上次回來,這條街還冷冷清清的,現在竟然多出許多攤鋪。」

  「哪裡有人,哪裡就有商機,這些店舖全挨著司徒書肆跑,客源就是從司徒書肆裡買完書出來的眾肥羊。」陸紅杏遙指不遠處,果真在雪雨裡仍有一長條人龍排在書肆外頭,不少人在小攤鋪裡吃些小玩意兒填嘴打發時間。

  見范寒江有些驚訝地揚眉,她笑道:「今天是《幽魂淫艷樂無窮》出書的日子。」

  否則平常時日,這條街還是同他印象中一般,冷冷清清。

  「難怪,我還以為只有在銀鳶城才能見到這種奇景。」在曲家肆,這種情況見怪不怪。有時在《幽魂淫艷樂無窮》的出書日,他會被曲家總管拎到各大分店去出急診——因為搶書搶到骨折或是人潮推擠造成內傷,再不然就是幾十個人為了最後一本存書大打出手,最後全數掛綵,還有書肆裡的夥計搬書排書包書到雙臂嚴重脫臼。

  「我的紅杏坊光《幽魂淫艷樂無窮》就進了五、六本,本本都租得非常好,一兩天就回本了,我自己也買一套收藏哩。」

  「你喜歡《幽魂淫艷樂無窮》這套書嗎?我手邊有一套,是如意君親手落款打印,早知道你喜歡,我就寄回來給你。」

  「我都忘了你在曲家受聘,你一定有機會見到如意君嘛!他是怎樣的人呀?是不是像他書裡寫的男角兒一樣?!」她每回讀《幽魂淫艷樂無窮》,都不自覺想像如意君的長相,有時甚至會不小心將如意君與書中角色融合。

  「……差滿多的。」

  「他不是個俊公子呀?」書裡的男角兒都貌似潘安。

  「不是。」

  如意君,壓根是個小姑娘。

  也無妨,書好看就好!你替我討幾張有作者和畫者一塊落款的大圖,我要貼在紅杏坊裡招攬生意!」

  「沒問題。」叫曲家總管去簽個百來張都不成問題。

  「要註明『致紅杏坊』。」

  「我會記得的。」

  陸紅杏跨了一步,又立刻頓步回身,「不要差人寄回來,你要自己拿回來給我。」

  「那可能還要一段日子。」

  「不管多久,我要你親自拿回來給我,要是從別人手裡拿到,我也不要!」她心裡想的,還是能再多見他一回。

  范寒江搖頭笑了,不是拒絕她,只是第一次覺得她任性。

  任性?

  這兩字來得莫名其妙,他從來不曾因為陸紅杏提出任何要求而感到困擾,陸紅杏是個相當得體的姑娘,在范家,她懂得看人臉色,雖不刻意討好人,但她明白分寸,進與退,她拿捏得極好,但——

  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她真的像個小女孩,討著要人寵?

  什麼時候開始,當她眨巴眨巴地瞅著他,甚至不用多說一個字,他就忍不住……想允諾她?

  陸紅杏又不是那種嬌柔似水的嫩姑娘,不會激發男人太強烈的保護心態,那麼,他現在這種苦笑於她的任性卻無從拒絕的思忖又是從何而來?

  「寒江?你在想什麼?」

  「沒有。我若是拿到天……如意君與繪者的落款,我會親自回來一趟。」他果然最後還是順了她的心意。

  「真的?」

  「要打勾勾嗎?」

  「那種騙小孩的遊戲,不必了。」陸紅杏百般無趣地揮揮手。

  這個時候的陸紅杏又老成得很精明。

  兩人行經小攤鋪,停停走走,瞧著時新花果、鶉兔脯臘、金玉珍玩,踩在薄薄積雪上,留著一大一小的足印子。

  「真厲害,又換了一個男人……」

  「她長得真的不賴,也難怪男人前仆後繼貼上來,這回這個貨色高檔些,她老是找又老又有錢的富人敲竹槓,難得見到這麼年輕的……」

  「傷風敗德的騷蹄子……」

  「瞧她那張生來就是要勾引男人的賤臉……」

  幾道耳語飄進范寒江耳裡,他原先不以為意,也不知道好幾根指頭已經快指到他鼻頭上,一旁的陸紅杏也毫無反應,正把玩她瞧喜歡的那只假玉鐲,可是當週遭的指點越來越多、越來越重、越來越離譜,他不由得擡起頭,終於發現大家口裡說著的人,是他與她。

  范寒江與好幾名竊竊私語的婦人目光交會,她們立刻以絹捂嘴,繼續細碎數落。

  「別理她們。」陸紅杏扯扯他的袖,「當是狗在吠就好。」她太習慣這種場景了,每回她出門都要遇上好幾次。背後中傷都算小事,之前她還被一名她租書坊裡常客的愛妾拿桶水來潑哩。

  「她們在罵你。」范寒江攏聚眉心。

  「我不會以為她們在讚揚我的。」她又沒聾,好話壞話還能分辨。

  「她們說的不是實情。」

  陸紅杏拿起小攤上一對串鈴耳珠子,這對好可愛,掛在耳上叮叮噹噹的,她喜歡,掏錢買了。

  「誰在乎呢?」陸紅杏將耳珠子戴上,搖頭晃腦,小鈴鐺清脆悅耳,讓她開心笑了。「寒江,你瞧,好不好看?」

  范寒江此時沒心思欣賞她的美麗風情,他將紙傘遞到陸紅杏手上,溫文跨步走向那幾名婦人,一揖身,嚇得幾名婦人差點成鳥獸散。

  「眾位夫人請留步,方才聽聞你們說的話,在下有幾點要澄清。我家紅杏是好姑娘,絕非外表美艷而行為不檢的蕩婦,你們對她有所誤解,紅杏又不愛向人解釋太多,她這性子打我認識她開始就如此,別瞧她精明俐落,她連替自己說句好話都做不來,叉腰不笑時又像在瞪人,但她真的很乖巧,你們要是真的試著去瞭解她,你們也會替她心疼,也會很喜歡她這個好女孩,所以——」  』

  范寒江積極替陸紅杏洗刷冤屈,滔滔不絕到連換氣都不用,而且說完一長串,繼續向三姑六婆說明陸紅杏的性子、喜好、連她十四歲那年嫁人、半年後守寡,一直到獨力一手撐起「紅杏坊」的心酸血淚史也挑著重點講,聽得三姑六婆當中有幾個開始拿手絹抹淚擤鼻。

  好不容易,范寒江說畢,與三姑六婆笑笑告退,才又回到她身邊。

  「幹嘛跟她們說這麼多?她們又不會信,浪費唇舌。」陸紅杏扁嘴,覺得他白費功夫,而且……還把她捧成好姑娘,聽得連她自己都起疙瘩。

  「你越是不說,越是讓人誤會,」他不想看她背負那麼多不白指控。

  「說了又怎樣?明天我出來逛市集,同樣有人會在背後罵我下賤、罵我不安於室……聽,前頭那堆人不是又在說我勾引哪個良家婦男嗎?」相信范寒江也聽得很明白,那堆人罵得可不留情,更狠哩。

  難道他以為解決幾個三姑六婆就會夫下太平嗎?

  范寒江確實也聽見了,他二話不說,再度走向前,重複方才向三姑六婆解釋的行徑——

  「眾位公子夫人,在下有幾點要澄清,我家紅杏是好姑娘,絕非——」

  也重複那一長串護衛陸紅杏的話語。

  陸紅杏撐著傘,站在飄著輕雪的市街,看著范寒江以一種認真講理的方法對那些總是自命清高的旁人說明始末。或許是他的口氣有禮也儒雅,旁人只能默默聽著,無從反駁或回嘴,最後還跟著范寒江點頭稱是。

  天很冷,吐出的氣息都凍成了白霧,連穿著毛裘都覺得難受,可是心熱熱的,瞅住他的側顏,讀著他的唇形,自己像個遇到日出的雪娃娃,正被暖熱的光芒給融化著。

  范寒江只要聽到有哪個人對她說出惡言,甚至只是冷睨鄙視的目光,他都不厭其煩向對方再說一遍,短短的一條街,她已經數不出來範寒江對多少人說了多少遍一樣的解釋。

  「乾脆包間茶館,將全城的人集合起來,一次說完不是更省時省力省功夫?不累嗎?真笨……」陸紅杏喃喃地咕噥,聽來像埋怨與嗔懟,唇兒卻彎彎笑了。

  幹嘛比她這名當事人還要在意這些閒言閒語?被人數落幾句又不會少塊肉,無關痛癢,何必去解釋什麼?她既不殺人又不放火,問心無愧。

  幹嘛……要比她更在意?

  「——以後還請大家多多關照我家紅杏,感激不盡。」等到范寒江對著街尾最後一個人揖身頷首,結束他為陸紅杏洗刷汙名的言論,再回來,瞧見陸紅杏已經自個兒在街邊叫了碗湯麵吃,坐在矮凳,一雙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凝望他,窸窣吸著麵條的嘴兒噙著似笑非笑的彎弧。

  「你餓了是不?抱歉,我好像太多言了……」

  「我也替你叫了一碗麵。」陸紅杏捧著麵碗,朝旁邊挪了個空位給他坐。

  「呀?」

  「夥計,面可以送上來了,」她向麵攤夥計揮手。

  「馬上來!」

  「紅杏,不是說要上飯館用膳嗎?」

  「在這裡吃也很好呀。」便宜又大碗,口味也道地。

  「公子,您的面!」

  「哦,好……麻煩你了,」范寒江接過熱騰騰的湯碗,白面清湯上摻著幾片青翠的菜葉、豆芽及炒得微焦的肉絲,材料雖然簡單,可是香味四溢。

  見陸紅杏津津有味吃著,他也只能跟著坐下。「你生辰來吃這個,感覺委屈你了。」他原本打算請她吃頓好的,叫些她愛吃的菜、叫壺好酒,兩人在暖烘烘的飯堂間談笑風生,而不該在雪地邊端著湯麵,邊抖寒意邊喝熱湯。

  「噓,被面鋪夥計聽到就不好了,你說吃他家的面委屈,他會趕人的。」

  「我不是說面不好吃,只是——」

  「你剛剛說那麼多話,不累不渴嗎?我還討了杯熱茶給你潤喉,快喝。」

  「抱歉……」他以為她在暗斥他的長舌。

  「我不是在諷刺你,不準誤會我!」她可以接受所有人的誤解,就是他不行!陸紅杏將吃掉大半的湯麵擱在搖搖晃晃的劣木桌上。

  「好,我不誤會。」

  天際的雪花越飄越多,陸紅杏打起傘,為兩人擋雪,他本想接手,她只是要他快吃麵,她趁他努力替她說話之際已經差不多吃飽了。

  「就算你今天替我說了那麼多好話,過幾天情況仍是一樣,你堵得住十張嘴,卻堵不了百張嘴,下回別這樣做了。」她不想見到他為了她,必須面對那麼多惡意懷疑的嘴臉,也不想要他放軟身子,對那群傢夥客客氣氣。

  木桌上的半碗湯麵落進好幾朵雪花,雪花一遇湯水便化開。

  范寒江嚥下嘴裡咀嚼的白麵條。「只要能多堵一張嘴,我還是會這麼做。若有人再這樣對你指指點點讓我聽到,我一定會再去向對方說明白。」

  「沒有用的。」陸紅杏回應得消極,沒有人會將范寒江的話當真的。

  「會有用的。」范寒江淡言得積極。只要有一個人願意信他的話,那也好。

  「你好笨。」她斜眼睨他,這表情,一點也不兇惡。

  「你才好蠢。」被人誤會攻擊竟然也不回嘴。

  「做白工的笨蛋。」陸紅杏堵回去。

  「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蠢蛋。」范寒江繼續吃麵喝湯。

  「做白工做到只能窩在角落邊吃湯麵的笨蛋。」陸紅杏單手支頤,看著他溫吞吃食的模樣,嘴上還是不饒人。

  「不懂得保護自己讓人誤解讓人唾罵還傻傻任人欺負最後還是一樣只能陪著笨蛋窩在角落邊吃湯麵的蠢蛋。」

  「你罵人好順哦。」她訝然,頭一回聽他這麼說話呢!好可愛。

  「謝謝誇獎。」

  兩人相視,都咧嘴笑了。

  填飽肚子,兩人在街市上閒逛,陸紅杏為他買了支玉簪、一雙新鞋,為自己買了步搖與梳篦,也陪他去買些醫書,這一趟逛下來,又覺得餓,兩人準備找處飯館歇腳兼填胃,沒想到在飯館遇上了不速之客!

  陸紅杏眼尖已經瞧見來人,正要拖住范寒江往飯館外頭躲,然而仍是逃得不夠快,讓來人發現他們——

  「大伯?!」

  一聲驚呼,讓原本正在抖掉傘上飄雪的范寒江擡起頭。「……弟媳婦?」

  那位范寒江口裡的「弟媳婦」,正是她亡夫的親娘,范丁思安——年長她不過三歲的婆婆。

  范丁思安脂粉未施,素著一張白潔的臉蛋,盤著整齊的婦髻,髮際上沒有多餘贅飾珠花,仍無損她的貌美,甚至與陸紅杏並肩一站,她才像是較年輕的那一個。所以陸紅杏滿討厭與她一塊兒出現,范丁思安的模樣就是良家婦女,溫婉可人,舉手投足間就是寫滿了「氣質、氣質、氣質」,反觀她,活脫脫蕩婦淫娃,連瞇眼打呵欠都像在賣弄風騷。

  「冤家路窄……」陸紅杏暗暗歎氣,一揚眸,卻看到范寒江臉上也寫著為難。

  「大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既然回來了,又怎麼……不回家呢?」范丁思安踩著她從不曾表現出來的急躁與喜悅,小碎步蹬近范寒江面前,她身子嬌小,必須仰高頸才能瞧清范寒江,完全忽略被范寒江身形擋去大半的陸紅杏。

  范寒江回來好幾天了,沒先回范家去?陸紅杏聽出重點,相當驚訝,她還以為范寒江口中要辦的事,頭一件便是回范家與家人聚聚,怎知道,他竟然沒回去?

  「剛列不久,打算過幾天就回去看看進賢。」

  剛到不久?扣掉他回來的前四日,再加上住進她家,數數也差不多回銅鴆城十日左右……他在對范丁思安說謊?!

  「然後會留多久?」范丁思安滿臉期待,她的神情,讓陸紅杏想到自己每回知道他回來,也都是這種表情嗎?

  這種表情不會出現在只單單是「親人」的臉上,那是一種滿滿希冀著、渴望能成真的盼愛表情。

  「曲府寫信來催我回去,上完香就走。」范寒江笑笑答了。

  唔?有這種事?范寒江怎麼半個字也沒跟她提?她瞧他還頗悠哉,一點也不像有人在催在趕呀。

  范丁思安失望咬唇,「連多留幾天也沒辦法嗎?」

  「下回吧。」

  「你的下回,不知是何月何日……自從進賢過世之後,你就更難得回來……」范丁思安垂目,低聲在抱怨,卻又不敢太明言指責。

  因為……她也無權。

  「沒法子,曲府不放人,我也不能隨意走。我會多抽空回來。」

  好敷衍,陸紅杏覷著范寒江的背脊,雖然他口吻與平時無異,可她就是覺得他在敷衍。為何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只覺得……范寒江用著她從沒見過的淡漠在回話。

  「你是不是還在跟我賭氣,氣我不聽你的勸,硬要替進賢娶房媳婦兒進來?你也知道,我只有進賢一個孩子,他爹又走得早,我不能失去他,我真的不能……所以有任何能救他的方法,我都願意去試!」

  「過去的事,別說了。」范寒江阻止她。

  范丁思安做出她此生最逾矩的舉動——攀住范寒江的手臂。

  「大……寒江哥,我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才出此下策,本以為進賢能藉由沖喜而健健康康長大,對我這麼一個寡婦而言,我只能依靠他,誰知道那個女人竟然克——」

  范丁思安驀然抽息噪聲——當她瞟見范寒江背後的陸紅杏。

  那個剋夫的女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0:34

【第四章】

  「喲。」陸紅杏率性地揚手向范丁思安打招呼。

  失去范進賢這號人物的牽絆,陸紅杏沒辦法再叫范丁思安一聲「娘」,那種感覺太怪異了,加上范丁思安應該也不甘願被她給叫老吧,她又不能豪爽地跟范丁思安姊妹或朋友相稱,只能簡單一個字帶過。

  范丁思安瞪大雙眸,彷彿萬般不明白陸紅杏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和范寒江在一塊!

  「你們為什麼會在一起?!」范丁思安沒發覺自己是尖叫出來的,引來飯館眾人的注意。陸紅杏原本在銅鴆城就惡名昭彰,此時一男兩女的對峙,輕易便換來大家有志一同的結論——銅鴆城最美最艷的俏寡婦勾搭上別人的丈夫,眼下與正妻狹路相逢,雷電交加、火星四射,大夥都在引領期盼貌美溫馴的正妻能賞陸紅杏一記火辣辣的摑掌,為這橋段帶來高潮疊起的精采重頭戲。

  「我不知道你回到銅鴆城,她為什麼就知道?!」范丁思安繼續追問,完全不顧她向來最在乎的得體禮儀。

  「對呀,你回來怎麼沒讓范家的人知道?」陸紅杏也很想問。

  「紅杏,你別跟著湊一腳!」范寒江側首低聲告誡,也像要求。

  「我也很好奇嘛。」真不公平,為什麼獨獨不讓她問,為什麼不叫范丁思閉嘴?!

  「這裡不方便說話,換個地方再說。」范寒江可沒忽視那一道道急於看戲的飢渴眼光。

  「如果俯仰無愧,有什麼話不敢在這裡說?!」范丁思安氣得口不擇言。

  「你的意思是,我和紅杏關係不清不白?」

  范寒江淡淡一句問話,沒有加重半分力道,聽起來卻如寒冬冰雪那般的凜冽。他面無表情,和平時無異,眉沒皺、唇沒抿,只是眼神變得嚴肅。

  「我不是說你……是她,你不常回來城裡,你不知道她的德行,從她被范家休離這幾年裡,她的名聲有多難聽!行徑有多放蕩!我是怕你被她蒙騙、怕你受人誤會!」

  范丁思安一字一句都轟在陸紅杏頭上,慷慨激昂。

  「你不知道她勾引有婦之夫吧?!你不知道她老和男人眉來眼去吧?!你不知道她上個月被別人家一大群妻妻妾妾圍起來教訓吧?!你不知道她根本就是拿她自個兒的身子招攬生意——」

  「你被一大群妻妻妾妾圍起來教訓?」范寒江微微驚訝地望著陸紅杏,她卻只是雙肩輕聳,證實了這件事。「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他曾見過兩個女人在街市上互毆,那激烈的程度絕對不輸給以命相搏的男人,利爪子拚死拚活在對方臉上招呼,髮髻散了不說,齜牙咧嘴的狠勁讓人目瞪口呆,陸紅杏被人團團圍上,下場不可能太好——

  「這種丟臉事,她豈敢告訴你?!」

  范寒江要聽的不是范丁思安的低諷,而是陸紅杏的回答。

  「那個呀……小事一樁,沒啥好說的,我自個兒能處理,也處理得很好……嗯,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老早就忘了。」後頭那句才是重點——她真的忘了還有這回事。

  「你全身而退嗎?毫髮無傷?」

  「嗯,半根寒毛也沒掉呀。」那群女人來匆匆、去匆匆,要吵架也吵不過她,加上大家同時同刻一起指著她鼻頭罵,壓根分不出哪個人罵了哪句話,一場鬧劇結束,挖挖耳朵,她發現自己完全沒聽懂任何一句辱罵,只覺得耳朵疼疼癢癢的。

  「那就好。」范寒江這才放心。

  「我不是個會讓人時時操心的嬌弱姑娘,我很會保護自己的,別擔心我。」陸紅杏安慰地拍拍范寒江的背,因為她覺得他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很緊繃。

  怎麼可能讓人不擔心?

  她像只橫衝直撞的小蠻牛,仗著自己新萌的短牛角就自詡天下無敵,要知道人外有人,誰能確定她可以永遠都如此平安?萬一遇上了比她更潑辣、更凶狠的女人,那如何是好?!

  「她不去破壞別人、傷害別人就謝天謝地了,還輪得到別人欺負她嗎?!」

  范丁思安今個兒非常反常,說話夾槍帶棍,一改陸紅杏對她的印象,她這位前婆婆是大家閨秀,連大笑都不允許,此時卻句句都針對她攻擊,雖然氣勢不夠兇惡,但聽在耳裡還是很扎人的。

  她瞇起美眸,順著范丁思安的視線走,有些懂了范丁思安的敵意不單單咬定她是剋死她寶貝獨子的兇手,還有更深一層的積怨——

  范丁思安正望著范寒江,深深的、濃濃的,望著他。

  這種眼神,她太太太熟悉了!

  因為她也是用這種眼神在看范寒江!

  「還真有寡婦緣……」陸紅杏犯小人嘀咕。兩個年輕俏寡婦都看上范寒江,該說他艷福不淺嗎?

  「弟媳婦,你應該知道紅杏不是這種人,她向來乖巧,進賢的死與她毫無關係,在她進門之前,我就明白告訴過你,進賢的身子拖不過五歲——」

  「對!但進賢甚至不滿三歲就過世了!是她害死的!況且你說她乖巧?!你忘了她還是范家媳婦時便與長工偷來暗去,這事兒全范府都知道!」

  那是陸紅杏嫁進范家的第四個月,在深夜的小花園裡,她親眼目賭陸紅杏與長工在夜月底下熱情擁吻,這樣不守婦貞的女人,憑什麼被稱讚乖巧?!這兩字掛在陸紅杏身上都是侮辱!

  「我是說,進賢拖不過五歲,並不代表他『一定』能活過五歲,你那是欲加之罪。」他可以理解一個失去孩子的娘親在慌亂失措之際必須尋找一個能讓她釋懷的理由或是能怨恨的對象,但這對陸紅杏並不公平,「剋夫」重罪一扣下,會扼殺掉陸紅杏覓尋好姻緣的機會。「至於你說的長工事件,我當然記得,而且,還是我要紅杏這麼做的。」

  「什麼?」范丁思安怔忡,「是你……要她去偷人的?」

  「是。」

  提到長工事件,勾起陸紅杏的記憶,往事如滴泉,一點一滴淬回心湖。

  沒錯,那時是范寒江拍著她的肩,扯開溫柔體貼的笑,告訴她——

  「紅杏,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還是應該勇敢爭取,例如,那位送你水粉盒的小夥子。」

  「水粉盒?」陸紅杏低頭瞧著就在方才被人胡亂塞在掌心裡的精緻小銀盒。送她水粉盒的年輕男子她時常見著,他是府里長工,姓啥名啥倒沒印象,只覺得他瞅人的目光很熱,帶些令人討厭的無禮。

  「看得出來他喜歡你。你們兩人年歲相仿,總是比進賢合適。你呢?」

  甫滿十五歲的陸紅杏原先還不解其意,楞傻傻地看著范寒江,再三反覆咀嚼他的話,終於明白——

  「你要我……紅杏出牆?」她嫁進范家才開始有機會學習識字讀書,以往家境不好,她都要幫著爹娘挑菜擔叫賣,字不認識半個,現在讀得多,想得也多,懂得更多。

  「別下這麼重的罪名,只是建議你為自己多想想。」范寒江像在說著一件多理所當然的事情。

  「為什麼?你應該會要我當個三貞九烈的好侄媳才對吧?怎麼反倒建議我去偷人?」難道是想暗地測試她,想看看她有何反應,探探她是否貞烈?

  范寒江是這種心機深沈的人嗎?

  他喉間溢出淡淡笑聲,「我可不認為三貞九烈有何值得讚許之處。」

  陸紅杏這回真的被他給弄得糊塗,他說這句話時,絕不帶半分玩笑意味。

  他明明看起來就是個老古板,這番話為什麼會從他嘴裡說出來,而且還說得那麼……雲淡風清?

  「嚇到你了嗎?」陸紅杏戒備的樣子讓范寒江覺得有趣,不過他容顏上的認真不減反增,「我不是在試探你,你大可放心,今天與你說的一字一句,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會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保守什麼秘密?」

  「你與水粉盒主人的秘密。」范寒江寬恕一笑,臉上神情很是縱容。

  「我根本不知道他幹嘛塞這種東西給我……」

  「自然是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跟他幽會。」

  「幽、幽會?」這兩字她好像讀過……不是太光明正大的字眼,好像是指一男一女私底下偷來暗去。

  「若你喜歡他,就別放棄,遇到什麼麻煩事,來找伯父,伯父會盡所能幫助你,明白不?」

  陸紅杏當然不明白。

  他竟然鼓勵他的侄媳婦去與其他男人私通?!

  摸不透范寒江心裡打什麼主意,也摸不透自己一股任性從何而來。

  而她陸紅杏,為了賭這麼一口怨氣,聽從他的話,真的與那名長工私下見面兩三次。說正格的,一直到現在,她還是記不起來長工到底叫阿忠、阿仲還是阿重,每回見面,她都沒有喜悅期待的心,加上她總抱著娃娃相公去幽會,的確也破壞不少情調——

  而最後一次約在小花園見面,阿忠……呃,阿仲?……阿重吧……說沒兩三句話,突然逮著她的肩,一把將她擒到胸前,嘴就狠狠貼過來,堵住她的驚呼。

  如果那可以稱為吻,她可以篤定說——她一點都不喜歡!

  那種被惡意侵犯的屈辱遠比她從長工口裡嘗到令人作嘔的蒜味更難釋懷。

  雖然夜會長工的事件鬧得很大,加上人贓俱獲被范丁思安看到,她卻還沒來得及被范家人以私刑處罰,范家便發生了更嚴重的大事——已開始學步的范進賢因為奶母的疏忽,竟然落水溺斃。

  誰也料想不到,本以為范進賢身子弱,所以用心為他調養體質,結果奪走他生命的,卻不是病魔。

  陸紅杏忘不了隔一天,她被范家人五花大綁,推入溺死范進賢的池子裡,要她以死謝罪,陪范進賢一塊上路。

  她死定了。那時她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古之以來,沒有人會對淫婦手下留情,即使池畔站了十幾二十名的人,也不會有人出手援她,不管是時常笑著熬碗八寶粥給她吃的廚娘、還是忠厚憨實的把門人叔叔,都不會有人救她……

  水灌進胸腔,思緒也紊亂席捲而來,她想起范進賢走起路來的踉蹌笨拙、開始說話的童聲奶調,他第一聲「娘」便是衝著她喊的呢……那孩子,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她也想起了洞房花燭夜抱著范進賢掉淚的沮喪,還有——在金大娘屋裡,見到范寒江的那一天,她一跨過門檻,就被一襲灰衣吸著目光,她不懂矜持,還瞧了他好幾眼,他對她笑,笑得那樣好看——

  范寒江……

  她陷入窒息瀕死之前,仍彷彿看到他向她遊來……

  「紅杏?」

  一聲叫喚,喚回陸紅杏飄到好幾年前的神智,她凝聚目光,看見范寒江微彎著頎瘦身子與她平視,溫暖厚掌已經貼著她的額,以為她又犯燒了。

  方纔陷在回憶裡,回憶好真實,她不自覺屏著息,像那時在池水裡一樣,她不想死,想多貪求一線生機,所以她不敢呼吸,一直強忍著,等到被范寒江喚醒,她的肺葉才用力吸進一口氣。

  「唔?」她望去,不見范丁思安的人影,好困惑地眨眨睫,「她人呢?」

  「走了。」

  「啥時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誰知道你在發什麼楞,她罵你也不回嘴,她覺得無趣,便跺腳走了。」一方面當然也是他半斥喝半提醒,范丁思安才發覺她自己的失態。

  這一回在飯館發生的事,不知道又會成為銅鴆城多久的笑柄,范丁思安這種重面子的人,哪敢再多留。

  「我沒注意聽她在罵我。」否則她才不會乖乖站著挨罵,一定會回嘴。

  讓飯館的客倌夥計看了一齣戲,范寒江與陸紅杏自然也放棄用膳的念頭——誰也不想邊吃邊聽到身後傳來無止無盡的談論笑話——兩人離開飯館,雪正大著,只見街景雪白一片,范寒江想等雪停些再走,陸紅杏卻先一步走入雪景裡,在飄飄飛雪裡回對他一笑,范寒江心頭一震,心窩似乎讓什麼給使勁撞擊一下,直到瞧見她的小貂帽上逐漸積起落雪,他才趕忙打傘,跟上她。

  「你方才想什麼想到出神?」明明真正出神的人是他,他卻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心不在焉而開口詢問她。

  「想那個吻我的長工。」她口氣闌珊。

  說到吻,現在想到還是很厭惡。陸紅杏覺得自己真虧本,人生頭一回被吻,結果竟然一點也不美,更吃虧的是——她都還來不及揮拳打歪長工的嘴,就先被范丁思安的尖嚷聲打斷。

  去親小進賢的嘴還比較有趣些,小進賢的唇軟呼呼的,還有淡淡的奶香味。為了那種討人厭的吻被扣下通姦罪名,真不值得……

  「哦?懷念他?」范寒江以為自己是含著調侃笑意問她,沒料到嗓音一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平穩穩,甚至……冷峻。

  懷念個頭啦!她連他的長相都拼不起來,想什麼想呀?!

  「他的下場好像也很糟吧?」她那時自顧不暇,好像也一直忘了詢問長工的下場。連她都被推到水池裡,長工或許……

  「被遣出范家罷了。」至於痛打一頓的部分,范寒江就不提了。

  「就像我一樣嘛。」

  那年,她沒溺斃,再清醒時,人是躺在床榻上,頭痛欲裂,所以范家長輩罵了她什麼,她都無法聽清楚,只覺得四周吵雜得讓她想大聲吼叫,要他們全都閉嘴滾出去,直到安靜下來後,房裡只剩她與范寒江,他淡淡笑著,將那張休書擱放在她手心,緩緩攏扣她的五指,助她將休書握牢,他的一句「去吧,你自由了」,成為她死裡逃生後所聽進耳裡的第一句話,他恭賀似的撫慰聲音讓她差點放聲大哭。

  自由了,再也不被束縛,不單單是她的人自由了,連她的心也一樣。

  她可以放膽去愛任何一個人,誰也無權過問。

  「不過,被遣出范家也不一定是壞事。」陸紅杏突地補上這句,原先只是微彎的紅唇,現在是咧咧開懷地笑。

  「是呀,不一定是壞事,」范寒江同意。至少他在她身上,看到好快樂的陸紅杏。

  而他,也為了想更快樂,努力逃離范家,遠遠的。

  只要不回來,他就可以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什麼,他也不確定,只覺得心上就纏了條線,每當他累了、倦了,那條線就會輕輕扯動著,像在告訴他,回來吧、回來吧……

  那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迫使他回到銅鴆城,在銅鴆緘裡,應該不會再有令他眷戀腳步的人才對,他是如此確信著。

  走在逐年逐月漸漸陌生的街道,在這城裡,甚至鮮少人還記得范家仍有他這麼一名少爺,任憑他在城裡繞上十來圈,也難得能遇到一名故友,他為什麼還要回來?

  在銀鳶城賞到的明月同樣清晰,在銀鳶城喝到的酒同樣香醇,在銀鳶城讀到的書籍同樣豐富,為什麼……還回來?

  「飯沒吃到,只好回紅杏坊去討些點心吃吧,我知道阿山那群傢夥這個時辰都躲在書櫃後頭吃芝麻大餅,我們回去,正好搶一塊來對分。」陸紅杏拉著他走小巷,在房宅房宅之間熟稔穿梭,確實比從原路回去還要更快,只不過……鑽過別人家的竹籬實在也太……

  「我們得快一點,不然連顆芝麻渣都搶不到——」

  陸紅杏的聲音好輕快、好雀躍,像樹梢吟唱的鳥兒,聽得……讓人也跟著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正頑皮在笑,像多貪吃多嘴饞的小丫頭,他卻又知道,搶不搶得到餅一點也不重要,若真想吃,自己掏錢也能吃到撐破肚皮,她只是貪玩,藉以讓自己快樂,他甚至要跟著她小跑步才能追上她,不讓漫天風雪有機會沾濕她的髮、凍凝她的膚。

  「哎唷——」陸紅杏樂極生悲,毛靴子一滑,差點在雪地上摔得難看,是范寒江丟開了傘,展臂撐住她,然後他要扶她站好時,卻跟著摔到積雪堆裡,兩人無一倖免,還好雪地軟,不至於摔疼。

  真該慶幸,兩人不是在大街上跌跤,否則出的糗會更大。

  「地好滑。」陸紅杏噗哧笑出來,因為她看到范寒江撲過來抱她時,表情擔心得好可愛,現在與她摔成一團,臉上鼻上沾著像糖粉一樣的白白雪花,是她極少有機會見到的「范寒江」。

  她掏出絲絹替他擦臉,動作顯得自然而然。

  那絲絹,又軟又香,像姑娘家的髮絲,是他好熟悉的香味,這股香味,是銀鳶城裡不可能會有的味道。

  范寒江,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腦海仍回迴盪蕩著他不解的困惑,他自問,也自答,終於在恍恍惚惚的瞬間抓到了一閃而逝、他總是努力迴避的答案——

  因為,銀鳶城裡,不會有第二個陸紅杏。

  ***

  「老闆娘心情好好,現在開口要求調薪俸,她會點頭吧?」小豆子扛著兩大疊的重書,將書放在一旁,正準備放上書櫃,兩眼不止地瞟向那處彷彿正開滿粉色小花的櫃檯,感覺有源源不絕的幸福甜蜜由那裡開始蔓延全書坊。

  「還說哩,老趙已經去說了,老闆娘二話不說,馬上調五兩!」阿山分門別類將書冊擺放整齊,以方便客人租借。

  好扼腕,慢了一步!

  「春兒只對老闆娘說了一句『你和伯父好相配,走在一塊像夫妻』,老闆娘就升她當書坊的副掌櫃!」阿山繼續補上話。嗯……這個作者的書是放在「天」字櫃的,沒嫁人的黃花小姑娘不能看。還有這本和這本是系列,放在一塊——

  「什麼?就憑那個黃毛丫頭?!那我也去說老闆娘和伯父根本是天生一對!」

  「嘿,那句話我說過了。」阿山放完一部分的書,坐在書櫃旁的墊腳凳涼涼喝茶,暫且偷閒。反正老闆娘現在也無心盯著他們工作勤不勤勞,她的心思全懸在她身旁的伯父身上。

  「什麼?!那你——」小豆子指著阿山的鼻尖顫抖。

  「什麼你?!稱呼『您』,我現在是第二副掌櫃。」階級比他大上一倍!沒要他叫聲山爺來過過癮就已經很夠義氣了!

  「你們竟然耍這種諂媚小人賤招!」可恥!他小豆子瞧不起他們!嗚……

  「當然是要趁伯父來的這幾天諂媚才有成效,等伯父一回去,老闆娘才不吃我們這一套!這叫……有媚能諂直須諂,莫待無媚空捶腳!」

  「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吧?!」騙他書讀得不夠多嗎?

  「管他的,有用就好。」

  陸紅杏豈會不知道坊裡的下人是在逢迎奉承,挑她愛聽的偽話在講,可是她就是聽了心花怒放、聽了精神抖擻,也不在意下人們阿諛拍馬屁。

  范寒江暫居在陸紅杏府邸這幾日,幾乎都會陪同著出現在租書坊裡,替她處理些雜事。租書坊的生意算相當好,客倌能付錢將書帶回家慢慢閱讀,也能在店裡蹺腳看完,書坊還會免費附贈茶果瓜子讓客倌消磨時間,所以鋪子裡需要更大空間來購進更多更多的書籍,還得闢建一方幽靜的閱覽空間給窩在書鋪不走的客人享受沈浸。

  范寒江的工作就是為店裡的客人添茶水,外加附贈微笑,讓好幾名平時不常上門租借書籍的小姑娘,這幾日倒是書坊一開門,她們就列隊在店門外等待,直到深夜書坊關門,她們才依依不捨離開。

  租一本書,喝百來杯的茶水,怎麼撥算盤精打細算也都劃不來。

  「寒江,你——」

  「叫伯父。」

  放縱陸紅杏直呼他的名字,是她生辰當日的禮物,現在生辰已過,禮物當然得收回。

  「伯、父。」陸紅杏咬咬牙,唇兒嘟得半天高。方纔他去添茶水那一桌的小姑娘不是甜膩膩喊他一聲「范大哥」,他怎麼不吩咐那小姑娘也叫他一聲「范伯伯」?那小姑娘年齡比她還來得小耶!

  范寒江這才滿意,給她一個「乖孩子」的寵溺笑臉。「什麼事?」

  「添茶的工作你別做了,交給老趙,你……你去後頭排書!」陸紅杏端起老闆娘的架勢。她不許他再拋頭露面,對著其他客人賣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將范寒江藏起來!

  「排書是嗎?好。」范寒江放下茶壺,一點也不介意如何被奴役,很甘願地聽從陸紅杏的命令,到書鋪後頭去了。不遠處虎視眈眈的眾姑娘發出惋惜聲,陸紅杏美眸轉狠,一個一個瞪回去。

  誰也別想染指她的范寒江!

  「還要添茶嗎?」老趙接替范寒江的工作,嘴一咧,露出缺了門牙的澄黃破齒,努力想將他那張老皺臉蛋弄得和善親切,他就不相信范寒江可以,他就不行!

  「不、不、不……」眾姑娘不管書讀了多少頁,也不管租來的書全看完了沒,當下立刻決定全數歸還,並且馬上逃離紅杏坊。

  范寒江到了書鋪後頭也沒閒著,隨即讓小豆子及阿山逮著,拖到暗處去咬耳朵。

  「伯父、伯父……你過來你過來……」阿山也不理會自己年齡比范寒江還虛長幾歲,叫人家「伯父」也不害臊。

  「何事?」

  「老闆娘跟你說了吧?」

  「說什麼?」阿山和小豆子的表情太嚴肅,讓范寒江不得不跟著一塊認真。

  「說她愛你呀1」

  范寒江眼眉一蹙,「胡說什麼?!」

  「誰胡說了呀?!不會吧?咱們家最最風騷最最勇敢最最大膽的美艷老闆娘沒跟你告白嗎?我還以為她已經直接將自己剝光躺在你的床上等你享用了哩!」以他阿山對老闆娘的認識,她哪會玩那種害害羞羞的迂迴遊戲呀?!

  「對呀,老闆娘瞧你的模樣就像餓犬瞧見肉,眼睛都亮了!」小豆子說得煞有其事,努力瞠大瞇瞇小眼想倣傚陸紅杏的目光。

  「你們不要將紅杏說得如此不堪!她是我侄媳婦!」范寒江不自覺越說越加重力道,字字如鐵似鋼,彷彿他只要語氣不夠堅定就不足以說服別人及自己。

  阿山和小豆子同時愕然結舌,兩人搭著彼此的肩,以一種很怪異的眼神輪流打量范寒江。

  「喂,阿山,你聽到沒?他說老闆娘是他侄媳婦耶……」

  「不會吧,他還把這個掛嘴上呀?老闆娘都守寡十幾年了耶……」

  「而且老闆娘是被范家休掉的,老早就和范家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現在唯一還有聯絡的只剩他一個,他難道以為老闆娘是捨不得他這個好『伯父』嗎?」

  「……」兩人同時沈默,兩雙眼睛瞇細細地直盯著范寒江。

  「小豆子,你拿架上那一套《風流公公俏寡婦》給他看,叫他回去認真讀個三遍再來開導他。」

  「我也這麼認為……順便把《幽魂淫艷樂無窮》第四冊也借他,裡頭有一章回是寫弟媳婦和大伯的恩愛對手戲,火辣辣熱呼呼,再遲鈍的人都會被敲開任督二脈。」

  阿山與小豆子得到共識,一人負責搬書,一人負責一本一本送到范寒江手上,那超級精裝版的厚殼書重量十足,一共兩大冊,本本的厚度都有一根拇指那麼長,以金箔燙上的書名正閃閃發亮,幾乎能夠扎傷人的雙眼,再加上著名的名作《幽魂淫艷樂無窮》,夠讓范寒江讀完便茅塞頓開。

  「這是……」范寒江不解。

  阿山與小豆子一左一右拍拍范寒江的臂膀,阻止他發問。

  「伯父,好好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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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3:05

【第五章】

  第一次覺得讀書變成折磨。

  范寒江擰著眉心,他眼窩下有淡淡的陰影,那是他徹夜讀完小豆子與阿山硬塞給他的那些書所得到最大的收穫。

  「真不該費功夫看那些書……」

  可是看了第一頁,就忍不住看第二頁,一直告訴自己再看一些些就收起來,結果根本停不下來,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何紅杏坊的客源不絕,又為什麼銀鳶城的曲家能靠這種吟風弄月、談情論愛的書籍大賺其利。

  還真的滿好看的……

  害他好想找機會將曲家總管送他的那一整套《幽魂淫艷樂無窮》也讀完——雖然他拿到書已經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不過他從來沒去翻閱過。

  「而且看了之後……覺得……唉。」范寒江幽幽長歎。

  覺得……思緒被挑得好亂,腦子裡是一片狼藉。

  那些書寫的都是悖逆倫常的橋段,書裡的男角兒女角兒大膽勇敢,不顧世俗目光,相愛了,就要執手相伴,癡心專情得讓人鼻酸,文藻詞彙使人猶如置身其中,將自己當成了男角兒一般,而女角兒——

  竟是紅杏……

  這著實太離譜了!他猛甩頭,卻甩不開深烙在腦海裡的每行每句!

  讀完書的那一個早晨,他無法面對陸紅杏,他無法裝出若無其事與她道早安、與她說話、與她相視!

  「伯父?」門扉傳來試探性的幾聲輕叩。「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是憂心忡忡的陸紅杏。

  「……沒有。」范寒江發覺自己是僵直著背脊,似乎被陸紅杏的聲音嚇到。

  「你早膳說沒胃口,午膳又說不餓,我找個大夫來瞧瞧你,好不?」

  「你忘了我就是大夫嗎?」

  「我沒忘呀。」

  只是不太信任他的醫術……

  「我沒事,只是昨晚看書看到太晚,爬不起來,還困著。」他雖沒說謊,但這卻不是他不出房門的最主要原因。

  「那我端些東西進來讓你吃?」讓他可以不用下床,同樣不會餓著肚子。

  「別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

  陸紅杏拋下話,在門外的腳步已經匆匆而去。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范寒江明白這道理,他若再刻意疏遠,聰慧如陸紅杏又豈會沒有察覺?還是……抹掉心頭的非分妄想,別受那幾冊書的影響,書是書,現實是現實,書裡如何如何荒誕、如何如何天馬行空,那只是虛構的,他還是陸紅杏的伯父,這才是最鐵錚錚的事實。

  說服完自己,范寒江起身開門,陸紅杏正巧端了好幾樣小菜和米飯過來,本準備擡起纖足踹門,眼下她舉起的腳還來不及放,好死不死被范寒江瞧見,她沒露出尷尬彆扭的神情,仍是笑得春意盎然。

  「來,快吃飯!」她替他將托盤上的飯菜布好。

  「你用過了嗎?沒有就一塊吃吧。」

  「這麼一點飯菜哪夠兩個人吃,光我一個都嫌吃不夠,你吃就好。」她的食量比范寒江還大,可不是啄幾粒米就捧腹喊撐的虛偽姑娘。

  范寒江一笑,慢慢低頭吃飯,陸紅杏雙掌撐著下顎,欣賞他的慢條斯理。

  「伯父,你是看什麼書看到整夜不睡?是多麼好看的書?」她好奇地問,問得突然。

  范寒江差點讓一口飯給梗著,捂嘴咳嗽起來。

  「你別吃這麼急呀!」陸紅杏趕忙要替他拍背,卻讓范寒江推諉開來。

  「不、不礙事,我自己來就好。」

  「都這麼大個人了,吃飯還會梗到?喏。」她倒杯茶給他。

  還不是被你嚇的?

  范寒江扯了個敷衍笑容,打算趁著陸紅杏擔心他梗到之際,以沈默帶過她方纔的問題,不過陸紅杏可沒這麼好打發。

  「你還沒告訴我,你看了什麼書?」

  這回范寒江嘴裡沒食物,無法再故計重施,只能遲疑回她,「只是一些……打發時間的書罷了。」

  「打發時間的書?我還以為你除了醫書外,什麼都不看的。」

  呀,對喔,應該說謊騙她,就說在讀醫書不就了事?!

  嘖……失策。

  「紅杏,這件事一點也不重——」

  「老闆娘,外頭有人來找伯父耶!」阿山匆匆忙忙奔來,連門也不敲就闖進客房,打斷范寒江想說的話。

  「找我?」

  「是呀是呀,看起來好急。」

  「我在銅鴆城還有其他相熟的人嗎?」范寒江思量好半晌,自己都找不出半個可能的人名。「人在哪裡?」

  「紅杏坊的店門口。」

  「我去看看。」范寒江放下飯碗,走了出去,陸紅杏跟在後頭,也想瞧瞧是誰。

  「老闆娘,你安心啦,是男人不是女人。」阿山立刻在陸紅杏耳邊報告。

  「小聲點。」

  陸紅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不過阿山的話確實讓她安心不少,爾後阿山還嘀嘀嘟嘟了什麼她沒專心在聽,因為她的視線已經落在不遠處的馬車,上頭坐了個年輕男人,雙掌交扣地枕在腦後,正舒舒服服靠著車廂。

  「二爺?!」范寒江驚訝地喚。

  翹腿坐在馬車前的男人身子滑頓了一下,本來臉上的笑容化為烏有,跳下馬車張牙舞爪。

  「死老范,叫什麼二爺?想吃我一拳嗎?!」語畢,紮實一拳就真落在范寒江胸口,肉搏重擊聲聽在陸紅杏耳裡非常刺耳,刺耳到讓她忍不住握起門旁的竹帚朝那男人腦門打回去。

  「你怎麼還是沒法子習慣?你本來就是曲家二爺呀!」范寒江捂著痛處,仍笑道。

  「你還說?!」

  拳頭眼看就要再揮出,結果掃到范寒江身後有個女人已經舉起竹帚怒瞪他,那種捍衛心愛珍寶的殺氣,喝止了他的出拳。他當下人好多年,已懂得察言觀色,要是他無法分辨何謂殺氣騰騰、何謂「你該死了」、何謂「再不跑就沒命」、何謂「想死就再說下去呀」,那麼他也不能平安健康地在曲府存活至今,老早就被府裡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快的殘暴主子給活活淩遲死!

  要是這一個笑鬧的拳頭往范寒江身上去,下一瞬間頭破血流的人就輪到他了——那女人眼裡是這麼警告他的。

  他踩著碎步,靠近范寒江,「那個一臉想宰了我的女人是誰?」悄聲。

  范寒江回過頭,被陸紅杏投腰拿竹帚的模樣給逗笑。

  「我侄媳婦兒,跟你提過的,紅杏。」

  「她就是紅杏?」久仰大名!她可是他頭一個從范寒江嘴裡聽到的女性名字,也是唯一一個。

  「紅杏,來,過來。」范寒江對她招手。

  陸紅杏很聽話地走近兩人,只是握在手上的竹帚還是沒放下。

  范寒江為她引介,「這位是曲府總管兼二爺,曲練。」

  「就是你說要介紹給我當相公的曲府總管?」陸紅杏只瞟了曲練一眼,之後的目光全停在范寒江身上。「我不喜歡他。」

  恭喜,出局了。

  「你都還沒和他相處過,怎麼就如此斷定呢?」

  「因為他(我)剛剛打你一拳。」陸紅杏和曲練異口同聲。

  「瞧你們兩人默契真好。」范寒江笑道,兩人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哩。

  「伯父,這不叫默契好,如果他是我相公,我洞房花燭夜當晚就紅杏出牆偷人去。」

  「然後偷呀偷地偷到隔壁老范房裡。」曲練接得非常順口。

  「你——」幹嘛把她的心思全說出來呀?!

  「不要拿她的名譽開玩笑,」范寒江難得一見地對曲練板起臉。

  「好啦好啦,我失言、我道歉。」曲練也跟著認真起來,「先不瘋癲了,老范,你玩夠了吧?可以瞑目跟我回去了沒?」

  「還有兩天!」陸紅杏跳出來攔阻。

  「是呀,我理當還有兩天的時間能好好休息,怎麼,發生急事了?」

  「若不急,我還親自來請你回去做什麼?」是沒瞧見他右臉那條鞭子痕還在淌血嗎?他可是快馬加鞭飛馳過來,血跡還沒乾透哩,「天香生病了。」

  「天香病了?」范寒江很驚訝。

  「嗯,所以請你快點跟我回去吧。包袱什麼都甭收了,我改天派人來拿,你人先送回曲府再說,其他的細節,路上我再跟你詳細說。」曲練邊說邊要架著范寒江上馬車。

  「等等……伯父,你真的要走了?你說過明天要陪我一塊吃赤豆粥的!」

  范寒江太瞭解他若延遲回去會有什麼下場,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正在他的眼前走動——被一鞭子打到破相的曲練——他不想成為第二個,曲府主子性子一來,絕對不會跟他客氣,加上近來天香身旁的鹿玉堂,他敢打包票,曲練現在左臉上的拳頭印八成和鹿玉堂脫不了干係!

  面對天香生病,一個狂暴的主子,再加上一個護人心切的狂暴情人,范寒江不敢等閒視之。

  「紅杏,下回好嗎?我必須先回銀鳶城看天香。」范寒江露出好歉然的表情。

  「全銀鳶城找不到第二個大夫能替那個叫天香的人看病嗎?為什麼非你不可?!」

  陸紅杏拉住范寒江的衣裳,說什麼也不放。

  「天香從小到大都是我替她看的病,她的身體狀況我最清楚,她什麼藥能吃什麼藥不能吃,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也是曲爺命曲練特別來找我回去的原因。你乖,下次伯父一定再來陪你吃赤豆粥,好嗎?」

  若是她這一回不放他走,他就沒那個命再回來了吧……

  「……」陸紅杏抿著唇,瞪著大大的眸子。

  她生病時,就不見他匆匆趕回來,現在卻為了一個女人而歸心似箭!

  陸紅杏好想大聲對他吼,威脅他若離開了就永遠不用再回來看她,可是又窩囊得不敢考驗他,就怕自己不會是勝利那方,拿自己的任性去賭一輩子的不得相見。

  她很貪心嗎?她從來不要求他為自己多停留,每當他要走時,她都還是笑笑地揮手送他,然後一天一天數著日子,等待他下一回再出現,她一點也不貪呀!她只是要他履行他允諾的最後兩天,卻……

  陸紅杏唇一撇,忿忿放開手,但立刻又像個纏娘的娃兒慌張重新捉住他的衣袖,生怕他會走得唐突。

  這一回卻不是要強留他,她從不讓他為難的。

  「你……下回要將賒欠我的這兩天補給我。」她想對他笑,像以往那樣,可是她做不到,她分不清自己是因為他要離去而感傷,或是因為他為另一個女人拋下她而沮喪,她強撐不起偽笑,她努力過了,真的。

  「好,再加補利息給你都可以。」

  她胡亂點頭,沒關係,他還是會回來,回來看看她,他答應過了。

  她盼的望的,不就是僅此而已嗎?

  「……伯父,你的包袱我會替你收拾好,等曲府派人來拿,不會漏掉半樣物品,你儘管放心。」陸紅杏擡頭看他,用著每回她送他離城時的輕快嬌嗓說著。她不要他為她牽掛,她不當累贅,她要他回城時都能見到最快樂的陸紅杏,所以她從沒在他面前為離別掉過半滴眼淚,這次也會一樣。

  「有你在,我當然放心,」

  這句話,終於讓陸紅杏綻開小小的笑渦。

  「伯父,謝謝你回來看我,我等你下次回來。」

  就算你只是偶爾想起銅鴆城還有一個陸紅杏存在也無妨,我沒有要時常霸佔著你的思緒,你可以為其他女人擔心緊張、可以為其他女人關懷備至,我都不會在意,當你離開時,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不要掛心我……

  陸紅杏在心裡說著,只能在心裡說著。

  「好。」

  「一路上小心。」

  「抱歉,紅杏,這一次我食言了。」

  她又快速搖搖頭。

  「沒關係的,少了你跟我爭赤豆粥,我正好多吃幾碗。」她故意想逗笑他。

  「謝謝你。」她的體諒讓他更覺內疚,想再說什麼安撫她,卻又找不著話,只能淡淡對著曲練道:「二爺,走吧。」

  「求求你別叫我二爺……」每回聽到有人喚他一聲二爺,他就頭暈目眩,有種……墜入絕望深淵的無力感。

  「你要快些習慣才好。」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習慣!」

  「那麼你就繼續頭暈目眩下去吧。」曲練曾為了這個症狀向他求診,然而仍是徒勞無功,畢竟心病還需心藥醫。

  「破大夫。」曲練嘴裡罵著,掀簾讓范寒江進到車廂。

  范寒江坐定,從小窗子探頭,「紅杏,快回屋裡去吧,外頭冷著。」

  「我不冷,我要看著你走。」

  范寒江拗不過陸紅杏的堅持,「阿山,紅杏就煩請你們大夥多照顧了。」

  「伯父你放一千萬顆心,你下次回來一定還會看到健健康康的老闆娘啦!」阿山拍胸脯保證。

  原本坐在馬車前的曲練將馬鞭丟給旁邊小廝,人跟著范寒江鑽進車廂,動手將車廂後頭的兩片幔簾分別繫好,美其名是想讓陸紅杏和范寒江多爭幾眼的十八相送,實際上他攀在范寒江右肩,在馬車駛動的同時,涼涼開口。

  「真想用盡手段留下他。」

  范寒江正想阻止陸紅杏小跑步追著馬車揮手送別的舉止,卻被曲練的話給說得挑眉。他將那句話聽成——真想用盡手段留下她。

  曲練頭一眼就喜歡紅杏了?

  「別走呀,別走。」

  曲練捂著胸口,濃眉蹙起、鼻頭皺著,將一張人模人樣的臉孔給扭成了包子臉。「我求求你別走,為我留下來吧——再不然,帶我一塊走,我會很乖很聽話,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你在說什麼?」

  范寒江困惑地瞧見曲練一副心痛到快喘不過氣的模樣,越聽越迷糊。

  「不是我在說,是她在說呀。」曲練瞬間恢復正常,長指落在陸紅杏的方向。「你看,她臉上的表情不正是這麼吶喊著嗎?瞧她,強顏歡笑,我跟你打包票,等我們馬車一走遠,她立刻就會蹲在原地哇哇大哭。」

  范寒江望去,陸紅杏的身影越來越小,但仍能瞧見她拿著鮮紅絹子在半空中揮舞,彷彿還能記得她笑得多讓人安心。

  他每回離開,都是帶著她滿滿的笑容回到銀鳶城,她……強顏歡笑嗎?

  「天香說過一句話——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離開,那叫折磨;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離開還要笑著揮手,那叫淩遲;明明知道他要為了另一個女人走,還得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離開,更過分的是要她笑容可掬地道再見,那叫千刀萬剮。」

  後頭這句是曲練自個兒加上去的。嘿,大概是受《幽魂淫艷樂無窮》影響太大,他也能胡扯出一番大歪理,說不定他也有寫書的天分。

  范寒江沒空理睬曲練還在說著什麼,他在馬車行進間躍下車廂,朝反方向奔回去。

  「喂!老范——停、停、停馬!」曲練喚不回范寒江,只能拍拍馬車車廂的木板,要小廝停下馬車。

  小廝立即照辦,可是將這麼大的馬車擋在街道中央要幹嘛?

  「二爺……」

  「不要再叫我二爺!」厚!全是聾子嗎?!還要他重複幾千幾萬次?他不要當二爺啦!

  「呃……總管,馬車停下來要做什麼?」小廝馬上改口。

  「你沒瞧見范大夫跳下馬車跑回去了嗎?」

  「呃……真的沒看到。」小廝無辜回道。他又不是背後多長了雙眼,哪裡會知道范大夫跳下馬車了?「那現在……」

  「等呀。」問什麼廢話。

  「哦,等范大夫回來是吧。」

  「不是。」曲練在車廂裡翻呀找呀,找到一盒甜糕,開始吃起來——早膳都沒扒幾口就被曲府和鹿玉堂架上馬車,喝令他沒將范寒江帶回去就可以跟著甭回來,害他現在覺得好餓。

  他一口塞一塊糕,導致說話聲音很含糊,「是等范大夫『他們』回來。」

  他們,意指回來的不會只有范寒江一人。

  陸紅杏在眼見馬車完全消失於視線之後,笑臉垮了下來,眼淚再也關不住,她蹲在原地低聲咒罵,任憑阿山想勸她回屋子裡,她都不理不睬,只專心在抽泣。

  他真的走了,這一走,又是好久好久。他上次回來是一百多天前的事,下次回來,又是一百多天後的事情……

  沒辦法與他一塊過新年,團圓飯只有她一個人吃,就算滿桌子好酒好菜也不過爾爾;也沒辦法與他一塊過燈節,她得孤孤單單走在張燈結綵的市街上,花燈如晝,心卻是漆漆暗暗的……

  該死……她連大雨紛飛的清明時節都好想念他……

  陸紅杏哭得太專注,沒注意到上空已被一片陰影籠罩。她的心境也是灰暗暗的,哪來的閒工夫去留神是不是要颳風下雨?!現在誰都別來吵她,她只是一時難過,等她哭夠了,她就不會再哭了。她才不會天天以淚洗臉,她是堅強的陸紅杏,只是現在心裡難受,只是現在好想哭而已……

  「紅杏。」

  熟悉的嗓音喚來陸紅杏擡眸,她瞠著雙眸,眼淚還不斷從泛紅眼眶中溢滿出來。

  她怔然地看著范寒江,直到他伸手為她抹去臉上縱橫的淚痕,她才驚呼。

  「伯父?!你怎麼折回來了?忘了拿什麼重要東西嗎?呀——藥箱!沒有藥箱你怎麼替人看病?!我馬上去替你拿,你等會兒——」陸紅杏壓根忘了自己方纔還在哀哀怨怨蹲在雪地裡哭泣,她猛然起身,連身子都尚未站穩,便踉踉蹌蹌要去幫他搬藥箱。

  「紅杏。」范寒江擒住她的手臂。他真的沒想到曲練會一語成讖,她竟然真的在他離開之後暗暗啜泣——她明明是那樣要他放心遠去的笑呀!

  所以他從來沒有擔心過她,他知道她會好好照顧她自己,他總是毫無牽掛地轉身走開。

  而她呢?

  她把笑容給他,卻把悲傷留給自己。

  若沒有曲練的當頭棒喝,他恐怕永遠也不會知曉她的飲泣,永遠不會知曉自己走得多麼無情。

  他想問她,是否每一回他離開,她都像剛剛他所瞧見的,雙臂抱膝,將自己蜷成蝦米,咬住哭聲,安靜掉淚?

  然而答案已經太過明顯,這些年他的來來去去,她的笑笑哭哭,像是繫在同一段繩上,他來,她笑;他走,她哭,他還想欺騙自己她是如何開懷快樂地目送他離開?!

  「……伯父?」陸紅杏也發覺他的不對勁,他正擰著眉心在看她,黑眸連眨也不眨。

  她原先還不懂,直到一顆懸在眼眶裡的殘淚滑落,畫過唇瓣,讓她嘗到濕濕鹹鹹的滋味,她才記起自己正在哭泣。她慌手慌腳地抹著臉,力道恁大,朱紅絲絹刮疼了冰肌玉膚也不在意,只想趕忙湮沒證據。

  「這、這是風沙跑進我眼裡,我揉不出來,只好猛打呵欠,想藉淚水將刺人的風沙弄掉……還好它流出來了,我沒事了……」

  她說完,卻不見范寒江鬆開緊扣在她臂膀間的大掌。也許是心虛,也或許是扯謊騙他的良心不安,她不敢擡頭看他,只能盯著他的手發楞。

  沒想到那隻手沒有離開,反倒她的左臂膀又添上他另一隻手,將她握牢逼她面向他,她不解其意,視線先瞧瞧他的左掌,又骨碌碌轉到他的右掌,最後才緩緩轉回他身上,正要問他怎麼了,范寒江已先她一步啟唇,那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像道亮晃晃的閃電,直直劈向她的腦門,轟麻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好久好久好久都回不過神——

  「紅杏,要不要跟我一塊回銀鳶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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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9:13:23

【第六章】

  原來她是一個這麼不懂矜持的女人。

  當范寒江問她要不要一塊到銀鳶城,她只震驚呆愕半晌,瓔智回籠的瞬間,她已經牢牢抱住范寒江的右臂,像只攀樹的猴,毋需再用言語回答,她的舉動已說明她有多高興聽到他這麼問她。

  不過……

  她漏聽了好幾個字。

  「原來是邀我到銀鳶城來玩幾天……我還以為……」

  以為他要帶她一塊走。

  「不過聊勝於無,至少他主動開口……」原本還在撅嘴嘀咕的陸紅杏高興地笑了,越來越高興地笑了,到後來甚至還壓抑不住笑聲,細碎的嘻嘻聲從唇瓣間偷偷溜出來。

  她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帶衣物或銀兩,也沒來得及交代紅杏坊的下人要好好顧店——反正那也無關緊要,她只要能待在他身旁就心滿意足,不吃不喝都甘願。

  再過半條街就是銀鳶城,放眼望去已經看不到白皚的蒼涼雪景。

  她脫掉一件毛裘和軟背,與從銅鴆城出城時冷到直打哆嗦完全不同,銅鴆城還處在冷冬裡,銀鳶城已經籠罩在春息之中。

  「老范,先到曲府去哦。」因為多載一個陸紅杏而被擠到馬車前座的曲練由前方小窗扇探出告知。

  「那是當然。」他也沒膽先回自己的藥鋪喝口茶、睡個午覺補眠。眼下不立刻到曲府去看看天香的情況,曲爺和鹿玉堂也不會放他好過。「紅杏,要麻煩你先陪我走一趟了。」

  「不礙事。」她也挺想瞧瞧那名讓范寒江匆促趕著要回來診視的天香是何許人也。

  「坐這麼久的馬車,累不累?」

  「不累。」

  「等會到了曲府,我讓他們先安擇間客房讓你休息,順便吃些什麼。」

  「不用了,伯父,我沒那麼嬌弱,你不用分心管我,儘管去辦正事,別把我當累贅。」陸紅杏才不需要人時時在她身旁看顧,她會將自己打理得很好。

  范寒江也確實沒在她臉上看到半絲倦意,但心裡有些擔心她是在強顏歡笑——就如同她送他離開時那樣。

  一路上,他反覆思索著自己衝動開口要她隨著他一塊走,究竟意欲為何?

  是一時興起?還是對於她的一份歉疚?

  范寒江還在按額忖度,馬車已先停下來,意味著曲府到了。

  「老范,快下來,別忘了要裝出很焦急很緊張,好似千里趕路要回來替天香治病的嘴臉!」曲練從水囊倒出一掬水,朝范寒江臉上潑,將他弄得滿頭滿臉的水。

  「你幹什麼潑他水?!」甫要下馬車的陸紅杏正巧看到這一幕,手邊沒有竹帚能掃向曲練,但搬出車廂裡的小石桌也夠狠了。

  「侄媳婦呀,別誤會,我潑這些水是為他好,你等會兒就會叩謝我的救命之恩。」曲練趕忙澄清。

  陸紅杏瞇著眼瞪曲練,壓根不信他。

  「紅杏,二爺說的是真的。」范寒江扶著陸紅杏下馬車,安撫道。

  「不懂。」

  「馬上你就懂了。」范寒江沒多說什麼,不過背對著曲練,悄聲對陸紅杏道:「但要記牢,和二爺要保持三步距離才不會被打到。」

  「咦?」越說陸紅杏反而越不懂。打到?

  曲練也拿水囊傾頭淋下,將自己淋得比范寒江更濕,「好了,走吧!」

  兩個大男人頂著一身水濕,疾步奔進曲府,范寒江突地橫亙右臂,一面停住身勢,一面擋下陸紅杏的腳步,陸紅杏只匆匆聽到范寒江兩字「後退」,她已經被范寒江推得小退好幾步。

  驀然一道又快又強的黑影打敞了門扉,走勢不停地朝曲練的方向甩過來,曲練似乎也早料到這著,腰桿子一彎折,流利避開了黑影,不過人也狼狽跌坐在地。

  「呼呼呼……」咽嚥唾液,「還、還好沒打到……」曲練從地上起身,右手還按在噗通噗通狂跳的心窩口。「主子,我帶老范回來了!我們可是一路上都不敢停步,餓過好幾頓飯沒吃,瞧我們兩個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您好歹也手下留情些吧。」他絕口不提他們在山中野店慢條斯理嗑掉一大籠包子,吃完還順便躺在樹蔭下睡個午覺的事。

  曲練抹抹額上的汗——實際上根本就是清水,嘴裡還咕噥著幾句沒心沒肝沒肺的埋怨,人已經進了前廳。

  陸紅杏終於明白范寒江方纔那句話的語意。倘若她距離曲練不遠,恐怕現在她已經被黑影——一條粗長的黑色鞭子,給甩花了臉蛋。

  她跟著范寒江的腳步跨進門檻,前廳的主位上坐著一名臉色難看的男人,握著鞭子的手還隱約可見佈滿青筋。他長得相當好看,只是戾氣太重,瞇起細長眸子時帶著不懷善意的凝視。

  「主子,你看,汗水!汗水!汗水!」曲練一會兒像只落水狗甩甩濕漉頭髮,一會兒又可憐兮兮指著水糊的臉龐,一會兒又淒淒慘慘抖抖滴水的衣裳,擺明著要脫罪也要邀賞。

  「你再甩下去,我馬上讓你汗水變血水!」主位上的男人——曲無漪陰沈沈地冷聲道。

  「呃……」老早就知道自家主子的無情無義,沒關係,聽到這麼絕情的話他也不會太沮喪的。

  「還不帶范寒江去後頭竹舍看天香?!」曲無漪的表情還是很冷。

  「是!老范,走了!」曲練察覺今天主子火氣特別大,八成是在愛人面前吃了閉門羹,所以開始將熊熊怒火遷轉到無辜下人身上。

  「曲爺,您額頭上有傷,要不要我替您包紮一下?」范寒江眼尖看到曲無漪額前有一塊小拳般的淤血,好似是不久前才撞出來的傷。

  「老范……你只看到淤血,沒看到淤血旁的青筋嗎?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曲練一把揪住范寒江的手,咬牙在他耳邊低狺,「那是被天香打翻桌子時,硯台飛起來砸到的傷啦!你再問下去,主爺又要亂咬人了!」

  「呀,天香一病起來,確實很愛耍脾氣,不過這也沒辦法,是曲爺寵出她這種性子,說來說去,始作俑者還是曲爺呀。」呵。所以被硯台砸到是自作孽——那一整句話簡單來說就是這十一個字。

  「還敢笑?!等會你沒能治好天香,主爺會打到你笑不出來!」連帶他也要陪著范寒江一塊挨鞭子了!曲練這回不讓范寒江繼續繞著曲無漪額上的淤血打轉,硬將人推往府後竹舍。

  「嘖……」

  范寒江眉宇緊緊擰蹙,不時輕輕搖頭,不時低低細歎,長指扣按在纖纖玉腕間,臉上寫滿他診到的情況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樂觀。

  「我沒有辦法治。」范寒江挫敗地起身,一點也不羞於坦言自己的無能。

  「什麼?!」一屋子的人發出驚叫,范寒江的話宛如青天霹靂。

  鹿玉堂反應最為激烈,「你開什麼玩笑?!天香正值青春年華,會有什麼不能醫治的病?!你根本就是名庸醫——」他探手要揪住范寒江的衣襟,卻被挺身而出的陸紅杏擋下。她身子雖不挺拔雄偉,但捍衛人的氣勢無人能比。

  曲練跳出來打圓場,「鹿兄,你冷靜一些,先聽聽老范怎麼說……老范,天香當真病得如此嚴重嗎?她明明只有頭暈和疲倦這種小症狀呀——」

  「無可救藥。」這次范寒江的答案更明確也更果斷,外加一記苦笑。

  曲家當家主子終於有了反應,他笑了。

  「殺了他。」卻是下達冷酷無情的命令。

  「主子等等呀!老范!」曲練眼看情況不對,又慌又亂。

  「最近是不是《幽魂淫艷樂無窮》又快出書了?」范寒江突地問。

  「咦?你怎麼知道?」曲練很驚訝向來從不注意這種事的范寒江會主動詢問。范寒江家書櫃裡的那一套《幽魂淫艷樂無窮》還是他硬塞給他的。

  「然後,天香手稿的部分還沒有交齊?」范寒江扶住腦紅杏的肩,溫柔的力勁像是無聲在對她的挺身相護道謝,陸紅杏則是驚訝於她從范寒江嘴裡聽到的蛛絲馬跡。

  幽魂淫艷樂無窮快出書?天香手稿部分還沒交齊?

  幽魂淫艷樂窮……手稿……

  她好像聽見很不得了的真相……

  「你怎麼又知道了?!難道天香是因為這幾天趕稿子趕到生了重病?!」曲練愕然問。

  「不可能,我不可能讓天香為了一本書而弄壞身體。」鹿玉堂冷聲反駁。天香的作息都是他親眼盯著的,就算她想熬夜寫稿,他也不會點頭答應。

  范寒江眸子彎彎在笑,覷向榻上緊緊閉目的天香——雖然她很努力偷偷向他擠眉又弄眼,他還是必須很抱歉揭穿她的把戲,否則被曲無漪拖出去宰掉的人會是無辜的他。

  「你們還弄不明白嗎?天香她——在、裝、病。」

  既然沒病,又何來藥醫?要知道,懶病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絕症,任憑哪一位醫術高超之人,也無力回天。

  「裝病?!」

  「呀——范大哥,你出賣我!」原先好似病得失去神智的天香哇地一聲跳起來,抱著棉被四下逃竄,最後躲進了鹿玉堂的背後——雖然她知道鹿玉堂也很想痛揍她的嬌臀一頓,不過總好過被暴怒而失去理智的曲無漪給扭斷小頸子,至少鹿玉堂下手會留情一些。而且她只要抱抱他、啾啾他,還怕他的冷硬心腸不會被她軟化嗎?再來只要照本宣科,隨便拿任何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系列的橋段套用在他身上,小倆口就甜甜蜜蜜得嚇死人。

  「天香,你還是乖乖跟曲爺還有鹿兄道歉,你讓他們非常擔心。」范寒江好聲好氣對天香說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生氣嘛!」天香一顆腦袋貼在鹿玉堂背脊上,一雙靈活眸子光瞧見曲無漪滿額滿臉上的青筋,又怯懦地縮回去。

  「氣什麼?」范寒江自然好奇。

  「反正現在有人在抄我的書,賣得還真混蛋的好,幹嘛還要我寫?我寫了還不是去造福那傢夥!我不寫了!我要封筆!」天香任性嚷嚷,重重一哼地偏過頭去。

  她原先只是小風寒,但一發覺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竟然被人大略修改之後另外出書,外頭還冠上「媲美如意君之才子」,她氣得差點昏過去。百般不願地掏銀兩買回那本書,翻沒幾頁她又氣得幾乎要內傷,一股氣憤填膺讓她病得起不了身。雖然過沒幾日,年輕健康的身子自個兒復原得差不多,但她氣仍無法消減,乾脆賭氣繼續臥病下去!

  「我就告訴過你,我一定揪出那混蛋,你還氣什麼?!」曲無漪吼她。這丫頭越來越驕縱,以前有他和曲練寵,現在又多了一個比起他們兩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鹿玉堂,已經完全肆無忌憚了!

  「可是揪了那麼久,你還是沒揪到呀!」天香頂嘴,「你知道那種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變成別人的心情嗎?!那一個女扮男裝的丞相夜誘皇上的橋段我想了多少天,抱著腦袋大喊『我寫不出來!我江郎才盡!我庸碌無能!』才擠出來的靈思,結果那混蛋花不了什麼功夫就全抄走!還有那個在屋頂上、夜空明月裡,夜叉鬼差逮捕私逃女鬼,因為她不聽話,他一把扯光她的衣物,還淫邪地拿縛魂鎖將她纏成那樣這樣,擺弄成妖魅的蕩婦,然後他的右手還幻化成五條蛇一般的尾巴,第一條擒住她的俏臉、第二條第三條纏住她左右邊驚人的渾圓豪乳,第四條探進她的腿唔晤——」天香的嘴立即被鹿玉堂摀住。

  鹿玉堂一臉「管教不當,讓你們看笑話」的無奈表情,「這裡不用說得如此詳盡,我們都明白你想強調的憤怒。」他若再不阻止,天香就要念出一整段淫情浪態的精彩故事。「但是你不應該讓我們為你心急如焚。」

  「對不住嘛……」天香帶著好深好深歉意的聲音含糊在鹿玉堂的掌心,「可是……哇呀!你去把那個抄我書的臭傢夥找出來啦!我好氣好氣好氣好氣——」

  天香大聲哭了出來,撲進鹿玉堂的胸口委屈號啕,整張哭糊的臉蛋在他衣裳前蹭磨擦淚。

  「你說的是前不久出版的《淫郎君》吧?不少客人還私下討論,以為如意君讓別家書肆高價挖走,換了新名繼續出書。」陸紅杏有個印象。

  「對!就是那一本!」

  「不過抄襲畢竟是抄襲,《淫郎君》的出租次數還算普通,因為那些橋段在《幽魂淫艷樂無窮》都瞧過了,它並沒有增加任何新意,修改過後的流暢度也不及你,你還是元祖,有什麼好哭的?」陸紅杏不明白天香反應激烈做什麼。

  好啦,或許她不是天香,無法體會自己的作品被剽竊的打擊,才能說得風涼,不過依她讀完《幽魂淫艷樂無窮》和《淫郎君》之後的單純觀感,仍是覺得《幽魂淫艷樂無窮》無可取代,否則《幽魂淫艷樂無窮》一出書,書肆外頭排隊在爭在搶的人是搶無聊的嗎?

  她並沒有刻意想安慰天香,只是實話實說。

  「真的嗎?《淫郎君》租得沒多好?」天香收止眼淚。這個消息讓她心底好受些。

  「就算有人租回去,也是想看看它抄了你哪些橋段。會唾棄書的,不是作者,而是看書的人,那傢夥再抄也沒幾本,因為他把書的味兒全弄爛了。」也將他自己的名聲弄壞。抄襲耶,多可恥的罪名。

  「唔……有道理。」之前一直處於憤怒而無法靜心思索的天香將陸紅杏的一言一句都聽進去了。「我怎麼可以因為有人抄我的書就任性不寫?我又不是單單為了寫給那傢夥看,他有什麼資格左右我?難道廚子的料理被人偷學去,他就一輩子不煮食,活活餓死嗎?!」天香兩隻拳兒握得死緊,十指裡蜷握的是她的不服輸和韌性。

  天香的振作,讓鹿玉堂與曲無漪淡淡一笑。這丫頭鑽進死胡同裡時,任憑十條老牛也拉不出她,但是當她一想通,她又可以樂觀進取得讓人咋舌。看這情況,小丫頭沒事了。

  「對了,你是誰呀?」天香這才注意到站在范寒江身旁的陸紅杏。

  這姑娘長得好艷哦,活脫脫像是她下回準備要寫的風騷女角兒……這個發現讓天香更好奇地瞠大眸子直盯著人瞧。

  「都忘了跟大夥介紹。我侄媳婦兒,紅杏。」范寒江介紹陸紅杏時,總帶著一抹獻寶的笑靨,而他自己從沒有發覺,

  「是侄媳婦兒還是準媳婦兒?」天香沒聽清楚,掏掏耳,再聽一次。

  有哪個男人介紹侄媳婦兒會介紹到紅光滿面?

  「侄媳婦兒。」

  「范大哥,你侄子多大歲數了?」明明瞧范寒江沒多老呀,哪來一個侄子已經能娶妻生子?

  「如果我侄子沒死,今年也十歲了。」

  天香立刻意會過來,「十歲?那她不就是嫁給一個小孩子?真糟蹋,她配你都綽綽有餘哩。」亮眸停佇在陸紅杏的臉上,瞬間捕捉到她臉上寫著對范寒江的情意——沒錯,她絕對沒看走眼,這對伯侄之間流轉的氛圍嗅起來就是不尋常。

  伯父與艷麗小侄媳的不倫之戀……

  好想寫哦。

  天香那顆腦袋立刻編織出一整段的故事,這是她最高竿的本領——

  「……倘若可以,她多麼希望嫁的是這個男人,而不是她懷裡抱著的小娃娃,但她必須要叫他一聲伯父,因為這就是宿命——好!開章第一段就這樣寫!」天香思緒轉得恁快,興奮地念出句子。

  「寫什麼……」陸紅杏隱約聽到天香方才吟的句子,心頭一驚,以為自己讓這名古靈精怪的小姑娘給看透心思。

  「寫你和他的故事呀!」女角兒是陸紅杏,男角兒當然非范寒江莫屬!

  「我們之間哪有什麼故事能讓你寫?我們只是伯父和侄媳婦罷了!」范寒江一看見天香的算計目光,只覺得頭皮發麻,隨即跳出來解釋。

  「范大哥,你反應太激動了,一、點、也、不、像、你、哦。」本來還以為只有從陸紅杏臉上才看得到情意,沒想到在范寒江臉上,她瞧見了更好玩的東西。

  「我只是擔心你這顆怪腦袋又不知道轉了幾個拐子,胡扯一通,莫須有地羅織憑空想像的橋段。」而且那些橋段一定是男女角兒都沒穿衣裳!

  「嘿……我哪有胡扯。」她看得更明白了。太好了,下一個章回就醞釀伯父和艷麗小侄媳的感情萌芽,等第二章回再來熱辣刺激的肉體交纏。「侄媳婦兒,你能不能借我幾天?我有些事想問你。而且明天月下會過來……月下是誰你不知道吧?她是畫師,《幽魂淫艷樂無窮》的插圖全是她畫的,這樣你明白了吧,月下要是看到你,她一定會很想畫你的!你長得好漂亮,要是畫你躺在花瓣上搔首弄姿,一定美極了——」光用想像,就覺得那幅美景定能激發無限靈感。

  「不成,紅杏趕了大半天的路,她累了,需要休息。」范寒江又是反對。要是將紅杏交到這兩個丫頭手裡,不知會被整治成什麼德行!

  之前月下說要替曲府的老管家繪一幅人像當紀念,結果畫裡的老管家嘴裡叼了朵山茶花,脖子以下連塊布也沒有!

  「范大哥,你很吵耶,一邊去一邊去!」天香小手揮趕著。人家她在和侄媳婦談正事!

  「你別想從我身邊將紅杏帶走,你要跟她說什麼我都不會允——」

  「『伯父』是一層很遠很遠的關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三大從裡完全沒有『伯父』置喙的地方,你不允什麼呀?!」天香才不理范寒江,熱絡地拉著陸紅杏的柔荑,立刻也攀上關係,「姊姊,好不好?我和月下不會做什麼壞事,只是想拿你來寫書和繪圖……你幫幫我啦,曲爺會大方付你一大筆的銀兩,就當賣給我幾日?」

  范寒江還想替陸紅杏拒絕,卻反倒讓自己以往最自豪的「伯父」兩字給堵住嘴。

  天香說得沒錯,「伯父」是一層很遠很遠的關係,遠到他無權去阻止陸紅杏做任何決定,而他——竟然對這樣的事實感到難以言喻的不悅。

  原來他與她的距離,好遠。

  「可是我來銀鳶城,是為他,不是為你。」所以她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天香身上。她不會在銀鳶城停留太久,到時候離別又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她珍惜眼下,只想留在范寒江身邊。

  天香不意外聽到陸紅杏的答案,她反而笑得更神秘,「你要是答應我,我就告訴你一件范大哥的秘、密。」

  「秘密?」范寒江與陸紅杏同時困疑,一個完全不懂自己有何秘密可言,一個則是瞠亮了眼。

  「我這個秘密價值連城,你不聽,一、定、會、後,悔。」天香這回端起架子,擺出「風水輪流轉,轉到你急,轉到你慌了吧」的姿態。

  「我沒有什麼價值連城的秘密,你別被她拐了。」范寒江很肯定自己光明磊落,不可能有把柄在天香手上而不自知。

  「嘿嘿。」天香只是笑。

  陸紅杏精打細算的本能在這一刻冒出頭,她撥撥心頭無形的算盤,哪一邊能提供她最大的利益,哪一邊又給她的甜頭較多——

  她有了答案——

  「我想聽秘密。」尤其是關於范寒江的秘密。

  天香,大獲全勝,

  陸紅杏答應給天香和月下一個早上的時間任兩人擺佈,專司繪畫的月下一瞧見她,就欣喜若狂先剝掉她兩件衣裳,扯掉她的髮髻,將她推到竹舍外的草原上躺平,天香抱著一籃子的花瓣迎空撒下,兩名姑娘忙碌得好愉悅,誰也沒空跟她稍稍解釋一下她們在忙些什麼。

  雖說銀鳶城比銅鴆城還暖和,但還是帶些寒意,陸紅杏身上只剩下肚兜和薄薄紗罩,還真覺得有點清冷,向月下討件衣服她又不許,陸紅杏只好偶爾朝手掌呵呵氣,勉強取個暖。

  「你別動!就這個姿勢!」月下嘴裡咬著筆,兩手忙著攤開絹紙,開始做畫,

  天香站在陸紅杏兩三步遠的位置,再捉一把花瓣撒下。

  「好美——這個畫起來一定很帶勁!」月下眼裡有火焰,那是對於作品執著的火焰,正劈哩叭啦燒得好旺。

  陸紅杏百般無聊閉上眼,但又想到她委屈自己被兩個小丫頭像尊木頭娃娃擺弄各式奇異姿勢,為的就是范寒江的秘密!月下喝令她不許動,但並沒有喝令她不能開口說話。

  「天香,你答應要跟我說秘密,現在就說吧。」她仰躺著,正好便和站在一旁的天香說話。

  「不行,秘密要留到最後才能說。」天香才沒那麼好拐。她怎麼知道陸紅杏會不會聽完秘密就掉頭走人?

  「你最好到時說出來的秘密真的讓我覺得值得。」陸紅杏冷笑。

  「放心,你聽到秘密之後一定會很開心的。」天香很有自信。

  「天香,再撒一把花瓣!」月下朗著聲要求,她正畫到興頭上,沒空擱下筆。

  「好!」

  一陣花雨,帶著甜甜的花兒香撲上陸紅杏的臉,讓人舒服得想睡,不過她才闔眼片刻,又讓天香的聲音吵醒。

  「侄媳婦,事實上,你喜歡范大哥吧。」天香一點也不拐彎抹角,挑明白地問。

  「看得出來?」陸紅杏不否認。

  「看得一消二楚。」

  「反正……一相情願而已。」

  「嘻,是這樣嗎?」天香捂嘴在笑,「他知不知道你喜歡他?」

  「他如果知道了,恐怕會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他想要的只是一個侄媳婦而已。就算我在他面前脫掉肚兜,他也僅會擔心我冷不冷罷了。」唉。

  「可是默默喜歡一個人很累耶,如果你不讓他明白你的心意,你們兩個就還得繼續這麼磨下去……你試試嘛,勇敢地跟他說,說你愛他呀!」

  陸紅杏無趣地瞟視她一眼,又閉起來補自個兒的眠。「萬一我開了口,和他連伯父侄媳都當不成,你負責嗎?」說那是什麼風涼話,要她沖、要她勇敢、要她坦白,卻要她自負後果,她不幹。

  「當不成伯父侄媳更好!省得有人拿雞毛當令箭,嘴裡老掛著『侄媳婦、侄媳婦』,好像一方面在告訴大家——因為是侄媳婦哦,所以我疼她寵她都是理所當然,你們誰也別想碎嘴說閒話;另一方面又像在告訴他自己——因為是侄媳婦,我做的一切都是長輩會對晚輩做的事……自欺欺人嘛。」

  「天香,把她的薄紗扯開一點,半遮半露出裡面的肚兜……再下面一點……再扯多一點……再往下,好,就這樣!撒花瓣!」

  天香辦完月下下達的命令,又繼續與陸紅杏說話。

  「說不定你跟他表達愛意,他也會出乎你意料地回你『呀!我也愛你好久』,接下來就可以立刻進入《幽魂淫艷樂無窮》的感情高潮,兩人抱在一塊,聽見彼此的心跳聲,碰咚碰咚的,兩顆互屬的心,等待了好久好久——然後這時候就直接吻上去,反正不管一開始有沒有掙扎,只要吻上去就可以熏昏女角兒,讓她雙腳站不穩,只能癱軟在男角兒的懷裡,男角兒抱起她往房裡走去,再來就……」嘿嘿嘿嘿,淫艷樂無窮。

  「我更確信你是《幽魂淫艷樂無窮》的作者沒錯。」當初知道如意君竟是女娃兒,而且還是個年齡小她許多的小姑娘,她還半信半疑,現在聽到這丫頭說話的調調,她一點也不吃驚了。「我若向他傾訴愛意,他大概會摸摸我的額頭,問我是不是生病了。」范寒江的表情和動作她都已經可以想像出來哩。

  「才不會咧,他一定——」天香正要說,但又決定閉口。

  「一定什麼?」

  「沒什麼呀,」這是她要拿來吊陸紅杏的「秘密」,不能太早說。

  陸紅杏也不想追問,她慵懶自在地躺在草地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擺弄成多撩人的模樣——她彷彿甫與情人偷完情,衣衫不整、青雲淩亂,唇畔有妖艷的饜足笑容。

  等待月下做畫的時間,陸紅杏打起了盹,模模糊糊裡數不清自己又被換了多少姿勢。

  月下畫過一張又一張,完全捉到陸紅杏的嫵媚韻味,欲罷不能。

  「畫得挺不錯的。」她背後傳來讚美。

  月下沒空回頭,她正畫到陸紅杏俯臥花瓣,露出大片雪白背部的美景。

  「對呀,我也沒想到我能畫這麼順暢。一定是侄媳婦太嬌艷,是入畫的好題材!」

  「她剛剛擺過這個姿勢?」

  「嗯嗯,很媚對不對?讓人很想在她的背上咬下幾個吻痕對不對?放在書裡一定會很吸引人——」再配上天香的故事,無懈可擊!「天香,把侄媳婦的肚兜繩結解開試試,反正她現在睡著了,在她醒之前再趕快綁回去就好!」

  原本趴在一旁看書的天香這才回神,小嘴輕喔了聲,身子才爬起來一半,卻看到那個站在月下身後,一臉鐵青的男人。他嘴角有笑,但是笑得一點也不和善,既僵硬又凜冽——

  「范大哥?!」天香驚呼。

  「這麼冷的天氣,你們兩個丫頭竟然將她剝成這副德行?!」他一大早將陸紅杏帶到曲府時,她身上明明還包著軟裘,現在躺在草地上,只剩一件肚兜,連薄紗都被天香拿去當坐墊!

  「呃……畫春宮圖嘛,哪有人還穿一堆衣裳的?脫是必然的結果——」

  天香很想理直氣壯,不過早上范寒江將陸紅杏交到她手裡時,她還拍胸脯保證不會做出任何危害陸紅杏的蠢舉,而現在她們將人幾乎快要剝個精光,想辯解什麼都嫌太遲。

  范寒江不再放任她們玩下去,他脫下自己身上的長袍子,將睡沈的陸紅杏包覆起來,並且抱離撒滿花瓣的草地。

  「范大哥,我們還沒——」

  「再讓你們胡鬧下去,萬一紅杏受風寒如何是好?!」范寒江一人瞪一眼。

  幸好他不放心,藥鋪裡上門的五個病患讓他隨意打發後,他便趕著再過來,沒想到他看到的情況竟是如此……天香和月下真是玩得太過火了!

  陸紅杏才剛病癒,身子完全不像她外在表現出來的健康,她又愛逞強,真讓這兩個丫頭一右一左剝光衣裳也不會喊聲冷,他若不多費點心,陸紅杏根本不懂得愛惜她自己。

  唔……好凶狠的臉。

  「……天底下有這麼疼侄媳婦的伯父嗎?騙人。」天香看著范寒江走遠小人嘀咕。真想拿面銅鏡給范寒江瞧,讓他看看自己剛剛的嘴臉根本不是一個單純伯父該有的。「呀?又折回來了?」他……聽到她在說他壞話嗎?

  范寒江的確又折回來,但不是走向天香,而是月下。「將墨繪交出來。」

  「范大哥,你要是有中意哪一張,我送你沒關係——」

  「全、部!」

  第一張,陸紅杏張著美麗的眼眸,仰頭看著天際撒下來的花瓣。

  第二張,陸紅杏仰躺在青青碧草問,一手枕在腦後,一手半舉地想去捕捉漫天飛舞的花兒。

  第三張,陸紅杏長髮鋪敞在地,此時的她閉起雙眸,長睫漂亮得不可思議,艷采的臉蛋與週身的花瓣同樣是粉嫩的櫻色。

  第四張,陸紅杏身上的薄紗滑至腰際,她偏傾著玉頸,露出右半邊白晰的藕臂與大片肌膚——

  他不會讓這兩個淫蕩小傢夥有機會將這種圖流到市面上供眾人欣賞!

  眼睜睜看著辛苦繪製的美人圖全讓范寒江沒收,月下大受打擊,只差沒墜下幾滴悔恨眼淚……

  早知道就私藏幾張起來。嗚。

  「月下!月下!你快看!快看!」天香在范寒江又轉身離開時跳到月下身邊嚷嚷。

  「我太難過了……什麼都不想看……」她本來還想拿那幾張美人圖去向斐知畫獻寶炫耀,順便讓斐知畫誇獎她幾句甜言蜜語的。嗚嗚……

  「你不看才會更遺憾啦!」天香兩手攀住月下的臉頰,將她硬扳向正前方。

  「看什麼……不就是范寒江無情搶走我的嘔心之作……」尤其范寒江的背影還走得那麼堅決,兩手抱著陸紅杏,腋下夾著她辛苦畫出來的圖。

  「你不覺得,那樣的景象很好看嗎?」天香像發掘到新玩意兒的娃兒,咯咯直笑。

  「你是指,范大哥抱著侄媳婦兒的背影圖?」月下偏著頭問。

  「瞧,那幅景象好似男女訴完情衷,兩人皆慾火焚身,燒得只想趕快找個地方好生纏綿一番……看他走得多急,根本像是想就地解決。」

  「呀……被你一說,真有點像耶。」

  月下隨即再抽來一張紙,快速勾勒草圖,趁人還沒走遠,將依偎的美景繪下。

  天香湊著腦袋去看,給予意見。

  「這裡畫的男角兒要露出上半身……對對,就是這樣。然後一路走過去,地上要留下一件又一件的衣裳——」邊走邊脫,帶給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  。

  「這樣畫會不會更美?」月下讓畫裡男角兒的褲襠要掉不掉,形成一股相當特別的味兒。這一定會迷死看書的無數小姑娘!

  「美!到時叫曲爺拿這張來印成大圖,張貼到各大書肆去當幌子!」

  嘿嘿。

  她連書名都想好了——

  《伯父太猴急》。

  下個月出版,敬請期待。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3:44

【第七章】

  「大夫,你看起來好像悶悶不樂的?」藥鋪學徒小梔子送走了方才到鋪裡求醫的方老爹,費了一番功夫向方老爹解釋——剛剛范大夫診你的脈象時所發出的歎息聲並不是因為你快死了,你只是耕田時被老牛踩了一腳,腳趾頭折斷兩根而已,絕對死不了——終於能大鬆口氣,回來詢問非常失常的范寒江。

  范寒江的醫術不差,真的。在銀鳶城裡,他還頗有名氣,只是有時的失常會讓人捏把冷汗。而每回他開始失常,曲府和小梔子大概就知道,又到了放范寒江回家鄉去休息休息幾日,等他再回來,又恢復成醫術不差的那個范大夫。

  曲府總管就曾打趣說道:「老范擺明就是威脅咱們,他想放大假,就用這種方法在明示咱們『喂,該放我回去了,否則我不保證接下來不會將傷風藥開成砒霜!』說他醫術差,倒不如是心情差吧!」

  可是……他才剛從銅鴆城回來呀,按理來說,他應該還能「正常」好幾百天,現在卻——

  「我沒有悶悶不樂。」范寒江略略將桌面整理好,又坐著發呆。

  「沒有才怪。人家陳夫人盼著懷胎盼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懷上了,到我們這裡診個脈,你就一連賞了十個歎息給她,害她誤以為她的害喜是什麼重病先兆,哭著回家去準備後事……你再這樣會害藥鋪關門大吉的啦!」都忘了陳公子率眾來砸鋪子的慘痛記憶嗎?

  「我明明就有告訴她,恭喜你了,是她自己漏聽。」

  「對,你用這種哀慟的口吻跟她說恭喜你,任憑誰都會誤會!」恭喜她早登西方極樂呀?!

  「梔子,你不要在我耳邊吼,我的頭在痛。」范寒江雙手中指分別按在額際,食指則是堵住耳朵,不想讓他的頭疼因為小梔子之故而痛得更厲害。

  「是因為那個銅鴆城來的什麼侄媳婦的緣故吧。」小梔子隨便瞎猜都能猜中。

  范寒江雖然堵了耳朵,卻還是聽見「侄媳婦」三字,如雷貫耳。

  的確是因為「侄媳婦」的關係,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心浮氣躁。

  該……如何是好?

  他隱約發現,自己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對於陸紅杏。

  那些念頭一個一個挑出來仔細思考,他都得到結論,也就是因為那個結論,讓他哀聲歎氣。

  也許他真的是一個遲鈍的笨蛋,但不代表他不會頓悟,尤其他發覺自己的行徑完全悖逆一個伯父應當要有的分寸,他思緒全盤皆亂,過往與陸紅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快速在腦海裡閃過一遍,他重新檢視才驚覺他竟然記得好牢——

  記得陸紅杏是怎麼笑著告訴他,她攢足了錢,打算開間小租書鋪餬口;記得她又是如何笑著回應他給予的鼓勵與讚美;記得她討著要直喚他的姓名;記得當他的名字真的從她嘴裡溢出時,她笑得多滿足,那張稚氣的臉蛋兒愈發成熟美麗、風情萬種。他參與了她的成長,欣賞她堅強的變化,但什麼時候開始,他為她折服?

  是的,折服。

  當他抱著陸紅杏從曲府竹舍回來,他發覺這個事實。

  他一直知道她是漂亮的,但那不代表他對她有遐思,充其量可以解釋為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可是當他無法將視線從她酣睡的臉上挪開,又該如何給自己一個合理解釋?

  欺騙自己,陸紅杏並沒有在他心湖裡投下石子,激起漣漪?

  「每次有銅鴆城的親戚來找你,你就會心不在焉。先是一個守寡的弟媳,後來一個守寡的侄媳……都很難應付嗎?」

  「情況不太一樣……」范丁思安前幾年確實常往銀鳶城跑,藉著關心的名義打擾他平靜的生活,但是他真的很單純當她是弟媳,謹守兩人之間的分際界線。

  他以為自己也是這樣對待陸紅杏,但非常明顯,並不是。

  陸紅杏是他唯一一個回到銅鴆城會見的人,雖然他為了避嫌,總只在她身旁停留數日,其餘的日子,他情願找間小客棧暫居,也不願意回到范家特別替他保留的房間。

  「在我來看,兩個都是不甘寂寞,死巴著男人不放的寡婦。」小梔子對范寒江的親戚很難有好印象。之前范丁思安住進藥鋪後頭的廂房,姿態擺得很高,礙著他的眼。

  「梔子,你什麼時候學會講如此難聽的話?」

  「大概是上回拿掃把將你弟媳掃地出門時學起來的吧。」小梔子還很自豪的笑——沒錯,他是很自豪,自從他趕走范丁思安,好面子的她就不曾再上門,讓范寒江恢復好一陣子的安寧。

  「你喔……」范寒江失笑,但不否認,那件事讓他對小梔子心存感激。否則他永遠不知道如何笑笑地對范丁思安說——滾出去。

  「如果這個侄媳婦也同樣讓你困擾,我可以幫你趕走她。」竹帚隨時隨地都準備好,唾手可得。

  「不準。是我央求她來銀鳶城的。」若非他開口,陸紅杏絕不會提出要求。她從來沒教他為難過,就像一株杏花樹,花期正開,綻放滿梢的花雪,卻永遠輕輕佇立原地,等著有心賞花的人回到她身邊。

  「你央求的?你不是曾說……銅鴆城的親戚全是吸血蛭,纏上了,就剝不下來?」

  「我好像真的這麼說過……」范寒江回想,確實似乎有這麼一回事。那時他被范丁思安纏得喘不過氣,有感而發。

  「真的有!而且說得真好!尤其是你那個弟媳婦!」

  「別淨是數落她,她也是個可憐之人,夫婿離世,連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

  「聽說她原先是你的未婚妻?」

  小梔子的話,不但讓范寒江微驚回視他,也讓從房裡剛睡醒,拖著慵懶腳步走到門口的陸紅杏屏住呼吸,豎耳傾聽——她從小梔子說著銅鴆城的親戚全是吸血蛭那句話就站在門旁。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他記得自己沒向任何人捉及過。畢竟過去是過去了,如今兩人身份不同,毋需搬出舊事重提。

  「你弟媳婦說的,她大概以為她說出這種話,我就不會趕她走吧。」但是抱歉,他下手不留情的。哼哼。

  范寒江沈吟半晌,單手托顎,語調沒有波動,「她說的是事實沒錯。在她十五歲之前,她的確是我的未婚妻。范丁兩家是世交,我們打小就相識,竹馬青梅,我也知道自己未來的娘子會是她。」

  「那為什麼她嫁的是你弟弟?」

  對呀,為什麼?陸紅杏也很想問。

  「我弟在十七歲那年生了場重病,之後情況時好時壞,我娘聽信術士之言,認為只要為他娶房媳婦沖喜,他便能不藥而癒。我弟也是與她一塊長大的,許久之前就喜歡她,所以他拿自己的生命當籌碼,對我娘說,要娶就只能娶她,否則就讓他等死算了。」

  「你娘一定捨不得,所以要你將未婚妻讓給他?」

  「大概是這樣。」范寒江頷首。

  「大夫……你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至今未娶吧?」這等於是家人與情人的雙重背叛。

  「當然不是。」范寒江看出小梔子的想法,笑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思安,她出嫁時,我並沒有太多感覺。我知道她心裡埋怨我,恨我沒有爭取她,我弟弟生前如此,我弟弟死後亦然。這麼多年過去,我對待她的心境從來沒變過,我也才明白,我真的沒有喜愛過她,我甚至於看不起她的認命,更看不起她將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源源本本加諸在另一個女孩身上,想到這裡,我無法原諒她,更……恨起她來。」

  他無法忘記他是如何嚴詞告訴范丁思安,沖喜是無稽之談,質問她為何不信任他這名大夫,偏偏要將范進賢的性命賭在毫無根據的可笑奇跡上!

  范丁思安哭著、求著,說她只剩下進賢;說她什麼都沒有了;說她不能放棄任何可能的希望。

  他冷著聲音問她:萬一那個嫁進來沖喜的女孩如同你一般,如何是好?

  范丁思安卻說,那就是命,誰也怨不了誰的命。

  滿溢出來的嫌惡充塞在他胸坎間,甚至化為血液,流竄全身。

  他嫌惡范家的空氣,范家的一切,更嫌惡無力改變范家人做下決定的自己。

  他主動要求,沖喜的人選,必須由他來決定,他要選擇一個不再將悲劇延續下去的女孩,一個絕對不會被困死在傳統囹圄裡的女孩。

  如果沒有那個女孩,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再踏進家門,可是他掛心她,想著她孤身在范家會遭人欺負,擔心她過得不好,他留在范家,是為了那女孩,一直到她被范家休棄,他才終於能完全放心,離開了銅鴆城。

  他可以不再回來的,卻仍為了那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踏上歸途。

  他以為那是親情,但在其他人身上,他吝嗇給予,

  他以為那是關愛,但卻又比關愛更炙烈些。

  「梔子……我好似……喜歡上一個人了。」范寒江突地幽然一歎。

  小梔子瞪大眼,怎麼也沒料到前一句還在說著往事的范寒江竟倏地冒出這句感歎,隱身在門後的陸紅杏比小梔子更吃驚,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范寒江……有喜歡的人了?

  「大夫,你怎麼忽然這麼說?」他在范寒江的藥鋪裡算算也六、七年的時間,從不曾聽他說過這種話,也不曾見他與哪名姑娘家相熟,莫怪他要愕然了。

  「因為我也是忽然才發現。」遲了十年。

  「忽然呀……那表示是最近的事囉?」小梔子扳指數著這幾天范寒江見過的姑娘。藥鋪偶爾會出現幾名清秀小丫頭來捉藥,這當中最容易讓男人喜歡上的,大概就只有那一位了。「是巷尾劉家的小女兒嗎?我猜一定是她,她在我們這條巷裡可是最美最美的姑娘了。喔喔喔——難怪她上回來捉藥,你還特別吩咐我加一味藥下去,那味藥可不便宜,你卻白白送她了——大夫!這是好事呀!」他樂觀其成。

  「劉家小女兒?」哪一位呀?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要是喜歡她,最好趕快上門下聘,否則你可得跟一大群的男人相爭了!」呵呵。

  「原來……這就是天香想跟我說的秘密嗎?」陸紅杏背靠在門牆邊,覺得渾身力氣教人一瞬間抽空,她若不依靠著什麼,恐怕就要跌坐在地。

  真是個幸運的姑娘,她陸紅杏費了十年的心力,仍無法勝過一個突如其來的她……她總是奢想著總有一天范寒江會開竅,會懂得去喜歡人,結果這一天真的到來,等到的人卻不是她。

  奇異的是,她沒有傷心大哭,或許她早就明白這輩子與他是無緣,只能當伯父侄媳,所以當事實明擺在眼前,她反倒鬆了口氣。

  原本就不會屬於她的人,失去了,她更能痛痛快快覺醒,因為單方面的追逐,好累。

  當知道自己不再有希望,已經摔落谷底的心,再也不會更難過,不會因為他好久好久不來看她而沮喪,不會因為目送他離開而暗暗哭紅了眼。

  人就是有了貪想,才會在失落裡翻騰。

  「也許,是該回銅鴆城去了……」陸紅杏旋過身,擠出笑容鼓勵自己,要自己勇敢跨步繼續走下去,擡頭挺胸的。

  天,不會因為失戀而垮下來。

  說來容易做來難。

  白天,她必須對范寒江維持往常的態度,說說笑笑,在他的帶領之下,吃遍玩遍銀鳶城的特產,當她吞嚥著難以入喉的雪花糕時,明明嘗不出半分的甜香,她仍要笑著說好吃。

  夜裡,她躺在陌生的房裡,在與他身上味道一模一樣的藥草香氣間,睜眼到天明。

  她矛盾的想走,又矛盾的想留,總是少了一隻推手助她做下果斷決定,讓她猶豫不決地卡在原地,無法動彈。

  「……而且我好擔心跟他開口說要回去,他只回我一句『一路上小心』,再跟我揮揮手道再見,我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的……」半點也沒有慾望想留她,這種刺激會讓她十天半個月無法從沮喪裡爬起來,  。

  「什麼?」正在幫人診脈的范寒江聽見坐在一旁的陸紅杏嘀咕聲,完全棄病患於不顧。

  「我在自言自語而已,伯父。」她露出甜美的笑靨,待范寒江放心轉回去繼續看診,她臉才又垮下來。

  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瘋掉的。等一下送走患者,她就開口說要回銅鴆城好了,這一次要下定決心——

  「梔子哥,范大夫在嗎?」

  「呀,劉姑娘!在在在在,大夫看到你來一定很高興!」藥鋪外正在掃地的小梔子聲音聽來很亢奮,才一說完,人就跑進來,滿臉春風,直朝范寒江眨眼,「大夫,大夫!劉姑娘,是劉姑娘!」上回范寒江說了有喜歡的人,但他努力追問,范寒江只是歎氣,也不說明白,所以他還是篤信自己的猜測沒錯!

  郎有情,妹有意哦!

  「你請她稍坐,倒杯茶給她。」范寒江正在寫藥單,並對病患交代一些飲病的禁忌,挑冗回了梔子一句。

  「劉姑娘,抱歉,大夫在忙,你坐一下,我去倒茶給你。」小梔子已經將人視為未來的大夫夫人在伺候了。

  「不用麻煩了,梔子哥……」

  「一點也不麻煩。」梔子快手斟滿茶,並將桌上那碟陸紅杏吃沒幾塊的甜糕借花獻佛端給劉家小姑娘。

  「謝謝你。」劉家小姑娘被安排坐在陸紅杏對面,與陸紅杏目光交會時,她溫柔頷首,精雕細琢的小巧臉蛋的確美麗。

  她美得不俗艷,像朵清麗小白花,性子也彷彿溫馴可人,這種女孩八成擁有在大街上看到野狗被馬車輾斃都會哭上三天三夜的軟性子。陸紅杏在心裡頭想著。

  原來範寒江喜歡的是這樣的女孩……也難怪她完全無望,因為兩人差別太大了,要她陸紅杏拿出這種隨時隨地都要男人呵寵保護的表情,一刀劈死她比較快啦。

  「劉姑娘,換你了。」范寒江以為劉家小姑娘是要來看病的,所以送走前一名病患後,招手要她坐過來他對面才方便診脈。

  「不是的,范大夫,我是來道謝。上回你給我的藥方子,我爹喝了幾回之後,身子好了大半。我、我親手做了些草稞,想拿它當謝禮……」劉家小姑娘從手提的竹籃裡端出草稞。

  「你不用客氣,這是我份內事,沒道理還收你的謝禮——」

  「我想吃草稞。」陸紅杏插嘴道,她想瞧瞧這個被范寒江愛上的姑娘還有些什麼長處,如果那姑娘才貌兼具,輸給她,她還比較心甘情願。

  方纔正準備將草稞往回推的大手立刻改變方向,「那麼……我就不客氣收下了。」東西才一到手,馬上奉獻給陸紅杏,「紅杏,你快吃吧。」

  傻傢夥,這樣很傷姑娘家的心耶!陸紅杏很想這樣敲敲范寒江的頭數落,不過看他仍願意顧及她,心裡還是高興的。

  咬了口草稞,彈性十足的翠綠外皮像水晶餃子一般有嚼勁,淡淡甜甜的艾草香味,裡頭的餡很簡單,切丁的香菇與鹹味菜脯配合得相當融洽,真好吃。

  這麼會煮食的姑娘,要捉牢范寒江的胃絕對不成問題。

  看到陸紅杏沈默不語,只吃一口就不再動第二口,柳眉間彷彿有烏雲凝聚,劉家小姑娘有些擔心。「……不好吃嗎?」

  嘴裡的滋味好,心裡的滋味卻不好。

  陸紅杏嫉妒得想打翻盤子裡所有草稞,用盡全身力量一腳踩扁一個,兩腳踩扁一雙,可是她不想傷害他喜歡的姑娘。那小姑娘什麼錯也沒有,她只是被范寒江所愛罷了。

  「不,好吃。」

  「不好吃?!明明看起來就很可口呀!」小梔子捉了一個就往嘴裡放。「嗯嗯,好香好好吃喔!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小老百姓的食物入不了你的嘴就是了啦!」先前范丁思安住進藥鋪後頭的空客房,每回用膳也是從第一道菜挑到最後一道,說什麼「這東西是人吃的嗎?」擺明就是暗喻一口一口努力吃的他不是人就是了!所以他最最厭惡這種刁傢夥!

  劉家小姑娘露出委屈的苦笑,一時之間被人直言傷害的難堪讓她不敢多待,只是匆匆朝范寒江和小梔子彎腰福身便慌張跑了出去。

  陸紅杏這才發現她說錯話——不對呀,她在誇獎那小姑娘的手藝耶,她哭什麼呀?眼淚還隨著風勢飄然殞墜,在半空中化為星辰,搞什麼鬼呀?

  「喂……」陸紅杏本想為自己解釋什麼,但劉家小姑娘真的跑太快了,咻的一眨眼,哪裡還有人影。

  「人家送東西來,至少是一片心意,這麼不留情面也太沒家教了。」小梔子覺得陸紅杏真不知好歹。

  陸紅杏不在乎小梔子的責備,她沒有惡毒的心思,她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會欺負良家婦女的壞女人,但不代表她真的是,是他們自己要聽錯的——她望向范寒江,他沒對她多說什麼,他的不言不語,差點讓她跳起來替自己洗刷無辜的冤屈,但幸好她沒有,她終於知道為何女人總愛為難女人,因為當見到另一個女人受傷難過時,自己才能獲得些微的救贖……原來她心裡潛藏著一個如此醜陋的自己。

  可他為什麼不追著劉家小姑娘出去,好生安撫她,說些蜜語去哄她?

  「紅杏姊姊!紅杏姊姊!」打破無聲沈寂的銀鈴輕嗓正是屬於天香所有,她像只忙碌的雀兒進到藥鋪,身後跟著一臉不苟同她又蹦又跳、總是不好好走路的鹿玉堂。

  天香眼尖發現氣氛不太對,「這藥鋪是怎麼回事?好悶哦。」

  「你和鹿兄怎麼有空過來?」范寒江終於開口,淺淺的聲音一如往常,他並沒有對陸紅杏的事情生氣,只認為她坦率過了頭,不懂虛與委蛇,待會兒再好好同她說,她會聽的。

  「找紅杏姊姊呀!你有沒有空?我有好東西要給你看哦!」熱呼呼的《伯父太猴急》手稿哦!

  老實說,陸紅杏一點興致也沒有,卻更清楚這個時候她離開藥鋪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她想找一個……可以肆無忌憚放聲大哭的地方。

  「有呀。看什麼?」陸紅杏佯裝出相當振奮的神情。

  「我放在曲府裡,跟我一塊去吧!」天香親熱挽著她,下一句悄聲說,故意不給壞事的范寒江聽見,「月下也在。」等著繼續完成上回被范寒江打斷的好事。

  「那還等什麼,走吧。」她扯著笑,好似高興天香的邀請,天知道她撐得多累,當她真的從椅上站起身時,幾乎必須完全攀附在天香身上。

  「天香說的好東西絕對不是好東西,你還是別去。」范寒江可不想再見到陸紅杏被兩個丫頭剝掉衣裳入畫的情境。

  「我要去。」陸紅杏用著好任性的口吻頂回去。

  「你不要被天香和月下那兩人的清純外表所蒙騙,她們一肚子壞水,你不會希望哪一天在書裡看到自己的裸身圖吧?」

  「范大哥,你怎麼詆毀我和月下呀?!我們哪有一肚子壞水?」充其量一肚子淫水罷啦。

  「還說沒有?你們做了什麼好事還要我提醒嗎?!」

  「如果哪一天我的人像圖能在名滿天下的如意君大作中出現,那真是無上光榮。」陸紅杏又繼續頂嘴,完全像個不孝的兒孫。

  「對嘛對嘛。」天香在一旁附和。

  「畫在春宮圖裡有什麼好光榮的?你會教四城裡的人全看到你的身子——」范寒江只要一想到月下繪的那些,付梓成書之後,讓其他人瞧見她的美麗模樣,他就堅決反對到底。

  陸紅杏花了好大的力量才做得出來聳肩的動作,「這有什麼好稀奇的?我平時的打扮也時常讓許多許多的人瞧見身子,有時也讓人摸兩把,我怎麼會偽裝自己多聖潔呢?天香,走吧,我迫不及待了——」

  「紅——」范寒江追了出去,就算不能阻止她,至少他也要亦步亦趨跟著,才不至於讓天香和月下玩得太放肆。可是他才一跨出門檻,先兩步離開藥鋪的陸紅杏卻在他面前應聲倒了下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4:02

【第八章】

  「我想回銅鴆城……」

  「你太累了,需要多休養幾天。」

  「我回銅鴆城也能休養。」

  「你現在的身體不合適趕路回去。」

  「我吩咐馬車慢慢走,只要不顛簸就沒什麼關係。」

  「我是大夫,不允許你這個病人加重病情,躺下。」

  陸紅杏因為連日未眠,將身子累到積病倒下,那時眼見她癱下,范寒江傾盡全力飛奔過去,勉強接獲她的軟軀,沒讓她摔得更糟,現在看她頂著一張慘白的容顏卻還任性說要走,他心裡總是不快。

  陸紅杏先是抿唇,眸子眨也不眨地覷他,聽到他這麼說時,嘴裡任性起來。

  「我生病也從來就不是你幫我治的!我夜裡發高燒,是我自己起來打水擦身子降熱!我犯胃疼時,也是我自己輕輕揉散疼痛的!我搬書扭傷手腕時,更是我自己燒盆熱水敷腫止痛,從來就不是你!不是你呀!你是大夫,是別人的大夫,你對我一點都不好,對我都不聞不問,我生病的時候都不是你在身邊,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她撥開他的手,一古腦地朝他吼,宣洩肺葉間脹疼的情緒。

  她的頭好痛,痛到蔓延到四肢,那股疼痛想讓她尖叫,她想摔碗摔盤子,要是手裡有斧頭,她連桌子也會想劈爛它,她好焦躁,待在他身邊讓她無法靜下心來,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她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這麼憤怒、為什麼要遷怒在他身上……

  她吼完,還在喘息,又急呼呼嗚咽,「伯父,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說那些話,我只是身體不舒坦……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沒有對我不好,你是唯一一個對我最好的人,對不起……」她以為自己就要罵跑范寒江,手足無措地像個孩子,揪住他的衣袖,不讓他離自己遠去。

  「我不會生氣,你說的對,你難過的時候,我都不在,你指責的每字每句都沒有錯。」他確實失職,他非但不是稱職的大夫,更不是稱職的伯父,因為他竟然對陸紅杏……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陸紅杏猛搖頭。

  「沒關係,你氣我什麼都可以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他制止她淩虐自己已經夠昏沈的螓首。

  「我……」陸紅杏咬唇,光看著他,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恐懼滅頂。「伯父,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逃避地將自己藏在被子裡,藏住自己難看的哭相。

  「什麼事讓你害怕?你說給我聽,也許我能陪著你一塊商討出解決的方法。」范寒江的手隔著衾被,擱在她肩頭上,給她撫慰的力量。

  她一定會失去他的,失去這個讓她情竇初開、讓她勇敢努力將自己打理得這麼好的男人,無論她現在選擇沈默不語,或是壯士斷腕地坦白她的情意,她都會失去他的……

  她會害怕,說了,他拂袖而去,從此不認她這名侄媳,視她為悖德之徒。

  她會害怕,什麼都不說,默默看著他身邊陪著那麼美好的溫柔姑娘,她又該置自己於何地?

  如果沒有他再噙著輕笑,要她好好保重自己,她一定會完全棄自己於不顧,將自己變成一塊荒地,任憑雜草叢生、任憑荒廢虛無。

  「紅杏,你想說什麼,就像方纔那樣大聲說出來,你不說,我永遠猜不著姑娘家的心思。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說出來讓我聽聽,不過你若太小題大作,莫怪我取笑你呵。」

  真的該說嗎?該讓他與她的關係,結束在她手上嗎……

  「紅杏?」

  驀然,衾被被一把掀開,陸紅杏探出手臂倏地將他抱住,范寒江怔住,身軀教她餓狼撲羊之姿給震得踉蹌,好不容易穩住兩人,想張口詢問她,話卻先讓人給堵了回來——以唇。

  唇瓣上傳來咂吮的熱痛,鼻間全是胭脂水粉香,陸紅杏的臉龐因為過度貼近,使他無法凝聚視線將她瞧明白,只感覺貼熨在他的臉頰上,有溫溫熱熱的濕意。

  她咬疼了他,在他抽息的瞬間將芬芳小舌探進他口中,輕輕碰觸他的牙關,她的十指在微微顫抖,卻又異常堅定交叠在他腦後長髮,將他按向她,承受她的唇舌洗禮,她在哄誘他,要他為她棄守、要他為她瘋狂,要他主動將她納入深處,與她交纏。

  腦子裡又渾沌又清晰,渾沌的是理智,清晰的是情愫,心裡有塊頑牆在崩塌,坍垮的聲音與心跳融合為一,心窩口的脈動跳得多急,頑牆粉碎的速度便有多快——

  「范寒江,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她的聲音喂哺在他口中,因而變得有些含糊。

  她一定是病得很嚴重,竟然豁出去地將自己的情意全盤傾來,她是情難自禁也是絕望悲鳴,她不想說的,想要繼續裝傻下去,她還想要當他的侄媳婦——如果這是唯一還能和他維繫的關係——可是她自己將最後一絲的希望給摧毀殆盡!

  范寒江聽得好清楚,每一個字,每一個字,明明白白。

  「你……」

  陸紅杏離開他的唇,方才才將他摟得死緊的雙手,這一回卻做出完全相反的舉止,使勁將他推得遠遠的,甚至不顧自己腳步虛浮,把范寒江一路推呀推地推出門外,嘴裡嚷著要他出去,要他離開她的房間,彷彿剛剛甜蜜相親只是他的幻覺,是他過度渴望的幻覺。

  「你出去!走開!走開——」陸紅杏費盡所有力量將他推出房門,反手關門落閂,靠在門板後頭癱坐在地,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雙耳。

  她孬種,敢做不敢當,有種說出自己的心意,卻沒種聽他嫌惡的回答!

  她把這一切全都毀掉了……

  感覺背靠著的門板傳來輕叩聲,陸紅杏只是反覆低叫著要他走開,捂起的耳朵裡,聽見的全是彷彿身處在空蕩蕩似的房間裡所激發的回音,走開……走開……就這樣默默走開吧……

  范寒江當然沒走,他靜佇在原地,心裡還在擔心著陸紅杏,卻忍俊不住地笑了。

  「紅杏,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真喜歡他?將他視為一個男人在喜歡著?

  「走開——」陸紅杏仍掩耳嚷道,壓根沒聽見他問了什麼。

  「……那真是太好了。」

  因為他——

  亦然。

  ***

  「太好了?」

  林老爺驚愕得合不攏嘴,不確定自己從大夫口中聽到了啥字眼。

  「不……我是說,好遺憾。」

  范寒江在笑,笑得好溫柔、好靦腆、好滿足——在他診出林老爺罹患不治之症的當下。

  「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遺憾呀!」哪有人報悲時會笑成這副甜蜜幸福的模樣?!笑到連兩顆眼珠子都快瞇得看不見!

  「我家大夫向來都笑臉迎人,他不是在幸災樂禍,絕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雖然您的病情嚴重,但我家大夫一定會用盡所學為您治療,至少讓您在人生最後一途裡可以走得安詳——」

  「我呸呸呸!一個笑得好像我得絕症是天經地義的大夫,一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才,你們這間藥鋪等著被砸吧!」林老爺甩袖走人。

  小梔子被摔門聲震得縮縮肩,搖頭一歎,轉向范寒江,歎息聲更加濃重。

  「大夫,你心情很好呀?」小梔子乾脆掛上「今日休診」的木牌。范寒江的狀況一點也不合適看病,哪個上藥鋪的人不是身體不適或頭痛胃痛肚子痛,要是范寒江對每一個人都拿這張笑臉去接客,不出三個時辰,這間小藥鋪會被砸得找不出半塊完整的門板。

  「嗯,非常。」范寒江頒首坦白。

  「看得出來。連病人病得那麼嚴重你都可以好像在恭喜他一樣,你的心情真的很好。」和前幾日判若兩人。「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喜事嗎?」

  因為紅杏說喜歡我。

  「大夫?你別只是傻笑呀。」都還沒回答他的困惑哩。

  「因為我喜歡的人也說喜歡我。」

  小梔子一聽,眼睛都亮起來,他興致高昂地拉來椅凳,「你向她坦白心意了?」

  小梔子嘴裡的她是劉家小姑娘。

  「還沒。她說她喜歡我,卻又將我推開,我也不明白。」

  「姑娘家怕羞呀!這叫欲就還推!」沒想到劉家小姑娘的手腳這麼快。

  「怕羞?這兩字實在不太合適套用在她身上……」

  「會嗎?我覺得她看起來怯生生的,說話聲音也小小輕輕的,標準的賢妻良母!」劉家小姑娘是全天下男人都會喜愛的類型!

  「賢妻良母?」范寒江彷彿聽到多不可思議的形容字眼。

  「賢妻良母。」小梔子也不厭其煩重複一次。

  「梔子,你說的是誰呀?」范寒江覺得兩人好似在雞同鴨講,完全搭不上邊。

  「劉家小姑娘呀!難道……你不是在說她?」

  范寒江搖頭。「我在說紅杏。」

  小梔子五官一扭曲,「大夫!你看中的人是那個侄媳婦?!」他失聲叫。

  「嗯。」

  「她一點也不適合你呀!她看起來太潑辣了!你這種溫性子的人一定會被欺負,我不騙你,你選劉家小姑娘比較好啦!」劉家小姑娘會相夫教子,陸紅杏只會毆夫揍子吧!

  「紅杏只是性子耿直,有話直說但絕無傷人之心,她更不會欺負人,只是為求自保而將自己武裝起來,紅杏她很好。」

  「好到跟你當了那麼長時間的伯侄媳你才發現她的好嗎?」

  「我想,問題是出在我身上。」出在他的魯鈍、他的拙笨。

  「天呀,我實在很想當你在說笑話,可是你看起來好認真。」小梔子一直幻想要是劉家小姑娘嫁進藥鋪來,那麼藥鋪子裡彷彿開了一朵空若幽蘭,滿室生香,如此一來工作起來也能特別帶勁。

  要是換成了陸紅杏……小梔子嫌惡地皺眉,因為陸紅杏的「范家親戚」身份,實在很難讓人喜歡她。而且她上回還惡意欺負楚楚可憐的劉家小姑娘,想來都討厭。

  「你是不是誤把親情當愛情?不然你們相識那麼多年都平平靜靜過了,為何突然會產生什麼喜不喜歡的感覺——一個侄媳婦敬重伯父是理所當然:一個伯父疼惜侄媳婦也天公地道,那不叫愛吧?」

  「應該不是誤會。如果將敬重與疼惜錯認為愛,那麼我應該更早更早之前就要誤會了。」

  「但是……」

  「反正你已掛上歇業的板子,那我去看看紅杏,希望她今天願意跟我說話,我還有好多事想問她。」他從昨天被陸紅杏推出房後,一直到今天早晨都還沒能見到她的面。他心裡懸著她說喜歡他的聲音,那麼微小、那麼認真,至今仍繚繞耳邊幽幽迴盪,更堅定了他的心意,他想回應她,清楚明白地告訴她,他對她已經無法再維持純粹的伯侄關係,她是第一個讓他掛心,也是第一個教他頻頻回首的女孩。

  「她一早就從後門溜出去了。」小梔子的答案喚住范寒江難掩雀躍的腳步。

  「紅杏出去了?」

  「嗯,我掃後院時瞄見的。」那時陸紅杏正躡手躡腳,攏裙堤鞋地悄悄閃出門後。

  「她在銀鳶城人生地不熟,要是迷了路可如何是好,我去找回她——」

  「她在銀鳶城不是只熟一個地方嗎?那一定就是朝那裡去嘛。除了曲府,陸紅杏還能上哪去閒逛?」

  是的,陸紅杏一早天還沒亮透,便偷偷摸摸溜出藥鋪住曲府而去。一方面是無顏、沒膽、還沒準備好如何面對范寒江,另一方面她被腦子裡塞滿的渾沌給整治得無法喘息,再不找人傾倒廢土,她一定會被自己逼瘋的!

  「嗯嗯嗯……你強吻住他,這招好!這招非常好!你還告訴他你喜歡他?太完美了!你真是太厲害了!」天香一邊聽著陸紅杏抱頭哀號的自厭抱怨,一邊給予高度評價的猛拍手。不愧是她下本新書女角兒的參考人選,真是敢愛敢恨的好貨色!她會將陸紅杏的偉大行徑寫進《伯父太猴急》裡歌功頌德一番的。

  天香興奮地追問,「然後呢?然後呢?他是不是感動得痛哭流涕、感動到無以復加,抱著你直轉圈圈,然後開始回吻你,雙手本來是抱在你的腦後,接著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先是雙肩,再來是胸口,緊跟著是纖腰,最後長指挑開裙繩,用粗糙的指腹在你身上一寸一寸輕輕揉按,猶如在撥弄琴弦那樣——還是你採取主動,吻著他的同時直接將他推倒在床榻上——」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陸紅杏整張臉蛋完全深埋在雙掌間,搖頭再搖頭。

  「不……我把他推出門外,關門上鎖,摀住耳朵不敢聽他的回答。」

  天香的笑臉瞬間僵住,原先還鼓掌鼓得恁般勤勞的小手一握,只留下一指右手食指使勁指向門口。

  「你這個女人中的恥辱,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她氣到嘟嘴。

  才剛在心裡狂讚陸紅杏好樣,結果在那樣的絕佳好時機,她竟然像只烏龜縮入殼中,她天香唾棄這種膽小鬼啦!

  「不然我該怎麼辦?不顧他的嫌惡反應,霸王硬上弓嗎?!」陸紅杏吼回去。

  「對!」本來就該這樣!

  「他如果狠狠推開我,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做大事之前,誰還去管後果?」綁手綁腳的,哼,「擔心他狠狠推開你?你為什麼不乾脆擔心他情慾沖腦不顧時間地點把你壓按在桌上猴急逞歡到不知道什麼叫君子什麼叫憐香惜玉什麼叫適可而止什麼叫不要再來第二次狠狠佔有你侵入你做完之後懷孕該如何是好算了!」天香一口氣飽滿充足,一氣呵成沒有換氣或停頓,比一頭見到馬車奔馳過去就會狂吠半個時辰以上的惡犬還要流利。

  「你別老是拿你寫書那一套來用好不好?」陸紅杏原本只是想找人訴苦,誰知道苦沒訴成,反而被噴了滿頭滿臉鄙棄的口水,她也火大了,「你以為范寒江是你書裡的角色,女人一靠過來他就馬上發情、慾火焚身,滿腦子只想著怎麼和女人翻雲覆雨、怎麼在女人身上發洩慾望嗎?!」

  「你羞辱我的書?1」天香拉高嬌嗓質問,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只要陸紅杏一點頭承認,她就會大聲叫鹿玉堂衝進門來幫她架住陸紅杏四肢,好讓她動手痛毆陸紅杏一頓那般的凶狠辛辣。

  「我沒有羞辱你的書,我只不過是在陳述事實!告訴你,不是所有人的反應都像你寫書那樣掌握在你手裡,有許多事情的後續發展是誰也預測不到的!你永遠猜不明白當你說出那句話時,對方會給你什麼反應。」

  「那是當然的,不是嗎?」天香收起氣狠狠的嘴臉,與其說她氣陸紅杏拿她書裡的男角兒當例子批評,倒不如說她真正氣的是陸紅杏的不勇敢和推托之詞——因為她也相當清楚自己筆下的男人確實全靠下半身思考,所以沒什麼不準別人說的。「就是因為都猜不明白,所以我們才要問、才要做,否則永遠只靠自己的那顆腦袋去胡亂猜想對方的心意,腳都還沒跨出去就先跟自己說不行,扯自己的後腿,心裡越是害怕,就越覺得對方會拒絕。」

  天香頓了頓,明明是比陸紅杏還稚氣數分的臉龐卻浮現夫子說教般的嚴肅。

  「要是你坦白跟范大哥說清楚心意,他也真的明白拒絕你,那你到我這裡來哭來鬧我都不會反對,我還能陪你大乾幾壇烈酒,跟著你一塊痛罵范大哥的不長眼。如果你什麼也沒做,只是害怕受傷害而想找人抱怨,聽這種毫無建樹的廢言,我情願拿時間賴在鹿玉堂身上,與他卿卿我我的耳須廝磨還有趣些。」天香話說得很直坦。「我最討厭什麼努力都沒做,還滿嘴說自己多可憐多需要同情的人。」

  「我……」

  天香眨眨眼,一臉又是困惑又是打趣,「你還要繼續浪費時間在這裡我我我的,還是想回去聽聽范大哥對於你昨天的深情告白做出什麼回應?」

  陸紅杏抿嘴垂目。

  天香說得對,她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話說出口就不可能再收回來。她沒有辦法在他面前裝出太平的假象,她也不認為范寒江不會針對她昨夜做的那些事情來質問她,了不起……就是失去他,但若是要她心裡愛著他,卻必須維持與他的伯侄媳關係,甚至看著他去愛另一個女人,那倒不如兩人撕破臉,讓他鄙夷她,也讓自己死心,不要硬兜在這圈圈裡,追逐著永遠不屬於她的人。

  陸紅杏臉上寫滿壯士斷腕的決心,起身走出天香的竹舍,一跨出房門口就激狂奔馳而去。

  天香望著她的背影好半晌,右手開始磨起墨來,左手攤張一大叠的白紙,咭咭在笑。

  「這樣才對嘛。不然《伯父太猴急》要怎麼發展下去哩?」

  ***

  勢如破竹地下定決心,憑著一股猛然爆發的勇氣支撐自己疾馳的腳步,現在的陸紅杏沒什麼不敢做的,要是范寒江此時此刻就佇在她面前,她也能毫不畏懼地叉腰逼問他——我喜歡你,你呢?

  就是這股來勢洶洶的氣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阿山擋殺阿山——呃……阿山?!

  「阿山?」陸紅杏一路踩著炙旺的步伐,鼓足的勇氣正在胸臆間膨脹,等待要在范寒江面前用力爆炸開來,不過她才剛回到藥鋪前,就被鋪門口的人影給愕然得消氣。

  「老、老闆娘!」阿山一見到她,踉蹌跌撞奔來,在距離她不到幾步的地方又腿軟跪坐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闆娘!大事不好了!」阿山臉色鐵青,握住陸紅杏攀扶他的手臂,額上淨是熱汗,足見他趕路趕得多急多慌。

  「紅杏坊倒掉了?」陸紅杏直覺問。

  「呃……沒、沒有呀。」阿山愣了愣,才回道。

  「那就沒什麼大事不好的啦。」對她而言,最慘的事莫過於范寒江與她絕交,第二件事就是她好幾年的心血「紅杏坊』倒閉,讓她老年沒得依靠,除此之外,天塌下來也不會先壓死她,沒啥好煩心的。

  她現在正要去面對「最慘的事」,沒空理睬阿山。

  「不是的,老闆娘!紅杏坊還沒倒沒錯,可是就快啦!」阿山急呼呼扯住陸紅杏的衣袖。

  他這一嚷,陸紅杏攢眉回首。

  「說清楚一些,什麼叫『就快啦』?」她的紅杏坊生意挺好,在銅鴆城裡找不到幾家競爭敵手,加上她可是頭一個在城裡開租書坊的店舖,是元祖,招牌響亮亮的,沒道理她才沒守在紅杏坊幾天,貪戀她美色的客人就全跑光。

  「咱們家對面開了一間更大更豪華的范家租書鋪,將咱們的生意搶去一大半!」

  「范家租書鋪?」陸紅杏嫌惡撇撇嘴,「不會這麼巧,是我心裡想的那個范家吧?」那個將她休棄不要的前婆家。

  「就是那個范家啦!他們前兩天開業,我們鋪裡的客人馬上少掉一大半,小豆子冒充租書客人到新書鋪去探虛實,發現他們不但租書的價錢比我們還要低,連鋪子裡招呼客人的姑娘都比咱們家年輕貌美——疼疼疼,老闆娘,疼呀!」阿山的耳朵被狠狠揪住。

  「你的意思是我不年輕不貌美了?」想找死就對了?!

  「不不不不不,你當然年輕當然貌美,可是范家人無恥,咱們家是以質取勝,他們是以量取勝,連西街大宅的董員外都改往他們家去……老闆娘,你快回去看如何對付他們呀!」阿山從狗腿到義正辭嚴。

  「好吧,我先去辦正事,辦完就跟你回城——」

  「老闆娘!還有什麼正事比這事兒更大更緊急的?!」店舖都快被別人給拚倒了呀!

  「有,去問范寒江喜不喜歡我。」

  「這算什麼正事啦!」阿山聽了差點暈倒。什麼跟什麼呀,這也算正事?!

  「當然算,這攸關我的幸福美滿——嘖,都是你啦!我剛剛累積很大的勇氣,跟你一說完話,那種一鼓作氣的勇敢消散一大半了!」陸紅杏真想擡起纖足踹阿山幾腳洩憤兼壯膽。

  「伯父喜不喜歡你,用眼睛看不就清楚明白嗎?」

  「那你說,他喜不喜歡我?」聽阿山說得好似真有那麼一回事,陸紅杏螓首一偏,美眸一瞇,等阿山給答案。

  用眼睛看就清楚明白?她就是不明白才會心慌意亂呀!

  「這……」阿山搔搔頭,迎向陸紅杏的瞪視,再搔搔頭。「……我也不知道,好像有那麼一點,又好像沒有……」

  「當然不喜歡,絕對不喜歡,壓根不可能喜歡。」

  接連三句再篤定不過的句子代替阿山回答了。

  陸紅杏挑眉擡眸,正好對上手裡握著竹帚準備出來灑掃門前街道的小梔子。

  「這幾句話,我要從范寒江嘴裡聽見才作數。」就算那三句話將她的自信一拳一拳打得支離破碎,陸紅杏還是挺直腰桿子堵回去。

  「你明明知道大夫那種性子,他就算再怎麼苦惱再怎麼厭倦都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你根本就是想藉著這一點繼續賴在這裡不走,對吧?」小梔子知道范寒江也喜歡陸紅杏,可是他覺得陸紅杏和范寒江一點也不相配,像范寒江那樣的儒雅男人,身邊當然搭著劉家小姑娘才順眼,兩人味道一樣,一儒一柔,陸紅杏嫁過人又是個潑辣貨,范寒江只是一時被她那種艷俗的美貌給迷惑,對,就是這樣!

  「你不知道你昨夜的行為舉止讓大夫多煩悶嗎?他不過是不好意思對你明講,你自己還分辨不出別人眼底的鄙視,未免太不識相。」

  「我說過,我要從范寒江嘴裡聽見才作數。」陸紅杏才不要在這邊聽小梔子的挑撥,她知曉小梔子不喜歡她,也不奢望能從他嘴裡聽見幾句好話,她閃過小扼子,踩著矮石階要進藥鋪前庭。

  「大夫去劉姑娘家用膳,沒瞧見門上掛出休診的木牌子嗎?」

  這句話,將陸紅杏最後一丁點勇氣都擊碎了。

  他……在聽見她說喜歡他之後,只急著想去找劉家小姑娘用膳?

  這還不夠清楚嗎?

  她看著休診的木牌子良久,突然覺得牌子上的字變得好陌生,她念不出那幾個字,甚至覺得一筆一畫的墨字正一塊塊拆解開來,再重新組合,化成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我討厭你。

  「老闆娘……你還要等伯父回來嗎?」阿山心裡當然是急著想催陸紅杏回去,畢竟他們在紅杏坊工作好些年,對紅杏坊有著深深的感情,不能眼睜睜看它越來越危險,但在這節骨眼上,陸紅杏心裡掛念著范寒江,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租書鋪上?硬綁她回去恐怕也只是綁著了一具軀殼而已。

  「不等了,我們走吧。」陸紅杏回得篤定。

  「可是……」

  陸紅杏彎唇笑了,說了句「沒什麼好可是的」,才緩緩轉向小桅子。

  「我知道他有許多話是放在心裡不說的,也許我逼著他問,他也只會回答我模稜兩可的答案,他不想傷害人,也不想將他自己陷於難地,我明白他的個性。你告訴他,我喜歡他,我對他有慾望,那慾望不是想當他乖侄媳的慾望,而是我想要光明正大的挽著他,跟每一個人說『他是我夫君』的慾望。我已經再也沒有辦法壓抑,我無法只滿足於伯父侄媳婦的關係,你教他不要為難,如果真的不喜歡我,就不要再回銅鴆城來,要是回來了,也不要來找我,這樣我就會懂他的意思,他就不用覺得必須當著我的面拒絕我而感到尷尬,我也不會纏他或是找他。」

  「你這樣說,大夫一輩子都不會再去找你的!」小桅子恫喝她。

  陸紅杏笑得更深。

  「如果這是他的答案,我會接受。」

  小梔子一時之間愕然得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瞠著眼,看陸紅杏與阿山坐上馬車離開。

  後來喚回他理智的,是范寒江。

  「小桅子,紅杏回來了嗎?我剛到曲府想去接她,天香說她早先就離開曲府,我沒碰到她,人呢?」先前聽到小梔子說陸紅杏一早便跑出府去,他自是無法安心,畢竟曲府有天香在——別看天香外表清純無邪,骨子裡全是腐的,陸紅杏要是被帶壞可就不好了,所以他一心想去將陸紅杏帶回來,順便跟她好好坐下來談談她昨夜說喜歡他的事,不過卻與陸紅杏錯過了。他到了曲府,天香揮手驅趕他,要他快點趕回來,否則將一輩子遺憾。

  「……」

  小梔子潤潤乾啞的喉,不想說與想說的念頭在兩相交戰——要是他裝做不知情,不將陸紅杏的話轉述給范寒江知道,那麼范寒江就不會急呼呼去找陸紅杏,在銅鴆城等不到范寒江的陸紅杏就會死心,然後范寒江會娶進劉家小姑娘,藥鋪就會有一名嬌滴滴似的柔花媳婦,想起來就覺得遠景好美麗……

  至於為什麼他喉頭好癢,好想將陸紅杏的話一字不漏都使勁說出來,他自己也摸不懂,覺得像有幾千幾萬隻螞蟻在他喉間鑽動,只要他說了,才能連帶將那些扎喉的小傢夥給咳出去。

  但……

  他還是很討厭陸紅杏,她連走都那麼高傲不低頭,笑得好好看,眼神好堅定,一點也沒有女性的嬌柔可憐,讓人一點也不會想同情她,要是她撒幾滴淚水,他或許還會心軟,唉,真的很討人厭呀……

  該如何是好——

  說?

  還是不說?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4:28

【第九章】

  陸紅杏與紅杏坊裡眾夥計全站在二樓窗扇旁,冷眼覷著對面大肆開張的范家新書鋪,他們外頭的藍幌子上寫著「一本三文」,門口招攬客人的姑娘公子一個比一個美、一個比一個俊,只要上門的是女客,俊公子立刻迎向前去;若是男客出現,美姑娘團團圍上,如果不是匾額上寫明了范家租書鋪幾個閃亮亮大字,陸紅杏真會以為在他們正對面開了家妓坊——而且還是男妓與女妓一塊。

  陸紅杏再瞧瞧自己身旁一張張凶神惡煞似的醜顏……唉,終於找到拼不過范家書鋪的最大主因了,家裡「貨色」輸人家一大截哩,換做她是客人,也會挑鋪裡有俊帥夥計的店家去,至少賞心悅目許多。

  「一本三文根本回不了本,他們這樣經營,不出一個月一定撐不下去!我們就等著看他們賠本好了!」老趙熟知書價,清楚明白算出范家書鋪的租價是蝕本不賺的。

  「范家很有錢,他們經得起半年一年的賠本,只要整倒我們,再將租價調得比咱們高,還怕賠的賺不回來嗎?」陸紅杏對范家的底細一清二楚,要與范家拼價,吃虧的一定是紅杏坊。只是范家產業明明就與租書坊打不著半點關係,為何會心血來潮開間書坊來玩玩?

  唉,還能有什麼原因呢?當然就是那時范丁思安看到她與范寒江一塊上街,激發范丁思安心頭醋意,她心裡不高興,決定拿她陸紅杏開刀,想要整死她,如此而已。

  女人為難女人,是千古流傳下來的傳統,而且絕對會繼續傳向後代子子孫孫。

  「那該怎麼辦?我們就眼睜睜看客源不斷不斷往他們那邊流嗎?!」小豆子又慌又急,卻也想不出任何主意。

  「老闆娘,你想出法子了嗎?」眾人只能將希望全放在陸紅杏身上。

  她托著腮幫子,臉上沒有半點焦急,半闔著雙眸的模樣有些像是甫睡醒,更像意興闌珊,一副局外人的態度,甚至還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

  沈默半晌,她才蠕動金口。

  「阿山、小豆子,你們去買二十斤的油回來。」

  油?

  是怎麼了?大夥晚膳要吃油炸餅嗎?二十斤耶……

  「買油要做什麼?」

  「等夜一深,你們眾人去將油潑到范家書鋪,再放把火,將它燒個精光,我們就失去最棘手的敵人。」陸紅杏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認真的!

  「老、老闆娘,你是在遷怒嗎?」因為受了范寒江的氣,所以採取最狠辣的手段想報復在范家書鋪頭上?最毒婦人心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

  「遷什麼怒?我只是想出一個最快最有速的方法。不然你們要硬拚嗎?我可不想拿我的養老本來做意氣之爭,想想還是燒了它最快,去買油。」她揮手催促阿山和小豆子去辦正事,為今夜的縱火做準備。

  「要是范家書鋪著火,我們是最大嫌疑犯呀!老闆娘。」老趙提醒道。

  「那又怎麼樣?找不到證據,有嫌疑又如何?」陸紅杏聳肩,一點也不在意。

  「二十斤油這麼大的數量,油行一定會指認咱們紅杏坊,還有,放火時讓人看見不正是鐵證如山——」

  「買油就分散著買,再不然到別的城裡去買。至於放火……」陸紅杏撕了一頁書,揉成拳般大小,再點上火,從窗裡往外丟,那團小火球落在范家書鋪角落,劈哩叭啦燒盡也沒人注意到它。「喏,這樣丟出去,有誰會瞧見?」連大白天都沒人看到她丟出的紙團,何況是月黑風高行兇夜。

  陸紅杏呵呵笑了,「對了,記得剛剛紙團落地的那地方多澆點油,燒得會更旺些。」

  惡魔!他們的美艷老闆娘是心狠手辣的惡魔!

  「好了,大夥各自去忙各自的,買油的去買油、搬書的去搬書,今天早點打烊,大夥早早去睡,五更再來放火。」陸紅杏交代完畢,伸伸懶腰,率先準備回房去補眠,等著深夜打起精神做正事。

  「老闆娘這次好像很認真……真的要做嗎?」老趙咽嚥口水,連說話都在發抖。他是善良老百姓,平時啥壞事都沒做過,這一次卻被逼著要放火……

  「老闆娘一定是打擊太大,才會失心瘋想要復仇啦……一個失戀的女人,啥理智也不剩……」

  「失戀?伯父不要她了?」眾人錯愕問。難怪他們覺得老闆娘看起來怪怪的……整個人灰暗暗的像籠罩在烏雲裡,雖然臉在笑,總感覺不到暖意。

  「嗯,好像是這樣。」詳細情況阿山也說不清楚。

  「這真糟,一扯上伯父,老闆娘不是狂喜就是狂悲,如果范家書鋪是開在她與伯父快快樂樂的當下,說不定老闆娘還會派人送幾幅賀聯去給范家書鋪添喜,這下子,范家書鋪是燒定了……」小豆子及眾人都熟知陸紅杏的性子,她高興時,任憑誰賞她一巴掌她也不會吭聲,但她不高興時,看什麼人都不順眼,要是此時還有人惹她,她會將所有怒氣都發洩在對方身上,死不留情。

  是洩憤沒錯!

  陸紅杏扳指數著時辰,當最後一根小指頭彎下來的同時,她歎了口氣。

  「就算用爬的,也應該要爬來了吧?都這個時辰了……嘖,會不會是他正要出門,恰巧有十幾二十名病患上門求診,所以耽擱了……這理由一個時辰前用過了——還是他急著趕來,半途馬車輪子陷入泥淖窟窿裡……不過推車推兩個時辰也該推出泥淖了吧——再不然他是想先吃完晚膳再過來……」

  不,他不會來了,這就是他的答案,不願意當著她的面傷害她而給的沈默拒絕。

  說不沮喪不生氣是欺騙自己的,所以她只好將這股悶在胸口悶到發痛的悶氣傾洩到擺明要與她作對的范家書鋪身上,藉以找些事情讓自己沒空胡思亂想,拿放空的腦袋去哀悼自己多可憐。

  她不可憐的,她愛著她想愛的男人,只是他不愛她,她並沒有虧待她自己,她很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勇敢說了,也給他接受與否的權利,這樣……算好聚好散吧?

  她原本可以一輩子和他當親人的,卻因為她的慾望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滿足,才終於讓兩人到此為止。有點想痛罵自己的莽撞和衝動,但也更想好好安慰自己做得很好,她的愛意,有成功傳達給范寒江知道了。

  「……反正一個人的日子,我也這麼熬過來了,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沒有人會再叮囑我要好好的,我也會找到讓自己要好好的理由,從此完全和范家毫無瓜葛……」

  就從放火燒姓范的書鋪開始!

  ***

  小梔子再也受不了心裡折磨,陸紅杏的聲音像魔,不斷不斷在他耳邊回呀回、蕩呀蕩,一遍又一遍,伴隨她離去前說話的表情和笑容,催促他向范寒江轉述她的心意,她會在銅鴆城等著范寒江,她正等著范寒江,等著他……

  他方才誆騙范寒扛,說陸紅杏上布坊挑布做衣裳,范寒江也信了他,現在正在前庭煎補藥,藥香味陣陣傳出,他一聞就知道那是專替姑娘補血調身的藥材——他當然不會以為范寒江是替劉家小姑娘熬的藥,因為經他觀察,范寒江真的沒多看劉家小姑娘幾眼,更別提發展出愛的火花……

  范寒江也在等著陸紅杏。

  「不說的話,我好像變成阻礙別人姻緣的壞角兒……」看著范寒江的背影,小梔子倍受良心鞭撻。

  你確實是呀。

  「可我就是不喜歡陸紅杏嘛……」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柔順,又像會淩虐人,要是她嫁進門,他小梔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也沒人要你喜歡她呀,范寒江喜歡就好,關你啥事呀?

  「她要是嫁過來,就關我的事啦……」他會被陸紅杏淩虐,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陸紅杏那種女人,一眼就看出來絕不是會任勞任怨操執家務的乖媳婦,說不定她連竹帚該怎麼用都不知道,還以為竹帚只能用來打人哩!

  就在小梔子嘀嘀嘟嘟裡,范寒江問道:「梔子,紅杏還沒回來?」

  「呃,嗯,還、還沒。」小梔子差點要說了,

  「怎麼去那麼久?」

  「女、女人逛大街總會逛上好幾個時辰,說、說不定她又突然想去看出戲或是逛古玩店、水粉店什麼的……」

  「有道理。」范寒江將補藥盛好,進屋子裡去了。

  「大、大夫——」陸紅杏她回銅鴆城了,她在等你……

  「什麼事?」

  「那個……晚膳吃筍子?」嗚,他不是要說這個啦!

  「好呀。」

  「大夫!」

  范寒江又回過頭,用跟神詢問小梔子喚他何事。

  「再、再加豆腐湯,好不好?」

  「這種事你不是向來都自己決定?我不挑食,你端什麼出來我就吃什麼。」范寒江突然停頓,笑了笑。「不過你加盤辣雞丁吧,紅杏喜歡吃。」

  「紅杏」兩字化為猛烈轟雷,先劈死小梔子這個受人之托又不忠人之事的小混蛋。

  小梔子衝到范寒江面前,眼看就要哭跪下去。

  「大夫——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故意不說的……雖然我是真的有一點點故意,但是我好內疚——」

  「梔子,你這是在做什麼?」范寒江扶起他。

  「大夫,我絕絕對對沒有惡意,我只是以為劉家小姑娘比較合適你,可是要娶妻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覺得合適的人關你屁事,我又不能替你保證娶她一定會幸福美滿包生小孩,當然還是要讓你挑你自己中意的,如果你真的中意她,那麼梔子也無話可說——」

  「說慢點。」

  「不能慢了,再慢就糟糕了!」小梔子溜進屋裡,胡亂捉來幾件衣裳塞進布包。「你快走快走吧!」一把塞進范寒江的手裡。

  「走哪裡去?」范寒江一頭霧水,身子已經被小梔子推出藥鋪大門。

  「陸紅杏說,她在銅鴆城等你,如果你不喜歡她,就永遠不要再去找她,她會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這樣,我知道你很想很想與她在一塊,是我一直拖著沒說的,對不起對不起……」

  范寒江聽畢,一半懂一半不懂,但似乎捉到重點——陸紅杏根本不是去買布逛大街,而是回銅鴆城了!

  「紅杏什麼時候走的?!」

  「就、就你一早去曲府找她,沒找著人又折回藥鋪的前半刻。」

  「梔子,你——」那已經是許多個時辰之前的事了!

  「對不起……」他真的知道錯了,也真有在反省,嗚。

  范寒江輕嘖了聲,腳步不再停頓,往曲府方向跑了。

  「大夫,不是那個方向——」

  「我去向曲爺借快馬!」

  「你?你會騎馬嗎?」

  「不會!」

  范寒江的聲音與身影已經跑遠,

  「大夫,你會摔死的啦……」

  ***

  那一夜,范家書鋪在大火中被吞噬得一乾二淨,將漆黑的夜燃得恍如白晝,也將初春的低寒燒得炙熱起來。

  點點火星被寒風吹起,飄散在整條街道上,許多人提著水桶去救火,潑嗤潑嗤的聲音不斷傳出,東邊火才滅,西邊火又旺起,鋪子裡全是易燃的書籍,這一燒更是無法收拾。

  「裡頭有沒有人?!都救出來了沒有?!」

  「再提水過來!」

  「隔壁的人全撤走,火快燒過去了!」

  紅杏坊二樓,全班人馬又佇在窗前沒動,一顆一顆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寫著——見鬼了!

  「小、小豆子,我記得我們買的油……」

  「嗯……明明還藏在柴房的木柴底下……」

  「那對面燒得亂七八糟是……」吞口水,「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老闆娘,你知道嗎?」

  陸紅杏拿手絹在擦汗,由於距離火災現場太近,被熱氣煨出一身汗水,她拿手當扇子掮了掮些微的風。

  「有人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樣,想直接燒了范家書鋪……是誰呀?我也想知道。」順便跟對方道聲謝,讓她這麼省功夫。

  沒錯,火不是陸紅杏放的,她很遺憾在自己動手之前,有另一批人搶了她的主意。

  「老闆娘,不好了!有官爺上門來緝捕你了!」丫鬟跌撞奔上二樓,嘴裡大聲嚷嚷,讓在場所有人都將視線由火場轉向丫鬟,而緊隨在丫鬟身後的是四名官差。

  「緝捕我?難道風風涼涼坐在閣樓看對面鋪子燒起來也有罪嗎?」陸紅杏纖臂一環,下顎一揚,氣勢就出來了。

  「是范夫人指控,火是陸老闆你放的,我們想請陸老闆跟我們走一趟。」官差之一說明來意,直截了當。

  「喔喔喔,我明白了,玩這套陰的呀。」陸紅杏恍然大悟,完全弄懂這一切的關聯。

  范家會無緣無故想開租書坊,還開在她紅杏坊的正對門,賠本想整垮她?其實這些全是為了今夜在鋪路,只要一把大火燒起,矛頭當然是指向她陸紅杏,說她心狠手辣,見不得別人好,燒人鋪子以除後患,畢竟在紅杏坊對面開了新書鋪,對誰影響最大,又最礙著誰的財路?答案全只有三個字——陸紅杏。

  范丁思安,你這著狠棋倒下得挺絕的,自個兒開舖又白個兒燒鋪。

  難怪她還在猜想,開租書鋪不嫌難賺嗎?原來開書鋪是幌子,使計陷害她才是真的。

  「范夫人說是我放的就是我放的嗎?我還說是她自己燒的哩!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否則我不會認這種汙蔑之罪。」陸紅杏輕哼。

  「韓捕頭,在柴房找到四十斤的油。」一名官差上樓,對著為首的捕頭稟報。

  「四十斤?!怎麼可能,我和阿山明明只買了二十斤——呀!」小豆子的腳背讓陸紅杏狠狠、狠狠地跺上一腳。這顆笨豆子、蠢豆子、拿去搾油也搾不出半滴的呆豆子,在那邊自打嘴巴打得很快樂呀?!

  「陸老闆,我想你最好已經想好如何在大人面前解釋為數驚人的油是打哪來,又準備拿它們做什麼用。帶走。」

  二十斤是她買來想燒范家書鋪的沒錯,另外二十斤,當然是嫁禍。

  「老闆娘——」

  陸紅杏揮手擋下紅杏坊的眾夥計,要他們別輕舉妄動。

  「放心,火不是我們放的,沒啥好擔心的,我去去就回來。」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就當去逛逛衙門,陪青天大老爺喝茶聊天。

  結果陸紅杏進了衙門就沒再出來——

  直接打入大牢,聽候發判。

  「官、商、勾、結。」

  陸紅杏向來知道官與商,就如同唇與齒,兩者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她也知道范家在商場上頗有名望,加上前一代的范老太爺在官場上結交無數友朋,官為官途求助於商掏銀兩資助,商為求更大利益依附著當朝官員,兩方衍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默契,彼此為彼此除患,只是黑心到誣賴罪名到她頭上也實在是太明目張膽了。

  公堂之上,她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只聽見縣太爺與范家證人一言一語,一搭一唱明列她的罪名,連八百年前的陳年往事——她與長工偷情那一段——也拿出來數落她的操守有問題。范丁思安滿臉委屈地坐在一旁拭淚,換成天底下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被她哭得心軟,相較於她陸紅杏的趾高氣昂,誰也都會比較同情弱勢的那一方。

  然後縣太爺板子一拍,定了她的罪。

  縱火傷人,心如蛇蠍,不知檢點,敗壞門風。

  聽到最後兩項罪名時,她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幹嘛不說她在街邊看到乞丐還不給錢,毫無惻隱之心算了!

  「既然一定會被判罪,還不如自己親手放這把火,好歹心裡會爽快些,坐起牢也會更甘願點。」陸紅杏盤腿坐在陰暗的牢裡,腦袋枕靠著冰冷牆面,關不住嘴裡的抱怨,「什麼叫我這種寡婦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淨會勾引男人,破壞別人的家庭和樂?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寡婦?!說我妖媚,乾脆說我是狐精轉世,下令活活燒死我不更麻利?!」

  她是多長了別人一隻眼睛還是少長了別人一張嘴?

  就算全天下的雜碎都喜歡拿她這種模樣的寡婦當蕩婦,也不代表她是好不好?難道書裡的縣太爺非貪即蠢,他也是嗎?

  「唉,這輩子全讓姓范的人給玩完了……」

  一顆心,被范寒江棄之不要,算是死了。

  這具身軀,被范丁思安一設計,能不能走出牢籠還是個謎,如果范丁思安狠一些,燒死幾個人在鋪子裡,她不被判死都不可能,也算半隻腳踏進棺材。

  上輩子八成是她對范家人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不悌不愛,才會這一世必須還得徹徹底底。

  「這種死法,感覺真有點蒼涼呀……」

  陸紅杏趴在乾草堆裡,嗅著嗆鼻的悶濕腐味,閉上眼,想起范寒江笑起來的樣子,終於讓她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要是就這樣冤死獄中,也希望能再見你一眼……」

  他的模樣,近在眼前……

  穿著那襲灰色的軟袍子,長髮右左各捉一綹繫在腦後,再整片披散在背後及胸前,雖然偶爾會有幾根悄悄透露他年齡的白銀髮絲摻雜在黑髮裡,但仍無損那頭長髮的柔軟。還有那些老是滑落下來擋住他眼前的劉海,好幾回都討人厭地擋掉他的目光,讓她沒看到他在想什麼,想伸手幫他撥開,身子又沒他高,也怕動手去撥弄還會被他教訓自己沒大沒小……

  還有好好聞的藥味,她每次問他,他都說應該是當歸的味道,可是當他不在身邊,她也吩咐人拿當歸熬茶來嗅,味道就是不對。

  當歸,應當歸來,但他卻不回來了。

  他叫她名字的聲音,她會一直一直記得,反覆回想著,紅杏、紅杏、紅杏……

  「紅杏。」

  對,就是這種抑揚頓挫,對極了,再叫一次。

  「紅杏。」

  好感動,好好聽,叫聲紅杏我愛你來過過癮吧。

  「獄吏大哥,麻煩您開個門,給個方便。」

  唔?腦子裡的聲音沒有按照她的安排說出她想聽的話,這讓陸紅杏不滿,她皺皺眉,咕噥一聲。

  快!快說紅杏我愛你!

  「我不會耽誤太多時間,暫時將我一塊鎖在牢裡無所謂,謝謝您。」

  嘖——

  「紅杏,紅杏?」

  一聲叫喚伴隨落在臉頰的輕拍,讓陸紅杏不得不睜開眼。

  灰色袍子、輕系的長髮、很礙眼的眼前劉海、熟悉的容顏——在眼前。

  好聞的藥味,當歸的味道——在鼻間。

  好聽的聲音,喚出她的名字,用她太習慣的喚法——在耳邊。

  范寒江?!

  陸紅杏眸子眨不起來,她太愕然了,完全弄不懂為什麼在這個地方、這個時辰會看到范寒江?!

  「我吵你睡覺了嗎?」真安然自得,連在牢裡都能含笑入睡。這是他最佩服也最心疼陸紅杏的地方,她從不會無故哭鬧。

  陸紅杏本來差點又要衝口喚聲「伯父」,但即時忍下。

  她不要再叫他伯父,那時對他表達愛情,她是賭上了兩人的關係,若他接受,他與她便可能進展成愛侶甚至是夫妻;若他不接受,她也不會可恥地想退回伯侄媳的倫常裡,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不再是她的伯父了。

  「是阿山他們到銀鳶城告訴你,我被逮進牢裡的事嗎?」陸紅杏自行解釋范寒江出現於此的理由。她認識的范寒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即便他心裡沒有她,也會顧及多年的伯侄情誼來見她一眼,不會不聞不見。

  「是也不是。」

  「什麼叫是也不是,這麼說誰明白呀?」

  「你被逮進牢的事確實是阿山他們告知我,卻不是他們到銀鳶城來找我。」范寒江看著她的手上頸子上已經被牢裡小蟲子叮咬得紅腫,所幸他向來身上都有習慣帶些藥膏,他自懷裡取出,替她抹上。

  「那是誰到銀鳶城找你來的?」哪個多事的傢夥?

  范寒江覷了她一眼,隨即又低頭料理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紅腫泡,濃長的黑睫掩蓋掉他的目光,還有討人厭的劉海也跟著湊一腳,陸紅杏真的忍不住伸手去撥開他的黑髮,不過還沒碰觸到他,范寒江已經再度擡頭,害她只能尷尬將手停在半空中,撥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說,如果我不回銅鴆城,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那麼我現在回來了,你卻不懂?」

  陸紅杏從沒看過范寒江這麼逼人的直視,她被瞅得有些手足無措,卻又離不開他的眼。

  她沒有被嚇呆,也沒有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為了我,回來銅鴆城的?」

  「難道銅鴆城還有別個陸紅杏?」

  「可是我不要當你的侄媳婦……如果你是想來說服我,跟我說維持原樣不是更好,我都不會聽的……我要的是男人與女人的愛情,如果你後悔了或是你原先就不是為此而來,那你最好趕快走,我會當作你沒來過。」她不想自做多情,也不想誤解他的來意,倘若范寒江是來勸她別喜歡他,像從前繼續當伯父與侄媳婦,不要破壞和諧的關係,他還是會像以往那般待她好,空閒時回來看看她,她也不會太驚訝。

  范寒江替她拉好衣袖,收起藥罐,淡淡在聽她說話,陸紅杏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明白她的堅定心意,她絕對不要模稜兩可的答案。

  「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叫你伯父了。」她補上這句任性堅持。

  「你真會教人為難。」這擺明就只給兩條路走,沒有緩衝地帶。

  「所以我才說如果你覺得為難,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又不會對你死纏爛打,只要你別回來,我就……」她以為他在責備她,所以任性扭開頭,但也立刻被范寒江給轉回來。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對你無意,是真的會感到萬分為難,被逼得連親人都做不成。你這種說一不二的性子真不知該說是任性還是有主見。」

  「你的意思是——」

  「聰明如你,還不明白?」范寒江難得頑皮一笑。

  「……你也喜歡我?不是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喜歡?」

  「我想是的。」范寒江回答得輕緩也迅速。

  「但劉家小姑娘……」她本來要問的,但看見范寒江眼中閃過茫然,那是對於她提到的人名完全陌生的反應,已經足以讓她得到答案。

  陸紅杏沒有如願大笑,她反而覺得喉頭緊縮到說不出話來,直到她的眼淚被范寒江的長指截下,才知道自己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她抱住范寒江,哭裡帶笑。

  「你為什麼要挑我坐牢的時候跟我說這些?!你知不知道我穿囚衣好醜好醜,臉上被蟲子咬出好幾顆大水泡……你還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你不知道女人都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時聽見喜歡的人傾訴愛意嗎?!而且你還讓我哭得這麼難看——」

  「等你離開這裡,將自己打扮成最滿意的模樣,我再跟你說一次。」他當然無法理解女人的莫名堅持,在他眼中所看到的她,仍是那般好看,並不會因為她換下了華服、卸下了珠花而有所改變。

  她在他頸窩間點點頭。

  等她換上那襲半露酥胸的高腰花裙再跟她說一次。嗚嗚。

  陸紅杏驀地擡頭,抹掉滿臉的眼淚鼻涕。「不過我覺得你還是現在說一說好了,就想像我打扮得很美,看不見襤褸的囚衣,我胸前沒有大大的『犯』字,只有露出粉紅色肚兜,我的頭上髻著髮髻,左右兩邊各有一支金步搖,還會閃閃發亮,不是像現在這樣整個髻都亂掉了……」

  「為什麼不出去再說呢?」他明明就看她很介意。

  「我不認為我短時間內有辦法出得去了。」陸紅杏歎氣。

  「難道范家書鋪真的是你燒的?」

  「我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嗎?!」

  「……像。」范寒江遲頓片刻,那個遲頓不是因為思考,而是他在掙扎說實話是否會傷害初萌的感情。

  「你——」范寒江,你好樣的!真、真瞭解她.「我承認我是打算燒范家書鋪啦,但是晚了對方半個時辰,被對方先下手為強……我還沒來得及放火。」陸紅杏表情很扼腕。

  「所以火不是你放的。」范寒江明顯大鬆一口氣。

  「連你都懷疑是我,也難怪沒人要相信我的清白!」天底下大概也只剩下范寒江會信任她,現在連他都這麼說,那麼全銅鴆城一定找不出半個站在她這邊的人了!陸紅杏扯著范寒江的衣襟搖晃,「我如果說是范丁思安燒的,你信不信?」敢說不信就拿腳煉勒昏他!

  「思安?」范寒江眉峰輕佻。

  「很驚訝吧。是你那個乖弟媳哩。」陸紅杏撇撤嘴,口氣很酸,不否認聽到他嘴裡喚出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時顯得很不悅。

  「不驚訝。如果火不是你放的,我倒真的肯定是她。」范寒江如是說道。

  「咦?」

  「很像她會做的事情。」不過范寒江沒想多說,又拿笑容蠱惑她,「紅杏,委屈你在這裡等我幾天,我很快就會來接你出去……記住要等我,別自己又逃跑了。」

  「我哪時逃了?」

  「在你強吻我之後,又不給我開口機會回應的那時。」不然她以為兩人兜這麼冤枉的一大圈是拜誰所賜?

  「那是……」好吧,那時她的確是逃了。無法替自己辯解,她乾脆轉開話鋒,「你要怎麼做才能替我洗刷冤屈?他們官商勾結,罪證全由他們亂扣呀!」

  范寒江淺淺一笑,連帶安撫她,「我會讓范家書鋪的老闆親口出來說,火是他放的。」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4:54

【第十章】

  范寒江踏進久違的范府。

  府裡的一草一木變化並不多,假山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畔亭榭,曲折廊橋,映入眼簾皆與他當初離開相去不遠,大宅裡,幽幽靜靜。

  府裡老僕見他歸來,驚呼歡嚷地叫著「大少爺回來了!」整座府邸似乎在這聲嚷嚷中清醒過來,昔日相識的奴僕丫鬟上前與他寒暄,初來乍到的新婢兒只敢遠遠看著他,對著這名耳聞許久卻不見其人的大少爺感到好奇。

  范寒江沿途對人領首微笑,彷彿到別人家作客一般,謙敬有禮,但也稍嫌疏遠。

  他手裡抱著一名奶娃兒,是之前擔任他貼身小廝平安的兒子。那時他離開范家,平安不過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沒想到現在竟然當爹了,歲月總是不輕易饒人。

  「大伯!」范丁思安微喘地奔出來,髮梢的髻發有些淩亂,瞧得出來她是慌張梳理後便忙不叠出來見他,而她臉上的欣喜若狂一覽無遺。

  她的反應與陸紅杏每回盼到他回來時的笑靨如出一轍,但看到陸紅杏的笑,讓他有歸屬的感覺,「我回來了」這四個字總是強烈地想沖喉而出,回應陸紅杏的嬌笑。

  范寒江將懷裡小娃兒送回他爹手上,朝范丁思安輕輕點頭。

  「你回來了?之前你答允要回來看看進賢,我等了好幾日都不見你來,還特地上那女人……呃,不,是紅杏坊去瞧你的情況,沒想到你竟然帶著她回銀鳶城——」說到此處,范丁思安臉上的喜悅轉為怨懟,一條絲絹在她十指之中被擰揪得緊,語氣中多有埋怨。

  「所以,你一怒之下,設下計謀誣陷紅杏?」范寒江一針見血,完全不拖泥帶水。他沒忘記陸紅杏還在牢裡受罪,他越早解決這事兒,她便能越早離開那裡。

  「我、我沒有!」范丁思安臉色一僵,口氣也急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沒出言關心我的近況也罷,你沒問聲好也罷,你卻指責我誣諂她?!」

  「先將下人都遣退了吧,如果你還想在他們面前維持當家主母尊嚴的話。」范寒江聲音淺淺的,淡淡叮囑。

  范丁思安確實也不認為接下來要談的話題適合讓其他人聽見,她作賊心虛在先,說謊掩飾在後,不得不聽了范寒江的吩咐,「你們都先退下。」

  「是。」在場的范家奴僕沒一個敢多留,畢竟氛圍不對勁。

  待眾人魚貫而出,范寒江與范丁思安才繼續對談。

  「你我都心知肚明,范家書鋪是誰燒的。」范寒江接續道。

  「當然是陸紅杏!」范丁思安一口咬定。「她心裡怨恨我們范家,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加上范家書鋪一開張就搶了她的生意,難保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紅杏敢作敢當,她做過的事她會承認。」他熟知陸紅杏的性子。他知道她衝動,或許做事會顧前不顧後,但至少她勇於認錯——就像她不是也向他誠實坦白,只要再晚半個時辰,她一定會親自去燒鋪子。她就是這樣,不矯飾不虛偽,那時她遺憾沒燒成鋪子的表情真讓人發笑。

  「她只有在你的面前裝乖的本領高,她是怎樣的貨色,大家一清二楚!」

  「不要出言傷她。」范寒江凜眸。

  「全天下只剩你一個還以為她是好女人,我只是說出全城都知道的事實!」

  「你為什麼這麼恨她?」范寒江沒動怒地問,炯炯目光彷彿穿透人心一般,直直透視范丁思安的心思。

  「我沒有恨她!」她否認,心裡卻真真實實有道聲音在咆哮——我當然恨她!我比她認識你更久!比她喜歡你更久!比她更希望盼到你回來,我和她命運一樣,為什麼你只關心她?!為什麼你狠心不來看我……

  「你為什麼恨她?」范寒江重複再問一次。

  「我沒有!沒有!」

  「你,為什麼恨她?」第三次。

  范丁思安咬得連下唇都泛白了,在范寒江的目光逼視下逼出她的答案。

  「是,我恨她,我恨她剋死進賢!恨她不守婦道!恨她紅杏出牆!恨她勾引男人!恨她不知廉恥!恨她丟了我們范家的臉!更恨你今天踏進范家是為她而來!」范丁思安終於還是忍不住面對了自己醜陋的一面,她像發了瘋似的大聲吼叫,也掩面哭泣,傾靠在他胸口,哭得顫抖。

  范寒江沒拒絕她的依賴,她雖然靠他恁近,卻無法觸及他的內心。她就是因為不懂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用著他最不喜歡的方式想要得到他的注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來範家嗎?」范寒江幽然開口,「在這裡,我必須面對一個自怨自艾的人,她不斷對我重申,她有多可憐、她有多辛苦、她有多難受,她永遠都處在過往的記憶裡,哭訴著她的喪夫喪子之痛。但人生不是只有那樣,人是要向前走,在她面前,我不能開懷大笑,因為她是那麼悲傷,我若是笑,彷彿我正狠心無視她的難過。這塊地方,已經腐蝕敗壞,連空氣都惡臭不已,我不想回來,也不要回來。」

  范丁思安怔忡擡頭,看到范寒江放遠了目光,完全不瞧她,但她就是知道他指的人是她!

  「難道陸紅杏就不會嗎?她就不會埋怨她嫁了一個小娃娃,又年紀輕輕守寡?我不信她不會!」

  提及陸紅杏,范寒江臉上的表情變了——不,應該說從一踏進范府便疏遠淡漠的臉上逐漸堆起了柔和的笑意。

  「她真的不會。若非我提及,她幾乎是不談往事的。她或許橫衝直撞,但她一直是大步向前走。過去的事情誰也無力扭轉,而未來的日子該怎麼走,才是當下必須深思的。在她身邊,便會忍不住想跟著她的腳步,那輕快雀躍的腳步走下去。」

  「你住口!不要再說了!」范丁思安嫌惡地捂上耳朵,不想再聽他說關於陸紅杏的半個字。閉上眼,不想再看他談及陸紅杏時,臉上自然泛起的笑容。

  「我不是想來指責你或是開導你,你不想聽便罷,我也不想說,但接下來這件事,你非聽不可。」范寒江合起紙扇,扇骨敲往她的麻筋,輕微的力道卻已經足以讓范丁思安放下右手去摀住發麻的手肘、更理所當然會聽到他說的這番話,

  「什麼是我非聽不可的事?」

  「我來償討屬於我的那一份產業。」

  范家兄弟並未分家,當年范寒江的親弟死得突然,緊接著撐不過喪子劇痛的范母也撒手人寰,再逢范進賢之死,范寒江離家,便無人再提及范家產業之事,所以范寒江想來要回他那一分家產,天經地義。

  「你要分家?」

  「我要那間范家書鋪,除它之外,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比起范家偌大的家業,范家書鋪宛如九牛一毛,范寒江實際可得到的,足足比百來間范家書鋪還多呀!

  「但范家書鋪已經燒個精光——你……」范丁思安霎時清楚明白了,擅口微張,再也無法接續下去。

  他竟為了陸紅杏上門來索討書鋪,只是為了替陸紅杏洗刷冤情……只要他接手范家書鋪,身為書鋪主子,他可以一句話就不追究是誰放的火,也可以一句話告訴官差,火是他自己放的。而既然書鋪主子開了口,官府也無從辦人,陸紅杏自當無罪開釋……

  范丁思安心裡湧起滿滿的酸意,她握緊拳心,賭氣道:「除了范家書鋪,船行商行錢莊銀樓你什麼都可以要!」

  「要書鋪不是我能救她的唯一方法,我想保護她,也不想讓范家自取其辱。若我再換個方法,最後會走到什麼境界你也是清楚,難道你想讓銅鴆城的人都知道范家人為了誣蔑紅杏坊,自編自演地燒了自個兒書鋪?范家丟得起這個臉嗎?」范寒江沒有恫喝的語氣,卻有恫喝的實意。若范丁思安不將范家書鋪給他,他仍會找出證據為陸紅杏伸冤,只是到時候找到的證據恐怕會讓范家成為全城指指點點的取笑對象。

  「……」

  范丁思安在考慮。他說得對,范家丟不起這個臉,她也一樣。若實情揭發,影響的是范家所有產業,他們的行徑會成為同行間的笑柄,他們的信譽會讓客人懷疑,這些代價還會有多大,她不敢預估。

  「如何?」

  「你……會讓范家毫髮無傷嗎?」她問的是縱火事件對范家的名譽損傷。

  「你放心吧,我會。」

  「好……范家書鋪,是你的了。」

  范丁思安讓步了,雙肩沮喪地垮下來。

  因為她知道——

  范家書鋪,屬范寒江所有。

  而范寒江——

  屬陸紅杏所有。

  ***

  「自己放火燒書鋪?凱子他爹嗎?」

  「拜託,是范家耶,燒一兩間書鋪算什麼呀?就像從頭上拔根頭髮下來,不痛不癢嘛!聽說范家還拿了一筆錢,給鋪子週遭的鄰店當補償,說是讓他們壓壓驚。」

  「真該去瞧瞧范家大少在公堂之上大聲反問縣太爺『有哪條律法規定,自己不能燒自己的書鋪?』的精彩情況,據說縣太爺錯愕得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一旁師爺翻了六七本律法范條,還真查不到這項罪。加上大火是燒光了書鋪沒錯,但沒燒傷人,也沒燒著其他店舖,最後只能訓斥范家大少幾句了事。」

  「那麼紅杏坊的俏寡婦放出來了沒?」想到那嬌滴滴的美人兒還在牢裡,哪個男人不疼惜呀。

  「在范家大少爺自己坦承火是他放的之後,沒一會兒功夫就放出來了,紅杏坊還放鞭炮、吃麵線哩。」

  兩名男人邊討論著近來發生的新鮮事,邊買走了燒餅油條,一路上啃啃說說,逐漸走遠。

  「我不喜歡這種處置方法。」小攤正竄著香濃的豆香味,一對男女背對路人坐,一人一碗豆腐漿及幾塊牛肉卷餅解決一頓早膳,女人的聲音總有不滿。

  「我覺得這方法好,簡單俐落。」男人的意見不同。

  「把你說得好難聽……你明明就不是好吃懶做不學無術又只會揮霍家產的敗家子,怎麼會傳成這樣……」

  沒錯,那個一口一口咬牛肉卷餅傾洩不滿的女人,正是陸紅杏。

  「大概是那時縣太爺問我『燒自家書鋪對你有何意義?』我應他『沒有,不過是有錢無處花,用這方法會揮霍地更快一些』,結果這番話從公堂裡流傳出來,變成這樣。」

  一調羹一調羹將豆腐漿送進輕揚起微笑的唇間的男人,便是這些天讓人茶餘飯後拿出來調侃談論的范家大少,范寒江。

  「我還情願你用其他方法,也不要你被謠言中傷。」陸紅杏還是很不開心,想到因她之故才害得范寒江被人誤會成紈褲子弟,背負種種取笑他散財的目光與言論,總是無法釋懷。

  「謠言了不起只會傳幾個月,時間一久眾人便會忘得透徹,不礙事的。」范寒江安慰她,因為她看起來真的很介意。

  陸紅杏總算有些理解當初范寒江不厭其煩地上前對每一個說她壞話的人仔細解釋,那時她還嗤之以鼻,現在卻好想跟他做出一樣的舉動——若非范寒江阻止,她真的會這麼做!

  「這下我們兩個都沒有好名聲了。」一個不安於室的騷寡婦,一個一事無成的浪蕩子。

  「正好湊一雙。」范寒江笑道,真的不以為意,

  這話讓陸紅杏舒開眉頭,嬌嗔地笑了。

  一雙呢,好甜蜜的詞兒。

  一雙筷、一雙鞋、一雙襪、一雙翅膀……

  都是成對的,缺一不可。

  「對了,你那時在牢裡要對我說的話,你還欠我哩。」陸紅杏心裡一直懸懸唸唸的就是這事兒。牢裡的氣氛和味道都不對,她雖然很感動,但還是貪心想要更多。女人嘛,對甜言蜜語最沒轍了。「我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了,我要聽。」

  「在這裡?」大庭廣眾下?

  「嗯。」隨時隨地。

  真任性的女孩,卻又讓人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尤其她的眸子是那麼晶亮、那麼期待。

  「我喜歡你,不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或許仍有那麼一丁點的味道在,畢竟我當你伯父當了將近十年,年齡也比你大上許多,很難不將你當成一個小女孩。一想到你甫出生時我已經有多大,心裡真的還是有疙瘩在。」

  「你看起來又不老……」那張娃娃臉就算再過個十年,八成也皺不到哪裡去,她還比較擔心外貌看起來比較成熱的她會吃大虧哩,有時她真討厭自己精明幹練又成熟的外表。

  范寒江被她逗得搖頭低笑。「我最近時常在想,也想找出我對你的感情是何時變質,不再單純,想著想著就開始頭痛。」

  「頭痛?」這個問題有這麼艱深嗎?

  「我原先一直沒有發覺的……是思安點醒了我。」

  「她說了什麼?」

  那時他回范家,為了要救陸紅杏平安出來,而在他達成心願準備離去之前,范丁思安口氣難掩落寞,對他這般說了——

  「你當年根本不是在替進賢挑媳婦兒,而是在替你自己挑吧。」

  「此話何意?」范丁思安的低語成功停住他的步伐,讓他回首一問。

  「如果真要替進賢挑兒媳,你找個年歲相當的小女娃便行,若進賢能活著,她可以陪著進賢一塊長大。可你卻挑了一個姑娘,而且還是你喜歡的姑娘……這還不夠明顯嗎?」

  「胡言。」

  「我真的是胡說的嗎?你說你是因為范家有愧於她,所以才對她好,那我呢?你們范家就沒有虧欠我嗎?你待我卻沒有待她的千分之一,你說,我怎麼能不恨她?進賢叫娘的對象,是她不是我,而你也只重視她,她一連搶走了我所奢望的兩個男人,我如何不恨她?」范丁思安已經不再失禮咆哮,她只是娓娓說著,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一般的音量。

  范寒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話,或許有,或許已無話可說。

  范丁思安並不是他的責任,當年母親請求丁家將女兒改許配給他弟弟時,他告訴過范丁思安,他弟弟的病絕非沖喜所能治癒,然而他這名大夫的話竟不得家人信任,范丁思安甚至告訴他,她只能順從命運,也滿心祈求他弟弟的病能不藥而癒,所以她嫁了,既便她真心愛的人是他。

  一個可憐之人,真正可恨的地方,在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聽人苦勸卻又要他分擔她所受的痛苦,而他,沒有這個義務,他從來就沒有打算成為范丁思安的依靠,讓她以為嫁進范家後,就算夫君去世,她還有他。

  但陸紅杏不同。

  她比范丁思安堅強,憑心而論,范丁思安會激發男人的保護慾望,而陸紅杏太勇敢,就算身旁沒有男人,她還是可以將自己照顧得極好,然後拿這個被照顧得極好的「陸紅杏」逗他開心。

  也許范丁思安說對了一件事,他挑中陸紅杏,是為他自己挑的。

  因為他第一眼確確實實是受了陸紅杏的吸引,覺得她好,才讓她進范家門,從那一眼開始,或許他的心思便不曾單純過。

  他的頭痛就是由於發覺這個事實,總難免要責備一下自己的遲鈍和不良心機。

  「哦……原來有人這麼早就心懷不軌啦?」陸紅杏聽完他的話,食指不斷在他鼻尖晃動,心裡卻真扼腕。要是早早讀出他的心思,她早先幾年就直接對他下手,這幾年的光陰是虛耗浪費掉了!

  范寒江好似看出她的想法,再拿了一塊牛肉卷餅放入她手裡,催促她多吃一些,一面柔笑,

  「若你早幾年對我出手,如果我一直沒發覺自己喜歡你,我不會接受你的感情,可能你之前只給我兩條路走的選擇方式,我會選擇永遠不回銅鴆城見你,我就是這麼彆扭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會嚇跑你就對了啦。」

  「嗯。」他坦誠頒首。

  幸好,她沒有魯莽出手。陸紅杏暗暗拍胸籲氣。

  而且她算是好運氣吧,決定莽撞行事吻他之際,他已經開了竅,否則她就真的只能縮回銅鴆城暗暗哭泣,為她夭折的愛情而哭。

  「你就是不喜歡女人主動示愛,對吧?」

  「倒不如說我不擅長處理這類情況。我不可能來者不拒,但是要如何拒絕得漂亮又太困難,所以——」

  「所以乾脆逃開比較省事。」陸紅杏替他接了。

  「你說對了。」

  「那麼當你發現你喜歡我時,你有沒有很震驚?」

  「當然。」震驚到覺得自己航髒,竟然對她有了不該有的想望;也震驚到發覺自己的心,早已不受控制。

  「我剛發覺自己喜歡你的時候,我也好震驚。我本來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太依賴你,誤將依賴視為愛情,所以為了釐清這點,我讓自己堅持獨立,不準許自己依賴。可是當我毋需依賴你時,我滿腦子想的還是你,我那時就更肯定我喜歡你,想漂漂亮亮出現在你面前;想聽你說『紅杏,你越來越美麗』;想跟你一塊喝些小酒,聊聊近況:想喚喚你的名字;想像現在這樣托著腮幫子看你;還有好多好多事都想跟你一塊做。」陸紅杏瞇眼笑了,笑容好艷,其中又揉和好純淨的純真,臉頰上有漂亮的紅暈,猶如晚霞般炫目光彩。

  「聽你這麼說,真榮幸。」

  「可是我喜歡你時,每天都好想你,你不回來,我就時時刻刻掛心你,你卻不一樣,每次一走就是大半年,你要是真有喜歡我,應該會情不自禁想待在我身邊,沒見著我就渾身發癢,可你沒有。」陸紅杏想到漫長的等待日子,仍不免要埋怨。

  他非但沒有像書裡動情的男角兒一樣粘人,也沒像男角兒見她與其他男人說話便醋勁大發——雖然她還滿討厭這類的男角兒,太過獨佔及霸道,是很受她唾棄的。不過她無法替自己狡辯,她自己正巧就是這類的女角兒。

  「我不是那種愛上了就非得要隨時纏在一塊的人,你知道的。」他個性溫吞,喜歡一個人時就擱在心底,不見面不代表不喜愛;不見面不代表不思念。

  「我知道呀……」但她是,她會希望和喜歡的人一直一直在一塊,最好眼睛一睜開就能看到他的笑容,閉起眼,耳邊還是有他的呼吸吐納聲伴她入睡。

  「不過,我想我這性子會開始改變。」

  「嗯?」她眨眨眼,沒聽懂。

  「如果可以,你願不願意到銀鳶城來?」

  他越來越……想時時與她在一起,覺得能在她身邊,異常的安心。

  「去玩?」上回他也這麼問,結果她誤會了,這一次要問仔細,省得她又失望。

  「長住。」

  「可是我的家產都在銅鴆城。」

  「在銀鳶城再開一家分店。」他很樂意替她將家產全搬到銀鳶城去。

  「紅杏坊第二?」

  「你若答應,我叫天香在開張那一天在你鋪子外簽書,拉攏客源。」為了拐她,他開始撒餌。

  「我有點心動了。」想想,要是「如意君」在紅杏坊舉行盛大簽書活動,還怕四城的所有百姓不全擠到銀鳶城來嗎?

  「再加上月下。」

  《幽魂淫艷樂無窮》的畫師,名氣響噹噹!

  「我越來越心動了。」

  「再加上我。」

  「你?你又不是名作者,你想在《幽魂淫艷樂無窮》上寫字,說不定還會被客倌嫌棄哩!」唯一會捧人場的只有她。

  「我陪你一起數銀票。」

  陸紅杏完全心動了。她對錢財看得不重,雖不嫌錢多,但也不會太貪求,她真正在乎的還是他陪著她,至於後頭數銀票那三字可以替換成任何甜蜜字眼。

  她知道他不愛回銅鴆城,她也絕不逼他留下來,她喜歡他在銀鳶城的模樣,神情顯得自然平和,偶爾和曲府的人笑鬧,雖不會太瘋癩,但卻真真實實地放鬆。加上她對銅鴆城並沒有太多留戀,銅鴆城沒有她非留不可的理由,因為她最大的家產就是他,其他的全算是身外之物,再賺就有了,他可不一樣。

  陸紅杏扯扯衣袖,將肩上的毛披肩朝下拉幾寸,連帶杏紅色的外衫也被拉開一些,露出半片肩膀,盡情施展魅力,身子朝他依近,像隻貓兒一般,拿柔軟的皮毛蹭他的手臂,彷彿在說「要疼我哦」。

  「不一定要數銀票啦,那種事叫小梔子去幫忙就好,我們應該有更忙的事情可以做。」她這暗示夠明顯了吧?如果還不夠,她撅唇的舉止更簡單易懂吧,隨時歡迎他拿唇印上來。

  「招呼客人?」

  「我才不要你去招呼客人哩!你招呼我一個人就夠了。」

  范寒江感覺長靴上爬動著一個異物,沿著小腿肚往上來到靴子口,再蹭呀蹭呀下蠕,將長靴的軟革一寸一寸褪至腳踝,最後肆無忌憚地在他腿上盡情玩耍——

  范寒江一開始還沒弄懂那異物是什麼,直到撥冗將視線瞟向桌下,才看到爬行在腿間的,竟是陸紅杏穿著粉色小襪的頑皮纖足。

  「紅杏,快住腳……」

  「沒人會瞧見的。」她繼續玩。

  「但是……」

  粉色小襪被踢到一旁,這回的接觸是肌膚貼著肌膚的真實觸感。

  她的腳掌很是溫柔,但碰在范寒江腿上卻像烙紅的炭火,一磨一蹭間都是熱辣辣的碰觸。

  「我看到你在吞口水了,喉結滾動了一下哦。」她咭咭直笑,看到他死瞪著眼前的豆腐漿,眼連眨也不曾眨,那尷尬且不知所措的模樣真的好可愛。「我真喜歡你,喜歡你淡淡說話的平緩,喜歡你微笑時的笑痕,喜歡你像個傻瓜想對每一個人說我是好姑娘的堅持,喜歡你總是回來看我,喜歡你讓我這麼喜歡你。」

  她的坦白,使范寒江揚起輕笑,那笑容既是滿足,也是驕傲。

  「我也喜歡你,喜歡你笑起來的開朗,喜歡你不被打倒的堅強,喜歡你任性討著要直喊我的名字,喜歡你像個蠢蛋抱怨我不該拿自己的名聲來為你洗冤,喜歡你總是讓我禁不住想回來看你,喜歡你讓我發覺我喜歡你。」

  「你多說我一個。」她一點也不在意這樣被他羸過哦,就算慘敗也沒關係的!

  「是呀。」

  陸紅杏潤潤唇,神神秘秘地湊到他手臂旁,他自然而然也跟著她的舉動將腦袋往下挪幾寸,將耳朵主動貼在她唇邊,她笑得不僅唇兒彎揚,連眸子也是。

  「只不過,你又挑錯時機告白了啦。那番話留著,晚上再說給我聽。」

  「你還嫌你打扮得不美嗎?我認為你已經很漂亮了。」范寒江經過上回她在牢裡不讓他趁她穿囚衣的慘況表白心意,對於她的堅持已有相當程度的理解,他也明白姑娘家的纖細心思,當然更願意配合。只是……那時是穿囚衣呀,現在的她精雕細琢,臉上胭脂水粉美、臉蛋美、衣裳美、髮髻珠飾美、身段也美,他真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了,所以更無法弄懂她的想法。

  陸紅杏聲音壓得更低,只是惡意對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熱氣。

  「不,這次要等放下床帳、脫了衣裳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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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5:14

【尾聲】

  「林老爺林老爺,您好您好,這位是我『伯父』——」

  「噗——」緊接著是震天價響的哇哈哈哈狂笑。

  「金大哥,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侄女。」

  「金『伯父』您好……」

  「噗——」一口茶水噴出,濺得面前兩人滿頭滿臉的水,趕忙掏出草紙給他們擦擦。「失態失態,我一聽到伯父兩字就忍不住……別叫我伯父、別叫我伯父……」

  「伯父」這兩字,在這個月裡,成為銀鳶城裡的禁字。倒不是這兩字本身出了什麼問題,真正讓它們落得如此下場的罪魁禍首正是如意君的新書大作——《伯父太猴急》。

  回想起當日新書問市的情況,以兵荒馬亂來形容也不足為奇,架上書籍搶的搶、奪的奪,連書肆門外都埋伏了幾名擠不進書肆搶書的人,拿絆馬索或是當有人走出書肆時伸腳去暗勾對方,將買到書的人絆倒之後便搶走新書,總之,那天的曲家書肆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范寒江那天還不得休息,搶書的戰況激烈,導致傷兵纍纍,身為曲傢俬聘大夫,便得為曲府賣命,收拾狼藉,在書鋪外架起了簡易的藥鋪子,擡出幾個就醫治幾個。

  《伯父太猴急》究竟寫了些什麼,讓城裡眾人一聽到伯父兩字不是爆發大笑就是神情曖昧,這自然是讀過的人才能體會的箇中滋味,至於伯父猴急到什麼地步,那又是如意君的另一個強項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一個人看完書一定會說出同樣一句話——

  伯父呀,你真的太猴急了。

  「明明猴急的人就不是伯父呀……」范寒江無力輕歎。

  對,他也看完了《伯父太猴急》,對於裡頭那只據說是以他為範本的畜生——呀不,是男角兒,他實在是有話想說……

  那個人一點都不像他,一點也和。

  他豈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己的侄媳婦這樣又這樣再這樣然後又那樣再那樣繼續那樣最後再這樣那樣一塊來的……

  一想到那些文字是從天香手裡寫出來的,他就有股衝動想拿砒霜熬碗粥,直接喂天香吃下,看能不能毒死她滿肚子的淫蟲。

  順便也熬一碗給月下,因為她畫出來的玩意兒毫不遜色於天香,兩隻小淫蟲一搭一唱,果然造就曲府驚人的賣書暴利。

  「拜這本書所賜,我敢打包票,半年內沒人敢再當人伯父,因為只要一提到伯父,腦子裡馬上就會浮現書裡的一字一句,什麼威嚴和氣勢也端不起來,反而會讓人非常想接下一句——太猴急。」陸紅杏也讀完《伯父太猴急》,辣呼呼的文詞華麗而浮艷,每一字都在挑撥人性最脆弱的理性,邀請看倌跟著文字一同踩進火熱的情慾境界,也難怪它會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害慘天底下一干子無辜「伯父」。

  「天香這丫頭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明明身旁多了一個冷靜古板的鹿玉堂,為什麼還無法將天香導回正途,反而更向下沈淪?」范寒江決定改天一定要找機會問問鹿玉堂,看看他是怎麼教天香的。

  「唷,你不知道向惡容易向善難的道理嗎?要帶壞一個人絕對比教乖一個人還要簡單,例如你跟我。」陸紅杏暗示兩個人大白天的還待在榻上不下去,藥鋪子沒大夫在治病,新開張的紅杏坊沒老闆娘在看守,全讓小梔子兩頭忙去了——難怪小梔子不愛她與范寒江在一塊,因為他猜得沒錯,她確實不是個好女人,不太體貼范寒江以外的路人甲乙丙。她這不也算是帶壞他嗎?呵呵。

  「我明白了……」原來如此。他想他可以理解鹿玉堂的無能為力。

  因為被帶壞後,所得到的獎賞太甜美,沒幾個男人能逃開,所以心甘情願跟著墮落。

  「不過天香還是寫對了一件事。」

  「什麼事?」難道是第三個章回,伯父猴急得像只發情的獸,在馬背上就……

  「你腦子裡有不潔的想法哦。」光看他臉色窘紅就知道他誤會了。

  「……」他的確有。

  「跳過去那些肉體交纏的橋段啦!」

  「那麼這本《伯父太猴急》可以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范寒江很不給面子,但他說的也是事實。扣除那些橋段,真的可以從書封直接翻到書底。

  陸紅杏噗哧一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不過,我說的就是最後一頁,最老套的那一段。」

  「哦?」

  有點忘了最後天香寫了勞什子大道理,范寒江索性動手去翻枕畔的淫書,目光掃向那行字時,禁不住也笑了。

  伯父與侄媳婦兒,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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