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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17:28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3 09:18 編輯

作者:決明
書名:野浪小迎春
系列:幽魂淫豔樂無窮

【內容簡介】
他討厭迎春花!
他討厭迎春花的模樣、討厭迎春花的香氣
更討厭那個名喚「迎春」的女人
最討厭的是那個叫做迎春的女人曾經是他的妻
而且還是她先丟出「休夫狀」,說要和他離異!
嘖,離異有什麼了不起
而且他身上也有一份休妻書,只是來不及丟出去——
照理說,兩人離緣之後就再也沒有關係
他也不必管她日子到底過得開心還是失意
可每回看到她,他都覺得好生氣——
氣她仍然每天活得歡歡喜喜
氣別的男人覬覦她的美麗
最生氣的是,他居然幾次脫口,說想再和她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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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22:43

【第一章】

  迎春花兒金腰帶,花黃似金,逐節點綴於枝身,早春還未臨,它已經吐蕊噴香,比所有的花草都醒得更早,那一處的黃澄澄的美麗花景,成為街道上最顯眼的標的,幾名少年郎與心上人就約在迎春花樹前,成雙成對地挽著手,一喜一嬌羞地共赴情約,迎春花不但迎來春息,更為有情人們迎來春風。

  「真美真美,我想新宅子裡也辟一處園地來植迎春花,添些熱鬧!」華衣錦裘的富家員外被迎春花金黃亮眼的喜氣給吸引,當下決定也要種這種漂亮的小花兒。

  「貴宅邸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種這種小玩意,硬要種只會破壞美景。」與富家員外對桌而坐的男人連頭也沒擡過,桌面上是一幅帳墨繪的府邸俯瞰圖,他執著墨筆,時而繪下松柏,時而添上奇石,時而挖池築亭,讓紙上豪宅更加栩栩如生,貴而不俗。

  「嚴師傅,但是我覺得府裡有亮黃黃的花,看起來很貴氣。」富家員外又有話說。畢竟他是出錢的人,有權表達意見。

  被喚嚴師傅的嚴慮輕蹙一對濃眉,「要貴氣,那麼在這裡種黃菊。」他快手在紙上圈起一畦地,隨筆繪下簡單成形的菊株。

  「可是菊好像又太大……」出錢人還是不甚滿意。

  「聽說梅莊今年培育出金黃色的拒霜花,稀少而罕見,改成拒霜也行。」嚴慮劃掉菊株,改成拒霜花。

  「拒霜的花也太大。迎春花的花瓣像小金子一樣,滿滿整枝椏,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不然還是種迎春花吧?」

  嚴慮擡頭,眸間有文火,掃來的瞟視帶著薄怒,「我設計的宅邸絕對不種迎春花!范員外若堅持要種迎春,那麼新宅的事就另聘他人吧!」說完,他收拾桌面上的草圖就要走人。

  「嚴師傅!嚴師傅!您、您停步呀!」任憑富家員外怎麼喚,嚴慮就是不回頭。「這、這是怎麼回事?之前我挑剔宅邸的草圖比現在還過分,他都沒有翻過臉,為什麼聽到迎春花就一副很火大的樣子?」

  「呀?您不知道?」一旁的管事立刻湊上前為主子解惑,「嚴師傅討厭迎春花是出了名的,據說是因為他妻子的緣故……」

  「嚴夫人?」

  「正確來說應該是『前嚴夫人』。」

  「前嚴夫人……是過世了嗎?」看嚴慮還那麼年輕,怎麼妻子如此福薄早逝……

  「不不不,是休棄的。」人還好端端活蹦亂跳,別咒人死呀!「嚴師傅前夫人的閨名就叫迎春,但他們夫妻感情不睦,不久前好似協離了,所以見花如見人,難怪嚴師傅視迎春花如蛇蠍。」這叫遷怒作用。

  「原來還有這等事呀!你不早告訴我,害我犯了嚴師傅的禁忌,這下如何是好?我的新宅還等著嚴師傅開工動土呀。」

  嚴慮在城裡是赫赫有名的匠師,為人造宅建景,從一方平地開始,他繪草圖,選石材木材,親自督工,客人要求宅邸要如詩如畫,只要是吟得出來的美句,他就有本領將園林按著那優美詩句摹擬成真。他擅長將好山好水縮擬成府第裡的一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他的名氣是口耳相傳,通常只要欣賞過他手底下建造起來的新宅,無人不心動,渴求著他也能替自家府邸好生整修一番,一傳十、十傳百,加上他的看家本領都活生生呈現在眾人面前,造假不得,自然在短期內成為爭相邀請的造園師傅。

  他唯一的怪癖就是視迎春花為毒瘤。一般而言,顧客提出任何要求,他都會謹慎思考,並且嘗試將那些要求附加在設計圖中,唯獨種植迎春花或是牆面指定掛上繪有迎春花的畫作,他會先進行冷言勸說,若是客人仍執意如此,他情願不接這筆生意也絕不委屈自己。

  迎春花,是那個女人最愛的花卉,衝著這句話,他這輩子都決定要討厭迎春花──就為了那個姓花名迎春的女人。

  花迎春,他的前妻,與他成親一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是到了洞房花燭夜才見到自己的妻子,談不上喜不喜愛,只是認定了彼此的夫妻關係。

  他自認與她相敬如賓,就如同一般夫與妻,可是那女人永遠像是與他犯沖,她沒有辦法與他心平氣和地坐在一塊超過兩個時辰。

  他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也或許一切該歸咎於月老的錯牽紅線,他和她本來就不該配成對。所以那日他擬妥休書,在爭吵過後幾乎要衝動地甩上她那張嬌俏可人又驕傲可憎的芙顏,但他沒有機會這樣做,因為花迎春比他更快更狠更決絕地掏出懷裡的「休夫狀」丟向他,搶走他要做的事。

  每當回想起那一幕,嚴慮就被滿腔的難堪給氣到發窘——一個男人還有什麼事比這樣更顏面盡失?!

  「該死!我痛恨迎春花開的時節!」嚴慮低咒,不好的回憶加上隨處可見的茂盛迎春花正招展著風情,他臉色鐵青,覺得連呼吸都全是迎春花的味道,那種香氣他無法形容,畢竟迎春花不同於含笑或玉蘭,有著如此獨特的濃重氣味,只是在空氣中混雜著,逃不出他的嗅覺……他記得她身上也時常帶著淡淡的味兒,說香不香,卻讓他印象深刻至今,即使夫妻倆離緣已經三個月餘,他還是沒忘。

  怎麼那股迎春花的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像是圍繞在他身邊,故意要將他全身上下也熏香……不,是熏臭?!

  嚴慮倏地停住腳步──

  難道是那個女人在這附近?!

  他才正這麼想,果不其然看到花迎春挽著他的「前」小姨子在布攤前挑新料子,兩人有說有笑,不一會兒各自挑了一匹布,抄了地址給小販,央請他將布匹送到花府,兩個姑娘便又朝下一個攤位前行,時而停下來看看胭脂、時而蹲下身來翻翻首飾,似乎心情都很愉悅。

  該死的愉悅!

  瞧瞧她,自從脫下嚴夫人的身份,她將自己養得多豐腴?!原先尖瘦的臉龐添了肉,但不過量,圓圓潤潤的很健康,身軀也不若之前單薄,穿著柔藍衫子杏黃裙,裙帶長垂及地,那纖腰至少寬了幾寸。

  難不成嫁到嚴府,他少給她吃少給她喝了嗎?!那一年沒看她長肉,現在倒好,她比嫁他時更神清氣爽、更愜意自得,這讓嚴慮怒瞇起眸子,他站在原地沒動,即使腦子裡有意念催促著要他轉身離開,好避掉與花迎春的正面衝突,但是他的雙腳就是無法挪移,存心等在那裡要她發現他。

  「姊,這條呢?」花迎春的妹子花戲春在廉價首飾攤前埋首尋寶,好半晌才亮著雙眼,遞上她發現的好東西。

  「我不喜歡玉,老氣。這條珍珠的好看多了吧?」花迎春拿起珍珠鏈子比畫,瞧了小販湊在她面前的銅鏡一眼,又不滿意地搖頭。「都不好,不要了。」她放回珍珠鏈子,蹲久的雙腿有些發麻,她起身,雙拳輕輕捶打著膝蓋以舒緩不適。「妹,找個茶鋪子坐坐吧。」

  「姊,再等一下!我想要買髮簪!」花戲春拎著裙,像只小粉蝶翩翩飛舞到隔壁攤去。

  「妳髮簪還嫌不夠多嗎?」花迎春緩步跟過去,沒興致去翻找什麼髮飾,反倒是趁小販招呼花戲春的空檔,佔了小販的木凳子歇腳。

  「那些都常常戴,再戴出去會被笑的。」花戲春才一會兒就挑中了五根髮簪,一支支湊著細瞧,要選出最中意的那支。

  「喜新厭舊。」花迎春搧著手絹,靠著寥寥可憐的手風替自己驅驅熱。

  「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就像妳和大姊夫,還不是喜新厭舊。」就是因為嫌棄了舊的,才會想要換換口味。

  「拜託,兩碼子事湊在一塊講,少替自己的揮霍找借口,要挑就快些,不然眼睛閉起來隨便抽一支啦!」花迎春討厭聽人提及她的前一段婚姻,每聽一次她就會變臉一次。

  「哪能隨便閉眼抽的?!我不要!我要慢慢挑!」珠花的這支不錯。嗯,鑲假藍寶石的蝶兒也好可愛。另一款垂擺著小珠墜也很討喜,好難選呀……「我能不能全買?」

  「想都別想。要就挑一支,要就甭買,沒有第三個選項。」花迎春端起長姊如母的面孔。

  「好嘛……那這支藍蝶兒的好了……」花戲春蹙著眉,忍痛要割捨其餘四支。

  「姑娘好眼光,這款髮簪可好看了,我替您包起來──」小販正要接過。

  「不!還是這支有珠花的好了……」

  「這支也很美──」小販陪著笑。反正兩支的價錢一樣,賺哪支都好。

  「不不不!我突然又覺得小珠墜的順眼……」

  「好,那就包小珠墜的──」

  「還是藍蝶兒好了……」

  花戲春舉棋不定,一會兒拿起這支,一會又放下那支的,花迎春起身,瞧也不瞧她手裡拿著的那幾件款式,順手拿了攤上一支只鑲著小玉珠的素簪往花戲春的髮髻上插,再拋下足量的金額給小販,捉著花戲春走人。

  「姊──人家不喜歡這一支啦……」

  「少囉唆,付錢的人最大。」活該,給她機會挑還不把握,就甭怪她替她做決定。她覺得那支小玉珠的素簪也很好看呀,嫌啥呀?!

  「那人家可不可以去換回藍蝶兒的那款……」

  「免了。」等會回到小販攤前,又上演一次猶豫不決的戲碼,她看得可累了。

  花戲春噘著小嘴,委屈得都要掉淚了。

  「好啦!去換啦!只能換藍蝶兒的那支,其它的都不準再碰,聽見沒?!」

  「嗯!」花戲春眨回眼淚,總算是開懷笑了,趕快又奔回首飾攤前去換回自己中意的髮簪。

  花迎春無奈看著被家人寵壞的小妹,帶著輕淺的笑搖頭,不過遠遠就瞧見花戲春又開始挑髮簪,壓根沒將她的交代聽進耳裡。

  她翻翻白眼,懶得再去管花戲春,走到傘攤挑了把傘,拿它來擋日頭。

  又等了好半晌,花戲春還是黏在首飾攤前,她終於按捺不住,揚聲道:「花、戲、春!」發火了。

  「好了啦好了啦!」花戲春咚咚咚咚地奔回來,手裡的髮簪既不是藍蝶兒也不是小珠墜,反倒變成了梅花簪。

  「妳這種優柔寡斷的性子,將來嫁到李家可如何是好?」花迎春數落著小妹,語氣雖然像責備,但擔心總是多過於斥罵。

  「人家哪有……」她這叫精挑細選嘛。

  「哪裡沒有了?軟綿綿的性子,教人欺負也是活該。」

  「我未來相公才不會欺負我,他說他很喜歡我這種性子,要我婚後也要好好保持,千萬別同妳學──」花戲春驚覺自己說漏了什麼,趕快摀住嘴,骨溜溜的大眼帶些惶恐地看向花迎春。

  花迎春勾起笑,「千萬別同我學,不敬夫婿、頂撞夫婿,才不會讓人休離回來,是不?」想也知道那位李某人能有啥說詞。

  「我、我有跟他說,是妳休離了大姊夫,不是大姊夫休離了妳。」

  「然後他一定更不齒吧?」花迎春用腳趾頭就能猜中李某人的思緒。

  「他只是覺得女人要柔順一些比較讓人疼愛。」花戲春也覺得未來相公的說法滿有道理的,不然……為什麼大姊就是不得大姊夫的憐愛?

  「是是是,柔順一些比較讓人疼愛。」花迎春故意學著花戲春的語調,自我調侃,「也難怪我會被嚴慮休掉……」

  「明明就是妳把人家休掉的嘛。」花戲春咕噥道。加害人變被害人哦?她還滿同情大姊夫的……

  「又在嘀咕我的壞話?」花迎春拿傘尖去戳花戲春的腦袋,扎得她唉唉叫。

  「我哪敢呀……」花戲春趕忙跳離花迎春好幾步遠,一直避到她紙傘攻擊範圍外。「我只是很好奇妳和大姊夫離異的真正原因嘛……」

  「沒什麼真正原因,個性不合。」花迎春敷衍響應。

  「這樣聽起來好隨便。成親是件很神聖的事情,娘不是教導過我們從一而終的觀念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要認命,即使夫婿不好,那也是命,哪能說個性不合──」

  「停。別在我耳邊說這些蠢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花迎春摀住耳朵。

  「妳哪可能聽不懂,妳根本就是不想聽吧!」

  「知道就好,知道就請妳封口,別將那堆屁話當寶貝,尤其那些話還是從一個不認命的女人口裡說出來的。」

  娘親是教導過她們這些,但是娘親卻也完全推翻掉自己說過的話,她沒有從一而終,也沒有認命跟著她們那位木頭老爹過一輩子,在遇到另一個男人時拋下了一切,跟著那男人走了。

  一個人講出來的話和做出來的行為完全悖逆時,就完全沒有說服力。

  花迎春一邊拭汗一邊尋找最近的茶鋪子,她好渴,再不灌碗涼茶,她很可能會昏死在大街上。

  眸子左瞧右瞧,前探後探,終於看見茶攤的靛藍色幌子,她咧唇一笑,加快腳步,顧不得纖纖舉步,但只小跑了三四步,她停下了,因為靛藍色的幌子前站著她那緣淺的前夫君。

  他正瞧著她,眼睛眨也不眨,表情緊繃。

  花迎春不認為現在走到茶攤前,對他笑一笑,會得到他多友善多親切的響應,還是……裝作視而不見比較好?

  「姊?妳怎麼了?」

  「冤家路窄。」花迎春沒頭沒尾回了她這句。

  花戲春原先不懂,直到順著大姊的目光看到嚴慮,才豁然開朗。

  「是大姊夫耶!」

  「叫他嚴公子。」都已經一拍兩散了,還叫什麼姊夫呀?!

  「大姊夫對我很好呀,一日為姊夫,終身為姊夫。妳跟他離緣,不代表我們做不成親人呀。」花戲春胳臂向外彎。沒辦法,嚴慮在外的名聲太響亮,讓她跟著沾光,她才不放棄擁有這種名人姊夫的機會。

  花迎春來不及冷嗤,花戲春已經笑著對嚴慮揮舞雙臂,愉悅地奔跑過去。

  花迎春沒倣傚她的行徑,甚至動了轉身閃人的念頭。

  面對嚴慮,她還沒考慮好是要擺臉孔給他看,還是大大方方來個「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的謙恭卑馴。雖然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是沒考慮好,也沒準備這麼快就碰上他。

  看著妹妹熱絡地和嚴慮說話,他的眼神卻越過妹妹直朝她攻擊而來,彷彿打算拿那對眼珠來刺穿她,她不想回瞪,尤其是在她又累又熱又渴的當下,她只想掏銀子買杯涼茶來灌。

  唉。花迎春低低籲歎,走上前,拖著步伐,故意走得慢,一方面也祈禱在她還沒走到茶攤前,他會先掉頭走人,畢竟,她不會認為他高興能見到她,否則他臉部線條不會繃得死緊,還有隱約浮動的青筋也是騙不了人的——成親一年,她明白他這樣的神情叫做憤怒。

  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不喜歡看到她就趕快走吧……花迎春嘴裡唸唸有詞,像在唸咒語,希望他會如同她的竊竊低語一樣趕快走人。

  不過花迎春的祈禱失效,他沒走,仍站在茶攤前,手臂上掛著正纏他說些話的花戲春。

  「嚴公子。」她無奈扁嘴,卻作戲般甜甜含笑,身子一福,嬌態萬千地半屈玉膝。

  嚴、公、子?!

  嚴慮皺眉,覺得這三字從她嘴裡說來真是詭異。

  打完招呼,花迎春覺得自己表現得完美無缺,在心底為自己鼓鼓掌。她仁至義盡地向前夫問候完畢,接下來就能閃過他,踏進茶攤吃吃喝喝。

  「大姊夫,你跟我們一塊吃吧!」

  後頭花戲春的話讓她差點踩空一個石階,匍匐在地,當場拿腦袋去叩石階找死。

  死戲春、臭戲春、爛戲春!回府看我怎麼剝妳一層皮!

  就這樣,花迎春不得不與嚴慮同桌飲茶,一張桌子,楚河漢界地各攤了五隻小碟,他的那邊有辣魚丁、辣味花生米、辣炒雞丁、辣小蝦、辣醬瓜,一壺清茶;她的那邊有香酥魚丁、乾炒花生米、蒜炒雞丁、爆小蝦、甜醬瓜,一壺鎮得冰涼的花草茶,各吃各的,誰也不越過誰的界。

  最樂的就屬花戲春了,十隻小碟通吃,想吃辣的,往左邊動箸,想吃淡味的,往右邊動筷,想喝熱茶,就倒嚴慮手邊的清茶,想來杯涼的解渴,花草茶也近在咫尺,嘿嘿。

  花迎春托著腮,腦袋偏在一邊,漂亮的眼珠子不看向嚴慮,只全心全意在看茶攤另角的說書表演。一個說書人執扇,另一個說書人拉二胡,在吵嘈的茶攤裡必須要拉長耳朵才能聽仔細他們的故事內容。

  她盤著素簪的黑髮上沒有姑娘家最喜愛的金釵銀簪,只有幾朵小巧盛開的迎春花沒入如雲髮絲間,黃亮亮的顏色襯著黑墨澤亮的髮更是耀眼,比巧奪天工的金飾更美麗。她的螓首跟著說書人的抑揚頓挫而輕頷,有時被故事逗笑,她一笑,發上的迎春花也跟著發顫,嚴慮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輕易知道她的情緒。

  「大姊夫,我嫁進李府後,想大修我們夫妻住的那處廂房,可不可以央求你撥空幫忙?」花戲春打從方才就不斷在唱獨腳戲。花迎春沒空理睬她,嚴慮也幾乎不說話,她忙著吃又要忙著說,桌上大半的食物都是進了她的肚裡。

  「好。」

  「好!」花迎春被說書的精采橋段所感動,跟著泰半的聽眾一塊大聲叫好,並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姊夫,你別理我姊,她每次聽說書都好沈迷,要是說書人說得太差,她還會想自己衝到前頭去搶說書人的二胡,自己拉自己講哩。」說起來都覺得丟臉。

  「她喜歡聽說書?」

  「咦?你不知道?」花戲春看起來比他更驚訝。她低聲咕噥,聲音裡好是困惑,「不是也成親好久了嗎?竟然會不知道大姊的喜好?」

  花戲春頓下含糊嘀咕,仰頭覷他,「大姊夫,你真的很不喜歡我大姊是吧?」所以才沒撥任何心思去觀察大姊的喜好。

  嚴慮沒回答她,只是淡啜著茶。

  花戲春當他默認,輕歎,「難怪你從進茶攤開始就一直瞪她。」瞪到連眨眼都可以省下來了。「可憐當初是用抽籤決定嫁進嚴府的人選,否則說不定我或是盼春還比較合適你吧。」事實上她心底也是頗心儀嚴慮的。

  「抽籤?!」嚴慮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一面訝然,一面又感到憤怒。

  原來他的婚姻還是靠運氣?!

  「是呀,三支籤上只有一支寫了『嫁』,誰抽中就誰嫁……這是當初我們三姊妹說好的,誰倒黴誰中籤。」

  「我還以為她是自願嫁進嚴府。」嚴慮的嗓音很緊繃,冷冷沈沈的。

  「才不哩,最不甘願的人就是她了,所以休掉你八成也是她的陰謀詭計──」花戲春瞠著眸,咬咬自己多話的舌。「不是啦,我大姊應該沒這麼壞……是我大姊沒這個福分跟你白頭到老……」

  她的補救並沒有讓嚴慮卸下深受打擊的陰霾,他瞪著花迎春的側顏,她仍兀自沈醉在說書人高chao叠起的劇情間。

  這女人,因為抽籤抽中了「嫁」,所以只得委屈下嫁,然後心裡盤算著用最快的速度將他休離,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嚴慮已經說不上來心頭那把熊熊燃燒的火究竟是因為她的心機深沈還是因為他被擺了一道,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有多想扭斷她纖細的頸子!

  花迎春正好聽說書聽到一個段落,說書人停嘴喝茶,她也跟著停嘴喝茶,嬌俏臉蛋兒轉回來,便看到嚴慮怒火高張地拿眼睛燒她,她眨眨長睫,嘴唇沾著杯口,才嚥下幾口香香涼涼的花草茶便放下杯子。

  「你瞧什麼?」她原先不想問的,但是被人一直怒瞪著的感覺也很不好,活似她喝口水就犯了啥滔天大罪,夾顆花生米吃像正在殺他爹他娘一般。

  「妳很得意是嗎?」

  「得意?你是指──休掉你?」花迎春說出這三字時,明顯看到他喉結一震,明白他嚥下的九成九是成串的粗魯咒罵,她乾笑幾聲,模樣無辜美麗,「我沒有得意,老實說,我難受,真的。畢竟夫妻一場,勞燕分飛的痛,是你我才懂的,我人前強顏歡笑,人後暗暗垂淚,經常哭濕枕畔。你呢?」

  瞧她說得楚楚可憐,低著螓首,手絹兒按在眼角——雖然那兒是一片乾爽,手絹兒卻拭得很認真。

  「大姊,妳不是每晚都睡得熟透──哎唷──」花戲春左腳掌讓人狠狠地踱上重擊,痛呼兼掉淚,沒空再掀花迎春的底。

  「既然如此,我們再成親一次。」嚴慮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是聽見自己的聲音才驚醒,但花迎春的神情遠比他更受震嚇,花兒一般的芙頰刷得變白──

  「我才不要!」她吼出來,方纔的矯情嬌柔全數褪去,「你瘋了嗎?!我好不容易才休掉你,我還再跟你成親一次?!你當我腦子去撞到石獅,沒剩半點理智了嗎?!」

  嚴慮冷視著她的咆哮,唇邊的抿弧加深,像嗤笑又像嗜血森寒。「吐實了吧?」

  花迎春扁扁嘴,反正話離了口也收不回來,她也省得假裝。「如果央求再成親一次的人是我,你會拒絕得比我更直接吧。我們兩個誰也甭裝,我們根本不合適當夫妻,所以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綁在一塊又嫌彼此礙眼……瞧,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當你的嚴公子,我當我的花姑娘,以後在街上碰到連招呼都免了,井水不犯河水,皆大歡喜。」想起來都覺得那個遠景真是美麗呀!

  「那是當然。我剛只是想戳破妳的謊言,我絕對沒有想再與妳成親一次,能與妳離緣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情,就算妳不拿出休夫狀,我也會賞妳一張休妻狀!」嚴慮惡言回了,嗓音很重。

  「那真好,我們成親那麼久,第一次有共識。」花迎春瞇眼笑,甜蜜得彷彿她喝的不是茶,而是蜜。

  她的笑靨,讓他產生難以言喻的怒氣,也讓他知道,她真的很高興與他斬斷夫妻緣分,甚至準備以茶代酒跟他乾杯互道恭喜。

  而他,竟然因此感到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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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23:02

【第二章】

  「文章鬆散,文詞矛盾,故事亦不夠流暢也毫無衝突起伏,過度平淡,男女角兒的愛情萌生得沒頭沒尾,不足以讓看倌感受到他們生死相許之堅,現將稿子退還予您,期盼日後能再收到更進步的文章……」

  手兒輕顫地執著薄薄一張紙,字字都像針朝心頭紮,痛得讓人申吟。

  幽幽輕歎聲從菱形小嘴飄散出來,花迎春趴在桌上,將那張退回稿子的短短紙箋一併壓在底下。

  「我真的沒有寫書的天分吧……已經是第四、五次嘗到這滋味,怎麼每嘗一次還是覺得心好痛呀……」花迎春雙眼蘊著熱淚,嗚嗚哭了兩聲,隨即沒了聲響,她再起身,臉上仍掛著淚珠,拆開紙包,將一整疊的手稿取出,隨手翻了幾張,嘴裡喃喃有話,「文章鬆散……文詞矛盾……不夠流暢又沒有衝突起伏,平淡……愛情沒頭沒尾……他明明就跟她說愛她了,這還不夠說服看倌嗎?他們有愛呀,不但用嘴說,也用身體做了,到底還有哪裡不足哩?」

  花迎春懶得收拾被她翻亂的散稿,任它棄置一旁,褪掉繡鞋左右一蹬,管它被她甩到哪兒去,人躺在小躺椅上,倍受打擊地提不起勁。

  小躺椅旁就是小繡窗,好幾枝迎春花探進了屋,落入她的視線,她伸手去撥,撥落幾片花瓣,她對著迎春花自語,「是不是我不懂什麼情呀愛的,所以寫不出動人心弦的作品?可是我明明嫁過人,也愛過人呀……」

  是呀,她愛過人,那人正是嚴慮,她真的愛他……或許因為嫁他,夫妻的關係,他的存在變得與眾不同,即使成親前她對他一無所知,他確實只成為她心底唯一一個人。

  難道……她這樣的愛,也算沒頭沒尾,沒原沒由,沒道沒理嗎?

  她的確不知道自己何時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愛上他。就只單純因為他是她的夫君?那麼現在兩人再無關連,她也應該不愛他了,不是嗎?

  那麼,她為什麼要為了那一天與嚴慮的不歡而散耿耿於懷?他與她短短一年壽命的姻緣裡,「不歡而散」已經稀鬆平常,她早該習慣了,可是他一臉氣惱,拂袖而去,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好是茫然。

  被退稿很沮喪,和他不歡而散更沮喪。

  她真的不懂愛,太艱深了……

  花迎春閉閉眼,再睜開時哪裡還有消極,她勾起笑,「算了,這篇不行,我還有別篇。快寫完了,我再投。」她什麼都差,就是勇氣十足、耐心奇佳,她想寫、她要寫,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功。她會懂愛的,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嘛,男人與女人,天雷地火、海枯石爛,反正就這樣繼續寫,她一定能寫出感動人心的愛情──

  「又被退囉?」二妹花盼春不知何時摸進了她的房,逕自拿起退稿紙箋看,邊看還邊附和紙上條列出來的缺失,螓首直點。

  「妳瞧什麼呀?!」花迎春板著臉,跳下躺椅去搶紙箋,一入手就立刻將它藏往懷裡。

  「反正每一張講的都大同小異,不是平淡就是鬆散,再不然就是男女角兒的愛情愛得很奇怪。」花盼春笑道。她知道大姊愛寫些有的沒的玩意兒,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在各家書鋪裡買到她的大作。

  「哪裡奇怪了?我覺得很感人呀。」她自己寫的時候還哭了,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佩服死自己了。

  花盼春盤腿坐在地上,拾起幾張散稿,大略看完。

  「妳說,這本書裡的男角兒為什麼會愛上女角兒?」她提出第一個疑問。

  「嗯……因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眼,男角兒就被勾走了魂,當下決定就要她,多美的開頭!

  「就這樣?」花盼春動動柳眉,哧地一笑。「沒有更堅定一點的理由?」

  「什麼叫堅定一點的理由?」花迎春不懂。

  「例如男角兒替女角兒擋了一刀,那溫熱熱的血濺上女角兒的臉,熱燙得幾乎要融了她,那一瞬間,她覺得被保護著,有人為她幾乎要捨命,一時芳心顫動,感動得以身相許;或是男角兒從小到大被雙親呀師父呀養父呀淩虐鞭打得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他憤世嫉俗,看到活生生的動物走過他眼前,他都忍不住暴戾地虐殺牠們,蝶兒沒事飛過去也要被他砍成碎片,偏偏女角兒善良天真,看他一身的鞭傷還會流著眼淚抱住他,問他痛或不痛,男角兒被她哄護得忘了身在何方,抱著她睡就會忘卻惡夢忘卻仇恨──拜託,這是寫稿最基本的程度吧。」花盼春隨口說來就是一段故事。

  「盼春,妳是不是也有在寫東西?」出口成章的好本領讓花迎春懷疑。

  「……沒有呀。」花盼春投給她一記「妳怎麼會這麼猜?」的笑覷,繼續低頭去看花迎春的退稿。

  「妳剛剛沈默了一下。」花戲春覺得她停頓得很心虛。

  花盼春纖指點點稿子,狡獪地轉了話,「妳的男角兒告白得也很奇怪,他把女角兒折磨得要死,我看他拿鞭子打她時也沒有心疼,最後這句『我愛妳』是怎麼回事?」

  「那個……呃,他事實上是有偷偷愛她,只是他不擅言詞,習慣以冷酷包裹自己,他打她時有心痛,真的。」花迎春湊過來,為花盼春補充她書裡沒寫的部分。

  「妳要寫在書裡,而不是在我耳邊補充。看書的人有多少妳知道嗎?妳能一個一個去說這男角兒多愛在心裡口難開嗎?」又讀了兩三張,花盼春皺皺鼻,「姊,妳寫得真的滿爛的……」大姊沒拿寫書當正業是最明確的選擇,還是擔起花家小掌櫃的身份,經營這家一丁點兒大的飯館才不至於餓死。

  花迎春汗顏垂首,表情痛苦,雙掌撫在心窩口,彷彿那兒剛挨了重重一箭,正爆淌著鮮血……

  「盼、盼春,妳好狠……」比那些退稿的紙箋更不留情面。

  「實話實說而已。」會狠嗎?要知道,書一鋪出去,收到的回信批評會比這更狠十萬倍,要是這程度就挨不住,那麼還是請她早日放棄吧。

  「一定是因為我沒有談過情說過愛……」才寫不出風花雪月的好東西,嗚。

  「拜託,妳連親都成過了耶。」說得好似自己是黃花大閨女一樣,太沒說服力。

  花盼春從地上爬起,拍拍裙後,抱起沈沈的稿子,坐在桌前看比較輕鬆。

  天,男女主角是笨蛋嗎?對話真是蠢到極點……只有火辣辣的雲雨戲還能看,模仿時下最熱賣的淫書《幽魂淫艷樂無窮》有三分味道,但還是不太順暢。

  「我是嫁過人沒錯,可是我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所以我寫不來那股味兒,對不?一定是這樣的,唉……」花迎春唉聲連連,一唉就停不下來。

  「大姊夫不愛妳嗎?」花盼春按按額際,被稿子裡的幼稚橋段給震驚得隱隱發疼。

  讓妹妹這麼一問,花迎春連心都揪疼起來。

  雖然很不想吐實,但還是無法撒謊,她怨婦似地搖搖頭,沒注意髮髻上的迎春花墜了一朵,像髮際的眼淚,落得又急又快,讓人輕易略視它。

  「我沒有感覺到他愛我,他一點都不愛我……」真傷人的事實,但她自己一直是明白的,這不是忽視掉就能假裝不存在的現實。

  嚴慮並不愛她,所以他對她不特別,所以他不常對她笑,所以他不常專心聽她說話,所以他甚至連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看著她的時候總是那麼冷淡,所以他才會老早就萌生想休離她的念頭……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正好」嫁給他的女人,她的位置可以有無數個女人來代替,她什麼也不算,所以他不愛她。

  「不愛妳還能弄大妳的肚子?」花盼春斜眼瞟瞟花迎春還算平坦的小腹。

  花迎春一震,連急退了幾步,捂著肚皮,一臉心虛得緊。

  「妳知道了?!」

  「妳沒有發現自己發福的速度已經超過尋常人吃喝玩樂努力養贅肉的速度嗎?我不會蠢到以為妳是心寬體胖。」花盼春向來是三姊妹裡最精明、觀察力最敏銳的。全府上下或許都被花迎春誆了去,獨獨有她,拿一雙美眸將一切看得透徹。「幾個月了?」

  「三個半月快四個月……」既然瞞不住盼春,就全吐實了吧。

  「大姊夫不知道吧。」這句是廢話。要是知道了,哪還會讓她大姊胡來。

  「嗯。」

  「我只能說,妳真有膽,明知道如此還和大姊夫離緣,而且更瞞著他。」真想看看嚴慮知道這件事情時的表情,應該會很精采。「萬一他發現──」

  「他才不會發現!我不會讓他有機會發現!我自己生自己養自己教,孩子也姓花,跟他無關。」花迎春倔強說道。

  「好好好,隨妳便,反正也不關我的事。」花盼春伸手去摸花迎春的小腹,軟軟的,還沒有太明顯的隆起,真不敢相信裡頭孕育著一條小生命。「現在還瞞得住,再過幾個月呢?妳的肚子會像讓人吹脹起來那樣凸出,只要是有長眼的人都知道裡頭藏了什麼玩意兒,妳以為大姊夫會再被妳蒙住嗎?」

  「反正我和他以後不會再見面。」花迎春將臉撇到另一邊。

  「今天不是就見到了?」花盼春從小妹口中聽到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鉅細靡遺,半點不漏。

  「那是意外。」她也沒想到會被他堵到。

  「妳怎麼能保證接下來六個半月都不會再有意外?」

  「我有這種預感。」花迎春不知哪來的自信,說得篤定。

  預感?她還面桿哩!花盼春真被花迎春打敗了,她這個大姊,有時精明幹練得唯我獨尊,有時又一古腦傻勁,愚蠢加上衝動及不明所以的魯莽,兩種性格明明矛盾,偏偏還能同時存在這個女人身上。

  「通常呢,妳越是不想見誰,那人就越是作對地出現在妳面前,妳想躲也躲不掉。」花盼春說著,像在預言一樣。

  「少觸我黴頭!」花迎春雙手成扇,使勁在花盼春面前搧呀搧的,將那番詛咒她碰見嚴慮的話給搧飛。

  「妳等著看吧。」花盼春只是冷笑——不僅是對花迎春冷笑,也對著花迎春的稿子冷笑。反正兩者一樣蠢,一塊冷笑正好省了功夫。

  「哼。」花迎春不服輸地重哼。

  ***

  越是不想見誰,那人就越是作對地出現在妳面前,妳想躲也躲不掉。

  花迎春實在很想拿把菜刀,將說出這句詛咒的傢夥給砍成十段八段下鍋爆炒,順便撒些蔥花再上桌。

  就在花盼春說完的沒兩天,花迎春又碰上了嚴慮,這一次,是在她替自家飯館送外燴到隔三條街的趙府裡遇見的。

  嚴慮正受聘於趙府老爺,為他的府宅右廂設計新景,過了中午,趙府老爺直接派人到花家飯館點了些熱菜熱湯,讓他們送過來,花家飯館今天的生意不錯,兩三名跑堂都有各自的訂單要送,花戲春一大早就被李某人給逮出府去玩樂,花盼春是不睡到月亮出來絕不會醒的,不得已只好由她親自跑一趟,料也沒料到這一趟竟又遇上他。

  緣。孽緣。

  「妳將東西放到那邊的桌上。」趙家管事指揮著花迎春,指著不遠處的涼亭。

  花迎春點點頭,到了涼亭石桌,將一盤盤熱菜擺佈好,她聽見趙府老爺問著嚴慮,要怎麼做才能擁有「白浪搖天,青陰漲地,一片野懷幽意。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浪」的美麗園林。

  嚴慮沒花費太多時間思索,他在紙上揣摩出那風景,趙府老爺直擊掌稱好,哈哈朗笑。

  花迎春知道他的構想總是讓人驚艷,這是他的本領,迄今還沒有哪一個上門找他設計園林的客人有怨言或失望過的。

  「嚴師傅,我們先用膳吧,用完膳再來討論那塊空地。我女兒是想挖個荷花池。」趙府老爺領著嚴慮往涼亭走。

  花迎春聽到身後動靜,加快布菜的動作,準備在他們靠近之前先退開,卻不知道有一雙侵犯的目光已經將她背部優美的線條飽覽一番。

  「這個跑堂的姑娘還挺標緻。」趙府老爺瞧著花迎春,汗水浸濡她的衣衫,她的長髮挽個輕髻,再將垂披下來的青絲紮成髮辮,少了及腰長髮的披散遮掩,粉嫩櫻花色澤的衣裳背後透出一大片的濕濡,隱約可以看見衣裳裡肚兜的紅繫繩,形成撩人風情。趙府老爺以為嚴慮同樣是男人,對這下流的話題也會感興趣,所以暗聲朝他說了,還逕自邊打量花迎春邊笑,「肌膚賽雪,豐盈渾圓,這種女人抱起來最舒服了。軟軟的像團雲,躺在身上像睡在雲裡。」

  嚴慮嘴角一搐,差點一拳揮出去打斷趙府老爺的話──順便打斷他的牙。

  花迎春的肌膚有多柔軟多滑膩,花迎春的豐盈渾圓,花迎春抱起來有多溫暖多舒服──關、姓、趙、的、屁、事?!

  他比姓趙的更清楚花迎春的身體多像團軟綿綿的雲,尤其是當他吻她時,這朵雲彩會染上艷麗的赤彤,就像襯著紅日一樣,從頭頂紅到腳趾,如果不是她的髮色太深,說不定連每一根髮絲也會紅透透;他比姓趙的更明白花迎春的豐盈渾圓有多誘人,握在手掌心的觸感多甜膩──姓、趙、的、管、這、麼、多、有、他、馬、的、屁、用?!

  「不知道這姑娘許人了沒?年齡看來是大了一些,不過收來做妾應該很不錯……哪家的閨女?」趙府老爺問著一旁的管事。

  「應該是花家飯館的僱員。」

  趙府兩主僕還在交頭接耳,嚴慮已經先行一步邁開步伐,以高頎身軀擋住任何可以投射在花迎春身上的視線,三步並做兩步地來到花迎春身後,手掌一扯,將她的髮辮解開,弄亂她一頭長髮,將她背部那汗濡的美景全數掩蓋在青絲後頭。

  花迎春吃驚回頭,看見嚴慮一臉肅殺,不明所以,不懂他怒氣沖沖所為哪樁——難道光是瞧見她,都會讓他不開心至此嗎?!

  她眼底有傷,咬著唇,雙掌不自覺交疊在腹間,靠著孩子的存在給她力量,彷彿必須如此,她才能有勇氣維持驕傲地與他平視。

  「你幹什麼?!」她板起臉,看著纏繞在他指節的系發繩,一把搶回來。

  「被看光了還不自覺?!」嚴慮的表情比她更冷。

  「看光什麼?」她不懂,反問他。

  嚴慮說不出口,只能冷硬虛應,「看光妳日漸寬闊的腰圍!」

  「你──」花迎春像被一股巨大的閃電劈到,轟得她每一根頭髮幾乎都要豎直起來,她瞠著眼瞪他──還不是你造的孽!是誰害我不得不變成這副模樣?!我沒叫你賠錢補償我腰圍寬了幾呎,你倒先嫌棄起我來了?!──她差一點就這樣回吼他,幸好她及時再度咬住唇,才勉強咬住回嘴的衝動。她才不要讓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哼!

  寶寶,你看你看,這個就是你糟糕的爹爹,你看你看,他對娘一點都不好,對不對?真是混蛋,對不對?長大千萬不要孝順他,有沒有聽到?花迎春很小人地對著腹中娃兒默聲數落。

  「嚴師傅,您認識她?」趙府老爺沒忽視兩人詭異的一來一往。

  「不認識。」花迎春比嚴慮更快反駁,瞧也不瞧他,轉身繼續將菜放在桌上,一忙完便蓋上籃子。「盤子我們明天會有人來收拾順便結清帳,謝謝惠顧。」說畢便轉身要走。

  她的一句不認識讓嚴慮錯愕,她否認得太快,不留餘地也不假思索,急於撇清兩人的關係,嚴慮是被她錯身而過時髮際的迎春花香給震回神智,他幾乎是立刻跟上她。

  「我們不認識?!」他對她熟透透了,連她身上有幾顆痣都一清二楚!

  「這位公子,你不要用裝熟這種劣等手段調戲良家婦女,我們本來就不認識。」花迎春不但撇清關係,還將他當成紈褲子弟般,用嫌惡的口吻重申一次。

  「花迎春,妳再說一遍試試!」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她仰起下顎,回嘴。

  夠狠夠瀟灑,比他這個男人還要絕情絕義,對待棄夫絕不手軟。

  嚴慮心情複雜,她越否認,他越想逼她承認——承認什麼呢?承認他就是那個活該倒黴被她狠狠撂來休書休棄的可憐前夫?他應該要比她更想否認那段失敗的婚姻,難得她如此上道,不與他藕斷絲連地牽扯不清,主動抹殺往事,他如果打蛇隨棍上,跟著她一塊裝傻作戲,不會有人再去想起他倍受屈辱的姻緣,他何樂而不為呢?偏偏他反常,竟然不想就這樣與她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花迎春越過他,抱著大竹籃往趙府大門走,嚴慮佇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天她決絕地離開嚴府,讓他好想好想要──

  「嚴師傅?嚴師傅?」趙府老爺的大臉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自禁揚在半空中的手掌停頓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趙府老爺沒臨時出現,他恐怕就要伸手去擒住花迎春,擒住她之後呢?他不清楚,只能掄握著拳,將它收回腿側。

  「嚴師傅,您也中意那個姑娘是不?我讓人去探探她的底,我自己也頗中意她這型的美姑娘,不過當然嚴師傅喜歡的話,我是不會與您相爭的。」趙府老爺笑吟吟地想討好嚴慮,以為嚴慮真如那姑娘所言,是因為看中她而想用手段與她攀談,甚至不惜假裝與她熟稔。男人嘛,見到美人兒難免心猿意馬,他懂他懂,就連他也想趁機去摸摸那美姑娘的柔荑小手,調戲調戲她哩。「趙福,還不去?」

  「是,屬下立即去。」

  「不用了。」嚴慮出聲制止趙管事的多事。「我清楚她的底細。」他眸子冷冷的,調向趙府老爺,眸中的凜冽讓趙府老爺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被瞪……呃,被敵視的緣故何在。

  趙老爺陪著笑,嚴慮卻沒陪著他一塊笑,就在趙府老爺要抹去額邊滑下來的冷汗,順便詢問嚴慮為何瞪他瞪得如此出神時,嚴慮先開了口。

  「趙爺,我看這園子的建造,我無能為力。」他不與趙老爺同桌用膳,反而走回放滿畫稿的石桌,收拾紙張,連片紙屑都不留。

  「咦?!為、為什麼?!我們不是相談甚歡……」

  「因為你的品味太怪異,嚴某恐怕難以勝任。與其日後造出來的園景不對你的味兒,不如早些承認自己的無能。」

  「嚴師傅何出此言?您、您的設計稿,我非常非常的滿意呀……」

  「你覺得她漂亮?」嚴慮突然問。

  「呀?誰、誰漂亮?」

  「剛剛那個姑娘。」嚴慮還在瞪他。

  「很漂亮呀,眉兒黑黑,眸兒大大,唇兒小小,標準的美人胚子……」趙府老爺答得戰戰兢兢,看見嚴慮蹙眉,他心一驚,「難道嚴師傅不這麼認、認為嗎?」

  「你竟然會覺得她美?!你的眼睛瞎了吧?!你這麼膚淺的品味哪可能會懂我繪在紙上的清靈脫俗,又哪裡配得上『白浪搖天,青陰漲地,一片野懷幽意。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浪』的絕艷景色?!挖什麼荷花池?!你會懂荷嗎?!你會賞荷嗎?!」嚴慮冷言轟他,字字不留情面。「她美?她美在哪裡?那兩座小山似的眉毛?!還是那對水靈靈的大眼?!還是那紅艷欲滴的小嘴?!她美在哪裡?!」

  「她她她她……她不美!她一點都不美!我光看到她就傷眼!」趙府老爺被逼問得滿臉是汗。嚴慮咄咄逼人,分明就是要逼他說出這番話,而他也說了,嚴慮緊繃的臉龐明顯放鬆,滿意了他的答案。

  「很好,算你還有眼光。」嚴慮就是不喜歡聽見有人在他面前誇花迎春,說她有多美、多艷、多迷人,他知道她是美麗的,但那不幹任何人的事,聽到有人讚美她,他心情惡劣。

  「那園子的事……」

  「明日再談。」嚴慮將手上的紙卷塞給隨行小廝,人便走了。

  「這嚴師傅真奇怪,誇其它姑娘美,他在氣什麼呀?說她美是我沒有眼光?!什麼怪論調嘛……」趙府老爺忍不住在嚴慮背後嘀咕。他也只敢在嚴慮背後嘀咕,要是當著嚴慮的面說,惹得他大老爺一個不滿,又撂話不替他建園子,那才真叫得不償失。

  嚴慮追著花迎春出了趙府,她正站在府前石階上左右張望。

  「三子不是說送菜到隔壁嗎?怎麼不見蹤影?人不見也就算了,連馬車也不見了?別叫我從這裡走回飯館呀!」她輕踱著腳步,引領而望,日正當中,陽光熱熱辣辣,她一小步一小步朝陰影方向退,想縮身找塊蔭涼的地方藏,這一退幾乎又快退到趙府大門口,她退著退著,背脊撞著了人,眨眨眼擡頭,除了嚴慮還會是誰呢?

  怎麼這麼快又二度相遇了?花盼春的詛咒還沒完嗎?

  花迎春故意歎氣給他聽,彰示她有多不情願遇見他,又故意將腦袋撇向另一邊,搜尋著花家飯館的另一名跑堂三子。

  「我送妳一程?」

  她瞟他,又立刻轉開眼。「我爹叮囑過,不要隨便上陌路人的馬車。」

  嚴慮要不是夠理智,他會當街在這裡打她屁股!

  「我們成親一年,我對妳熟透了!妳還敢再說我是陌路人?!」

  「喔?」她那對漂亮細緻的柳眉挑動,微微的,連帶長長的黑睫也跟著輕搧。「熟透了?好,我的生辰是幾月幾日?」她考他。

  頭一個問題就問倒了嚴慮。

  他真的沒去記她的生辰,那重要嗎?

  「我最喜歡的顏色?最大的興趣?最常說的話?喜歡的食物?討厭的食物?」花迎春每問出一道題,嘴角的冷勾就越深,與其說她在笑,不如說她是氣到隱隱抽搐。她的問題都沒有刻意要刁難他,這些答案都是淺顯易見的,他們成親一年,要知道這幾個簡單答案根本不成問題!

  寶寶,你看你看,這就是你的壞爹爹,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一點心思都沒有放在娘身上過,你看你看!過不過分?!過不過分嘛!你現在把耳朵捂起來,對,因為娘要罵一些小孩子不能聽不能學的粗話──

  她吸氣,吼了:「嚴慮,你真是個他娘的天殺第一號大混蛋!」還敢大言不慚說跟她熟透了?!

  「妳問的那些都是無關緊要之事,誰會費心思去記?」嚴慮自知理虧,卻也覺得她太鑽鑿細節。

  「你是九月十四亥時生,肖龍,最喜歡的顏色是墨黑色,最大興趣是畫園林圖,最常說的話是『安靜,不要吵我』,最喜歡吃辣,討厭清淡的食物。」花迎春插嘴,一項項細數出來。他口中無關緊要之事,她全都擱在心上,沒有刻意去牢記,就只是生活在一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無心卻又深刻地記下來的。「你除了知道我叫花迎春之外,還認識我多少?」

  將他視為陌路人一點也不汙蔑他!

  「我知道妳喜歡迎春花。」

  哼,這也敢拿出來講?

  「我更知道你討厭迎春花。」所以才會在她離開嚴府之後,下令將她之前種植的迎春花全數砍盡殺絕。

  「我只是想順道送妳回家,有必要拷問我一堆難題嗎?」娶她時都沒這麼困難。

  「那麼你應該看出來我刁難你,就是不想讓你送吧?」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嚴慮撇唇,為她的不知好歹而冷嗤。

  嚴府小廝已經將馬車駛近趙府門口,嚴慮望向她,她還是不瞧他,他聽見自己心裡在歎息,卻不想表現在臉上,他上了嚴府馬車,小廝「駕」的一聲,馬車駛離。

  花迎春一直叫自己朝反方向看,就是不要目送他離開,那種感覺好像被人拋棄下來一樣,她討厭這樣想,她是有骨氣的,不接受他的討好,從頭到尾都是她不要他的。

  但是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挪動雙眸,往馬車消失的街道而去。

  「寶寶,你看,他真沒耐心,都不知道要哄人,我哪是真的要刁難他?只是氣不過嘛。」她摸著小腹,可憐兮兮地苦笑,「你說,有哪個丈夫會完全不明白妻子的喜好?我問的那些很難答嗎?我太過分嗎?結果你看到了沒,他的表情多困惑,好像我多壞多惡劣似的……他不知道,當他說出無關緊要這四個字時,我好難受。」最後這四個字,她沒了聲音,以為沒說出口就不會有人聽見,包括她自己,只要聽不見,難受就不會存在。

  花迎春滑坐在石階上,沮喪得像失去泰半的力量,她覺得自己好像坐著好久好久,滿腦子想著她剛剛問他時,他臉上的神情;想著他坐上馬車前時的眼神;想著自己以前也時常這麼孤伶伶地坐在房門口等他,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他回房也從來不會溫柔地給她一個擁抱,有時她想挨近他撒嬌說話,他還會賞她一句「不要吵我」的警告,逕自埋首於繪製園景圖間……他不好,他一點都不好,不體貼她、不關心她、不理睬她,要聽到他多說幾個字就必須激怒他、跟他吵架,否則他根本不會費心聽她說半個字。她也想好聲好氣與他分享一整天的生活趣事,收到退稿單時也想假哭地撲進他懷裡,要他陪她一塊臭罵退她稿子的那些瞎眼書商,賴著要他安撫她,說她寫得好,是那些書商沒眼光……

  像現在真好,她不用再因為他對她的冷淡而哭泣,他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了,他皺眉看她,或是同樣不在乎她,她都可以釋懷,反正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她好討厭翻騰在起起落落的失望裡,好討厭自己總是為了他的態度鬱鬱寡歡。

  她揉揉鼻,深深呼吸,不要再去想那些教人不開心的事。

  「死三子,八成又忘了我還在趙府,這下好了,寶寶,你得陪著娘一路走回去了……」她撐著腰,小心翼翼起身。三條街呀……真遠,恐怕得花上半個多時辰,偏偏今天又熱,她午膳也還沒吃……

  她是不委屈啦,就怕累壞餓壞肚子裡的心肝寶貝。

  原地哀怨不如開始舉步而行,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總是會到家的。

  花迎春抱起大竹籃,踩入日光正炙的街道,正午的陽光會咬人似的,才曬了一會兒,她已經覺得肌慮又刺又痛,若不是怕醒目丟臉,她真有股衝動想拿竹籃罩頭,幫忙擋一擋燙人的金烏。

  好熱……

  汗流浹背的,真不舒服。

  花迎春突然想到嚴慮拆掉她的髮辮,難怪!難怪她覺得背部悶得好熱好熱,她就是嫌天熱才會將長髮整齊扎束起來,他竟然說她綁起頭髮就沒辦法靠長髮來掩蓋她的體態,聽聽,這男人多毒!

  哼!她才不會因為他的一句嘲諷就一輩子披頭散髮!

  花迎春咬著繫繩,快手地紮起麻花長辮。這樣才清爽呀,不然整把頭髮全披在背上,等同於穿了件皮草,熱昏她事小,熱昏她肚裡的心肝寶貝找誰賠呀!

  她才扎完辮,一名年輕婦人抱著孩子,走過來拍拍她的肩,她回頭,望著不熟悉的臉孔,不解地盯著婦人送過來的笑容,婦人將她招近一些,才湊到她的耳朵好心告知,「妳背後的衣裳濕透了,教人看見兜子繫繩和肌膚了。」

  花迎春幾乎是立刻跳起來,一手揪住背後的衣料,腦袋使勁想探到自個兒背後去瞧清楚──

  真的!她背後那片濕濡將輕薄的料子透盡了無邊春色,這幾日氣溫高,她偷懶不穿內襯,就是貪求涼快一些,這下可好,吸汗的內襯被她脫在房裡,她的汗水全讓外頭這件薄料子給吸得爽快,這種粉嫩嫩的淺色衫子一碰到水,根本沒有任何遮掩保護的作用!

  花迎春想慘叫,也想挖個地洞坑殺自己!天,她用這副丟人的模樣拋頭露面多久了?!

  她努力回想──她一開始在花家飯館打蒼蠅,掌櫃的座位是面對眾人的,所以她的背濕糊得再慘也沒人瞧見。然後訂單太多,大夥忙不過來,她也接了一份,便是送六菜一湯到趙府來,她提了菜,坐上三子的馬車——還好,在馬車裡也不會有人看見春光。緊接著她下了馬車,進了趙府,開始布菜,後來嚴慮就過來將她的系發繩搶下來,弄亂她的髮──

  「呀!原來他說的看光是指這個嗎?」花迎春猛然醒悟地低喃,瞧見年輕婦人仍在,她趕忙朝對方鞠躬道謝,婦人笑笑搖頭,直稱是小事,便抱著孩子走了。

  花迎春快手解開頭髮,讓那片黑瀑繼續替她擋春光,熱死總比丟臉死好。

  嚴慮是這個意思嗎?原來他並不是要諷刺她胖,只是擔心她讓人瞧光光?

  他……在吃醋嗎?

  不對不對,花迎春,妳又來了,老是逕自將他的意思往好處去想。妳還記不記得,他第一次送妳的那條玉頸煉?妳感動得半死,那時只覺得他好好,他表面雖冷,心卻是熱呼呼的,他看似冷漠如冰,實則情熱似火,他愛妳愛妳愛死妳了。結果呢?那條玉頸煉是客戶拿來貼工錢的!不拿白不拿,拿了又嫌麻煩,當了又換不到幾文,索性送給妳,妳的眼淚妳的感動妳的心花怒放妳的小鹿亂撞妳的少女情懷妳的英雄崇拜全是屁!

  冷靜,妳一定要冷靜,嚴慮只是在嫌妳腰圍粗,他就是那個意思而已!

  不要自作多情了,不然……又要失望了呢。

  雖然是如此告誡自己,花迎春卻是笑了。無論心裡怎生又怎生地否定他,在最小最私密的心靈角落裡,還是有個好小好小的嗓音在咯咯直笑,說著她還是相信他在護著她,他不想讓人見到她若隱若現的背部春景,他在吃醋,他在獨佔,他不開心她被看光,他呀,是有那麼一丁點點點點在意著她呢……

  嘴裡說著不想讓他影響心情,又還是讓他牽著鼻子走,花迎春覺得腳步輕快起來,背上像插了對翅膀,拍呀拍地將她提在半空中,她腳尖躡著地,小跑步起來,跑沒兩步還轉個圈圈──

  「……少爺,咱們又折回來趙老爺府上做什麼?您忘了拿什麼東西嗎?」

  不遠地,嚴府的馬車歇在花迎春身後的小巷邊,駕馬車的小廝摸不著頭緒,只得轉身透過小欞窗問著車廂內一臉沈思的主子嚴慮。

  嚴慮凝望著翩翩起舞般的花迎春,她裙上繡著蝶,隨著她的步伐飛騰起來,幾乎像是活靈靈的。

  她前一刻還和他爭個輸贏,下一刻又自得其樂地跑跳起來,心情似乎非常異常的好,是因為她爭贏了他、氣跑了他,所以才會如此開懷?

  思及此,他黯下眼神,覺得自己真是失敗,竟然讓妻子以不見他為樂。

  「跟著她。」

  他知道,她現在有精力活蹦亂跳,但那只能維持片刻。她的體力有多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每回愛過她之後,她都是睡得最死的那方,反而花費渾身解數討好她的男人得眼睜睜看她香甜睡去。

  外強內乾的軟殼小蟹──這是他暗地裡為她取的暱稱,在她睡得很熟很熟之際,他才會這麼叫她,這是取笑,也是實話,她就像軟殼蟹,外表看起來威武還頗能嚇唬人,但骨子裡全是軟的……要是讓花迎春聽見了這小名,她又要同他吵嘴了,吠吠地說她才不是軟殼小蟹,又吠吠吠地說她有多堅強多勇敢多不容易被看扁,虛張聲勢。

  果然完全如嚴慮所料,外強內乾的軟殼小蟹在半條街的路程就耗盡了全力,蹦蹦跳跳累了,只能將手裡的大竹籃倒置,一屁股坐在竹籃上吐舌搧風,樂極生悲的用力喘氣。

  愛跑嘛!愛跳嘛!愛轉圈圈嘛!將三條街的力氣全部用罄,搾得不剩半點。打從懷孕後她體力變得更糟,有時連在飯館裡追蒼蠅都會追到頭暈目眩,現在她眼前一片暗黑,胸口噗通噗通地亂跳,真不舒服。

  「我送妳回去。」

  嚴慮讓馬車停在花迎春面前,半掀的幕簾探出他的手掌及同樣面無表情的臉孔。

  花迎春有些吃驚。怎麼又見到他了?他不是老早就走了嗎?算算時間都夠他回到嚴府去喝好幾杯茶了。

  她不知道心窩口泛開那股熱熱的東西是什麼,嚴慮的表情並不熱絡,連眼神都是淡淡的,她在他臉上讀不到任何外露的情緒,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她太駑鈍?

  他沒再催促她,掀簾的手也沒收回,就這麼維持著等待她點頭上車的沈默與靜止。

  「我爹說不可以隨便和陌──」

  嚴慮眉淡擰,知道她又要說出那種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推托。

  「我不記得妳的生辰,我只知道妳是出生在迎春花開的季節,花開了,就表示妳的生辰快到了。」車廂裡的他突然這麼說道,聲音沒有起伏,比她小時候上過的學堂夫子說話聲音更平更讓人想打瞌睡,可是卻擾亂了她的一池心湖。

  他說的這番話,是她在洞房花燭夜對他叨叨唸唸的自我介紹裡的一句,她沒有直接告訴他,她出生在哪年哪月哪日哪個時辰,她只說了,她是迎春花,春天來了,花開了,她也出世了。

  他記得的!

  寶寶!寶寶!你聽你聽,你爹爹還是有一點點良心的嘛,呵呵呵……好吧,娘準許你以後對他孝順一兩天啦。

  花迎春很高興,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連嚴慮都困惑挑眉,不明白他是哪句話還是哪個舉動讓她發笑。

  她從竹籃上跳起來,沒尊沒嚴地爬進了嚴慮的馬車,心裡不斷細數他之前對她多麼不好的聲音早就被她拋到九霄雲外。

  她真容易滿足,因為他折回來載她了,不是嗎?這一趟路可不是巧遇,他是「專程」來接她的吶!

  專程的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32:57

【第三章】

  「停車!停車!」

  花迎春拍拍車廂木板,外頭駕車的小廝聽到了,籲的一聲停下走勢。

  嚴慮看著她掀簾跳下馬車,跑到對巷的小攤前排隊買餅,等了良久才拿到熱餅要走回馬車,她與他透過小欞窗四目相交,她嘴裡正咬著餅尖,滿口都是芝麻香,她揚唇一笑,又折回小攤再排一次隊,遠遠瞧見她對小攤老闆比畫了個「一」字,高高興興接過第二塊餅後才小跑步回來,裙襬上的蝶又飛著,襯著她的笑顏,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嚴慮動手替她掀開湛藍的帷幔,甚至伸手助她回到車廂裡。

  「喏。銀鳶城最有名的的芝麻大餅,每日限量。」她大方分他一個。

  「不要老吃這種沒營養的零嘴,對身體沒益處,該吃正餐就吃正餐,瞧妳,都胖了一大圈。」嚴慮沒動手接,他是個只吃正餐的人,早膳午膳晚膳,一日三餐,絕不吃些小玩意兒、甜品這些被歸於沒營養的食物。

  原本啃餅啃得開開心心的花迎春笑臉一僵,「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她還得要喂心肝寶貝,不跟他計較。

  咬著餅,花迎春有些不快。原本好意多買一塊給他吃,不吃便罷,還說她胖……姑且不論她的好意被踐踏,這樣人身攻擊實在是讓人火大。

  她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一個人扛兩個人的重量,變胖一點點有什麼關係?再說,她也沒胖多少呀!以前的衣裳她都還能穿,府裡也沒幾個人眼尖看見她胖多少,除了盼春說過之外,根本沒人注意到,所以她才能瞞著懷孕的事實。偏偏他就是看出來了,還看得真討人厭的仔細。

  「少吃一點。」嚴慮又對她啃餅的模樣有意見。他仍是覺得正餐多吃點比較有益,一碗有肉有菜的飯勝過只撒上幾顆芝麻的煨餅,零嘴吃多了,會影響下一頓正餐的胃口,為了一塊餅,省掉晚膳太得不償失。

  嚴慮就是這樣一個嚴律的人,他的生活一絲不苟。

  「我自己掏錢買餅吃,又沒花你的,你管這麼多做什麼?!」花迎春已經完全嘗不出餅香,像在啃硬邦邦的麵團。

  「妳已經──」

  「不要再說我變胖了!」她爆發了,憤然起身,忘卻自己身在車廂裡,腦袋就硬生生撞到車頂,痛得她捂腦申吟,加上馬車倏地顛簸,她無暇顧及自身安全,身子左邊搖搖右邊晃晃,直到嚴慮探手將她扶住,那股昏眩才緩緩結束。他拉她坐下,讓她置於他雙臂之間,她不領情,想要爬離他遠遠的,一手還捂著腦門上的紅腫,一手又要抹淚又要爬行,輕而易舉便讓他又逮回。

  「撞到哪裡了?我瞧瞧。」

  「不要你管啦!」假惺惺!嗚,好痛……

  嚴慮捉住她那對揮舞的小螯,箝在身前,長指挑開她的髮髻,髻上的鮮黃迎春花全落了下來,他撥開她的髮,檢查髮根處是否有傷,幸好只有一點點紅,連個小腫包都沒有,她卻哭了,太大驚小怪。

  「沒什麼事,揉揉就好。」

  「撞到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說得很風涼!」

  「我口氣很風涼嗎?」

  「對!」一副在看好戲的態度!沒有半點緊張!要是心底有她,看到她受傷應該要急呼呼的,應該要傷在她身痛在他心,但他沒有,氣死人的沒有!

  「只是小撞傷,也沒必要很緊張。」瞧她還能頂嘴,精力十足,毫無病態,能有什麼事?

  花迎春氣得不想理他,掙開了他的懷抱,逕自縮身在車廂的一角落,抱著她的大竹籃悶悶不語。

  寶寶,你聽!他說的那是什麼話?!沒看到我撞得頭破血流就不開心一樣,真過分,嗚……

  她哀怨地自己揉著傷處,說有多痛是騙人的,反而是他的反應讓她覺得被刺傷。

  「阿福,去范大夫那裡一趟。」嚴慮對著車廂外的小廝下令。

  「是。」

  又這樣……在她埋怨他的時候,他偏又透露出一絲絲的關心,教她想真正恨他也做不到。她就是被他這樣牽繫著,以為自己可以走遠的同時,卻又頻頻回首。

  「去讓大夫看一下也好。」他拾起她方才弄掉的芝麻大餅,幸好餅外包了層油紙,他將不小心沾了髒的一小部分撕去,遞回給她。「吃吧。」

  「你不是叫我不要吃嗎?」她氣鼓鼓的撇開頭。

  「我是要你少吃零嘴。」

  「反正我已經胖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資格吃?!」她故意冷嘲自己。

  「誰這樣說了?」

  「你!」歧視胖子。

  「你如果有按時用膳,就不會嘴饞想吃這些有的沒的。」

  偏偏她就是沒有,她餓了一整個早上,午膳也因為匆匆要送飯菜去趙府而耽擱至今,芝麻大餅是她今天唯一塞到胃裡的食物。

  「你真像個老太婆。」嘮嘮叨叨、碎碎唸唸個不停,聽得她耳朵發疼。

  「你懂事的話,我有需要念你嗎?」就是因為讓人放心不下,才會囉嗦地多叮嚀幾句。他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

  「我只不過吃兩塊餅,跟懂不懂事有啥關係?反正你就是嫌我胖,最好封起嘴巴,半粒米都甭吃,看看能不能快速消瘦下來!」花迎春本來作勢要拍肚子,輔助她的憤慨,還好她及時停手,差點就誤打她的心肝寶貝了。「不過很遺憾,我會越變越胖,你如果嫌礙眼,就盡量避免和我巧遇,否則你就要傷眼傷不完了!」

  她無法控制心肝寶貝日愈成長,到時她挺著一顆圓肚,藏也藏不住,他說不定又要嘲諷她怎麼腫成那副蟾蜍樣,她就不敢打包票不會拿菜刀追殺他。

  花迎春又突地拍著車廂木板嚷,上回是為了買餅,這回語氣可不是興奮,「停!停車!」然後在他的目光下高傲地擡起下顎。

  馬車走勢緩了下來,咯噠咯噠,停住。

  花迎春抱著大竹籃跳下車。前一次她是獨自下去的,這次拎著大竹籃,表示她沒打算再上車。

  她轉身面向他,與車廂裡的他距離莫約五步遠,她將大竹籃放在腿邊,嬌俏的臉上好像有些怒意,嚴慮不會天真地認為她下一刻是會朝他鞠躬道謝,果然——

  花迎春極其幼稚地轉過半具身子,一手在臀上輕拍,一手在臉上盡情翻弄各式各樣的鬼臉,用著小頑童間最沒營養的方式在挑釁死對頭。

  他卻為了這樣的她而下腹一緊,灼熱的慾望做出最誠實的反應。

  她又擠眉弄眼做了六、七個怪表情後才像滿足了,哇哈哈大笑幾聲,抱起大竹籃旋身跑開——跑的速度活像是怕他追殺過來似的孬種,招手攔下一名正推著幾簍青菜的中年男人,與中年男人說了幾句便大剌剌坐上推車,讓中年男人送她一程,看來兩人是熟識。

  嚴慮久久沒有收回目光,她發上的幾朵迎春花此時正散落在他鞋旁,車裡瀰漫的香味,究竟是來自於花朵,抑或來自於她,他深陷其中,第一次覺得迎春花的味道是如此濃郁芬芳。

  ***

  「你說他過不過分?過不過分嘛?!」

  花迎春一回到府裡就衝到花盼春的房裡,箝握住花盼春的雙肩不停前搖後搖,向花盼春抱怨著今日與嚴慮相遇的鳥氣。

  「好過分……」跑進她房裡吵她睡覺,真是過分得該推出午門問斬……花盼春撐不開沈重的眼眸,昏沈沈地應著含糊的回答。

  「對吧對吧!你評評理,他錯對不對!」搖呀搖,使勁搖。

  「對……對……」花盼春被搖得聲音都在發抖。

  「他也不想想,我胖還不是因為他!男人最好命了,累也沒累到他們,結果女人卻得背負著懷胎生子的辛苦和害怕,身材變樣先擺一邊不說,遇到沒心沒肺的男人還在一旁出口傷人,他是不是很惡質?!」

  「……」花盼春一直到天亮才合眼,此時不過午時,她還沒睡飽就被人從被窩裡挖起,她瞇著眼,對於花迎春的埋怨都是聽十句只懂半句,回應也全是跟著花迎春的句尾在附和,不過聽到花迎春這句話,她有些清醒了,揉揉眼,眸子裡有淡淡的血絲,眼窩下的黑影活似讓人用筆墨畫上去的,又深又明顯,聲音懶懶的,「姊……他不知道你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你用沒心沒肺來辱罵他實在是有點沒道理。」她替嚴慮說話。

  「他就算知道了,那張嘴還是會嫌棄我!說穿了,他就是自頭到腳都不喜歡我!」

  咦?哪來的哭音?花盼春瞟向花迎春,花迎春臉上還是寫著怨懟及氣憤,那剛剛那種要哭要哭的可憐嬌嗓是打哪來的?她聽錯了哦?八成是還沒睡飽,幻聽了。

  「就算他自頭到腳都不喜歡你,那又怎麼樣?你在乎嗎?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自頭到腳都不喜歡他。你與他已經沒有半點關係了耶。」花盼春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趁花迎春怔忡鬆手之際,伏回軟枕上。她還好想睡吶,不過得先解決大姊,否則她甭想有個好眠。

  「這、這事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氣不過呀!他左一句胖右一句胖,胖胖胖胖的掛在嘴邊,我聽了扎耳!」花迎春氣得直捶衾被。

  「也是啦,有哪個女人會喜歡被人說胖的?嚴慮真是太正直了,有些話是只能想不能說呀……」花盼春癱在軟枕上搖頭。

  「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你也覺得我很胖嗎?!」

  「你是呀。」哎喲,腦袋上立刻挨了一記爆栗。

  「你看我的臉!一點也沒有胖到!還有我的手,你瞧,又細又白又嫩,還有我的腿,多纖瘦呀——」

  「對,除了腰臀——」哎喲,剛挨了爆栗的傷處又被補上第二擊,痛得花盼春飆淚。

  聽見妹妹說她胖,花迎春只是有點不服氣,但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會往心裡擱。聽見嚴慮說她胖,她就有滿腹委屈,將他的話一刀一刀鑿在心版。他說什麼她都太認真去看待,別人批評她可以當耳邊風,偏偏他說什麼她都記牢,而他張嘴又沒說過啥好聽話……

  「他竟然叫我不要多吃!餓不是只有餓我一個,還有心肝寶貝耶!他說那是什麼渾話?!我吃餅還是自己下馬車去排隊,看到他坐在車裡,我還一時心軟又再排第二次隊買一塊給他吃,自己付的銀子,沒伸手向他要錢,更沒叉腰喝令他去替我買——」花迎春又哇啦哇啦重複抱怨著一開始她衝進花盼春房裡數落的事。之前花盼春還睡得渾沌,壓根沒聽仔細,這一回她倒是一字不漏聽著,有了聽眾,花迎春講得更義憤填膺、更慷慨激昂。

  好不容易,花盼春找到插嘴的機會,「姊,我覺得……大姊夫不是那個意思耶。」

  「他就是!」

  「他是要你多吃一些飯菜,少吃零嘴,沒有惡意。」

  花迎春一時詞窮,房裡突地安靜下來,只有花盼春偶爾陷入淺眠睡夢的微酣聲。

  「他……會是這樣想嗎?」

  「什麼?」花盼春暫時和周公說了聲等等,從夢中爬回現實,倦累地問。她剛剛沒聽清楚。

  「嚴慮真的不是在嫌棄我嗎?」花迎春有些茫然,努力回想著嚴慮那時的表情和口吻,想尋找到他溫柔的蛛絲馬跡——他當然不會有什麼溫柔似水的表情,她連想像都無法想像,太惡了。他明明皺著眉,彷彿她吃餅是犯了多大的罪過,說話時聲音也沈沈的,離溫柔還有好長好長一段距離,說出來的句子更不可能溫柔——嚴慮永遠都是一個跟溫柔搭不上邊的男人。

  「我覺得……你不要太去思考他的言行舉止比較好,他的話裡涵意到底是好意惡意,你都聽聽就算了,千萬別去鑽研,別擱在心上,別反覆思量。」花盼春打斷她的思緒,而且一開口就要花迎春將此時心頭暗暗忖念的東西全數拋掉。

  「為什麼?」

  「你們已經離緣了。」恕她直言了,「還是你休掉他的。你知道他有多討厭你嗎?據說不久前他推掉一份工作,就因為那富商想在新造的園子裡種迎春花,嚴慮說什麼都不允,到最後嚴慮乾脆不賺這筆——我說這番話不是想讓你難過或仇視他,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已經不是他的妻,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高興又怎麼樣?你難受又怎麼樣?你還抱持著奢望能與他二續前緣嗎?」

  花迎春臉色明顯難看起來,她微微低著頭,像即將凋謝的花朵,垂頭喪氣,搖了搖頭。

  「戲春說,近來有許多媒人上嚴府想替他做媒……我們都心知肚明,嚴慮是一個條件多好的男人。先不論他的外表,光談他的好本領及萬貫家財,便足以讓多少閨女心儀,他要從中再挑一個合適他的妻子易如反掌,他根本沒有必要再考慮一個曾經讓他丟盡臉的女人。嚴慮可以再娶到一個嬌俏美麗的豆蔻姑娘,十五六歲如花一般的年歲,你呢,了不起找個死了妻子想續絃的老男人,一嫁進去就可能有四五個孩子追著你叫後娘……不公平對不對?但這是事實。」哎呀,離題了,再導回來,「當然啦,我知道是你休了他,你也不稀罕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在意他,不然你看起來好可憐。」

  花迎春有好多話想反駁,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檀口動了動,想說她才不可憐;想說她一點也不在意嚴慮;想說嚴慮娶誰都不干她的事,而且她還會替那名新任嚴夫人流兩滴眼淚,哀悼新任嚴夫人要面對冷臉嚴慮的棄婦命運——她明明不是啞巴,卻在一瞬間失去言語。

  「我甚至想說服你,盡早將孩子打掉。我們花家養得起一個孩子沒錯,可是為什麼要養呢?他的存在有什麼意義?你又不愛孩子的爹,以後他要是問你:娘,為什麼我沒有爹?你要怎麼說?說他爹是個混蛋,所以你休了他,然後他又問你:那你愛爹嗎?你回他:我怎麼可能愛他,叫他甭想了!——孩子不是在愛情下孕育的,他也很可憐呀。」花盼春自床上坐起身,攏攏披散的長髮。「你如果想完全和嚴慮撇清關係,最不該存在的就是孩子。除非……你還抱著希望。」

  「我……沒有。」花迎春虛弱地否認。

  「一個人生養孩子很可怕的,沒人陪著,沒丈夫在一旁呵疼著,再辛苦也沒人分攤著,你如果沒有很愛他,就不要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趁孩子還沒有很大,你考慮吧。」考慮打掉。

  根本不用考慮,她要孩子!反正她任性慣了,做事從不問後果,她太短視了,只顧眼前,不顧將來。休掉嚴慮是如此,決定獨立撫養孩子也是如此,她都是任性而魯莽……她自已沒深思過,卻被妹妹說出了心事。

  想完全和嚴慮撇清關係,最不該存在的就是孩子……她卻好期待生養一個有著嚴慮的眼、嚴慮的眉、嚴慮的鼻、嚴慮的嘴、嚴慮的翻版的孩子。她在渴望什麼,她自己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哪……

  花盼春覺得自己真壞,好像一個在擊碎大姊美夢的劊子手,可是看見大姊一遇到嚴慮就情緒起伏恁大,每句話每個字每個表情都繞著嚴慮打轉,這太糟糕了,她真怕大姊還深深陷在泥淖裡,更怕哪天嚴慮真另娶他人,大姊會承受不了打擊。

  「還是乾脆告訴他孩子的存在,看看他會不會為了孩子而和你——」

  「不要!」花迎春握拳大嚷,堅定地打斷妹妹的假設。「他只會認了孩子,不會要我。我不要我的孩子叫別人娘!」

  「姊,你挑了條很難走的路……」

  「沒關係,我不會害怕的。」

  「可是在一旁看的人會害怕呀。」花盼春歎氣。她這個大姊太勇往直前,根本就是橫衝直撞了。

  「我要去吃飯了。我好餓,心肝寶貝也好餓。」她什麼都不要想了,反正第一步已經跨出去,只能繼續往下走,停在原地裹足不前並不能改變任何情況。

  「唉,該怎麼辦呢……」花盼春又無力地躺回軟枕,閉起眼,不忍心看著大姊挺得好直的背脊。

  太勇敢是好事嗎?她開始要懷疑了……

  ***

  嚴慮面前的大桌上攤著數張白紙,一旁蘸上墨的軟毫擱在澄泥硯上,筆尖凝著豆大的墨珠子因為主人的閒置而緩緩滴入硯心墨池裡,小小的漣漪在硯裡成形、擴散,直至消失都沒獲得主人的留神。

  他的黑眸落在白紙中央的一朵迎春花,那是昨天替花迎春解去髮髻查看頭傷時無意遺落下來的。花瓣因為離枝過久而逐漸半萎,原有的活力彷彿從花迎春身上離開之後就跟著消失,連香氣也已經走味。

  他應該是很嫌惡看到迎春花、嗅到迎春花,對它眼不見為淨。從與花迎春離緣後,他真的非常痛恨迎春花,它開得越茂盛就越像在嘲弄他——可此時是怎麼了?它不但出現在他眼前,而且還緊咬住他的所有視線。

  「慮弟!」

  門外的喊叫打斷他的沈思,嚴慮不疾不徐地將白紙中央的迎春花收入掌心,左手作勢拈拈右袖,不著痕跡地將它藏於袖中,他再擡眸,正好與跨進書房的長姊嚴雲打照面。

  嚴雲年長嚴慮六歲,眉宇之間有著神似於嚴慮的倔氣,日益豐腴的臉上仍帶秀氣及驚人美貌。她手裡牽著一名莫約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嚴雲裙後,眨巴著與嚴雲同樣水燦的大眼,當嚴慮掃向她時,她像驚弓之鳥般地藏回自個兒娘親身後。

  「月惟,怎麼不叫人哪?」嚴雲頂頂身後像只沒斷乳小貓的女兒。

  「舅、舅舅。」谷月惟聲若蚊蚋。

  嚴慮淡淡嗯了聲算是回應,眼神回到長姊嚴雲臉上,無聲詢問她出現在娘家的原因。

  「慮弟,雲姊回來看你了,你有沒有很感動?這種時候還是家人最好了,是不?只有家人會關心你、安慰你……雲姊好擔心你,你還好嗎?沒有藉酒澆愁吧?」嚴雲在他身上嗅呀嗅。很好,沒有酒味。她討厭一遇到事就拿酒當水來麻痺自己的廢物,嚴家不會有這種子孫的,呵。「來,雲姊抱抱,你撲進雲姊的懷裡哭吧,不用強忍的——」嚴雲張開雙臂,不給嚴慮任何掙扎的機會就拿他當娃兒一樣地抱在懷裡。

  嚴慮反應也不算慢,長姊才抱住他不過眨眼瞬間,他便閃離她遠遠的,臉上不是淡淡的神情,而是明顯的嫌惡。

  「你到底有什麼事?直言了吧。」什麼關心安慰?他認識的嚴雲沒這等細膩的姊弟情誼。

  「怎麼這麼說話呀?傷了雲姊的心了。」嚴雲拿手絹拭淚。

  「沒事就請出去,大門在哪裡你一清二楚,不用我送。」

  「雲姊是來安慰你的呀。」無辜水眸還是閃呀閃。

  「滾。」

  又冷又硬的低喝嚇得谷月惟哭了出來。

  「月惟乖乖乖,舅舅剛被人休掉,心情不好,我們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他現在脾氣差,看誰都不順眼,舅舅好可憐的——」嚴雲柔聲跟女兒說話,在笑的眼神卻直勾勾落在嚴慮臉上。

  「嚴雲。」嚴慮瞇起眼,怒氣凝聚,沒有什麼耐心和嚴雲周旋。

  「我就是來讓你心情變好的。來來來,快挑一個吧!」嚴雲終於露出真面目,將藏在腰後的好幾幅畫像全擱在嚴慮面前,笑意盈盈,幾乎可以搾出蜜糖來。

  又來了。

  「雲姊知道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再娶個娘子進門沖沖晦氣,讓你快快忘記之前的慘事。無妨無妨,走了一個女人罷了,我們再娶一個更乖更美更年輕的……你看這個怎麼樣?美吧?有沒有很心動?」嚴雲快手拆了一張畫像的繫繩,將畫攤開,上頭是個絕色天香的美姑娘。「這閨女可乖巧聽話了,人又溫婉懂事,上個月剛滿十六……呀,不喜歡?那這個吧,李媒婆說,這姑娘性子好極了,夫君要她往東,她絕對不敢往西走,我們嚴家最需要這種媳婦兒了。看看她,好福態呢,生十個八個小毛頭都沒問題!」

  嚴雲還在說,嚴慮卻已經沒專心在聽。

  媒婆說的話能聽,烙鐵都能吞下肚了!

  當年,李媒婆也形容花迎春溫婉懂事,性子像乖貓,三從四德當飯吃,賢淑恭謹、蕙質蘭心、才貌兼備、尊夫為天……

  結果沒有半項準的。

  媒婆能將死的說成活的,醜的說成美的,瞎的說成千里眼,聾的說成順風耳。

  嚴慮又想起了成親當日,掀開了紅縭巾,第一次見到花迎春,她睜著好奇的眼與他對視,沒有太多初上花轎的嬌羞及惶恐,睫兒好長好濃,像一對小扇似的,打量他許久之後,她彎眼笑了,眸子裡的晶亮分不清是原先就有的光澤還是那對龍鳳燭的余焰照耀,他還記得她頭一句話便是問他——你就是我夫君?——輕靈似鈴的嗓音好似在笑。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自始至終都沒膽擡頭看他的害羞娘子,沒料到他的娘子頗為勇敢,而且話很多。

  他曾幻想過要執手一生的妻子該是個怎生的女子,依他的性子,他的娘子應該是安靜坐在桌前縫衣制鞋,身邊一兩個孩子正握著筆在練字,她偶爾停下手邊工作,笑不露齒地瞧瞧孩子,指點哪兒寫錯,聲音細淺文雅,不曾扯著嗓吼——

  花迎春不會是這種娘子。

  想起她跳下馬車的挑釁動作,嚴慮就想笑。那一瞬之間,他多想衝下馬車追她,將她逮回身邊,比她更惡意地佯裝陰冷口吻,在她耳邊說:「你該知道挑釁我的後果是什麼?」故意嚇她地將她按在他腿上,作勢要教訓她的小俏臀,她一定會死命掙扎,滿嘴俐落地臭罵他……

  思及此,嚴慮又笑了。

  「慮弟,你這個表情是滿意得不得了嗎?」嚴雲狐疑看見弟弟嘴角勾著淺笑。她這個小弟沒有什麼太大的缺點,就是愛板臉孔,從他一出世,這個性就展露無遺——試問有哪個甫滿月的嬰娃會瞇眸瞪著拿玩具戲弄他的姊姊?尋常小娃兒都該要哇哇大哭才討人疼討人寵嘛,真是太不可愛了。

  嚴慮回神,看見嚴雲在卷手上的畫軸,嘴裡還呵呵暗笑「成了成了」,他按下嚴雲捲得很開心的手。「我沒說我要畫裡的女人。」

  「咦?可你剛剛……」明明笑得很淫。

  「我沒有再娶妻的念頭。」

  總覺得心裡還在念著什麼,胸口裡還藏著什麼,有個重量就佔在那裡沒走,他的心裡沒有空虛,不需要任何人來填,也沒有空位。

  「慮弟……我的天呀,你真的被傷得好重好重,對不?真讓人心疼,姊姊惜你哦……」嚴雲再一次要抱住嚴慮,這一回嚴慮老早看穿她,偏著腦袋閃過,嚴雲不死心,又奔過來抱人,嚴慮手中那柄山水紙扇響亮唰開,擋在嚴雲面前,長臂一伸,將兩人距離拉開。

  「嚴雲!你少幹這等蠢事!」他覺得嚴雲越活越回去了,年紀越大行徑越愚蠢!

  「娘……」谷月惟因為嚴雲跑去追嚴慮而無法揪住她的裙,慌張地追在她身後,極度怕生的她,大眼又積起眼淚了。

  「這叫姊弟情深!」我再來!

  「我記得我們感情沒這麼好。」我閃。

  「娘……」差半寸就能捉到,絲裙又在指前滑開。

  「誰說的,雲姊只有你這個弟弟,疼死你了!」餓狼撲羊!

  「呿!」

  「雲姊知道你是讓那個姓花的女人給傷了,現在變得不信任女人,但我是你親姊,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不一樣。你誰都可以不信,就是不可以不信雲姊!」老鷹撲小雞!

  「你才是最亂七八糟的那一個!」一柄紙扇乾脆合起,拿扇骨去打她的額心。

  「嗚……好過分……你這樣說雲姊好心痛……」心是沒多痛,額頭好痛是真的。

  「娘……」谷月惟終於捉到了衣料,一顆嚇得噗咚咚直跳的心也緩緩回到心窩口。她抹淚,決定這回一定要巴著娘不放,十頭牛來拉也絕不鬆手!

  唔,這布料粗粗的,怎麼一點都不滑手?娘的絲裙像會發亮一樣,摸起來又滑又軟還香香的,怎麼……

  谷月惟心頭惡寒,怯怯擡頭,正好對上俯首緊盯她掄扣在他褲管的峻顏,她一記抽息,哇的哭出來。

  「瞧你嚇到她了啦!月惟乖,不哭不怕、不哭不怕,那是舅舅呀,之前做了個鞦韆給你玩的舅舅呀——」嚴雲將女兒抱住,不斷輕哄輕誘。谷月惟還是抽泣,沒了哭聲,緊緊攀在娘親身上。「對了,舅舅房門前的樹間不是也掛了個鞦韆嗎?要不要去玩?娘替你推,好不?」先哄小孩最要緊。

  懷裡的女兒沒應聲,嚴雲又逕自笑道:「你不是很喜歡玩鞦韆嗎?以前有陣子好愛來舅舅家裡,不帶你來還會吵呢。」

  「那是……因、因為……」

  「嗯?」

  「因為舅媽會說故事給我聽……」細小的聲音根本全糊在嘴裡,要不是嚴雲正抱住她,耳朵就貼在她嘴邊,她絕對不會聽見女兒說了啥話。

  「舅媽呀?」

  谷月惟在娘親的肩窩邊用力點頭。

  「舅、舅媽說故事好有趣……我喜歡聽舅媽說故事……一邊坐鞦韆,一邊……說故事……」谷月惟說著話時,終於露出好小好小的笑容。

  「可你舅媽不乖呀,她都不聽舅舅的話,還跟舅舅吵架,舅舅不喜歡她……沒關係,娘會替舅舅找一個更會說故事、更好看、更美麗的新舅媽!」嚴雲不清楚怕生的女兒為什麼會喜歡花迎春,她連自個兒的親爹都怕哩。

  「舅、舅媽的故事還沒說完……」谷月惟又要哭了。

  「你舅媽說了什麼故事給你聽?」嚴慮問道,男性的沈嗓害得谷月惟又是震顫地縮縮肩。

  「一……一……個……」豆大的眼淚滴下來,精緻的小臉蛋輕皺著,她好怕,怕得不敢開口、怕得連聲音都快擠不出來。

  「一個什麼?」嚴慮只是問,聲音卻著實嚇著了膽小如鼠的谷月惟。

  谷月惟這回連腿都在抖,以為自己張著嘴是準備號啕大哭,連她也沒料到出口的竟是連珠炮似的故事大綱——

  「一個每天臭著冷臉,看人只會用斜眼瞄,問什麼只會嗯好不好不行不要不準不可以閃滾別吵我安靜閉嘴去一旁看你自個兒的書你的嘴能不能閉起來一刻以上的……壞丈夫。」最後三個字勇氣用盡,只剩氣音。

  谷月惟說完,又藏進娘親身邊發抖。

  「聽起來有點耳熟……」嚴雲嘀咕。是在哪本書上讀過嗎?不不不,好像又不是虛擬出來的角色,太貼近她的生活,貼近到她一時之間想不太起來……

  嗯……有個模糊的影子出現。

  咦……這影子的模樣真眼熟。

  唔……慢慢慢,好像有光源打上來,逐漸地、逐漸地亮起來。

  呀!

  當嚴雲看見嚴慮時,思潮大量湧入腦門,灌溉她枯竭的記憶,她猛一擊掌——

  「慮弟,那不就是在說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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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0:38

【第四章】

  「那壞丈夫簡直狼心狗肺,漠視小娘子一片感情,掉頭離開,小娘子表面倔強勇敢,卻在他離去的一瞬間,眼淚決堤……」

  收筆,吹墨,花迎春又仔細讀了一遍剛剛寫完的幾張稿,她眼角有淚,鼻頭紅嫩嫩的,是哭過的痕跡。

  太感人了,寫得真好,連作者本人都被深深感動,她有信心,這篇稿子一定能過!!一定能出書!一定能大賣!每街每巷都爭破頭要買這本書!

  「寫得好差呀……一定會被退。」

  美麗的遠景才架構完,馬上又被人給摧毀殆盡。

  「花、盼、春!」

  「吐實也不行哦?」不知何時賴在花迎春床上的花盼春正躺著看稿。

  「我明明寫得很好!」

  「你的壞丈夫已經壞到第九個章回,你以為只剩一個章回要如何大扭轉他的性子?!我從頭讀到尾,都沒有讀到男角兒有一點點愛女角兒的感覺!」退稿的必備要件!

  「呃……沒錯,男角兒是沒有愛女角兒。」花迎春頭又低下來了。好吧,她在寫自己啦!怎麼樣!她就是沒有被男角兒愛上的女人啦!怎麼樣!十章回寫不完了不起出上下冊呀——前提是稿子要獲得青睞。唉……繼續垂頭喪氣。

  「男女角兒除了有過雲雨之歡外,沒有任何感情醞釀,這樣跟野獸沒兩樣。」

  對啦,她跟嚴慮也一樣,什麼都做遍遍,連孩子也懷上了,就是沒有感情醞釀啦,兩頭野獸……

  「男女角兒除了吵吵吵,竟然從頭到尾沒說半句情話?」花盼春又是驚呼。

  是啦,她沒聽過嚴慮說半句情話……他們之間最甜蜜的對話是——我今晚不回來吃,你自已記得用膳——僅、此、而、已。

  「姊,重寫吧。」花盼春已經預見稿子的命運,就甭拿出去丟人現眼了。

  嗚。心窩口又挨了一箭。

  花迎春好沮喪,「我真的寫不出好東西了……我明明覺得好感人,我一直寫一直哭呀……你說,一本書能讓人落淚又大笑,那不就是好書嗎?」

  「我看到很難看的書也是會哭的。」哭買書的錢浪費了。

  「我不跟你說了,你只會讓我心情更糟。」寶寶,你認著,你二姨人壞嘴更壞,以後離她遠遠的,不要被她教壞了,有沒有聽見!

  「姊,你先別出去,出去心情會更糟的……」花盼春喚住大姊要離開房間的腳步。

  「這話是什麼意思?」

  「反正聽我的,待在這裡繼續寫這本殘廢的,嗯……殘缺的稿比較好。」

  花盼春這麼一說,更不可能阻止花迎春,因為那擺明了在告訴一個餓上十天半個月的人——箱子裡的東西不可以吃哦,裡頭裝了五隻燒雞十顆包子三條香魚,不可以去偷吃——一樣的不可能做到!

  花迎春打開房門,跨出了門檻,府裡很平靜,沒啥動靜,她回頭,聽見花盼春連睡著都在歎氣,她又左右觀望屋外好半晌,還是很祥和。

  這個花盼春在故弄什麼玄虛?

  花迎春打算到飯館廚房去找些食物來吃。夜裡氣溫涼爽,月明星稀,靜悄悄的。

  她白天忙飯館的事,就算偶爾客人只有兩三隻,她也一樣要坐鎮小飯館裡撥撥算盤,佯裝飯館生意火紅到不行,算帳算不停;偶爾生意興隆,她還得兼跑堂,到外頭去送飯菜。

  夜裡幾個時辰就撥冗寫些稿子,一點一滴累積起來,寫的速度雖不快,但還是天天都動筆,若是不這樣,她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寫完一本書?

  才拐了個彎,望見不遠處的身影,她的嘴角就垂下來了。

  果然會讓她心情變糟——不,根本是惡劣到不行!

  原來這就是盼春的意思。盼春知道她和那傢夥完全不對盤,見上一面都有種巴不得眼睛瞎掉的激動,她討厭那傢夥的性子,那傢夥也嫌惡她的行徑,兩人是天敵。

  在小園子裡,花戲春和她的未來夫婿李謀仁正談情說愛——唔,不太像。雖然她沒啥機會和嚴慮也練習練習談情說愛,但至少她知道,談情說愛的表情不該這樣有怒意。

  小倆口吵架了?

  花迎春有些惡意地瞇眼笑,帶著看好戲的心態躡腳走近,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謀仁哥哥,你別這樣啦,我也是為了我們好呀!」

  「好?!我不是吩咐過你,我說什麼你都不能頂嘴嗎?!」未來夫君是天、未來夫君最大!

  「人家知道啦……可是……」

  「你還可是?!」李謀仁一聲長長的「嗯」立刻讓花戲春很沒尊嚴地閉上小嘴。

  花迎春在暗處翻眼。真不知道戲春的性子像誰?三姊妹裡就屬她最孬!

  李謀仁發出冷哼,開始數落起花戲春,「你也知道我的個性和至高的品節,我這人向來最看不慣女人悖德及男人的窩囊,可你卻找來了嚴慮修我們的新宅!你家裡頭的花迎春已經夠讓我在外頭丟臉,和她當親戚我認了,誰教我喜愛你,但是嚴慮呢?我打從心眼裡看不起他,要我住他一手打造出來的宅子,我情願去睡大街!」

  前頭幾句讓花迎春抖出好幾顆雞皮疙瘩。拜託,要不要臉呀!至高品節不是自己誇一誇就真的存在好不?而當「嚴慮」兩字從李某人口中說出,她倒是真的吃驚——她都不知道嚴慮和李某人有瓜葛哩。而那句「打從心眼裡看不起他」更激起她全盤的錯愕。

  看不起嚴慮?!李某人是憑哪根蔥哪根蒜哪顆苗來看不起嚴慮?論才情論成就論事業,李某人可是完全無法和嚴慮相提並論,嚴慮一根指頭都可以壓死李某人這個百無一用的破書生!

  花迎春不快地蹙眉。

  「大姊夫建的園子很美呀……」

  「一個被妻子休掉的窩囊廢,就算本領再好,還是掩蓋不掉他的無能。身為男子漢大丈夫,連最基本的尊嚴都護不住,簡直是恥辱。我要是他,我老早就上吊自——」

  李謀仁高昂的言論還沒發表完,已經讓人一腳踹下園子裡的小小錦鯉池去,嘩啦水花激濺。

  李謀仁喝了好幾口水,掙扎坐起,懷裡還抱著三四條色彩斑斕的肥鯉蹦蹦跳跳,他吼著:「誰?!是誰踢我?!」甩開發稍的水珠,他立刻看到正放下腿、撣撣裙擺的花迎春。

  確定李謀仁瞧見是她行兇後,花迎春才驕傲地叉著腰瞪他。

  「在我的地盤罵我的男人,李某人,你的節操真是高——高在上呀。」她誇張地拉長語音,讓人輕易聽出她有多不齒。

  「謀仁哥哥……」花戲春趕忙去拉李謀仁出水。

  「你放開!」李謀仁一被花戲春拉上來便急呼呼甩開她,衝到花迎春面前要逮她;花迎春跑得更快,才不讓李謀仁碰她半根寒毛,氣得李謀仁只能在她身後咆哮,「你這個潑婦!難怪會落得今時今日的下場!你注定這輩子孤寡嫁不出去!」

  「是哦是哦是哦。」花迎春涼涼冷哼著。就算她晚年孤寂,也輪不到他李某人碎嘴。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李謀仁直跳腳,一旁的花戲春體貼地拿手絹給他抹頭抹臉卻還是被遷怒,「我就說你那個大姊真糟糕!你看看她的行徑!她的態度!她的嘴臉!」

  「謀仁哥哥,你別氣別氣,我大姊就是這性子,不要氣壞自己了——」

  「換做我是嚴慮,這種劣妻不要也罷!」

  「可惜你並非嚴某。」

  介入當中的第四道聲音,在夜色裡更沈啞了些,淡淡傳來,帶著一種輕沈入心湖的重量響起。

  嚴慮高大的身軀就站在距離三人不過十步遠的階上,月色不甚明亮,他的臉龐也籠罩在半陰半明裡,他緩步走來,步履既輕且靜,無聲無息,那襲淺灰色的衣袍拂得輕翻。

  「原來是你這個窩囊廢。」李謀仁出言嘲弄,隨即被一隻繡花鞋砸中顏面。

  繡花鞋落下,只見沙土烙在李謀仁扭曲的五官上,他剛好還張著嘴,吃下了一部分。

  青筋爆斷!

  「花迎春!你這個女性中最差勁的典範!粗魯野蠻又不識大體——」李謀仁握擰著繡花鞋,將它當成花迎春的頸子一樣扭曲彎折,繡花鞋上的珠玉斷了線,叮叮咚咚全數落在地,他甩開爛鞋,狂吠地殺過來,花迎春一隻腳上的繡花鞋拿去扔狗——不,是扔人,現在維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只著藕色棉襪的小腳踩在另一隻腳背上,她沒預料到李謀仁惱羞成怒,他飛奔得太快,她只來得及看到他揚起右手,在夜空中高高的——

  這一巴掌,看來她是逃不過的,花迎春第一個反應不是顧住自己的臉孔,而是雙掌抱住腹部。她可以挨打,但說什麼也要保護孩子——

  花迎春的身子落進了溫暖懷抱裡,李謀仁的手仍揚在半空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架著一柄紙扇,扣住他的輕舉妄動。

  「動手打女人非君子行為。」嚴慮淡道,輕頓,低頭望著一臉愕然的花迎春,他沒笑,但語音放軟,「即使她有時很讓人生氣,也不能出手。」

  李謀仁氣憤收回大掌,「就是你這種窩囊性格才養成她今天的驕恣妄為,讓她騎到男人頭上去!戲春,走!我不允許你多留在花迎春身邊,被她傳染成那副德行,看我還娶不娶你!」甩袖走人。

  「謀仁哥哥!」花戲春忙追上去,軟言好語的撫慰聲即使隨著兩人越行越遠仍清晰飄散在耳邊。

  花迎春可沒忘了對遠去的李謀仁做鬼臉,真小人的行為。

  「夠了。等會被他看見你的挑釁,又衝過來揍你。」嚴慮唰開紙扇,擋住她的面容,也正巧擋住李謀仁那記回馬槍的怒瞪。要是讓這兩名仇敵互視,李謀仁看到花迎春做鬼臉、花迎春看到李謀仁瞪她,怕兩人又要起衝突了。

  「我才不怕那個李某人!」花迎春嘴硬。

  「你該要怕的。不要太挑戰男人的脾氣,當男人又羞又惱,你又湊著臉叫他『有種就打呀』,他真的會出手。男人很經不起激,不要拿自己的皮肉痛去證明這點。」

  「你卻沒打過我。」花迎春突然發現,有些驚喜。「就算我頂撞你,你連揚起手作勢要打我都不曾。」若換成李某人,她老早就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我家教向來極好。」嚴慮一時之間看她的笑容看傻了,差點都忘掉要捧捧自己。

  「噗。」是是是,他家教好,李某人家教差,她舉雙手雙腳同意這句話。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難道……是來看她的嗎?

  「你小妹差人送口信到嚴府,說要請我替她造景。」然後他來了,正巧聽到李某人說他窩囊那段話;然後就看到花迎春從李謀仁臀後將他一腳踢進水池裡;再然後,便是她那句——

  在我的地盤罵我的男人……

  後頭她還說了什麼,他忘了,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耳邊不斷重複的就只有這句。

  我的男人,聽起來真順耳。

  他很少喜歡什麼東西,吃喝穿用,他都是能吃就好、能喝就好、能穿就好、能用就好,真要說喜歡,他定義不出來。說他喜歡墨黑色、喜歡辣食,那只是習慣,談不上真的喜歡討厭;可是他可以篤定,他喜歡這四個字——我的男人。

  原來是受妹之托,壓根不是為她而來……

  花迎春口氣闌珊,有氣無力,「聽到李某人那樣詆毀你,你還替他們造景的話,連我都要罵你窩囊了。」她堅決反對他接下花戲春的要求,就算是親姊妹也無情可說!

  「我來便是要推辭。最近接了趙府的工,得花費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全心處理,分不了心。」事實上,他是聽見李某人對待花迎春的態度及謾罵,更過分的是李某人揚手要打她,心裡一股深濃的嫌惡,才決定推掉花戲春的央求;否則憑她是花迎春小妹這層關係,他會在百忙之中撥冗幫忙。

  見她微張著嘴,眸子訝然地瞅著他,他問,「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你從來不跟我提這些的,以前你在忙什麼都不會告訴我。」所以她有些驚訝,也有些高興,老早就忘了之前還氣死他說她胖的老鼠冤。

  「你沒問過。」

  「有,我問過,你總是擺一副『女人家管這麼多做什麼』的臭臉。」她還倣傚他那時的表情,用手指將雙眉扳得高高的,還壓低聲學他,「還不去睡!這裡沒有你幫得上忙之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越幫越忙!」

  「那是因為你將參茶打翻在我的設計圖上。」將他熬了好幾夜的心血摧殘殆盡。

  「明明是因為你不一口氣喝光參茶。」

  「我說了,擱在一旁我等會喝。」就是他推回去她又推過來,他又推回去她又推過來才會發生打翻的慘事。

  「參茶要喝熱的,你每次這樣說,然後就忘了要喝,我早上去收茶杯還好好一杯沒動!」要翻舊帳嗎?大家一塊來。

  「我忙到忘了。」

  「那參茶是我親手泡的!」還急呼呼送到他嘴邊要餵他喝,最後卻落得被轟出書房的下場,她真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因為那夜他回房,她悶在棉被裡睡著,臉上都還是眼淚,小嘴咕咕噥噥在咬被罵他,一整夜的夢境裡都在數落他的壞。

  「你知道還不是不喝……」為了那杯茶,害她難過好久。

  「我真的忘了。」嚴慮說著這個理由的時候,竟也覺得自己真是渾帳,她親手泡的茶、親自端到他面前,幾乎是送到他唇畔,他還是以「忘了」來打發她的一切好意。換做是他,他心裡也會不高興。

  「反正你什麼都能忘,區區一杯參茶也算不上什麼。」花迎春有些埋怨。他忘掉的事情豈止喝參茶這一項……

  「你話中有話。」

  花迎春搖頭。那些都過去了,當初她不說,現在也不會說。

  「你要記得推掉戲春的央求,明明白白拒絕她,否則她會跟你要賴的。」花迎春到頭來還是怕他吃虧,再三提醒,「不要拿自己的心血去讓李某人糟蹋。無論你造出多美的景,那傢夥也不懂得欣賞,別做白工。」

  見他仍站在原地,她不解地眨眨眸,「不是沒事了嗎?快回去嚴家休息吧。」看他一副倦累的模樣,九成九是才忙完了正事,一踏進家門就被花戲春給邀來讓李某人羞辱,她看在眼底總是不忍心。

  「我有點餓了,不知道花家飯館營業到何時?」嚴慮突地道。

  「你還沒吃?」她瞠著眼,沒聽見自己嚷得多尖細。

  「嗯。」

  「你怎麼又這樣?你不是時常還犯胃疼嗎?每次一忙起來連吃飯都可以忘記?!你以為你現在年輕力壯就是了啦,身體愛如何操就如何操,只要不倒下就算沒病嗎?!」花迎春真的是很想叨念他的不愛惜自己。她就是討厭他這點,要人叮囑著用膳。不過現在不是罵人的好時機,先餵他吃飯再來罵。「你到廳裡去坐,我讓人替你炒幾樣菜。」

  花家飯館嚴慮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點方向,他也能正確走到飯館廳堂。

  堂裡的椅子都整整齊齊疊到桌上,廳堂裡沒有半個人——那是當然的,花家飯館最晚只經營到戌時,早就歇息了。

  他向來不愛麻煩人,見此情況早該揖身離去,回嚴家再去吃,若嚴家廚子睡下了,了不起餓一頓——而且說實話,他並不是真的餓,只是不想那麼早被花迎春趕回家去……這個念頭,讓嚴慮有著困惑。

  花迎春推著一名中年男人出來,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來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裡在抱怨,花迎春還是硬在他身後使勁將人頂往廚房,雖然兩人交談聲小,但還不至於完全聽不見,即使花迎春努力壓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門可大了。

  「哎喲哎喲,我睡得正好呀,夢裡和我家愛妻卿卿我我……」愛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寶叔叔,別這樣,我替你加錢好不好?就兩盤菜!兩盤就好,」

  「冷饅頭不行嗎?」

  「當然不可以!冷饅頭又硬又難嚥,連嘴巴都嚼不爛了,下了肚不是更傷胃嗎?!就兩盤菜,一盤替你加五十文,夠不夠呀?不夠就七十文啦!」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貪嘴——別推別推  兩盤就兩盤啦。」

  「再炒些肉,辣一點……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愛。早上不是進了些活魚嗎?幫我熬魚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還有!你房裡不是私藏了塊燻肉?!燻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愛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底下還有一罈老酒,酒拿來熬補湯最好,半水半酒熬起來可香了,寶叔叔寶叔叔,酒!給我酒!」

  「這樣都不只兩盤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兩盤和四盤有什麼不一樣嘛。對了對了,煎些粉餅,加蛋加蔥!切些滷牛肉、鵝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給我出去坐著!你再繼續嘮嘮叨叨下去,兩盤都變成二十盤了!」也不瞧瞧什麼時辰了,他寶叔叔肯起來切菜就給足了面子,還點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來了,但她不死心又追進去,「還有蝦,蝦要挑新鮮的,沙腸別忘了挑掉呀……」一隻大手將她頂出去,木門磅的關起來,並且落了閂,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摸摸鼻頭走回來。

  「你等會兒,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與他對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給他嗑。「寶叔叔在花家飯館的資歷可比我年齡更久,他擅長快炒,畢竟不能讓客人餓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熱騰騰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煩他了,那些菜餚錢全數加倍給他。」

  「不用啦,寶叔叔連睡著都還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現在說不定邊睡邊在片魚哩!」

  果然才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寶叔叔已端出兩樣小菜、粉餅及一鍋晚上賣剩的冷飯,嚴慮似乎真的看見寶叔叔是閉著雙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連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嚴慮不愛替自己多辯解什麼。

  「反正你愛嫌就嫌,我餓了還是會吃,才不會餓著我的心肝寶……」她嘴一閉,趕緊將「貝」字藏回嘴裡,擡眼偷覷他,他似乎也聽見了那三字。

  見他眉峰微動,花迎春放開咬著的下唇,僵硬扭轉,「才不會餓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腸的……」邊說還邊乾笑地將手分別擱在胸前腹上。

  嚴慮挾了塊肉到她碗裡,沒再追問什麼,她才大鬆口氣,將那塊肉嘗到嘴裡咀嚼。

  寶叔叔又陸陸續續上了炒青菜、蒸鮮蝦及豆腐羹,嚴慮發誓,他聽到寶叔叔在打呼……

  「真厲害,菜的味道真好。」睡著了還能煮出好食物,這才叫真食神。

  「對吧。嘗嘗豆腐羹,淋在白飯上更好吃。白飯有些冷,豆腐羹熱熱的正好。」

  花迎春還沒說完,嚴慮已先拿調羹替她舀上幾匙到碗中。接下來她誇了哪道菜,他便先將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後才自己淺嘗。

  花迎春本來只是看著他的舉動,沒多想什麼,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濕泛熱起來。

  她不記得嫁給他的時候,一塊用膳時他是不是這樣待她,她想不起來……那時總埋怨他的冷漠,沒心思去仔細觀察。

  盼春告誡過她,不要將他的無心之舉無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對她好,自以為是地繼續迷戀他。

  嚴慮決計不會再娶她,畢竟她讓他丟臉丟大了,他砍了嚴府裡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絕為任何一名客戶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並論——他如此的行徑,還不夠說明他的嫌惡有多明顯嗎?

  那麼那麼那麼地討厭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幾口飯入嘴,用力嚼著嚥著,和著飯粒入喉才能一併吞下苦澀。

  她要聽盼春的勸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一隻剝好殼的蝦放在她碗裡時,花迎春又很窩囊地感動個半死……

  不對,剝尾蝦而已,不算什麼。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新端上來的熏雞雖然有些冷硬,他將最嫩的雞腿留給她,她雙眸閃動閃動得快要淌淚了……

  不對,雞腿罷了,不稀奇。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你為什麼突然沈默不語了?」方才明明還很熱絡,現在倒是低頭猛吃。

  「唔唔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笞,別說嚴慮聽不懂她說了什麼,連她自己都聽不懂。

  花迎春嚥下嘴裡食物才道:「吃飯不要說話。」

  這句話也是嚴慮最常拿來堵她嘴的話。有時她想獻獻寶,數數哪道菜是她親手煮,聽聽他誇讚好吃  或是嫌棄難吃——也沒機會。

  「吃飯確實是安靜些好。」

  嚴慮默默進食,花迎春則是在心裡不斷默念著「無視他」的神咒。

  廚房裡傳來弄熄柴火的聲音,寶叔叔一路睡回自個兒的房去了,偌大的廳裡只剩一盞燭及兩道身影,靜謐用著膳,這一頓,足足吃掉一個時辰。

  嚴慮不知不覺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樣他送進她碗裡的食物她都愛吃的,像姜絲她絕對不碰、蔥絲她愛捲著肉片吃、吃雞不吃皮、一塊完整的豆腐她愛與白飯攪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葉不吃梗……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這才發覺自己在「丈夫」這一身份上做得有多失職,也難怪花迎春會怒氣沖沖地休掉他。她生氣是有道理的,他卻一直以為她在胡鬧、以為她是性子驕縱。仔細去想,他沒錯嗎?他當然有,一個讓娘子對他百般不滿的丈夫,怎可能沒有錯?最駑鈍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錯在哪裡,無從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見得會原諒他。

  記得嗎?那日他玩笑似的說要與她再度成親,她拒絕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認真,不過「無視他」神咒到底有沒有效呢?

  「嘴角沾到飯粒了。」他伸指擷去那顆頑皮的白軟飯粒時,神咒拐了個彎,而花迎春猶還不自知,嘴裡喃喃復誦著——

  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

  用完膳,花迎春溫了壺茶來,為兩人解解油膩。

  明明夜已深,兩人誰也沒有睡意,優雅品起香茗。

  「我問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問吧。」

  「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很氣我休掉你?」

  嚴慮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見她謹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臉不笑,「我們是『協離』,不是你休掉我。」協離便是雙方協商解除婚姻關係,是他也點頭,不是被休得很不甘願——他堅持這個說法。

  「好好,協離就協離。你生氣嗎?」

  「那是當然。」

  「我承認我是有一點點點點點的過度衝動啦……」她委婉地粉飾自己的過錯,潤潤唇,「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啦。如果我沒有那麼衝動的話,說不定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當爹了,會不會開心得大叫?要是沒有離異,她真的好想告訴他……這是他們頭一回當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緊張又惶恐又激動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風,如果他的表現不錯,興許……她真的會說哦。

  「不會。因為你的休書比我早一步掏出來而已,我袖裡也同樣有一張休書。」嚴慮倒是很誠實。在那當下,他也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的過度衝動。

  花迎春重重抽息,這次紮在心口上的可不單單只有一根無形的箭,而是千千萬萬根,將她的心窩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會休了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還能那麼平靜更是見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時那分,他會。

  「原來如此……」花迎春,得到這種答案了,能死心了嗎?你眼前這個男人真的不愛你,還不絕望嗎?

  嚴慮本以為接下來花迎春會一如以往跳起來和他爭吵,張牙舞爪地要爭個贏,但她沒有,她沈默的看著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麼濕潤,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沒有,她動動唇角,唇畔浮現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櫃檯,抽出木算盤,纖指撥了撥。

  「大廚夜裡特別爬起來為你煮食,得加錢;還有,我們花家飯館最美麗的小老闆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頓飯,得加錢;飯館歇息了還招呼你這名貴客,等於你包下我們飯館,得加錢——一共是三百兩。小店恕不賒帳,嚴公子,請付訖。」

  而你傷了我的心,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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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0:57

【第五章】

  「林老爹要外送四菜一湯,還有誰有空的?我這裡忙不過來……」

  「我去。」

  「那個蔡大媽要一盅佛跳牆,誰送?」

  「我去。」

  「高少爺說我們送錯菜了,正大發雷霆在摔碗,大家都不敢上高府去換菜回來……」

  「我去。」

  接近午膳,小飯館裡手忙腳亂,花迎春木凳子還沒坐熱便一會兒往林老爹家去,一會兒抱著佛跳牆到蔡大媽家,一會兒拿著木盾上高府換菜回來,忙翻了天。

  直至店裡客人散去,也差不多過了晌午,直逼未時,花迎春送完第六份外送的菜餚,滿臉是汗地拖著腳步到家,寶叔叔一見到她,端了小盅的雞湯給她。

  雞湯還溫溫熱熱的,是今天高少爺家送錯的菜色。她將一碗飯添進雞湯裡攪和,讓每粒飯都吸飽湯汁精華,像在吃粥一樣。

  「心肝寶貝,娘現在要餵你吃飯了,多吃一點呀。」她笑,自言自語地,然後大口吃掉湯飯,她食慾奇佳,幾口便吃完,碗裡還剩些殘湯,她再添一碗白飯,繼續埋頭苦吃。

  「碗盤真多呀……這幾天生意怎麼這麼好……」三子捶著肩,手上還淨是泡沫,卻急著要去解手,嘴裡有著細碎的嘀咕。

  花迎春聽見了,吃掉最後一調羹的飯,拿起空盅往洗碗的小角落去。

  大木盆裡三四十個大盤及五六十隻碗,數不清的竹筷,她攏攏裙擺坐下,開始洗碗盤。

  「大、大姑娘,我來就好了——」解完手的三子一回來便瞧見嬌滴滴的小掌櫃捲起袖子在努力搓筷子,急呼呼要搶回勞動權。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花迎春淡笑道。

  「大姑娘,你也忙了一整個早上,要不要先去睡一下?晚膳時分又得累了呢。」飯館最累的就是用餐時間,像打仗似的。

  「我不累。你要不要乾脆去收拾外送客人家的碗盤,我一塊洗了。」

  見主子都這麼勤勞,三子當然也不好說什麼,點點頭便出門去收髒碗髒盤。

  待他回來,花迎春還在洗碗,他將油膩膩的碗盤放進木盆裡,幫花迎春洗一部分的餐具。

  「三個姑娘裡就屬你最辛苦。二姑娘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三姑娘又老往外跑,飯館的工作全由大姑娘你照顧了。」三子頗替她抱不平。

  「誰叫我是大姊,長姊如母嘛。」她才沒有怨言。

  「老爺也真是的,家就這樣拋下,自己雲遊四海去了,盤纏不夠就捎封信回來要錢,也不盡盡養家的責任。」

  「他不是還留下這間小飯館給我們三姊妹嗎?算很盡責了。」花迎春替自家親爹說話。

  「三子只是覺得大姑娘辛苦……」替她抱抱不平,不是惡意想貶損誰的。

  「甭同情我,我不覺得自己辛苦,有你們大夥在幫我呢。」她輕輕甩乾盤面上的水,接著換了塊乾淨的布巾將碗盤都擦乾。

  「大姑娘還有想要再嫁人嗎?」

  她一頓,笑答:「沒有吧。」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嚴公子不懂珍惜的。」三子突道。

  「我到前頭去擦桌子。」花迎春分門別類將碗盤署於木櫃上,笑容仍然甜美,卻避開三子的話。

  花迎春擦了桌子、擦了椅子,連地板也擦了,忙碌的身影在小小飯館裡進進出出,上一眼見她拿著抹布擦擦抹抹,下一眼就改見她拿著竹帚在灑掃,再下一眼她人已經墊著桌椅在清房頂上不起眼的蜘蛛絲。

  「大姊!」花盼春難得一見的慌亂,抱住花迎春的雙腿,生怕她失足摔下椅來。「你安分一點好不?!這種事交給三子或寶叔叔去做呀!」

  「這種簡單的工作我行的。」花迎春拍拍胸脯。

  「你行,你肚子裡的孩子可不行!」花盼春將聲音壓至最低,不讓人聽見。「孕婦有個孕婦的模樣好不好!孕婦就算慵慵懶懶癱死在床上睡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責備的!」爬這麼高,摔下來是一屍兩命呀!

  「我也不像孕婦呀,都五個多月了,瞧,我的肚子還小小的。」花迎春本來要在桌椅上掀掀那件寬大的黑色繡花外褂,但被妹子一瞪,只好乖乖下了桌椅,直到她安安穩穩站在地上,花盼春才放開她。

  花迎春獻寶似的拉開外褂,她小腹微凸  就真的只是微凸,活像個略略發胖的姑娘而已,照這種程度胖下去,恐怕懷孕七個月還能瞞得住眾人。

  「姊,你是不是瘦了?」花盼春一摸到大姊的手腕,一對秀氣的柳眉都快打成死結了。

  瞧她摸到了什麼?一根竹竿?!

  「有嗎?」花迎春摸著肚子。她覺得他每天每天都有成長呀,現在他還有動了呢,開始會踢她了,第一次胎動還嚇著她,她手足無措的以為肚裡的他發生什麼事,她想問人,卻又找不到人能問,她不敢去看大夫,就怕被熟人見到,她躲在房裡害怕地哭了,以為自己就要失去孩子,直到第二次胎動、第三次胎動,她才知道,是她的心肝寶貝在和她打招呼呢。

  花盼春將大姊的手逮放在她臉頰,要她自己摸看看。「你的臉整個變尖細了。」

  「那真好,我一直覺得我的臉大哩,尖細一點好看。」花迎春嘻嘻哈哈,拍拍自己的兩頰。

  「你到底有沒有在吃飯呀?!你是孕婦耶!孕婦是全天底下最有資格變胖的人!」

  「有啦,我都有吃,說什麼我都不會餓到心肝寶貝的,不信你找寶叔叔替我作證。」花迎春舉手發誓。

  花盼春知道她疼小孩,也相信她就算不餓也會為了孩子頓頓都吃,可是她真的覺得大姊的臉龐明顯削瘦下來。

  「養分全給了孩子,你自己倒好,半點都沒吸收到,別孩子還沒生下來,你反而變成一具骷髏。」

  「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花迎春護著肚,賞了花盼春一記白眼,又低頭對肚子裡的孩子笑說:「姨嘴壞,別聽她亂講。你要好好長大,娘盼著你出世呢。」幸福光采洋溢。

  「姊,發生什麼事了?」花盼春問得直接。慧黠如她,不會沒發覺大姊的反常。

  沒錯,大姊一如往常守著飯館、一如往常工作、一如往常夜裡埋首寫著文筆不流暢故事不精采的稿子,可她就是覺得大姊變得不太一樣,她好像為了要讓人放心,努力表現出堅強;為了讓大夥以為她開心,努力笑得更燦爛,為了逃避,所以努力讓自己很忙,就連現在她這個妹子這麼直言逼問,她都還只是笑,然後聳肩,撥頭髮,最後雙手回到腹間輕輕摸撫。

  「發生什麼事了?」花迎春還反問妹妹,彷彿妹妹問了她一個多奇怪的問題。

  「你怎麼了?」花盼春再問。

  「我怎麼了?」花迎春再反問,還回了她一記憨笑。

  「你不要一直學我問!你回答我!」花盼春吼她。

  「我沒事呀,我好,心肝寶貝也好,我不知道你在問什麼,我怎麼答呀?」花迎春寵溺地摸摸花盼春的髮,一點也不在意妹妹對她的不禮貌頂撞,滿臉散發母性光輝。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

  「像什麼?」美麗的孕婦?可口的孕婦?誘人的孕婦?

  「一具活屍!」

  花迎春皺眉,「盼春,你說話好難聽,不要教壞我的心肝寶貝。」一會兒骷髏一會兒活屍?真是口無遮攔。

  「哪裡難聽了?《幽魂淫艷樂無窮》裡那個在棺材產子的女鬼根本就是按照你的模樣量身訂作的,飄過來——我的心肝……飄過去——我的寶貝……飄左邊——我的心肝……飄右邊——我的寶貝……你除了多她一口氣之外,哪裡不像了?!」

  花迎春不說話,只是低頭,被罵得很像做錯事的小孩。

  「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花盼春再給她最後一次坦白的機會。

  花迎春沈默得有點久——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好想做些什麼,送菜也好、洗碗也好、擦地也好,就是好想做事,一停下來,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著,又拿著抹布在抹最靠近自己的那張桌面。

  「你給我停手!」花盼春搶走那條抹布,花迎春想拿回來,但是被花盼春瞇眸瞪得縮回手。「你現在腦子裡浮現了什麼?」

  「呀?」

  「就是現在,你在想什麼?」

  花迎春抿嘴,「……嚴慮。」

  手一停下來,她沒辦法假借忙碌來忘卻他,他在她的腦海裡出現,冰冷冷地看著她,一直一直重複而堅定地告訴她,他不愛她、他討厭她、他要休掉她。

  「果然又是那傢夥。他說了什麼傷你的話?還是做了什麼傷你的事?」

  「那都不重要,我和他沒有關係了。」花迎春不想再談,走向角落去拿竹帚,要將方纔掃過的地再掃一次。

  「既然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害怕得一直讓自己忙碌?」花盼春搶走她的竹帚。

  花迎春轉身去櫃檯拿算盤撥,佯裝自己算帳算得好忙好忙,花盼春又搶去算盤;花迎春改拿帳本死盯著,妄想多看幾眼後,上頭會自動跳出好多筆進帳,花盼春不讓她如願,奪去破帳本,花迎春乾脆去排桌椅。

  花盼春氣呼呼地叉腰看著花迎春裝忙,她美眸一瞟,不再追著花迎春問,乾脆自己去搜花迎春的房間還比較快。

  她那份破稿裡通常都會清清楚楚寫下她和嚴慮的一點一滴——雖然大姊不承認,但那份破稿壓根就是她的日記!

  ***

  谷月惟眼角邊掛著眼淚要掉不掉,晶瑩剔透地懸在睫上,她咬著發紅的小嘴,時而停頓,當她不說話時,她會悄悄揚眸看著不遠處正在繪景的嚴慮,她停頓太久時,嚴慮才會出聲。

  「接著說。」

  谷月惟顫了顫,聽話地接下去,「她手被炭火燙著,很疼很疼,可是想到夫君吃下她熬的湯,一定會眉開眼笑,所以這樣想時,她就覺得一點也不痛了。」她又停下來,想著那時舅媽是如何說著這個故事,她只記得舅媽邊說還邊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書說得猶如身歷其境。

  呀,想到了。「可是壞丈夫不但沒有感動、沒有感謝,還叫她滾開。」

  沒錯,他說過要她滾,還喝令她不要妨礙他辦正事,然後他便出門了。嚴慮記起這一回事,那時工地發生了災難,幾塊大石壓倒下來,工人三死五傷,他口氣是急又衝了些,而她啥事都不清不楚,只一心端著熱湯要給他喝,那時她的笑臉迎人,他竟然沒有印象。

  「接下來有兩天舅媽沒說故事。」

  「哦?」嚴慮正好畫完一景,擱下筆。

  「舅媽說小娘子還在哭,到現在眼淚還沒停,所以沒空發展新故事。」

  嚴慮沈默不語。如果他好聲好氣跟她說明事情輕重,她不會死纏著要他喝湯,說不定反倒催促著要他趕緊出門去查看工地,而他不但沒說,還冷顏撇下她,所以她的眼淚無法停下。

  「那壞丈夫真是太差勁了。」嚴慮自嘲道。

  「舅媽也是這樣說的……」谷月惟不明白為何舅舅向娘親「借」了她來,就只是要聽她說故事——說舅媽提過的故事。她平時連話都不太說得清楚明白,說書的精采程度還比舅媽差,舅舅為什麼要找她來說故事呢?而且還一連聽了好幾天。

  「哭完了兩天,她又說了什麼?」

  谷月惟想了想,她腦子裡的故事只有片段片段,所以只能挑記憶最深——也就是花迎春說得最激動的橋段。

  「還有一回,壞丈夫生辰,小娘子要替他作壽,她早上還特別跟壞丈夫說要他晚上早點回來,壞丈夫也允諾她了,小娘子高高興興準備了整整一天,可是壞丈夫沒有回來,她等了一整夜,一直到隔日早上,他都沒有回來。」

  「壞丈夫和朋友去慶祝完工,喝醉了,在朋友家借住一宿。」

  「咦?舅、舅舅,你也知道這個故事嗎?」

  他何止知道,他根本就是故事裡的人物。

  嚴慮對外甥女輕輕搖頭,再問:「小娘子又哭了嗎?」

  「舅媽沒說,她只說小娘子整夜都擔心壞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膽的,壞丈夫回來卻連句抱歉都沒有,她將要送壞丈夫的生辰禮物燒掉了,燒完的灰還拿去包成包子給壞丈夫吃。」

  難怪他覺得有天的包子餡味道奇怪,她還騙他說是新口味,要他多吃幾個……

  「再接下來的故事呢?」

  這回換谷月惟搖頭,睫上的眼淚落下,「接下來,舅媽就走掉了……」一方面她有些難過,她喜歡舅媽,因為舅媽是那麼有耐心地讓她不害怕她,接近她,陪她玩,陪她說話;一方面則是她害怕舅舅對這個話題會生怒,畢竟娘親總是在她面前說舅舅有多討厭提及舅媽的離開。

  嚴慮不再說話,似乎低聲歎氣。

  「舅、舅舅,你不要歎氣,故事雖然還沒有說完,但是結局一定是好的,我聽過的故事都是這樣的……」谷月惟以為嚴慮是因為沒能聽完故事而歎氣,笨拙地想安慰人,「小娘子那麼愛壞丈夫,壞丈夫一定會被她感動的,也會愛她的。」

  對一個孩子而言,故事圓滿是天經地義的事。

  「愛……嗎?」

  聽著谷月惟在說故事,任何一個人也都知道小娘子是深愛壞丈夫的。為什麼呢?他對她又不體貼也不愛憐,她為什麼愛他?他有什麼值得她愛的?而他竟然遲鈍地沒察覺到她愛他?

  他竟被她如此深深愛著……

  而這一刻,他開始認真思考著——

  他也愛她……嗎?

  ***

  花迎春拎著竹帚從飯館外走進,她近來將小飯館打掃得一塵不染,再也摸不出半粒灰塵,現在改將魔爪伸向館外大街,閒來無事就沿路自街頭掃到街尾,直到掃至盡興才肯回來。

  「寶叔叔,隔壁那塊大空地最近好像進出的人越來越多了?」她轉至後堂洗手,洗完才出來幫寶叔叔一起揀菜。

  那一大片空地是從幾年前就在的,據說有人買下,但卻一直沒去動它,任憑它長草長花,可她剛剛掃地掃到隔壁,發現一群僕役在整地,她問了其中一人,他說地主要在這塊空地建造避暑別園,看來有好一陣子要不安寧了。

  「蓋屋子嘛。」

  「工人可不少呢。」花迎春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不知道他們放飯時是請人送還是聘人在工地煮食……寶叔叔,你蒸幾籠包子,我送去給他們吃,說不定有機會替飯館掙到一筆大生意!」

  那麼一大群工人也是要吃飯的吧,要是由花家飯館照三頓負責的話——好可觀的收入!

  「丫頭,你打的是這主意呀,倒也可行,再說咱們花家飯館距離他們最近,算起來他們也省功夫,要是包子對了他們的味,還怕生意不上門嗎?」寶叔叔笑呵呵,滿臉的笑皺全擠在一塊。「好!給我一個時辰,我蒸個二十籠!」

  「寶叔叔,五籠就夠了,東西吃巧不吃膩,少少的才吊人胃口呀。我幫你洗蔥剁肉。」

  「剁肉這種事你不行,讓開讓開,看寶叔叔大顯身手——」

  狂妄的笑聲哇哈哈哈的響不停,當中當然包含了努力剁砧板的兜兜聲。

  一個時辰後,熱呼呼的包子出籠,面皮清爽的淡香不在話下,肉餡的調味更是寶叔叔獨家秘方,皮薄餡多,真材實料,三子還忍不住趁隙偷吃了一顆。

  花迎春將包子籠放入大竹籃,打了三子腦袋一記,差點害他被包子噎死,她努顎,三子認命陪她提著大竹籃,抱著勢在必得的信心來到隔壁空地。

  「這位小弟,請問一下,這地的老爺人在哪兒?」花迎春露出作生意時的嬌笑,向粗布衫的年輕漢子詢問。

  「老爺在府裡,不在這。」

  「那……負責工地大大小小事務的爺兒呢?」

  「那裡。」年輕漢子隨手指了指空地更裡面,花迎春道了謝,和三子小心翼翼踩過一堆蔓生雜草。

  「請問負責工地大大小小事務的爺兒是哪一位?」花迎春又問人。

  「那位。」第二名漢子胡亂指,花迎春又朝再裡面走。

  這片空地佔地非常驚人,莫約是花府的六、七倍有餘,花迎春和三子光是從前頭走到這裡也花去一盞茶時間,而且還在盲目尋找著負責人。

  「請問負責工地大大小小事務的爺兒是哪一位?」花迎春第三次問人。

  「那一位呀!」這回的漢子較有耐心,指得很認真,「站在石台旁和三四個工人說話的那位,最高的就是了。」

  「最高的?背對我們的那個?」花迎春仔細確認。有點眼熟呀……

  「是是是,就他了。」

  「謝謝你!這是我們花家飯館自己做的包子,滋味很好,你嘗一嘗。」花迎春趕快送出第一顆賄賂包子。

  「姑娘你真客氣,好香呢!唔唔,好好吃!」

  收買第一步,成功。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三子,你先站在這裡顧包子,我去和對方攀攀交情,等我打暗號給你,你再殺過來。」不能讓對方一開始便看穿他們的企圖。

  「好,大姑娘,有事就大喊我一聲。」

  「光天化日之下會有啥事呀?」花迎春賞他一記嗤笑。「我先過去了。」

  腳下的雜草實在是很惱人,即便她穿曳地長裙,雜草還是刮疼了小腿,一腳踩進草叢裡還會有十幾隻蚱蜢蹦出來,真荒涼。

  「那塊大石就礙在那裡,又硬得鑿不下去,好幾十支工具都鑿斷了,看來要挖個池恐怕得用火藥炸開。」

  「石頭多大?」說這句話的嗓滑入花迎春耳裡,有些熟。

  「至少十個大男人圈抱起來那麼大。」

  「好,讓火藥頭來瞧瞧情況。」

  花迎春靠近負責工地事務的主事者時,正好他也與那群工人商談完畢,大好機會!

  「這位爺兒,打擾您一會兒好嗎?」

  那高頎的長軀回過身,花迎春反射性斂笑大退一步,嘴裡正準備好的拉攏諂媚全數消音——

  就是這張臉,總在她歇息下來的同時霸道地出現在她眼前,無情地用冷眼傷害她,用冰冷的字眼說著不愛她!她好不容易才用盡各種方式忘掉他,在這一瞬間,她腦海裡他的聲音再度在咆哮,用著幾乎要震碎她耳膜的巨嗓對她吼著:花迎春,我不愛你!

  她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倔強咬著唇與他互祝,然後掉頭跑開。

  嚴慮只跨了五步便追上她,她差點跌倒,他一手攬住她。

  「看到我為什麼要逃?」

  「三子!」花迎春大叫,喚來站在不遠的三子,當做沒聽見他的話——事實上她是真的沒聽見他的問話,因為她捂著雙耳,抗拒著充塞在耳朵裡的嘈雜,她不聽、她不要聽!

  「大姑娘……嚴公子?」

  「我們回去了!」花迎春掙開摟在她肩上的大掌,不待三子有任何反應,自己加快腳步在逃命。

  她知道自己不該激烈跑的,會傷到肚裡的孩子,可是她不跑的話,受傷的會是她自己。

  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是多麼害怕他不愛她。

  多麼的,害怕。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1:14

【第六章】

  大批工人湧入花家飯館,他們驚訝於一間小小的飯館竟然乾淨得閃閃發亮。小飯館總難脫狹窄擁擠骯髒的印象,但花家飯館不同,它桌面亮到照出人的倒影,椅角這麼細微之處依然不積灰痕,而且女掌櫃長得真不賴,讓人好想調戲的不賴呀——

  「以後每頓飯都是在這處飯館吃,大家快吃吧,吃完了趕緊幹活囉!」工頭面對一大群餓昏的工人,也不多說,放大夥狂掃桌上數菜一湯的好料理。

  嚴慮來到背對他的嬌軀身後,「你姊姊人呢?」

  嬌軀輕輕旋身,是花盼春,她微驚看向他,「我的背影和我大姊很像,時常有人錯認,怎麼你沒認錯?」

  「不像。」嚴慮回得簡單,也不做說明。不像就是不像,他第一眼就看出她是花盼春而非花迎春,沒有任何道理。

  花盼春也懶得問,回答他方纔的問題,「我那個傻姊姊,大概又去掃大街了。」因為花家上上下下已經沒有她能清掃的地方,她只好向外發展。

  「掃大街?」是逛大街的另一個詞兒嗎?

  看穿他的困惑,花盼春笑笑,「就是拿竹帚到街上去掃地,將整條街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縣太爺真該頒個「熱心服務」的匾額給她。

  「她去掃大街做什麼?」印象中……花迎春是這麼勤勞的人嗎?

  「問你呀。」始作俑者還問她這個旁觀者?「問你是怎麼讓我的傻姊姊時時刻刻都不敢停下手邊工作,好像不找些事來做就渾身發癢,也不想想她肚子——」花盼春發覺自己快說錯話,她優雅地撥撥發,好似停頓是故意的,漂亮接話,「填飽了沒。餓著肚子就去掃地,真是糟糕。」

  嚴慮只有耐心聽至此,他轉身離開花家飯館。

  果然,他在街尾看見微微曲著背,將街上幾片落葉掃成一堆的花迎春。

  她沒發現他,認真將落葉堆掃起來,她走過的街道變得乾淨,她額上有汗,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濡濕她鬢邊軟發,她慣簪的迎春花不見蹤影,他才想起了春天已過。少了亮黃的鮮花,發上亦沒添加任何金銀贅飾,讓她看起來樸素許多,也稚幼年輕了些。

  她突然停下手邊工作,抹抹額汗,上前牽住街旁一名彎腰駝背的老人,替他將包袱背在肩上,那老人對她躬身點頭,以乎不斷道著謝,她送老人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直到將老人送入一處舊舍,她才揮手離開。

  下一刻,她跑去替人推著卡在街邊溝陷的馬車。

  再下一刻,她抱著跟娘親走失而哇哇大哭的小女娃四處尋親。

  再下下一刻,她拿竹帚追打偷走小姑娘錢囊的偷兒。

  真忙呀。

  嚴慮跟著她,她剛追完偷兒,此時正拄著竹帚靠在別人家的外牆旁喘氣,一手撐在腰際,雙眼緊閉,嘴裡唸唸有詞,身子原先是站著的,爾後稍稍滑坐在地,神情不適。

  嚴慮心口一緊,刺痛的感覺隨著她蹙眉喘息的痛苦模樣而愈發激烈,他快步上前將她摟住。

  花迎春還沒來得及睜開眼,身子已淪入一雙鐵臂的輕箝,她本能反應伸手去推開,但是肚子泛開的疼痛讓她無法顧及其他——

  她八成是追偷兒時動了胎氣……

  心肝寶貝,對不起、對不起……娘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你是不是嚇著了?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跟娘生氣,娘下回會小心,不會再做蠢事,也不再莽撞亂跑,你乖,待在娘的肚子裡,乖乖的……

  她不斷默念,肚子的痛楚奇異地舒緩了,她的心肝寶貝還是懂得不折騰娘親,真體貼的好孩子,以後一定很孝順她,好窩心。

  花迎春終於有力量張眼,可是在長睫掀揚的同時,她的身子讓人打橫抱起,她驚呼,一方面是為這突來的騰空而驚,一方面是為映入眼簾的容顏。

  「嚴、嚴慮?!」他臉上的表情好嚇人,陰霾得像漫天烏雲籠罩,一張開眼就面對這號表情,花迎春差點嚇得又要驚動胎氣了,不過她立刻冷靜下來。「你放我下來!你、你要帶我去哪裡?!」

  「你不舒服。」

  「我……我好很多了!我只是追人追得有一點點累——」

  「看大夫。」

  「不能看大夫!」她幾乎要在他懷裡驚跳起來。

  開啥玩笑?!被嚴慮帶去看大夫還得了?!她懷胎數月的事實怎麼可能還藏得住?!

  「你不舒服。」他再次重申,語調不容拒絕,而他也當真抱著她開始移動腳步。

  「我沒有不舒服!嚴慮!你放開我——」她不能讓秘密曝光啦——

  「你一直抱著肚子。」他目光略略下挪,落在她的腹間。她雙掌久久停留在那兒,弄皺了布料,皺褶矇混了他的視線,讓他沒看出任何破綻。

  花迎春被他如此注視,根本沒膽放開雙手。她故意穿著寬大的外褂,幾乎及膝的長度輕易將豐腴的腰身擋去,加上她妊娠五個月,肚子卻還沒大得誇張。

  她咽咽津液,「呃……我、我內急!對,內急!我肚子痛是因為內急!」她假意抱肚叫疼,「你還不放下我?!我很急呀!」

  「我抱你回去比較快。」

  結果嚴慮飛奔起來——用輕功。

  她知道嚴慮雖然不是道地練家子,他不會耍刀舞劍,拳腳功夫也沒幾斤幾兩,但輕功練得夠火候,為的便是能俐落地飛上爬下,在屋頂或假山假泉上探勘工程進度。她第一次見他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還嚇得心都涼了一大半,雙眼不敢離開他,生怕他會發生意外,後來還是聽見家僕涼涼的口吻跟她說他身懷絕頂輕功,她才知道自己多大驚小怪。

  好久沒被他這樣摟抱著,他身上的味道仍是令人熟悉得不得了……算算兩人絕緣的日數已經快要逼近成親的日數,她竟然還記憶如此深刻。

  心肝寶貝,你看,你爹抱著我們兩個呢,你還沒讓你爹抱過,對不?他一塊抱著我們呢……

  花迎春覺得為了這種小事而感動實在是很不理智,但她一直奢想著這種情景,有他,有她,有孩子,很單純的圓滿,現在能成真——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段路,短暫的假象,她竟也覺得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慾望。

  她偷偷地將螓首輕枕在他胸前,不敢太施力,也不敢大剌剌靠上去,她忍不住閉起眼,暗自歡愉地享受他的懷抱,假想著這份親暱不會消失得太快……

  不過花迎春的浪漫並沒有感染給嚴慮,他傾力奔馳,避開了人潮,躍上了屋頂,幾個點足,穩穩落於花家的茅廁前。

  「你不是喊急嗎?」他將她放下,催促著要將她推進去。

  花迎春嘴角抽搐,真想一拳敲上他的腦袋。

  這男人……真是殺風景!

  氣氛多祥和、情境多溫柔、她腦子裡思忖得多美好,這麼神速就讓他給摧毀光光——

  花迎春用力甩上茅廁的破門,用著嚴慮自以為她是過度害羞,畢竟沒人喜歡蹲茅廁時有人在外頭等著的嘶吼在咆哮——

  「臭嚴慮,你——滾——遠——遠——的——啦!」

  ***

  捏著鼻子在茅廁裡藏了好一陣子,花迎春還兀自在生悶氣,直到肚子裡的寶貝蹬蹬手腳,悶悶的咚聲從腹間傳來,像細微的鼓聲,她低頭撫摸,孩子又動了一下,胎動證明著孩子的健康,她笑了。

  「心肝寶貝,要是你爹知道你的存在,你說他會高興還是驚嚇?他會不會很歡喜?!還是厭屋及烏地討厭娘順便也討厭你……娘害怕得不敢問哪。」

  肚皮沒有動靜,似乎對她的問題無解。

  「對不起啦,害你只能有娘一個人疼。事實上你爹也不是真的很壞,他只是……笨而已。他如果真的這麼不好,娘也不會愛他嘛,娘的眼光沒差到變瞎,你看,他剛剛以為娘內急,還不是急呼呼地送娘到茅廁來——雖然真的很沒情調,他還一臉多認真地要我趕快進茅廁,我臉上真的寫著我很急很急嗎?!」臭嚴慮!笨嚴慮!呆嚴慮!

  花迎春想到他微微慌亂的表情,她根本無法忘記,又深深將他鑿在記憶裡收藏。

  是不是因為她曾經是他的妻,所以他還是願意關心她一些些?

  思及此,她又感動了。「我還想讓他多抱著一會兒,順便也一塊抱抱你,讓你多點機會和你爹相處——」

  「你在跟誰說話?」嚴慮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門板傳進來,花迎春嚇一跳,連忙咬住手掌。

  他他他、他聽見了嗎?!聽見多少?!聽懂多少?!

  「花迎春?」

  「我不是叫你走遠遠的嗎?!」

  「你待很久了。」所以他不放心,又折回來,卻聽見她在細細碎碎地說話。雖沒聽見有人回應她,但他確定是她的聲音。

  「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是不介意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我看見你家廚子正著急的向這裡跑來……我想他也很急。」

  果然嚴慮才說完,寶叔叔已經捂著腿間跑向這來,急忙要解手。

  「裡頭有人?!你也在排隊嗎?!」寶叔叔像條扭動的蟲。

  「我在等人。」嚴慮回道。

  花迎春不得不離開茅廁,若她還佔著不走,寶叔叔一定會直接找棵樹就地解決,上回才因為這樣害死了她一株迎春花。

  她攏好外褂,確定衣服完全蓋住肚子,看不出怪異,然後擡頭挺胸讓出茅廁,到外頭的小水井洗手,不發一語要走回飯館。她知道嚴慮還在她身後,她走了幾步,停下。

  「你剛剛有沒有聽見什麼?」她還是很介意。

  「你是指你在茅廁裡的說話內容?」

  「你真的聽見了?!」她變臉。

  「你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嗎?」嚴慮逼問,因為她的神情太不自在。

  「我……詛咒你算不算是見不得人的話?」她故意這麼問。

  「不算。當著我的面再詛咒一次我聽聽。」原來是在茅廁裡嘀嘀咕咕數落他,難怪只能小人嘟囔,教人聽不清楚。

  「不要。」她還在偷瞄他的瞼龐。

  他好像沒聽清楚她和心肝寶貝的說話內容……她有點鬆口氣也有點失望,要是他聽見了,說不定是好事。

  如果他聽見了,有沒有可能抱起她直轉圈圈,欣喜若狂地喊著他要當爹了,然後吻著她,一直吻著她……

  現在要她當著面對他吐實,她不敢,很怕看見他的不高興,如果她再親眼目睹他的不悅,她一定會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沒辦法再勇敢下去。

  花迎春踏進飯館正廳,滿屋子的人頭人腦讓她瞠大眼。

  「今天生意怎麼如此好?」她驚呼,跑向花盼春,「盼春,好多人哦!」一桌進帳幾十兩,十多桌湊起來就有百來兩了!

  「大姊夫帶來的。」花盼春朝她身後的嚴慮努嘴。

  「他?」

  「趙老爺的空地開始要動工,這段期間,我們的工人全數會在花家飯館吃食。」嚴慮這番話等於是賞了花家飯館好大的一筆收入。

  「你要把這麼大筆的生意給我們做?」

  「反正花家飯館正好最近。」

  又是「正好」!花迎春很想傲氣地回堵他一句「你的生意我們不接」,可是大把大把的銀兩推出去又太不智。花家飯館向來沒賺太多盈餘,又要養僱員又要養妹妹,將來還要養心肝寶貝,她實在沒有太多本錢將生意弄砸,只好忍下氣。

  她真討厭聽他說出「正好」這種可有可無,不是非她不可的字眼!

  花迎春還在沈默,手肘卻讓妹妹輕輕暗戳,她對上妹妹的眼,花盼春用黑翦翦的水眸暗示她往下看,花迎春聽話地低頭,看見花盼春在帳冊的最末頁寫下——

  隔壁那塊空地要建起一個大園子,得花個一年半載以上,你這肚子該怎麼躲過大姊夫的眼?

  花迎春恍若挨了迎頭痛擊。

  一個大園子一年半載哪可能建得好?!嚴慮天天在隔壁監工,她的肚子可是一日會比一日更大,她能用什麼方法藏住?!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花迎春咬著唇,腦子裡一時之間還找不到好方法。

  不準嚴慮踏進飯館?不成不成,他不吃飯會鬧胃疼的……

  叫心肝寶貝不要長得太大?開玩笑!心肝寶貝,娘沒這麼想,你要好好長,長得又高又壯才行。

  把她自己藏起來?不可能,她人不在飯館裡幫忙,生意誰來顧?

  「大姊夫,你喜歡小孩嗎?」花盼春冷不防問向嚴慮,這問題嚇到的不是嚴慮,而是花迎春。

  這、這個花盼春在幹什麼?!問這種敏感的事情不是擺明掀她的底嗎?!

  「不會特別喜歡。」尤其看見週遭親朋好友老是抱怨著養孩子的辛苦,作牛作馬只為換得孩子的笑,就更不喜歡了。

  「真糟糕的答案……也就是說,要是有個孩子衝著你叫爹,你會不高興囉?」

  「視情況。」嚴慮不認為花盼春只是一時興起而問,會提出這種問題就代表一定有這方面的疑問,他直覺立刻往花迎春的腹間掃去,濃眉幾乎要交疊在一塊。「你懷孕了?!」

  「當然沒有!沒有!」花迎春衝口否認。「我這種體態像孕婦嗎?!我們都離緣那麼久了,真懷上孩子也早該看出肚子吧?!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我。誰、誰知道你在外頭會有多少個小孩衝著你叫爹?!」說著,她心虛地撇開頭。

  嚴慮仍盯著花迎春的肚子。他是個大男人,當然不懂太多孕事,他一直以為懷了孕的女人都該扛著一顆渾圓的肚子——以前嚴雲懷谷月惟時整個人腫了足足兩倍,而花迎春沒有,他甚至覺得她的臉頰瘦了些,不像他印象中孕婦應有的模樣。

  此時花盼春插嘴,並故意擋在兩人中間,「大姊夫,我只是好奇問一下。因為最近聽說有人在替你作媒,才突然想到傳宗接代的事……你什麼時候要娶親,別忘了放帖子給我們,好歹我們也當過親戚。對了,你還沒吃呢,快去吃吧。」花盼春擠著笑,粉飾她拋出那個問題的殺傷力。

  「我去洗盤子。」花迎春嘟著唇,拉住收疊起空盤空碗的三子,將他手上的碗盤接過,轉向廚房一角。

  「三子,招呼好客人。」花盼春拍拍三子,跟著花迎春進去。

  「我在替你找機會,你為什麼不吐實?」花盼春坐在大姊身邊,劈頭就問。

  花迎春舀水沖碗盤的動作一僵,頓了良久,才再有動作。

  「吐實什麼?你想讓我在館廳裡丟臉嗎?」問那種問題也不先知會她,嚇得她三魂七魄掉一半。

  「我本來以為他的回答會是『喜歡』,那時在眾人面前坦承他快當爹的事實,他會被眾人拱著將你迎娶回去。」眾目睽睽之下,嚴慮想賴也賴不掉。「結果他竟然說視情況。」連她都想搖頭了。

  「他不是想視情況,他是想視孩子的娘親是誰。如果是我,他就不會開心。」花迎春正要洗盤子,被妹妹搶著做了。

  花盼春不讓她做粗活,以眼神警告要她乖乖坐好。

  「不過我真的想讓他知道這件事。若他為了孩子而願意再娶你也是好事;要是他真的不要你生的孩子,那就罷了,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就大剌剌讓眾人明白,你有孕了,省得要穿大件衣裳遮掩,又要活蹦亂跳裝健康,連動了胎氣也不敢找大夫抓藥。」

  「不行。」花迎春想也不想就拒絕。

  「橫是一刀,豎也是一刀,是死是活就痛痛快快。」

  「盼春,我真的會死掉的……如果他真的明白告訴我,他不要孩子,我真的會死的……」

  不是自尋短見,而是心痛至死。

  「說不定他要的呢?」花盼春放下盤,用沾滿油膩與泡沫的雙手抱她。

  「那也是只要孩子不要娘……若他抱走孩子,他的新媳婦兒也不會疼孩子,他又忙,又沒有耐心去關心孩子,以為讓人有吃有穿就算盡到責任,讓孩子一個人孤伶伶在嚴府裡,盼著他的關愛、盼著他的眼神,總是盼呀盼的哭了,沒娘的孩子在嚴府會害怕的……」

  花迎春嘴裡說著孩子,任誰都聽得出來她說著的是自己嫁入嚴家的心境。

  因為她總是盼著他,以前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姊,不然這樣吧,你去找間房子租下,在裡頭待產,在孩子生下之前都甭回來了,省得與嚴慮打照面。我替你瞞著孩子的事,飯館的一切交由我來打理,反正小掌櫃的工作不就收錢那麼簡單嗎?」

  「可是他不會覺得我失蹤得很奇怪嗎?」

  「奇怪也不干他的事吧?他都被你休掉了呀!過問我們花家的事就太過分了。除非你捨不得他。」

  「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啦……」花迎春知道騙不過妹妹,也不說謊了。不過她還是不肯完全表現她對嚴慮的感情,要是盼春知道她仍陷得好深,又要數落她了。

  「明明就很多很多點好不好。」這麼單純的心思,誰看不出來呀!

  花迎春笑得靦腆,花盼春翻翻白眼。

  「傻大姊,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她指的是陪她一塊隱瞞孩子這事兒。

  「當然是在幫我。」

  「可是我有罪惡感。」而且很擔心日後嚴慮知道她是幫兇,會將帳算在她頭上。

  花迎春兀自在笑,不理會花盼春的罪惡感,她又有美麗的遠望產生。

  「我搬去窩藏的這段日子,正好全心全意來寫稿子,說不定我以後能靠寫稿子賺錢養家。」

  匡。花盼春失手摔破盤子。

  寫稿子賺錢養家?靠她?那全花家的人就等著餓死吧!

  「要是能像如意君寫一套《幽魂淫艷樂無窮》,我們就不愁吃穿了。」

  匡。第二個盤子又失手滑落,在地上散成片片。

  「再不然,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寫出《縛綁王爺》那種作品。」

  匡!第三個盤子不是失手,而是花盼春重重摔下的。

  「什麼叫退而求其次?」花盼春向來慵慵懶懶的神態全數扯落,她瞇著美眸瞪花迎春。

  「做不到最好,那就做次等的……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如意君,高處不勝寒,只求出書不求出名。」

  「花迎春,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告訴嚴慮你肚子藏著什麼玩意兒——」花盼春一起身就要往外頭沖,花春慌張地手快腳快拉住她的絲裙。

  「為什麼?!」

  「因為你說錯話。」

  「我說錯話?我說錯什麼了?」花迎春不懂說了啥話觸怒她。

  「你說《縛綁王爺》是次等作品!」花盼春眼睛在噴火。

  「呃……是比《幽魂淫艷樂無窮》差一些些沒錯呀……」

  「大——姊——夫,我大姊的肚子裡——唔唔唔……」花盼春嘴巴被大姊摀住,她用力一咬,疼得花迎春慌亂收手,掌上的齒印很是明顯,可是見花盼春還要再嚷,她只好換只手繼續捂。

  「我的好盼春,你——哎唷唷,疼啦!會疼啦!」另只手同樣被狠狠烙牙印。

  「跟《縛綁王爺》說對不起!」

  「呀?」跟書說對不起?

  「說不說?!」花盼春瞪她。

  「我說!我說!嗯……《縛綁王爺》,我錯了,對不起。」花迎春真心誠意雙手合十,朝天際一拜,揖完身,她更疑惑了,「我罵《縛綁王爺》你火大什麼?」

  「呃……只是替它抱不平而已。」花盼春方才囂張的氣焰熄滅,繼續坐在小凳上洗碗。「大家都知道《幽魂淫艷樂無窮》寫得極好,那也不代表每本書都得要和它相提並論比一比高低。什麼和《幽魂淫艷樂無窮》比,就淪為次等,那麼為何不單單看那一本書好看不好看?和那麼好的書一比,還有誰有資格寫書呀?!」又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上最好的,難道當不成最好的就要被全盤否決嗎?!

  花迎春挨她坐得很近,「你寫的?」

  「什麼啦?!」花盼春側過身子不看她。

  「《縛綁王爺》是你寫的?」她老早就懷疑盼春背著她在寫書,只是從來沒機會逮到盼春在寫稿,現在盼春為《縛綁王爺》說話的態度太不像「花盼春」了,有鬼!

  洗刷刷洗刷刷,花盼春洗得好認真。

  「還有《推倒皇帝)、《壓上宰相)、《侵犯將軍)、《淩虐老太爺》……」花迎春扳指算著。

  「是《淩虐太上皇》。」糾正之後才看到花迎春在好笑。

  「哼哼哼哼,寫書竟然瞞著我?!」十年風水輪流轉,囂張的人換邊站。

  花盼春不說話,做著沈默的抵抗。

  「寫了這麼多書,稿酬也不拿出來孝敬我這個做大姊的……寫出了點名堂,一本稿酬不低吧?自己默默全收起來當私房,花我用我住我吃我的,你一點都不歉疚嗎?」

  「戲春不歉疚,我當然也不歉疚。」同樣身為妹妹,沒道理花戲春可以天天當她的三姑娘,享樂享福而不盡義務,她花盼春也要求比照辦理。

  「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咬牙切齒。

  「你現在懷孕了,不適合動氣,冷靜一點,肚裡的心肝寶貝看得到你的一舉一動哦,你也想讓他知道我們兩姊妹感情多麼融洽吧。」花盼春提醒她,想藉孩子脫身。

  「那麼,感情多麼融洽的好妹妹,姊姊要求你一件小事,你一定不會拒絕才是。」花迎春笑得又甜又美。

  花盼春心存警戒,「我要先聽聽是啥事。」感情融洽也是有限度的。

  花迎春閃動著大眼,握住花盼春兩隻濕漉漉的纖手,不顧髒泡沫弄濕她的衣服,眼眸裡全是熠熠星光……

  「把你過稿的訣竅全盤教給我,求你——」

  ***

  嚴慮注意到了花迎春的不見蹤影,好幾回他踏在架高的屋樑上,視線無法自制地挪往隔壁花府而去,卻極難見到花迎春來回穿梭的身影。

  本以為她忙於飯館的事,但中午到花家飯館用膳不見她,晚上用膳不見她,隔日、再隔日、再再隔日,他生疑了。

  他還記得前幾日過了飯館最忙碌的時刻,她最常搬些書,端著茶果,在樹下軟衾躺上一時半刻,邊看書邊吃些點心零嘴,看著看著,她會小睡片刻,長長的髮全敞披在衾上,烏黑澤亮。有時她睡醒,看見屋樑的他,她會朝他做鬼臉,表情非但不猙獰還可愛得緊;又有時她會拿竹帚將府裡內內外外掃上好幾日,勤勞得像只嗡嗡飛舞的蜂。

  她的習慣他竟都牢記下來,算著她休憩的時辰,他也會準時待在最容易一眼看見花府庭園的制高點,停留在那裡看她,一直到連日不見她出現在樹下看書,這股濃濃的失落才使他發現自己有多期待見到她。

  她人呢?

  「嚴師傅……嚴師傅?」底下的工人揚聲喚了嚴慮好幾回,嚴慮才回過神,躍下高處,聽取工人提出的數個疑問,一一詳解,工人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嚴慮一顆心卻像飛到一牆之隔的花府,沒見到她,心浮氣躁,根本無法專心。

  挨到了晌午,他耐心用罄,在眾工人飢腸轆轆殺向花府飯館狂掃飯菜的同時,他箝住花盼春將她扯到角落。

  「你大姊人呢?為何多日不見她?」嚴慮口氣略急。

  花盼春挑眉覷他,實話實說,「她靜養去了。」

  「靜養?」這個字眼聽起來就該用在病弱或是半百老人的身上,套在花迎春身上簡直怪異。

  「是呀,好好靜養。」

  「她生病了?!」

  「病得可不輕哩,都快弄出人命了。」一條再過幾個月就出世的人命。

  「她身子骨應該很健康!」她吼他時十中氣十足,臉色紅潤,前幾天還在掃大街,怎麼可能

  「她很健康嗎?我倒覺得她看起來差透了。反正你們在隔壁敲敲打打,吵得她不能安寧,不如讓她去別處安養。只是大姊夫——不,前大姊夫,你找我姊有事嗎?花家現下大小事全歸我管,要改菜單或加菜色同我吩咐一聲就行,不一定非要我大姊經手。還是你有其他要緊事?」花盼春手裡搖著團扇,悠悠哉哉的。

  「告訴我她在何處安養,我想去看看她的情況。」他胸臆裡全漲滿擔心。

  花盼春說她的情況不好,病得不輕,甚至有喪命之虞……

  花盼春搖搖螓首,「誰都能去看她,就你不行。她這身『病』都是拜你所賜,你出現會讓她病情加重的。」就是要躲你才到外頭租屋,讓你去見她不就做白工了?!花盼春在心裡補充完畢,嘴甜人甜笑更甜地福身,「謝謝你對『前妻』的關心,盼春在這兒替大姊感謝你,我會轉達給她知道。」說完,她便娉婷閃人,無視嚴慮一臉鐵青。

  嚴慮碰了軟釘子,整整一下午都心神不寧。

  花盼春的話讓他不安。若花盼春言明花迎春只是不屑見他,所以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惶惑,可她卻說花迎春病得不輕,幾乎快弄出人命——

  為什麼病得這麼重?是什麼疑難雜症如此要命?她究竟怎麼了?

  嚴慮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麼掛念過她。當初娶她,有時數日不見面也是常事,他有惦記著她嗎?有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他現在放心不下,這麼……小人地跟蹤起花盼春?

  他是光明正大的嚴慮、他是一絲不苟的嚴慮、他是食古不化的嚴慮、他是嚴謹不通情理的嚴慮,現在竟做起無恥勾當……而且一跟蹤就是十七天。

  花盼春幾乎成天都在花府,早上在飯館裡發發愣打打呵欠,晚上在房裡埋頭寫字,足不出戶。本以為她會私下去探視花迎春,但似乎又沒有這樣的蛛絲馬跡。

  嚴慮放棄將心思放在她身上,改跟蹤花戲春,結果下場更糟,跟蹤了兩天,他只明白男人與女人私會時都說些啥肉麻話,愚蠢的一句「戲春你好美」;笨蛋的一句「你最聰明了,謀仁哥哥」,幾乎成了那對小情侶的所有對話。他都不太確定手臂上浮起的疙瘩是因為夜晚太冷,還是因為聽見噁心話而渾身戰慄。

  再來目標變成寶叔叔,他偶爾上街採買食材,和幾名老寡婦打情罵俏外,就只是待在燠熱的廚房裡煎煮炒炸。

  最後一個能跟蹤的人是三子,他最常出府,跑腿送菜的工作都是他一肩扛下,最有可能趁人不注意時去為花迎春送些衣服食物或是藥材——

  完全沒有!

  這些花迎春最熟悉的人沒有一個人去關心她,各忙各的,彷彿少掉花迎春一個,對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反倒是他這個被休離的前夫婿累得焦頭爛額,還會因為找不出她的下落而心慌意亂。

  直到又過了半個月,一條身影悄悄地在花府後門徘徊,非常作賊心虛地四處張望,眼前無人跟蹤,才慌張推開門,閃進花府裡,彷彿身後有著妖魔鬼怪在追趕一般。

  關上後門,重重籲喘,那條身影才除下身上全黑的罩衫,在月光下露出臉孔——竟是花迎春。

  她一手摸腹一手叉腰,六個多月的孩子已經壓得她腰際發疼,加上一路跑回來,差點沒讓她疼得大哭,她蹣跚拖著腳步,直往花盼春房裡去。

  「盼春!」

  「你怎麼回來了?!」花盼春正在寫稿子,一見到大姊,她神情驚嚇,連忙將她拉進房裡再關門落閂。

  「等會兒等會兒,讓我先躺躺。」花迎春像個老太婆,一舉一動都緩慢好多,她躺平,滿意一籲,「我的肚子有些疼……」

  「要不要找大夫?」天呀,才將近一個月沒見到大姊,她是怎麼回事?那顆肚子是發脹了還是多塞好幾件衣服在裡頭?!

  「沒事沒事,躺會兒就好。」花迎春連揮手都沒有力量,閉眼說著。

  見大姊表情比較舒緩,花盼春才問,「你還沒回答我,怎麼會回來了?」

  「我是逃回來的。」

  「逃回來?不是住好好的嗎?」

  花迎春翻翻白眼,「我這模樣叫好好的嗎?」她指指自己一身狼狽。

  「說得也是。你這肚子大好多呀……」花盼春拿食指去戳,沒想到一戳,她的肚子竟有了動靜,嚇得花盼春握著手指縮回胸前。

  「是呀。」提到肚子,花迎春才有了笑容。

  「既然大成這副德行,你怎麼敢回來?!」

  「還說哩!那屋子是你替我分租的吧?你怎麼不先替我查查那家主人的德行?!」

  「出了什麼事?大娘人不好,不照顧你嗎?」她明明再三叮囑大娘好好照料大姊的。

  「大娘人很好,她兒子不好,想欺負我,還說他沒上過孕婦這種下三濫的話,我氣得一腳踹斷他的命根子,連夜逃回來了。」花迎春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保護孩子的決心給她莫大的勇氣,讓她面對惡狼也毫不膽怯,現在人平安了,她才發覺自已渾身抖個不停。

  「那畜生!他小時候還常到咱們家吃免錢飯,那時明明可愛的讓人疼,老是花姊姊長花姊姊短,現在竟然變成那樣?!」真是小時了了,大變畜生呀!

  「別提他了,讓我覺得噁心想吐。等會等肚子不那麼痛,我要去沐浴一番。他捉我的感覺還留在身上,真不舒服……」

  「姊,對不起啦……」她沒想到所托非人,差點害大姊吃虧。

  「沒事啦。府裡都還好嗎?」

  「老模樣,沒啥變。」

  「那……有人找我嗎?」花迎春故意問得很隨口,實際上還不是想知道嚴慮關不關心她的失蹤,還是壓根就沒有察覺?

  「有,而且我保證,他馬上就會找上門來。馬上。」因為這些夭,她發現嚴慮根本就是睡在花府的屋頂上!這下大姊突然返家,她就不信嚴慮沒看見!

  花迎春還沒弄懂妹妹的語意,就看見花盼春房間的木門被一掌打破,兩個門板像飄飄墜地的紙片,嚴慮就站在門外沒進來——畢竟這裡是花盼春的閨房,他一個大男人就算多心急要見花迎春,也不會冒昧闖入。

  花迎春還真是頭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露出這種表情,那麼的……心急如焚,比上回她在掃大街動了胎氣時,更陰沈好幾分。

  「他從你離開後沒幾天就瘋狂的找你,我想他已經到達爆發的臨界點了。」花盼春湊向大姊,用著不蠕動唇瓣的說話方法替大姊解釋眼前這男人在火大什麼。

  花迎春聞言,對嚴慮的冷臉完全沒有恐懼感,反而還暗暗想笑。

  這個男人……一直在找她?

  「你是要自己出來,還是我進去逮你?」嚴慮沈聲道。

  「嗯,你先到後花園去等我好了,讓我打扮打扮。」花迎春還有心情和他說笑。她想妝點得美美的,再與他見面。

  「你一定會再偷跑。」他不動如山,以小人之心看待她。

  「不會啦,我發誓。如果你嫌等人無聊,那去替我買芝麻大餅吧,我嘴好饞,你買回來時我也差不多打扮得美美的……我真的突然非常想吃芝麻大餅,真的非常非常的想。」

  嚴慮還是沒動,他找她已經找得心焦,好不容易她回來了,卻又想支開他——

  「我只是好想吃餅而已。」花迎春重申,這回的聲調放軟好多。

  「你最好不要騙我。」

  花迎春朝他勾勾小指,表示她和他打過勾勾了,絕不誆他。

  嚴慮飛身躍上屋頂,身影消失在濃濃夜色裡。

  「姊,你聰明的!快,快躲到別處去吧!」花盼春立刻要拉起她。

  「我沒有要躲。老實說,我一直很想試試睡到半夜將丈夫搖醒,嚷著要他去買東西給我吃的滋味。」人說孕婦有任性的權利,她都沒享受過這權利,真是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你要等他買餅回來?!」

  「嗯。」花迎春從床上起身,到鏡台前梳頭。

  「你真不躲?」

  「我嘴饞嘛。」而且……難得嚴慮縱容她的任性,讓她覺得懷孕的一切辛苦都因而消失。「看到他那模樣,我有點高興呢。可是看到他那模樣,我又有些介懷,我並不想折騰他的……好吧,我承認我真窩囊,我心疼了……」

  心疼他看起來那麼焦急,那麼愴慌,那麼的樂於見到她。

  「我就知道!」她這個傻大姊對嚴慮永遠都冷硬不了心腸。

  花迎春重新盤妥髮簪,胭脂水粉都淡淡撲好,頸部以上完美無瑕,只除了圓潤下巴處好幾顆因為懷孕而狂冒的紅痘子礙眼。

  至於頸部以下嘛——

  「盼春,用什麼方法都好,趕快替我藏肚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6:55

【第七章】

  夏暑的夜,連風徐徐吹來都會吹出一身熱汗,蟲鳴聲讓夜顯得更嘈亂,加溫著悶熱。

  既然如此的燠熱,為什麼他還有幸在這種季節裡看到毛茸茸的大白熊出沒?

  而且那頭大白熊還是他的前妻!

  花迎春自頭到腳都包得密實,純白的大衣還連接個同樣毛茸茸的帽子,看起來——好熱。

  搶在嚴慮開口提問之前,花迎春先解答,「我受了風寒,不能再吹風,所以才多添一件衣。」笨盼春臭盼春,什麼破主意呀?!叫她在大熱天的夜裡穿毛大衣遮肚子?!她的汗水像流泉一樣濕糊了她的長髮及衣裳,連帶也滑過她的臉頰,她一面伸手去抹,一面還要假裝自己身體微恙地真打顫。

  「你的病還沒全好嗎?」

  病?呀,一定是盼春替她編織的藉口。

  「嗯……還沒好透透。」假意咳了兩聲。

  「你坐過來。」他嘴裡才剛這麼說,厚掌已逕自將她抱起,側坐於他的腿上。

  花迎春還沒來得及瞠目發問,一股炙熱的氣流緩緩從他身上過渡而來,他的右手就擱在她背脊中央,像塊烙鐵般開始運功——

  她感覺整個背像狂燒起來那樣刺痛!

  「好熱!不要了!好熱!」花迎春化身為誤闖烙紅鐵板的蟲兒,開始蠕動掙扎。

  光身上一件毛大衣就悶出她一身的汗,加上他的推波助瀾,不出一刻,她就會被煮熟煮爛的——

  「我替你把汗逼出來,病會好得快些。」

  再逼下去,她會死得快些!

  「我好了!都好了!不要——嚴慮——這樣好難受——」逃不出他的箝制。花迎春乾脆假哭,臉上的汗水偽裝成淚水,反正都是濕濕鹹鹹的。

  嚴慮住手了,因為聽見她嗚嗚的抽泣。

  她就坐在他的腿上捂臉在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他是一片好意,難道是他運功時太出力,撞擊她五臟六腑都吃不消……

  「真的很難受嗎?」他問得很小心。

  「嗯。」她猛點頭,額上滴下的汗水落在他的手背,他以為那是眼淚。

  「別哭了。」他收緊雙臂,將她鎖在懷裡。

  她沒有真哭呀,只是被逼出渾身的汗,滴滴答答地淌個不停,她壓根阻止不了。

  「別哭了!」他手背上累積了越來越多的水珠子,滴得他心煩,也滴得他……手足無措。

  嚴慮將她轉了個方向,不再讓她背對他,胡亂拿衣袖為她抹臉,抹完又將她摟在胸前,一掌粗魯壓按在她髮際,讓她差點扭著頸子,一手無法控制力道地拍在她背上。

  「嚴……」哦,打這麼重……差點內傷。「嚴慮,你做什麼打我?!」

  「我是在安慰你!」暗夜裡,他微赧著冷顏,聲音僵硬。

  安、安慰?她以為他是想打死她,在她身上發洩這些日子她失蹤找不到人的怨氣。

  「再這麼安慰下去,我等會就要吐出一缸血來了。」安慰人的力道至少要再減少十分才像吧。

  「太重了?」

  「您太客氣了,簡直是對付殺父仇人的無影掌。」無影掌既出,天崩地裂,石來碎石、山來碎山,無堅不摧。

  嚴慮帶些困惑瞧瞧自個的掌心,再試一回,這次力道減輕許多。「這樣呢?」

  「用了五成力的無影掌。」她很不想傷他的自尊,可是這種安慰法真的安慰得讓她想哭——痛哭。

  力道又收斂。「那這樣?」

  「唔……不要拍比較好。」一成力道的無影掌也是很讓人吃不消,何況她是孕婦,再打下去真的會出人命。

  「我沒有幫人拍過,拿捏不了力道。」嚴慮像在替自己的笨拙狡辯。

  「我知道。真慶幸我之前沒被你拍過,不然肋骨不知道斷幾根。」

  「我是個很差勁的丈夫吧?連安慰人都不會。」嚴慮不再拍她,見她不哭,心也安了大半,壓按在她發上的手掌卻沒有挪開的跡象,只是動作也跟著放輕放柔,就只是將她釘在他的肩窩,不放她起來,她只能勉強伸長手去拿桌上的芝麻大餅啃。

  花迎春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很差勁。」

  「我一直以為自己得到的評價應該沒這麼糟才是……」他是自謙才說自己差勁,本以為她會回句「不會呀,你很好了」這類的甜言蜜語,是他錯了,他期待太高。

  「好吧,你不花天酒地,也不性好漁色,更不會東娶一個小妾西納一個愛婢來尋我麻煩,事實上你沒這麼差勁。」她替他洗刷「很差勁」的汙名——只是普通差勁而已。

  「那麼你為什麼想與我離緣?」

  這個問題,嚴慮好久以前就想問,又覺得難以啟齒,但是他一直不曾釋懷。如果她真如對谷月惟說的故事裡那名深愛壞丈夫的小媳婦,又為什麼捨得離開他?她應該會想留在他身邊,想辦法等壞丈夫回心轉意愛上她。

  花迎春停下咀嚼,擡頭看他,枕在他肩上的角度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她重新垂回視線。

  「離緣是你和我雙方都同意的事,那麼,你又為什麼要跟我離緣呢?」她反問他。

  「……你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時太纏人,又愛頂嘴,挑戰我的耐心。」

  數落得真順口。「我承認我有你說的所有缺點。」她還覺得他批評得太含蓄了,她簡直難搞又麻煩到頂點,愛耍小性子,脾氣一來時就沖得想頂死眼前的任何一個人,時常無理取鬧,有理時又不饒人,這樣的她只換來他輕描淡寫的評價,他可真是厚道。

  「你不要想轉移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想跟我離緣?」

  她又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意興闌珊。「這問題很重要嗎?!」離都離了。

  「當然重要!」

  花迎春以為他是大男人自尊受損,才會硬要她回答,於是思忖半晌,給了答案。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是我。」她自己一邊說一邊頷首。

  沒錯,問題全出在她身上。對嚴慮這個男人來說,要他從一而終就如同要他一輩子都吃同樣一道菜色那樣簡單,他不是個會喜新厭舊的傢夥。他娶了她,她就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不是因為太深愛或是癡纏眷戀,那不過是嚴慮的觀念及行事風格——但是她不一樣。

  因為越來越愛,所以越來越無法容忍自己不存在於他的心中,越來越不能接受自已是一點重量也沒有的女人。如果她很恬然,如果她不斤斤計較,如果她能做到雲淡風清,她就不會憤懣地與他絕緣,或許他與她就能成為一世夫妻,一塊白頭到老,只是少了愛情,相敬如賓。

  她不是就單純想和他當一生一世的夫與妻嗎?她明明可以如願以償的,只要不去思索愛或不愛這類傷人的問題,她可以一輩子穩坐嚴夫人的寶座……

  問題全部都出於她身上,不是嗎?

  「你有什麼問題?」

  「我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時太纏人,又愛頂嘴,老挑戰你的耐心。」她盜用他的句子。

  「這不是我要聽的!」

  「嚴慮,你不要問太清楚比較好哦……」她很擔心她對他全盤吐實時,他會嚇得抱頭逃竄。

  她總不能笑笑地對他拍肩撂話——因為我愛你愛到不準你不愛我,如果你不愛我,那我也不要愛你,所以我休掉你……

  「如果我硬要呢?」他也有他的任性。

  花迎春做了一個將嘴封起來的動作,明白告訴他,她會以沈默來對抗。

  「是不是我對你不好,你嫁給我之後總是受委屈?」

  她真的以沈默不語來回應。

  「是不是我認為娶了你,你就是屬於我的,太理所當然的認定讓我忘了珍惜,所以你在處罰我?」

  花迎春忙著咬餅,沒空回他,只是聽見他這麼說時,身子明顯僵了僵。

  「不說就算了。」嚴慮知道花迎春真不想開口時,威逼利誘也不會有用。

  「你身子養好了嗎?抑或你會再藏起來不見蹤影?」這個問題無關乎離緣,她總會願意回答了吧?

  「暫時……只能待在家裡了。」她哪裡還敢再回去原來的地方住?在找到新住所以前,乖乖待著是唯一選擇了。

  「你生了什麼病?為何我從不知道你病得如此嚴重?」他擡起她的臉孔,緊鎖著她的五官,想從她臉上看出端倪。他一直以為她身子骨很好,成親的這段日子裡,他未曾聽過她犯病,連些小病小病也不曾——還是他真的忽視她至此,連這些都沒關心過?

  他長指滑過她的臉頰,蹙眉。

  她的氣色真的不好,有些倦累也有些疲意,上了些粉,勉強遮掉黯沈,臉上雖有笑,但不若他印象中的燦爛。

  「你……在關心我嗎?」花迎春困惑地問,她分辨不出來他看她的這種目光,太陌生了,那是關心嗎?她好怕又自作多情,誤解了他的本意,自己邊感動邊快樂地錯估下去,到最後又鬧出笑話。「你以前從來不這樣的,從來沒有過……」她表情愈發迷惘,瞅瞅他——明明是同一張臉沒錯,明明是同一個嚴慮呀,為什麼不太一樣?是不是她又誤會了?因為太愛他了,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在他的眼神裡,所以才會覺得他看她時的黑眸變得同樣複雜,不再單單只是冷淡?

  她想看得更仔細些,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又糊里糊塗解讀,要看清楚……

  她也真的看得夠清楚了,因為嚴慮的臉在她面前迅速放大,不斷逼近,最後在她眼前模糊起來,因為靠得太近太近,使得她的雙眼無法凝聚焦點,她還睜著眼,雙唇已經被更炙熱溫潤的氣息吞噬。

  嚴慮從來不在房門以外的地方吻她的!

  他們是夫婦,連孩子都懷上了,親吻這檔事對兩人而言當然不陌生,她還能仔細數出他吻過她幾回,地點在哪裡,哪時哪刻那天的天候是陰是晴,可是從沒有一次是發生在房門外的!

  不……不對!他幹嘛吻她?!

  他們已經不是夫與妻的關係,古板如他不會欺負良家婦女,就算是離緣的前妻也應該不會……呃,應該不會吧?

  那他現在是在做什麼?

  花迎春腦子裡填塞了太多東西,要一條一條歸納清楚恐怕得整理到明天,她不太專心去對抗嚴慮的侵噬。

  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

  他突地咬了下她的舌尖,要她將心思放在他身上,力道不重,但是舌尖太敏感,無法忽視嚙啃所帶來的刺激,她一震,想瞪他,可是瞪得很使勁也沒用,因為兩張臉貼成這樣,根本瞪也瞪不清楚。

  他結束了這個吻,但是他的唇還是不斷落在她唇角、下顎。

  她聽見他的喘息,她坐在他腿上,當然也察覺到他甦醒的慾望,她不是不經人事的黃花大閨女,她明白的。可是……他怎麼還會對她有慾望呢?

  她咬唇,不是因為羞澀無措,反而是越來越迷糊不懂。

  他這舉動是喜歡她,還是單純男人見著女人時不由自主的衝動?

  她被他弄糊塗了……他吻她吻得好輕柔,像很珍惜她似的,啄吻徘徊在她臉上頸上,他的手扯開毛大衣的繫繩,探向她的襟口,將第一顆繡扣解開。

  她還是咬著唇不放,看著他在她身上忙碌,看著他將暗紅色的吻痕烙在她的肩窩。

  嚴慮也發覺花迎春的不動如山,他在她頸間擡頭,改吻向她的耳珠子。

  「你在發愣?」

  「我只是弄不懂你在做什麼。」她聲音好迷惑。

  「你看不出來嗎?我還以為你很清楚我在做什麼——」他聲音太沈太啞太誘人,他太久太久沒這樣抱她,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渴求。「我教過你的,不是嗎?」他銜住她的耳珠子,故意輕咬輕笑,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他教會她的。

  她是知道他的舉動代表些什麼,他眼裡的火焰她很熟悉,也曾被那樣的炙熱燒得渾身羞紅,沈淪迷醉而不可自拔。她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想這麼做,他應該知道她總是無法抗拒他給予的熱情,他吻她時,她總是忍不住戰慄,他愛她時,她從不保留對他的迷戀——

  他想用他的身體迷惑她嗎?

  「這樣……算偷情吧?」而她所認識的嚴慮實在不是會做出離經叛道之事的人。他不但在屋外吻她,甚至有欲罷不能的跡象,如果他現在將她擡上石桌,就在石桌上與她燕好,她也不會更驚訝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她提醒他,卻沒阻止他的親近。

  「那麼,就再成親吧。」

  這句話說完,讓嚴慮自己驚愕。

  這是他第二次提出再成親的要求。頭一次他可以當自己是口誤,也可以當自己是試探她,那麼這一次呢?這念頭怎麼在腦子裡揮之不去,更甚至他覺得……還不賴?

  相對於他,花迎春卻是哧的一笑。

  「只是因為想要和我歡好,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太大、太不值得了點?」而且,做完之後呢?就再離緣嗎?然後想做又成親,做完又離緣;想做又成親,做完又離緣……她可沒辦法學會他的豁達,離緣一次,已經讓她精疲力盡,她根本不能再挨一回這樣的疼痛。

  花迎春低著臉,喃喃細語道:「還是在說笑罷了?不要將這個當成玩笑,我聽在耳裡很痛的……」

  「如果我是認真的,你又會給我怎生的答覆?」

  ***

  如果我是認真的,你又會給我怎生的答覆?

  可你是認真的嗎?我會真的認真下去的……如果你不是認真的,我該怎麼辦?我找不到快速治療好傷口的傷藥,你轉身走掉之後,我怎麼辦……

  花迎春抱著腦袋低叫,她的頭好痛、好混亂,她當然也想跳到他身上大叫「我願意」,她一直是那麼不顧後果會有多疼痛多淒慘的人,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的理智喊了暫停,推開他,逃掉了?

  她不明白,她明明還是他不喜歡的那個她,她的任性沒變、她的性子沒改、她的纏人一如以往、她的愛頂嘴這輩子根本沒機會修正、她老挑戰他耐心的惡習也不會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他卻回頭招惹她,把她撩撥得不得安寧——

  他會不會只是因為她曾經嚴重傷害他的自尊,所以一時氣憤想再追回她,等她傻笨笨地跟他回去,他又放她一個人在房裡房外盼著他,為他不時的漠不關心而暗暗流淚?

  「寶貝,你說你爹是不是打這種壞主意?不然他為什麼會反常?娘又沒有突然變身為天仙美人,也沒有突然溫柔婉約起來,他沒道理心動,對不?我也不相信他是因為失去我之後才發覺我的好,因為我一點也不好呀……」她不是想自我嫌惡,而是心知肚明,比她貌美比她溫馴的女人街上隨手一捉就是一串,他再怎麼飢渴也不用吃回頭草,放棄一大片青翠嫩草。

  男人心,海底針,模也摸不著……

  嚴慮自己也是輕輕按著額際,沈思地盯著桌上空白的紙張。

  他應該要趕快畫出趙老爺特別央求加蓋的小妾居,要有山有水有魚池有垂柳有……

  甩下筆,他沒心思畫!

  他到底是怎麼了?!當初她在他身邊時,他何曾如此在意過她?不就是將她當成傢俱晾在家中,覺得累、需要安慰時才會偎進她的懷裡,因為他知道她就在身邊,知道她不會拒絕接收他的依賴。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她有一天會逃他逃得遠遠的。

  多差勁的丈夫,他給予過的關心竟然少到會讓自己的妻子露出那般陌生的神情,而她給他的關心卻是多到讓他不斷往外推還綽綽有餘……

  「人在福中不知福。」嚴慮得到了結論。

  對,他不懂得惜福,擁有她時不珍視,直到她遠去,他才驚覺自己在多早之前就已經習慣著她、依賴著她!

  「嚴師傅,您說什麼?」在一旁磨墨的工頭被天外飛來的這句弄得一頭霧水。

  嚴慮定睛淡瞅,才記起自己人是在工地裡,趙老爺還站著在等他落筆畫出草圖。他重新拾回墨筆,煩躁地畫了一張又撕了一張。

  「嚴師傅,等會要炸東邊地底下那塊大石的工作已經準備妥當。」

  「知道了。」他應聲,就在小工人要離開前又叫回他,「去花家飯館知會一聲,讓她們也知道這事。」小小的爆破工程不會有太多危險性,但是巨大的聲響總是嚇人。

  「是。」

  「順便叫火藥頭過來。」

  不一會兒,一名蓄滿腮鬍的男人抹著手上的灰硝過來。嚴慮沒擡眼看他,淡道:「劑量拿捏多少?」

  火藥頭嘿嘿直笑,帶點豪氣,「可以把大石全炸成粉哩!」爆破的快感在於灰飛煙滅的一瞬之間,呀,想起來他就渾身精神抖擻、神清氣爽、亢奮難當,好期待好高興好快樂好想趕快炸哦!

  嚴慮眉心一緊。炸成粉的劑量太多,花府就在一牆之隔,不妥。

  「減半。」

  減、減半?!

  「減半會炸不碎呀!」而且減半炸起來沒有完美的喜悅呀——

  「不用炸成粉,只要炸成碎石便成。還有,有方法讓爆破的聲音降到最低嗎?」

  「砰個一聲,捂個耳朵一會兒就過去啦。」火藥頭作勢掩住雙耳。

  見嚴慮冷眼瞪過來,火藥頭可憐兮兮地縮縮肩,「那、那嚴哥您希望降到多小?」他盡力嘛,幹嘛這麼兇惡啦,嗚。

  「無聲。」

  「連放個屁都會有『噗』一聲,何況是火——呃,好啦,我盡量……」火藥頭被瞪得很孬。他年齡雖然比嚴慮大,氣勢就沒他一半強,還得必恭必敬叫他一聲嚴哥。

  爆破不能出聲?

  強人所難呀……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7:15

【第八章】

  「戲春,替我送到郵傳所。」花迎春將一個大紙包交給花戲春,並給了她些碎銀。「這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送到,順便將紙據拿回來給我,聽見沒有?」

  「姊,這包裡頭是什麼?你又要寄去哪兒?」

  「別管這麼多,替我辦事就好,剩下的銀兩你就當是跑腿費,愛買什麼就去買,我交代的全給我辦齊就好。」花迎春藏著肚,實在不合適再上街拋頭露臉,只好花錢托人辦事。

  「哦。」

  「不許偷看!」正動手攏繫著毛大衣的花迎春喝住小妹想偷撕一小角的小人舉動。「快去!」

  花戲春不敢造次,但是噘著小嘴。城外來了一個戲班子,她等會還趕著要和謀仁哥哥去聽戲曲,很忙的哪,還得繞路去郵傳所替大姊辦事,謀仁哥哥知道了一定又會罵她沒事找事兒做。

  不過不甘願歸不甘願,她還是不敢跟大姊頂嘴,畢竟她的生活零用還得仰賴大姊發放。

  「浪費銀兩。」花盼春目送小妹離開,掏出手絹朝花戲春離去的方向揮一揮。一錠碎銀,飛囉。

  花迎春同樣目送小妹離開,不同的是她雙手合十,嘴裡念了十來回的阿彌陀佛,祈求老天爺保佑她的稿子能獲得伯樂青睞。

  直到花戲春嬌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她才對花盼春作鬼臉,「你少咒我。」

  「不用這麼依依難捨,過幾天它就又會回到你手上了。」附加一張退稿紙單。

  「花盼春!」花迎春火大了。這種老是出書老是過稿的風涼傢夥最最讓人氣結,根本不懂被退稿人的椎心之痛!

  「我覺得你這本稿沒進步嘛,看完讓人還是不明白男角兒有沒有愛上女角兒,想必連作者本人都還茫茫然的。」

  一語命中。

  茫茫然的,真的。她被嚴慮的行為搞得茫茫然的。

  他到底想做什麼?她隱約嗅著一些端倪……他「好像」在關心她;「好像」很注意她;「好像」在乎她;「好像」有一點點點點的喜、喜歡她?

  這些「好像」都是純屬她的想像,她不太肯定,也不敢太肯定,畢竟嚴慮的心思她沒有一回摸清楚!她要是能和他如此知心,也不會落得現在的收場。

  「盼春,我真的不懂……你不是告訴過我,他討厭我討厭到殺盡出現在他眼前的迎春花,你還告訴過我,他可以娶條件更好的美姑娘,可是他『好像』……」花迎春攏著眉頭,沒了聲音,在思索著如何具體形容她的感覺。

  花盼春不驚訝自家姊姊何以天外飛來這句話,她已經很習慣大姊滿腦子裡只存在著嚴慮嚴慮嚴慮——

  「好像對你有意思?」花盼春接下道。

  「你也覺得嗎?」花迎春雙眼晶亮。嚴慮的態度已經連旁觀者都有感覺了嗎?所以不是她在自作多情囉!

  「我哪知道你和他私下都做些啥事說些啥話,無從評估。」花盼春聳聳細肩。

  「他說想再跟我成親……」為了得到花盼春更多的言語支持,花迎春透露了一些些私密話。

  「他知道你懷孕的事了?!」花盼春直覺聯想。若非這個原因,嚴慮沒道理回頭娶花迎春。

  「沒有。他不知道。」

  「那他幹嘛再跟你成親?」花盼春嚷。

  「我也想知道他幹嘛要再跟我成親呀!」花迎春也跟著大叫。

  「你一定答應他了,是不?你根本抗拒不了他,他一要求復合,你馬上就心軟,他連手指頭都甭勾,你就心甘情願匍匐在他腳底下,沒尊嚴地丟盡花家人的臉——該不會你和他已經私訂了吧?」

  花迎春無從反駁,只能搖頭。「我根本沒弄懂他是認真還是說笑的……」萬一自己興匆匆答應他,他卻勾唇冷笑說他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明明心裡就很想允他。」花盼春托著腮,五隻指頭在粉頰旁跳呀跳的,一句話就將花迎春的心思說透透。

  花迎春倔強想為自己狡辯,心裡一有遲疑及心虛,搶白速度自然輸給花盼春,又挨了花盼春的訓。「有膽你就說你不想;有本事你就說你聽到他的邀親沒有心花朵朵開;夠種你就一口回絕他,叫他癩蝦蟆別妄想吃天鵝肉;好樣兒的你就一腳踢開他,從此和他思斷義絕!」

  沒膽。沒本事。不夠種。壞樣兒的。

  「盼春……」花迎春求饒,要盼春替她留些做姊姊的顏面,不要再挖她的瘡疤。

  「這麼喜歡他,就明明白白問他向你求親是什麼意思。要是惡意開你玩笑、尋你開心,你就賞他一拳,打斷幾顆牙算賺到;要是他有心悔改,真心要再娶你,你就列個十來張的條件口要他疼你寵你不準忽視你,賺的錢全歸你管,出門去哪裡都要告訴你,晚上要晚歸也得派人知會你,敢對其他野女人投注目光就閹了他」

  後頭連串的話,花迎春已經沒專心去聽。她真的想像盼春說的那樣,好好問問嚴慮,他是當真抑或說假,他已經準備好再接受她,容忍她的任性和纏人的性子了嗎?

  心裡很惶恐,但是仍好想問……盼春說得沒錯,她始終都還是那麼愛嚴慮,比他這麼一丁點的「好像喜歡」多出了好多好多倍,若他真心想復合,她一定拒絕不了自己飛奔過去的蠢動。

  花迎春發呆沈思的臉孔突地讓人擡起,她看到盼春在對她笑……

  花盼春確定大姊的注意力終於肯分撥一些給她時,才滿意接續道!「最重要的是,要他不準再讓你哭。若他做得到,那麼你就讓他再來提親好了。」她這個做妹子的樂觀其成。「去問問他吧,不要讓自已後悔。」

  花迎春接收到妹妹的鼓勵,她深深吸氣,覺得肺葉間全吸滿了勇氣。

  「不過要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先答應我,若是大姊夫反悔說過兩次求親的話,你也不許尋死,不許看到河就跳河、看到牆就撞牆、看到刀就自刎!」花盼春話先說在前頭。

  滿滿的勇氣有一點點消氣了……

  「反正最糟的情況也不過就像現在,獨立撫養孩子,如此而已。」花盼春說完,好笑地看見大姊一臉又想逃避的傻樣。

  「嗯。」盼春說的對,最糟的情況她老早就設想好了,不是嗎?要是嚴慮沒再回過頭來招惹她,她不也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了嗎?

  花迎春只遲疑了半刻,拳心掄得緊緊的。「那……我去問問他。」

  經過了這麼多天的思索,嚴慮應該也弄清楚自個兒的心思了吧?就算那夜他只是一時意亂情迷,脫口而出,現在……理當冷靜下來了,所以挑今天去問,最能得到一個正確又肯定的答案,是吧?

  「等你的好消息。」花盼春替大姊將毛大衣繫繩紮好,特別攏妥肚子週遭的皺褶——肚子可得藏好,萬一嚴慮真的對大姊無心,那麼便甭知道孩子的存在,省得只要小的不要大的。對大姊來說,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要是嚴慮連孩子都要搶,她就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安撫大姊的絕望了。

  送走了忐忑不安的大姊,花盼春拿出一疊紙,挽著袖,優雅磨墨,執筆正準備寫下靈思泉湧的故事橋段,屋外三子卻領著一名陌生的工人進來。

  「二姑娘,這位是嚴公子派來的人。」

  「哦?」

  那名工人眼光完全不敢直視花盼春,他的人生中很少見到那麼好看的姑娘家,羞得哩。

  「有事?」花盼春問他。

  那名工人扭扭捏捏地絞著指,花盼春等了許久沒聽見他說話,只看到唇兒蠕呀蠕的,她不怎麼有耐心,「你大聲點。」

  「嚴、嚴哥要我來說一聲,等會工地要炸大石……會很大聲,你不要嚇到了……」

  花盼春微愣地挑眉,忽而會意地笑了。

  原來有人還是很細心體貼的嘛,就擔心炸大石的轟隆巨響會嚇壞了某人。雖然嘴上說不出什麼甜言蜜語,但實際行動還是有的。

  她終於可以不用勞動雙耳,天天聽某人哭訴嚴慮這樣這樣、又指控嚴慮那樣那樣……呀,耳根子清淨的美好日子近了!

  ***

  花迎春在工地外探頭探腦,躊躇猶豫。

  該怎麼開口問他呢?

  ——嚴慮,你是真心想再娶我一次嗎?

  不好不好,太直接了。

  ——嚴慮,關於你昨夜的提議,我願意願意很願意!

  不成不成,太猴急了,好似她飢渴了多久一樣。

  ——嚴慮,我們成親吧!

  呃……這個猴急的程度有比剛剛那個好到哪兒去嗎?

  「不管了,跨出第一步吧!見著他的臉,我一定會想到該怎麼說的。」花迎春用力吸氣,吸得飽飽的,繡鞋踩進工地,帶些不安的眸子四處尋找嚴慮的身影。

  說也奇怪,偌大的工地竟然不見半個人影,全上哪兒去偷懶了?

  花迎春小心翼翼跨過一些鑿具及木材石塊,除了繡鞋踩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外,她隱約還聽見了「滋——滋——」的怪聲,可她放眼望去週遭沒人,這聲音是從何而來?

  花迎春太專注於搜尋怪聲的來源,忽略了腳下,她踩著了一塊食指長短的圓木,身子絆得踉蹌,她護著肚,一手急呼呼撐住地面才免於跌個四平,她拍胸口慶幸籲歎,突然間仍撐在地上的小指頭一燙,她哎呀疼叫地收回手,以為是讓木釘或蟲子給螫上一口,定睛去瞧才看到小小的火花正快速奔馳著。

  那好像是……引線?

  她理科也看到引線的遠端連接的是什麼東西!

  炸藥!!

  花迎春刷白了臉,掉頭往工地外跑——她跑得快不過引線,那小小火花點燃了火藥。

  爆炸巨響是一瞬間的事,她被震飛開來,雙耳劇痛得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大大小小的碎石像一陣驟雨隨著火藥噴濺開來,好久好久未曾停歇,可是半顆也沒砸在她身上。

  強忍著耳痛,花迎春睜開眼,視線裡儘是沙塵,連呼吸都好嗆人。石雨還在持續,落在她身旁,有的只有銅板大,有的像拳兒大,更有的比人的腦袋還大,她背上……好像也壓了顆巨石,沈沈的、牢牢的、緊緊的貼著她,她迷濛看見自己的手背,明明有塊碗大的石兒狠狠砸下,她卻一點也不覺疼痛,明明有黏稠的血流下來,卻不疼的……

  因為她的手背上蓋著另外一隻更大更厚實的手掌,完整包覆住她,保護住她。

  不單單只有那隻手,花迎春看清楚伏護在她身上的人,她心慌想伸手去替他擋落石,雙手卻被大掌壓按住,不容她妄動。

  「嚴慮……」花迎春哭了,啞喚著他。她的耳仍痛著,聽不到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喚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歸於平靜,碎石和沙塵落定,週遭人聲嘈雜起來。

  「嚴哥!」

  「嚴師傅!」

  花迎春知道有人在搬壓在他們身上的碎石。

  對,快一點!快一點救他!她好想看看他的情況……他怎麼樣了?在火藥炸開的瞬間,他衝出來抱住她,以寬背為她擋下所有衝擊及危機,她除了雙耳刺痛外幾乎毫髮無傷,嚴慮全替她擋不來了……

  她與他被壓在石礫堆裡等待救援,直到身上落石全被搬盡彷彿過了好幾個時刻的遙久,工人們要挪動傷勢嚴重的嚴慮時,卻無法將他從花迎春身上搬起,他雙掌緊握在花迎春手上,即使昏迷過去仍不放開手,工人們試圖扳開他的十指卻失敗。

  花迎春被濕濡的鮮血給嚇得直啜泣,又見嚴慮這般,她完全止不住眼淚,幫著工人們想掙脫嚴慮的箝握,同樣徒勞無功,她忍不住嚷叫,「嚴慮,你放手,快放手!你傷得很重呀……」

  不行,扳不開。嚴慮已失去意識,卻握得恁緊。

  花迎春鼻一酸,想起他護她的心意,想罵他呆又想抱住他哭——

  「嚴慮,我沒事了……你瞧,我沒事了,我半點傷也沒有,身上連條刮痕也看不見,我沒事,真的……沒事……」花迎春一邊說,一邊慢慢抽回覆在他掌心下的拳兒,竟奇跡般地輕易抽出。

  聽見她說沒事,所以他安心了,所以他才甘願鬆了手嗎?

  花迎春狼狽地自他身下鑽出,什麼也無暇去管,她的腹間發出尖銳的痛,那不重要,她牙一咬便強忍了下來;她的耳朵還迴響著炸聲餘音,再聽不見其他,那也不重要,她看見嚴慮灰衫背部全是血與沙,還有幾塊尖銳些的碎石是插在他身上的!

  腥血的味道讓她想吐,胃又是酸又是痛,翻攪不已,她勉力嚥下,根本不敢想像灰衫底下是怎生的血肉模糊!

  「嚴慮——」

  「花姑娘,你真的沒事嗎?沒事就讓一讓,快!那塊大木板先拿過來!」

  花迎春被擠到一旁,幾名工人搬來工地一角的大木板將嚴慮搬上去,吆喝一聲,四人扛起大木板,腳程飛快地將嚴慮送往大夫那兒搶救。

  花迎春怔忡了幾個眨眼的時間,微微喘氣,扶撫著腰腹將自己撐起來,一步比一步更艱難地隨著嚴慮被送走的方向跟去。

  嚴慮……

  「花姑娘,你要不要也躺塊木板,我們找幾個兄弟一塊擡你去看大夫?」留在原地的幾名工人見花迎春蹣跚顛躓,伸手要去扶她,她卻沒停步。她的聽覺還沒完全恢復,聽不見工人的關心,她只一心要去看嚴慮的傷勢。

  他看起來好糟好糟……

  當花迎春扶牆扶地來到范家藥鋪裡,嚴慮已經被人打包好,臥伏地安置在藥鋪後室的榻上。他身上纏著無數層的紗布,紗布間透著些紅紅綠綠,紅的是血,綠的是藥。

  「他要不要緊?」花迎春隨手捉住屋裡一個人便慌問。

  「傷得很重,但命是保住了。」至於骨頭斷幾根,背上的肉被削掉幾層,火藥爆破的燒傷還有拔掉多少顆尖石所留下的窟窿就甭提了,省得嚇到她。

  「是、是嗎……那就好……」花迎春寬了心,整個人幾乎要癱軟下來,短短一句話花去好大力量才說完。

  「但你看起來不太好。」被花迎春當浮木捉著的男人溫雅一笑,輕緩但也不容拒絕地將她帶往嚴慮身旁空出一半的床榻,要她躺下。

  花迎春怕壓著嚴慮,臀兒才一著床又急呼呼彈跳起來;那男人按下她的肩,「想保住肚裡的孩子,你最好安分躺著。」

  「你……」看得出她有孕在身?

  「我是大夫,聽我的。」那男人用笑容命令,「躺著。」

  花迎春真的也覺得肚子不舒服,便也不多爭執與逞強,不過她還是注意避開嚴慮,生怕弄疼他的傷處,花了不少功夫才躺平身子,手腕讓人扣住,那自稱大夫的人正為她診脈。

  「梔子,先捉這帖藥熬,要快。」他臉上的笑容還鑲在那兒,沒診脈的那隻手飛快執起筆,俐落寫下好幾味藥名,口氣略急地交代身旁男孩。

  「是!」

  「你閉上眼休息,放緩吐納速度。」

  花迎春照做,吸吸吐吐幾回,腹部的痛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減緩,她有力氣再開口,「他真的會沒事吧?」此時她最關心的還是嚴慮。

  「內傷加外傷,但絕對沒你嚴重。他只有一條命,你關係到的是兩條。你得躺好幾天不能下床了。」

  「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耳朵還在痛,但聽聲音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你得躺好幾天不能下床。」大夫重申,不疾不徐。

  「我肚子常會痛,一會兒就過去了,不礙事。」

  「你只是運氣好。你若不想要孩子,喝帖藥就能清除得乾乾淨淨,不用又跑又跳地想流掉他。」

  「我要他的——」花迎春急道。

  「那麼你是一個差勁的娘親,你完全沒有在保護他。」

  「我……」她無話可說。這個大夫在數落人的聲音都像在淡笑,卻比起指著鼻心罵人更具火力。

  「累了就先睡,等藥熬好,梔子會端來讓你喝下。」大夫遞來一方素帕,花迎春原本不明其意,他笑笑,做了做抹臉的動作,花迎春才發覺自己哭得一塌糊塗。

  「嗯。」

  大夫離開房間,花迎春又偷偷張開眼,往身旁的嚴慮望去,要用雙眼確定他平安無事。

  他明明傷得這麼重,為什麼大夫還說得雲淡風清?紗布幾乎快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找不到有哪個部分是安然無恙的,他真的沒事嗎?

  「嚴慮?」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顫抖到無法探查到他有沒有在呼吸,她另只手牢握住自己的手腕才勉強穩住自己,再探,終於感覺到溫暖的熱息。

  花迎春這回放鬆地哭了,哭中帶笑。

  她總是不能釋懷他對她的冷淡,不能諒解他的冷情,不能適應他的冷漠,她想要他對她再好一點,按照她所希望的好。

  但嚴慮永遠不會變成花迎春,他做不來她想要的風花雪月,對他而言吉,他認定能讓她溫飽、不愁吃穿便是他一輩子必須做到的事,但對她而言,她要他哄著寵著,貪心要他除了給她吃食無虞還要花費心思憐愛她。這些在嚴慮眼中卻不能當飯吃,一句甜言蜜語不如一條黃魚來得值錢,他就是這樣實際的男人。

  她以為他沒有愛過她的——

  她錯了,真的錯了,這個男人只是嘴上不說而已,他用他的生命證明了她的愚昧和遲鈍,還有她的不知惜福……

  花迎春握住了他整隻手上唯一沒扎上白紗的尾指,將它握在掌心,她瞅著他的臉,幾綹散發凝著乾涸的血黏在他的頰頸,她小心翼翼替他清理好,攏妥,輕撫著他頰上已上了淡淡藥膏的刮傷,說出了她準備見到他時頭一句會回答他的話,也是她欠了他整整一晚的答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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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8:05

【第九章】

  嚴慮一直睡到了醜時才醒來,這個時辰是一夜當中最深最靜的時分,他卻醒了,而且睜開眼便看到花迎春像只蝦米蜷靠在他身邊,睡得很沈,眼角還濕潤著,頭上甚至覆有一層灰灰的沙土沒打理乾淨,連臉蛋都髒髒黑黑的。

  他頭一次看到花迎春這副狼狽模樣,不過幸好除了那些用水擦擦便一乾二淨的汙塵外,她沒有受傷。

  這代表火藥爆炸前,他衝過來的速度夠快了……嚴慮暗暗慶幸自己的輕功練得爐火純青,才在緊要時刻派上用場。

  不過……這是哪裡?陌生的房間,不是嚴府,也不是花府。

  他想起身,背上的傷卻像火在焚燒,讓他無法使力,要伸手去碰背,尾指卻讓人揪牢,他低頭,看到她的手掄成小拳,將他的尾指握住。

  他動動指,她下意識拳兒收握更緊,好似生怕掌心裡的東西會滑出去。

  嚴慮淡笑,不急著要掙脫她,反而更想抱緊她,無奈他渾身上下全是傷,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動痛楚灼熱的脈絡,想將她勾到懷裡也無能為力,而她除了用手握住他的手指外,其他部分都離他有好一段距離  他明白她是害怕碰到他的傷口,然而隔著楚河漢界般的遠離,總是讓他頗有微詞。

  無法動手,只能動眼。他貪婪地看著她睡在身邊,讓他同時想起與她離異的這段日子,好幾回夜裡醒來,會習慣望向枕畔,已撤收的鴛鴦枕不再成雙,即使藏起她所有存在過的證明,也抹殺不掉她存在於心中的事實。

  他一直不承認思念她在身邊的滋味,卻可以浪費一夜休憩的珍貴時間愣視空了一半的床位,真不思念她嗎?若未曾將她放在思緒裡,便不會對迎春花抱持著同樣程度的怨懟,將她毅然決然放棄與他的婚姻關係這股怨憤遷移到無辜的花卉上。

  思念是無形無色無味的,可以欺騙自己它不曾困擾著自己,可以假裝它不構成影響,日子仍是這樣過,光陰仍是這樣流逝,它只是會腐蝕一個人的心,一口一口噬著,傷口不會流血,也不會致死,但會痛,隱隱作痛著,無藥可醫的,絕症。

  嚴慮的視線膠著在她的五官間,她的眉眼、她的鼻樑、她的豐唇都在記憶裡,他在重溫,將這段日子裡所遺失的份全補齊,他想吻她,好想好想,想得身體也緊繃起來,不可否認,他想念她,包含她的身子,他是個男人,有無法控制的慾望,這慾望不對任何人而生,只有她。

  嘖……可是事實證明,慾望是可以被渾身重傷所打倒的,一個幾乎不能起身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奢想呢?

  他歎息,是無可奈何也是力不從心,還是認命趴著甭動吧。

  只是,當目光下挪,原本只是隨意一瞥,又回到她臉上,嚴慮愣了愣。

  他……剛剛看到什麼了?

  嚴慮皺鎖雙眉,想確定方才是錯視地再看一次,這一看,讓他愕然地眨不了眼。

  花迎春身上衣衫完整,唯一脫下的是那件眼熟的毛大衣,它被擱置在桌上。

  但那不是重點。少了毛大衣的阻礙,他看到花迎春那顆隆起的肚子——她是屬於骨架纖瘦的女人,突兀冒出那顆渾圓的凸起,很難讓人忽視它的存在。

  她、懷、孕、了?!

  這個認知讓向來表情總是又冷又淡的嚴慮也禁不住蠢呆了起來,待理智一點一滴回籠,應該喜悅又應該憤怒的情緒已經被攪和成泥,混在一塊分辨不清楚……

  她腹裡孕育著他的孩子,該喜悅。

  她腹裡孕育著他的孩子竟然還欺瞞著他,該憤怒。

  她懷著孩子,不將對他的怨懟轉移到孩子身上,不用去孕藥消滅他,該喜悅。

  她懷著孩子,卻爬上爬下掃大街追搶匪,奔馳跳躍……一回想起她那些危險舉動,嚴慮的臉色由青轉黑,額上暴突好幾條青筋。

  然而,他今天護住了她,也護住了自己的孩子,這讓他好欣慰。若他晚了一步……他不敢往下想。

  他奮力擡起那只被她握住尾指的手,此時的痛覺真的不算什麼,一點也不能阻止他想要與自己的孩子初識的衝動,他將掌心貼在她的肚上,雖然隔著衣裳,他仍能感覺到孩子的存在,在他的掌間一碰一碰動著的是孩子的手腳……

  嚴慮笑了,牽動全身上下都痛,但他止不住笑,像個傻子。

  全天下的爹親都有這種傻笑的權利,他只是晚了一點才享受到。假使不是背上傷得太重,無法挪動身體,他更想親吻她渾圓的肚子,表達他滔滔不絕的感動。

  孩子,我是爹,初次見面,你好。

  ***

  花迎春睡過了已時還醒不過來。

  只隱約知道有人喚她起來喝藥,她連惺忪睜開雙眼都無法做到,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乖乖爬起來喝光藥,她太累太渾沌了,只想要再睡,但感覺有人為她挪了枕,讓她睡得更舒服,沈重的腹畔也被放置軟綿綿的小枕,替她撐住了泰半的孩子重量,讓她睡得更好,她含糊道謝,蹭蹭枕面,又睡了。

  這一睡,到了申時,花迎春終於心滿意足,揉揉眼,打了哈欠,睜開眼,看見嚴慮,他也正看著她,精神比她好得極多。

  太久沒用睡醒的臉面對他,花迎春有些想閃躲——雖然稱不上老夫老妻,但他看過她披頭散髮又一臉剛醒的酣呆,甚至睡熟後淌口水的醜模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那時不覺得尷尬,卻在這個時候讓她好介意。

  「你……可不可以先轉過頭去?」

  嚴慮當然知道她的心思,勾勾唇角,「我又不是沒見過你這副模樣。」

  花迎春嘟著嘴,直接將他的話轉移成——反正你再醜也不過就是這樣,改變不了太多。

  「我睡醒的模樣你不也見多了,沒什麼好彆扭的。」

  不一樣呀!他睡醒時的模樣多撩人,平時系綁得一絲不苟的黑髮不羈地解放開來,睡醒時單衣淩亂,內襟扯得微微敞開,欲遮還露地現出一片胸膛,只有一條腰帶勉勉強強還綁在腰際間,要是不一小心便會被拉扯開來,暴露養眼春光——老實說,她好喜歡那個模樣的他,一點點隨興、一點點慵懶、一點點早起的不滿、一點點想賴床的稚氣,拼湊起來的「嚴慮」就是有吸引她目光的本領。哪像她,沒上些水粉胭脂就沒臉見人,世間真不公平。

  「我不喜歡。」她想要美美的出現啦!

  「我喜歡就好。」

  嚴慮的話讓她一怔,好半晌無法理解。但這還不是她最該吃驚的,她在看到擱在自已圓肚子上的手掌時,完全嚇壞了——

  他、他、他、他……他知道了?!

  她、她、她、她……她該怎麼辦?!

  「嚴、嚴慮……」

  「說。我在聽著呢。」他笑,用一種很包容的眼神在「瞪」她,手掌輕柔地和孩子打招呼。

  咽嚥唾沫,她一時還找不到話說,只能呆視他良久。

  「孩子多大了?」嚴慮倒是主動開口。

  「快、快滿七個月了。」

  「參加我姊夫親妹出閣喜宴那夜懷上的。」那天他與她都喝了些酒,帶著醉意激發一夜熱情,他記起來了。

  「呀?這、這種事你幹嘛記這麼牢……」花迎春小臉微紅——雖然她也私底下悄悄算過啦,不過她算了好久才算出來,不像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脫口而出。

  「孩子乖嗎?有折騰你嗎?」

  花迎春本以為嚴慮應該會質問她瞞著他懷孕的事,沒料到他問的全是孩子的事……而且好像沒打算教訓她耶。

  花迎春馬上放了心,說起話來也雀躍許多,有了活力。

  「孩子很乖,以後一定也是個乖寶寶。我跟你說哦,我作了一個夢,夢裡有個小男孩繞在我身邊跑,一直喚我娘,他長得好可愛,漂亮極了,比較像你,只有笑起來的嘴巴像我,不過男孩子像你比較好,像我就太女孩相了。我猜這胎是男孩子,就是我夢裡的那個男孩子,他要來給我做兒子呢!」一肚子的孕事沒人可分享,害她只能老纏著肚裡孩子說話,說不定肚子孩子的舉動是摀住耳朵嫌她吵哩,呵呵。

  花迎春像找著了最好的聽眾,手舞足蹈地邊比畫邊開心講著,「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替他想名字,家寶、來喜、旺財這三個你覺得哪個好聽?『家寶』是因為他是家裡最重要的寶貝;『來喜』是因為他的來臨讓我好歡喜;『旺財』當然是希望他一輩子有財,不用愁吃呀穿的——」

  嚴慮對她想了如此長日子的名字敬謝不敏,完全不列入考慮。

  「靚。嚴靚。」靚,漂亮美麗,女孩合適;靚,沈靜,男孩合適,男女皆通用。肚裡的孩子性別可不一定會因為她的夢境就拍案定讞。

  「不好聽!」花迎春哇哇大叫,實際上是不滿意自己完全沒有參與到替孩子取名的這件大事。而且嚴靚、「嚴禁」,兩者念起來一模一樣,光用耳朵聽就感覺這孩子的性情絕對構不上溫柔體貼愛撒嬌——

  「就叫嚴靚。」他說了算。「靚兒,喜歡你的名字嗎?」他輕拍她的肚子,得到了回音。

  「叫花家寶!寶兒,這個名字才好,一聽就知道你是娘的心頭肉、心肝寶貝!」她跟著疊只手上去,硬要搶回取名的大權。

  「靚兒。」嚴慮撐起身子。

  花迎春一驚,直覺伸手要去扶他,他卻笑著阻止她。經過一夜休養,他的傷口仍痛,但已在能忍受的範圍,對他一點也不礙事。

  他握住花迎春的雙手,將她鎖在十指裡,然後緩緩低下頭,耳朵貼在她肚子上,像在聽著孩子的回應,他每叫一次「靚兒」,臉上的表情就溫柔一分。

  花迎春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柔軟溫和的神色,明知道他這樣對待孩子,身為娘親應該要很欣慰,可是他只單單對孩子好,她很吃味。

  他貼在她腹間的景像是她曾經幻想過無數回的,初為人父的他與初為人母的她,共享著親暱的一刻。

  她第一次發覺孩子會動,緊張不已,身旁卻沒人陪,她的惶恐沒人分攤,她也好想跟嚴慮說說孩子的事,孩子踢她、孩子夜裡還拿她的肚皮當鼓敲、懷孕四個月左右她的腰常常酸軟不已、夜裡腿筋抽搐,她咬牙頂著大肚替自己推拿……好多事她都是自己孤單去做,好多喜悅也都是自己孤單去發覺。對她而言,這些事她都做得來,只是覺得寂寞,那時她就會想著:要是嚴慮在,多好……

  她忍不住動手撫摸他的黑長髮。「你聽見孩子在說什麼?」

  「他說他喜歡嚴靚這個名字,絕對不準叫他花家寶。」

  「騙人,他哪可能會這麼說!」明明就是他自己在嫌棄她辛苦取的好名兒。

  「我親耳親見的。」嚴慮堅持這說法,就是欺負她沒有好本事把耳朵貼到自個兒腹間去聽個仔細。

  好半晌,花迎春才發覺他是逗她的。

  逗、逗她?!

  這不像嚴慮會做的事情。他說話向來正經,正經到有時還會訓斥她的輕浮——她哪裡輕浮了?她只是有幾次學起自個兒稿子裡的女角兒,想對愛人說些甜蜜的情話……好吧,也許有幾句是輕浮了點、放浪了點,挑情了點,可她也只對他一個人說呀。

  一個妻子偶爾從背後環抱住正在趕圖的丈夫脖子,拿肉麻當有趣地在他耳邊吐氣,問他:消夜想吃銀耳蓮子湯?雞絲面?還是我?

  然後,她的下場當然不會太好,被嚴慮拎出房門外,以關門上大鎖的方式來回答她——他三種都不要。

  一個妻子偶爾嬌俏地坐在丈夫腿上,用纖纖玉指在他胸口輕輕點寫著情詩「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多濃情蜜意啊,連她都覺得這舉止簡直甜蜜得讓人感動想哭,所以她繼續耍甜絲絲的手段,繼續在他的胸前題上一句又一句再一句——

  她的下場,同樣淒慘。她被嚴慮誤以為很有興致替他分憂解勞——那時他正應客人特殊央求,要以詩詞為紙,糊滿書房的每扇窗、每道門。那可不是太輕鬆的事,他花了兩夜的時間抄著一首又一首的雅詩奇詞仍不足夠,所以他替她準備好一大疊紙,以大碗盛上八分滿的墨,將詩興大發的她挪到他身旁的小幾桌邊,讓她陪著他在一夜之間趕出了一千五百張墨寶!

  跟這樣的他成親,她光用一根指頭就能數出他說笑的次數——因為一次也沒有——這樣的他又怎麼會逗著她戲弄,而且心情看起來還真喜悅?

  是因為孩子的關係嗎?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喜歡孩子。」花迎春低喃道,眼眶濕熱。

  嚴慮的大姊嚴雲時常抱著孩子回娘家,嚴慮極少與孩子親切互動,連孩子都怕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當爹之前,他絕對相信自己對孩子的「喜歡」只有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一丁點,甚至要說「討厭」也很貼切。但知道了「他」真真實實存在著,就在她身體裡孕育著、成長著,他第一次成為「爹親」這個陌生的身份,他卻完全不排斥,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你要這個孩子,對不對?」花迎春問著,以為他要跟她爭孩子——只要孩子,至於她,可有可無。

  「當然要。」他斬釘截鐵。

  「那……我呢?」花迎春咬唇,乾脆厚顏一塊問了,也渴望得到他這麼堅定不移的肯定答案。

  嚴慮在她腹間擡頭,與她相視。

  他沒有立刻回她「當然也要」,這讓花迎春很失望,但他也沒有馬上說不要……花迎春心裡還是抱持著一絲絲希冀,她屏住呼吸等待,時間漫長得好難熬,她雙拳深深陷入枕間,想握住更多勇氣。

  他就這樣看著她,眸子眨也不眨,看得她直淌冷汗,終於,他的唇線有了動靜,她的喉頭好緊,等待宣判——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你以為我是隨便誰生的孩子都要嗎?」

  是……是她太駑鈍嗎?

  這句話的意思是……因為是她生的孩子,他才會喜歡,才會這麼想要?

  這是否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

  「還聽不懂?」人說孕婦的反應會變遲鈍,他本以為是傳言,現下倒是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因為面前的這名孕婦就是血淋淋的實例。

  嚴慮不想再打啞謎,直言道:「我要你。就算沒有孩子,我的答案也不會改變。孩子是額外驚喜,他的存在只是讓我更確定我早就決定好的打算。好,現在你還有什麼疑惑,一次問清楚。」

  「你剛說……決定好的打算是指……」

  「成親。」

  「跟我?」

  「跟你。」

  「為什麼?」

  「我想,你也想。」

  「我才沒有想……」她嘴硬。

  「好吧,那是我很想。」他讓步。

  「我還是你不喜歡的那個花迎春呀……」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從掀起新娘紅縭的那刻起,從來沒有過。」

  嚴慮的回答讓花迎春臉上泛起紅暈,因為這是她頭一回聽他坦誠對她的好感。

  原來他心裡是這麼想著的。她都不知道……

  花迎春好半晌才止住唇畔不斷輕揚的笑弧,潤潤唇,問出她最最擔心也是兩人最最可能再面臨的大難關

  「你不擔心我們……再次吵架離緣?」

  「我不保證不吵架,但我保證不離緣。」夫妻一輩子不發生口角,簡直難上加難還要更難。但吵架鬥嘴是一回事,離異分飛是另一回事,他會多些耐心去包容她,多些誠意去關心她,不再將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而不懂珍惜。與她分離的這段日子,他受夠了思念的苦澀,因為嘗過這滋味,他會走得更謹慎,更愛惜他所得到的,包括她對他的深深愛戀。

  「可是我很衝動,我不保證自己不會又掏休書丟你……」她每次都是等事情做了後才來捶胸懊悔,可是在那當下,她就是很衝動嘛。

  「你很衝動我知道,我不會讓你有很衝動的機會,也不會跟著你一塊衝動。若你掏休書丟我,我就收下,但不允諾,然後我們關起房門,研究研究你掏休書的理由。」

  花迎春感覺他雙手環在她腰後,將她與孩子一併抱住。

  他這是在求和吧,退了好大一步,遷就她、體諒她,像是知道她愛耍任性,所以他會更包容;知道她衝動,他便更冷靜。他也不要求她改變,而是他自己改變。如果他讓她說出丟休書的理由,就如同給她時間說出對他的不滿,而她是那種只要嘴裡抱怨完,心裡就不會有疙瘩的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他要聽她說出口,不要兩人用冷戰收尾。

  「你會願意聽我說話嗎?不嫌我囉唆、賺我吵?」

  「我一定會聽。」

  「你才不會。你從來都不聽的。」花迎春搖頭,甩去一古腦想撲進他懷裡嬌蹭的衝動。

  「以前不聽,現在聽,太遲了嗎?」

  不遲。在她心中,永遠沒有遲的一天。只要她仍對他心動,就永遠不遲。

  嚴慮知道以前的自已太不可饒恕,是他傷害了她,不能怪她不輕易再相信他。當一個人總是抱持著喜悅想與伴侶分享心事,得到的總是冷淡回應,換成是他,他也不會願意再開口、不願意再掏心。但花迎春太寵他了,即使他錯待她,她還是愛著他……她雖然沒有委曲求全地守在原地盼他醒悟,卻頻頻回首,放慢腳步等他追上來。可如果他終究遲鈍,她便會越行越遠,直至完全離他遠去。

  幸好他不是太過遲鈍的人,他輕易追上來,追著了還沒走遠的她。

  嚴慮帶著一身的傷,緩緩挪動身軀,撐著雙臂起身與她平視,看見她的慌亂、看見她扶撐著他,聽見她嘴裡低喃地抱怨他傷得這麼重還不肯安分,偏要不聽話地動來動去……

  連埋怨聽起來都是甜的,嚴慮在心裡笑著,他到底是個多傻的人,將一個深愛他至廝的女人往外推,直到失去她、直到自己的心開始疼痛,他才明瞭自己推開的不單單是她的愛,也包括了他的愛。

  他抱住她,小心避免壓壞他們的孩子。

  「壞丈夫不會再讓小娘子哭泣,這一次,他一定會仔細聽小娘子說話,請小娘子再給他機會證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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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 09:58:38

【第十章】

  花迎春跟嚴慮一塊在范家藥鋪裡窩了四天調養身子,嚴慮年輕力壯,恢復得極好,第三天就生龍活虎,反倒是花迎春被嚴禁下榻,釘在床上安胎。

  花迎春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和嚴慮躺在床上說過這麼多話,往常他下床上工時,她都還在睡,夜裡她睡了,他仍忙於繪製工事圖,夫妻倆要在床上耳鬢廝磨說些體己話也沒機會,這四天裡,她卻覺得當初成親一年沒說完的份全部補得滿滿的。

  當然還是她說多他說少,但是他一直很專心在聽她說話,沒有一點點不耐煩,害她以前覺得自已是怨婦的窩囊委屈輕易消除得乾乾淨淨,沒尊沒嚴地立刻釋懷他對她的所有不好,心滿意足挨近他,繼續說著好多好多沒啥意義的情話,最後還是范大夫及藥鋪小學徒梔子看不下去,將兩人給轟回家,少在藥鋪裡濃情蜜意的卿卿我我,打擾其他病患的治療。

  人逢喜事精神爽,雙福並肩進門來。

  一福是與嚴慮達成的「共識」,她允了他二次求親。與第一次成親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和她都知道要娶要嫁的人是誰,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的,她很高興他想娶的人是她。

  二福是——她、過、稿、了!

  太開心太高興太快樂了,她覺得未來的人生將是一路順順順到老死,一個疼愛她的夫君,一個孝順她的好兒子,一份月月優雅在書桌前揮灑文采的好工作,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呀!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偏偏就是有人在她那麼幸福的當口,做下殘忍的詛咒。

  「盼春,你這張嘴就不能說些人話嗎?」正在園子裡邊走邊轉圈圈散步的花迎春不情願地停下腳步,杏眸微瞇地瞪過去。

  「我只是覺得你幸福得太讓人嫉妒。我們花家又非積善之家,這麼平順好像不太合理。」最近她眼皮一直跳一直跳,而且還是「跳災」,讓她有了憂患意識,總覺得太過幸福之後,禍事也即將來臨。

  「胡說八道!我們苦難了這麼久,撥雲見日也是遲早的事,接下來終於要邁入幸福美滿的好日子了……」感動!感動!

  「是這樣嗎?」花盼春的眼皮又狂跳起來,她難受地揉揉眼,嘀咕了幾句,但瞧見大姊的心情正好,她也不想再多說什麼,省得又落個烏鴉嘴的惡名。

  只是……仰頭看天,她真的覺得花府上空淨是一片烏雲密佈……

  果不其然,喜事前腳才到,禍事後腳就追著來,當中不過隔短短半個月不到。

  花迎春生平頭一本——也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本的大作《淫郎君》被控抄襲!

  而且禍事絕不單獨報到,第二樁緊接著也在當晚發生——

  花盼春被一群冷面官差押走,罪名是「公然侮辱皇親國戚」,罪證是《縛綁王爺》、《推倒皇帝》、《壓上宰相》、《侵犯將軍》、《淩虐太上皇》,每一本都代表著誅連九族的不敬死罪,花盼春毫無辯駁餘地,雙臂被反箝,銬上鏈,拖去衙門問罪!

  第三樁禍事相較於一二樁,只是微乎其微的小事——花戲春和李謀仁坐馬車到金雁城梅莊去賞花,兩人在梅莊主人的慫恿下,一時興起在梅莊吃了一頓百花宴,掏出身上所有的銀兩還不夠付半盤菜錢,李謀仁將花戲春暫押在梅莊,趕回來向花迎春要了二五八萬去贖人。

  第四樁禍事,有好幾桌人在花家飯館用膳時中了毒,據說是草菇出了差錯,讓花家飯館的生意在這個月裡慘澹到不行。

  第五樁禍事,好幾天沒看到嚴慮了……

  少了向來最會出主意的花盼春,花迎春頭疼地面對這一切,她大口大口喘氣,想要藉此平復紊亂的心緒,可是當三子又送進來一包物品時,她已經平復不了了!

  紙包裡包裡著由書商轉給她,一本被剪成千百片碎屑的《淫郎君》!

  這是她收到的第五本破書,裡頭沒有附上任何紙條,但撕書的舉止已經讓她清楚明白寄件人要表達的涵意——

  抄襲者的書,不屑看!

  明明書裡每個字句都是她寫出來的,她根本沒有抄《幽魂淫艷樂無窮》,為什麼會被指控得如此難聽?!她用力回想,想著章回橋段,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是要三子去買回一本《淫郎君》,仔細讀了才發現不對勁——

  花迎春火大地捉著書,每一個腳步都帶著雷霆萬鈞的怒焰殺往後堂東廂,甚至不顧胎氣不胎氣地一腳踹開門扉,逼使房裡兩張正黏在一塊捨不得分開的嘴兒驚嚇彈開——

  「大姊……你怎麼都不敲門的?!」花戲春嬌羞著臉嗔斥,但話才一說完,腦門立刻挨了狠狠一敲。

  「這是怎麼回事?!」花迎春吼著。

  「呀?」花戲春面前攤著一本幾乎被扭破的書,一時之間不明白大姊在問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花迎春冷硬地咬著牙,「為什麼我的書裡多出了這麼一大段不是我寫的東西?!」

  花戲春縮了縮肩,水眸好委屈地瞟向李謀仁,想向他求救,李謀仁面對花迎春這副凶樣也只敢孬孬不語,端不出男子氣概。

  「你動過我叫你送去郵傳所的包裹了,是不?」花迎春口氣轉得好輕柔,用瞇瞇在笑的眼眸想降低花戲春的防心。

  「是……是謀仁哥哥好奇裡頭包什麼嘛……」

  「哦——然後你和他就乾脆一起打開來瞧一瞧,是不?」口氣越來越溫淺、越來越甜美。

  「嗯……」坦白從寬是古人教導的至理名言,花戲春堅信不移,而且——不說實話會死得更慘。「謀仁哥哥說你寫得不太好,要修一下,所以……」

  「哦——所以你和他就順便好人做到底,幫我大大修稿?」花迎春笑了,一臉很體貼很體諒,猛頷首像是多滿意花戲春和李謀仁的雞婆。

  「謀仁哥哥的文采很好的,你那篇稿讓他這麼大筆一揮,流暢許多,也精采許多呢。」花戲春很不會看人臉色,以為花迎春在笑就是心情大好,立即不知死活地邀起功來。

  「是哦是哦——」原本還在笑的花迎春變臉,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陰鷙佈滿她的眉宇之間,連假笑都冷若寒冰。「文采很好?!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是抄《幽魂淫艷樂無窮》的!如意君的文采當然好!」

  「謀仁哥哥是抄來的?」花戲春傻眼。

  「不然你以為他有什麼本事?!」冷冰冰的杏眸橫掃過去,「你給我站住!」

  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喚止了匍匐著身子,想從門縫邊鑽出去的李謀仁。

  花迎春環著雙臂,「你給我聽好了,我的稿子再差、再如何不通暢,那都是我一筆一筆寫下來,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即使被退回來,我也只會怪自己寫得不好,至少是我花迎春寫出來的,從別人那裡抄來再好再美的文字又怎麼樣?它同樣不是屬於我的。」花迎春倨傲揚著頸,將那本被李謀仁糟蹋殆盡的《淫郎君》丟到他腳跟前,擡頭挺胸走出去。

  她或許寫書的本事不夠好,但她有她的傲氣及堅持,抄別人而來的成就,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一直到離開東廂,她才表現出沮喪。

  原本她好開心能過稿出書,現下變成這樣,一切的喜悅淪為災難。《幽魂淫艷樂無窮》是曲家書肆最暢銷的書冊,爆發出抄襲事件,曲家書肆又怎會善罷?換做是她的書被人抄了,她也會氣得直跳腳,要抄襲者還她一個公道。

  惹上曲府呀……還有比這個更糟的事嗎?

  還有盼春的安危哪。

  「低頭喪氣的做什麼?」一根長指挑勾起她的下巴,讓她仰頭。

  「嚴慮!」在一連串的禍事裡,還是會有好事的存在!此時能見到嚴慮,她覺得不是孤軍奮戰!花迎春急呼呼用雙臂環住他的腰,整個人挨進他的胸懷間,將他抱得緊緊的。

  她在他面前完全不想逞強,不需要面對妹妹們時硬要端出的大姊風範,因為他對她說了一句話,一句一直在心裡暖暖的話——

  那是在范家藥鋪休養的第三夜,她夜裡因右腳抽筋而疼醒,可是害怕吵他睡覺,她死咬著唇,不讓痛嚷聲溢出口來,她疼得渾身都發顫,笨拙地想起身按住抽緊的腿筋,同時之間,一雙大掌比她更快地探至她的小腿,她已經痛得淚花朦朧,模模糊糊裡逐漸清晰的是嚴慮的擰眉嚴肅。他替她按摩著腿部,舒緩腿筋抽痛的折騰,一直到她痛苦的表情完全消失。她想向他道謝,他卻先一步抱著她,以長指擷去她額前的冷汗及微濕鬢髮,把她按在頸窩,貼近在耳邊的薄唇幽幽說著

  「你可以撒嬌的。」

  所以她能肆無忌憚對他撒嬌,這是他允她的。

  「我沒有抄襲。」她不滿地噘嘴,向他埋怨著。

  「嗯?」沒頭沒尾一句話,嚴慮只是淡淡揚眉。

  「我真的沒有抄襲。我才不會去抄別人的東西,我又不是想出書想瘋了!」花迎春埋在他胸前,又嘟嘟囔囔了一連串「絕沒有抄襲」的高見。

  嚴慮聽她說著,弄懂了她在難過些什麼。

  「我不知道你會寫書。」他都不曉得自個兒的愛妻那麼多才多藝。

  「我只是會寫,但寫得不好……」這是事實,沒什麼好不敢承認的。「可是我真的不會去抄人家的!」她急忙重申,要嚴慮信任她。

  嚴慮倒是真相信花迎春不會做出這種事。她呀,老是認為自己想的事情才對、自己做的事情才正確,要她去抄別人的來用,她第一個就先劈死自已。

  「我信。」嚴慮臉上沒露出什麼寵溺的笑容,倒是聲音讓人很安心。

  花迎春蹭著他,像是在感謝他的信任。

  「我想走一趟曲府。」她在他懷裡開口。

  「去曲府?」

  「我有責任去向曲府書肆的當家主人解釋,也應該向如意君致歉。雖然抄襲不是我的本意,但事實已成,我想面對它會比逃避它來得簡單。」花迎春說出她的決定。至於踏進曲府後是要殺要剮,她都會做好準備。

  嚴慮看著她的堅毅,頷首。「我贊成你的做法,不過我要同你一塊去。」

  花迎春瞇眼笑了,點點頭。

  是他發現她很害怕,所以主動開口要陪著她去吧?有他在身邊,真好。

  「我聽說你妹妹被官差捉走的事,這些天我托人去探了探。」這就是嚴慮好些天沒出現的主因。

  「真的?」花迎春急忙擡頭,「然後呢?盼春要不要緊?」

  「她不在銀鳶城的官牢裡,已經被移送走了。」

  「送哪兒去了?!」

  「七王爺府。」

  聽出嚴慮的語氣沈重及神情嚴肅,花迎春不得不往壞處想,「這個七王爺很棘手?」

  「棘手?我若是你,我不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

  「那你會用啥字眼?」

  「心狠手辣。」

  花迎春倒抽涼息,「那盼春她……」

  「凶多吉少。」

  「就為了一本《縛綁王爺》?!」

  「就為了一本《縛綁王爺》。」據聞七王爺看到此書,勃然大怒,喝令手下先抄了出版此書的書肆,再讓人問出花盼春,最後上門逮人。

  那七王爺並非善類,他喜怒無常、他氣傲心高、他驕氣十足、他殺人不眨眼、他心腸冷硬歹毒——這些幾乎是識得他的人所給予的評價。

  「我要救她!」身為長姊,花迎春不能眼睜睜見妹妹陷入險境。

  「沒有辦法救她。」落入七王爺手裡,就算皇帝老子開口要人,都沒三成把握。

  「我要救她……」花迎春快哭出來了。就算知道要和王府搶人難如登天,但不能不試呀!

  「弄個不好,花府上上下下恐怕都保不住。」七王爺一聲令下,要誅花府易如反掌。以七王爺的劣性來看,越是有人想替花盼春求情,只會加速他想砍她腦袋的衝動。

  「我絕不要見死不救!」

  「靜觀其變。」

  「可是……」

  「聽我這一次。」

  花迎春不是不想聽,她只是心急。若那名七王爺正如同嚴慮所說的壞,盼春的安危該如何是好?她們花家又不是有錢有勢的望族,也不認識達官貴人,真要找人關說也苦尋不著人選。盼春向來是嬌滴滴養在深閨裡,打小沒吃過苦,她挨不挨得住?!萬一——

  「若七王爺真要斬了你妹妹,就毋需再將她押運上京,直接在銀鳶城就地正法,送顆腦袋過去便行。至少我們能確定的是,你妹妹仍安然無恙。」

  「這並不代表七王爺就不殺她啦,只是早晚的問題!」

  「大姑娘!大姑娘!」三子匆匆奔來,「有二姑娘的消息了!」

  「快給我!」花迎春要跑,被嚴慮捉住。

  也不想想自已是有孕在身之人,動作仍老是魯莽,教人放心不下!

  嚴慮接過三子手上那一小張紙簽,在兩人面前攤開,紙上有一行潦草但仍娟秀的字跡,用細焦炭寫下的——

  我去王爺府做客,勿念。盼春。

  「明明就是去坐牢,還寫什麼做客呀……」花迎春一眼便看出妹妹是在多匆忙的情況下草草寫下這行字,為的就是不讓她們替她操心。即使等在七王爺府的是鍘刀酷刑,她也同樣會笑笑寫下「我去王爺府玩兒」這類的玩笑話。盼春雖然小她數歲,但有時比她這個大姊更像大姊。

  花迎春哽聲問著三子,「紙張是打哪來的?誰送的?」

  「一名差爺。他鬼鬼祟祟在門外打轉,我才從飯館出去準備掃地,他便急呼呼從角落跳出來塞紙條給我,害我以為是情書——」被那型的粗獷官差告白也沒什麼好高興的,差點嚇破膽倒是真。

  「定是盼春買通他替她送信回來。」在那當下還如此冷靜,不愧是盼春。

  「依你妹子的性格,不一定會吃虧,說不準——」

  「說不準什麼?」

  嚴慮笑著拍拍她光潔的額心,「說不準,到最後被縛綁起來的,真是七王爺。」

  花迎春聽不懂這種啞謎,皺皺眉,思索了起來,最後才頓悟輕輕呀了聲。「有這種可能嗎?」

  「不知道。」嚴慮也不給肯定的答案。未來的事情,誰也不能先看透。人生哪,有趣的地方在於——你永遠猜不到等在後頭的還有哪些事情。

  無巧不成書,人生不也如此?

  ***

  好事太多,招來禍事,同理,禍事來了太多,總還是會發生其他好事來緩和緩和緊張的人生。

  花盼春越來越頻繁地捎來短箋,裡頭不多提什麼,往往幾個字便打發過去,唯一不同的是她所用的不再是焦炭與粗紙,送回花府的紙箋一回比一回更高檔。這回拿在花迎春手上的紙箋發散著淡淡墨香味兒,仔細去瞧不難發現墨裡有微微金光在閃,竟是金箔!

  而書寫的紙上印著淡雅的粉色,彷彿是寫在花瓣上頭,粉嫩嫩的好漂亮,不過這回花盼春寫下的字句,驚心動魄——

  我跟他槓上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盼春。

  「盼春,你別這樣嚇姊呀……」花迎春看到向來冷靜的妹妹寫出這種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氣話,跟著擔心害怕起來。

  歎口氣,她很煩惱妹妹會做出啥衝動之舉。

  但至少目前還能確定盼春活蹦亂跳、精力十足,算是好事一樁。

  第二樁好事呢,是抄襲的事。

  那日她親自上曲府登門道歉,說明原委,是嚴慮陪著她一塊去的。他從頭到尾沒說兩句話,就只佇在那裡也能讓她信心倍增,真是不可思議,他的陪伴安了她的心。

  當然,她還是挨了曲家主爺一頓罵,狠狠瞪著人的那種怒罵。她惶恐看著纏在他腰間的鞭子,再看看站在曲家主爺身旁那名年輕男人——滿臉上都是一鞭又一鞭的結痂,說不害怕他一鞭抽過來,那真的是騙人的!

  最後還是嚴慮淡淡一句「罵夠本了吧」,才讓曲家主爺閉上嘴,接過一臉鞭痕的男人遞給他的茶水,潤潤罵了許久的嘴,飲完又再動嘴,只是這回不罵人,倒是轉向嚴慮。

  「這種小事,你開個口不就得了,還特別將她送到我面前來討挨罵?」

  「她可是真心誠意要道歉,而且她處理得真好,不是嗎?」

  曲家主爺冷笑,沒再多說,要人送客。

  「你認識曲府主爺?」出了曲府,花迎春才找到機會問。

  「他的宅子是我建的。」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你和他認識,那一切就好談了嘛。」

  「我瞧我好像派不上用場。」

  「哪會!你應該拍拍他的肩說:『老曲呀,抱歉,我娘子不小心遭奸人陷害,誤抄了你家書肆的書,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不計小人過,有空上我家來,我請你吃頓飯。』這樣才對呀!」花迎春覺得自己滿身的冷汗都白流了!沒料到自個兒的夫君竟然不出面挺她,真沒義氣!

  「你自己的處置方式比我出面更好,省得你心裡有疙瘩。況且你被罵完之後,不是才覺得心情大好嗎?」看她如釋重負的模樣,讓他也跟著輕鬆起來。

  有時做錯事被人責備,遠比不被責備還要來得暢快。

  沒有人喜歡被罵,往往會想逃避,但是無論如何逃如何避,心裡絕對會牢牢懸著這件事,要是內疚感重些的人,還會好在意地往心裡擱。

  「是沒錯啦,被曲家主爺罵完,我大鬆了口氣。」做錯事後的坦白,會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這樣不是最好嗎?」嚴慮牽著她的手,與她並行,另只手扶著她的後腰,扶住她有些後傾的身子。「倘若你不敢出面,為夫當然也很樂意替你盡綿薄之力,但偏偏你那麼勇敢,不需靠我也能那麼勇敢。」

  「我才不勇敢……一點也不,我很孬的。盼春每次都罵我,我的勇敢只用在別的地方,面對你的時候,我真的很孬的。我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哭的,可是我這輩子的眼淚全給了你……」

  花迎春眼光飄得渺遠,像在回憶。

  「不會了。我不會再讓你掉淚。」

  「我現在就想掉淚。」花迎春笑著,眼眶熱熱暖暖的。一樣是眼淚,這樣的淚水卻不會扎得眼睛疼疼的……

  嚴慮低頭,以唇蹭著她的額際及髮絲,滑過她的眉眼,銜著她的眼淚,最終落在她的唇心,兩人都嘗到了這顆鹹珠兒的味道。

  以前,她為他流盡了苦澀的眼淚,每一滴都灼傷她的眼,鑿穿她的心。

  將來,她一定還是會為他流許多許多淚水,只是接下來,她的眼淚,不再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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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09:59:37

【番外篇.我的妻】

  成親了,對他而言到底有什麼差別?他不知道,也尚在思索。他在號稱「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燭夜裡,仍執著墨筆,坐在桌上繪製工事圖,將園林的每一景每一物都繪入紙間,比起千金,他這幅工事圖所能帶來的收利更是千百倍之多。

  真要說出有哪處不同,那麼就是他的床不再只屬他一個人所有,有一個女人分享著它,佔著一半的床位,深深熟睡著。

  他今天才見到她,還不熟識她,她卻已經有了一個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身份,他的妻。

  她……叫什麼來著?

  嚴慮擱筆思忖,為這個問題苦思了半晌,直到目光瞥見窗外夜色裡的金黃小花,那幾株忘了在初春便該醒來的迎春花,開於晚春,足足比其他正常勤奮的花兒貪睡好幾個月

  是了,迎春,她的名字,他記起來了。

  這個名字不由自主地又在嘴裡繞了幾回,嚴慮沒注意自己比平時繪著圖更多了份專注。本想將心思拉回正途,繼續在夜深人靜裡趕繪工事圖,成親這件事浪費了他一整日的時間,他還得將今日耽誤的正事補齊——

  只是……視線禁不住挪向喜床,在新懸掛的鮮紅喜帳裡,他的妻。

  思緒一點也不混亂的,可是墨筆握在指節良久,遲遲無法在紙上繪出那豪華府邸前庭的大空地該如何安排,假山流水清泉花草……沒有一項繪得出來。

  嚴慮放下筆,往喜帳那方邁步而去,沾著黑墨的長指掀起一小角的絲帳,龍鳳燭的火光透進了帳內,襯得她半片裸肩艷紅無比,他還記得唇滑過那片肌膚的觸感,因為在半刻之前,他徹底品嚐過——一個男人在洞房花燭夜裡,都是容許貪色的。

  頗驚訝自己會想為了她而放下工作,他向來不是這樣的人,他很務實,與其將時間花費在無意義的情呀愛上頭,還不如多賺些養家費來得實際有用。

  腦海裡仍是這麼想著,但他卻依然駐足在床畔,看她酣然甜睡。

  記得那日嚴雲領著媒人到書房裡打擾他工作,找來許多閨女的墨繪圖讓他挑選妻子,他忙得焦頭爛額,已經足足兩日未曾合眼,理智和精神面臨最緊繃的斷裂邊緣,哪有心思再理睬這種芝麻雜事,他就像在抽籤一樣,執筆的右手快速抽了一幅,丟給了嚴雲,又馬不停蹄回到紙間揮灑靈感。

  隱約記得媒人誇他好眼光,說畫裡的姑娘有多嬌羞可人多恬靜婉約多溫柔賢淑……

  嬌羞可人?

  她可是在他掀起紅縭的那一瞬間,大剌剌用那雙琉璃似清澄的大眼與他對視。嬌是沒錯,但可一點也不羞。

  恬靜婉約?

  不知是誰一開了口就不停,主導著整夜的嘰嘰喳喳,滿屋子裡只有她在自問自答又兼自我介紹,何來恬靜?何來婉約?

  至於溫柔賢淑……尚有待觀察,只憑今日一見,他還瞧不出她是否具備這樣的美德。

  只是,他不討厭。

  如果這是他要一輩子執手相望的妻,他不討厭。

  他仔細看著她的眼、她的眉鼻、她的唇,彷彿要深烙在心裡……這就是他妻子的模樣,他將與她相伴接下來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更久——

  他不討厭這個念頭,他很驚訝地發現。

  唇邊有了淡淡的笑意,他低頭,吻了吻她圓潤的肩頭,但沒吵醒她,她被他累壞了,睡得很沈,一夜喋喋不休的嘴兒,只有在此時安靜下來,甜美得像成熟的櫻桃。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吻得糊散,分佈開來,朱紅的赤色在臉頰上有、唇角邊有、鼻心也有,耳垂子上有,頸子上更是難以計數,雖然壞了她的花容月貌,但看起來特別可愛。

  嚴慮摸摸她的黑長髮,像想著了什麼,起身走出屋外,在沿道旁的迎春花樹上摘下幾朵黃亮明人的花兒,再回到床畔,將小花簪在她微微散亂的輕簪間,極黑的髮與極金黃的花,異常耀眼,比任何珠寶更合適她。

  他笑,決定脫鞋上榻,抱著她,習慣往後身旁都將多添一個人,習慣他的床位縮小一半,習慣衾被裡的溫暖必須與另一個人共享,習慣擁有一個妻——

  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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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10:00:22

【番外篇.我的夫】

  成親了,對她而言到底有什麼差別?她不知道。躺在床上半醒半惺忪,日光將屋子照得透亮,也讓她看清楚新房的陌生擺設,這房裡沒有一絲的柔軟,全是剛硬俐落的線條,最突兀的只有床上的喜帳,看就知道是為了成親才勉強掛上的。

  純男人味道的房間。

  花迎春自己也是另一種突兀的存在。

  房裡除她之外空無一人,她趴在鴛鴦枕上,兩隻裸臂探出衾被,有些涼意,讓她的手臂上浮現小顆小顆的疙瘩,疙瘩之外,還有紅紅紫紫的咂痕,她原先有些怔忡,不明白自己的膚上是發生了什麼慘事,良久良久才有一股熱氣竄上臉頰,那是他留在她身上的歡愛痕跡。

  嚴慮……她比較早熟識這個名字,而他的人,她是到了昨夜才接觸到,而且「接觸」得很徹底。

  會嫁給他,純屬簽運不好,抽中了,她也認命嫁,反正只是早嫁與晚嫁的問題,沒什麼好爭好吵的,再說,後頭的親事不見得會越挑越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都如此,憑的全是運氣。

  她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是好還是壞,嚴慮會是個好夫君嗎?

  昨夜的短暫相處,她實在是評估不出來,日久見人心,她還需要時間來觀察他,觀察他值不值得她掏心,如果值得,她會愛上他;如果不值得,她也無所謂,天底下沒有愛卻能相敬如賓的夫婦多如牛毛,也不差他們這一對。

  她又賴在軟枕裡蹭了好幾刻,才依依不捨從榻上坐起,套起床邊幾凳上放置的乾淨衣物。一旁的洗臉水有些冷,但還不至於冷得凍手,她也不挑剔,不喚下人進來更換,擰了毛巾,坐在銅鏡前正準備拭臉——

  「唔!」她被鏡裡的自己嚇了好大一跳。

  真、真恐怖的臉,火紅的胭脂幾乎已經完全不在原位,沾得滿臉,好像也在讓她溫習嚴慮的唇曾經遊移過的地方。他吻過她的唇,然後又吻她的眉眼鼻心,胭脂就這樣被帶到她臉上各處,足見他吻得多徹底。

  她趕快胡亂抹掉臉上的脂紅,卻擦不掉兩頰始終鑲嵌著的淡淡彤雲。

  視線突地被銅鏡裡金澄的醒目顏色所吸引,她湊近銅鏡,才發覺已經睡得有些塌亂的素髻上簪著好幾朵迎春花。

  這是……

  她伸手去摸花瓣,花瓣還很新鮮,簪在發間真是好看。

  花迎春不住地發笑,小心翼翼將迎春花取來,一朵一朵按順序擺在銅鏡台前,她將亂髻解下,重新梳妥新髻,再一朵一朵將迎春花簪回發間,忍不住地邊哼著曲兒。

  怎麼會因為他的這個舉動而心情大好呢?花迎春還沒弄懂,胸口溢滿的暖意卻抑制不了,不斷不斷汩出來,滿滿的,淹沒她。

  他覺得她合適迎春花的妝點,是吧?

  她這樣好看嗎?

  他會喜歡她這副模樣嗎?

  花迎春在銅鏡前打量自己,一會兒調整調整花朵的方向,一會兒又梳弄梳弄劉海,一會兒又摘下左邊髮髻上的花兒往右邊簪,一會兒又取下右邊的花兒朝左邊添,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終於滿意。

  對銅鏡裡那張俏麗臉孔揚唇一笑,她披上繡花外褂,扣攏外褂上的雙排吉祥扣,再飽飽深吸口氣,拉開房門,跨出門檻,臉上笑靨加深,為著遠遠自長廊走來的高頎身影而笑——

  她的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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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 10:00:38

【番外篇.第二春】

  花迎春與嚴慮第二次成親,本以為幸福快樂這四個字將會伴隨著兩人度過一輩子,然而他們的爭吵來得很快,在復合後莫約半年——

  花迎春這幾天的眼神很不一樣,時常盯著嚴慮,當他與她目光交會時,她會避開他,佯裝一副無事的態度,然後粉飾太平完畢,又繼續偷瞟他。

  「你有話要跟我說?」嚴慮放下手邊工作,主動詢問她。平常都是她纏著他說話,不曾像近日,欲言又止。

  「沒有呀,哪有。」她瞄他一眼,自他身邊走開。

  可她的行徑擺明就是有事。但她走得太快,沒給他攔下她的機會。

  嚴慮本來不以為意,可是過了子夜,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

  花迎春端來一杯參茶,這是她的習慣,也養成了他的習慣,只是今天的參茶晚了好些時辰。

  「謝謝。」他笑著道謝,卻看見花迎春面色凝重。

  參茶放在桌上,底下壓著一張紙,很眼熟的紙。

  休夫狀。

  花迎春不發一語,收起托盤,又退出房門。

  嚴慮這回沒有馬虎,一箭步上前,追著她,但她不停步,甚至加快速度。

  「迎春。」

  「不要拉我——」呃……他還真的沒有拉她。「別擋著我!」

  「我做錯了什麼?」

  她埋頭往前走,走得很專注,就是不答腔。

  「不要不跟我說話。」

  她停步,瞪他,再走,那一眼裡有著怨懟及不諒解。

  一直到方才都還好好的,他乖乖坐在書房忙工作,偶爾擡眸注意她,與她四目相交時還會發自內心對她笑,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惹她不快了?

  知道她又衝動了,他應該更冷靜,嚴慮亦步亦趨跟著她,她沒回身瞧他,每個腳步都像踩著了炸藥,轟轟作響,眼看就要拐過彎,她的身子卻在同時被扯進他的懷裡,嚴慮劈頭就先吻住她,以舌尖撬開她的唇,當然也立刻挨了她的咬,不過他不退縮,最後還是她從嘴裡嘗著了腥血味,才又心軟地鬆開牙,又氣又惱的讓他更深沈地吻著。

  「怎麼了?在不開心什麼?告訴我。」他貼著她的唇問。

  「……」花迎春只擔心他舌尖被她咬出的傷口。

  「乖,說話。為何要休我?理由?」

  「你忘了。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忘了。」說及此,她動手去扳開他的頭,偏開了臉不讓他吻。

  「我忘了什麼?你提醒我。」嚴慮飛快搜尋著記憶,端詳著究竟是哪件要事被他所忽略。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是昨天。」因為時辰已經過了。

  嚴慮明白了,原來她這幾天的反常全是為了這件事,然後她等呀等、盼呀盼,卻苦等不到他有所表示,所以才在今天與明天交替的時辰裡送上參茶及休夫狀。

  花迎春見他露笑,一股氣惱又衝上來,「你覺得我很幼稚是不?!你笑我反應激動是不?!你認為這是小事是不?!」

  以男人的觀點來看,是。但嚴慮不認為此時坦白看法是明智之舉。

  「你一定想說:女人做什麼老在意這等芝麻小事,氣量狹小——但你為什麼不想想女人容易為小事發怒,卻也會為了小事而開心個老半天,我也沒有貪心想要你送我什麼,至少跟我說聲生辰快樂,只要是你說,我就會好快樂好快樂,結果你忘了!不,你不是忘了,你是根本不記得、根本不放在心上、根本就不重視我!」

  小事化大是女人的通病,從區區一句話就可以無限擴張成天崩地裂。

  「你說完了?就這件事?」嚴慮做最後確認。

  什麼叫「就這件事」?!這件事就夠她休他幾千幾百次了!

  花迎春右腳重重一跺,氣得又要走人。

  「跟我來。」

  「不要!」

  「過來。」這次嚴慮不只動口也動手,不容她掙脫地扣住她的手腕。

  「我都說了不要!」

  她錯了,她根本不該和他復合——一個人的個性怎麼可能輕易改變?他還是他,少言的嚴慮,雖然他聽她說話時越來越認真、雖然他不再視她的付出為天經地義、雖然他開始會多瞭解她、雖然他每天睡前及隔日睡醒時都會應她的要求吻吻她的額、雖然他對她笑起來的模樣好好看、雖然他寵孩子也寵她、雖然他越來越無可挑剔、雖然他真的很包容她,但是——他不可原諒地忘了她的生辰!

  「迎春,你沒有跟我提過你的生辰,我壓根不知道是哪一天。」嚴慮邊走邊說。

  「那……你若是有心,隨便去查也知道!」對,就是無心於她才會這樣無視!

  花迎春撇開臉,不想再看他,卻發覺他將她帶往府宅深處。那兒近來正在施工,嚴慮說想替孩子造個遊園,等孩子會跑會跳時就能快樂玩耍。因為施工吵,所以她不常帶孩子過來,只有在剛動工的一兩個月,她會跟在嚴慮身後提供意見,興頭一過,她就意興闌珊懶懶的。

  現在夜很深,當然不會有工人在工作,只有他與她兩人越過幾捆長木,踏進空無一物的小廳,嚴慮沒有停步,也不許她停下,穿過了小廳,走往遊園。

  夜的顏色很深,像她的髮色一樣,而在涼涼夜風裡,搖曳生姿的是滿園子迎春花,每棵樹叢都綴著滿滿的金黃,一株兩株不覺得震撼,這園子裡放眼望去就不只五十株,好似滿天的星子都被收藏在這裡,一朵花變成一顆星,好多好多。

  花迎春怔在原地,無法動彈、無法言語,他摘下一朵花,送進她的雲髻間。

  「我只知道迎春花開便是你的生辰近了,我沒有刻意去記哪一天,整個春季都算,不是嗎?」

  「你……」

  「本來想等花開得再繁密些再帶你過來。」依他估算,再過兩天,花苞全開會更驚艷。

  滿園的迎春花,是他要送她的禮物。

  氣呼呼的花迎春幾乎是立即消氣,低頭反省自己的衝動。

  她真是死性不改,明知道自己魯莽得像頭牛,火氣一上來就橫衝直撞,可是……要改性子很難的嘛。

  「原來你的生辰是初五,我記下來了。」

  「夫君,休書不作數。」花迎春唇兒微噘,有些自責。

  「我知道。」他將休夫狀交給她  方才匆匆間可沒忘了要帶出來。

  她一拿到休夫狀就將它撕個粉碎,要是紙能吃,她也想塞進嘴裡嚼一嚼,全咽到肚裡去湮滅證據。

  「不作數哦!」她再度強調。

  嚴慮也再度點頭,臉上沒有笑,但有溫柔和縱容。

  「你的懷裡不會也藏了一張休妻狀吧?!」花迎春被自己這個突生的念頭嚇得花容失色。

  嚴慮雙手微攤,擺明讓她查。

  花迎春探手去摸,實際上心裡很是擔心會搜出一張休書——

  幸好沒有。

  她籲口氣,放心了,但擡頭看他時多了歉意。

  「我又太衝動了……」別人是知錯能改,她是知道自己有錯卻老改不掉。

  「那有什麼關係?」嚴慮不以為意。真的。

  他一點也不認為那有什麼關係。他越來越認識她,她不是個愛耍脾氣的人,她鬧些小脾氣卻往往要求得不多,以往的他不仔細去聽她說,不仔細去發覺她的需要,事實上,她很容易討好,只要待她有心,她便會回饋得更多。

  他不想為了愛情而改變自己,卻想為了她去習慣兩個人的生活。他這輩子不可能成為一個舌燦蓮花、處處說好聽話的丈夫,所以他也不朝這方向去努力。但他也明白,成了親,身旁多了個人,要繼續以前獨身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若他不喜歡,那麼一開始就甭成親,不要成了親之後才來覺得她干涉他、打擾他。要知道,她也是那麼努力在適應多了一個夫君的人生。

  他在學習,而且興致盎然。

  他真喜歡這種為家人辛苦為家人忙碌的感覺,也喜歡半夜回到榻上,被窩已經被弄得好溫暖,當他躺下,她挨進他的胸口,跟他說聲「工作辛苦了」,卸除他一日滿滿的疲憊。

  一個人時,生活寧靜,他可以全心全意在工作上,卻不會有人為他細心端上熱茶,不會有人為他添衣,不會有人抱怨他不愛惜身體,不會有人讓他深深眷戀著。

  兩個人時,要遷就著另一個人的習慣,配合著另一個人的喜好,分攤著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無法隨心所欲,卻可以在高興時有人分享;憤怒時有人聽訴。

  他喜歡獨處,這個習慣不會變,但他也會喜歡共處,這個習慣一定會養成。

  而還有多少「喜歡」的事情將在未來被他發掘,他好期待。

  花迎春踮腳,吻上他的唇,算是補償。

  哦,忘了提,一個人時,不會有這麼溫暖迷人的唇兒吻他——他不得不承認,那真討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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