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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18:21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3 09:19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淩虐太上皇
系列:幽魂淫豔樂無窮.番外篇

【內容簡介】
這真是人間最難承受的一種折磨!
明明是自己愛逾性命的丈夫,卻要假裝不熟識
狠下心一回又一回親手抹去他的記憶
讓他一次又一次拿她當陌生人看待!
無妨,只要他能活下來,她什麼苦都能忍受
就算下半輩子都得和他一起被困在這處小園子裡
她也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可惜她連這樣簡單的希冀都是奢求
塵封的記憶一旦掙脫束縛的枷鎖
反噬的力量遠遠超出她的想像與控制
為了不再讓自己陷入日復一日的恐懼與心碎之中
這一回,她決定親手抹去自己的記憶
把那些殺戮和血腥遠遠推離,以求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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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18:37

【第一章】

  我為你梳髮。

  我為你束冠。

  我為你撫琴。

  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旋舞。

  我為你哭泣。

  我為你沈迷。

  我為你,犯下不可饒恕之罪……

  「唔……」

  按著額際,那裡的疼痛令人無法忍耐,他閉目鎖眉,與之抗衡,腦子內像有人探手在裡頭胡亂攪和,一些聲音及影像都還來不及清晰就已模糊,匆匆之間,他只捕捉到這幾句淩亂不全的話,那是女人的聲音,句子裡有笑有泣有哀有怨,他想細聽,嗓音已破,宛若片片琉璃碎聲,清脆,但讓人悲傷。

  驀地,疼痛的額際,有人溫柔揉按,他一時半刻無法睜開雙眼,但鼻間繚繞著好淡好淡的清爽香味,讓人安心。

  「別咬牙,來,深深吸口氣,再慢慢吐掉……對,你做得很好,再來一次好嗎?」

  他不得不照做,因為這嗓音引領的步驟,讓他覺得舒服許多許多,輕柔的手勁,揉散了頭疼,他鬆開眉宇,吐納變成解脫的籲歎,他終於得以張開眼簾,他面前站著的,是名白衣姑娘,好專注在舒緩他的疼楚,她咬著自己豐盈的下唇,彷彿他疼著,她也跟著在疼。

  眉清目秀,精緻柔美,陌生的容顏。

  「妳,是誰?」

  姑娘這才察覺他已經定睛打量她許久,手指仍按在他額際,關心著他:「你好些了嗎?」

  「嗯。」

  他淡淡的答覆讓她露出釋然的笑,這才收回手,在他面前福身跪下,幾乎以額貼地。

  「我……是派來伺候您的婢女,您喚我小愛就行了。」

  「婢女?」這兩字,沒來由的令他鎖眉。

  「是的,婢女。」她恭敬跪著,使他無法瞧清她說話時的面容。

  「為什麼我的頭會這麼疼?」

  「您受了傷,頭疼自是難免,晚些我再端湯藥來,您喝下會舒服些。」

  「妳擡起頭來說話。」他直覺不喜歡她拿發渦面對他。

  「是。」她又是一記躬身,爾後才挺直腰際,擡頭,那雙清澈無瑕的眸,水靈靈的,黑白分明,鑲在秀氣的臉蛋上,點活了一絲靈秀。

  她身著素白衣裳,上頭連朵花兒也沒繡,長髮整齊挽著,雖無珠飾,但髮絲之間流溢的烏黑澤亮足以彌補這些。

  瞧不出年歲的容貌,年輕美麗,有著女孩的青澀及女人的嬌美,兩者並存著,在她身上不見衝突。

  「妳說妳叫……」

  「小愛。」

  「沒姓氏?」

  「奴婢姓莫,莫愛恩。」她聲音很輕,像誠惶誠恐的呢喃。

  他眉心一攏,在劍眉之間形成明顯蹙褶。

  這名字明明很陌生,為什麼光是聽,似乎有股莫名情緒,彷彿又憤又怒溢滿胸腔,無處宣洩;彷彿深深恨著,連咀嚼著這三字都咬牙切齒。

  「妳下去,我不想看見妳。」他突地道,瞥開視線,被毫無原由的怒焰掌控,遷怒在她身上。

  「是。」她沒多言,聽話地伏身叩首之後便要退下去。

  「慢著。」他又矛盾開口留她,心裡那份不願她當真離開視線的衝動在作祟,想驅走她,又不想她走,連他都弄不清。

  她停步,站在距離他數十步遠的距離等待他吩咐。

  「我,又是誰?」

  他茫然,他迷惑,他不解,他的腦袋裡事實上除了疼痛之外,一概都是空白的,這裡是哪裡,今夕是何夕,她是誰,他又是誰……這些答案,都沒存在於他的記憶裡。

  她淺笑,眼底卻有一抹苦澀,她垂睫,將之藏住。

  「您是羅宵,大盛王朝聖主的親弟。」後頭似乎仍有未完的話,她蠕了蠕唇,但沒接續下去。

  「我沒有印象。」羅宵?這是他的名字?大盛王朝?同樣很陌生。

  「您受了傷,或許是短暫的喪失記憶,您好好休養的話,情況應該會改善,您別心慌。」她安撫他的話倒是說來流利,頗有練習許多次的跡象。

  心慌,他連這情緒也沒有。

  面對此時的全盤陌生,他冷靜得宛如在看待別人身上發生的事一般。

  「我手上的手鐐腳銬又是怎麼回事?」他半舉著雙手,腕上粗大的沈黑鐵鏈發出摩擦時的沈音,他被縛著,但不懂自己為何被縛。

  「您……犯了罪。」

  「什麼罪?」他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不似他方才聽見她名字的反應來得大,他會問,純粹只是好奇,以及手鐐腳銬麻煩礙事的不悅。

  「……」她清麗的芙顏上露出遲疑。

  「什麼罪?」他再問了一次,口氣比前一回堅持些。

  「弒君。您企圖……殺害自己的親哥哥。」

  她的話,像是一根針扎進了腦門,方才逐步淡去的頭痛又重新回來,他捂著眉心,她見狀,慌忙奔來,扶住他搖晃的身軀,攙著他坐下。

  「您別再想這些事,忘了就好,不要去想……把它都忘了吧,您只要記得,您是羅宵,羅宵……其他的,都別想了……」她輕輕梳攏他披散的長髮,溫柔得讓人想依偎著她。

  他以為她在唱歌,她的嗓,清清甜甜的,喃喃重複那些哄孩子似的話,雖然帶有一些些的焦急,一些些的擔憂,但是哄得他好平靜。

  「我頭好痛。」他沒有察覺自己用著近乎撒嬌的口氣在埋怨。

  「我知道……我替您揉揉,您現在什麼事都別想,放輕鬆。」

  他心裡著實仍有許多疑惑,但只要動起「想」的念頭,就會換來劇痛,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問:「我既是弒君罪犯,又為什麼要派個婢女來伺候我?」罪犯沒在大牢裡,反而身處於此座清靜幽園;罪犯沒牢頭看守,竟還有婢女?不得不讓他生疑。

  「您別再問這事兒了,好嗎?」她看著他隱忍疼痛,眉兒跟著擰皺起來。

  「為什麼不是直接殺了我,而是將我鎖起來?」

  「您……」

  「妳編出來的理由漏洞百出。」他箝制她的手,不讓她碰他。

  「我……我沒有騙您,我……」

  他瞇眸,在等她如何自圓其說。

  「……我也是罪犯,這裡等同於牢籠,您與我,終生都不能踏出這裡,這個處罰,您覺得比死還好?」她幽幽說來,聲音縹緲宛如歎息。

  「妳也是罪犯?所犯何罪?」

  「……您這次的問題可真多,之前可都不曾吶……」她唇邊漾出笑,喃喃自語道。

  靜默了半晌,直到被他握住的手腕傳來催促的收緊,她迎向他瞅住她不放的視線,那對深邃如暗夜的黑眸,堅毅地在等她回答。

  她僵了笑,神色木然道:「我與您,一同犯下弒君之罪。」

  「妳……唔……」

  羅宵沒再追問下去,因為頭實在疼得太厲害,他光是咬牙忍痛都來不及,她的那句話雖然在腦子裡打轉,卻已無法深思,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帶有魔力,與惱人的疼痛對抗,她的輕聲安撫帶著法術,教導他如何拋下不適,他不得不依靠她。

  最後,疼痛消失,他枕在她的腿上安詳睡去。

  她放輕動作,撫摸著他的臉龐,將輪廓線條一一細細滑過,柔致容顏浮現複雜的神色,像是無盡的哀傷,眸光流轉,淡淡的愁緒,揪心的難捨,她無聲長歎,泛紅的眼,卻乾澀。

  淚,早已流盡。

  ***

  羅宵很少言,莫愛恩也不多話。

  她似乎清楚他的矛盾心緒——不想理睬她,又不想將她撤離身旁,所以她貼心地就坐在他擡眸可及之處,恬靜安然,一針一線在縫繡著衣裳。

  分明是個如此嫻靜文雅的姑娘,為什麼會讓他產生憤懣,又為什麼會讓他在憤懣的同時,又……不由自主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手裡灰色衣裳是縫給他的,一個女人專心做著針線女紅的畫面並不稀奇,讓他挪不開眼的原因是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她左右兩手的尾指不見蹤跡,只有兩道已結痂的平整傷口,那不是天生而來的缺陷,而是後天導致。

  她的模樣,不像是會讓人忍心以斬指酷刑對待,幾日相處下來,她乖巧,她聽話,她唯命是從,她沒道理會被剁去尾指,那傷口,瞧起來真痛。

  莫愛恩縫完最後一針,以牙咬斷絲線,將衣裳抖開,仔細檢視哪兒漏縫,每針每線她都密密細瞧,直到露出滿意一笑,她執著剪子,朝他走來,他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這幾曰,她總是做著相同的事。

  剪子從他身上的衣袖開始,小心翼翼將縫線拆剪開來。

  他的手銬腳鎳讓他無法像尋常人一樣穿脫衣裳,她便日日用這方法為他更衣,這是件累人的工作,她卻不曾埋怨或是偷懶,她將她不久之前才縫妥的繡線拆去,將灰裳自他身軀褪離,布料上,有她拆了又縫,縫了又拆的無數針孔,那密麻的點點小孔,訴說著她這般做,已非一日兩日而已。

  她褪去拆回布塊的衣,將它折好,先置於一旁竹籃,他的裸身並沒讓她避開眼,她用著習以為常的態度在伺候他淨身。

  「爺,請稍待,奴婢替您添熱水。」

  她又轉身出去,再回來時雙手擡著一桶熱水,她將它添了一半到大木盆裡,探手試水溫,又加了一半,撥撥水,可以了。

  「爺。」她立侍一旁,他跨進大木盆裡,水溫溫暖,他舒服地閉起眸,她將他的黑長髮打濕,抹上皂,輕輕洗滌三千烏絲。

  她一直站在他身後,屋子裡除了嘩啦啦的水聲之外,兩人誰也沒開口,她洗完他的長髮,用乾淨的布包起來,取來另一條布巾,繼續替他抹身體,從頸部開始,背脊、肩膀、手臂,她繞到他前方,溫熱水濕的布巾撥了水,落在他的喉結、鎖骨、胸口……

  他張開眼,看見她專注認真的臉蛋上有著淺淺赧紅,她並不是真的無動於衷,頰上兩朵紅霞是屬於女性的羞澀。

  水面上,平靜無波;水面下,翻天覆地。

  他的慾望兇猛勃發,超出理智的控制範圍,她兀自無知地替他抹著臂膀,他握住她的手,震落了她手裡的濕布,她眨著眸,不解覷他。

  「我自己來。」他聲音瘖□,目光深沈。

  「哦……好。」她看懂了他眸子裡的火焰,雙頰紅霞加濃了色澤,她連福身這等小婢標準動作都給忘了,壓低著螓首退出大布幔勉強圍出的小小浴間,但她退得不遠,只莫約十步距離,讓羅宵仍能輕易瞧見她的身影,她紅著臉,拿起拆開的灰衣布料到屋外去清洗晾乾。

  她使勁揉搓著布料,不斷用力吐納,藉以平息鼓噪的胸口。

    妳真生嫩,不管我擁抱過妳多少回,妳怎麼老是像個人姑娘似的?青澀澀的,妖媚不起來呢?

  調情的抱怨,落在被人纏綿吻著的耳畔,沈沈的低笑,伴隨著故意想看她臉紅的調侃,那時,那雙黑眸,有著一模一樣的火焰……

  莫愛恩捂著嘴,嗚咽聲從指縫破碎地溢出來,有哭聲,卻沒有眼淚,她低低乾號著,原先有一絲紅潤的臉龐褪去了顏色只剩蒼白——

  「羅宵……羅宵……我這樣做到底對還是不對,我已經完全不知道了……羅宵……」莫愛恩喃著他的名字,不敢出聲,只是無語喃著。收緊絞在衣料上的雙手,結了痂的尾指竟又疼痛起來……

  突然聽見房裡鐵鏈匡鏮聲,她咬住唇,鎖住聲音,調勻呼吸之後才起身轉首,瞧見羅宵正跨出浴盆,她拎著大布巾小跑步過去,將他緊緊包裹住,不讓甫泡暖的身子有半點受寒的可能性。

  「奴婢為您擦乾頭髮。」

  她的嗓,有些哽,他不禁擡眸看她,她只是專心低頭以布帛拭乾他及腰長髮,以指為篦輕輕梳理,處理完他的髮,任長髮披散在他肩背上。她擦乾他的身軀,當擦拭到他手腳鐵銬的部位時,那一圈深紅色的鎖痕扎疼她的眼。

  這鎖鏈長度雖然不妨礙他活動,一臂長短的鏈圈能讓他舉高手臂、擡高雙腿,但鐵銬畢竟是鐵銬,鎖著的是罪犯,自然不可能舒適,它粗糙得磨傷了他的手腕腳踝,若可以,她多想代替他受縛……

  她輕輕按拭紅痕,也替他上了些涼爽的藥膏,羅宵默默看著她做。

  「爺,您請坐,奴婢得再花一些時間才能弄好。」

  他明白她意指些什麼,他不發一語坐定位,看她將之前修縫好的灰衣覆在他肩上,取出針線,就著拆開來的痕跡重新縫回去。

  縫得不精緻,因為知道明天就要再拆掉,但也縫得不馬虎,她要他穿得乾乾淨淨舒舒服服。

  她熟能生巧,花了半個時辰便將衣裳縫妥,纏上繩結,剪去線尾。

  「爺,您餓了嗎?要不要奴婢準備些吃的來?」

  羅宵搖頭,雙眼緊覷著她。

  「那……奴婢退下了。」她福身要告退。

  「妳的臉色很糟。」

  沒意料到他會開口的她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那句話裡的關心。

  怔忡之後,是逐漸擴散的喜悅。

  「不礙事的,謝謝爺關心。」

  沒等到他接續下去,她有些失望,但不氣餒,她擁有十足的耐心,也相信他不會抗拒她太久,這是心急不來的事。

  「妳……會不會撫琴?」他的問句很跳躍,前一句還說著她的蒼白臉色,下一句卻問了全然無關的事。

  「……奴婢不會。」

  「唱歌?」

  「奴婢不會。」

  「跳舞?」

  「奴婢也不會。」

  羅宵並不奢望從她嘴裡聽到肯定的回復,他只是在盯著她的臉蛋同時,腦子裡又傳來了那道好細碎的嬌嗓,說著她為他撫琴、她為他歌唱、她為他旋舞

  那嗓,是屬誰所有?

  是誰說得那麼迷人?

  又是誰說得那麼寵他?

  他直覺認為是她,但她否認了,回答得很篤定——奴婢不會。

  瞧見他皺眉,她知道他又犯頭疼了,緩步挪近他,她半跪著,仰頭面向池。

  「您別淨想些以前的事,好好休息,這樣就不會常頭痛了。」她不自覺流露關心。

  「妳似乎不斷要我別想以前的事,要我忘了它,為什麼?」

  「……奴婢只是不願看您犯頭疼,沒有其他原因。」她似乎停頓了片刻才如此回道。

  「那妳告訴我,在我耳邊說話的女人是誰?」他抗衡著頭痛,追問著她不願讓他回想起的過往。

  「……奴婢不知道您在問的是誰。」她的心虛,一眼就讓人看穿。

  「就是那個喃喃說為我梳發為我束冠為我撫琴為我歌唱為我旋舞為我哭泣為我沈迷,為我,犯下不可饒恕之罪的女人!」他探手將她箝起,雙掌握疼了她。

  她震了震,肺葉裡的空氣彷彿因為絞揪而全數擠了出來,胸口的窒礙提醒她要呼吸,但她出於本能地屏息。

  「說!」這是他說過的少少話語裡,最重的一字。

  「……她,是您的夫人。」莫愛恩聲若蚊蚋。

  「我娶過妻?」羅宵全然沒印象,但也無法證實她說的是真話或蕾言。

  她沈重地點點頭。

  「她在哪裡?」

  「……過世了。」她的眼,從羅宵問出了那個女人是誰時,就不曾再瞧向他,是閃避。

  「過世?怎麼死的?」羅宵仍追著問。

  「……奴婢不清楚。」

  好一句不清楚,截斷他繼續追問下去的可能性。

  「她叫什麼名字?」

  「……奴婢不清楚。」

  「看來我若想再問其他,妳也會用這五個字打發我吧。」

  「奴婢不敢。」

  「不敢?妳正做著這樣的事!」

  莫愛恩垂著螓首,不答腔。

  「我愛她嗎?」

  「奴婢不清楚……」藏在袖裡的粉拳掄得死牢,隨著她說話時在顫抖,她纖瘦的肩膀在發抖,貝齒銜咬著的唇瓣也在發抖。「奴婢什麼都不清楚……」她艱難地喃喃重複,無法鏗鏘有力、無法平心定氣。

  「那麼妳清楚些什麼,就說什麼。」

  「奴婢對爺的事清楚得不多,不知該說什麼。」她不改恭敬,但擺明就是想含糊帶過。

  他微微動怒,瞪著她,「既然妳對我的事不清楚,那就說說妳一定清楚的事——妳的斷指是怎麼回事?」這事兒再用「奴婢不清楚」來唬弄過去試試呀!

  「奴婢的斷指,是因為奴婢犯了錯才被處罰的。」她回得很快,這僵硬的答案,她已經數不出自己說過多少回,連預習也不用,宛如歎息一樣是本能。

  「與我一起犯下的弒君之罪?」他再問。

  「嗯……」她虛弱點頭。

  「妳對我的事清楚得不多,卻和我一起弒君,豈不矛盾?」

  「這是兩碼子事兒,奴婢不認為兩者有何矛盾……您是主,我是僕,自當聽從您的吩咐……」

  別再問了,拜託……

  「我們是用什麼方法弒君的?」羅宵並未讓她如願,持續問道。

  「……我忘了。」她一時心急,連奴婢兩字都忘了用。

  「忘了?」他冷冷撇撇唇角。

  「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丟下這句話,匆匆跑開,不再給他逼問的機會。

  羅宵冷凝著她的背影,沒追上去再逼問她,因為她眸光裡流轉的驚嚇,讓他止步。

  這個女人,身上藏有太多秘密,關於他,也關於她,更關於那個他過世的妻——那個在他腦子裡說著話的女人,真是他的妻?

  他遺忘了許多事,所以聽見莫愛恩說他的妻子死亡的消息,他毫無感覺,至少,比起莫愛恩那兩根斷指,他更為在意後者。

  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斬下兩指的疼痛,怎麼受得住?

  是誰如此冷血無情!

  羅宵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掌,它正因為握緊而手背上浮現好明顯的青筋。

  是憤怒嗎?他在生氣嗎?

  為了什麼?

  為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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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18:56

【第二章】

  她,又作惡夢了。

  夢裡,男人為了至高權力癲狂,他要的是唯我獨尊的睥睨群雄,他要的是無人能敵的稱王稱霸,他不擇手段、機關算盡,坐上了皇位,逼走了兄長,屠殺至親而不手軟,他在登基的酒宴上鴆殺四十多名非他陣線的文官武官,他們的九族同樣難逃牽累……

  他瘋了、發狂了,喪失人性,王者之路是血淚建築而成,他踩著成千上萬人的生命而行,沒有一副鐵石心腸是不可能安安穩穩坐在龍座上。

  他龍袍加身,狂妄朗笑,她卻渾身寒顫,淚眼婆娑看著他雙手染滿血腥。

  他是暴君,暴虐無道的君王,狠鷙得令人膽破。

  她見過他殺人,那是一名龍階之下的官員,只不過說錯一句話,卻被他一劍刺穿了嘴巴,長劍穿透後腦而出,帶出血淋淋的恐怖腥臭,這是最殘暴的一幕嗎?不,如果沒見過他將人五馬分屍的話,她才會認為那是。

  她的男人,她深深愛著的男人,已經成魔,他扭曲了良善,也扭曲了理智,他變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只是想救他,不想看他再錯下去,她好害怕他最後的下場不得善終,她數不出來有多少人恨極了他,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喝他的血,是他自己樹敵無數,是他自己先對別人心狠手辣,這些她都知道呀……

  能不能別再造孽?能不能別再殺人?能不能……別讓她為他心驚膽戰?

  她這麼對他說時,他只是笑嗔了她一句「傻女孩,有什麼好怕的?」然後,故態復萌。

  她曾經在深更裡醒來,看著枕畔的他,想像自己若一刀刺進他的胸膛,結束他罪惡的一生,她再拿刀抹頸,陪著他,一塊走那段幽幽黃泉路。

  殺了他,殺了他吧,為他好,也為了百姓蒼生好……

  刀,老早便備妥在枕下了,她卻缺少下手的勇氣。

  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起自己的自私……

  砰!

  夢境被巨響打破,莫愛恩驚醒過來,意識還半卡在夢裡,她茫然失措的眸子卻已先瞧著大步走近她的男人,羅宵。

  他將她自床上拖起,在鐵鏈匡鏮聲中顯示他跨步跨得多急,她踉蹌跟上他的腳步。

  「爺……」她不懂他要帶她去哪裡。

  他疾步走到水井旁才停下腳步,自水桶裡舀出一瓢冷水朝她臉上潑,她閃避不及,被涼夜水溫凍得哆嗦,惺忪全數被澆得一乾二淨。

  「清醒了沒?」他的聲音不比冷水溫暖多少,她怔怔擡頭看他,好半晌才明白了他這個用意。

  「我……說夢話吵醒你了?」

  「說?我不覺得妳在『說』夢話,妳根本是在嘶吼。」他正是聞聲而來。她嚷得太悲,彷彿夜裡仰頸嗚鳴的小狼,嚎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哭聲,逼使他不得不踹開她的房門,殺進來喚醒她,不放她繼續陷在惡夢裡。

  「我很抱歉吵到你……呃,奴婢很抱歉吵到您。」差點忘了要再用敬語,她還在暈眩中,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分不清眼前的羅宵……是哪一個羅宵……

  無論是夢或是現實,都有他在。

  「妳說要殺了誰?」

  「呃……」她擔心的事果然成真,他聽見她在夢境裡扯喉嚷了些什麼……尤其還是最重要的一句,她支支吾吾,想四兩撥千斤,「夢、夢了些什麼,奴婢記不得了。」

  「又記不得了?」羅宵繃著臉,卻還能冷笑。

  「是,記不得了。」

  他深沈打量她,不開口的模樣令她惶然。

  「您……聽見了多少?」

  「記不得了。」他仿著她說,當中的惡意很是明白,反正她也老拿這句話堵他。

  會吊人胃口的,又何止她一個。

  她不自覺咬著下唇,卻拿他沒轍,畢竟是她先用這招,此時反而無法反駁他。

  不過她隨即冷靜下來,有些賭氣地說:「既然記不得,就算了,奴婢日後會盡量避免又作惡夢吵醒您。」她決定從明兒個起,晚上在嘴裡塞布巾睡!

  「妳如果拿話來跟我換,說不定我能想起幾句。」羅宵淡覷向她,眼裡有算計。

  「拿什麼話來換?」她不解。

  「拿妳不記得的那些話。」

  「就已經說了是不記得的話,又怎有方法想起?」別想從她嘴裡套話。

  「妳剛剛是怎麼說的?呀,有了……『能不能別再造孽?能不能別再殺人』——」羅宵從她瞠大的眸裡看見了驚恐,吞噬掉了水眸裡的靈光。

  「別、別再說了……」她想摀住雙耳不聽,但她更清楚這個反應會激起羅宵更想探問的慾望,所以她不敢做,只能困難地低低央求。

  「妳那幾句話,是說給誰聽的?」那麼痛苦哺著、求著,是為誰?

  「我不記得!」

  「是說給我聽的?」

  「不是!不是!」否定得太快,反而成為欲蓋彌彰。

  「也就是說,妳夢囈著想殺的人,也是我。」羅宵直覺去猜,從她驟變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對了。「妳很恨我?」但從她對待他的態度來看,完全看不出半點恨意。她小心翼翼伺候著他,無微不至,照料著他的生活起居,雖少言,但總清楚他需要的是什麼,彷彿與他相處過很長久的日子,非常懂他。當他頭犯疼時,她不嫌累地為他揉按額際,動作溫柔是騙不了人,這一切,不像仇恨。

  「你不要再追問了……」她在搖頭,不住地搖著螓首。

  「為什麼不要再追問?」

  「你會……你會……」她試著咬唇,聲音卻有自己的意識仍斷斷續續從嘴裡溢出,關不住、鎖不了。

  「我會怎麼樣?」

  「你會想起來的……」她雙眼雖然膠著在他臉上,眸光卻是渙散。

  「我不能想起來什麼嗎?」比起自己失去的記憶,她的反應更值得玩味。

  她想保護什麼?想掩飾什麼?

  她靜默,發著傻,身子在發抖,看著他,卻又不像在看他,那明明該是張哭泣的容顏,她眼眶乾澀,唯一有的水濕是方纔他潑醒她的冷水,從髮梢滴落。

  「妳在害怕什麼?」

  「這一回,好快呀……」她突地扯唇,發出微弱的笑聲,「每一次從頭開始時,我都好難受……你好陌生地看著我,問我:妳是誰……我就會好難受好難受……站在你面前,卻與你陌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幾回……」

  她說得好含糊,破碎著嗓,喃喃自語,他努力聽出七八分,心裡已能篤定兩人絕非主子與奴僕那般單純。

  妻子,這兩個字倏忽地闖入他的腦門。

  莫愛恩擡起頭,目光迷濛地望向他,他以為那些迷濛是淚光,但仔細去看卻不是,她唇邊的笑沒有消失,臉上有笑,聲音卻沒有。

  「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我可以全告訴你,全都告訴你……不過……要等等,我泡壺茶來,我講故事給你聽,好嗎?」

  「妳願意告訴我了?」態度怎麼轉變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開口的她,竟主動願意全盤托出?

  羅宵並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話,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愛恩緩緩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廚房,燒柴生火,竈上燒著開水,半晌,水咕嚕咕嚕沸騰了,她將沸水舀進壺裡,壺中盛著一小把的粗茶葉,她盯著壺口飄浮旋轉的茶葉怔忡。

  是的,她願意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他,無妨的,全讓他知道,無妨的……

  因為,他明早醒來,仍會忘卻一切,忘得乾乾淨淨,看著她時,令人心痛地淡漠問出:妳,是誰?

  這種事,她會習慣的,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總會習慣的。

  莫愛恩從懷裡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開瓶塞,將裡頭淡琥珀色的汁液添進壺裡,看著它與茶水融和。

  她化身為孟婆,主掌著他的記憶,飲下孟婆湯的同時,抹去記憶,給予最純淨的人生,但她畢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記憶裡,滿滿全是她,她永遠做不來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從第一次下藥時的放聲大哭至今已經再無眼淚,以為自己冷硬了心腸,實際上悲哀與心痛卻不是以淚水來衡量。

  她很慶幸此時的她已經哭不出淚水,心酸與苦澀可以無聲藏在心裡,讓她面對他時不會失控地掉眼淚,幸好。

  莫愛恩將茶壺置於托盤,用力深深吸氣,重重吐出,端穩托盤,重新回到羅宵面前。

  「我們……坐著聊吧。」她領著他往屋裡走,他落坐,她斟茶,給了他滿滿一杯。

  「妳可以說了。」他雖然表面冷靜,卻急著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別急,先喝杯茶。」她將茶杯推至他面前,雙眸視線不曾離開那杯茶。

  羅宵也不囉唆,仰頭飲盡,餘光瞄見她既悲哀又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她又替他倒茶,這回只有八分滿,然後她跟著坐在他對面,目光終於願意望向他,給他一抹虛弱的笑。

  「你想先從哪裡聽起?」

  羅宵有許許多多的疑問都需要她來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關於她——

  「妳是誰。」

  「我是莫愛恩——」她頓了頓,淡淡愁笑,「你羅宵明媒正娶的……髮妻。」

  她的答案令他瞇細了眸,「先前說奴婢是騙我的。」

  「是騙你的。」她坦誠不諱。

  難怪,他就覺得她不像個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個奴婢該待主子的眷寵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雖然沒有半點印象,但對於她的說法,他毫無懷疑,因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態度及偶不經意的神情。

  「妳的斷指。」他的下一個疑問。

  莫愛恩從袖裡伸出右手,將之舉在兩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為求大伯別斬斷你的雙手雙腳。」接著左手也舉著,「左手尾指,為求以終生幽禁來換你不死。」

  羅宵鎖眉,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說得如此平靜,已經近乎淡然,佩卻聽得……好疼。

  沒想到她斷指是為他,為求他不死——

  胸口翻騰著火熱,他分不清是什麼情緒。心在揪著、痛著。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龍座上,但是你太殘暴,你在位的短短數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總數,你毫不重視人命,你視他們如草芥,任意踐踏任意蹂躪,嚴刑、暴政、苛稅,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績,百姓恨極了你,百官恨極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極了你,然後,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奪走皇位的大伯捲土重來,殺進了宮裡,結束了你的暴政,你成為大盛王朝史記裡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盡唾棄的前皇。」

  她說的那些,對羅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過的事,他已經記不住任何一項,他曾為皇,曾暴虐無道,曾與親兄弟自相殘殺,這些從她嘴中說來,都像是別人的事。

  「妳也恨極了我?」他的雙眼,始終無法從她的斷指上移開。好想狠狠痛罵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將柔弱的她擁……嘖!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個好人,但……你是一個好夫君。」說到這裡,莫愛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談及情郎的嬌羞,淡淡的,卻很明顯。「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獨獨對我很好,你很寵我,即使成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納進美人來惹我傷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卻會關心我熱著冷著……我怎麼可能恨你,我愛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著,聲音聽來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憐。

  「這些,就是妳不想讓我回想起來的過去。」

  「何必回想起來呢?那麼血腥罪惡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與大伯對抗的慾望,不希望他手裡再添任何一條冤魂,更不希望他面臨慘死的淒涼下場。

  「那麼妳又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妳在做著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應該要更小心翼翼不讓他想起半點記憶,而非他問什麼她答什麼。

  她與他平視,良久,她露出苦笑,「沒關係的,明天一早,你就會忘光,一切都會從頭開始,希望明早的你,別像這回一樣難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你了。」

  莫愛恩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伸手去撫弄他的長髮,她告訴自己,無妨的,無論她現在做了什麼,都會隨著明天的太陽升起而化為山嵐,消失無蹤,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羅宵,沒有拒絕。

  她輕梳著他的髮,如果可以,她好想摟著他說話,不過眼前這個羅宵並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以前的他,會主動將她按在他的懷前,讓她熨貼著最靠近他心窩口的部分,會笑著喊她傻丫頭……

  「為什麼我會忘掉這一切?」羅宵無法否認自己喜歡她的手指在他發間穿梭的感覺,有種使人好想閉上眼享受的安逸平和。

  「因為那杯茶。」莫愛恩也不怕明說,反正,茶,她是親眼見他喝下了,現下只等藥效發作。唯一令她憂心的是,藥效發作的後遺症,總是無法避免的使他犯起劇烈頭疼……那總是令她好捨不得,好捨不得吶……

  「妳在茶水裡下藥?」

  「對。這藥,是大伯給我的,他可以同意饒你一命,但是必須讓你拋棄野心、忘了權力、忘了尊嚴,對於你的奪權,他心有餘悸,你不死,他心不安,我允諾過他,絕不會讓你想起以往,如此一來,就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的罪過萬死難辭,但是我是你的妻子,我很自私……自私地想救你,就算你埋怨我恨我仇視我,我都不在乎,留著一口氣在,總比死了的好……」

  羅宵突地起身,將桌面上的茶水全數傾倒在桌下,她以為他這舉動是憤怒。

  「沒有用的,你已經喝下一杯,那一杯就夠了。」她蒼茫苦笑,羅宵卻只是將空杯放在桌子中央,掃在杯口的大手並沒有馬上離開。

  「我想知道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妳可以不用露出這麼為難的神情在說話。」羅宵終於放開杯口,但他握起拳,然後伸出食指,指向杯子,她本不懂他的意思,他露出笑,一顆晶瑩水珠在他指腹彙集,莫愛恩瞪大眸子,訝然得無法出聲,那一顆水珠子滴入杯裡,第二顆水珠子也成形,第三顆滴得好快,第四滴……不,根本已經不能稱之為「水滴」了,那是一道小流泉,婉蜒而下,注入杯裡時還有流水聲,在她耳邊,如雷貫耳。

  「你、你——」

  流泉又變回水滴,一滴、兩滴,到後來,他甩甩食指,再也甩不出半滴水,空了的杯又重新被注滿,推回她面前。

  「妳方才說的,是這一杯嗎?」羅宵用著他不擅長的無邪在詢問她,看起來只是讓惡意更無處遁逃,並不能在他的五官上產生任何和善的假象。

  「你——」

  莫愛恩充滿了被欺騙的憤怒及脫序的恐懼。

  該如何是好?

  他……他知道了所有的事,卻沒有喝下那杯摻了藥的茶。

  她……什麼都告訴他了,他卻沒有喝下那杯摻了藥的茶!

  她知道他習過武,但是從最先前那次的抹消記憶,他就不曾使用過半點武功。興許是他遺忘了自己一身的好武藝,也興許是她總在他開始稍稍恢復蛛絲馬跡的記憶時,她便會再度對他下藥,讓回憶從他腦子裡徹底破滅,所以,連以往能輕易掙斷的手銬腳鐐都安安穩穩縛住他,讓她忘卻了他的本領,她以為他該連武學也一併遺忘掉才是……

  怎麼辦……該怎麼辦……

  莫愛恩整日心神下寧,慌亂了手腳,昨夜羅宵將茶杯遞到呆若木雞的她面前之後,便像個無事人一般地起身回房去睡,徒留下她,一臉驚慌失措,震懾惶然了整夜,直到現在,她仍只能坐在椅上打著寒顫。

  「不行……不能這樣……不能讓他想起那些事,他會死掉的,他會被那些野心害死,我不能讓他死,不能……」莫愛恩揪著襟口,不停喃喃道,她推翻椅子站起來,要自己冷靜下來。

  對,冷靜,情況並非不可收拾,她這般急躁也於事無補。

  「莫愛恩,聽著,冷靜下來,他沒喝下那杯茶沒關係,他的飲食起居全是由妳料理,妳還有很多很多機會可以再對他下藥,妳現在要做的,就是去替他煮份早膳,然後將藥下在飯菜裡,對,就這麼辦……」她對自己說話,給自己勇氣。

  擬訂方法之後,她在廚房裡忙碌了好一會兒,迅速做好早膳,端著它們去敲羅宵的房門。

  「你醒了嗎?用早膳了。」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才好,他已知道她的奴婢身份是假,喚他爺只顯得自打嘴巴,喚他夫君又好奇怪,最後她決定跳過去這個令她頭痛的問題,直接道明來意。

  「我不吃,妳撤下去。」羅宵的聲音從房裡傳出,仍是那般深沈。

  他的房門並沒有閂上,她乾脆直接推開門,沒得到他的允許便進房,將早膳擺佈在床邊小桌上。

  「不吃怎麼行呢?餓著肚子也不好呀,我煮了湯麵,還有幾碟清爽開胃的小菜,是你喜歡的,多少吃一些,好嗎?」為了避免目光閃爍讓他看出破綻,她索性不看他,不過仍是禁不住用餘光偷瞄。

  羅宵坐在榻上,目光望向窗外,當然不是有心賞景,她知道這是羅宵向來思索事情會有的神情,無論是以前的他,或是現在的他,這個習慣都沒改變。

  從一旁整理折叠的被衾不難看出他也同樣是一夜沒睡,至於他在想些什麼……莫愛恩衷心希望,別是以往瘋狂血腥的霸權野望。

  「我不吃有下藥的東西。」他淡漠道。

  「……」這個羅宵,真是讓她唬弄不得,哪像之前有一回的他,失去記憶之後宛若傻呼呼的男孩,她說什麼他都應好,天真可愛又教人憐惜。唉。

  「如果妳午膳也一樣會下藥,就不必送過來,我不會吃。」

  羅宵就是擺明了不再受她操弄,要死守住這一回的記憶。

  「我哪有下藥,你太多心了……」她扯著謊。

  「那麼妳先吃一口。」他瞟來的目光很是深沈。

  一句話,堵死了莫愛恩,她低歎,知道自己失敗了,將早膳一道道又收回托盤,退了出去。

  午膳,她仍是送來了,羅宵連瞧也不瞧一眼,嘴長在他身上,張不張開不是她所能控制,二度歎息,菜餚原封不動再送走。

  晚膳,唉……

  羅宵不僅不吃,他連水也不喝,因為他清楚莫愛恩不會放過在茶水裡下藥,他在與她作戰,看是她的耐心十足或是他的身體強壯,他跟她耗定了。

  他真狠,知道她的罩門及痛處,一踩上,便不留情地繼續攻擊。

  「不吃,餓死的人是你。」話在她嘴裡是很決絕,但說來容易,要她狠下心做到,困難萬分。

  到了第三天早晨,莫愛恩鼓著雙頰,進到他房裡,手上一反常態地空無一物,她站到床前,探手到自己袖裡,將掏出的小瓷瓶塞到他掌心,拋下一句「跟我來」後便又不甘願走了,羅宵攤掌,看著安置在他手中的小瓷瓶,意會到這玩意兒是什麼,淺淺一笑,下床跟上她。

  她來到水井,提了半桶水,合掌掬了一些,再將它飲盡,他瞧著她的舉動,僅是揚揚眉,沒多說什麼,接著她轉身進廚房,切切洗洗了些蔬菜,竈上的油鍋熱著,她倒入蒜末,再將洗切好的菜倒入,大火快炒起鍋,另一處的竈上在熬粥,已經熬到米水不分,正是最好吃的狀況,她舀了半碗吹涼,然後大步走到他面前,一匙一匙送進她自己的嘴裡,吃完,將空碗塞給他,她又繼續回去將姜豉凍肉給切好裝盤,同樣的,拿了好幾塊殺到他面前,不是餵他,而是喂自己,用力咀嚼給他看。

  她那雙充滿鬥志的眸子,異常晶亮。

  此舉是何意,羅宵一清二楚了。

  她雖然沒開口說,但她用行動在挑釁他——我吃給你看!沒下藥!——她的神情她的動作,如是說道。

  清粥、炒青菜、姜豉凍肉、香樁芽拌麵筋、冷淘面、腐乳,簡單的家常菜上桌,在莫愛恩逼著要他吃之前,羅宵已經直接用手上那只她吃空的碗,替自己添粥挾菜,大口吃了起來。

  莫愛恩這才鬆口氣,繃緊的小臉軟化下來,跟著他一塊坐下,在替自己舀粥前,很不爭氣地替他挾了幾塊凍肉到他碗裡。

  兩人對抗的第三日,莫愛恩輸得一敗塗地。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20:57

【第三章】

  「你……有想起什麼嗎?」

  莫愛恩最常問他的,就是這句話,像是擔心他的記憶會突然全數回籠,不該想起的,最好忘記的,全都回來。

  他搖頭,是真的沒騙她,她說的故事解答了他大多數的疑惑,也正因如此,他對過去之事沒有深究的興趣,懶得去想、懶得去猜,記憶停頓在她說的那些而已。

  知道她是他的妻,就足夠了,他以前是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對現在的他並不重要。

  妻子……

  這讓他看她的目光也回然不同了,她說他很寵愛她,這點他相信,她是個會讓人忍不住想疼寵的人,願意傾盡所有來換她一抹微笑。

  他唯一還不解的是,他不討厭她,但心裡有一角卻恨著她,為什麼?

  他問過,但這回,她又變回蚌殼,不再輕信他的威脅利誘,不說就是不說。

  嘖,早知如此,那夜就一併問她了。

  羅宵發覺注意她是件很有趣的事,之前騙他她是奴婢,她的態度恭敬,現在謊言牛皮被戳破,她當然不會再用奴婢的姿態對他,這樣的她,自然流露出真實的莫愛恩,她會斥責他、會嘮叨他、會嘀嘀咕咕教訓他,她老闆著正經的臉孔,但是與他四目相接時會臉紅,會逃開,但逃開之後呢?沒兩三下功夫又悄悄瞟眼過來偷覷他。

  可愛的女人。

  總是在他視線裡晃過來又晃過去的可愛女人。

  嗯?跑哪去了?從早膳過後就不見她的身影,這是不曾發生過的情況,羅宵不願承認自己在尋找她,但是他確確實實走過窄廊,穿過花牆洞門,在不大的園子裡尋覓純白纖柔的身影。

  不到一盞茶時間,他走遍幽禁著他的這處小苑,確定莫愛恩人不在這裡。

  他並沒有多想,只是憑著直覺找她,他記得花牆再過去就有一扇門,他沒動念從那裡走出去過,所以對它向來視而不見,加上門上有鐵鏈纏著,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打開。

  羅宵還站在門前,右手執起門上鐵鏈,五指一收,鐵鏈應聲而碎,他微微吃驚,不懂手上洶湧炙熱的力量是怎麼回事,他有許多本能的事物沒有遺忘,武學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但那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莫愛恩在哪裡。

  他扯掉鐵鏈,緩緩拉開門扇,眼前是一條綠茵小道,婉蜒得非常長,石階上佈滿青苔,足見來回走過的人寥寥無幾。

  他跨出門檻,步入蔭道。

  腳鏍在階上摩擦,匡鏮聲迴盪於安靜樹林內,數不清自己走下多少石階,他瞠目,此時的他停佇半山壁間,放眼而去,底下是浩瀚巍峨的華美殿庭,金碧輝煌的殿宇,寬闊似海的水湖。

  「這裡是……」

  好熟悉的地方。

  羅宵肯定他來過這裡,,因為他腦子甫閃過「前頭不遠有座靜心亭」的念頭,不曾停止的步伐已經帶領著他來到一處亭裡,上頭龍飛鳳舞提著三個大字——

  靜心亭。

  他閉上眼,眼簾前的黑幕浮現一場傾盆大雨,他與莫愛恩被困在雨中、困在這亭子裡,雨聲滴滴答答,隱隱約約她好像唱了首歌,那曲調優美,是首關於雨的歌……

  羅宵臉龐浮現笑意,他忘了那首歌,但記起了唱歌的她,有多美。

  他離開靜心亭,繼續前行,更靠近那處氣勢驚人的宏偉宮闈,斷斷續續,有紊亂的記憶湧進來,似乎是有所選擇的,他想起的都是她。

  不知不覺,他走進了禁區,步入雍容磅礡又景致如畫的宮園。

  亭榭、堤橋、碑刻、殿台樓閣,花木扶疏,垂柳生姿,但他的出現畢竟突兀,一身灰布衣,長髮披散,手腳被縛,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所以在他踏進皇城沒多久功夫,就已有禁衛軍盯上他,當他駐足在一處長堤圓月橋上靜思之際,數十名禁衛軍圍上前來,長槍抵在他四周,教他插翅難飛。

  「大膽狂徒,竟然私闖王宮!」

  羅宵視線從閃耀著點點銀波的湖面收回,旋身迎向身後包圍,在他轉身的一瞬之間,禁衛軍裡有一名小兵嚇掉了手上的槍。

  「你、你、你……」為首的禁衛兵長也忍不住結巴發抖,「你」了好半天沒有下文,直至羅宵與他們擦身而過,眼看就要走掉,他才好不容易穩住了抖聲,大喝道:「你們還在發什麼呆?!將他捉起來!」

  這句有力的命令,無法替禁衛軍灌注太多勇氣,他們都在王宮裡當差好些年,親眼見識過眼前這個男人的恐怖,他的殺人不眨眼及手下不留情,他們全都還牢記著,他是如何徒手捏碎人的腦袋,在鮮血爆噴的同時仍帶著冷笑,那種畫面,只消見過一次都永生難忘……

  恐懼,根深柢固。

  只有兩名新近小兵才不知死活上前要逮他,但跨了兩步,發覺其他兵大哥沒跟上,兩名小兵又窩囊退了回去。

  「再、再去叫人來幫忙!」禁衛兵長準備以人數取勝。

  「莫愛恩在哪裡?」羅宵終於開了金口,問的卻是她的下落。

  禁衛兵們壓根沒仔細聽他問了什麼,光是聽見他的沈沈嗓音,他們抖得彷彿他口出威嚇,要他們死無全屍一般。

  「她在哪裡?」羅宵又問了一次,這回同樣沒人回答他,有的只是更多禁衛兵圍上前來,橋頭橋尾全給封住。

  「讓開。」既然不回答他,他也沒閒功夫與他們在橋上耗。

  羅宵失去了為皇的記憶,卻沒有失去皇者的威嚴,尤其他的事跡至今仍不時在皇城內外讓人提及,無情惡鬼般的他,曾是眾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多少人別說膽敢直視他,連提及他的名字都還會附加幾個哆嗦。

  「你、你乖乖束手就擒吧——不、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別抖成那樣的話,這句話該是相當有氣勢的,可惜。

  「不然你想怎樣?」羅宵只不過是覺得禁衛兵長的反應很有趣,所以不自覺勾起唇角在笑,這號神情落入眾人眼中卻不單純。

  咕嚕。吞嚥唾液的聲音同時在禁衛兵團裡傳出來。

  好可怕。有人細細碎碎地抖著聲音在咕噥。

  「我、我、我……」呃,真的不敢怎麼樣……

  「全都退下,我來!」

  震天吼聲破空而來,隨即一柄長槍突刺攻擊,羅宵反射側開身,長槍失準,刺了個空,但不放棄再來。

  殺出來的勇士正是大盛王朝的征西將軍,年輕氣盛,初生之犢不畏虎。

  羅宵腦子裡已經沒存在半點武學的記憶,他的一舉一動全是本能,雙手雙腳都做出即時反應,見招拆招。

  打穿他的胸膛,將他的心給挖出來!

  有道冷笑聲從腦海深處竄起。

  只要用左手隔開槍柄,右手五指向前一探,就能輕易穿越他的膚血,握住那顆溫暖跳動的心臟!捏碎它!捏碎它——

  「捏碎它。」羅宵森冷地低喃這三個字,左手擒住刺過來的槍柄,使勁一扯,小將軍身子騰飛了半步,來到他的面前,羅宵瞇眸沈笑,他右手攤成龍爪一般的姿勢,眼看就要筆直穿進小將軍的胸膛——

  「羅宵!」

  莫愛恩的聲音阻止了他的動作,也將他腦海咆哮著殺人的血腥寒笑瞬間灰飛煙滅。

  「莫愛恩……」他四處在找聲音來源。

  「讓我過去!抱歉,讓我過去!」她嬌小身子被淹沒在禁衛兵團裡,只聽見她正努力飛奔過來,羅宵放開小將軍,朝右手邊靠近,禁衛兵們立刻散開,而莫愛恩趁著機會鑽出頭來,一見到羅宵,她連氣還沒能好好喘,拉著他就要走。「你怎麼跑出來了……跟我回去……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她滿臉驚恐,勉強維持在兩頰的紅潤是急於奔跑尋他的後果,她的唇卻是相反的蒼白。

  羅宵任她挽著、牽著,毫無反抗意味,只有嘴上抱怨,「我找不到妳。」

  她沒答腔,只想趕快將他帶回去,有話待會兒再說。

  她本以為他還會睡上半個時辰,所以便先去了一趟糧倉領些白米及蔬果,又想到替他做幾件新衣裳,所以費了些功夫挑選布料,怎知回到小苑時就看到開啟的門扉及碎斷的門鏈,那一瞬間她幾乎急瘋了,生怕他誤闖王宮。

  而她的恐懼果然成真,她在半山腰看見禁衛兵一圈一圈往湖心橋面聚集,而在那正中央包圍著誰,不用言明。

  還好,在羅宵殺人之前她阻止了他。還好……

  「妳違背了妳給我的承諾。」

  背後傳來令莫愛恩僵硬了身軀的嗓音,羅宵明顯感覺到挽在他手臂上的柔荑發抖得好嚴重,他握住她的手背,像在說:別怕。

  羅宵回頭,瞪著開口說話的男人,他對他無法有好臉色,因為他嚇到了莫愛恩。

  那男人,一身貴氣打扮,赭紅冕服繡著日、月、星及飛龍,黑狐毛氅、白玉珮緩,身旁隨侍著五六人。

  「我立刻帶他回去!」莫愛恩邊說邊要跪下,但羅宵不讓她跪,大掌扣在她纖細的膀間,將她牢牢提著,她好為難地覷著羅宵,哀哀在求他放手讓她跪,羅宵當做沒看到——事實上他也真的沒看到,因為他的黑眸正忙著與眼前的男人做目光廝殺。

  「妳答應過永永遠遠不會再讓我瞧見他。」那男人又開了口,冷冷的,若細聽,他與羅宵的嗓音有八成相似。

  「我是答應過……這一次是我的錯,他只是來找我而已,求您網開一面……」莫愛恩護在羅宵身前。

  「那傢夥是誰?我好像見過他。」羅宵像是準備在混亂中繼續攪和,也跟著問她。

  「拜託……你先別開口,好嗎?求求你了。」她一面要安撫羅宵,一面又要面對眼前男人。心力交瘁,急出滿身涔涔冷汗。

  「我是你的親兄長,羅昊,大盛王朝的聖主。」替羅宵解惑的人,反而是那名回瞪他的男人。「看來那藥果然有效,讓你失去記憶。」

  「是的,他沒了記憶,所以他什麼都記不得了,不會再對聖主您構成威脅,請聖主饒了我們這一次,愛恩保證不會再有下回——」莫愛恩還是想跪著說話,羅宵一樣不鬆手,站得直挺挺的,連帶逼她也站得直挺挺的。

  「只有死人才不會對我構成威脅。」羅昊冷道。

  「您……您答應過我的!」莫愛恩瞠圓了眸,以為羅昊就要食言。

  「妳也答應過讓他消失在我眼前,永遠。」先違反約定的人,可不是他羅昊。

  「聖主——」莫愛恩不知從哪突生的力量,她掙開羅宵的箝制,伏身跪下,重重磕首。「我可以再立一次誓,我絕對不會再讓他出現在您面前,絕對不會了,求您原諒,求您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

  「他拿劍抵在我脖子上時,可不曾念過兄弟之情。」提及此事,羅昊眸裡殺氣濃重得化不開。比起羅宵,他這個兄長可謂情深意重,仍留下他一命。

  莫愛恩還想再叩首,羅宵又插手過來將她抱起,他不喜歡看她如此卑躬屈膝,即使是為了他。

  「既然聖主記得他拿劍抵在您脖子上一事,那麼相信您更應該記得這件事發生時,是誰救了您。」莫愛恩咬唇,再開口時語氣沈了些。

  「妳在討恩情?」羅昊當然記得,那時是莫愛恩向羅宵求的情,也只有莫愛恩有此能耐,否則任何人開口,都動搖不了羅宵殺紅眼的魔性。

  「求聖主開恩。」莫愛恩不否認。只要能救羅宵,她不在乎用任何手段。

  「妳為什麼要求他——」羅宵才啟唇,莫愛恩便伸手過來摀住他的嘴,確定他不會再插嘴壞事,她才又對羅昊低首懇求道:「求聖主開恩。」

  「妳已經沒有尾指可斬。」

  「愛恩還有八根指頭。」

  「妳真愚昧,當初同意納進我後宮就不用吃這種苦。」羅昊不諱言,他對莫愛恩的印象極好,也不介意將弟弟的妻子納為妃子,可惜她選擇的,是條佈滿荊棘之路。

  「愛恩永不後悔。」

  「罷了,帶他走吧,再讓我見他一次,我絕不寬貸,償報妳救命之恩的三次機會妳也已經用盡,那時就別怨我不念親情。」羅昊揮揮手,要她帶他離開。每回直視莫愛恩堅決的眸子,就讓人有種無法抗拒的挫折。

  「是,謝聖主不殺之恩。」被羅宵抱在懷裡的莫愛恩無法以磕頭謝恩,但仍是滿心感激。她終於鬆懈下胸口揪絞的緊張,籲口氣,擡睫對著羅宵輕道:「我們回去吧。」

  羅宵深覷她一眼,以眼角餘光睨視羅昊,他對這個男人有敵意,光是互視著,他都想將他碎屍萬段,沒頭沒尾的恨,是源自於他所不記得的過往,若不是太深刻,不會如此。

  「羅宵?」她的聲音喚回他,他低首,對上她關懷的美眸,他臉龐線條柔化,此時懶得理睬羅昊和他的恩恩怨怨,因為——他也不是為了這個而來。

  「我們回去。」

  對。他,只是來找她回去的。

  一塊回去。

  ***

  「妳不喜歡我離開小苑,也不喜歡我弄斷鐵鏈,是不?」

  一回到幽禁的苑園,羅宵便這麼問她。

  莫愛恩沒立刻回他,直至牽著他進屋,才緩緩開口。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我說過,這是終生幽禁,既是幽禁,自然不能自由來去。雖然你忘了以前做過的事,但世人都記得。比起囚在陰暗的地牢裡,能在小苑贖罪,已屬萬幸。」她將今日特地挑的布料朝他身上比畫,這湛藍的顏色好看,很合適他,他先前的灰衣多多少少也已老舊破洞,是該換新了。還有一塊衣料是深褐色的,稍嫌暗色了些,不過不易髒,也很好看。「或許你會認為你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為何卻要終身受囚來贖罪,不要覺得不平,你真的做了許多天理不容的事,你不記得不代表它就被消抹掉,這是你該受的。我無法攔住你,你的手銬腳鏈也攔不住你,但我還是要讓你知道,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一世,你欠了太多人。」

  「如果妳不喜歡我離開小苑,我就不離開,不喜歡我弄斷鐵鏈,我就不弄斷。」羅宵出乎她意料的冷靜,也不做任何反駁及反抗,口氣沒有為難,反而是莫愛恩望著他歎息。

  「我說了,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我也不願意見到你的一輩子就是這樣囚著關著了,但……沒辦法,這輩子不還,下輩子仍是要還,賒欠著的,算起了利息,下輩子會更苦,而且……下輩子,我不一定能陪著你。」

  若能,她願意和他走這一段辛苦的路途,有她在身邊,也能照顧著他,她不想也不要放他一個人孤寂煎熬。

  有她陪著,幽禁的歲月雖苦,但至少有伴,她不會棄下他。

  羅宵盯著她,突地若有所思笑道:「我以前一定很愛妳。」

  「嗯?」她乍聞之下反應不及,一臉迷惘。

  「否則怎麼會有一個像妳這般的傻丫頭掏心挖肺回餚我。」羅宵眸裡的笑很是溫柔,瞬間柔化了原先黑瞳裡揮之下去的肅然,他的神情變得好柔軟,傻丫頭三個字,幾乎要逼出莫愛恩早已流盡的熱淚。

  他以前,最愛這麼喚她,帶一些些的取笑及數之不盡的寵溺,她以為自己此生已不會再有機會聽見他這麼喚她了……

  雙眼辣痛,本能濕潤了乾澀,那不是淚水,她鼻酸,心窩卻泛甜,言語在此時變為多餘,她無須回應他,他已能從她的凝視中看到答案。

  她一點也不傻……

  只是癡而已。

  「如果妳不嫌累的話,多說些妳與我的事給我聽,那些我以前多凶狠多冷血的事,我沒有興趣,我只想聽妳與我的事。」

  「……你與我的事?」

  「例如,在靜心亭裡那場雨中,妳唱的曲兒……」

  ***

  莫愛恩曾想過,若這一生能這麼與他一起過了,似乎也不是壞事。

  這回失去記憶的羅宵,比任何一回的他都更像她熟識的羅宵。

  聰明、有些任性、有些自我、有些獨斷,少掉了眸裡的暴戾嗜血,他變得好單純,沒有魔性,身上不再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只有純粹的皂香及汗水味。

  她很驚訝這一個羅宵在沒有飲下藥的情況下,對往事毫無探究的慾望,他甘於從她口中聽到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說來索然無味,竟能換來他一笑。

  他開始會央求聽她唱歌,開始會想看她跳舞,開始看見她執著竹帚要灑掃小苑時主動接過竹帚替她工作,開始會親吻她,甚至於開始會擁抱她,然後彷彿自然而然,她在幾日前的傍晚,剪線拆衣讓他淨身時,沒抗拒他將她摟進光裸炙熱的懷裡,他低頭吻她時,她情不自禁回應了他,即便她心裡清楚這一吻,只會是開始而非結束,她也義無反顧。

  他在浴盆裡與她纏綿,火熱得像是覬覦清水許久的飢渴旅客,啜飲著她、咂吮著她,她柔順地順從他在她嬌軀上點燃火焰,她如水,他似火,她澆不熄他的慾望,他卻能沸騰她的熱情。

  夫與妻之間的私密事,她是知曉的,也是他教會她的,現在應該只能算是重新溫習,然而她青澀得近乎笨拙,一如每回的歡愛總是羞怯,她閉著眼,不敢看他佈滿情慾的臉龐,他在她頸邊濃重粗喘,氣息燙得她渾身發紅。

  他的手,殺人不留情,在眾人面前只消五指攤開,便會有成千上萬人嚇得噗通跪地喊求饒,但那雙手,在她身上只有溫柔,溫柔的愛撫,或許偶爾會有戲弄她的手勁力道,可是從來不曾弄痛她。

  他的唇,森冷一哼,曾嚇破幾名小兵的膽,微微揚起時是猙獰,微微下垂時是恚怒,但那薄唇,在她身上只有溫暖,溫暖的親吻,或許偶爾會有捉弄她的重吮誇咬,可是從來不曾真正傷害她。

  魔皇羅宵,外人對他的稱呼,對她而言,他就是一個溺愛妻子的丈夫……

  她喉裡發出哭泣似的申吟,晶瑩的汗水濕濡她的細軟鬢髮,她承受著他、接納著他,他帶領著她旋舞,一遍又一遍舞著……

  從簡易的浴間回到榻上,他又貪婪地在她身上掠奪她的甜美,直至饜足了,已是深更之時。

  莫愛恩緩緩自榻上坐起,就著微弱的燭光細瞧羅宵的睡顏。

  這個男人,睡著了也不會擁有孩子般的天真容顏,畢竟他的長相永遠也和天真構不著邊,只是她很少看見他睡時能如此安穩,她知道他常作惡夢,與她一樣。

  罪大惡極之人在平時耀武揚威,殺人如麻,不畏懼任何人事物,但公平的是,夢境裡,他劍下亡魂破夜而來索命,每張臉孔都是猙獰恐怖,斬之不盡,殺之不絕,糾纏不放,所以他總睡不好,有時睡醒了,臉色不舒緩反而更糟。

  而心虛內疚之人,眼見無數慘事在面前發生,卻無力阻止,久而久之,她選擇蒙蔽起自己的雙眼、摀住自己的雙耳,不去看,不去聽,粉飾一切太平,夢境裡,罪惡感化為妖魔,每張臉孔都是悲泣著血淚,問她:為什麼不救我?

  在羅宵失去記憶的這些時日,惡夢並未放過他,好些回她都是深夜裡急急奔進他的房,將一身汗濕驚醒的他給緊緊抱著、細細安撫著。

  此時,他能睡得沈甜,她也覺得高興,探手將他淩亂披散在枕布上的墨黑長髮勾回他耳後,她溫柔淺笑,瞅著他好半響不捨得挪開眼,很想再窩回他懷裡,好好重溫他的體溫,不過此時他身上一絲不掛,衣裳拆了還沒來得及縫,就散落在浴間地板,她若不趁夜將衣裳縫妥,明早他就沒衣物可蔽體了。

  莫愛恩下床,到浴間將衣裳收拾好,有他的,也有她的,她先為自己套回衣物,再拎著針線剪子,坐到燭台邊,將一部分不妨礙他著衣的接縫處縫合回去,那時他太猴急,扯破了他自己的衣裳——一想起衣料上的裂帛是因何而來,莫愛恩又很不爭氣地辣紅了臉頰。

  她拍拍雙頰,要自己專心於針黹上,別胡思亂想。

  細線穿過針洞,線尾纏了小結,密密縫著他的衣。

  安靜的時間流轉飛快,她縫完絕大多數的扯裂處之際,床榻上原本沈沈安眠的他開始輾轉反覆,床榻木板發出細微的吱嘎聲,她放下手邊工作,挪回榻邊,將手掌貼在他臉龐,輕輕地撫觸。

  「沒事的,沒事的,你好好睡,我陪著你呢。」

  她的聲音,並沒有舒展他皺蹙成褶的眉心,他額際有汗,可見夢境多麼折騰他,她在掙扎著是否該要搖醒他,將他自惡夢裡帶出來時,羅宵突地瞠開黑淵的雙眼,擒住她的手腕,瞳仁燃著怒焰,冷聲吼道——

  「妳為什麼要背叛我?!」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21:17

【第四章】

  「羅宵……」

  羅宵火紅著眼,瞪視她,莫愛恩喉頭緊縮,喊著他名字裡帶有些微的戰慄,他捉得她好疼,長指深深陷入她的膚肉間,箝出觸目驚心的指痕。

  屋裡只有一盞燭,光芒微弱,她的影子倒映在他身軀週遭,讓他的臉龐更形闐暗,他的眼,卻因為怒火而炙亮。

  「羅宵,你作夢了?夢見……什麼了?」她試圖用笑容安撫他,沒被他箝制的左手輕輕為他拭汗,想讓他清醒一些。

  「我……」羅宵閉眸,再張開時眸光變得迷茫,似乎不太確定身在夢中或現實裡。「妳……」

  「作惡夢了嗎?」

  「原來是夢……頭好痛……」他想伸手按住發疼的部位,才發覺他的手仍緊緊扣在她腕間,一放開,指痕清晰可見,那麼深、那麼紅,足見他的力道用得多重。「抱歉……」

  她搖搖頭,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熟稔地為他按摩兩側額際,他疼痛逐漸消失,按住她的雙手,將她拉進自己胸前。

  「你夢見什麼了?」她在他氣息稍稍平穩時問他。

  「妳。」

  枕在他胸口,他的聲音沈穩傳來。

  她以為他的夢裡淨是血腥,他卻夢見了她,而且醒來第一句話卻是「為什麼背叛我」,她心裡有不安的陰霾籠罩,害怕他夢見了那件事,那件因她而起的動盪之亂,那件因她而起的天翻地覆——

  「我夢見妳在彈琴唱歌,嗓音優美,只唱給我一個人聽。」

  「是什麼歌?」

  「我忘了,但是很好聽……我在喝酒,當然,也專注看著妳。」

  「然後呢?」她問得有些心驚膽戰,他說的像是場美夢,但她知道他的夢不是如此單紳。

  「然後,琴弦斷了,妳不再唱歌,酒杯倒了,有人破門進來,妳哭著對我叩頭道歉……夢境很混亂,並不是完整的,我大概是夢糊塗了,夢見妳背叛我。」羅宵籲口氣,取笑自己在夢裡莫名的憤怒及咬牙切齒的不甘,那個夢讓他很不舒服,比起他所做過任何一場鮮血淋漓或屍橫遍野的殘暴夢境還更不舒服。

  她在他懷裡僵了身子,羅宵正在低笑,所以沒有立刻察覺,接著道:「說它是惡夢倒不如說它是怪夢。是不是因為我從心裡害怕哪一天會失去妳,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沒回答,耳邊嗡嗡作響,讓她聽不清楚他又說了些什麼。

  他記起來了!雖然他誤以為那是夢,但他真的記起來了!

  他的記憶,會漸漸變得清晰,他會知道今時今日的慘況,是誰賦予他的!

  在夢裡,他恨著,所以醒來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瞠著怒眸瞪她,質問她為何背叛他,那時的羅宵與最初的羅宵完全重疊,那股濃濃的恨意,從事情發生以來就沒有減少半分,當時,他恨極了她,現在,也沒有改變。

  他對她的依賴、對她的輕言笑語、對她的慈眉善目,只是因為他忘記了要恨,並非諒解,更非寬恕。

  他仍在恨著她,恨著這個讓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摔落地獄的愚昧女人。

  「妳怎麼了?」羅宵終於發現她不對勁,因為她在發抖。

  被窩裡明明有兩個人煨暖的體溫,她卻在發抖。

  她臉色蒼白,回瞅著他時,眼神是淡淡的無措。

  「愛恩?莫愛恩?」

  「我……我該回自己的房去睡了……」蹩腳的推托之詞,在抖顫的聲音底下說來更是欲蓋彌彰。「我……有點累了。」

  「睡在這裡就好。」他沒有放她起身的跡象。

  「羅宵,讓我回去吧……」

  「我喜歡抱著妳睡。」

  他不放開她,將她環在結實的雙臂間,他滿意籲歎,沒留意到在懷裡的她,身子好冰冷。

  「羅宵,事實上,你是恨我的……」

  這句話,卡在她嘴邊,險些要脫口而出,若開口說了,後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掌握。

  「你忘了,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席話……」

  不能說,滿滿積壓在心裡的話,不能用聲音說出來,不能像上回以為向他全盤吐露之後還能騙他喝下失憶藥時的暢所欲言,她只能在他心口上以指為筆,悲哀寫下——

    莫愛恩,我將妳捧在乎心裡,妳還給我的,卻是背叛。

    我羅宵,最後竟是敗在紅顏禍水之下。

  他用著不曾面對過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予。

  「妳寫些什麼?」她寫得太快,羅宵也沒有認真去感覺,只以為她龍飛鳳舞地寫些情詩情話。

  「寫一些,不敢說的話。」

  「不敢說的話?」女人就愛玩這套,果然他沒料錯,應該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過那些句子從嘴裡講出來才迷人吶。「妳害羞了,是吧?」他沈沈低笑,震動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讓他誤會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開的那一天之前,讓他誤會又何妨……

  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起那件事;也許,他和她就可以過著平靜而安詳的日子,一塊白首。

  也許——

  也許一切無法按照莫愛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靜安詳,是無罪之人才有資格擁有的,她與他,都扛著未贖完的罪,在人世裡翻騰。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進了幾乎不曾有外人拜訪的小苑。

  那名不遠之客,是名女人。

  在羅宵的記憶,沒有這名外人存在過,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愛恩急忙迎上前去。

  「妳怎麼來了?」莫愛恩拉著她想閃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為了羅宵而來,她掙開莫愛恩,大步走向羅宵,瞇細的眸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一遍,但當她的視線回到羅宵的冷眸時,她打了哆嗦,一時之間被羅宵瞪得無法動彈,又讓莫愛恩給拉到距離羅宵數十步遠的山茶樹後頭。

  「他怎麼跟前幾次不太一樣?」

  「妳回去吧,他的確不是原先的羅宵了,妳無法像之前那樣發洩妳的怨恨,回去吧,水心,妳是我妹妹,聽姊姊的勸,好嗎?」莫愛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愛恩的親妹,莫水心。

  「妳還知道我是妳妹妹?」莫水心嗤笑。「我還以為妳為了羅宵,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沒有……」

  「沒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沒有』!妳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誰誅滅?!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為誰而戰死?!忘了大哥的獨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憐,被二嫂收養後,在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而妳,到現在仍盡心盡力在服侍那個罪魁禍首——」她的嘴,被莫愛恩飛快掩上。

  「水心,我沒有忘,但是我不能拋下他不管……」

  「妳當初就讓他被人砍腦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憤恨地瞪著莫愛恩,「妳留下一個讓我恨極的仇人,每當我憶起亡夫時,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將他燒死在這裡!」

  莫水心掄著雙拳,一字一句咬牙帶恨,眸裡佈滿血絲,喪夫之痛讓她猙獰了精緻容顏,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門慘死於羅宵殘暴無情之手,只為了她夫君暗地裡支持著羅昊,讓她從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羅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妳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他對不起妳,對不起大哥大嫂,也對不起晚艷,但……他是我夫君呀……」

  「妳枉讀聖賢書!妳應該做的是大義滅親,世人會歌頌妳,我會感激妳!」

  莫愛恩聽畢,只能歎氣。

  她不要人歌頌,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著羅宵,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頌德,那對她毫無意義。

  「水心,妳這次同樣是打算來洩忿,妳真有恨的話,就打我吧,這回的羅宵已經不是妳所以為的羅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來意,每一回莫水心來,便是要傾洩怨恨地甩羅宵幾個火辣辣的巴掌,她攔不下莫水心激憤的情緒,好些回都害羅宵挨打,但那幾回的羅宵失去記憶,有時連本性都失去了,有癡呆發愣的羅宵,有不知所措的羅宵,也有不動不笑的羅宵,然而這次的羅宵太危險,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睜睜見妹妹身陷危險。水心曾經是位個性溫婉的女孩,在面對家族驟變之後改變了心性,這是羅宵欠她的,是羅宵的罪……

  「水心,他過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現在淪為囚鳥,用一輩子來償付,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這些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種話,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死去的人呢?他們連開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會讓羅宵聽見多少。「想償付,就拿命來償,砍下他的首級讓我去祭夫!妳殺了他呀!妳幫我殺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屍在城門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淚,雙手捂面號哭了出來。

  莫愛恩流下出眼淚,心裡的悲哀卻是酸澀地滿溢出來,她擁住了莫水心,讓她盡情大哭一場。

  她可憐的妹妹……

  「唉……」莫愛恩除了歎息,也無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篤定了心意,任憑誰來也無法動搖她,她要守著羅宵,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個自私的賤妻,因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個不要羅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讓惡魔苟活於世。

  背負著永無止盡的罪惡感,也要羅宵活著。

  「水心,妳好些了嗎?」感覺抱在懷裡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愛恩緩聲問。

  「妳為什麼不殺他……妳是最有機會一刀了結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正如同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去恨他……水心,妳別再來了,妳每來一回,心裡的傷口就被狠狠扯開來,它無法癒合,妳那麼的痛,讓姊也很難受,那個滅妳夫家的魔皇羅宵已經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親手餵他喝下失憶藥時,他就從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麼?他的首級被取下來遊街?然後呢?妳的日子就停滯在那一刻永遠不動了嗎?」

  「妳不要滿口歪理!只想著替他脫罪!」

  「我答應妳一件事,我與羅宵死的那一天,我會事先請求大伯將他的首級送至妳手中,讓妳去祭書仲一家,也請妳答應我一件事,連同我的首級一塊——妳要對他做什麼,也請同樣對待我。若妳想將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請讓我一塊。」這是莫愛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訝異於自己親姊的死心眼,莫愛恩淡淡說著,神情卻認真無比。

  連死,都要和羅宵一塊——

  「我言盡於此,妳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還有……有空請替我去瞧瞧晚艷,也請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憐她無父無母。」莫愛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門走。

  「妳好自私……」

  「對,我好自私。」莫愛恩苦笑,無法反駁,無法避開莫水心投來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來。

  送走莫水心,莫愛恩不意外看見羅宵站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與莫水心的對話,他是有聽見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殺了她的夫婿。」這是他聽見的部分。

  「嗯。」她沈沈點了下頭,但不想補充。

  「我讓妳很為難。」羅宵用的,都不是問句。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妹婿,處在中間的她,必然左右雙方都討不了好。

  「沒有太為難,之前的事已經發生,誰都無力扭轉,至少未來,我們可以不讓錯誤再發生。」她凝視他,唇角帶笑,一抹蒼茫,一抹寬恕,一抹義無反顧。

  「好。」在羅宵的記憶裡,不曾有過「後悔」兩字,但此時此刻,他為過去無知的自己而深深後悔。

  那個自己,到底是個怎生的混蛋,他難道沒有雙眼看,沒有雙耳聽,沒有良心去感覺嗎?現在溫柔挽著他手臂的女人,是那麼擔心他,那個自己全然忽視她眸裡的哀求,自顧自地做著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滿血腥的雙手去擁抱她,這對她有多殘忍?!

  他讓她與親人決裂,讓她不受諒解,讓她跟著他一起受罪,他後悔,為了她口中輕描淡寫說著已經無力扭轉的過去。

  ***

  羅宵作夢的次數增加了,夢境開始連貫,也越來越清晰。

  夢裡,她身著綠領白衣的絲裳,領上繡著金邊牡丹,頸際兩條細金鏈,上頭綴著貝珠,她梳著望仙髻,簪著白角梳及步搖,手肘腰後纏著的帔帛也是淺淺清爽的綠。

  胭脂點綴著小巧豐唇,螺黛描繪著秀氣的眉,最美的當然是她臉上的笑,她盈盈走來,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傳進他肺葉內。

  他很愛她。夢中,這個念頭很強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畫眉鳥般,嗓音清脆嬌美。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入迷聽著,沈醉地閉上眼。

  驀地,歌聲停了下來,他張開眼,她不見蹤影,金碧輝煌的偌大廳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與之前在小苑找不著她是一模一樣。

  他開始尋找她,但深宮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開了無數的門扇,門扇之後只有黑暗。

  他慌了,加快動作及腳步。

  愛恩。他在夢裡喚她。

  愛恩……

  呀,是她。

  愛恩。

  他遠遠看見了她,但她似乎沒聽見他的叫喚,逕自定著,神情慌張,左顧右盼,面向他時,彷彿他並不存在於現場,她拎著裙襬,小跑步起來,他心裡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兩盞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階,迎面而來的是潮濕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卻沒回頭繼續走,兩名獄卒不失恭敬地攔下她。

  「王后。」

  「我來見他。」

  「可是聖王有令……」

  「他允我過來的。聖主念他是兄長,讓我送些食物和傷藥。」她揚揚手裡竹籃,甚至主動打開,讓獄卒瞧清裡頭裝了些什麼。

  獄卒原本是不信的,因為他們所認識的聖主壓根不懂何謂兄長、何謂親情,而且按照三餐讓人來施以酷刑,又怎會好心送食物和藥來呢?

  但是他們也不懷疑她,她是聖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觸怒聖主,獨獨她不會,即便會,聖主也捨不得罰,他們自然不會為難她。

  「原來是這樣呀,那您請進。」獄卒領著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羅宵跟在後頭,獄卒同樣對他視若無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門前,先向獄卒輕聲道謝,獄卒笑著搖手之後就退開了,她直到獄卒走了一段距離才緩緩蹲下身。

  「大伯。」她輕喚牢裡之人,等不到動靜,她捺著性子又喚,「大伯?」

  「愛恩?」幽幽的牢房角落,傳來氣弱的聲音。

  「是我愛恩。大伯,你還好嗎?」

  黑暗裡嗤笑一聲,聽得出來是因為極度憤恨而發出的重音。「好?他讓人打爛了我的背,現在等著看它發膿生蛆,妳說好是不好?」

  「我帶了些傷藥……」

  「他讓妳來的?」

  「不,我瞞著他來的。」她坦承。

  「妳不怕他知道?」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大伯,來,傷藥……」她握著小藥瓶,將它遞進鐵柵內。

  「這點傷藥哪夠。」

  「呀?」她不解,但也僅止一瞬之間,牢裡的人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羅宵的親哥哥,羅昊,困難地從暗處匍匐出來,她驚恐地摀住嘴,幾乎怕得想要瞥開視線。

  羅昊身上的衣裳……那連稱為衣裳都太勉強,它已經被鞭子抽到破爛,連同底下的膚肉,找不到半處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讓鮮血染得透紅,彷彿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徹底,光是用眼睛看,都好疼好疼,她無法想像鞭子無情抽下時,疼痛會有多駭人。

  那片背,根本是毀了,但從羅昊無法站立的姿態來看,她不會天直以為他的傷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羅宵……羅宵,他是你親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說那點傷藥哪夠。」羅昊還有心情說笑,她手裡的傷藥,光是敷半片背都還嫌少!

  「你需要趕緊看大夫……」再遲下去,羅昊會送命的!

  「愛恩,妳是傻了嗎?羅宵就是想弄死我,還會讓我看大夫?!」

  「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應我不殺你的。」那日她替羅昊求情,羅宵明明當著她的面允諾不殺羅昊的!

  「他是答應過不殺我,但沒說過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裡。」羅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羅昊驚訝看她,以為自己聽錯,「妳說什麼?」

  「我救你出去。」莫愛恩下定決心。她不能讓兄弟相殘的憾事發生,不能讓羅宵一錯再錯,弒親的罪名太沈太重了……

  「就憑妳?」

  「我明天會再來看你,那時——」莫愛恩將聲音壓至最小,傾靠在鐵柵邊,羅昊本能仰首湊上耳朵,她咽嚥唾液續道:「我會將牢房鑰匙帶過來,再拿下了迷藥的甜湯給獄卒們喝,你再趁機逃。我只能做到這樣……」

  「這樣就夠多了。」

  「然後我會讓小珠在城門右巷數過來的第二棵樹下埋一袋銀兩,你逃出牢房之後,趕緊拿這筆銀兩去治傷,再先到其他鄰國去避一避,隱姓埋名,別讓羅宵找到你。」

  羅昊點頭,聽進了她的安排。

  「大伯,別和羅宵自相殘殺,你逃出去,找個安靜之處落腳,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麼都好,銀兩不夠的話隨時捎個口信給我,我會隨時讓人送過去。」

  「就是別再回來和羅宵爭奪皇位?!」他咬牙補充她沒明說的勸告。

  莫愛恩斂眉,神情苦澀。「你們兄弟倆爭得還不累嗎?你坐上皇位,他處心積慮想扳倒你,他坐上龍座,換成你用盡心機想扯下他,幾番來回,你們非要鬥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罷休嗎?」

  「妳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適為皇。」不是羅昊自傲,他們兄弟倆雖然都好鬥善戰,但他比羅宵好,至少他還有人性,不以殺戮為樂。

  「我當然清楚……」她歎息低喃。但她勸不了羅宵,只能用這種方式讓死傷人數減少,少一個,是一個。

  站在她身後的羅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與牢籠內的身影卻開始模糊,最後在他眼前消失無蹤。

  牢裡,空蕩蕩的。

  「聖、聖主——我、我們不知道罪犯為什麼下見了——請饒命呀——呀——」羅宵聞聲回首,就見到兩名獄卒被一劍砍成兩段,朝他這方向倒下,他來不及閃,屍首卻在應該碰觸到他之際穿透過去。

  「廢材!」站在羅宵面前,是另一個羅宵,他面目猙獰,右頰上被噴濺出來的鮮紅血珠子沾著,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紅,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膽寒的味道。

  另一個羅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連同他身處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變中。

  沒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滌後的泥味及焚燒紙錢的煙熏,遠遠的,他在薄薄細雨裡看見莫愛恩跪在兩座墳前磕頭,不顧一身泥濘,身旁的小婢女一面為她打傘,一面在燒紙錢。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真的……很對不起……」

  碑上的姓名很陌生,但像有一種直覺在告訴他,抔土裡葬著的人,正是那兩名被另一個羅宵殺害的獄卒。

  她傷心哭著,眼淚如流泉,下唇被她自己緊緊咬著不放,在懲罰自己。

  「王后,雨變大了,要不要趕緊回去了?」小婢女手裡的紙錢已經濕糊,再也無法燒起來,索性就不燒了,見雨勢越顯滂沱,她問著莫愛恩。

  莫愛恩搖頭。「讓我再待一會兒……」

  「您會受風寒的,聖主知道了,會怪罪許多人的。」當然也包括她這名護主不力的蠢婢,她不想下場跟在墳裡的人一樣慘。

  「妳說得對,會連累許多人的……」莫愛恩任由小婢將她扶起,她眼神哀戚,望著滿天沈甸甸的陰霾,如淚般的雨汗傾洩,彷彿天也正在哭泣,她突然扯唇一笑,「小珠,妳認為……有多少人會希望羅宵死?」

  「呃……小珠不知道,您別問我……」婢女連忙搖頭,這種大不敬的話,她不敢答。

  「或許我應該這麼問……還有誰,會希望羅宵活在這世上?」

  「王后,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婢女的聲音還隱約在風雨中飄搖,大雨傾盆裡的兩道素自身影已飄然遠去,只有歎息聲,沈沈的,仍留在原地。

  這個夢,真讓人討厭,他並不想知道這些事。

  這些回憶,他不想要。

  但做過的事,就像刻痕,刻在歲月裡,刻在每個人的記憶中,不是說拋就能拋得乾淨,當羅宵邁步再走,他踏進了另一個記憶版塊。

  「我恨妳!我恨妳——最該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話也不會有人替你們掉眼淚!為什麼妳不帶著他去死!跟他一塊去死呀——」

  羅宵本來以為是雷聲,但在轟隆聲慢慢變清晰時,他看見莫愛恩蜷縮在角落,有個女人掄著雙拳,不住地朝莫愛恩身上揮舞,落下的拳頭發出重響,莫愛恩不吭半聲,也不逃不閃,她的髮髻被狠狠扯散,髮飾散了一地,臉上有挨了好幾記摑掌的紅痕,更有指甲耙過的五爪血跡,她任憑女人洩恨,任憑女人將她按在地上捶打,一旁驚慌的婢女想上前阻止,卻被莫愛恩擋下。

  「妳別過來……讓她打,別攔——」啪!這句話被揮來的巴掌打斷,莫愛恩嘴角沁出血絲。

  羅宵認出那個發了瘋在打她的女人,莫水心,那個被他殺了夫君的女人。

  「呀呀呀呀——」莫水心哭得滿臉眼淚,雙眼血紅,雙拳也打到發紅,她到後來無力再打,咬牙直接掐住莫愛恩的頸子。

  她是真的要殺了莫愛恩!

  而莫愛恩是真是想死!

  住手!羅宵大吼,衝上前去,以為自己捉住了莫水心的手,大掌一收,卻只捉著了空氣,他不死心又試了好幾回,下場是同樣的,只能眼睜睜看莫愛恩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

  掙扎呀愛恩!妳快掙開她呀!

  他在夢裡嚷,莫愛恩的雙手卻仍是擱在自己的腿側,絞緊衣裙,卻不肯將它們挪到莫水心的手上,撥開她的箝制。

  「快、快來人呀!快來人呀——快來救王后——」婢女扯喉吼,過了好半晌才有士兵衝進來救她,將莫水心架開,莫水心仍是發瘋似的哭嚷。

  「王后!王后——您有沒有事?!有沒有事?!」婢女急忙拍著她的背。

  「咳咳咳……放開她……」莫愛恩還沒順氣就先道。

  「王后,不能放開她,您身上有任何傷,都會讓聖主發怒的!您想讓她洩憤,到最後只會害她被聖主淩遲至死呀!您以為聖主會輕饒傷害您的人嗎?!您以為聖主會放過我們這屋子裡所有失職的人嗎?!」

  「咳……」婢女的話,點醒了她,她總是愚昧地忽略後果,讓更多條人命死去。

  莫愛恩臉上的無力,震懾了羅宵。

  然後有股狂怒流進了他的意識。

  「是誰?!到底是誰?!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同樣是怒吼,這回換成了男性,而且嗓音耳熟得幾乎像是從羅宵嘴裡吼出來的。羅宵可以體會這種憤怒,看見莫愛恩身上臉上的傷時,有股怒焰在燒痛著他。

  莫愛恩被另一個羅宵箝制在懷裡,她身上被脫到僅存一件肚兜及褻褲,她手臂上有數不清的抓痕,肩上也有,頸項間還有鮮明的掐痕,臉頰紅腫不堪,另一個羅宵氣炸了,找來婢女和幾名士兵逼問,他們唯唯諾諾不敢說,因為先前已在莫愛恩軟硬兼施的請求下答應不將莫水心抖出來,此時面對一臉森寒的魔皇聖主,他們好害怕下一個受遷怒的人會是自己。

  「我沒事,傷口是自己摔的……」

  「妳告訴我是怎樣的摔法能在脖子上摔出掐紅的指印?」他瞇眸,問得很冷冽,雖然不是在對她發怒,臉龐籠罩的狠毒猙獰了他。「又是怎樣的摔法能在妳臉上留下爪痕和手掌印?!」

  「宵,我真的沒事,你別再問了……我好累,能不能讓我靠著你睡一會兒?」她才剛問完,羅宵已經一掌將她按在頸際,將她打橫抱起,他的臉色或許陰鷙得不好看,但動作輕柔,不想弄傷她。

  他可以感覺到另一個羅宵的心情,他的想法源源本本傳遞了過來,那股珍愛及疼惜,漲滿在胸口,另一個羅宵將她放在床上,雙臂沒放開她,她閉著眼,宛如熟睡,只是濕濡的長睫沾著淚珠,那是另一個羅宵沒有看到的畫面,而他,看見了。

  羅宵靜默坐在一旁,看著她與另一個自己。

  「你還弄不懂嗎?她不快樂,她很痛苦,她很自責,你以為你對她萬般珍惜就足夠了嗎?她要的,只是一件那麼簡單的事呀……」他低低自語。他有些懂了,但夢裡的羅宵仍是不懂,不懂那顆沿著她臉龐悄悄落下的晶瑩淚珠代表著多沈重的痛楚。

  他才說完,耳邊傳來了歌聲,耳熟的歌聲。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場景重新回到她打扮得秀美精緻,玉荑撫著琴弦,流溢出悅耳動聽的天籟,而他端坐在檜木椅上,右手托腮,正在聆聽,屋裡只有她與他,沒有另一個羅宵,或許該說,另一個羅宵就是他。

  這是夢境的最初?

  羅宵起身,走向她,正欲朝她伸出手,將她牽起,同一瞬間,六扇門板被人強力踹開,殺進數十名手執兵器的刺客,而在刺客群之中,站著羅昊。

  「你不是逃走了?還有膽回來找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但沒感覺到自己開口。

  「我這次回來,該死的人是誰還不知道。」羅昊已不復見在地牢狼狽血汙的重傷模樣,他意氣風發,手裡長劍鋒利懾人,與他的氣勢相互輝映。「今日,我要親手為民除害,將做惡多端的你送進地獄!」

  「這一次,誰來求情都沒有用,我會將你的首級擰下來!」無情狠話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脫口而出,帶著嗤笑。

  混戰,開始。

  夢裡沒有按部就班的步驟,跳躍得快速,當混亂平息,他,羅宵,雙手染滿鮮血,週遭散躺著不全的屍首,他感覺到自己嘴角高揚,那是嗜血冷笑,寒徹徹的。

  但下一刻,他卻被數十柄長槍抵滿胸口及後背,淪為階下囚。

  羅昊刺眼的笑容在他面前放大,他一手揪起他的長髮,在掌上纏繞幾圈,再毫不留情扯緊,逼他仰首。

  「你知道是誰放了我,又是誰提供銀兩助我,讓我有機會東山再起?親愛的弟弟。」

  他不開口,從羅昊惡意的眼神裡,卻能清楚看見羅昊將要吐出的名字會有多震撼。

  「你最寵愛的妻,莫愛恩。」

  他不信,也不可能信。誰都有可能背叛他,就是她不會,這是謊言,讓他想發笑的謊言。

  但是,他沒有等到她的否認。

  她心虛時,會不自覺絞著衣袖及手指,凝覷人的眼神會帶著不知所措。

  此時,莫愛恩正是用這個他曾笑稱傻氣的舉止面對他!

  「愛恩,跟我說妳沒有。」他永遠都會信任她,只消她搖頭,他就會相信!

  「我……」她起了個頭,卻沒了尾。

  「說妳沒有!」

  「……我有。」她顫著聲,聽在他耳裡,響如猛雷。

  夢裡,寂靜無聲。

  然後,他說話了。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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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21:46

【第五章】

  他想起來了!

  一點一滴,全部都不遺漏……

  莫愛恩無法動彈地佇在床前,渾身力量瞬間被抽乾,她搖搖欲墜,勉強攀住了床幔,空洞失焦的目光落在連睡著也面容嚴肅的羅宵身上。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子。他說。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子……」他方才確實是這麼說,用著她好害怕的寒嗓,說出那句令她幾乎破碎的話。

  一切都結束了。

  平靜的假相。

  留在他身邊的權利。

  與他朝夕相處的平淡幸福。

  都結束了……

  她頹喪地滑坐在地,無法做出任何思考,絕望,一如那時那日的絕望。

  無數疲倦如浪襲來,她彷彿變成灘上的沙堆,被潮水拍擊,塌垮了、傾倒了,她自以為的堅強,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

  原來她是如此懦弱……

  她維持著垮肩的跪坐姿態,良久沒有動靜,淺淺呼吸吐納,微乎其微的本能眨眼,像尊斷了操縱線的傀儡,就連羅宵醒來,在床畔坐起身子時,也沒換來她的半點動靜。

  羅宵探手將她拎起,朝自己大腿上一放。

  「妳坐在地上做什麼?」他替她將膝蓋上的灰塵拂去,摸到她手背上的冰冷,他將她包覆在自己掌心裡,笑問。

  他的聲音及體溫將她拉回現實,她茫然覷他,他捺著性子,等待她的眸子滿滿注視起他。

  「你要殺我了嗎?」莫愛恩娓娓開口,小臉上除了蒼白之外沒有其他表情,她低頭,看著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她的柔荑轉了方向,改以掌心對掌心,輕捧著他的手,將它挪到頸邊擱著,又喃問一次,聲音更低更小,「你,要殺我了嗎……」

  他的手指停佇在柔膩的膚上流連,粗糙的指節劍繭滑過鼓動的頸脈,最終卻是上移到她圓潤下顎,將她的芙容擡得更高些,方便他一傾身就能吻著她柔軟如雲的小嘴。

  「傻丫頭,說什麼傻話。我怎會殺妳,我疼妳都來不及了。」他將話,哺餵在她唇舌之間,在她驚訝微張著嘴裡,更深深探入,與她的粉舌糾纏嬉鬧,她被他吻得不能呼吸,漲紅的臉上總算回復些血色。

  「你不是……」從夢裡恢復了記憶?

  「不是什麼?」他寵溺地反問,從他臉上的表情讀不出他有恢復記憶的跡象。

  莫愛恩想看得更仔細……他如果恢復了記憶,不該用這麼柔情似水的態度待她,不會像現在宛如珍寶地攬著她。她凝瞅著他,雖然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可是他的眼眸一如以往,這讓她有些安心。

  看來情況似乎不是她想的那般糟……

  是她多心了,那句夢囈不代表任何意義。

  幸好……

  她不著痕跡地暗籲口氣。

  「沒有,我好像睡糊塗了。」她臉上終於有笑,想粉飾自己方纔的失常。

  「糊塗到睡往地板去了?」他調侃她。

  她打水讓他漱口洗臉,今日天涼,她替他多添一件衣在肩上。

  「妳方才想問的,是『你不是已經想起了所有事?』沒錯吧?」羅宵按住正搭在他肩膀的柔荑。

  見莫愛恩瞪大眼,他笑著續道:「我說了什麼夢話嚇著妳嗎?」

  「沒、沒有呀。」

  「妳知道的,夢裡總是很混亂,一幕跳過一幕,醒來也忘掉七八成,況且夢裡的事和現實的事怎能混為一談,無論我夢見了什麼,我都知道那是夢罷了,不會當真。」

  「嗯。」她溫柔頷首。

  「不過早晨那個夢,讓我更確定兩件事。」

  「哪兩件事?」

  「頭一件,我真的很愛妳。」他撩起她的長髮,湊進鼻唇間。「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見妳……那是在獵場的事了,我、羅昊、妳大哥莫專一,二哥莫聖雙,還有六七名將軍一時興起,互較箭術,原本該是我獲勝,卻因為妳藏了我打中的一隻野兔而輸給羅昊,妳記得嗎?」

  「記得。」因為那只野兔還沒斷氣,身子一抖一抖的,被放在簍子裡仍想求生,好不可憐,她於心不忍,趁人不注意時悄悄將牠從簍子裡偷出來,拿傷藥及手絹替牠包紮,又想偷藏在懷裡帶回府去治療,沒想到就差那頭野兔而使自視甚高的羅宵落敗。她還記得那時羅宵的表情好可怕,她妹妹莫水心還在她耳邊悄聲說羅宵吃下這一敗,說不定回府就去殺下人出氣——羅宵的惡名,從很年輕時就遠播了。

  「然後那天晚上,妳親自登門來向我道歉,將原妥全盤對我托出,說全是妳的錯,要我別遷怒任何人。」明明恐懼得像想縮到椅子後頭跟他說話,偏偏又挺著發抖的嬌軀站在他面前,勇氣令他刮目相看。

  「我那時很害怕,因為我覺得你一臉看起來很想揍我的樣子……」

  「我看起來像很想揍妳嗎?」

  「很像。」瞇眸瞇得又細又利,薄唇抿得像結了層冰似的……

  「不,我那時想著的,沒那麼單純。」

  「呀?」她一開始真的是聽不懂的,但她畢竟已不是不經人事的大閨女,從羅宵墨深的眸裡也能讀出他所謂的「沒那麼單純」指的是什麼。「你是說……」

  「看來妳是聽明白了——」他很故意地將唇抵在她耳際,似笑非笑的葉氣,「對,我那時想著,如果直接將妳帶到我床上去,妳那兩個哥哥隔日殺來討人時,我要不要將妳交出去,還是直接和他們撕破臉。」

  「一、一般人的思考步驟不該是這樣吧?」耳朵好熱好燙,像有把火在那裡煨著。

  「我不是一般人。」

  「但、但是你沒有這樣做。」那日的羅宵舉止都很君子,也沒有罰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僅讓人備茶招待她,不計較她偷走小兔的事,還特地派人送她回府,讓她對傳言中的羅宵稍稍改觀。

  「失望了?」他笑問。

  「才、才沒有!」她臉紅反駁。

  「我在放長線釣妳這條大魚,我那時已篤定心意非娶妳不可,總有一天,我能光明正大對妳做盡我想做的事,所以不急於一時,等待的果實,才是甜美——」嘴裡說的是果實,咬著的,卻是她柔嫩嫩的耳珠子,大掌爬上她的胸口,揉戲她豐盈的酥胸。「妳真可愛,害羞得只要我一觸碰就會像只被煮熟的小蝦,從哪裡摸起就從哪裡變成粉紅色,妳成為我名副其實的妻的那一夜,妳那時在我身下哆嗦發顫,又迷人,又青澀,又天真,又妖魅,我終於如願得到妳,但是,我好困惑——困惑為什麼沒有對妳失去新鮮感,我的劣根性就是對同一項事物不會維持太久的興致,我以為自己只是貪戀妳身上那股寧靜的氣息,得到了,就該視如敝屣,但是……為什麼沒有呢?」

  鐵鏈縛著的大掌得寸進尺探進她的襟口,滑入肚兜之內,直接與她細膩的肌膚做接觸。

  「我、我不知道……」

  「妳真不負責任,明明是妳把我弄得這麼困惑,卻連妳自己都不知道。」他嘖嘖兩聲,像在指控她,但是聲音只有濃濃的粗喘,卻沒有實質的責備。

  「羅宵……」

  「妳以前不是這樣喚我的,妳都是叫我『宵』,只有妳一個人是這樣叫的——」他吻上她的唇,綿密吻著,莫愛恩呼吸著他的氣息,他直接扯開她的衣襟,露出令人垂涎的玉肌。

  「宵……」

  「我美麗的妻……我的愛恩。」

  她感覺到羅宵的不同,不……應該說是熟悉,淬入骨髓裡的熟悉感,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一切一切,都是最初的熟悉。

  羅宵,回來了。

  她被他吻得昏沈,何時被他剝個精光,擺平在榻上也渾然不知,當他充滿她時,她嗚咽,她申吟,她像被燒成灰燼,他霸道,他溫柔,他在她身上施以兩者並進,該是矛盾之舉,他卻拿捏極好的分寸,甜蜜的吻,火熱的吻,將她融在蜜裡。

  她聽見他濃濃低喘,快感堆積在他眉宇,鎖著的無關蹙擰,而是歡愉。

  她自動吻去他髮鬢的汗珠,他的沙啞粗狺變了調,完全拋棄理性,任憑飢渴接手。

  「無論妳做錯任何事,我都不可能傷害妳,愛恩。」

  激烈地在彼此身上貪婪享受愉悅,結束之後,她被攬在最靠近他胸口的位置,她無法平復鼓噪的心跳,小嘴微開地仍在喘息,羅宵梳弄她披散的長髮時,輕聲對她說了這句話。

  「嗯?」她腦子裡還暈暈眩眩的,沒立即反應過來。

  「我知道妳做的任何事都是為我,所以,我絕對不會傷害妳。」

  「……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

  「為我之前的失言做彌補。」

  「失言?」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子』。」

  激情的歡愉全數在瞬間消失,莫愛恩激動地從他身上彈坐起,不自覺捂著嘴,無法言語。

  這句話,是她心裡的魔,自始自終都不曾消失,卡在心中最最疼痛的傷口,每聽一次都像是再扎一針。

  「是的,我記起這件事。」羅宵再補上。

  「你——」

  「別理那句話,氣話而已,妳知道我的氣話總是比一般人重些。」以他這種性子,老是「抄你九族」或「斷手斷腳」掛在嘴邊,說出來的氣話是能有多溫和?羅宵拉下她的身子,雙手捧著她的臉頰,「妳的本意是為我好,妳並不是真心想背叛我,只不過是讓人利用了妳的善心。傻愛恩,我那時嚇著妳了吧?有讓妳難過落淚嗎?」

  她頓了良久,才緩緩點了一下螓首。

  「那句話,不是真心的。聽話,把它忘掉,忘得乾乾淨淨。」他將她當成小女孩,愛憐地揉亂她的髮,聲音強橫得好輕柔。

  莫愛恩最害怕的,就是羅宵對她的恨,抱持著恐懼過了好久好久,幾乎將她壓垮,好些回在夢裡,可怕的不是羅宵抵在她頸上的手掌,而是他的眼神,但他要她忘掉那句話,忘掉那嚇人的夢魘,他原諒了她……

  「好……好……我會把它忘掉,忘得乾乾淨淨……」她只能喃喃重複,不斷頷首,用盡所有力氣地頷首。

  「傻丫頭。」

  ***

  難得的,莫愛恩心情大好地哼起了曲兒,她在熬粥時還忍不住忘情地揮舞杓子,小小旋舞了一場,撒了幾顆沒煮糊的米粒出來,她吐吐舌,拿抹布將竈邊擦乾淨,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故態復萌,哼曲,旋舞,擦竈……

  心情佈滿溫暖陽光,驅散所有陰霾,倘若能如此平順過日子,她再無所求了……這是她從嫁他那日起就在心中存在的心願。

  「宵,用早膳了。」

  她將簡單的清粥小菜布好,進房喚他,卻撲了空。

  「宵?」

  她正困惑他哪兒去了,羅宵人就站在屋外。「找我?」

  她展顏露笑,才準備要走近他身邊,隱約察覺眼前沐浴在陽光之下的他有些不同,一時之間她還沒反應過來,但定睛深瞅便知道「不同」之處為何——

  「你的手銬腳鐐……」她怔怔看著他空空如也的手腕及腳踝,上頭除了一圈深色的紅痕之外,再無其他。

  「因為礙事,我弄斷它了。」羅宵說得理所當然。

  「可是你答應過……」

  「我不想讓妳因為那玩意兒,天天要拆要縫。瞧,現在不是方便多了,要是某些必須脫衣裳的時候,它也不會壞了咱們的興致。」後頭的暗喻,又害她臉紅了。

  「但那是懲罰呀……」

  「懲罰?」羅宵先是笑,跟著念完這兩字,笑容倏地消失。「誰的懲罰?」

  她訝然,不懂他為何露出這種表情。

  「如果妳不喜歡我離開小苑,我就不離開,不喜歡我弄斷鐵鏈,我就不弄斷。」

  這是他親口說的,說得很淡然,但是好認真,不是唬弄她的,那句話,才多久的時間,她仍記憶猶新吶!

  「是誰有權懲罰我?」他問得嗤之以鼻。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難題,對羅宵而言,他唯我獨尊,不認為自己在誰之下,他如此高傲,如此自視,又怎會甘於承受任何處罰——這是她所認識的魔皇羅宵會存有的想法!

  魔皇,羅宵。

  不僅只是記憶,連同他的囂狂、他的不羈、他的野心……也回來了嗎?

  莫愛恩瞅著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端倪,又害怕看到讓自己恐懼的事。

  「昨天,我忘了跟妳說第二件確定的事。」因為說完第一件事時,他愛了她一整夜,過後,她倦累地熟睡在他懷裡,讓他也沒機會說,現在說——應該也不遲。

  「什、什麼?」她好茫然。

  他走向她,伸手撫摸她細緻的臉龐,只有在注視著她時,他的眸子才稍稍恢復些許溫柔,為她解惑。

  「我作完夢醒來的那個清晨,我說了,那場夢讓我確定兩件事,一件是——」他低頭,在她唇上偷香,她沒有閃避,她全盤的心思全落在他即將出口的話,「我很愛妳。」

  這個她知道,她從他口中聽見時,感動得無以復加。

  「而第二件事——」

  別說,她不想聽。

  羅宵的表情太駭人,她深知他,這號表情將會說出什麼話,她心裡有數……

  莫愛恩本能想拒絕,雙手捂耳的速度比不過話從他喉間脫口來得快。

  「我和羅昊,新仇舊恨,也該做個了結。」

  「不——」她找回聲音,淒然嚷著,雙手揪住羅宵的衣袖,「別、別這樣!你不能忘掉這件事嗎?!跟我一塊在這個小苑裡過安安靜靜的日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去爭權爭位?你跟他……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有些事,妳是不懂的。尤其關於男人的驕傲及自豪。」

  對,她不懂,羅宵與羅昊,鬥了多少年、爭了多少年,彼此傷害了多少年,究竟誰得了利?誰又從中得到滿足與成功?她真的不懂……

  男人的驕傲,非得建築在女人的擔心淚水之上嗎?

  「我可以原諒妳做過的錯事,但不代表能原諒他。他給我的羞辱,教我如何嚥下?!」

  是的,這句話,就是羅宵會說的話,她曾聽過好幾回,每一次羅宵與羅昊為權而爭,總有勝負,無法嚥下的羞辱,導致一次又一次的兄弟鬩牆,對羅昊如此,對羅宵更是如此。

  莫愛恩不開口,只是悲哀地看著他。

  身體,好冷,心,也是。

  那抹寒意;源自於恐懼。

  她相信他深深愛她,因為他不曾改變過,全天下,只獨獨愛她,視任何人為無物,懷裡擁抱著她,手中卻殺著一個又一個,一條再一條的人命……

  她又要回到那樣膽戰心驚的生活了嗎……

  她又要……害得更多人因她的自私而喪失珍貴性命了嗎……

  也許正如水心說過的——

  「最該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話也不會有人替你們掉眼淚!為什麼妳不帶著他去死!跟他一塊去死呀!」

  她,那時不該求羅昊留他一命,而該求羅昊將她與羅宵一塊處決。

  是她貪生怕死的錯。

  是她貪求白首的錯。

  是她,錯了。

  「愛恩?」他輕拍她的臉頰,不喜歡看她雙眼間的空洞。

  「……好。」

  「好什麼?」怎麼冒出這個字?

  「你說的,都好,我不干涉你……你恨羅昊奪走屬於你的一切,你就去拿回來,你恨羅昊給你的羞辱,你就去加倍討回來,什麼都好……」她試圖扯揚嘴角,卻扯不出成功的笑靨,僵冷的弧度像白晝裡那抹殘月,淡淡的,毫不顯眼,努力想存在,但又是如此悲哀的微弱無光。

  「妳不阻止我?」

  「阻止?我不知道怎麼阻止,從好久以前,我就不知道怎麼阻止,我總是做不好,為救一人,卻害死兩人,我做得好糟糕,我已經害怕得什麼都不敢做……就怕又弄巧成拙。」她頓了頓,口氣有些憨笑及無奈,「所以我不會阻止你……」

  她的柔順,源自於她的無能為力。

  她的縱容,起因於她的徹底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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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23:48

【第六章】

  白晝結束,夜,降臨。

  莫愛恩唱起歌來,不是從天黑開始唱,而是從羅宵踏出小苑去找羅昊復仇就開始哼著。

  那是多久前的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更久更久?

  她記不得了。

  她伏在榻上,枕著飄有羅宵髮香的布枕,大大的眸子雖然張開,卻無神。

  她在唱歌,反覆唱著同一支曲兒,原本是那麼朗朗上口的情句,她卻越唱越疏落,東掉一句,西缺一句,忘了字,她改哼調子,忘了調子,她改哼她記得的那幾句,直到最後,那一整條曲兒,從她腦子裡完全消失,彷彿它不曾存在過。

  原來,這就是遺忘的滋味,有些苦澀,有些難以入喉,嚥下了肚,胃裡翻攪著酸澀,腦海裡的東西一件一件被抽離身軀,不想忘的,忘掉了,她好難過,然而難過的情緒也隨之消失。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陪她吃一頓飯。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

  有一年團圓飯……

  有一年……

  這段記憶,遺失。

  羅宵第一次吻她時,是在馬車裡,那是段顛簸不平的路,她被震到他懷裡,才正想向他道聲歉並快些從他身上挪開,他卻加重箝制在她腰後的手掌力道,不容她逃,俯首貼近她,臉上雖滿佈強取豪奪的霸性,但他只是先用他高挺的鼻樑輕蹭她的,將她逗得癢笑,才將炙熱的唇覆在她唇心。

  這段記憶,化為烏有。

  羅宵第一次與她爭吵,是在婚後的第十六天,為了一個上門求她向羅宵開口救自己兒子的老婦人,她心軟,自然不會推辭,羅宵卻堅持不輕饒對方,羅宵的理由她不明白,也不認為有哪條罪是沈重到非殺人不可,她試圖再求情,羅宵憤怒地一掌拍裂了桌,要她別多管事,然後……她忘了,遺忘的速度太快太快,快過她的回憶。

  莫愛恩像整個人被掏空,靜靜的、無聲的,臥在床上。

  我會把它忘掉,忘得乾乾淨淨……

  羅宵。

  羅宵……

  沒出聲喚出的名字,咀嚼在唇瓣之間。

  羅……

  她閉上眼,徹底遺忘。

  ***

  羅宵回到小苑,看見她在榻上熟睡,他靠近她,撫摸她的長髮,她沒被驚醒,兀自睡著,面容好安詳,不沾染任何俗世紛擾,教人僅是看著,也會跟著寧靜下來。

  她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總是輕易安撫他,將他滿身荊棘給撫得一乾二淨。

  就連原先準備去找羅昊再廝殺一場的野心與憤恨,也抵不過她那時幽幽遠望著他的眸光。

  他心裡有恨,那是當然。他曾是萬人之上,如今淪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夢裡記起了他與羅昊的恩怨,也記得了他與羅昊的水火不容,醒來之後,胸膛內燃燒的復仇慾望並沒有減少半分。

  但是她在他的夢裡哭泣,在他的夢裡為他哭泣,在他的夢裡,為他所犯下的張狂妄為而贖罪。

  夢裡,明明感覺到她的悲哀,怎麼會在醒來之後遺忘了那些?

  不,他沒有忘,他罵著另一個羅宵時的心情體會,直到現在仍清晰存在。

  正因他沒忘,他才會在離開小苑之後,沒立刻殺到王城裡將羅昊打殘打廢,他只是緩緩步下石階,一步伐一步伐走得好慢,耳畔彷彿隨著他邁步而響起她的哭泣,那麼細微、那麼無助、那麼聲嘶力竭,求著他不要去,她的聲音迴盪在風中、在林間,纏住了他的腳步。

  他知道他將要去做的事有多傷她的心,所以他遲疑了,停在靜心亭前,再也跨不出半步。他站在原地沈思許久,一方面血液流竄著奔騰叫囂的復仇怒火,一方面又不願讓她難過,她為他流乾了眼淚,那種想哭卻哭不出淚的神情,更教人於心不忍。

  兩個念頭在交戰廝殺,誰勝誰負,由他最後仍折返小苑,沈靜坐在床畔凝覷她,就可見分曉。

  他長指勾勒著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臉頰,她長睫顫了顫,正緩緩甦醒過來,破開眼簾,羅宵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喜歡在她的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當她好專注看他時,滿滿的、全心的、不染塵埃的,將他填在眼裡。

  她終於如他所願地望向他,然後,她問了——

  「你……是誰?」

  她迷惑問他。

  你,是誰?

  她竟然滿臉迷惑地問他。

  你,是誰?!

  「妳氣我氣到不想認我嗎?」羅宵以為莫愛恩在鬧脾氣。

  「你是誰?」她下意識避開他,他的神情……好嚇人,黑眉擰得好似其中夾住一隻飛蚊,他不想讓飛蚊逃掉,所以不斷用雙眉使勁再使勁、用力再用力,想將飛蚊就此擠壓到肚破腸流。

  「愛恩,再開這個玩笑我要生氣了。」

  他現在這模樣還不叫生氣嗎?她怯怯地想。

  咬咬唇,偷瞟他一眼,又被他的陰驚嚇壞了,她嘴裡囁嚅道:「可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呀……而且我不知道你是誰……」

  最後這句話才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他臉色大變,右手探向她,她想逃,但快不過他,她被他從被子裡拉出來,她的尖叫聲細如蚊蚋,也像是無力掙扎的獵物,螓首讓他箝定住,想撇邊都做不到,被迫與他鼻眼相對。

  她很害怕,想擠出眼淚來逼退他,雙眼卻好乾澀,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是羅宵。」

  「……」她眸光閃了閃,閃過的,是一絲陌生。

  「我是羅宵!」他不禁加重擒制在她臉上的大掌,「妳在氣我去找羅昊復仇是不?!我沒有去,羅昊還好好待在他的龍座上沒滾下來!因為我知道妳會傷心難過,所以我什麼事都沒做,這樣妳高興了吧!可以不要跟我嘔氣了嗎?!」

  「好痛……好痛!你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她掙不開,臉頰擠得好痛。痛楚是小事,最讓她恐懼的是他的表情,哀兵策略失效,她只能幹號地嚷,「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昊是誰羅宵又是誰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她從鐵掌禁錮中輕易脫出,她不知道怎會如此輕易就掙脫開來,一時之間無暇細思,她拖著被子,將自己裹住,一直匍匐到床角才露出驚恐的眼神覷他,這一覷,她怔住,為羅宵此時鎖眉而跟著揪心。

  羅宵站在離她幾步的地方不動,他看著她,眼裡有不敢置信及……手足無措。對,她沒看錯,那是手足無措,突兀地出現在眼前那名如山一般雄偉的男人身上。

  她的反應好像刺傷了他……

  可、可是她沒騙他,她真的不認識他,她——連她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呀!

  他的不言不語及眼神讓她於心不忍,她蠕蠕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說什麼,一方面也害怕羅宵再撲過來捉她,她不敢妄動。

  可是,他的模樣好失落……

  「嗯……你不要難過啦,我現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情況,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又是誰?你、你先別這樣吧……」她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太抖顫。

  他動了!

  她低叫,反射性拉高被子,將自己蒙頭護住,但等了良久,都沒有其他動靜,她掀開一指寬的被角查看情況,只見羅宵轉過身,自房裡走出去——

  「呀……」她差點要開口喚住他。

  他的背影,讓她有種想展臂上前將他環抱住的衝動。

  她靜靜看著,一股鼻酸衝上來,但她空白的腦中挖不出半點屬於他的記憶。

  他,是誰?

  為什麼用那種眼神注視她?

  他說他是羅宵……

  羅宵……這名字念起來,好悲傷,她有些害怕去反覆重喃,每念一回胸口都會刺痛一次。

  他叫她愛恩,那是她的名字?

  她不禁伸長脖子想住門外瞧,瞧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她是想再見他一眼,想安撫他那難過的神情……

  想著想著,她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來,自己是籠罩在溫暖陽光之下。

  她下了床,在屋子裡環視片刻,小腦袋探出窗外,外頭環境也很陌生,她沒發覺羅宵的身影,下意識左右尋找。

  「醒了?」羅宵沈沈的嗓,震回了她的視線,她嚇了一跳,但沒瞧見人。他終於又出聲,「上面。」

  她仰高頭,才看到羅宵仰躺在屋頂。

  「你早。」她朝他彎身鞠躬。

  「今天還是打算裝做不認識我?」他唇角下垂得很嚴重,看來一夜過去,他的心情仍是惡劣。

  「呃……我知道你是羅宵,沒記錯吧?」她問得戰戰兢兢,昨天她坦言說不識得他,讓他看來十分憤怒,所以她小心翼翼婉轉回他,然而這個回答已經夠明白扼要——她只知道他是羅宵,其餘的,空白。

  羅宵不說話,只是深深凝視她,好半晌才挪開眼,神情相當無奈。

  「你昨夜不會就一直睡在上頭吧?」

  他不回她半個字,頗有「妳賭氣不認我,我也賭氣不理妳」的任性。

  她跟著沈默了一會兒,露出尷尬的表情,「你餓不餓?我、我好餓,這裡有沒有吃的東西?」

  這一回,他沒有不動如山,他自屋頂上翻身躍下,瞟她一眼,旋身就走。

  「呃……羅、羅宵……」他這意思是……要她跟上去嗎?

  她佇著沒敢動,他又回首瞟她,繼續自顧自走進一處小屋,她弄懂了,小跑步追過去。

  羅宵將她帶進廚房,裡頭有不少食材,但都尚未烹煮過,她不解地看他,他卻只是將勺子塞到她手中。

  「煮呀。」他努努顎,雙臂環胸,將她囚在他與大竈之間。

  「我會嗎?」她一臉傻氣反問他。

  「不需要演得這麼徹底吧。」他掀唇反譏。

  見他一副沒打算伸出援手的模樣,她苦惱蹙著眉,不知從何下手,肚子又隱隱傳來飢腸轆轆聲。

  「我不會作菜。」

  「妳會。」

  「我真的不會呀……」

  「妳會。」羅宵加重語氣。

  「我不要吃了!」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認為他是惡意欺負她,丟下勺子,賭氣跑開。

  羅宵沒出手攔她,任由她跑回房去,將房門閂上。

  他深沈的眸子眨也不眨。

  他不相信她失去記憶,因為唯一那瓶藥仍在他手上,是那時她為了取信他而塞給他的藥,他檢查過了,瓶裡的藥半滴不少,她不可能不到一日就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她只是在生他的氣,只是在嚇唬他,只是一時的……

  羅宵如此堅信著。

  然而,這個「一時的」,出乎羅宵預期的久。

  當日下午,莫愛恩耐不住餓,悄悄拉開門縫,躡手躡腳貼著牆面往廚房移動腳步,她覺得自己像有一輩子都沒進食過那般的飢餓,潛進廚房,她拿著鍋碗瓢盆發呆,全然不知羅宵正藏身於暗處,黑眸緊咬著她的一舉一動。

  莫愛恩連生火都不會,她笨拙地與柴火及濃煙對抗,劇烈猛咳了好久,勉強生起火來,鍋熱了,她敲了顆蛋進去,發出小小懊惱驚呼聲,他聽見她咕噥著「呀,蛋殼……」然後大勺子努力想挖起掉落的蛋殼,壓根忘了蛋發出焦味,而最糟糕的,她沒有放油——

  蛋黏在鍋底,勺子鏟不起來,就算剷起來了也只是一整片的黑炭。

  愚笨的舉動,不是裝出來的,他認識的莫愛恩沒有這麼深的心機,她像一尊晶瑩剔透的水玉娃娃,心裡想著的,臉上往往都藏不住,她更沒有高超的演技將失憶之人演得無懈可擊。

  她鏟在盤子裡的蛋破碎得像堆燃燒殆盡的灰燼,她自己也覺得它的味道並不讓她食慾大增,但她真的太餓了,煎完蛋,她切了兩把青菜下鍋——同樣沒放油——勺子攪了攪,起鍋。

  「沒加鹽。」他站在遠處,差點想衝出去替她撒把鹽下去。

  「還有飯……」她突然想到這最重要的食物,找到米紅,舀了滿滿一瓢的米粒,偏著腦袋,但沒多想就將它們全數倒進鍋裡。

  「飯不是這樣煮的。」他一點也不認為那瓢米有機會發展成白白胖胖的軟香米飯。

  無力歎口氣,他現身在她背後,接過她手裡的勺子,自水缸裡舀了好幾瓢水,再將鍋蓋蓋上。

  雖然,他也不善廚藝,但至少他有信心將那瓢米粒煮熟。

  「你……」她眼睜睜看他清理掉她辛苦煎的蛋及炒好的青菜。

  「這些不能吃。」蛋焦了,菜完全沒熟,吃了肯定鬧胃疼。

  「但是我好餓……」

  「木櫥裡好像有妳前幾天做的乳餅。」

  「我做的?」她全然沒印象。

  羅宵乾脆動手翻找出乳餅,遞到她手上,讓她先止饑,他再繼續與大竈奮戰。

  她咬了乳餅一口,眸子圓亮起來,「好好吃哦,這真的是我做的嗎?這要怎麼做?好香哦……」

  「我不知道做法。」他向來也只負責吃,不負責管食物是怎麼來的。

  她很快便吃完乳餅,吮吮指,肚子沒飽反而更餓,她挨到他身邊,看著他並不怎麼高明地將米粒熬成糊。

  純粹的米香,在沸騰的鍋裡咕嚕咕嚕起舞著。

  「妳要吃顆蛋?」

  「嗯。」趕快點頭。

  羅宵捏碎了一顆蛋,蛋汁滴入米湯裡。

  「你敲蛋的方式好怪。」

  他輕哼。誰在乎這種小事?勺子勤勞攪動,將蛋汁弄勻。

  「妳也想吃青菜?」

  「嗯嗯。」

  羅宵洗了青菜,像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地折成一截一截,丟進大鍋裡一塊攪和。

  鍋裡顏色熱鬧起來,讓她的胃也跟著鼓噪。

  「妳還要什麼?」羅宵問,反正他沒辦法一道道額外料理,就全部丟在一起好了。

  「筍子。可不可以還要豆腐?」

  他看來不像是好說話的男人,但她提出的要求,他全數接受。

  最後端出來的成品,簡單來說就是什錦粥,添了一大堆林林總總的東西,有些熟透了,有些還半生著,但是米熬得很香,湯有些過鹹,因為羅宵一大把鹽捉了就放,最後勉強又加了瓢水下去沖淡鹹味。

  「能吃嗎?」羅宵生平唯一一次挑戰作菜,滋味如何連他自己都不保證。

  莫愛恩老早就吃掉大半碗,直點頭,「味道很好!」

  她讓他有信心了。

  「筍子有點苦味。」羅宵嘗了自己的手藝,倒有意見。

  「筍子要先燙過,才會去除苦味。」

  「妳說什麼?」

  「唔?我說筍子要先……咦?為什麼我知道筍子要燙過?」她比他更驚訝自己無意識下說出的怪話。她明明連怎麼煮食都不知道,又為何會冒出這句?

  羅宵並沒有多言,挾塊豆腐到她碗裡,再將她碗裡苦澀澀的筍絲挾出。

  莫愛恩明白他的用意,對他的懼意也減去不少。他雖然長得嚇人——是指氣勢,他有一張好容貌,但沒有和善的本錢——對待她卻很細膩。

  她與他住在同一處小苑,關係應該很密切吧?

  「羅宵,你跟我是什麼關係?」她試著和他從閒聊開始。

  「我是妳丈夫。」

  「咦——」她瞠大眼,嘴裡的粥差點噴出大半,她用袖子捂嘴。

  「做什麼如此吃驚?!」她的反應令他不悅,他是她丈夫這件事值得她錯愕嗎?!

  「呃……我們是夫妻?」

  「嗯。」他淡應。

  「真的是夫妻?」她還在確定中。

  「對。」

  「難怪……」她像瞭解了什麼,緩緩點頭。

  「難怪什麼?」

  「難怪你發現我認不得你時,才會一臉想哭的模樣……」

  「誰想哭了?!我以為妳在跟我賭氣而故意不認我!」他的臉孔又猙獰了起來。

  「我——」才剛剛覺得他不可怕,他一吼,她又想縮到桌下去躲……

  「我沒有在罵妳。」羅宵放軟聲調,企圖扭轉方纔的失態。

  「……」她吞嚥津液,訥訥蚊語,「我沒有故意不認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一醒來,頭好疼,面前的你又一副很火大想傷害我的神情……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呀……我才是那個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的人……」

  「先別想這些,吃吧。」他不樂見她皺眉,也清楚此時逼她無濟於事。

  失去記憶的感覺他很能理解,沒有人會比她更惘然更惶恐,被她遺忘的感覺當然不好,她的眼眸看著他時帶著探索及一絲絲的害怕,他恨極了這種滋味,恨極了自己竟然被她排拒在記憶之外。

  那是被遺棄的失落。

  所以從她眼中看見的他,才會是一臉想哭的蠢樣……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25:34

【第七章】

  生平只下過一次廚的羅宵,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獨當一面的廚子——這種事若有人曾向他預言,他會狂妄大笑三聲,然後活活劈碎來人的腦袋。

  羅宵憑著食譜上所教的,再憑著失敗後嘗試,嘗試又失敗的經驗累積,從一開始只能熬出雜亂的什錦粥,讓她一日三餐都只能吃這樣食物,到後來他會了小米粥、藕粥、薏仁米粥、荷葉粥、菠菜粥、雞絲清粥、魚片粥……若非食材不全,他還滿想試做海八珍粥給她嘗嘗。

  再進展到豆腐料理,薑汁豆腐、鍋巴豆腐、紅燒豆腐、涼拌豆腐、雪花豆腐、醋遛豆腐到響鈴豆腐……

  肉類料理——扣肉、宮保雞丁、樟茶鴨子、清燉雞。

  魚類料理——清湯魚丸、汆海蚌、紅燒魚、清蒸魚、白雪團魚。

  菜類料理——雞蓉尊菜、乾燒冬筍、炒山菜、野菜湯。

  現在,他連松花餅、棓炷、麵條及饅頭都會做了。

  人的潛力,無遠弗屆,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煮出一手好菜,尤其當她眉開眼笑在品嚐他做的菜餚時,他一點也不覺得男人下廚有何不妥。

  所以,他此刻心甘情願在為她煮綠豆湯。

  羅宵試試湯的甜度,他不嗜甜,但她不一樣,她像只蟻,貪吃甜,因為這個緣故,他現在又開始學起百花糕和玫瑰餅。

  「我也要試。」她從他在洗豆子時就待在旁邊看,好不容易才等到成品大功告成,急著要喝。

  他給了她一調羹,有湯有綠豆,她呼呼熱,一口就吞下。

  真不敢相信羅宵是和她同一時間進廚房學作菜,他說她曾經也擁有好廚藝,但是她忘得太徹底,連一瞇瞇都回想不起來,現在要她去炒盤青菜都太奢求她了,反倒是羅宵進步神速,一天比一天精進更多。

  簡單的材料,他卻煮出一桌好菜,反觀她,大概只有洗米這件事可以。

  羅宵不用多此一舉問她湯好不好喝,他從她臉上滿足的表情已得到答案。

  「我以前有你煮得這麼好吃嗎?」她很困惑地問。

  「我比較喜歡妳煮的菜。」她為他做菜時的專注及全意,讓菜餚充滿著她的心意,嘗在嘴裡,甜在心裡。

  「可是我吃過自己做的奶餅,沒有你做的松花餅好吃。」她聲音含糊,因為正忙著嚼餅,雙眼無法從羅宵專注為她作菜的身影離開,這個男人手執鍋鏟的畫面絕對突兀,然而卻有一陣溫暖,從心窩口開始泛開,莫名的,感動。

  他替她舀了滿滿一碗的湯,調羹攪散熱氣,反覆好幾回,直到溫度降低了些,才擱放在她手邊,她無心機朝他一笑,算是道謝。

  「妳會做的餅很多,不像我只會一兩樣。我喜歡鹹口味的餅,尤其是妳以蔥末碎肉為材料,和著麵糊油煎,圓圓一大塊——」他還在說著,她已經露出饞相,雖然沒直接開口央求,晶亮的眼瞳及微咧的紅唇,他瞧懂了。「好,我做給妳吃,不過我只能憑印象,不保證絕對好吃。」

  蔥末碎肉餅,他記得那滋味,蔥香,肉香,餅香,還有她兩鬢沾著辛勤汗珠,雙頰被竈熱給煨得紅撲撲的粉嫩,都讓餅的滋味變得不單純只是食物。

  那個莫愛恩,不見了。

  即使這段日子以來,他抗拒著這個想法,但是眼前的她,不一樣了,她對他一無所知,不清楚他曾是怎生的惡人,不懂兩人身處在小苑的始末。

  愛恩,妳對我已絕望,絕望到情願放棄我了嗎?

  所以妳忘了一切,忘了妳與我的感情,還是是我逼得妳忘掉這些?

  羅宵好想這麼問她,但即使問了,也不會有答案,這個莫愛恩,一無所知。

  「羅宵?」莫愛恩不解注視著羅宵對著青蔥在發呆。

  她遲疑了會兒,伸手扯扯他的衣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知道羅宵面惡心善,尤其對待她幾乎是言聽計從,她開口要什麼,他從沒搖頭過,這讓她更放膽接近他。「你在回想怎麼做餅嗎?」看他的表情又不太像。

  羅宵深覷她,緩緩將她從椅上拉起,沒開口說明他想做什麼,但將她環在胸前,她想開口詢問,他卻只是握著她的手背,默默領著她一塊清洗青蔥,處理麵糊。

  他的大掌完整包覆她的,她專注看著,做餅的過程讓她覺得有些熟悉,在他弄錯步驟時,她還會本能地指正,好似腦海裡有個女人,曾經柔順地站在竈邊切切洗洗,忍著燠熱,為心愛之人煮食……

  她突地暈眩,身子發軟。

  「羅宵……我頭痛……」

  下一瞬間,她被打橫抱起,羅宵飛也似地將她帶回房裡,安置在床上,手指按壓在她發汗的額際。

  「好些沒?」

  「還是痛……」她從痛皺起的眼縫瞧見他滿臉憂心,本想扯謊騙他,但……又好想撒嬌。

  羅宵無技可施,只能用著以往莫愛恩幫他舒緩頭疼的方式對待她,他緊盯著她眉宇間所有反應,直至她眉頭鬆懈,他才籲出屏著良久的吐息。

  他撥撥她的劉海,以掌心抹去她一頭冷汗。

  莫愛恩眸子不眨,直勾勾看著他的舉動。「我忘記你,你很難過是不是?」

  她天外飛來一問,問怔了羅宵,他沒點頭,當然,也沒搖頭。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忘記你……我一定不是故意的,我會再把你想起來,好不好?」

  他還是沒應她,只是黑眸間閃過了什麼又消失,過了好久,他才緩聲道:「不是妳的錯,是我,我才是讓妳難過的人。妳不是一直很疑惑妳的小指哪兒去了?」

  「嗯……」她很想問他,但隱隱約約又有個聲音要她別問,沒想到他竟看穿她。

  「也是我害的,而我,甚至不知道妳剁下它們時有多痛。」他沈重地合上眼,這一刻,他竟害怕直視她的斷指。

  「但是我應該沒怪過你吧?我那時有罵你嗎?你提到這件事時,我心裡完全沒有任何怨懟的感覺,我想……以前的那個我,是心甘情願的吧?」她偏著頭想了想,才這麼回他。

  「我不知道妳怨不怨我,妳從沒說過怪罪或原諒這類的話,妳總是……寬容。」

  「這些話,你想跟那個我說吧?」面對失去記憶的她,他的話只會使她一頭霧水,即便她會鼻酸,那也是出自於本能,心裡的悲傷,不是來自於現在的自己。

  「對,所以,妳回來吧,愛恩。」

  羅宵低語,吐露最卑微的請求。

  ***

  半個多月過去,莫愛恩仍是沒有回來。

  當她好些回露出茫然陌生的眼神望向他時,羅宵再也無法忍受地動了怒,他砸爛了桌椅,即便沒傷她也嚇壞了她,他像只負傷的獸,逃出小苑,她企圖追去,但他已經消失於眼前。

  她知道,羅宵不是對她生氣,他在氣他自己。

  她好幾次都從他眼中看到希望之光的殞落,他在自責,也在自虐,她的喪失記憶對他打擊很大,幾乎將他擊潰。

  看來他對「莫愛恩」非常非常重視吶……

  然而她此時無法去思索其他,她只想找回羅宵,安撫他,因為他看來好汨喪,那受傷似的背影,令人不捨。

  「羅宵……你回來呀!羅宵……」她循著他離去的方向追,停佇在小苑與外界隔離的那扇門板——心裡隱約抗拒去拉開它,好似有人在告訴她,別輕易走出這裡——但是她站在門裡,心卻隨著羅宵去,她深吸口氣,用力拉開門扇,跨出小苑。

  沿著幽林及唯一一條往下的石階跑,無心欣賞任何景色,莫愛恩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撩揪著長裙,原先嘴裡還呼喚著他的名字,到後來,重重喘息聲取代了所有聲音,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出現另一扇朱紅色的門扉,她等不及順氣,輕手推開門,這才發覺自己進到一個全然迥異的世界。

  好大的地方,光是瞧都瞧不到盡頭,處處都是華樓,處處都是奇景,好美。

  不過她全副心思只惦記著羅宵。

  羅宵在這個地方嗎?

  她像頭迷途的貓兒,在陌生的環境裡每一步都走得謹慎小心,四周環顧,低低喊著羅宵的名。

  「羅宵……羅宵……」這裡也沒有。

  莫愛恩轉往右邊那棟柱上雕繪著氣派騰龍的巨殿,但隨即被一隊士兵攔下,她惶恐地不敢妄動,反倒是士兵隊裡有人認出了她。

  「原來是愛恩夫人,您怎麼會走到這裡來?」士兵雖恐懼著冷狠的羅宵,但對於莫愛恩,他們並不會連帶排拒。在羅宵即位那段日子,莫愛恩貴為王后,仍對下人們和和善善,讓人無法將對羅宵的恨轉移到她身上,所以士兵口氣相當恭敬,只是不明白為何自願與羅宵一同幽禁的她,竟會踏進王城聖殿內。她向來都只在月初會到糧倉去領日常所需的食材,除此之外,她是不曾深入王城的。

  「愛恩夫人……是在叫我嗎?」她對這稱呼很茫然,但知道愛恩是她的名字。

  「您是來領米糧的嗎?還是有事找聖主?」士兵沒察覺她的異樣,仍和氣道。

  「我……我是來找羅——」

  「找聖主的話,讓我為您通報一聲。」士兵自做聰明打斷她的話。

  聖主?是指羅宵嗎?……嗯,可能是,那太好了!

  莫愛恩擔憂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靨,朝士兵直躬身頷首,「那就麻煩你了。」

  士兵進了巨殿,不一會兒,士兵出來,身後還有另一個陌生男人。

  但,不是羅宵。

  「愛恩?」

  聽他喚她的方式,應該是熟人。

  「呃……抱歉,因為我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失去了記憶……請問你是?」她先將自己的情況說在前頭,讓對方有些心理準備,否則若像之前傷害羅宵那般傷到人就不好了。

  「妳失去了記憶?!」他吃驚問。

  莫愛恩點點螓首,還在等他表明他的身份。

  「我是羅昊。妳發生什麼事?怎麼會這樣?來人——立刻去傳太醫過來!」羅昊下令,不容拖延。

  「不用了……我只是來找羅宵,請問……你有瞧見他嗎?」

  聽見禁忌之名,羅昊的臉色非常明顯闇沈下來。

  「妳也忘掉了羅宵嗎?」

  「嗯,一開始是忘了。」她誠實回答。

  「現在想起來了?」

  「不算。」

  「不算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想起來太多事,所以羅宵好像有些生氣,我想趕快找到他……你有瞧見他嗎?」她又問了一次,代表著她真的真的很在意這件事。

  「妳忘記他了——」這可有趣了,他可以想像羅宵的窩囊及打擊,尤其是被如此深愛的她所遺忘。「包括妳跟他的關係也忘了?」

  「他說,我和他是夫妻。」

  「他說妳就信,不懷疑他是諶騙妳的?」羅昊有些惡意地探問。

  「他應該沒騙我……因為他看起來好難過。」

  「聽妳這麼一說,我倒想瞧瞧了。」羅昊低沈地笑。

  難過的羅宵?真是奇觀。

  「你可以幫我找羅宵嗎?」她央求著,她擔心羅宵一個人不知跑哪兒去了,他那樣落寞,讓她好不安。

  「當然可以。」羅昊勾唇笑。「畢竟,羅宵是我弟弟,我這做哥哥的,當然會盡力尋找他。」

  她掩嘴低呼,「呀——你是羅宵的哥哥?」她一直覺得羅昊這名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來,似乎曾聽羅宵提過一次,但那回羅宵吼得好急,而她又太懼怕,所以沒去細聽。

  「親哥哥。」

  莫愛恩大鬆口氣地露出笑靨。「那真是太好了,我應該叫你……大伯,能遇到羅宵的親哥哥真是太好了,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心裡好害怕,你肯幫我,我就放心許多了……」

  「瞧妳一身狼狽,找他找了很久吧?」

  莫愛恩有些靦腆,摸摸自己兩頰淩亂的髮絲及頸際蜿蜒的汗水,只能點點頭。

  「我讓下人倒杯茶給妳,妳進屋來歇歇腿,順便讓太醫替妳診診身子,看妳的失憶起因為何。」見她正要開口,羅昊就明白她想提什麼,「羅宵我會派遣身邊所有人將他找回來,總比妳一個人盲目四處奔走來得有效率,妳就別拒絕了,跟我來吧。」

  莫愛恩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便順從地隨著羅昊踏進巨殿。

  她甫坐定,暖暖的熱茶由小婢送上,隨後太醫也到了,為她診脈,自始至終羅昊都坐在離她不遠之處,飽含著笑意在注視她,當她與他四目相交時,羅昊臉上的笑容就會加深許多,這讓莫愛恩下意識不敢看他。

  「愛恩,妳這種情況有多久了?」羅昊體貼問她。

  「我沒特別去數日子,好像滿久了。」在小苑與羅宵在一塊的日子,她沒有一日一日仔細數。

  「羅宵待妳好嗎?」

  「嗯,很好,他對我很好,他還會為我下廚做菜呢。」莫愛恩想到羅宵好認真在切切洗洗的模樣,臉上表情很是柔和甜蜜。

  羅昊望著她沈思了片刻,又問,「他有告訴過妳……妳與他的相遇故事嗎?」

  「沒有。」

  「他有告訴過妳……他是個怎樣的人嗎?」

  「沒有。」

  「那麼他告訴過妳什麼?」

  讓羅昊這麼一問,她才發覺她對羅宵毫無所知,羅宵幾乎不主動提及往事,也不主動說些可能助她恢復記憶的點點滴滴。

  「他……只說過他是我丈夫。」

  「妳知道妳的斷指是拜誰之賜?」羅昊問得突然。

  她頷首。「羅宵說是他害的,但是沒有多說。」而她覺得羅宵的表情太自責,她也不忍細問,心裡猜測大概是不怎麼愉快的過往。

  「當然是他害的!」羅昊口氣突地加重許多,「若非他,妳的尾指現在應該仍完整無缺!」

  「你也知道關於我斷指的事嗎?」

  「我當然知道,我還親眼見它被斬斷!」羅昊見大夫收回診脈的手指,先將這話題擱著,改問向大夫,「她怎麼樣了?」

  「夫人身子骨弱,又常年鬱積,已埋下病根,若不好好調理,日後恐會惡化成疾。」

  「替她開藥方。」

  「是。」

  「她的失憶又是為何?」

  「呃……」

  這個呃字一出,已經說明大夫的無能為力。

  「罷了,你下去。」羅昊揚手要他退下。

  大夫不敢遲延,收拾醫具離開。

  待屋裡只剩下她與羅昊,她才細聲開口,「你親眼看到我的手指被斬斷,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對於斷指,她自然好奇,不敢問羅宵,現在有了另一個人能問,她當然想更瞭解。

  「這個必須先從羅宵是個怎樣的人說起——」

  羅昊非常詳盡地將羅宵所做過的狠辣行徑鉅細靡遺地告訴失憶的莫愛恩,無需加油添醋,因為羅宵本來就做惡多端。

  羅昊告訴她,羅宵是噬血狂魔,曾經為搜出他的藏身下落而屠村。

  羅昊告訴她,羅宵不顧她的苦苦哀求,手刃了與他敵對的莫專一夫婦——她的兄嫂。

  羅昊告訴她,羅宵野心勃勃,六親不認,行事惡毒。

  羅昊告訴她,羅宵魔皇……

  莫愛恩聽著,羅昊仍在說道,她不驚訝,好似她老早就知道這些事一樣,即使從羅昊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皆是頭一次聽聞——

  「羅宵,就是一個這麼可怕的人。」末了,羅昊以這句話作結。

  她久久沒有反應,羅昊倒驚訝她不如他預期的驚慌失措。

  「愛恩?」他以為她嚇傻了,但她沒有,緩緩擡頭看他,羅昊覆住她的手背,「妳不信我所說的?」

  不是不信,她直覺認為羅昊沒諶騙她,但是……但是什麼呢?

  「妳開始害怕他了嗎?」

  她仍是沒動靜,淡淡瞅著羅昊,教人讀不出眸裡有半點波瀾。

  「也許,妳的失憶正是天意,讓妳能逃離那個惡魔。」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終於有了反應。

  「妳把他忘掉了,妳只記得他曾是妳夫君,除此之外不記得任何事,當然也包括他曾加諸在妳身上的傷害,這不是正好嗎?妳對他沒有半點感情,不需要陪著他吃苦,妳可以留在王城這裡,我讓人好好照料妳……妳瞧妳,妳本來是朵多美麗的花兒,被羅宵折騰成什麼模樣了,妳應該被捧在手心裡細細呵護……」

  羅昊想將莫愛恩留在身邊,這個意圖昭然若揭。

  以前,莫愛恩拋不下羅宵,即便他以華服及貴妃地位萬般利誘,她都不曾動搖。

  現在,那個心死塌地的莫愛恩不存在了,她變成一張白紙,對他及羅宵都很陌生,她並不像以往癡心愛著羅宵,他不信這一次,他說服不了她。

  他打從心裡羨慕羅宵被莫愛恩如此深愛,他太嫉妒這個了,怎麼會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為了另一個人奉獻,他從來不曾遇過這樣的傻子,他——也想要擁有!

  他想要擁有莫愛恩!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愛恩,妳會遺忘了他,代表妳已經受夠了羅宵的所作所為,妳對他完全絕望,妳何不藉這機會重新展開新生?」

  「大伯,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她聽得懵懵懂懂。羅昊想說服她,她聽得出來,但她無法釐清他的用意,可是她從羅昊的神情間看出一件令她擔憂的事,「你……不幫我找羅宵了嗎?」

  羅昊握握拳。她滿腦子都只塞進羅宵這兩個字嗎?!

  「如果你不幫我找,那我自己去找好了……」莫愛恩想站起身,原先羅昊輕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倏地收緊,將她又扯回原位,她瞠眸,無助地看他。

  「為什麼連失去記憶,羅宵仍佔據著妳?!」他沈聲,輕易聽得出不悅。

  「大伯……」她本能知道該害怕,本能想逃開羅昊。

  「為什麼連失去記憶,妳仍只掛念著他?!」羅昊握疼了她的手,她低低嚷疼,但羅昊沒有鬆手的跡象。

  「放開我……」

  「妳放心,我一定替妳找到羅宵。」羅昊沈著臉,卻矛盾地扯出笑,那抹笑因而微微扭曲、微微猙獰起來。

  莫愛恩驚呼一聲,身子騰飛起來,落入羅昊臂彎內,在她掙扎之前羅昊又開口了,非但不能讓她安心,反而一陣寒意自腳底竄上來——

  「然後親手砍下他的頭顱,讓妳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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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27:13

【第八章】

  莫愛恩被軟禁在王城西邊的城樓最上層,她讓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餐餐金饌玉食,婢女貼心伺候著。

  三層樓高的居捨,下頭是一片深幽色的湖,她無法從這裡一躍而下,而唯一出入的門扇上纏著粗黑的鏈鎖,只有小婢送飯茶進來時才會解開,而另外有兩名婢女與她同樣被鎖在華捨裡,專司照料她生活起居。

  莫愛恩坐立難安,愁眉深鎖,擔心羅宵回到小苑找不著她時怎麼辦……

  數著日出日落,已過了兩天。

  「能不能……放我出去?羅宵會找不到我,拜託妳……」

  莫愛恩哀哀求著送膳食進房的婢女,婢女不說話也下應允,布完菜便又退下去,接著便是鏈鎖重新扣上的聲音。

  屋裡兩名婢女忙著擺碗筷,同樣面無表情,無視莫愛恩的懇求,一切準備就緒,兩人朝著她福身。

  「夫人請用膳。」這幾乎是她們唯一會對她說的話。

  「我不想吃,我要回去——」

  「夫人請用膳。」兩人語調平平,維持著恭敬姿勢,頗有她不吃飯,她們便永遠福身不起。

  莫愛恩歎氣,乖乖坐定,執箸端碗,小小扒了一口飯,兩名婢女這才起身,繼續各忙各的去。

  很明顯的疏淡,莫愛恩清楚感覺到,尤其是其中一位名喚飛雲的女孩更是格外強烈,她曾聽見飛雲與另一名婢女竊竊私語,說些什麼是無法完全聽明白,但隱約聽懂的那幾句,是飛雲咬牙切齒地忿然道:「為什麼我必須伺候羅宵的女人?!」

  濃烈的恨意,她不懂所為何來,只知道面對飛雲時,一抹莫名的歉疚盈塞在胸臆,逼出疼痛。

  然而莫愛恩沒有心思去細想任何事情,她只想離開這裡,她下意識討厭這個地方!

  羅宵……

  她想見他。

  可是她又好怕羅昊那時所說的話——

  「然後親手砍下他的頭顱,讓妳死心!」

  一個哥哥竟會說出要砍下弟弟頭顱的字眼,太可怕了,若這是玩笑話,似乎也太過火,但羅昊的神情好陰鷙,映襯著他撂狠話的認真。

  為了羅昊那句話,她不得安寧。心裡的惶恐無止無盡蔓延開來。

  晚膳前,婢女先送來湯藥,這是一連幾餐羅昊命人熬的補身湯,婢女將湯藥擱在莫愛恩面前的幾桌上,之前總是默默送飯送菜再默默退出去的她,一反常態與另兩名婢女交頭接耳,嘀嘀嘟嘟地說了好久的悄悄話,並且在碎語的過程中不時神情古怪地瞄向她,那三雙眼眸,令她毛骨悚然,尤其是飛雲難得展露笑容。

  莫愛恩知道她們在講的事情絕對關乎她或……羅宵。

  果然,她沒猜錯,她聽見三個婢女交談之中夾雜了羅宵這名字。

  「妳們找到羅宵了嗎?」莫愛恩挪近三人,忍俊不住地探問。

  三個婢女停下竊語,各瞧了她一眼,卻沒人開口回答她。

  「請告訴我……是不是有羅宵的消息了?他回小苑了嗎?他在找我嗎?他沒事吧?」莫愛恩仍急著追問。三人撇過頭,她急忙拉著其中一人的衣袖,小臉滿是央求,「星兒?」婢女飛快閃身,避開她,她只能轉向其他人,「白梅?飛、飛雲?求妳告訴我吧……」

  「妳想知道?」飛雲終於對她說了一句「夫人請用膳」之外的句子。

  「想……」

  「那我就告訴妳呀,妳靠過來一點。」飛雲以為自己此時臉上的表情很和善,然而看在莫愛恩眼中,一點也感覺不到善意。但此時她顧不了太多,聽從飛雲的話,身子傾靠過去。

  飛雲唇角勾起陰沈的笑,「羅宵他,死了。」

  莫愛恩震了震,有些呆怔,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沒聽清楚嗎?羅宵他死了,死了。」飛雲惡意地笑,放慢說話速度,讓莫愛恩一字一句聽得仔細。

  「她沒反應耶。」星兒狐疑盯著莫愛恩沒有尖叫沒有哭泣的冷靜舉動。

  「大概是失憶了,連過去那些也忘了,對魔皇沒有那麼死心塌地,所以反應冷淡也不是啥怪事。」白梅自有見解。

  「嘖,那多無趣,我本來還以為能看見她發瘋似的哭吼。」飛雲臉上的笑容消失,沒看到她預期中的反應,她不滿意。

  「妳剛剛說羅宵……死了?」莫愛恩的反應來得好慢好慢,連眨眼的動作都非常慢,過了好久才擠出這幾句話。「飛雲,妳剛剛說羅宵死了?」

  「就算現在還沒死,明天也就會死!就算明天沒死,後天也一定會死!他那種男人妳以為能有什麼好下場嗎?!他早就該死了!若不是妳礙事,他早就該死了!」飛雲突地轉身吼她,甚至動手推她,莫愛恩毫無反抗力地跌坐在地,飛雲不放過她,跟著蹲下,掄拳作勢要打她,星兒與白梅快步上前阻止。

  「飛雲,別胡來!妳忘了聖主等著接收她嗎?!再怎麼說,她都會是個妃子,得罪她對妳沒有好處!」星兒握住飛雲的雙拳,不讓她揮舞,白梅則是擋在莫愛恩身前,不是為了護衛她,而是擔心她受傷,羅昊會怪罪於她們。

  飛雲一時之間無法平靜下來,星兒及白梅的安撫並未奏效。

  「我不害怕聖主處斬我!我早就想死了,我帶著她一塊去!」飛雲掙開星兒,推走白梅,雙手伸向莫愛恩細白纖纖的頸子。

  「飛雲!」

  莫愛恩看著飛雲那張好眼熟的面容,她扭曲了原先清麗可人的容顏,擰眉、咬牙、眸帶火。

  「最該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話也不會有人替你們掉眼淚!為什麼妳不帶著他去死!跟他一塊去死呀!」

  是誰曾對她說過這句話,吼得撕心裂肺、吼得柔腸寸斷,怨著的聲音、哭著的聲音、泣血著的聲音,在耳邊迴繞,她聽得好害怕!

  十指掐住咽喉,阻斷了活命氣息,即使張大嘴,也呼吸不到空氣,她的眼前浮現黑幕,令人想閉起眼,好好睡去的沈靜黑幕。

  呀……飛雲……

  這名字,越來越耳熟。

  飛雲……

  她想起來了。飛雲……曾是官家千金,她父親處心積慮想將她送給羅宵當妃子,那時飛雲到她的寢居拜見她,說是要與她姊妹相稱,希望兩人能如一家人一同伺候羅宵,她震驚無比,接連幾日鬱鬱寡歡的神情沒瞞過羅宵的眼,隔沒幾日,她只知道飛雲連同她的爹親全讓羅宵驅走,她曾追問過飛雲的下落,羅宵卻只是淡淡告訴她:那不重要。

  而今再見到飛雲,憤恨的神情、削瘦的臉龐、卑微的婢女身份,羅宵做了什麼毒辣的處置,她也大概能猜到……

  星兒眼見情況失控,操起幾桌上的擺飾花瓶,朝飛雲腦門上砸,匡鏮一聲,花瓶碎落一地,飛雲身子癱軟,失去意識地倒在莫愛恩身上。

  「星兒!妳下手太重了啦!」白梅驚恐道。

  「我、我、我……我只是想讓她冷靜下來。」

  「豈止冷靜,我看她連腦袋都破了。」白梅檢視飛雲的腦後,好大一個腫包,沒見血,看來得痛上好幾天。

  「妳還有氣息嗎?」星兒撥開莫愛恩身上的花瓶碎片,探探莫愛恩的鼻氣,幸好,還有口氣在。

  莫愛恩緊合雙眸,本能地貪婪大口喘氣,喉上還隱約感覺到指甲深陷在其中的痛楚,她聽見白梅在同她說話——

  「妳也別怪飛雲,實在是羅宵待她一家太過分,換成是我,我定會在妳的膳食裡下毒,殺了妳,為自己報仇。」

  莫愛恩不敢細問羅宵究竟對飛雲做了什麼,怕聽了,自己會羞憤得無地自容。羅宵從不善待任何人,無論男女,他都不會手下留情……

  「還有,飛雲方才是騙妳的,羅宵沒死……應該說,羅宵還沒死,還有一口氣在。」

  莫愛恩困難地張開眼,聲音破碎沙啞,「還……沒死?」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怨恨著他的百姓投擲石塊,斷氣了沒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撐不過太久。」白梅將飛雲扶起。「星兒,來幫我吧,得帶飛雲去看大夫,萬一妳力量沒拿捏好,傷了顱內就不好了。」

  「哦,好。」星兒攙著飛雲的右半邊,將她環在自己肩上。

  「再告訴妳一件事。」白梅沒停步地走,續道的聲音拋來,「羅宵是自投羅網,他為找妳而來。」

  ***

  白梅的話,一直在她的耳邊打轉。

  失去的記憶正在回籠,好的、不好的、想忘的、想當作不曾存在的,雜亂湧現上來,佔滿她的意識。

  她曾以為懦弱地逃避就能免除痛苦,所以她為了保護自己,捨棄掉所有記憶,躲進自己的心裡沈睡,以為不看不聽不回憶,就永遠不用再傷心難過。她害怕著羅宵會變回之前冷血無情的羅宵,害怕著自己又要面對羅宵殺人或羅宵被殺的恐懼……她曾經羨慕著羅宵的失憶,正是因為那股羨慕,讓她本能地以為只要忘了,就可以得到安寧與平靜。

  所以她忘了,將心中最最懸念的東西,牢牢關上,忘了自己,也忘了羅宵。

  但事實證明,她的遺忘,不代表全天下的人也跟著遺忘,還連累了羅宵。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怨恨著他的百姓投擲石塊——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不給飯不給水……任由百姓投擲石塊……

  他被吊在城門,已經一天一夜……

  莫愛恩捂著嘴,卻摀不住從指縫溢出來的嗚噎。

  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別這樣折磨他,給他一刀痛快吧……

  她不求他生,但求死得俐落。

  她會陪著他,一定會緊緊陪著,他沒飯吃沒水喝,她也不要吃不要喝了;他被吊在城門幾天幾夜,她也跟著長跪房裡不起,只要他的死訊一傳來,她也義無反顧從窗扇往大湖一躍而下。

  莫愛恩心意已決,無論星兒與白梅威脅利誘或是好說歹說,她都無動於衷。

  她不替羅宵求情,因為她知道他罪孽深重。

  她不試圖逃離,不做任何救他的努力,只是溫馴地在等待,她心平氣和,難得的心靈寧靜。

  「妳想陪他死是嗎?!」狂怒的羅昊聞訊殺來,將雙手合十面向大湖而跪的莫愛恩狠狠扯起。從白梅口中聽見她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他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大伯……愛恩能求你一件事嗎?」莫愛恩許久未進食飲水的唇瓣微微乾裂,嗓音輕淺無力,但字字清晰明白。

  「求我饒他不死嗎?!不、可、能!」羅昊咬得牙關發疼,在她開口提出要求之前就無情拒絕她。

  她淡笑,她搖首,她迎向羅昊怒紅的火眸。「不,求大伯將我與羅宵一塊吊在城門,讓我和他——」

  「住口!」

  他大喝,吼得震天價響,她卻好似聽不見,沒被他打斷話語,「一塊贖罪。羅宵的罪孽,我責無旁貸,我無法感化他,更甚至於有好多人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送命,我也是殺人者……」

  「我叫妳住口!」

  「等我和他過世之後,請將我們兩人的骸骨交給我妹妹莫水心,我允諾她拿著我與羅宵的頭顱去祭拜她亡夫及公婆。」

  羅昊幾乎想使勁搖晃她,他聽出她恢復了記憶,恢復了癡心無悔。

  「妳跟他都是蠢物嗎?!」他對莫愛恩憤怒,也對羅宵憤怒,她蠢,羅宵更蠢——那時羅宵尋她而來,他與他正面對上,兩人之間的對峙一觸即發,但當他以莫愛恩的生命安危恫嚇羅宵,那個自小到大都不曾向他低頭的男人,那個自視甚高、目空一切的男人,那個他視為終生死敵的親弟弟,竟然甘願束手就擒!

  蠢!兩個蠢人!

  莫愛恩靜默地挨著罵,完全不反駁。

  「若當年……妳嫁的人是我,妳也會這麼癡情愛我嗎?」這個問題,羅昊一直以來就好想問,他想知道,莫愛恩的忠貞,是因為對待丈夫而忠貞,抑或對待羅宵而忠貞——

  「大伯,你錯了,是因為羅宵這麼癡情愛我,我才會這麼愛他。」莫愛恩噙著婉約的笑容,回答了羅昊。

  正因為羅宵深愛她,讓她情不自禁回應他,他與她的愛情是對等,假使她嫁的夫君是羅昊而非羅宵,她不會是羅昊的唯一女人,羅昊分了多少的愛情給她,她也只會回應那麼一部分,那會是如此深刻的感情嗎?不,她知道不會是。是羅宵誘導出她所有的愛情,因為他也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毫無藏私地愛著她。

  羅昊繃著臉,驀地拉起她,她身子輕,被羅昊拖著走——

  莫愛恩被迫跟上他的腳步,羅昊怒箝住她的手腕,奔出屋舍,奔下樓階。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喘籲籲,虛弱的雙足趕不上羅昊的,然而羅昊沒有放慢速度。

  「我不相信妳和羅宵會如此專情!」

  莫愛恩隨即懂了,不是羅昊好心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因為巨大的城門出現在眼前,她聽見自己濃重而密集的呼吸聲,還有鼓噪混亂的心跳聲,不需要羅昊拖行,她自己已奔跑起來。

  就快看到了……就快要能看到他了!

  羅宵……羅宵!

  城門上,懸掛著城名的高聳位置,突兀縛著一條身影,雙腕纏著鐵鏈,支持全身重量,依羅宵的武藝,區區幾條鐵鏈是絕對無法綁住他的,他是為了她才甘願受此羞辱及折騰。

  熟悉的灰布衣染上一處處紅花,長髮在半空中瘋狂飛舞,一動也不動,就連偶爾途經城門的百姓擲起石塊砸過來,也沒換來任何反應。

  「羅宵——」

  莫愛恩低聲一叫,聲音細微地混雜在風中,距離仍好遙遠的羅宵不應該聽得見,但他動了,縛到泛成紫紅的手掌震了震,指節抽動,散發掩覆住的臉孔透過風勢拂動而露出的眼眸細細瞇著。

  「愛……恩……」

  莫愛恩想飛奔過去,羅昊卻仍擒著她。

  「大伯……」

  「妳站在這裡不要動!好好欣賞王者的殞滅吧,妳猜他還能熬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三個月?」

  莫愛恩對著羅昊下跪,「殺了他,也殺了我吧……別這樣折磨我們,求求你……」

  「妳跟羅宵說,說妳選擇成為我的妃子,妳只要開了口,我就讓人將他放下來,還能給他一口水喝,妳願不願意?」羅昊是故意的,他要看著羅宵絕望痛苦,而唯一能讓羅宵痛苦的,只有她,她的一句話,足以將羅宵千刀萬則。

  「殺了他吧。在我死之後,求你殺了他吧……」莫愛恩輕道,在她笑著說話的同時,唇角汩出鮮血,字字句句從嘴裡溢出,腥血同樣源源不絕,羅昊大驚,扣住她的下顎將她緊咬舌頭的牙關扳開——

  「愛恩!拿布塞住她的嘴!去找太醫!馬上去找太醫!」羅昊抱起她,週遭宮婢亂成一團,好幾條絹子抵住她的檀口,粉色的綢布非常快速地被血染紅,羅昊掉頭將莫愛恩抱回王城宮殿,沒人留意到縛懸在城門上的羅宵瞠著火眸,喉裡發出如獸一般的低狺。

  雙腕上的鐵鏈繃得好緊,羅宵左手五指握在右腕間鐵環,鏮的一聲清脆,徒手捏碎鐵環,他身子一傾,解了束縛的右手朝左方鐵鏈劈,鐵鏈宛如絲線般不堪一擊,他向城門墜下,腳尖只沾地一瞬間,快得令人咋舌,他追向羅昊。

  「呀——」百姓紛紛走避,羅宵所到之處便是鳥獸奔散,他們以為羅宵被綁在城上,無法反抗,是洩憤也好、是報仇也罷,所以肆無忌憚在城門下咒罵他,拿石塊擲打他,現下羅宵掙斷了鐵鏈,撲進街市裡,面目猙獰可怕,他們擔心羅宵會來復仇,一個逃得比一個更快。

  然而羅宵沒傷人的打算,就連城門守衛想來追捕他,他只僅是躍過他們頭頂,不耗費時間在他們身上。

  他迎風奔馳,如劃破天際的迅雷,比身影更快的是掌風,他一掌襲向羅昊,羅昊不查,挨了這記,肩膀火燒一般的疼痛,懷裡莫愛恩的重量一輕,他撲跌在地,回頭一看,莫愛恩已然落在羅宵懷裡。

  「愛恩……」羅宵撫摸她的臉頰,她睜開眼眸,雙唇蠕了蠕,鮮血從唇縫湧出,他將她按在自己溫暖胸口。「傻愛恩……」

  「宵……我記起來了……」她伸手,碰觸他額上頰上被石塊砸出的血口,一抹心痛浮現眼中。

  「別說話。」

  「我記起你了……」莫愛恩笑著,滿嘴都是血。「我不是故意要忘了你……是我太懦弱……以為這樣就能逃避,對不起……對不起……」

  「愛恩,聽話,別開口。」

  「先抱她進屋裡去,太醫應該等在那裡了。」羅昊捂著肩,臉色極差地對羅宵道。恩怨歸恩怨,但與莫愛恩的安危相較,暫且放一旁。

  羅宵同意羅昊的提議,以輕功抱著莫愛恩奔進不遠的宮殿中,讓太醫為她緊急救治。

  跨進殿內,太醫急忙上前,二話不說就遞來一顆圓藥丸。

  「先將這顆凝血丸放進她嘴裡,別嚥下,讓藥溶化,先緩下流血的情況,等血止了再來處理傷口。」

  莫愛恩卻搖首撇開,羅宵接過凝血丸放進自己唇間,低頭,將藥餵進她嘴裡,嘗到了濃烈的腥血味道,她拒絕不了他,只能任他以舌尖將疑血丸推進檀口中。

  終於,出血的狀況減少許多,宮婢備來溫水給她漱口,若莫愛恩不主動做,羅宵也會「幫」她做,在她看見羅宵仰頭飲盡那杯溫水,她馬上理解羅宵下一步會做什麼,她趕忙自己又斟了杯溫水,小口小口將嘴裡血腥味給漱洗掉,不要羅宵在眾目睽睽之下替她效勞。

  「不需要做這種浪費藥品的事。」在太醫要替她上藥時,莫愛恩給了太醫一個淡笑,忍著痛開口說道,「根本連方纔那顆藥丸也省下才是,反正將死之人,不用費心……」

  她邊說,邊牽住羅宵的手。

  「這一次,我不救你了……我會陪著你一塊,我們一塊上路……」

  「我是很想殺羅宵沒錯,但是我不想殺妳。」羅昊在兩人背後冷冷出聲。「倘若有方法只殺他不殺妳,我會很想試看看。」當年羅宵打爛他背部的劇痛,至今他都還牢記著,偏偏……他也記得是誰為他送藥而來,在幽暗的地牢裡,像道曙光灑落。

  羅宵要殺他,莫愛恩出手救他,羅宵是他的仇人,莫愛恩卻是他的恩人,恩與仇,源自於不同人,但又密不可分——

  現在要殺羅宵絕非難事,可是他也必須有所覺悟——莫愛恩,不會獨活!

  這個事實令他嫉恨,他嫉妒為何羅宵能夠擁有她,十惡不赦的魔皇憑哪一點得到她的愛,他的嫉妒並不是源自於他對莫愛恩的喜愛——他是喜歡莫愛恩沒錯,但不至於喜歡到無法容忍羅宵與她的濃情蜜意。他嫉妒的是——羅宵擁有他這輩子還不曾擁有的愛情!

  「不用了,大伯,不會有這方法的……請你結束魔皇罪惡的一生,還有……希望你成為一個仁民愛物的好君王,替羅宵彌補一些罪過,愛恩在這裡謝謝你了。」她被羅宵攬在懷中,無法行大禮,但她傾低著螓首,對著羅昊恭敬說道。

  羅昊胸腔瀰漫起一股憤怒,她嗓音輕軟,因舌上的傷導致有些含糊,他聽得刺耳,他想吼著問她——為什麼非要陪著羅宵不可?!陪著他幽禁!陪著他吃苦受罪!現在還一臉甘願想陪著他死!

  她的感情,真的將他弄糊塗了!

  「你呢?你也不怕死嗎?!你也沒第二句話想說?!你不想反駁她?!說你還不想死,你的野心還沒達成,你還沒將我再拉下王座呀!」羅昊轉向羅宵,他不信羅宵面對這種下場會心甘情願,他們兄弟倆打出世開始就不斷在爭鬥,爭爹寵爭娘疼,爭權爭利爭勝負,他從沒真正佔到上風,羅宵亦然,這個皇位,成為兩人拚命想證明自己勝過對方的榮耀,他曾在這皇位上,被羅宵扯下,狂妄的羅宵同樣曾從至高處墜落谷底,一次兩次三次,他與他,誰真的曾服氣,誰又真的曾低頭認輸?

  以羅宵的傲氣,以羅宵的脾氣,他不可能甘心,他應該仍在伺機而動,滿腦子仍計畫著如何再一次搶回龍座,他不可能婆婆媽媽,不可能受莫愛恩影響,不可能有對毫無野望的眸子——

  「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羅宵只施捨了羅昊一眼,就只有那麼區區一眼。

  爾後他閉眸不理睬羅昊,靠在莫愛恩肩上,在莫愛恩輕柔撫觸他長髮的手勁下,陷入寧靜無擾的睡眠,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是在羅昊的地盤上,也不在意自己現在睡去,還有沒有醒來的機會,被莫愛恩反摟在懷中,他心靈平和,無恐無懼,就算此時有人一劍刺穿他的胸口,他也不覺得有何千系。

  羅昊先是怔忡,到後來苦笑搖頭,有聲低歎溢出咽喉,他揚聲對左右士兵道:「先將羅宵與莫愛恩關回小苑,聽候發落。」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處置他的仇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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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27:55

【第九章】

  清幽小苑,籠罩在晨曦的微涼中,位處於山巔之上,薄薄雲靄如雨網,輕霧沾濕衣袖,露珠凝結著光芒,點綴著枝葉閃閃發亮。

  屋外清冷,廚房裡卻相反的暖和。

  竈裡柴火正燃著,大鍋沸騰著熱呼呼的清粥,淡淡米香瀰漫,站在竈前的人,不是莫愛恩,而是羅宵。

  她噙著笑,專注凝覷羅宵高大身影,她克制自己想上前環在他腰際,將臉頰枕靠在他背脊上的念頭。

  「真不要我幫忙?」坐在一旁當食客的滋味令她汗顏。

  「妳坐著等吃飯就好。」

  「那就……辛苦你了。」她也不堅持,靜靜等著羅宵煮食。羅宵一定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有多溫柔。

  他品試著菜餚的鹹淡,加鹽添味,一旁小爐熬著素菜羹,羹裡有豆腐、香蕈絲,另個竈鍋油炸著麵餅,餅香四溢,他將青蔥及烤得勻稱美味的肉塊切絲,待麵餅炸至金黃後撈起,尖刀在餅旁剖出一道開口,再將蔥絲與烤肉絲包入,烤肉本身的醬汁浸濡著蔥絲,餅的熱度將兩者煨得出香。

  「別煮太多,吃不完的,只有咱們夫妻倆吃,這樣就夠了。」莫愛恩不想讓他太忙碌。

  「我還準備了一道奶酪拌櫻桃。」

  奶酪拌櫻桃,瓊液酸甜足,奶酪香醇順口,蔗糖甜美誘人,再加上櫻桃特有的口感,光是聽他念出這道甜品名兒,她嘴就饞了。

  「你連這道甜品都學會了?」說出去有誰會相信,魔皇羅宵為了她下廚,為了她去學做料理,為她洗手作羹湯,簡直賢慧得能馬上嫁人做媳婦兒。

  「先吃完正餐才能吃奶酪拌櫻桃。」羅宵一眼就知道莫愛恩小腦袋瓜子在想什麼。「好了,替我端這幾盤菜過去。」

  莫愛恩如蝶翩翩飛舞而來,勤快地布菜擺筷,一張桌上,放得滿滿的,雖不是稀品珍饉,同樣引人食慾,醬荀香、豆乳香、酸菜也香,與一般百姓所吃的食物沒什麼樣,卻教莫愛恩更飢腸轆轆。

  「吃吧。」兩人坐定,開始用膳,他遞給她一個蔥絲烤肉,她還他一匙豆腐羹,彼此都給了對方微笑。

  這是兩人最後一頓飯,他與她都知道,因為羅昊派人來說了,用完早膳,他會來宣佈他們的處置。

  難得兩人仍能平靜如常,完全不因即將到來的死刑宣判而沮喪難過。

  莫愛恩甚至覺得長年來第一次感到輕鬆,肩上的擔子輕了好多,放下了恐懼,也將要放下罪惡。

  「你做的餅真好吃……我被你比下去了,你這個男人真是……」她嘴裡嚼著餅肉香,當然不是真心埋怨。

  「妳喜歡就好。就是因為妳『喜歡』,我才會學著做這些料理,看到妳吃得高興,我就覺得烹煮食物是件有趣的事。」羅宵將手裡舀涼的粥交給她,體貼她舌上的傷口仍未痊癒。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做飯時,也是這麼想的。可惜被你搶走了這個權利……不然最後這一餐,我想親手煮給你吃。」

  「別急,我還有機會吃到。」

  「機會?」她重複呢喃。活命的機會嗎?她緩緩搖頭,「我不奢望了。」

  「但是我奢望。」羅宵直言道,邊喝掉半碗清粥。

  「你……你仍不想死吧?我明白你還有許多事沒做,定會不甘心,是我過分要求了,是我想以死解脫……」她這麼說時,羅宵沒有想接話的打算,見她沒動筷,拿在手上的餅也只少少咬了幾口,他擡高她的手,催促她吃,她只得又咬一口,僵硬咀嚼著食物。

  羅宵吃完第二碗粥,一個蔥肉餅也快速解決,在這當中,莫愛恩也喝去半碗粥,大大的蔥肉餅是吃不完了,她還想留些胃來吃甜品。

  然而,羅宵似乎沒有打算拿櫻桃拌奶酪給她吃。

  「宵,你是不是忘了還有一道食物?」她提醒他,但他沒反應,仍盯著她喝掉最後一口粥還有他舀到她碗裡的素菜羹,她懂他的意思,將它們吃得乾乾淨淨。

  「妳是說櫻桃拌奶酪?」他挑眉,看來有些邪氣,尤其是他一笑,味道更曰疋明顯。

  「嗯。」

  「我說過,吃完正餐才能吃。」

  「我吃完了。」她將空碗現給他看,證明她所言不假。

  「但我還沒吃完。」

  「可是你明明比我先——」她倏地噤聲,羅宵起身離開木椅,來到她身邊,將她抱起,她驚呼一聲,身子隨著他站直的身勢而高高懸著。

  「妳吃飽了嗎?」他問,目光深濃。

  她頷首,雙頰不自覺在他的探索下泛起紅暈。

  「那麼,輪到我品嚐正餐了,是不?」

  他說的正餐,是她。

  他方纔的一語雙關,說的也是她。

  「我很正經在跟你說食物,你、你卻……不正經……」她連話都說不全了。。

  「我也很正經在跟妳說食物。」羅宵將她抱出廚房,屋外的涼意瞬間襲上,但羅宵沒讓她有太多機會發寒顫,他大步帶她回房,還沒沾到床鋪之前已經吻住她嫣紅的嘴兒。

  若是以前,她會讓心底的羞澀所束縛,彆扭地欲就還推,無法放開,但現在,這是死前的最後一場歡愉,最後一次這樣被他所擁抱,再多的惺惺作態都嫌多餘。

  捫心自問,她不渴望他嗎?

  不,她渴望得渾身緊繃,渴望得向他索討更多更多……

  她嚥下澀意,主動動手解開他的腰帶,將冰冷的柔荑探進他的胸口,撫摸他勻稱結實的肌理,他褪下她素白的衣,近乎誠懇地膜拜地親吻著她的嬌軀,衣裳沿著他的步伐而落下,在屋裡淩亂狼藉。

  雙唇相濡的聲音,她的嬌吟,他的粗狺,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還有雙雙重量陷入床榻的咿呀聲。

  死亡的饗宴,淋漓盡致,極致的交纏,快感累積,她包容著他,他侵入著她,她操控著他,他臣服著她,此時,他們拋棄所有,盡情歡愛,薄亮的汗水,有她的,也有他的,她額心的汗淚滑入眼眶,隨著她鎖眉閉目的輕顫,水珠子從眼縫滾出,像是無法承受過多瘋狂及承歡作樂,代替她失去已久的淚水,沒入鬢髮之間。

  她幾乎昏厥過去,意識彷彿飄浮在海面上,載浮載沈,只能攀附在他身上,她疲倦得不想再睜開眼,但他細細啄吻著她,誘拐她張眸,將他好饜足又好寵人的俊顏納入瞳心。

  「妳還好吧?」

  「嗯……」現在害羞已經太晚,她仍是徒勞無功拉開薄被將自己藏住,她的動作讓他發笑,方才熱情如火的小女人又縮回龜殼裡去了?

  「這樣櫻桃拌奶酪應該更好吃吧?甜品本來就該用完正餐吃才對味。」

  他到廚房將甜品端到房裡,交到她手上時,故意曖昧問她,她咬著木匙,只能很無奈地拿眼眸瞅他。

  這種話,也只有他還有膽說得理直氣壯。

  「吃完甜品,我替你梳頭,打扮體面一些……比較好。」

  如此一來,步上黃泉時,也能是意氣風發的羅宵,她心愛的羅宵。

  「好。」羅宵同樣一臉平靜,教她看不出他是否甘願受她所累。

  是她任性求死,他沒必要應允她,但是羅宵卻半個字也不提,沒有逃走的舉止,沒有拒絕的表現,陪著她,在小苑裡靜待羅昊的處決。

  莫愛恩笑著將櫻桃拌奶酪吃得乾淨,拭淨雙手,取下髮髻上的木篦,為羅宵梳理墨般長髮。他的髮向來都只讓她碰,小婢也都害怕他,誰知道會不會梳疼了他就得賠上小命一條,自然樂得輕鬆將梳頭的差事留給她做。但她喜歡為他梳發,看著自己的手指穿梭其間,為他束冠,為他理鬢。

  梳完發,讓他換上水湛色的衣裳,整束好深藍色腰帶,再將布料的小小皺折撫平。

  「你這模樣真好看。」

  「自己誇自己的丈夫,也不覺得自賣自誇嗎?」

  「自己誇自己的丈夫,有什麼不對?」她才不怕被他取笑,因為她每一次看他,都會癡癡覷他好久好久。

  「能讓愛妻滿意,是為夫的驕傲。」

  「貧嘴。」她笑呿他,抽回被他執於掌心裡的柔荑,不讓他將她的手指當筍子啃。

  「聖主駕到——」

  突來的朗聲,凝結了莫愛恩此時臉上的笑,她與他對視一眼,羅宵深黑的眸倒映著她的面容,莫愛恩安心了,這回主動牽住羅宵的手,兩人步出溫暖的房,小苑外,站著好些名列隊整齊的士兵,羅昊還不見蹤影,又等了好一會兒——莫愛恩覺得漫長得像是好幾個時辰——羅昊高大威武的身軀跨進小苑。

  「你們兩個似乎看起來很愜意。」羅昊冷聲道。兩人臉色紅潤,氣色極佳,打扮素雅整齊,怎麼看都不像是將死之人該有的模樣。

  莫愛恩但笑不語,羅宵則是不屑回他。

  士兵搬來一張雕木椅,羅昊撩袍坐下,交叠起長腿。「那麼,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是吧。」

  莫愛恩的笑容,說明一切。

  「連死都不怕了?」羅昊不怎麼爽快。

  「要殺就殺,囉唆什麼?」羅宵低哼,莫愛恩捏了捏他的厚掌。

  「是誰說要殺你們來著?」羅昊難有好臉色。

  「大伯,你……」

  「對,我沒準備殺你們——記不記得我曾跟妳說過『我不相信妳和羅宵會如此專情』?」他問著莫愛恩,但實際上沒要等她回答,他逕自沈笑,又說道:「看妳和他這副模樣,我就一肚子火,殺了你們,讓你們去當一對亡命鴛鴦嗎?!我羅昊是那種慈悲為懷的人嗎?」

  他擊掌,一名宮婢端著兩碗湯藥過來,屈膝跪下,手中托盤高舉過眉。

  「這不是鴆毒,別高興得太早。」羅昊接過另一名小宮婢奉上的香茗,啜著。

  「那……這是什麼?」莫愛恩不安問道,她的手心在發汗,濕濡了她與羅宵,她盯著藥碗,裡頭湯汁的色澤太眼熟,太眼熟了……

  「妳會不知道?我還以為妳常常用它,一眼就該認出來。不過也不怪妳認不得,它和妳使用的有些微差距。我給妳的那些,沒這麼純,這可是我千里迢迢讓人快馬加鞭去向穆無疾夫人要來的,據說……更加濃烈,也更加有效。當年她留下來的藥,純粹是她試來玩的,這回可不同了。」

  他曾得鄰國之助,才得以將羅宵囚禁起來,後來又經過好幾次與羅宵的周旋,也全靠鄰國公主的計謀幫忙,而失憶藥,正是鄰國宰相夫人送給他的。她那時見到莫愛恩斷指求情,也主張要他別殺羅宵,提出的替代方案就是讓羅宵忘卻野心,當個失憶的廢人。

  莫愛恩在聽懂的瞬間,整個人彷彿垮掉一般,她差點跌坐在地,是羅宵及時蹲下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她喃喃問著,問羅昊,也問她自己。「我們都已經願意拿命來償了,為什麼還要這樣……連求死,都不允嗎?」

  「因為我不相信世間有你們這種愛情,我要證明給你們看,就算妳愛他愛得多深刻,一樣也能將他忘得乾乾淨淨。我就不信喝下藥後,妳和他還能記起彼此。當妳和他都不記得相愛的一切,那會是怎樣的光景?妳呢?敢證明給我看嗎?」這就是羅昊對他們的處置。

  「我不——」她才開口,羅宵卻比她更快,「你要我們如何證明?」

  「你們喝下藥,我會派人將你往北邊鄰國送,而她,往南邊鄰國,自此之後,你們不許再踏進大盛王朝,我也不再問罪於你,若你們有本領恢復記憶,並且找到彼此,你們就可以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沒有人會再囚禁你們。當然,也有可能你與她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面,要是其中有一個想起了記憶,那麼就得扛著記憶,妄想著去找尋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獨中度過,也或許找著了,對方卻已另有嫁娶,這不是很有趣嗎?」羅昊惡意對羅宵佞笑。

  「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太痛苦了!我受夠這樣的折磨,我絕對不要!宵,扭斷我的頸子給我一個痛快,我們不要這樣,不要……」莫愛恩反應激動,驀地捉住羅宵的手,要他助她一臂之力。羅昊不肯放他們解脫,那就讓他們自己來!

  「愛恩,靜下來。」羅宵安撫她,她的氣息淩亂,眼神慌張,但他極有耐心。

  她逐漸平息,嘴裡還是低語著,「我不要這樣……」

  「我倒覺得還不錯。」羅宵的回答令莫愛恩驚愕地瞠眸覷他。

  他揚笑,將唇貼在她耳邊,「死,下了黃泉,誰還記得誰?孟婆湯飲下,同樣是遺忘,但是愛恩,妳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可能不會有下輩子,我這種人,能不能超生還要我說謊來欺騙妳嗎?說不定,我得在哪個刀山油鍋裡徘徊幾千幾百年。妳和我不同呀,妳善良,妳心軟,妳是個好女人,不會和我一塊受苦,那麼這一世或許就是我與妳唯一相遇的機會,愛恩,妳沒過問我怕不怕死,我可以告訴妳,我不怕,從沒怕過,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後,不會再有重逢的機會,我真的會怕。愛恩,我沒有來生了……」

  「嗚……」她哽了聲,他的話扎進了她的心窩,好疼。

  「就算是為我,好嗎?愛恩,好嗎?」

  「我怕找不到你,我怕忘記你……」她伏在他肩上,身子止不住抖顫,她在哭,沒有淚水的哭泣,同樣痛徹心扉。

  「我會去找妳,我一定去找妳,妳等我,我會找到妳的,我發誓我會。」他低低在她耳畔吐露著誓一言,又輕又柔又堅定。

  「找不到怎麼辦……」

  「不會找不到,不會的。」

  她只能伏在他肩上,抽泣乾號著,他拍撫她的背脊,良久之後,她止住了哭顫,在他肩窩點頭。「好,我等你。」

  「乖女孩。」羅宵低吻她的額際。

  「將藥送上。」羅昊不想再多看他們摟摟抱抱。

  送藥的宮婢領命向前,兩碗藥遞到莫愛恩及羅宵面前,羅宵伸手接過,一碗給她,一碗端在自己手上,他放柔了眸光,「愛恩,此情此景像不像我們洞房花燭夜在喝合巹酒?」

  她被他引出哧笑,擔憂的小臉上綻開一朵小小的笑花,她用力頷首,「像,好像……」就是從飲下第一口合巹酒開始,他成為她的夫君,一生一世的良人,教她放下全數的情意,獨獨眷愛著的丈夫。

  他牽著她,手叠挽著手,面容靠得恁近。

  「敬妳,我的愛恩。」

  「敬你,我的羅宵。」

  兩人同時噙笑,亦同時飲下碗裡苦澀的湯汁,飲得乾乾淨淨,半滴不剩,他拿掉她手中空碗,隨手一拋,任其破碎,他雙掌捧住她的螓首,深深地、蠻橫地、眷戀地吻她。

  藥苦,那滋味在兩人口中存在,但又消失得太快,剩下的,只有兩人分享的甘味。

  莫愛恩開始覺得暈眩,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是羅宵吮走她肺葉裡活命氣息,她癱靠在他身上,原先雙手仍能絞握住他臂膀衣袖,到後來也失去力量,軟軟垂在自己腿側,思緒像被人拉扯著,不斷往後退,退到她自己無法控制的黑幕間,她看見羅宵在對她笑著,那笑容,真讓人安心,她在他懷中,一點也不記得要害怕,耳畔所有聲音逐步遠去,她帶著羅宵給予的淺笑,緩緩睡入了黑甜的迷霧之中——

  莫愛恩,失去意識。

  「你的抗藥性果然比她來得強。」羅昊從雕木椅上起身,走近羅宵,「那正好,你還有時間能聽聽我另一個打算——嘿,我醜話說在前,我知道你有本領逼出剛喝下的那杯藥,但別忘了,愛恩可沒有。你當然可以一滴不剩將藥給逼個精光,那麼我給你們的承諾當然也就不算數,我只消一聲令下,你和愛恩的性命立刻化為烏有……你現在是準備逼藥呢,還是準備聽我說另一個打算?」

  「另一個打算?是指——殺了我,再將失去記憶的愛恩佔為己有?」羅宵冷睨他——卻只是冷睨,雙手圈抱在莫愛恩肩上,沒有半分逼藥的舉動。

  羅昊一點也不意外,他清楚羅宵不怕死,但絕對不會不怕莫愛恩死。

  「我們在耍陰鬥狠這點上,真是名副其實的親兄弟。」英雄所見略同。

  「那麼,我會在藥效發作之前手刃你!」羅宵眸裡閃過血腥。

  在他出手之前,羅昊立即舉臂擋在自己面前。

  「慢著!我話還沒說齊——」

  來不及,他挨了羅宵狠狠一掌,跌飛出去。所幸羅宵懷裡抱著莫愛恩,減輕了力道,否則羅昊不死也殘。

  「咳咳咳……咳咳……退下退下!」羅昊制止正要上前擒人的士兵們,要他們別輕舉妄動。

  拉開襟口,胸前的掌印火紅得很,嘖嘖嘖……

  「你就是這性子讓人討厭,難怪我從小到大就是和你不對盤!真不知道愛恩是喜歡你哪一點!聽人說完話是會怎樣?!我只說了另一個打算,可沒說要用它!」

  「那怪你自己說得太慢。」羅宵一點也不覺得打他有啥好內疚的。

  「我還是很想殺你,非常的想,你這根眼中釘,左看右看就是順不了我的眼,殺了你,我才會真正的高枕無憂,不用擔心你會不會捲土重來,換成你是我,你也同樣對我不會手下留情,不是嗎?」

  是。換成他羅宵,絕對也是以這種方式永除後患,不會跟他客氣。

  他們兩人在彼此手中沒有斷送性命,全是莫愛恩求來的。

  她救過羅昊,也救過羅宵。

  「但是,我既然答應了愛恩,就不會食言,你放心吧,我不會趁人之危。你昏過去吧,不用強撐——」他原本只是想嚇嚇羅宵,逞了口舌之快卻倒楣挨了重重一掌,痛到爆,八成內傷。

  羅昊才說完,羅宵倏地倒地。

  看來是他方才擊出那一掌,加快了藥效流竄的速度,再加上氣急攻心,沸騰的怒火成為推手,讓羅宵只能憑著意志力強撐,所以聽完羅昊的保證,他瞬間被藥性所掌控。

  羅昊逕自低語嘀咕,最後這番話自然羅宵沒能聽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條筋接錯了,竟然會心軟,呿!」

  竟然……覺得感動了。

  去他的感動了!

  他明明嫉妒得要死!

  嫉妒這兩個傻子,能全心全意只愛彼此——

  他的後宮滿滿三千,有美人有俊男,偏偏沒有一個這麼愛他……是因為他也沒同樣付出真心,所以才沒能得到回應嗎?正如莫愛恩說過的,是羅宵先深深愛著她,她才會掏心償還,而他羅昊,這輩子還不曾像羅宵那麼蠢笨地獨愛一人……

  他真嫉妒呀……

  所以,才會難得善心大發,不殺了莫愛恩及羅宵,願意再給他們一次機會——雖然這個機會帶著惡意——他想讓他們證明給他看,世界上,這種愛情是會受到上天眷顧,是會有奇跡發生的。

  「什麼時候,我才能遇見那個讓我也獨獨只想愛著她的人……」

  他也想像羅宵一樣,愛著一個人,寵著一個人,心裡滿滿的,只有那一個人——

  「聖主,友邦伏鋼將軍領著一隊兵馬到達關隘。」有名小將軍從小苑外奔來,沒頭沒腦報告了這件不要緊的事。

  「伏鋼來就來,與我何千?他說不定只是要去巡巡邊境的軍伍罷了。」現在的要事是盡快將莫愛恩與羅宵送往南北——

  「但是伏鋼將軍派人送來信件。」小將軍雙手奉上書信。

  「伏鋼識字嗎?」羅昊嗤笑,撕開封口,短信只消一眼掃過就簡單明瞭,「唔?李鳴鳳也跟著伏鋼來?還想邀我吃酒?奶娃娃一個,斷奶了沒還不知道,膽敢說要喝酒?」

  友邦小皇帝李鳴鳳,當年甫見也不過才五歲,現在了不起七、八歲,他曾惡意想用冷臉嚇哭李鳴鳳,但完全失敗,他還想等李鳴鳳長大一些,就領兵去攻打他的國家,將領土範圍再擴大幾倍。

  初生之犢,不知老虎的可怕,蠢。

  好吧,反正處理完羅宵,他的人生也會無趣許多,陪臭小鬼玩玩家家酒遊戲又何妨,哼。

  「按照我的安排,替羅宵和莫愛恩戴上刻有他們名字的項鏈,然後兩批人馬將他們分別往南方及北方送,能多遠就多遠,要是他們真是緣分這麼深,就讓我看看吧,若他們最後還是注定在一起,我也無話可說了。」交代完正事,羅昊揉掉手中信紙,轉向送信的小將軍,「你去回了李鳴鳳,明天,我做東,辦桌酒席請他,叫他包好尿巾準時赴約!」

  羅昊狂妄朗笑,哈哈哈哈的笑聲在小苑響起,久久不散。

  只是,羅昊還不知道,明天在他做東的酒席上,他將遇見那個讓他死心塌地的人,那個讓他獨獨只想愛著她的人——

  不,不是「她」,而是「他」。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 09:28:26

【第十章】

  兩年後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早。

  東風吹落片片雪似的花瓣,墜入池面,激起圈圈漣漪,桃樹隨風款擺著纖細腰肢,杏樹像個被呵癢而顫笑的美姑娘,毫不遜色。

  桃樹下好些個婢女正承接著花瓣,準備收集釀製桃花酒,大夥都忙碌著,偏偏有個人偷懶例外,但眾人見怪不怪,也不多加苛責,畢竟,她是個傻子。

  漂亮的大眼眺望湛藍蒼穹,輕便束綁的長髮在腦後微微讓清風拂動,清秀的小臉上有著恬靜,她坐在離眾人有段距離的石凳上發呆,素淨的衣裙接住了好幾片落花瓣,她不理人、不說話、不動、不笑,一坐就是半個時辰。

  說她傻子,也不盡然,她的眸子沒有癡傻的茫然,當初老爺夫人在府外撿到她,她記不得任何事,問她什麼都只是搖頭,她頸子上掛著的項鏈刻著「莫愛恩」三字,問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晃晃螓首,表情比他們都更迷惑,所以大家乾脆傻妞傻妞地喚她了。

  一個不知姓名,不知年歲,不知底細的傻妞。

  真是可惜了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孩。

  幸好她乖巧聽話,在府裡還頗得人憐,大夥對她很是寬容,將她當成小孩在對待,不會因為她不懂得反抗或推托工作而欺負她——當然,對於她偶爾的失神發呆也能睜隻眼閉只眼。他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偷懶,只是思緒不小心飄得好遠好遠,遠到她自己也捉不回來。

  「傻妞!傻妞呀!別在太陽下曬太久,當心又曬傷了!」大聲嚷嚷的是婢女群中最年長的盧姊,她待傻妞最好,最照顧她,像個母親一般,傻妞忘了用膳,是她端著飯菜,一口一口餵她吃下;傻妞不知自己發著高燒仍蹲在井邊洗衣,也是她第一個察覺,趕緊帶她去看大夫。

  會多此一舉地叮嚀她,是因為她曾經在日正當中的太陽底下傻坐,曬了好幾個時辰,曬到臉蛋嚴重發紅脫皮,足足疼了好幾天。

  她似乎沒聽見,專注看著天際那朵白雲變化。

  盧姊拍淨手,正準備上前去將她帶回樹蔭底下,有道身影搶先一步,高大的陰影為她擋下太陽。

  天……黑了嗎?

  她困惑地發覺自己被籠罩住,動作有些遲疑地左看右瞧,再緩緩仰頭,在一片藍天之中看到了有張臉孔正俯身凝覷她,她對上那雙黑眸,像墨石一般的黑眸。

  「妳曬太久的太陽了。」來人開口,聲音既低且沈。

  「難怪頭暈……」原來不是她被他的眸子給吸進去的暈眩,而是被曬的……

  「我泡蜂蜜菊花茶給妳消暑,跟我來。」他率先先走,她怔坐在原地。

  那個男人……她認識嗎?

  是張生面孔呀……

  但是,他沒讓她覺得陌生而害怕,她不是貪嘴想喝什麼蜂蜜菊花茶,而是他……看起來就是擔心她的模樣。

  她沒有怔忡太久,站起身子,拂掉身上的花瓣,小步伐挪著蓮足,像個追著爹娘的小娃兒跟上他。

  「那男人是誰呀……」盧姊看見傻妞蠢柔地跟著人走,趕忙問向左右,若那男人來歷不明,得快些將傻妞給帶回來才是呀!

  「盧姊,那是新來的廚子,李大叔對他的廚藝讚不絕口哩,放心吧,不是壞人的,妳瞧,傻妞對陌生人可從沒這麼信任,別看她傻呼呼,她很會看人吶。」不然哪有他們這麼多人關心她照顧她。

  「那是傻人有傻福,全都遇見好人。」

  「所以囉,妳可以安心啦。」傻人有傻福嘛。

  盧姊仍是不怎麼放心,頻頻往兩人走去的方向看,遠遠瞧見廚房裡還有不少熟面孔,至少那男人不敢明目張膽欺負傻妞,她才稍稍放鬆戒心。

  不一會兒,傻妞高高興興捧著好幾個碗回來,身後男人則是提著大茶壺跟上。

  傻妞招手要大家過來,眾人也立刻會意,紛紛放下手邊工作。

  她盛了一碗又一碗的茶水,依照眾人的年齡為順序,陸續遞上。

  「好香,是菊花茶?」頭一個端到茶水的人,便是盧姊。

  「嗯,菊花茶,好香,好好喝,甜甜的,是蜂蜜。」她笑得比蜂蜜更甜。

  「傻妞最愛吃甜了。」盧姊取笑她,她回了更靦腆的淺笑。

  「他泡的,是他泡的。」她沒忘要跟眾人介紹功臣是誰。

  「小子,怎麼稱呼呀?」金丫頭對於不熟絡的男人閒聊般地詢問起來。

  「羅宵。」回答的人是傻妞。

  「進府裡多久啦?」

  「兩天。」仍是傻妞。

  「今年多大歲數啦?」

  「三十好幾了。」還是傻妞。

  「娶妻沒?」

  「還沒。」又是傻妞。

  「傻妞,問他又不問妳,再說,妳怎麼都知道呢?都先探問過了啦?」元丫頭忍不住調侃。

  「他跟我說的,我沒問。」傻妞直搖頭。他帶她去喝碗冰涼的蜂蜜菊花茶時,主動對她說的。他看起來很沈默,現在面對眾人提問也一副不怎麼想應答的樣子,但剛剛他完全不一樣哦,他端茶給她時,傾低著高出她許多的身子,放輕著嗓在同她說話,唇畔掛著讓人想回應的淡笑,眸子深邃,直勾勾瞅著她,一點也不惜字如金。

  「你看來不像本地人,打哪兒來的?」盧姊看他的眼神多了探索,她見人見多了,不覺得這個男人單純。

  「嘿,傻妞,這個問題妳就答不出來了吧。」元丫頭好笑地看著傻妞犯饅。

  「大……大盛王朝?」傻妞捕捉到腦子裡閃過的名詞兒,本該是生疏的字眼,為什麼念在嘴裡,卻像念過無數回,如同方纔他對她說他是羅宵時,也是這種感覺。

  「是有點像大盛王朝那邊的人。」輪廓外型都偏向粗獷,典型的大盛王朝男人長相。「不過傻妞,妳也知道大盛王朝呀?」

  「大盛王朝是什麼?」她一頭霧水反問。

  「不知道大盛王朝還能猜出來?也是他跟妳說的呀?」金丫頭才不相信眼前緘默的男人會主動說這麼多話,像現在,他可是半個字都還沒吭過。

  「妳額上的汗要擦乾,否則會受寒的。」他終於開了金口,只對傻妞說話。

  「喔……」她很聽話,從懷裡摸出絹子,乖乖將額際抹了一回,才要收回手,他卻接過絹子,不像她胡亂含糊,認真仔細地將每顆汗珠子拭得乾乾淨淨,還為她將幾絲不安分的髮撩回耳後,那態度儼然就像一對愛侶。

  爾後,眾人想再從羅宵口中追問出什麼也不可能,他幾乎不與任何人交談,全盤心思只在她身上,其餘人在他眼中都不曾存在似的。

  「那個叫羅宵的男人,妳離他遠一點,他不合適妳,知道嗎?」當夜,盧姊將傻妞拉到一旁,再三耳提面命。下午與羅宵的短暫相處,盧姊很難對他有好評價,他像潭深池,教人探不著底,而傻妞清澈如水,一目瞭然,兩人有如天壤之別,不合適。

  「可是他好好。」

  「傻妞,男人對女人有企圖時,哪可能不好,但是盧姊會看人,他不簡單,妳會被他吃死死的,他看起來又心狠手辣,面相也不像有情有義之人,盧姊怕妳受委屈,妳聽盧姊的,別和他走太近,明白不?」

  「……」她不明白,但又不知怎麼向盧姊解釋心裡那股對羅宵的信賴感,她支吾,最後還是只能在盧姊強硬的目光下點點頭。

  所以,她開始避著羅宵,雖然心裡痛痛的,心底也有道聲音在抗拒……

  但無論她如何閃躲,羅宵都能輕易找到她。

  這日,她與他在通往後院的廊下遇到,羅宵如山佇在她前頭,她少少挪移半寸,想用這方法與他錯身而過,她完全不敢看他,因為看了,想和他待在一塊的感覺便排山倒海襲來。

  她才動步伐,羅宵比她更快,兩人就這麼撞在一塊,羅宵自然是故意擋在她面前,她則是始終壓低螓首,才會撞進他懷裡。

  「妳在閃躲我?」

  「沒、沒有。」她絞著衣袖及手指,想偷瞟他又不敢瞟。

  「說謊時這副心虛模樣還是沒變。」羅宵不怒反笑,望著她時的眸子很是溫柔,他微傾著身,與她平視,「為何躲我?」

  「我也不想呀,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她咕噥,口氣困惑,像在怪著自己為什麼非得要違背心意躲他。

  「妳如果不想躲著我,就不要躲。我做了乳餅,剛起鍋,還熱著,要不要吃?」

  「乳餅……是什麼?」

  「牛乳和著麵粉烘出來的餅,很香。」

  「我要。」

  「要就跟來吧。」他遞上大掌,笑容帶著蠱惑,她幾乎是立刻握住他,那是出自本能。

  糟、糟糕了,被盧姊看到,一定會要數落她好久好久吶……

  她貝齒陷在軟呼呼香噴噴的乳餅裡,一臉懊惱地想。

  這已經是第二塊乳餅,配上一杯和著蜂蜜的甜茶。

  「不好吃嗎?」

  「好吃呀。」

  「妳這實在不是一張好吃的臉。」太打擊廚子的信心了。

  「盧姊會罵我……」

  「罵妳跟我走得近?」他替她將嘴邊的餅屑撥掉。

  「嗯……」

  「妳呢?妳討厭跟我走得近?」

  她馬上搖頭再搖頭,將她的不甘不願完全表現在動作上。

  「我……跟你在一起時,特別覺得高興,這裡都會噗通噗通跳得好急,然後這裡好熱好熱,怪怪的,但我不討厭這種感覺……」她先是按按自己的胸口,又摸摸現在正漲紅的雙頰。「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你,嘴裡念著你的名字,好熟悉。羅宵……羅宵……好像不是頭一次叫過……」

  他神情複雜,聽著她說,眸光深邃癡迷,捨不得離開她。

  「盧姊說你可能會欺負我,可是我覺得你不會,你一定不會,你……不會的。」為什麼不會,她說不上來,憑什麼認為他不會,她也無法解釋,卻又好篤定。

  「我當然不會欺負妳。」他帶著笑意,長指撫摸她變得有些圓潤健康的粉頰。她這模樣真好看,以前就老覺得她太瘦,像不長肉似的,現在最剛好。「……我怎麼捨得?」

  他的話,讓她臉上的紅暈加濃許多,他撫著那方紅艷,必須用最大定力來克制自己將唇印上去的衝動。

  「傻妞!」盧姊一進廚房,就看到兩人四目膠著的曖昧,心中大叫不妙,趕忙輕喝,並上前要格開他們。

  她頭一個反應是擋在羅宵身前,結結巴巴想攬下所有的責罵,「是、是我來找他的……是我貪吃,吵著要他做東西給我吃,是我,都是我,跟他沒有關係……」

  她在保護他,怕他跟著她被盧姊教訓,也怕盧姊對他更討厭,更沒有好印象。

  小小的身軀根本無法將他完全擋住,她努力張開雙臂,以母雞護小雞……嗯,大雞之姿,不讓他挨罵。

  羅宵想笑,又止不住溫柔凝覷她的目光,盧姊迅速捕捉到羅宵那一瞬間的神情,突然有個念頭閃進腦海裡,雖然覺得自己異想天開,但這念頭正可以解釋待人難有和善面容的羅宵,何以獨對傻妞輕聲細語。

  「盧姊又不會罵他,妳擋這麼快做什麼?再說,也應該是妳往他身後躲才是呀,傻丫頭。」盧姊瞧她一古腦的傻勁,又好氣又好笑。「妳去替盧姊將外頭曬著的菜千收進來,好像快下雨了。」

  「被雨淋濕的菜乾會壞掉。」她輕呀了聲。

  「對,所以還不快去。」很顯然的,盧姊要將她支開。

  「好。」她聽話起身,正要出去,像想到了什麼,又折回來,「盧姊,是我纏著他的,真的,不要罵他,好不好?」

  欲蓋彌彰的多此一舉,但傻妞自然是不明白自己露著餡。

  「好好好,盧姊發誓,絕不罵他。」盧姊高舉右手立誓,而且——她也不認為羅宵是個能讓她罵的男人。只有傻妞一個人沒察覺,羅宵看人時神態有多高傲,根本不容人指點或教訓,他有一張看起來隨時隨地都會揮拳揍人的狠容貌。

  得到盧姊再三保證,她才放下心,趕著去將菜千收回來。

  廚房裡剩下羅宵與盧姊,傻妞才剛踏出門檻,羅宵就轉過身去不理睬盧姊擺明當她下存在,一雙寬大的手捏著精巧可愛的豆沙小兔——不用問也知道,豆沙小兔是為傻妞捏的,包子外型可愛,最能討好姑娘家,內餡又包著傻妞喜歡的甜豆沙——怎麼看怎麼突兀,怎麼看怎麼不搭。

  「你以前就認識傻妞了,對吧?」盧姊開門見山就問,也不意外羅宵不應她,反正廚房就這麼一丁點大,他定有聽見她的問話,所以她逕自續道:「你是她失去的那一段記憶嗎?」

  羅宵有了反應,淡淡瞟她,沒否認。

  「我果然沒猜錯,因為你的態度不像是一個甫迷戀上傻妞的小夥子,反倒像是久違的戀人……你是傻妞的愛人?」

  「我是她丈夫。」

  「你與她成親了?」看不出傻妞年紀輕輕,竟已有一個夫君,呀……或許是她們先入為主,將傻妞那張娃娃臉當成了荳蔻年華的小姑娘,畢竟傻妞忘了她自己的一切,自然包括了年紀。

  「嗯。」他淡應。

  「那麼你為什麼不跟她說?為什麼裝做和她不熟稔?又為什麼傻妞失去記憶,而你過了兩年才來尋她?」盧姊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

  「這是我與她的事。」更清楚一些的語意是:與妳不相干,我沒必要回答妳。

  「傻妞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拿她當女兒看待,不容人欺負她!」盧姊說得一豪氣干雲。

  羅宵這回不像方纔那麼無禮地以眼角看她,而是面向她,深眸與盧姊相視。

  「我謝謝妳這兩年對她的照顧,看得出來她很受疼愛。」

  完全沒料到會被羅宵如此誠心道謝,盧姊一時呆了,好半晌才回神,「呃,不客氣……不過與其道謝,不如回答我的疑惑來得實際。」

  「我過了兩年才來尋她,是因為我也喪失了記憶,直至一年半前才恢復。至於不認她,是因為……我在考慮之前的那段記憶,對於現在的她,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我做不了決定,若她一輩子都記不起過往,我也不準備告訴她,但是我仍然會成為她的夫君,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如果……她想起了我,那就另當別論……」

  羅宵恢復了記憶,就在一年半之前。

  如同羅昊所言,當其中一方想起了記憶,就得扛著記憶,妄想著去找尋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獨中度過,這折磨,他是嘗到了。

  他發了瘋似的尋覓她,毫無頭緒在茫茫人海中,尋她。

  那真是恐怖的回憶,他遍尋不著她,幾乎就要被焦躁給逼瘋,他擔心她,不知她在何處,過著怎樣的日子,有沒有遇到好心人收留她,還是讓人給欺負,或者現在正在某個地方難過害怕……思及此,他沒有一夜能好好合眼休息,從回復記憶之日開始,他就不曾真正睡過。

  他往南方走,沿途的每戶人家都有他拜訪過的痕跡——

  「我在尋找一個漂亮清秀但斷了雙手尾指的失憶姑娘,她是我妻子,她身上有條木項鏈,刻著三個字『莫愛恩』,請問有人見過嗎?」

  他這麼問著,當對方搖頭時,失望感瞬間變得巨大,狠狠往他胸口重擊。

  「我在尋找一個失憶姑娘,只有八根指頭,長得白淨美麗,有人見過嗎?」

  他不曾放棄,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否則他怎能釋懷,怎能安心?

  幸好,他找到了她,在南鄰國最偏北方的一個城鎮裡,得到了她的消息,一個斷指的失憶姑娘,是孫府的傻婢女,兩年前在府前讓孫老爺及孫夫人撿著,就這麼留在府裡,他們喚她「傻妞」。

  他的愛恩。

  「你和她的過去……不幸福美滿?」盧姊猜測地問,思及傻妞的斷指及失憶,不得不如此揣度。

  他沈默,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娶了摯愛的女人,而她也同樣愛著他,他們應該要幸福的,又為何她為他流盡了眼淚,更為他斬斷手指?這是他當初娶她所要給她的幸福嗎?不……他明明是想珍惜她,卻做著反其道而行之事。

  他曾經擁有天下,卻沒嘗到狂喜的滋味,看著眾人在他面前跪下,他滿足了嗎?沒有,野心如饕餮,越餵養越壯大,到最後甚至要反噬掉他……回憶起過往片刻,最清晰的畫面竟只剩每夜他與她獨處時心靈的完全平靜及安逸。

  他頓悟了,他要的是什麼,當初蒙蔽了雙眼導致無法辨明,現在纏在眼前的黑幕掀去,一切都明瞭起來,他要的……

  「盧姊,我把菜乾都收好了!」她喘籲籲奔回來,一瞧就知道她急乎乎在趕些什麼。「妳……沒罵他吧?」

  「沒。」

  「那就好。」她憨笑,這才放心用力喘氣,呼呼聲清楚可聞。她一轉頭,就看見羅宵捏在手裡的兔形小包子,「唔,是兔子耶!」

  「是豆沙包子,我蒸幾個讓妳吃。」

  「嗯!」她對著他咧開大大的笑靨,清靈水燦的晶眸裡,填著他的身影,他在她眸心,佔有一席之地。

  他要的,只是如此簡單。

  其餘的至高權力之於他,竟然輕如鴻毛,從他的心裡完全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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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28:43

【尾聲】

  那是某一天的清晨,她張開雙眼的同時,身子彈坐起來。

  連鞋子都沒來得及套上,裸著足,她飛奔出去。

  她左右張望,一會兒奔向後園,一會兒奔進廚房,像在找尋什麼,撲下空,卻不失落,繼續跑著,偶爾遇見好些名婢女姊姊,她們被她難得的慌亂給駭著,紛紛想追問她為何驚慌失措,然而嘴巴才剛張著,話都還沒能吐露半個,她又躂躂躂地迅速消失在轉角,留下一臉茫然的婢女姊姊們。

  她按著胸口,心臟躁動,咚咚地撞擊,小嘴微開,吐納著急喘。

  一身單薄的潔白襯衣,淩亂飛揚的長髮,忙碌地在府邸前後穿梭。

  「傻妞,妳在慌什麼?」盧姊的嚷聲只能追著她背後跑,那丫頭頭也不回,像只蠻牛直直往前衝,一點也不像她平時給人的恬靜感覺。

  她終於停下,高高站在二樓書室外,俯瞰著正在采玉蘭花的他。

  他昨天才告訴過她,他要做一道「玉蘭片」給她嘗鮮,據說是將新鮮的玉蘭花摘下,浸在雞子麵糊裡,可以加雞湯做成鹹的,也可加糖做成甜的,再放進油鍋裡炸個香酥清脆。

  這個男人,寵她寵上了天。

  「羅宵!」她大聲呼喚著他,他仰高首,瞧見是她,神情很自然浮現笑意,正要啟唇朝她道早安,她的下一句話怔住了他——

  「我記起你了。」

  羅宵愣著不動,黑眸眨也不眨,好似害怕眼前的她及耳邊的那句話仍是在夢裡。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她露出一個像在哭泣的笑容。

  回憶像是掙脫網子的魚,不受束縛,擺動著魚鰭,迅速竄逃出來。

  她不清楚自己為何想起,只知道一覺醒來,腦子裡好清晰,清晰到像是連接起那天在小苑裡,她飲下藥汁,枕在羅宵胸口的所有記憶。

  是藥效過了,或是深植的記憶穿透了屏障,她不想去深思,那也不重要。

  「妳待在那裡不要動!」羅宵沒時間再發呆,他看見她雙手攀在樓柵邊,身子傾出好大半,幾乎就像要翻越過來,他提氣大喝,摔下手邊竹籃,蹬足飛躍,眨眼瞬間,她落在他的懷抱裡。

  「宵……」她主動親吻他,在撫慰他,她好想念他,好想念他……

  羅宵眼眶灼熱,這一瞬間他幾乎想摟著她號啕大哭,原來自己是如此依賴著她,他尋找她,是擔憂她的安危沒錯,然而又不何嘗不是為了自己?失去她,他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寬敞無際的天空飄流,誰能拯救他,又有誰能驅散這股可怕的寂寞?自始至終都只有她,即使全天下人都捨棄他,獨獨她,不離不棄。

  「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羅宵只是搖頭。

  不辛苦,能找到她,什麼辛苦他都不記得了!

  而且他很慶幸是他先恢復了記憶,否則角色互換,癡傻如她,定是迢迢尋他,吃的苦頭怕是會比他更多更多,萬一遇上了還沒憶起往事的「羅宵」,不知又會如何傷她了。

  「愛恩……」他很不爭氣地哽著聲,使得喃念起她名字時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謝謝你來找我。」她雙手圈在他頸後,此時該是喜極而泣的時候,她同樣沒有淚水,但無妨,眼淚在這裡是多餘的。

  「不要跟我說謝謝,都是我讓妳這麼辛苦,妳應該要怨我……」

  「我怎麼會怨一個從完全不會煮食到願意去學數百種菜餚甜品的好男人?而這個男人為了我,就在不久的剛才還正在摘玉蘭花,等會兒還要炸玉蘭片給我吃呢。」若不是有心,沒有一個男人會做得到,況且是像他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不認為那是理所當然之事,他為她費心,她看到了,感受到了,也深深記在心。

  「愛恩,妳太寬待我了……」比起他之前做過的事,現在這些根本微不足道,偏偏她輕易原諒那個他,而將微不足道的行徑無限制地放大。

  「我才想說是你太寵我了。」她在他耳畔笑著輕語。

  他收緊交疊在她身後的大掌,將她抱得牢牢的。

  「愛恩……我何其有幸能擁有妳?像我這樣的人,理該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而妳,當眾人避我如蛇蠍、恨我恨得想啃我的骨、吃我的肉,只有妳還願意擁抱我,救贖我——」

  「我一點也不偉大,我不過是單純愛著我的丈夫,因為他比我愛他更愛我,他的眼裡只容得下我一人,他將我捧在手心,所以就算他會下地獄,我也甘願跟隨他,絕不會放他一個人孤單。」

  莫愛恩從他懷裡退開,並不是要離開他,而是改以雙手分別握住他的,指縫貼著指縫,四指扣著五指。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說來容易做來難,我們兩個,還有好長的日子要學習、要珍惜,雖然十指交握注定缺了兩指,可是我會握得好牢,不會鬆開。你呢?也願意握住這雙手,不放開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雙手卻反握住她,力道比她更堅定,她的手包覆不住他的,但他不同,他的手掌厚實巨大且溫暖,將她握在手裡,藏在心底。

  他低首,將唇貼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也細吻著她纖細但這些年辛勤勞動而微微粗糙的指節,也吻著尾指永恆的傷痕。

  「不放開,一輩子都不放開,妳也別放開我……」他閉起眸,輕吐央求,卑微、臣服、擔憂、害怕。與失去天下相較,失去她,他真的恐懼。

  莫愛恩捧著他的臉龐,當他睜開眼,看見她柔然的眸光像酒般迷醉人,也在她的眼底,看見了她從不吝嗇給予他的愛意及回答。

  他輕笑,偎近她,讓她展臂將他抱住,將他浮沈難安的心捧在掌間,並且全心全意地呵疼著他。

  他與她,將以一對最平凡的夫妻重生,在汲汲營營的人群中,過著與尋常人一般的淡然生活。或許,沒有榮華加身、沒有人屈膝叩首、沒有大權在握,卻也同樣的,不再有鬥爭、不再有血腥,他得到了那時永遠無法體會的小小幸福……

  現在,他只想為她炸一盤玉蘭片,餵他心愛的妻子品嚐那裹著糖面的花瓣,她一定會喜歡又香又甜的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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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 09:32:26

【番外.親愛的臭小鬼】

  羅昊右擁著美人,左抱著清秀孌童,美人執酒,餵入他口中,孌童剝著葡萄,也爭著餵他,他唇畔掛笑,來者不拒,享受著他們討好似的服侍。

  討好,沒錯,他們當然得討好他,他是王者,整個大盛王朝都屬於他,像身旁沈魚落雁的精緻美人兒、眉目靈秀的漂亮男孩子,他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等著他寵幸的人,數之不盡,他們必須使出渾身解數來討他歡心,而他,有權決定他們的地位,越得他喜愛,自然身份越高,得到的尊敬也越多,只要他一拂袖,他們便由天際墜入地獄,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瘤。

  但是,懷裡抱著兩個,身後還站著一整排,他還是覺得空虛。

  「如果哪一天我又被羅宵拉下來,過著流亡的日子,妳會願意陪著我一塊逃命,共度有一餐沒一餐,甚至隨時隨地會讓人抹脖子的危險?」羅昊問向懷裡的美人兒。她千嬌百媚,身子纖勻迷人,目前最受他疼愛。

  「聖主怎麼說這種不吉祥的話?巨妾相信聖主鴻福齊天,決計不會有這麼一日的。」

  她自以為回得婉轉,不將話給說死,殊不知聽在羅昊耳裡很是不痛快。

  他要聽的,不是這種拐彎抹角的渾話。

  她信他鴻福齊天,不會有那麼一日,但要是真有那麼一日呢?她卻沒給個答案,看來等到了那麼一日,她會拍拍屁股走人,偎到別人懷裡去,以求自保。

  「你呢?」他改問懷中另一人,他是名男孩,名喚秋意,莫約十四歲,骨架纖細,有女人的媚,更有男人的英氣,很特殊。

  「秋意願意。」

  羅昊挑眉,興致大增,眉宇染喜。「喔?為什麼願意?」

  「即使聖主流亡,秋意相信聖主定有復興之日,再從叛徒手中將皇位搶回來。」

  「萬一搶不回來呢?」

  「這……」這了很久,沒有下文。

  「你們兩個都下去。」羅昊收回攬在他們肩上的大掌,撐在龍座扶手,不再碰觸他們。

  「聖主——」

  「下去!」非得逼他翻臉就是了?!

  美人兒及俊秀男孩不敢逗留,飛快離開他的懷抱,立即又有兩名美人遞補上來。

  失寵了兩個,等在後頭排隊的人還多得哩……偏偏這麼多人中,他找不到第二個「莫愛恩」。唉,真弄不懂他那個作惡多端的弟弟是哪輩子燒來的好香

  「聖王,伏鋼將軍帶著他們小皇帝來了。」

  來了就來了,隨便安排他們坐,難不成還要他去恭迎那個臭小鬼嗎?羅呈心情惡劣地想。

  在大盛王朝裡就屬他最大,他不把別人家的將軍和皇帝看在眼裡,反正再過幾年,他就會將他們的國家給打下來,現在只不過是暫時寄放在他們手上,對於未來的俘虜,根本用不著客氣——

  羅昊噙著冷笑,瞟著步入殿內的身影,首先看見的是伏鋼,他高大得像頭熊,想忽視也難。

  慵懶的目光再下挪,落在伏鋼身前的臭小鬼,李鳴鳳。

  他長大了不少,以前幼兒時的圓圓潤潤已不復見,有些抽高,但還不至於變化太多,不過屬於他的漂亮精緻完全沒有改變。

  嘖嘖,可以想見,長大後的李鳴鳳正巧是他羅昊會中意的類型。

  「沒等我們來就先喝酒啦?」李鳴鳳雙手叠在腰後,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實際上身長還不及伏鋼腰際。他左右環視,「哪裡是我們的座位?」

  這裡!羅昊差點要拍拍自己腿上,脫口而出。

  「這邊請坐。」宮婢為李鳴鳳及伏鋼安排了座位,也立即有人上酒菜來。

  那個宮婢等會就直接調她去清茅廁,竟然安排了那——麼遠的位置。嘖!

  「好久不見啦,羅昊聖主。」

  咳。他清清喉,嚥下方才梗在喉裡久久無法嚥下的驚艷。「是很久沒見,算算也兩三年了。」

  「是兩年四個月又十五天。」

  羅昊長指在桌下扳了扳,悄悄算著李鳴鳳的年紀。「那麼你今年也七歲了。七歲長這副矮德行?」長得這麼天真可愛無邪又漂亮呀呀呀呀——他嘴裡說著的話和心裡想著的事,天差地別。

  「我才七歲,矮一點也無妨。」李鳴鳳不動怒,笑著回答。

  就算你這輩子都只有這麼一丁點兒高也沒有關係呀呀呀呀——

  「別想喝酒。你才幾歲!」伏鋼低吼,搶過李鳴鳳替他自己倒滿的酒。

  「姊夫,一杯就好。」李鳴鳳露出甜美笑靨。

  「別想。別叫我姊夫!」

  「只有小鬼才不敢喝酒。要不,我叫人擠些羊奶來給你喝?」羅昊很是惡意。

  「姊……伏將軍,朕被人瞧扁了,酒拿來!」李鳴鳳架子一端,氣勢隨即而來,伏鋼雖想反駁,但礙於場合又不好反手賞這小鬼一顆爆栗,只能忍下,等酒宴結束再回去打小孩!

  「只能喝一杯。」伏鋼遞上酒杯時仍不忘低低告誡。

  但李鳴鳳沒在聽。「羅昊聖主,來,乾杯!」

  「好!爽快!」羅昊敬他一杯,飲盡,立即要人再為兩人斟滿酒。「小傢夥,這回來,所為何事?」

  李鳴鳳聳聳肩,「沒事就不能來瞧瞧老朋友嗎?」

  老朋友?這三字從臭小鬼口中說來真是可愛——呀,不不不,是可笑!可笑才對,他才活在這人間幾年呀?說什麼老不老的!

  羅昊清清喉,將梗在喉頭的感動嚥下。「當、當然可以。」

  「我想只有羅昊聖主才能體會我們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畢竟你與我都是王者,有些寂然,只有我們才明白,跟其他人說得再多,他們也不會懂……這麼想的時候,我就會想來找你聊聊。羅昊聖主不會嫌我煩吧?」李鳴鳳在伏鋼的瞪視下又喝下一杯溫酒,兩頰馬上竄起微醺紅暈,粉撲撲的,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一語中的。

  羅昊像是被人攬著肩頭,拍了拍,說著「只有咱們兩個才懂,別人都不懂」哥兒倆好的撫慰。

  高處不勝寒——天殺的高處不勝寒,坐在龍座上,真冷。

  就算眾人見到他便下跪叩首,就算眾人百般討好,就算沒有人膽敢惹怒他,但是——

  好……寂寞。

  這種寂寞,臭小鬼懂吶。

  羅昊按著胸口,第一次,感覺到熱血在沸騰,他幾乎快能感覺到心臟撞擊著胸腔的躁動,他反射性的動作是將懷裡的兩名美人推開,並且不準下一批再遞補上來!

  以往總要左臂摟著一個,右手勾著一個,他才會覺得溫暖,現在竟然不需要,而且還嫌她們礙眼!

  他覺得胸口好脹,像有什麼膨脹了起來,將心塞得滿滿的——滿滿的,都是李鳴鳳可愛迷人的笑靨。

  瞧著李鳴鳳,想像臭小鬼再過十年會是怎生的俊小子,他竟渾身發熱、口乾舌噪。

  「你什麼時間想來都隨你便!我大盛王朝不差賞你這幾杯酒喝!」你想一輩子住下來也沒關係,我大盛王朝養得起你,包準將你養得白白胖胖軟嫩軟嫩得入口即化呀呀呀呀呀——羅昊心中回音如是說道。

  「那麼鳴鳳就不跟羅昊聖主客氣了。」再說,家裡的宰相爹親千交代萬交代,要他帶著甜死人不償命的笑容來巴結羅昊,他除了照做,還敢有第二句話嗎?

  「客氣什麼呀!臭小鬼!」羅昊臉上的表情可一點也不陰狠,唇畔咧開的笑,仔細去瞧還會發覺有些僵硬的羞赧,而羅昊非常笨拙想掩飾這些,所以嘴上不得閒,他大步跨下龍階,「不過別以為這樣就會改變本王的決定。就算與你多喝了幾杯酒,也不代表咱兩國情誼堅固。我說過,等你長大,我就會發兵攻打你的國家,你沒忘吧?」

  「鳴鳳沒忘。謝謝。」李鳴鳳端高碗,讓一邊撂狠話,一邊卻反其道而行正忙著將所有珍饉佳餚全朝他碗裡挾的羅昊更方便。

  「你最好快些將自己養得又高又壯,別讓本王打得不盡興——但是千萬別變成伏鋼那種人。」虎背熊腰的,一點都不可口。

  伏鋼瞇眸,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但又說不上來哪句話有鄙祝他的涵意。

  「呵呵呵……鳴鳳知道,鳴鳳一直記得羅昊聖主數年後要發兵攻來的誓言,所以我朝穆宰相打算從明年起,讓伏將軍教我一些武藝,日後我才能禦駕親征,陪羅昊聖主好好玩一場……到那時,還請羅昊聖主手下留情吶。」

  「什麼?!」羅昊瞠圓雙眸。穆無疾那傢夥要臭小鬼開始跟伏鋼學武,將這一身的細皮嫩肉給養成一團一團的僨起肌肉?!

  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呃……如果我不攻打你們,你可不可以維持這種模樣慢慢長大,長成俊秀可愛迷死人的臭小鬼?」羅昊說得很含糊,咿咿唔唔的。

  「嗯?」李鳴鳳和伏鋼都沒聽清楚。

  「我是說——你再怎麼練武也不可能打得贏本王,所以放棄吧!哼哼哼……」他要說的是:不要做任何努力,千萬別去練武,我喜歡這個秀秀氣氣漂漂亮亮的李鳴鳳!

  「可是我的敵人又不是只有你,還有好多鄰國等著欺負我們,就算日後會輸給羅昊聖主你,也難保在之前不被其他鄰國給滅掉,我總得撐久些才好。」李鳴鳳一臉苦惱,說得讓羅昊一臉鐵青。

  「誰?!哪個不識相的傢夥敢動你一根寒毛?!你說出來,我馬上打它個稀巴爛!」羅昊跳起來吠。

  李鳴鳳與伏鋼大眼小眼全望著羅昊火得好像別人要打的人是他一般。

  「呃……我的意思是,你必須是敗在我羅昊手下,其他人都不許妄動!」對!就是這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不讓人動李鳴鳳是因為這個緣故,絕對不是因為他心疼李鳴鳳年紀小小就被外人欺負呀呀呀!

  「就是南鄰國嘛,以為我年稚可欺,已經在部署兵力……」李鳴鳳斂起天真笑容,可憐兮兮鑲在那張小臉蛋上,說有多教人憐惜就有多教人憐惜。

  「……」好,他馬上讓人去痛扁南鄰國,打到他們連爹娘都認不出來!

  「羅昊聖主,你的表情開始猙獰了。」

  「有嗎?」想到南鄰國,難免凶狠起來,轉回李鳴鳳時,肅殺之氣消失得乾乾淨淨。

  「又變柔和一些了。」呵。「來,鳴鳳再敬你一杯,就算是……敬我們兩個人的高處不勝寒。」

  杯緣碰杯緣,清脆響亮。

  「如果這個高處同時有你和我,說不定就一點也不覺得冷吧……」羅昊突地有感而發。

  李鳴鳳這回聽見了,彎眸笑了。而伏鋼雖然也聽清楚,但不是很明白這種繞舌話,只覺得羅昊望著李鳴鳳的眼神複雜了起來——又或許該說,單純了起來,好像那眼裡只有鳴鳳小子一個人,其餘人全數自動蒸發。

  「敬你。」李鳴鳳又舉杯,拿笑靨當下酒菜。

  羅昊醉了,是因酒而醉或是笑靨醺人,他也沒法子弄清楚,一直到往後的十數年,他都沒從李鳴鳳這罈酒裡清醒過來,而且隨著李鳴鳳年歲增長,他醉得更加徹底。

  他的死心塌地,命中注定。

  能全心全意只愛一個人,是他的心願。

  愛著一個人,寵著一個人,心裡滿滿的,只有那一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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